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医食无忧[穿越]》 作者:青猫团 文案 死后穿越的现代中医余锦年在打杂间隙,定下了三个人生目标: 1、珍惜生命,享受生活。 2、开家医馆,传承家学。 3、赚钱,成亲,娶个可爱的媳妇。 百年后,余锦年与徒子徒孙们回忆过去,非常高兴这三个人生目标都圆满达成了,只不过…… 医馆是天下闻名的御赐药膳楼,媳妇是天下闻名的高冷美男子。 嗯,可喜可贺。 【温馨提示】: 1.外表冷漠内心温柔病弱公子攻+x+中医世家出身的认真努力机灵受 2.本文第一要义是宠宠宠,第一宗旨是吃吃吃!夜里看饿完全不负责!1v1,he,不正经的正经甜宠文。 3.本文涉及中医和药膳,朝代架空大量虚构,看个乐子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主角:余锦年,季鸿 ┃ 其它:穿越,中医,药膳,美食,重生 作品简评: 现代中医余锦年因病去世后穿越到古代,重活一世,他决定珍惜生命,重拾医术,努力赚钱。有一天,他意外捡回了一个美人病秧子季鸿。余锦年不知不觉被这只病秧子吸引,最后被吃干抹净,顺道赚金赚银赚名声,秀医秀厨秀恩爱……本文以甜宠为主,讲述了现代中医与古代的碰撞,内含诸多中医病案、药膳美食、养生技巧,医学考据严谨,主角互动温馨甜蜜,令人会心一笑。作者文笔流畅,情节跌宕起伏,是一篇值得一看的好文。 第1章 杂酱面 夏末,夜晚的风似在溪水中浸过一般,带着丝丝沁人的凉意。瓢泼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夜幕将临时慢慢地偃旗息鼓了,整片天空都雾蒙蒙的,阴沉压抑,压着人胸口透不过气。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但往来络绎的食客仍是绵绵不绝。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信安县人都知道,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姓徐,众人都唤她“徐二娘”,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名唤穗穗的,机灵活泼,甚是可爱,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二八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憋了这么久终于开文啦!这回是一个温馨奋斗系列的大甜饼~这次我们的口号是:就要甜甜甜!甜出蛀牙! ps文中会有不少美食和药膳(ˉ﹃ˉ)~~主打日常~~ 第2章 梳儿印 刚穿来的日子是手忙脚乱了些,不过渐渐地也就熟悉起来,他本性沉静,且又是老成人投到少年身,因此很快便能将周围事情处理得得心应手。 说起来,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第3章 雪花糕 上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第4章 雪花糕 下 “在这在这,”余锦年迎上去,“客官吃面?” 那丫头正要指派,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痒,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第5章 香蕈凉瓜盏 八月初九,白露,宜嫁娶。 一清早,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一推门,一股凉意蹿了进来,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如今也正凝着露,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第6章 桂花翅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娘你闻闻,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第7章 高粱荔枝酒 那是景佑元年,新帝登基。凉露惊秋,红衰翠减。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季老攻:谁把灯关了!快快快打开qaq! 季老攻弱点之:嘤嘤嘤怕黑(你身为老攻的尊严呢!) 第8章 酒夫人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第9章 神仙粥 过了白露,眼瞅着天气就冷了,再掐指一算,竟没几天就要到月夕——即是大夏朝对中秋的另一种说法,怪不得昨夜庭中的月色如此明亮,缺角玉盘似的挂在头顶。余锦年这几天忙晕了头,差点将月夕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忽忘过去,简直是大罪过了。 “芝麻果仁落花生,蜜饯儿果脯枣子甜——!东瞅西瞧看一看,蜜蜜甜甜好团圆——!” 余锦年听见外头有吆喝果仁蜜饯的,拖着长长的唱腔沿街叫卖,热热闹闹,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脑子里盘算着得买点什么现成的果子料儿,过几日好捏做月团。他揉着眼睛要起来,倏忽两膝一沉跪了下去,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第10章 素黄雀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第11章 小吊梨汤 月夕日愈近了些,各处酒楼店家都陆陆续续地收拾起堂面来,还有约了木匠瓦工来修整门面的。信安县有中秋放灯的习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扎了竹条灯来卖的,瓜果鱼虫、月兔鸟兽,各种形状,无奇不有,俱是颜色鲜艳,做工精巧,连余锦年见了都想买上一盏来看看。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看什么都稀奇,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 本台记者青阿毛采访锦年:请问年哥儿,你对你家老攻的初印象是什么呢? 余锦年:弱小,可怜,又无助……但能吃。 季鸿:????? (以下场景不利于儿童教育,插播广告ing。) ——本台记者将继续跟踪报道! —— 第12章 一鸡三吃 待送走了店中仅有的几名食客,两人将桌椅收拾好,余锦年搬出一块木板,要季鸿给他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说了一声,便虚掩上门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季老攻小心机之:薛定谔的摸头 —— 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惊奇,根骨奇佳,是万中无一的修仙奇才!维护修仙界和平就靠你了,我这有一本秘籍《医食无忧》,与你有缘,要不要收藏一下? 第13章 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年月日,余锦年正在写日记: 季鸿用法之一:敲核桃~特别棒! 季鸿用法之二:捡豆子~特别棒! 季鸿用法之…… 背后突然一暗。 余锦年:……人美活好气质佳,特别棒!我永远爱他! 第14章 黄芩知母 何大利家在信安县城南一处深巷里,从一碗面馆对面的百花胡同往里,曲曲折折再走上一顿饭的时间,才能到何家门口。因为马上就要到月夕了,有些人家的门檐上已经点了灯笼,几人走了这好半会儿,天已黑得差不多,正是晚风簌簌,橘火莹莹。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第15章 三鲜馄饨 这边邹恒脚步烦切地回到济安堂,将药箱往出来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掷,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台记者青阿毛今日再次采访到了鲫鱼组合:请问鲫鱼组合的两位,你们有给彼此起什么绰号吗? (不愿透漏姓名的鲫鱼组合都私下偷偷问道:请问能给我打码吗?) (本台记者青阿毛:没问题!) 余x年:怕黑小公举!哈哈哈哈哈嗝! x鸿:饲主……管吃管喝管睡觉的那种。 第16章 茗粥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奇道:“咦……季鸿,怎么是你?” 刚捏完,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第17章 冰皮月团 因来了生意,余锦年也不歇息了,吃过中饭便忙活起来。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瓜果石榴列满盘”,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普天同乐,欢度佳节,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打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肾为先天之本,是生气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为后天之本,仓廪之官,气血生化之源,可见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后再多运动,自然强身健体。余锦年称之为——养猪计划。 此时他要养的“美猪崽儿”本是打算看账本的,此时手中端着余锦年专门炖给他的汤,被碗中肉汤香味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汤?”季鸿问道。 余锦年道:“芪子瘦肉汤。黄芪、枸杞、红枣与瘦肉小火慢炖,有补益气血之效,你喝些有好处的。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许多手段为你调养身体,你若想大好,以后便听我的,定能让你壮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鸿听了一笑,端起碗来慢慢抿着,味道鲜而不咸,药味香而不苦,入夜喝来倒真觉得暖和了,不由点头:“好,听你的。” 床头的小柜上仍摆着那本《青鸾诗集》,余锦年见季鸿总之是无事,账册何时看不行,便笑吟吟问道:“季鸿,你能读诗给我听听么?给我讲讲。”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季鸿只好放下账册拿起诗集,掀开一页读起来。 这里文字余锦年是看不懂几个,可他打小读的是医史经集、古文华彩,这些诗读来他却是能够听懂,也就愈加理解为什么那位“青鸾公子”能如此地粉丝众多了——他的诗比起别人的来更有一种淡雅风骨,清清雅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间也许不乏癫狂诗人,才华出众,提笔落字畅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却唯独这位青鸾公子,闲棋落花,幽淡娴静,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花开永远不败,草碧万古长青,美好得近乎虚幻。 问世间痴男怨女,谁不想活在那黄粱美梦中,长醉不醒呢? “诶?”他突然注意到诗集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页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字?”见补全的那几页俱是青鸾公子的诗,余锦年恍悟:“原来你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 季鸿:……该不该告诉他呢。 余锦年却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嘀咕道:“不过他写的极北雪原真美,真有那么美的地方?” 念诗的功夫,季鸿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将少年光着的两只冰脚塞进被子里,才轻轻说道:“没有,是假的。” 余锦年一个骨碌钻进被窝,被子拉过肩头,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鸿坐在床边,眉目温和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问了句,“你这么喜欢青鸾公子……的诗?” “他……”余锦年说了一半,忽然不吱声了。 再一看,竟然已经睡了。 季鸿:这秒睡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 夭寿啦!季公举要是如牛似虎 余x年你还要不要屁股啦! —— 季公举日记大公开!!: 今天有人喊我家小可爱去逛窑子,记她小本本! 今天有人觊觎我屁股,记他小本本。 今天小可爱亲手给我炖汤了!啊啊啊啊爆炸! —— 季公子本人→<冷漠.jpg> 季公举日记→<嘿嘿嘿嘿嘿.jpg> 余锦年:= =(这一定不是真的季公举。) 第18章 山药茯苓包子 月夕日这天,信安县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车马不歇,回乡团圆者络绎不绝,一碗面馆也热闹了起来。 之前试卖的一批冰皮月团很得人喜欢,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尝过这新鲜物什后纷纷打发家中婆子来预定。于是余锦年不仅要忙着给客人做菜,还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团,夜里只睡了有两个时辰,早起时眼睛都挣不开了,若不是有季鸿在前头帮衬,简直是要把他累趴下。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作者有话要说: —— 本台记者青阿毛,尾随鲫鱼组合中的余x年逛窑子: 啧,这个姑娘穿的好少,冷不冷? 咦,这个姑娘的腿……并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又直又长。 哇,这个姑娘的脸……并不如我家季公子好看。 啧啧,不过如此。 青阿毛:=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逛窑子????你不如回家去睡你家季公子! —— 逛完窑子的余锦年自言自语中:(嘿嘿嘿)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红灯区呢? 季公举:(微笑)嗯?给你三秒钟重新组织语言。 余锦年:不、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红灯区……唔!唔唔唔!……那个,再来一次…… 来订餐的本台记者青阿毛:哎哟卧槽,打扰了,抬腿给你们扫扫橘子皮! —— 季公举掉马甲进行中…… 第19章 酿蟹斗 余锦年还在纠结郦国公姓季姓王的问题,那边雪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块莲蓉馅儿的冰皮月团。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对方见是余锦年,又送了一篓小虾,余锦年这才认出,这人是城外津平码头上捕鱼为生的钱大,如今鳏居,带着个比余锦年小一岁的儿子,数月前余锦年去码头买鱼的时候,曾治好了钱大儿子的腹痛症。 两人交谈了一会,余锦年与季鸿才拎着螃蟹酒坛,回到了一碗面馆。 面馆里穗穗正和二娘在丢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缝的,玩法是余锦年教的,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胜。余锦年与她玩了两把便自告认输,回到后厨做团圆饭去了。 倚翠阁妓子们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却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里的床底下。 季鸿也来厨房打下手。 余锦年哼着从倚翠阁听来的曲儿,哼着哼着跑了调也不自知,他从网子里捡出两只肥蟹,丢在池里洗刷净了,甩了水,斩成块,丢进锅里。锅子姜薤椒爆香,再加盐加酱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壳泛红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来,薰得人鼻子痒。 季鸿在一旁洗萝卜,听余锦年哼歌儿。 所谓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点蟹黄,能馋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来,余锦年又夹出七八只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锅里去蒸,毕竟鲜蟹,还是无油无盐、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阁,听她们讲了季贵妃的故事呢。”余锦年眯着眼睛笑道,季鸿手里的萝卜咕咚滑出去,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他一身。 “原来贵妃姓季啊……” 季鸿觉得背后一寒,他回头去看,少年并没有什么异样情绪,仍是开开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经有了姜丝、葱丝、笋干丝,钱大送的那篓虾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却莫名觉得,此时“开开心心”的余锦年身上,正冒着丝丝阴森黑气。 但冒黑气的少年依然很可爱。 “我其实,”季鸿将洗好的萝卜从背后送到余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萝卜剁成了两半,他抬手按住少年头顶那个软软的发旋,低声道,“姓王。” ……我信了你的邪! 余锦年磨刀霍霍,准备把冰块精切成冰沙精。 季鸿长眉微挑,按下少年的手,轻轻摩挲着:“你真想知道?” 余锦年道:“王公子,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一碰就糟糕。快松开,我还想长个儿呢。”听他唤自己“王公子”,季鸿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样就挺好的,别长了。”他刚说完,就迎来余锦年一个白眼,季鸿道,“其实说了也无妨。” 余锦年忽然又不太想听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鳝鱼一样善变。少年没说话,季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与其说他是做好了坦白的准备,不如说是在试探余锦年的反应。 而此时,余锦年却闷头做起了菜,他将之前切好的诸菜丝与酱瓜、鸡丝一起,下锅用香油翻炒片刻,菜一变色就出锅装盘,做成了一道瓜齑。 齑即有混杂之意,菜丝与菜丝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余锦年拿起竹筷,夹了几根尝尝味道,觉得还不错,也同样夹了一筷喂季鸿,问:“嫌弃不嫌弃?” 季鸿张嘴抿住,吞入肚里:“不嫌弃。” “我也不嫌弃你。”余锦年眼睛一弯。他虽然对季鸿有那么一些感兴趣,却非常不喜欢踩人痛脚,让人难过,而直觉告诉他,季鸿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他自己而言,就是一把插在心窝的利刃。 螃蟹蒸透了,热气顶着锅盖,余锦年忙放下筷子,挑出几个来,掰了爪尖,撬开蟹壳,极具耐心地把里头的蟹肉一点点地掏出来,然后与猪肉馅、姜末、糖粉,再加上花雕酒与浮椒,一起拌了,重新填回蟹壳里去,再上锅蒸,最后淋上用蒸螃蟹的汤水烧成的甜辣芡汁儿。 季鸿认得这道,叫酿蟹斗,肉鲜蟹美。 余锦年做好一桌团圆饭,抬头看见天已暗了,远处天际有些淡淡的红晕,候鸟归巢,鸿雁南飞,一只掉了队的慢悠悠扇着翅膀,从一碗面馆的头顶掠过。余锦年一直看,直到鸿雁飞过,而他后仰的头颅也抵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他仰着头,从下而上地望着季鸿的眉眼,问道:“等‘王公子’的病好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京城……”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的阴影突然变得浓重,一点柔软的触感落在了眼皮上。 忽然万籁俱寂。 余锦年顿时吓得跳起来,嗷的一声脑门撞在季鸿的下巴上,他也管不上季鸿疼不疼了,伸手指着季鸿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作甚——” 季鸿捂着下巴,神色哀怨地盯着余锦年,见他转身要逃,仗着自己手长腿长的一把就将他拽了住,掖进怀里:“余先生,你听,季某的心好像也不太好了,能不能也给治治……余先生?锦年?” ——余锦年已经短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余·短路·冒烟·锦年:麻麻他非礼我! 季·吃了那么大一块豆腐·鸿:啊他可爱爆了! —— 耳尖放血治疗麦粒肿 本毛亲身体验过,一次见效,当晚肿就消了,第二天就看不出来了(就是耳朵揉得疼23333),对刚起的麦粒肿特别管用~~ ps,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小妓们也好可爱…… 第20章 柚子灯 他短路得十分及时,脑子里冒烟,压根没听见季鸿啄他眼皮之后又说了什么,过了有一刻钟,他才恢复如常,同手同脚地说:“我去调个凉菜……” 季鸿站在厨房门口,见少年在做拌豆皮,竟将手边的糖罐当做了盐罐。 余锦年尚不自知自己用错了调料,依旧用筷子将豆皮拌匀,期间偷偷去瞄季鸿,见那人一脸平静,甚至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由一慌:难不成,他不是故意啄我眼皮,而是头晕了没站住脚,不小心碰上的?那我如此大的反应,岂不是显得很心虚、很没面子? 如此一想,余锦年刻意地挺直腰板,也不去偷看季鸿了,只当他不存在,还是认真做菜比较重要! 然后季鸿见他又往豆皮里撒了一把口碱……不禁胸中一骇,心道,过会万不能叫他把这道菜端上去。 ** 为了赏月,团圆饭是摆在后院当中吃的,之前余锦年买的那两盆茑萝松已经盘出了许多枝条,正沿着墙面往上攀,红红白白的五角花儿藏在羽叶之间,成了小小庭院里的一道风景,生机盎然。这日,富贵人家多在台上檐下高悬琉璃琼灯,与月相映成辉,美不胜收,而如他们这般的普通人家便在院中树支长杆,顶上挂两盏灯笼,取团圆之意。 大夏朝月夕日有对月饮酒的习俗,故而是日家家备酒,欢饮达旦,余锦年中午才在倚翠阁喝了胭脂醉,那热得人难受的酒劲方散去,现在身上还染着淡淡的异香,而二娘和穗穗都不能喝酒,季鸿就更不能提了,酒量差的令人发指。 但没有酒的月夕日难免令人遗憾,总觉得是缺了什么,幸而厨房里还有些醪糟,酸酸甜甜,就算是不能吃酒的也能吃上两碗,便都热了,一人盛一盏,权当有个酒意。之后各色热菜上桌,有素咸的茄儿,五彩的菜丝,还有硕大肥美的螃蟹摆在中央,任谁闻着都直咽口水,忍不住大快朵颐,丝毫不比外头酒楼里的差。 穗穗用小匙剜着酿蟹斗里的肉馅,盘子里盛着酱豆腐,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一口气将所有的菜都尝了,于是余锦年用自己烙的小圆薄饼卷了菜,上下一包,能让小丫头握在手里慢慢啃。 二娘宿疾在身,是强撑着身子出来吃饭,却也吃不了什么好酒好菜,正歪靠着椅子喝一碗南瓜小米粥,她瞧了瞧桌上异常沉默的两人,忽然奇怪道:“小年儿,你脸上这是怎么了?”又道,“季先生,不要客气,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余锦年晕乎乎的,脑子里烧断了的保险丝现在还没续上呢,小声嘀咕道:“他可不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么,都蹬鼻子上脸欺负主人家了!” 季鸿打量着他,好死不死也无辜地问:“脸怎么了?” “……”余锦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撞石头上了!” “季石头”神色如常,不仅与他夹了只螃蟹,还顺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红印儿,真诚道:“下次小心一些。” 余锦年简直想一口老血呕他脸上。 席后,众人酒足饭饱,明月才刚刚升起来,余锦年将碗筷收拾回厨房,又从门口筐子里捡了十几个芋艿,放在锅里煮,准备做个即食的夜宵,然后便去设香案,准备祭月去了。 祭月的不少规矩在余锦年这儿都简化了,他在长条形案几上摆了一盘盘瓜果,月饼垒成塔形,西瓜切成莲状,其他诸如葡萄、苹果、花生、香梨都一字排开,然后点上红烛和香炉,唱几句约定俗成的祝词。因为此时有男不拜月的说法,余锦年和季鸿都无需刻意祭拜,便只有将穗穗打扮得花枝招展,给月兔娘娘叩几叩。 二娘看着穗穗被余锦年倒弄得晕头转向,也笑开了怀,直道:“可饶了她罢!” 穗穗正懵懵懂懂地许愿要貌若嫦娥,好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便打外头跑进来个垂髫小童,脸上灰扑扑的,手里抱着个奇形怪状的柚子灯,咧嘴大笑着喊道:“我来啦!我找穗穗顽!” 小丫头咕噜爬起来,连传说中的如意郎君也不要了,撑着层层叠叠的衣裙,跳着招手:“我在这!我在这!” 二娘笑道:“是芸儿来了呀?快进来吃月团。” 芸儿是穗穗新认识的小伙伴,家里是给人打络子的,两人整天玩在一起,芸儿虽是个小姑娘,性子却皮,翻墙爬垛、下水放炮、追猫溜狗,男孩子玩的她都敢玩,不似穗穗,现在见了季鸿还不敢说话——也不知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小姑娘是怎么玩到一处的。 两个小丫头坐在一块,芸儿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穗穗瞪着大眼叭叭点头,二娘拿给她俩一碟冰皮月团,芸儿抓起来看了看,直呼好漂亮。 穗穗洋气道:“小年哥哥做的!” 余锦年在后厨做糖芋头,刚煮过的芋艿剥去皮,切块,与一匙口碱再煮片刻,如此用碱煮过的芋艿冲水晾凉后就会发红,做出来的糖芋头才分外诱人。看见季鸿进来了,他哼了一声也不搭理,兀自用笊篱装着芋艿块冲水,过了半晌听见身后竟然没动静了,又回过头去看看。 谁知季鸿拿着一头生芋艿,许是想帮忙,然而手背上红了一小片,正一脸莫名其妙地挠来挠去。 芋皮内含一种成分为草酸碱的粘液,对皮肤有刺激作用,不只是芋头,山药也是如此,余锦年前世就因此吃过不少的苦头。 “哎呀,快放下。”余锦年立刻放下笊篱,抓住季鸿的手放在灶膛前烘烤,“谁让你碰生芋艿了,这样细皮嫩肉的,碰了就痒。” 火气烤得季鸿暖洋洋的,手上的麻痒感当真减轻了不少,两人蹲在灶前,离得那么近,好像是在说私房密语一般,季鸿任少年握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烤火,看红彤彤的火苗在少年的眼睛里跳跃,流光溢彩得宛若琥珀琉璃。 他伸手碰了碰余锦年的脑门,低声问道:“听说今晚有河街夜市,锣手吹打,高台杂技,投壶斗棋,还有诸多南北小食,好不热闹,你想去不想去?” 余锦年来了这朝代,还没怎么逛过夜市,只听邻里街坊说中秋夜市如何好玩,可是季鸿刚莫名其妙啄完他的眼睛,就叫他去夜市,他偏不愿意遂这人的意,明明心里蠢蠢欲动了,嘴上还说:“不想,要去你自己去。” 季鸿凤目轻眯,道:“好罢,我带穗穗去。” 他当真要走,在院中喊道:“穗穗,去不去夜市?” 余锦年也喊道:“穗穗,小年哥哥给你做柚子灯!” 季鸿:“……”少年这是,非要跟他抬竹杠么。 穗穗在夜市和柚子灯里踌躇彷徨了好一阵,夜市好玩,她很想去,可是这日和她同龄的手里都有灯,像芸儿娘那样手巧的,还会给芸儿做好看的柚子灯,她也想要。 到底是要去逛夜市,还是要柚子灯啊,真愁人。 这时季鸿走过去,在两个小丫头耳旁悄悄说了什么,穗穗眼睛一亮,抬头问季鸿:“真的嘛?”看季鸿点头了,她才小心地望着余锦年,糯糯道:“小年哥哥,穗穗可以等你做完柚子灯,再一起去夜市呀!夜市上也有好多好吃的,阿鸿哥哥说给你买灯!” 芸儿也应和:“夜市可好玩啦!小年哥哥一起去,一起去!” 说完,两人又抬头去看季鸿:“这样行吗?” 季鸿点点头,两人顷刻欢呼起来:“要吃糖雪球!糖雪球!” 余锦年:……狡猾,卑鄙,叛徒! 可他还是得给穗穗做柚子灯。 做柚子灯需要一个形状规整的圆柚,顶上划开个口子,将果瓤掏出来,然后用小刀在柚皮上或雕或刻做出吉祥图案,譬如芸儿手里那盏是莲花形状的,还有四面刻吉字或铜钱的。余锦年却是镂了许多小星星,其中一面雕玉兔。 再用四根红绳在柚子顶部,对角穿出来,打结系在一只光滑笔直的木棍上,最后将蜡烛插在里头,就大功告成了。 点上灯,明亮的光芒从几十颗星星里透出来,光彩夺目。 一碗面馆里欢呼雀跃,店外也是明月与灯火相映成辉,余锦年回到厨房,将糖芋头继续做完——正往芋艿上浇桂花蜜,季鸿后脚跟进来,他换了身石青色的长袍,靠着门从容等他,整个人高挑隽雅,愈显得风度不凡。 “真不去?”季鸿问,“两个小丫头耐不住,先跟芸儿娘跑掉了,只有我们两个。” 他好像着重强调了“我们两个”,言语间带着一点点捉摸不到的笑意。 余锦年被男人勾起的一点点嘴角迷住了,他总感觉看季鸿的时候,就好像是隔着一层软烟纱,朦朦胧胧,明明是看不分明这个人的,却又意外觉得好看,而且有意思,像是个解不开的迷局游戏,自知苦恼,却停不下来,除非他能将这个人的谜底彻底地揭开。 男人扬起眉梢,打断了余锦年的思路:“真的给你买灯。” 他这样云淡风轻,反倒将自己纠结啄眼皮那事儿衬托得特别矫情,不就是被啄了个眼皮,还能要死要活要他还我清白?余锦年抿唇,卷下袖子,回房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衫:“我都多大了,不要灯。” 两人告别二娘,最终还是一起出了门。 “你才多大。”季鸿温言软语,在他看来,余锦年确实还算小,走在街上了仍坚持不懈地问他,“那要什么?” 余锦年推了他一把:“什么也不要。” “嗯。糖雪球?” “说了不要……” 街上灯火通明,银盘高挂,月色落下来化成雪白银屑,流溢在游人的肩头,越往河街行,游月行人越多,至夜市口真是摩肩擦踵,灯烛璀璨,二人的身影也融在人群中,愈行愈近。 *** 最后还是买了灯…… 余锦年嘴上说着不要,等季鸿付完钱,还是欢欢喜喜地把灯抱走了——那是盏红扑扑的莲花小灯,可以提在手里,等看够了,沿着河街夜市走到底,还能将灯放在水上飘走。他没有放过水灯,故而很是兴奋,且跃跃欲试。 不过是一盏二文钱的小灯,就让少年这么高兴了。 季鸿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自己也轻快起来,若他还是以前的身份,若他还能动用以前的人脉和财力,便是给他买一盏珍宝阁的琉璃仙音烛也不成问题,那东西燃烛即响,仙音流韵,光怪陆离,是鲜见的玩意儿,少年定会喜欢。 他尚不知自己这是昏君思想,若非日后余锦年三观正直,没有败家的爱好,不然任季鸿坐拥万贯家财,也早晚叫他败得精光! 路过市上什么都有卖,而卖糖雪球的浮摊前更是热闹,周围已经拥了不少小童,摊主支着一口烧热的大锅,融化的糖浆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这时将一筐红透的山里红果倒进去,之后立即抽火,用大铲翻炒,糖浆便会一点点凝成白霜裹在红果上,甜气扑鼻。 “好咧!您的三包!” 季鸿接过,回头一瞧,少年不见了。 —— 余锦年正抱着莲花灯,蹲在一个小摊儿前看人投壶,正在玩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人,十支箭签只进了四五支,赢走了相应的彩头,这已经是好成绩了,更多的是连一支都中不了的人。 他仔细比量了一下,深觉如果是自己,定是一支都进不去的。 “叫我好找。” 眼前忽然伸来一包糖雪球,余锦年捏了一颗在嘴里嚼,忽然变色道:“季鸿!” 季鸿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余锦年哭丧着脸:“脚蹲麻了,快扶我……”季鸿忍俊不禁,一手将少年捞起来,他低头看着半靠在怀里哎哟哎哟的余锦年,问道:“蹲了这么久,是想玩投壶?” 余锦年还未答,支摊的老汉先跑来招呼道:“小公子看了这么长时间,不来投一把?公子,玩不玩,给你弟弟买几支玩罢!” 季鸿本没兴趣,就因老汉这句“弟弟”,便抛出三枚铜钱,买了十多支签。也没有多余的瞄准动作,他一只手还抱着站立不稳的余锦年,好像就是那么随手一扔,姿势风流潇洒极了,且像个一味宠溺奸妃的昏君,余锦年叫投哪个壶,就投哪个壶,结果竟是支支入壶,稳稳当当,连个悬念都没有。 余锦年高兴地拍手叫好,直夸赞他“好厉害”,周围看客们也直呼“好手法!”,余锦年感觉扬眉吐气,无比得意,比自己投中了还开心。 最后两人只花了几文钱,赢走了投壶摊子上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将那老汉赢得直擦汗。 问他是怎么做到百发百中的,季公子高深莫测地回答四个字:“唯手熟尔。” 余锦年心道,这人真是闲得出奇。 抱着一堆小玩意儿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见识了各色各样的土产百货,随便一个浮摊、担子都能让余锦年看得有滋有味,乐此不疲,他野玩得不知时辰,不辨月晷,只知道周围摊上油灯已经燃得过半,头顶一袭如墨,唯有桂魄朗空。 走到夜市尾处,余锦年已经有些困了,周围忽然喧闹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往一个方向看去,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傻兮兮地跟着张望——只见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突然凭空高高地亮起一盏明灯,紧接着第二盏也亮了起来,不到片刻,窸窸窣窣亮起了一圈。 他这才发现,那灯并不是悬空出现的,而是摆在远处一座七层寺塔上,若要瞧仔细了,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中一盏灯旁边,还站着上来点灯的人形黑影。 “长明灯。”季鸿远远朝寺塔一拜,见余锦年好奇,便与他讲了讲。 原是前越朝时末帝昏聩,致兵荒马乱、四海鼎沸,民间粮少钱枯,苦不堪言,甚至连点个灯油的钱都是捉襟见肘。我佛长慈,是故朝内大小三百寺庙,均于寺塔上燃灯,彻夜不熄,以期照亮方寸世界,普度与人。待新权覆旧,八方稳固,寺塔燃灯的习俗却留了下来,每逢初一十五、佳节好日,塔上烛灯照旧莹莹长明,直至灯油枯尽。 余锦年听的津津有味,他不信鬼佛,只是单纯痴迷这样的慈悲故事,单是听着想象着,便觉得十分恢弘大气,令人唏嘘不止,于是也和旁人一样,像模像样地道了句“阿弥陀佛”。 身后竟也有人回道:“阿弥陀佛。” 惊得余锦年原地跳起,幸好有季鸿将他托住,否则就要自己左脚绊右脚,来个猛虎扑地式摔跤了。 两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大和尚,盖因他俩站在路中,挡了人家的道,余锦年忙不好意思地拽着季鸿,往旁边让了让。 大和尚形如弥勒,笑如弥勒,也不急着前行,神色和蔼地各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沉气念道:“一念之念,半步黄泉;魂灯再燃,木朽生花。”他笑呵呵道:“公子功德圆满,前尘既已尽,今生当福如东来……” 余锦年顿时瑟瑟地直冒冷汗,这几句听起来玄乎其玄,仔细一推敲,竟是句句指他重生之事,险些让余锦年以为对方看穿自己是穿越之人了,这种奇事若是叫旁人知道,会不会将他架起来,当妖魔鬼怪烧掉? 大和尚挪步要走,季鸿忽地往前半步,问:“大师可再详解?” “不可,再解乃天机。”和尚未有迟步,只笑着摇手远去了。 季鸿垂首看了少年一眼,余锦年也偏头,叼着一颗糖雪球朝他眨眼睛。 前方又起欢呼,一簇火苗自人群中冲天而起,似乎是来了个杂耍班子,在表演吞剑戏火、大变活人之术。一群看客突然蜂拥而去,顷时人声鼎沸,简直寸步难移。余锦年抱着一团小玩意儿被挤的团团转,他也不知是踩了谁的脚,刚要道歉,季鸿的手伸进来,把他扯了出去。 季鸿轻叹一声,便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了,生怕弄丢了这个可爱少年。见路旁有卖糖耳朵的,是北方吃食,他心想少年出自江南,定没尝过这个味道,便也顺手买了一包。 两人走着就偏离了河街夜市,至一座没什么人的桥上歇脚,过了这桥不远,就是信安县的北城门关了,因此百姓都叫它“守门桥”,他们二人坐在石桥上,桥下是顺水流出城去的千盏河灯,星星点点漂浮在水面上,仿若天上银河倒映。 余锦年还有些舍不得将自己这盏莲花小灯放掉,便将把灯放在脚边,看灯芯兀兀燃烧。连着两天未睡好,昨夜又忙着做月团,眼下一挨到台阶上,感到浑身放松,顿时觉得头昏脑涨睁不开眼了,远处灯火闪烁的河街夜市依旧热闹欢腾,只那敲锣打鼓声在余锦年的耳朵里都成了催梦的梆子响。 他手里还捏着只糖耳朵,不多时就双手一松摔滚在地上,头也发沉,靠着身旁人的肩膀打起瞌睡。 季鸿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鬓发,无奈道:“累了还玩这么晚。” 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余锦年,季鸿又想到刚才那和尚的批语,这段时间,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上次是在吴婶娘处,那道士说少年“胎光已灭”,要引他修道成仙,今日又有和尚批他“魂灯重燃”,佛道两家,似乎都对他另眼相看,直道天机,好不神奇。 “阿鸿,别闹我,让我睡会……” 季鸿听得这糊涂困话,手一迟,仍不舍地在他耳旁挠了挠,心下软道:“不闹了,但得回家去睡,要着凉的。” 过了会,余锦年晃悠悠爬起来,试了几次,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努力睁开眼:“唉,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河对岸极远处传来呼救声,似乎是有人落水了,这时皓月当空,夜市骈阗,游人俱在街市上欢畅痛饮,也没几个人能注意到这样微远的喊声。 余锦年一个挺子打起来,也不说走不动的事了,道:“我去看看。” 季鸿跟在他身后,循着声音找到了源头,从河里钻出两个湿淋淋的人来,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男子孔武健硕,三两下就拦腰把那瘦弱的落水女子推上了岸。之后他也爬上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拧衣裳里的水,嘴里喊着快叫个大夫来——竟是下午卖螃蟹给余锦年的钱大。 又闻声来了几个人,却都围着看,只有个妇人壮着胆子将那女子翻了过来,先是被她脸上的划痕惊得“啊”了一声,尔后平定心绪,伸手一摸,顿时吓得向后一倒,失措喊道:“死、死了!” 钱大忙过去看,手指试过,果真毫无鼻息,只能连连摇头。 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有脑子清醒的,喊着要去报官。 “让开!”余锦年拨开人群,冲到那溺水姑娘身旁,他第一眼也被对方脸上的伤口吓住了,也不知是落水时剐蹭到了石头还是人为造成的伤害,总之好端端的脸蛋上落了好几道血印,看着吓人,却不致命。他仔细又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但此时不是计较她是美是丑的时候了,余锦年确认她心跳呼吸都停止了,皮肤却还是温热的,便抬手要撕她的外衫。 钱大一把抓住他,不由恼怒:“年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余锦年说:“自然是救她。” 钱大诧道:“人都死了,如何能救,还能起死回生不成?”更何况,也没听说有撕人衣裳的治法。 余锦年道:“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这瞬息,你若是想知道能不能成,就放开我。再迟一会儿,她才是真的没救了!” 钱大迟疑着,季鸿走上前来,听到少年说能够起死回生,他也是感到惊讶的,但心里仍然有这样一种信任,尤其是在看到少年脸上的笃定时,他更是选择相信余锦年:“放开他,让他试试。” “这小哥儿,”一个妇人摇头,提醒余锦年道,“且不说她是死是活,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还不知是不是哪家的小姐,你若是沾手了,指不定要惹上麻烦,届时在官府那里说不清。” “我若明哲保身,难道眼睁睁看着她白白去死麽,是非公道皆在人心,我既为医者,必求无愧于己心。都散开,别围在一起。”余锦年跪在地上,将女子外衫敞开,只留一层宽松亵衣,他是要施心肺复苏术——人在停止呼吸脉搏后有黄金四分钟的说法,四分钟以后,大脑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唯有这个才是当务之急,这套手法早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不需要更多迟疑。 季鸿看他双手交叠,在女子早已没有起伏的胸口频频按压,竟没有丝毫慌乱。 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对死亡竟是没有一点恐惧。 钱大因儿子的顽疾也是被余锦年用奇特的手段治好的,因此他对余锦年的医术也是有一定的信任,故而惊诧了片刻,渐渐也就平复下来——也许年哥儿就是那奇人,就有那妙手回春之术呢,便问道:“年哥儿,我能帮什么,你说!” 余锦年腾不出手,道:“我每按三十下,你便朝她口中吹一口气。” “啊?”钱大刚鼓起的一点自信顷刻散得无影无踪,他慌忙摆手,连连摇头,“这这、这怎么能行!这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能……” 余锦年:“那换个婶娘来!” 但别说婶娘了,这样的治法换成谁也是不敢来的,这叫什么事儿啊,非亲非故说要救人,却将人家衣裳扒了,还要与人对嘴儿,这不是救命,这分明是非礼啊。 “想她能活,就照我说的做。”余锦年斩钉截铁。 钱大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个朴素一生的渔农,没有害人的心思,也没什么学识文化,只觉得若是人能活,肯定是不希望她死啊,大不了,大不了……还没想好大不了怎样,他终于是一咬牙一闭眼,照着余锦年说的,含着一口气使劲吹过去。 “……二十九、三十,再来一次。”心肺复苏术其实是桩体力活,余锦年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热汗。 钱大又憋着脸吹了一口。 “一、二……”余锦年刚数到三,蓦然感到手下身躯微微一挺,他与人施压的手掌一松,接着不过片刻功夫,这姑娘就猛地呛咳起来,头一歪,哇得接二连三地呕出几口腥凉的河水。 钱大瞪着眼,整个人如凝固的石塑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半晌才解了冻,大叫起来:“活了!活了活了活了!” 众人也交头接耳,不禁奇叹:“竟真的活了!真是神医啊!” “别喊了,都看见了……谁家的小姐领回去,待呕净了水再灌碗姜汤,最好再叫郎中来过过眼。”余锦年摸过她的脉象,长舒一口气,刚才救人的精神头似乎是凭空抽来的,现下又凭空抽去,他瘫坐在地上,两腿灌了铅似的,懒得再动一下,伸手就要季鸿来捞。 季鸿顺从地走过去,将他跟拔葱似的旱地拔起,摸摸头道:“辛苦。” 余锦年笑笑,也不打算计较他摸自己头了,抬手往季鸿肩上一挂:“不行了,真是累了。”将下巴搁在季鸿肩头歇了会,突然又浑身不适,瞎琢磨道,季鸿怎么比他高这么多,不过搁个下巴他还得踮着脚,真是气死了,于是变脸道:“你下次还是别摸我的头了。” 季鸿笑而不应:“走罢,回家睡觉。” 这样熬到长夜将尽,能不累么。就算是个壮汉,也受不住这样连番地熬,更何况是余锦年这样细瘦如柳的少年。 余锦年摇摇摆摆地被季鸿拽着往回走,去捡自己丢在桥上的小东西们,却不知就在人群之后,连夜出诊而归的济安堂“神医”邹恒背着药箱刚好经过,便亲眼目睹了余锦年是如何令人起死回生的。余锦年走后,他亲去看了那落水之人,那姑娘虽虚弱无比,但确实已是生人脉象。 那样奇特的治法,邹恒这辈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更加怀疑,余锦年是不是哪位当世名医未告知外人的关门弟子。 ** 全然不知自己引起了轰动的余锦年已颤颤巍巍回到一碗面馆,模糊间睁开眼,发现已经在自己的小窝里了,是时已是五更天,他面朝下往床上一扑,管他天王老子下凡来,也是再也不愿意睁开眼睛了。 季鸿端来一盆温水,见少年歪七扭八地连外衣也不脱就上床,放在往日,他定是嫌弃地不肯就床而睡了,如今,他走过去,将铜盆放在床前的脚床上,不仅将余锦年衣鞋褪去,身体摆正,还又拧了手巾,耐心地给余锦年擦手擦脚。 少年睡得很沉,任是季鸿如此这般地摆弄他都没有醒过来,他才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转眼就能睡得人事不知,只时而扁扁嘴巴,看起来万分香甜,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有条不紊,沉着冷静,使人死而复生的医者。 手巾擦到余锦年脸上,许是觉得它温热舒服,他竟还不自觉地贴着季鸿的手蹭了蹭,轻轻地嗯唔两声,季鸿也不觉得烦,拿手指挑逗了少年好几回,直把睡梦中的余锦年逗恼了,身子一翻,扭过去不给季鸿看了。 静谧房间中响起一声轻笑。 季鸿冷硬了这许多年的脸面,终于在这小小面馆里,在这个神奇得一言难尽的少年面前,掉得里外不剩。他在府中是为人厌恶憎恨的存在,多年守着那一方名为“康和”的院子,却不论是在所谓亲人眼里,亦或者是自己心中,都始终得不到平和安康。 人被迫到一个无路可逃的死角时,就会本能地寻求生机,寻求自由。 他在余锦年这里找到了这样的生机自由。 季鸿静静地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微微一侧脸,便能看到少年青涩的脸庞,他将自己与余锦年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得呼吸相触,心跳相闻,鼻尖与鼻尖缓缓地摩挲碰触——他只要再近一点点,就能品尝到余锦年的滋味了。 到底是甜,还是酸,季鸿非常想知道。 他从未如此难耐地想要靠近什么。 但他到底没有更近那一点,多年养成的冷静自持在这时又发挥了作用,他退开去,仅用手指捏了几下余锦年绵软的耳垂,将软被向上盖好:“天机麽……难不成你还是只偷偷下山的小妖怪?” 若是个妖怪,也是不勤勉修行的贪吃小妖罢,季鸿的视线聚在他头上,想看看会不会变出犄角耳朵,又或者长出爪尖翅膀。他借此试想一番,也不觉得真长出犄角的少年有什么可怕,反而更加惹人怜爱了。 “罢了,有的是时间。”季鸿缓缓道。 有的是时间等他长大,也有的是时间等少年思考充足,然后……邀请他。 毕竟,果实永远是成熟红透的才最美味。 作者有话要说: —— 余锦年:你头上才长犄角!你全家都是小龙人! —— v啦!感谢点开这章的小可爱们,送你们一人一条鲫鱼~ 就不说什么入v感言了,总而言之,以后会做个努力更新的小蜜蜂哒! 然后我们的鲫鱼夫夫也要朝着人生巅峰出发啦! 第21章 蛋羹 八月十五日夜,第一个团圆节,余锦年睡得天昏地暗,仿佛是要把前两天的缺眠一口气全部补回来。 醒来时,倒没听见后窗底下的鸡鸣,也没见有人急火燎燎地催他上菜,最重要的是,旁边也没人与他争抢床面了,他终于能四仰八叉地躺着,再舒服地伸个懒腰。等把自己晾舒坦了,才抬起头四处乱看。 “醒了?” 他以为房中没人,冷不丁听见说话声,差点从榻上滚下来。季鸿紧张地挺起腰背,见他没真的翻下去,才松了口气,继续伏案写字:“今日二娘吩咐,不开店,歇业一日。” 不用开业,太好了!余锦年没骨没架地在床边挂了片刻,长吁短叹一阵,才抬起头来笑吟吟道:“你起得这样早?”见昨日买的那盏莲花小灯竟然还活着,且就摆在书案上,季鸿的手边,他忙套上鞋袜跑过去看,确实是他那盏,奇道:“不是放在石桥上没拿回来么?” 季鸿道:“见你喜欢,便带回来了。” 这祈福小灯,顺水流了才是吉祥的意思,不过余锦年也不在乎这个,拿回来就拿回来吧。 余锦年手指把玩着灯上纸糊的莲花瓣,低头看季鸿在写账,那一手字写得圆润整齐,像季鸿这个人一样美。他痴痴看着,忽然想到这桌案几百年没收拾过了,杂纸里还夹塞着自己不成体统的鬼画符,若叫季鸿看见,指不定怎么嘲笑他呢。 季鸿看他手忙脚乱地收拢案上的闲碎东西,便知他是为了什么,然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大字他早就见识过了,此时才想起来遮掩,岂不是太晚,于是平静地道:“写得挺好。” “……”这么说,就是全都看见了? 那我瞎忙活这阵干啥呢,给你表演余氏太极? 余锦年抬起眼睛瞪了瞪他,腰一塌,绝望地道:“没意思!” 季鸿笑了笑,笔锋舔墨,重新铺纸,写下了几个字。这几个字有意思,余锦年总归也是认得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余锦年”,只不过这三个字儿让季鸿写来,骨气洞达,倒真有了点“锦绣华年”的贵意来。 看他瞧得认真,季鸿问:“想学字?” 这问题可矫情不得,余锦年早就觊觎季鸿的一身学识本事,立刻点点头。 季鸿说:“这不难,你若是想学,每天给你出五十个大字,写完且写好,才能睡觉。” 余锦年自然不服输,当即拿起笔照着描了几个,写时甚是满意,写罢提起来左看右看,顶多算是个板正,全然没有那样的灵气在里头,他又不由气馁。 “不必拘着。头要端正。”季鸿教少年姿势如何叫端正,还挑了他下巴。余锦年被迫抬了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感觉季鸿好像愣了一下,手也不动弹了,捏着他下巴没完没了了。 紧接着气氛忽地尴尬起来。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小媳妇,可问题是,他这个被调戏的还没怎么样,怎么那调戏人的反而红了脸。 季鸿被盯得缩回手,从案前起身:“你写罢,我去提盏热水。” “哦。”余锦年干巴巴应着,目送他走出居室,又提着瓷茶壶走回来,眼下两坨比刚才还要红了,且红得不寻常,只衬得口唇更浅淡,“季鸿!” 季鸿懒洋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下,又继续斟水。 余锦年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摸摸。” “摸什么?”季鸿以手握拳,掩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两声,神色愈发倦怠,“字写完了?” 余锦年伸手拽他,季鸿也没用力反抗,两人顿时夹馅饼似的抱作一团,好半天才分扯开,余锦年摸了他的手和脸——手凉脸烫,身上也热,有点火炉的意思了。 季美人有着美人惯有的毛病——体寒,除了夜里睡觉时能捂得暖和一点,平日都是冒着凉气儿的,都说美人如玉,他倒真是跟玉一样润而不温了,所以余锦年老在心里吐槽他是冰块精。好端端的冰块若是突然升温了,那铁定只有一种可能。 ——季鸿病了。 余锦年想到昨夜玩得那么晚,季鸿只穿了件石青单袍四处行走,还陪他在石桥上吹风,没有回来立即病倒,还能坚持到早起做账,简直就是感动夏朝好账房。 “好像是有些冷。”少年的手特别暖,季鸿垂着眼睛伸手握住,趁余锦年还未发作,趁机示弱,掐准了余锦年容易心软,不会张牙舞爪地回避一个病人。 果然余锦年没有抽出手,季鸿被裹上了一层外氅,余锦年又催他上床:“真是小瞧你了,竟然这样弱。” 季鸿道:“无妨,习惯了。” 余锦年嘟囔:“哪有人会生病生习惯的?” 身周是堆的厚实软和的棉被,被里尚且是暖和的,还有少年人未散去的体温,季鸿倚着迎枕,身骨彻底闲适下来,才感觉到肢体的疲惫和隐约的酸楚疼痛。 说生病生至习惯,真不是诳语妄言。 他生来体弱,本来就少了许多旁人该有的乐趣,而自二哥出事以后,他的状况更是大不如以前,常常是病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但即便是病了,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优待,婆子小厮照例有条不紊地请医延药,没什么可慌乱的,大家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康和院的冷清不是它的小主子随便生一场病、流几滴血,就能轻松热闹起来的。 生病也不过是一碗药的事,哪里有余锦年表现得这样严重,还径直将他塞进被子里,裹得如熊罴一般。 但季鸿分外享受这样的照料……至少说明,少年是关心他的。 余锦年娴熟地与他诊治,问诊看舌,舌色是淡的,舌面上又凝有薄薄一层白苔。他观得认真,眉头也轻轻地锁起,季鸿不好打扰,被翻来覆去地察看脉象,左手诊罢换右手,寸关尺各个仔细。 季鸿爱看余锦年给其他人治病诊脉的模样,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很有大医的作风,赏心悦目,只不过当病人轮到是自己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好笑。 “头一回见有人病了还这么开心的。”余锦年简直是对这人脸上的笑容莫名其妙,不过虽然他笑得有些傻,却仍不妨碍季公子的盛世美颜,“过会儿给你熬些药。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就不至于喝药时难受。” 他问季鸿:“……想吃什么?” 季鸿倒不推辞,想了想,随口点了个“蛋羹”。 余锦年将热茶盏置于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便卷起袖子去了厨房。 蛋羹好做,没什么难度,他刚在碗里打了两个黄灿灿的鸡蛋——这时,门关店闭的面馆大门就被人咚咚地敲响了。因为夜市上玩得通宵达旦,今日不仅是一碗面馆,许多店面都是不上工的,也不知道是谁这时候来面馆里叫门? 余锦年暂且放下蛋碗,先跑到前面去应门,待门板敞下一人宽的缝隙,就听外头人喜上眉梢地喊道:“年哥儿,才起哪?” “……何师傅?”余锦年惊讶道,忙与他打招呼,“进来坐。” 何大利笑眯眯地从门缝挤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素灰麻衣的少年,可不正是他那独苗何二田。何二田进来四处打量一番,何大利从背心猛地推了他一把,何二田向前踉跄两步,停在了余锦年面前,他摸着后脑难为情地纠结了许久,才动动嘴,小声道:“……谢、谢年哥儿。” “嘿,今儿来就是专门来拜谢年哥儿你的!”何大利笑嘿嘿道,“我儿吃了你定的那几道吃食,很是有用,这些日子好得许多!这不,今日特地来送谢医礼,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就先提了二斤肉骨、三斤蹄髈……我婆娘还说,得再给你添一只猪头才行……” 俨然又有滔滔不绝之势,余锦年赶紧推辞:“这怎么行?” “年哥儿你若是不收,就是嫌弃我这谢医礼太薄了!”何大利作烦恼状,大有回去再提一只猪头来见余锦年的气势,一旁沉默寡言的叛逆期少年何二田也难为情地劝道,“收了罢,收了罢!” 余锦年拗不过他们爷俩,只好将沉甸甸的肉骨蹄髈接了过来。 何家父子就是专为这事儿来的,寒暄了一阵,又说会来给一碗面馆捧场之类的场面话,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原来与人看病还有谢医礼可收?真是天大的好事!余锦年瞎嘀咕着,将东西放在干净的空盆里,且切下一块肉骨相连之处,准备晌午做菜时用,将肉骨用油盐酱腌渍好,他才想起季鸿要的蛋羹都忘了做,又赶紧净过手,把热水坐上炉灶,麻利去搅蛋液。 将蛋打散,加入一匙糖末,便用木筷打拌蛋液,这时有一个必要的关键,就是蛋液一定要往一个方向去打,速度要快而均匀,筷与瓷碗会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音,若是蛋液打得稀薄散乱,则会严重影响口感。 再取新鲜牛乳,继续搅拌入蛋液中,仍是朝一个方向打。 待水烧开,便在沸锅上置蒸屉,将拌好的牛乳蛋液装进碗中,以小薄瓷盘稍稍掩上碗口,放进屉里中火蒸一刻钟。 用时可根据口味,在爽弹嫩滑的蛋羹上面撒些果仁小片,亦或者是新鲜果丁,若是嗜甜,还能缀入蜂蜜或细小果脯,最重要的是如此蒸出来的蛋口感细腻,乳香浓郁,入口即化。 余锦年拿小盘托着滚烫的羹碗,小心翼翼端到房里,生怕半路震碎了又弹又软的羹面,影响它的美观。 他将牛乳蛋羹端到季鸿面前,那人正靠着迎枕闭目养神,发丝垂散,眸目轻阖,头轻轻歪斜,面白颊红,呼吸微微有些加快,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看得人心疼。 “……回来了。”季鸿听到少年的脚步声了,便也睁开眼,惫懒地道。 “嗯。”余锦年点点头,“起来吃蛋羹。” “刚才谁来了?” 余锦年没想到隔着那么远,他还能听到前头的动静,这还是他病着,精神不佳,若是精神好的时候,岂不是要“耳听八方”,会犯失眠? 他搬了圆凳在床前:“何家的人,来谢医的。” 见少年的手就放在床边,季鸿从被子里也伸出只玉白的手来,食指有意无意地磋磨着他的虎口,余锦年受惊地缩回去了,季鸿才抿唇道:“是来谢你……真有点名医的样子了。” “早着呢。”余锦年将蛋羹端到他脸前,“尝尝?” 季鸿含住一点匙尖,正要夸赞他手艺好,突然他脸色一变,蹙起眉心,神色痛苦。 “怎么了!”余锦年也紧张起来。 季鸿微微惊诧道:“这……为何是甜的?” 少年一愣,奇怪地眨眼:“蛋羹当然是甜的啊。” 季鸿理所应当道:“理应是咸香爽口。” 余锦年理直气壮说:“分明是乳香四溢!” “……” “……” 好家伙,一个吃甜蛋羹的人,和一个吃咸蛋羹的人,还如何做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 余锦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粽子是咸的,豆花是甜的,汤圆是要加盐的,蛋羹理所当然是要加糖的! 季·北方人·鸿:……算了,我选择死亡。 第22章 杏仁豆腐 由于余锦年就蛋羹是甜是咸的问题毫不妥协,且大有“甜蛋才是人间正道!”、“你若不吃这朋友就不要做了!”的气势。 最终还是季鸿做了退步,他端碗过来,神态严谨地审视着这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蛋羹。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下咽,反而口感甚是嫩滑甜香,只不过他头二十年来只吃过咸蛋羹,尚不知这人世间竟有甜蛋羹这般逆天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季鸿举起碗来,叹道:“罢了。” 余锦年笑嘻嘻地托腮看他,待他吃了半盏,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还要问他:“好不好吃?” 这可真是明知故问地难为人了,说好吃,有悖本心,说不好吃,又怕折了少年为他做蛋的一番好心,季鸿犹豫一番,只好道:“别有滋味……” 余锦年接过碗,季鸿以为他是要收走,谁想他竟是直接将剩下的小半碗蛋羹吃净了,不仅没有丝毫嫌弃的模样,还擦擦嘴道:“唔,明明挺好吃的么。”余光瞥到季鸿哑口无言的表情,他又哈哈笑道:“好啦,知道啦!下回就给你做咸的。” “……”季鸿更加的无言了,莫非他争执半天,且如此顽强固执,就是为了叫他亲口尝尝甜蛋羹是什么滋味,然后看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真可谓是十分的孩子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吃了甜羹,季鸿看着他,觉得口中滋味更胜,让人遍体生甜。 好像甜蛋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咳咳……”季鸿摇摇头收回视线,突然低头用力咳了几声,面色也因此泫然红润,大概是还在病中的缘故,他说话声十分地低沉,仿佛是一枚珠玉从丝帛上沙沙地擦过去了,骨碌地滑进人心底,道,“你过来。” “嗯?”余锦年纳闷地眨了眨眼,俯身凑过去听他说话,心虚道,“怎么啦?”心里却说,不就是逗你吃了一碗甜蛋羹而已么,开个玩笑,不至于如此小气地要打我吧? 见季鸿抬起手来,余锦年脖子一缩,却只感觉耳后一凉。 季鸿指尖碾着一点白白的小粉粒,似乎是从他发上捻下来的,道:“这是沾了什么?” “呃……盐粒子,不小心弄上的罢。”余锦年看了眼,随手扑打两下,原是他刚才取盐罐腌排骨,突然觉得头皮痒,便就手挠了挠,大概就是那时沾上去的。 季鸿低声道:“毛毛躁躁。” 他如此淡然的语气,说不好究竟是嫌弃,还是只是单纯的评价。余锦年要转身去拿铜镜,季鸿却先他半分出了手,将他往前一带,极具耐心地扑扫干净沾在发丝上的盐粒。 余锦年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就扑倒在他身上了,现下又僵着不敢动,他抬起眼帘,看到季鸿正注视着沾着盐粒的头发,并没有在看自己,便大胆地盯着他瞧了一会,这人的眼珠平日看是一派魆黑的,故而显得冷硬而不近人情,但当有烈日璨阳时,再仰头看他,又会发现他眸子其实是一种冷色,只是不分明罢了,很是好看。 不料季鸿突然垂下眼帘来,与他的视线撞上了,两人对视一眼,季鸿道:“莫非季某的眼睛里也有盐粒?” 余锦年面不改色道:“那倒不是。”季鸿问:“那是如何?” 余锦年道:“你可知道青鸾公子?” 季鸿微微一顿,道:“略有耳闻。” 余锦年略有所思地又将他观察了几眼,道:“世人都道,青鸾公子是天下第一美、天下第一仙,天下第一的文采卓然,你说……你和他比,怎样?” “这如何比得?”季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这个问题真的是非常好笑了,能叫他这个冰块精也能露出这样绷不住的表情来,“总不至于让季某自己大言不惭地说,我比天下第一的人物还要美、还要仙、还要文采卓然?” 余锦年道:“那也说不定,指不定那公子其实嘴歪眼斜,羞于见人,只因为诗写得好,便被人讹传出许多风流韵事、是谪仙下凡……你看,前朝许多雅士不就是这样讹传出来的么?不然为何只闻其诗,不见其人。” 季鸿真的好险要绷不住脸皮了,他想了想,道:“惭愧,我也不知。” “知道你不知,逗你玩罢了,毕竟也没人真的见过青鸾公子长什么样。”余锦年笑眯眯道,他收了碗勺,要去给季鸿煎药。 季鸿懒绵绵地说:“或许曾经与你擦肩而过,也说不好呢。” 余锦年回头看看他,耸耸肩膀笑道:“也许呢。” 季鸿没有说话,望着他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 * 季鸿这一病,倒是让余锦年猛然间体会到了他的好处,虽说季鸿此人基本算是个生活能力上的九级残废了,但帮着端端盘子、传传菜,或者收账买单、招呼客人还是挺顺手的,这几日他忽然病倒,真是让余锦年累得够呛,晚上睡觉时都要先朝他拜一拜,乞求他快快好起来。 这日季鸿终于退了烧,好了大半,只还有些余咳,便走出来在院中静站。 余锦年正在厨间与他做一道有止咳定喘之效的杏仁豆腐,和能够敛肺补亏的白果鸡丁。 杏仁豆腐也算是道名点了,南南北北都是常见。上午余锦年就已经将二两甜杏仁用热水泡好,撕去红衣,和半两白米一齐在甜井水中浸泡着,眼下便直接拿来磨浆,再去滓滤渣,只留下顺滑的浆液。 然后起锅,小火,用少许清水煮化白糖,再慢慢将白浆一点点倒进去,随倒随搅,以防落锅,也不能搅动太快,否则就要起沫,如此充满耐心,搅至浆液渐渐浓稠,散发出熟杏仁的香味。此时,就可以盛出,随后晾凉食用。 若是在炎炎夏日,还能做成冰碗,甚是消热解暑。只不过季鸿眼下最沾不得凉,就是用井水镇一下,余锦年都没敢。 将白果鸡丁所用的鸡丁都切成小指头大小,用粉浆、酱、蛋清稍裹腌渍上。 他到院子中取白果,抬头看见季鸿在院中,白衣烟氅乌靴,仰头望日,神色恬淡平和,真有些仙人遗世的孤绻风姿,当即双手合十又拜一拜。 季鸿垂目看来,不由笑道:“经你一拜,季某怕是要折寿三年。” 余锦年摆手:“不会不会,有我呢。之前那大和尚不是说吗,我福德圆满,是前世有大功德的,分你一点,肯定能续回三年啦!” 季鸿莞尔,心道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将自己的福德分给别人的。他道:“那倒是要全仰仗余先生了。” “好说,好说。”余锦年老神在在,又指了指厨间,“我做了杏仁豆腐,这正要炒白果鸡丁,你自来吃,我过会儿要去药坊再抓些药。” 季鸿以手抚腹,道:“这些日子动得少,吃得多,腹上平白添了二两。” “胖了好胖了好!”余锦年也上手在他肚皮上一通乱摸,确实比之前手感好了不少。 季鸿低头看着少年的发顶,忍不住又抬手揉了下。 余锦年大叫:“你又摸头!” “礼尚往来罢了。”季鸿眯着眼睛,微微勾唇。 余锦年气得回去将白果鸡丁胡乱炒好,便揣着袖子上街去抓药了,季鸿虚虚倚着门框目送他远去,氅下白衣掩映,不过他这衣也不是惨素的白衣,仔细看来,衣角袖口都隐隐绣着层叠小叶,迎着日光有些发亮,仿佛是裹着银线般,且腰间悬系着一枚卵圆玉佩。 他的私物余锦年向来是不过问的,以前季鸿还掩着些,只穿看上去平常不打眼的青衣,后来余锦年隐隐约约猜到他背景不凡,二人虽没说破,但也算得上心生默契,各不拆穿罢了,于是季鸿也不如何费心遮掩了,发冠玉佩纷纷拿出来带。 可见他虽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却还是面子里子一个都丢不掉,很是注重仪表。且回回晚上脱了衣,都必要叠得整整齐齐,哪里像余锦年恨不得扔的漫天都是,就差第二天上房攀梁地去捡衣服。 余锦年怀疑他是不是有整理癖。 正揣着袖子勾头塌肩地游移到平康药坊,抓了季鸿需吃的汤剂,又买了些常用的药材好做菜,听见隔壁寿仁堂不知道在闹什么,他拿手指头勾勾着药包的小提绳儿,出门去溜了一眼。 从众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里,他听得好像是县中一户乡绅富豪家中姨娘生了病,指明要寿仁堂一位老先生诊看,然而药僮却道老先生已经辞诊北上,是被县令派人送去了京城,给那位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瞧病去了。 结果病人不依,药僮也不饶,这才争吵起来。 余锦年看了会儿热闹,心道,那郦国公家的小公子可真是好大的阵仗,他生个病,能令当今天子广发善帖,招天下名医齐齐北上,如此劳民伤财,这位小公子可真是贵不可言。 家中那位季公子也是姓季的,之前百般掩藏自己身份,还哄骗他说郦国公姓王,想来也差不离是这位郦国公家的什么子侄亲戚,总之定然也是贵族世勋,人中龙凤,却不知他为何要偷偷摸摸跑到南地来,为了蹭吃蹭喝,还骗他说遭遇流寇无家可归。 余锦年腹诽道,哼,长的仪表堂堂,其实是个说谎精。又说,这人最重要的就是长得美,所以就算是说谎,也总能让人轻易地原谅他……如此云云,他将季鸿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褒贬了遍,最后顿了顿,又咕哝道,不过他虽然说了两回谎,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路上旁人见他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宛如神志上有毛病,纷纷躲开了。 但就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非要跑上来与他“打招呼”。 “哟,小美……咳,小公子,一个人上街买药?最近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指不定道儿上就打哪儿蹦出来个不怀好意的歹徒抢匪,前两日就有个姑娘,就自这长街上被人掳走了,至今还未破案呢,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啊!”说话者仿佛真的十分痛心,还拿扇柄用力锤了锤胸口,之后又说,“在下姓姜名秉仁,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哎,如此看来,你我二人去处相同,不若姜某伴你一程?” 什么,姜饼人? 余锦年噗嗤一笑。 姜秉仁一愣,更是神采奕奕,还以为是小美人娇羞之举,愈加得意地将手中金丝雪梅扇扇得飞快。 余锦年脚下一迟,抬头看了看这位姜饼人小少爷,约莫也就十六七岁,穿着宝蓝色绣如意纹的织锦缎箭袖,脚踩红靴,神色飞扬,一双杏眼盯着他眨啊眨。余锦年担忧他怕是还没将别人的魂儿勾出来,先将自己的魂儿从眼皮子里眨出来了。 他愣了会,盯着这位看了半晌,并不认得。心道,这光天化日的没蹦出别人来,就蹦出您一个了,这不怀好意、人心不古,说的岂不就是您自个儿么? 那人见他不言不语,摇开扇子,继续趁热打铁道:“就这么定了罢!走!你去哪儿?” “……” 余锦年觉得,这种人,你越是理他就越是麻烦,索性不理不睬地往前走,谁料那小少爷仿佛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一路从城东跟他到城西,还好几次险些就将“小美人”三个字给喊出口了,可见轻浮功力非同一般。 他虽是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喜爱,整日被夸清秀、俊俏,还三天两头地想给他说姑娘,却也知道这里头恭维成分较大,当不得真,但他确实还从没遭遇过被一个男人厚着脸皮纠缠上一整条街的际遇。 余锦年不由反省,难不成我与那美人季鸿相处了一段,还能潜移默化地变漂亮不成?不然我如此弓着背走,也能有人老眼昏花地上来搭讪? 就如此拖着个喋喋不休,自作风流潇洒的尾巴,走了一路,余锦年忽然停下脚步,扭头问道:“姜、姜少爷……您吃面?”他努力忍了,才没真的笑出声来。 那人一顿,抬头一看,一碗面馆。 嗯,好像有点眼熟? 季鸿见少年出现在面馆门前,正与什么人说话,那人被另半扇门板挡住了,看不真切,他眼下已脱了烟色大氅,仅穿着荼白色长衣走出来,墨发披散,眉眼低柔,迎出来时衣袂翩动,掩着衣下两条笔直修长的腿,真真然是姿容卓越,俊美非常。 那跟了余锦年一路的姜饼人仰头一瞧,顿时眼中光彩四射,继而唰得一声推开折扇,道:“这不是……”顿了会,实在是没想起来人家叫什么名儿,又或者是压根忘了问他叫什么了,总之无所谓了,便轻咳一声,十分不自然的跃过了这一段,道,“那什么……咳,公子吗,别来无恙呀?” 余锦年乜他一眼,心道,谁跟你别来无恙? 又抬头去瞧季鸿,无声问道:你跟他别来无恙了? 季鸿无言,脸色却垮的厉害。 而姜饼人大兄弟却丝毫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今日叫他撞了大运,一连碰上两个美人儿,怎能说走就走?于是大跨步迈进面馆,挑了个还看得过去的地儿坐了,张口就道:“不是吃面吗,来份鲍丝蟹黄面。” “……”余锦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不好意思,小店没有鲍丝,只有肚丝。” 姜饼人兄一下没反应过来,傻望着他:“肚丝?” 余锦年抱臂道:“就是猪的肚胃——啊,也就是姜少爷吃罢饭,肚子里头盛东西的那块儿,这猪肚也在猪身上差不多的地儿。这生肚割回来以后哇,先拿剪刀剪了,翻出里层,刮掉血水和肚壁上的黄色粘液,然后拿盐、醋和面粉,反反复复地揉搓,不然肚上又腥又臊难以下咽,之后烧热水,煮后要再洗,还要切去脂污和秽物……” 姜秉仁忙道:“打住、打住。” “怎了,马上就说完了。”余锦年疑惑,无辜地看着他,仿佛是在诚心诚意地介绍吃食,“这秽物啊……” “停!”姜秉仁捂住耳朵,他简直想拔腿就走了,可就这样走掉实在是没有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那个,我就要一碗葱油面,葱油面好吧?” 余锦年刚要张嘴。 姜秉仁崩溃道:“我不要听油是怎样造的,也不要听葱是怎样来的!千万不要告诉我!” “哦。”余锦年本来也没想说,只是姜饼人兄都这样讲了,他也就顺风扯旗,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 走了一半,回头看了眼姜饼人,仿佛是受了莫大的摧折般,正垂头耷脑,奄奄一息。他又转眼看了看季鸿,朝他招招手,笑道:“季先生,你过来。” 季鸿见了他的笑容,觉得后脊发凉,双脚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 余锦年:青鸾公子搞不好是嘴歪眼斜不敢见人…… 季鸿:等会你再说一遍??? —— 余锦年:呵呵,别来无恙什么意思? 季鸿:…… 姜饼人:那个,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个姜饼人而已,我真的只是个姜饼人…… —— 本台吃瓜记者青阿毛嗑瓜子道:饼兄,你也是没谁了,一调戏调戏一对儿。厉害厉害,佩服佩服,该给你发个大勇无畏的锦旗。 第23章 葱油面 季鸿跟着走进厨房,余锦年正在剥香葱。 小香葱去掉葱白,只取水嫩鲜绿的那截葱叶,切作段,入油锅中熬至葱叶焦黄。之后将酱油、糖以一定比例调和,慢慢倒入油锅中,边搅边熬,使得酱与油熬制混合在一起,只有如此,香葱的味道才能融入到酱液中,成为上好的葱油浇头。因为做也做了,索性就多熬了些葱油,也一起挂出去卖。 之后下面,捞出,过水,团于碗中,浇上葱油汤头,撒上葱花,就是一碗简简单单、色泽油黄的葱油面,面嫩葱碧。 余锦年这才努努嘴,漫不经心道:“外面那个,你与他认识啊?” “不算认识。”季鸿靠着门,观察着少年有些别扭的模样,似乎是非常想转头看他,又犟着脾气不愿意看过来,于是他先自退一步,将擦手的手巾与他递过去,反问道,“你与他是怎么遇上的。” “就买药回来路上随便碰上的,非要跟我回来。”余锦年朝他斜乜一眼,顺手又用热骨汤冲了一锅鸡蛋茶,这样鸡蛋茶可以与葱油面搭配在一起做套餐,譬如某沙小吃就经常这样卖,应该挺好卖的罢……七七八八随便想了一堆,手下东西全部弄好,他才擦擦手,看看季鸿,道:“可人家与你道别来无恙呢,你何时与这种人有过恙?我看他不像什么好人,当街就敢调戏人呢!” 季鸿想起上次在面馆被姜秉仁搭讪的事来,没想到今日那小子竟然纠缠到少年身上来了,不由眉心一皱:“是不像什么好人,你与他远一点。” “你都管起我了?”余锦年嘴角勾起一点点,去看季鸿,一扬头,鬓边有些许碎发垂落下来,他随手勾了一下,没勾住又滑了下来,索性不管了,继续道,“还没说,他把你怎么着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也与你光天化日、路遇劫匪,再做你护花使者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季鸿心下有些想笑,他这还没说什么,少年却先将这一路遭遇倒了出来。季鸿将手指沾了沾清水,将少年那绺碎发拨到耳后,视线低垂,轻抿唇道:“哪里有什么护花使者,不过是前几日他来面馆点菜,言语交谈了两句。” 什么言语交谈,想必又是“小美人儿”、“小公子”的一通乱叫,还要不怕冷地扇他那把金丝扇! 余锦年顿时心有灵犀般的明白了,气呼呼地呸道:“该往他汤里加点辣根!” 季鸿无奈道:“少惹他,那是春风得意楼的少当家,姜府独子。” “春风得意楼?”余锦年想了想,这周邻说大不大,三县二十二村,就属信安县城最是富裕,且又居南北枢道之间,城里行商坐贾数不胜数,是故酒肆食馆、逆旅客栈之业便落地生花,异常兴盛,而这其中,又以城东百花街上的“春风得意楼”最是生意兴隆,百年不殆。 要说这春风得意楼,也是有些渊源的;而它所在的百花街原本也不叫百花街,更为落俗,名为“进宝路”,取招财进宝之意。据说此事是源于前朝一位新科状元郎,他便出自这信安县。说来状元郎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位状元郎年仅十七,一朝中试,金殿传胪,英姿飒爽,且又于恩荣宴上巧辨群臣,被当时天子亲点入翰林院,可谓是意气焕发,志得意满。但他毕竟不过十七,难免年少轻狂,某春日回乡探亲时,见进宝路此名,大呼三声“俗、俗、俗!”继而命人挪来百坛花草,沿着进宝路一字铺去,顿时街上百花缭乱,娇艳欲滴,春色横溢。 铺罢花路,正逢当日一家酒肆开业,听闻新科状元回乡探亲,便奉笔侍酒求一店名。状元非但未见恼意,当即泼墨挥洒,书下“春风得意”四个大字,悬与酒肆楼上。 从此,进宝路更名百花街,而那家新开的小酒肆,也成了今日门庭若市的“春风得意楼”。 但余锦年只知春风得意楼此名,也自门前经过数回,却从未在意过店内如何,更没留心过店老板姓甚名谁,原来,春风得意楼便是姜饼人小种马家里的产业。 季鸿道:“姜家百年基业传续至今,必然不会只靠春风得意楼入账,定是有其他门路,且姜家有姊妹乃县令宠妾,娇扬非常。所以才叫你不要招惹那姜小少爷。他若是说什么,你就当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 余锦年慢吞吞地唔了一声,纳闷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不过是你知道的少罢了。”季鸿在旁笑了笑。而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通晓便可,少年么,只要每日能够照常开心做菜就够了——他似丝毫没有考虑,若是将来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余锦年,这些事又有谁去教他。 余锦年听了季鸿的话,歪歪脑袋,懂事地点点头,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不闹事。” 季鸿看他笑容真诚,于是放下心来,将做好的葱油面传出去,好将那爱好四处调戏人的小少爷赶紧打发走。 余锦年盯着季鸿的背影消失在前堂的隔帘下,忽地脸色一改,跳起来够到厨间木柜上的一个小瓦罐,打开盖子来探头一嗅,顿时呛得打了个喷嚏。他屏息剜来一勺黄绿色粉末,洒到姜饼人的汤碗里,加了把料。 —— 姜秉仁看看面,又看看蛋汤,表情分外嫌弃,他才想说什么,抬起头看见余锦年用一副笑眯眯的眼神盯着他,顿时不敢张口了,生怕他又讲出什么血水粘液臊肠之类的不堪入耳的玩意儿来,刚才听到的那番关于猪肚丝的话,已经足够令他这个月都不想再碰肚肉了。 他拿起木竹筷子,仍忍不住要对这面嗤之以鼻,但因为走跨了整个县城,此时确实饿了,也懒得挑剔,便挑起面条往嘴里送去。 春风得意楼的小主子,此时正窝坐在一个破落小店里,吃一碗没菜没肉的葱油面,这事儿若是被他那些纨绔朋友们看见了,定是能将他嘲笑得今年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姜秉仁哀声叹气地嚼着面,咂咂嘴:“咦?” 这葱油面虽看着简单,却并不敷衍,入嘴时面条劲道,葱香满口,最重要的是配上小萝卜腌菜,更是绝妙。他们春风得意楼有不少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甚至还有舞姬乐姬迎风起舞,是从不卖这样寒酸低贱的菜色,往日他也尝过路旁售卖的此面,却是口感淡薄,食之无味,没有这样的好滋味。 他又吃了几口,脸上嫌弃之情渐渐消退,忽地频频点头。 余锦年在店前立了他自制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碗面和一碗汤,再画个花边圈儿,将汤与面圈起来,标上价钱。不多时,就有不少其他食客进来询问,得知这叫“套餐”,图上两物套一块儿买有优惠,便纷纷点了来尝尝。 这边姜秉仁吃过一碗,又举手要再点一碗。 等面的功夫,他端起蛋汤里,仔细端详了一下,便仰头喝了一大口。 “噗——!啊救命——!” 季鸿正左右收账,见那小少爷喷了一桌子,正挂着一嘴的蛋花汤糊四处疯狂地找水喝,口中连连呼喊救命,再一转头,看到从隔帘下钻过来上菜的少年,正面壁俯首,双肩抖动。 似乎是在……笑。 “……”季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道,果然如此。他从柜上提了一壶凉茶,往姜秉仁桌上一置,便快步走过去拉住余锦年的手,低声道,“不是答应季某了吗,怎么又去捉弄他。” 余锦年吐吐舌头,眼睛笑得弯了起来,仿佛有明月映照其中。 季鸿一怔,道:“唉,你啊……” 但是转念一想,莫非,少年是为了给他出气吗? 余锦年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绕开季鸿,端着面跑到姜饼人桌前,无辜道:“哎呀,姜少爷您这是怎了,是我家的汤不好喝吗?可能是这口味您喝不惯罢,我再给您换一道?” 心中却道,辣不辣,欺负小爷的人,辣不死你! 姜秉仁呛得双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竟有了些可怜巴巴的味道,他扭头看看别人,人家都面色如常地喝着蛋汤,甚至连连夸赞。他娇生惯养惯了,自小到大横行县城,想要的只要一张嘴,什么都有,别说是七窍玲珑了,怕是心里头连一个会琢磨人的窍都没生出来。说得好听叫天真,说得不好听叫傻,哪里想得到是余锦年给他下了料,还真以为是外乡人的铺子口味奇特,就是喜欢这样辣得人魂出七窍的奇葩蛋汤。 最主要的的是,旁边一众食客也无人拆穿,而且顿感大快人心。 这位姜小公子横行霸道,当了多年螃蟹,经他调戏过的妞儿哥儿没有上千也有上百,路遇小母狗也要抱起来玩玩。在场的兄弟们不难讲家中就有姐姐妹妹姑娘囡儿的被他调戏过,盖因他有姜府撑腰,又有个给县令做宠妾的姑妈,故而没人敢言语,不然,就凭饼人兄这般招摇过市,早被人套麻袋,揍得妈都不认识了。 余锦年朝他伸伸手,饼人兄往后一退,苦哈哈笑道:“还好,还好,你们面馆真是……口味奇特、口味奇特……”说着面也不吃了,丢下锭银粒,顶着红彤彤的鼻头扭头就跑:“哎,我家侍僮好像在找我了,告辞告辞!” 姜秉仁跑出一碗面馆,简直如逃出生天一样快了。 季鸿走上来,本想责备两句的,可待少年一转过头来朝他眨眼睛,心里顷刻间就舒朗了,不由挑了挑眉峰,问他:“痛快了?” 余锦年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忙点头保证道:“季先生,下次不会了!” 店中食客抬头望望这二人,是一个塞一个俊俏,相当的下饭。而且那做账房的季先生,众人皆知,他平日里是不苟言笑,唯有与年哥儿交谈的时候,才会弯弯嘴角,只是这一笑可不得了,简直是清风徐来,千香暗渡。 季鸿道:“今晚罚你多写二十个大字。” 余锦年:“……” 正要与他讨价还价,谁知,正在这时,突然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冲了进来,在店中微微一顿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余锦年脚下,震天响地磕了四五个头。 余锦年吓了一跳,不禁向旁边避了避,低头仔细一看,似乎是倚翠阁里那个脸上生着半面红色胎记的跛脚小婢。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说!” 小婢抬起头来,竟然满脸血污,她原本就半面红印,如此一来更是猩红满脸,颇像是将头伸进了血坛子里,余锦年看得一时顿住,那小婢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又掩住不好看的那半张面,瑟瑟缩缩好半天。 其实余锦年并不是被她如何丑陋而吓到,而是没想到她是这样一幅血迹斑斑的模样,仿佛是脑壳都磕破了,才能流得出这么多的血。 余锦年想拨她头发,看看头上伤口。 那小婢自觉丑陋,接连向后一退,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却是再也不敢起来了,直接伏在地上,哭道:“求你了年哥儿!你救救清欢姐姐!你救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 这文大概别名《护短小年年与甜心季公举》(什么?),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谁敢招惹我俩,通通送去见妈妈! —— x年x月x日17:00 某站发帖: 楼主[年年吃鲫鱼]:我家小媳妇整日在外面招惹烂桃花,怎么办,在线等,并不急。 二楼[月季花]:巧了,我家小媳妇也整日在外面招惹烂桃花。 楼主[年年吃鲫鱼]回复:别提了,我家那个招惹的烂桃花大概是来搞笑的,长得就跟个姜饼人似的。 二楼[月季花]回复:又巧了,我家那个也招惹了个姜饼人。 [年年吃鲫鱼]&[月季花]:…………………… 三楼[青阿毛]:呵呵呵,我知道,过会儿楼主就会发——谢谢大家,我和二楼在一起了。妈哒,套路!拒绝狗粮,从我做起。 —— 看到评论里有人问文里的菜能不能做,能啊!当然没问题!我也有在家尝试,其实也并不是很难233333 ps你们对二哥的猜想真是令人虎躯一震……二哥的事后面会说的,因为他关系到季公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以及季公举为什么会怕黑的原因,反正还挺重要呢~ —— 文是架空啊,架空,解释权归本台记者青阿毛所有。 然后呢,这真的就是个轻轻松松开开心心吃吃喝喝谈谈恋爱的甜饼,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大坏蛋反派boss(就算有也已经搞搞掉了),主要就是萌萌小年年携手甜心季公举,一路磕磕绊绊名扬天下的故事啦~ 第24章 梅豆 余锦年将小婢带到后院,领她安心坐下,又取来湿手巾叫她擦擦脸,才问道:“上次也忘记问,你叫什么?” 小婢止住了哭声,小声回答:“我叫梅豆……” “梅豆?”余锦年心道,这不是个吃食的名字么。 他初来时,以为这便是前世常吃的一种菜蔬,后来在一家茶肆见到,竟是一种色如玫瑰、酸酸甜甜的小茶点,觉得很是新奇,问过茶老板烹制方法后,回来也自己动手做了一次。 原料都甚简单,便是红曲粉、梅干、糖和黄豆。将红曲与梅干一起入锅,注清水沸开,加糖,之后将粒圆饱满的黄豆倒进去同煮,时而翻搅少许,使其入色入味。至汤浓水少,豆儿也俱变成了玫红颜色,这梅豆儿就成了,配上一盏清苦茶,滋味还挺独特。 梅豆似乎看出余锦年的疑惑,忙说:“婢子极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后来被人牙辗转卖过几次,叫什么都有,也没有正经名字……因为爱吃梅豆,所以阁里姐姐们便都叫我梅豆了。” 余锦年点点头,见她也平复了心情,道:“梅豆,你慢慢说,清欢怎么了?” 提起这个,梅豆顿时双眼含泪,两手紧紧抓着膝盖,急切地望着余锦年道:“年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清欢姐姐她快要死了,求你给她看看……” 余锦年以为是清欢得了什么急症,奇道:“清欢?她之前不是还好着么,怎么几日功夫就病得这样严重?” “不是病得,是被阁里的管教师傅打得。”梅豆又呜咽起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秋夕日,有位富老爷点了雪俏姐姐的牌,请她过府上去吃酒,清欢姐姐自然要跟着。据抬轿的脚夫说,回来路上二位姐姐想游一游河街夜市,便叫脚夫在夜市口等着,她们逛完了自然会去街口坐轿回阁。” 梅豆有些语无伦次道:“可谁知、谁知……一众脚夫在街口等至凌晨,也不见两个姐姐回来,便知出了事故,赶忙去追找。最后只捉到了清欢姐姐,雪俏姐姐不知所踪……” 听到这儿,余锦年不由皱起眉头,他也就知道清欢为何会被师傅管教了。 之前便说,勾阑花苑里的当红花娘们,身边往往都会配一个未开脸的小娘,一则是为了明面上所说的跟习技艺,二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了监视、提醒、牵制这些红牌姑娘的作用。 若是姑娘们犯了错处,譬如为了一己私欲拒客赶客、对客不敬,甚或有一丝其他的念头,这些小娘们便会被连坐,受到极为苛刻的管教。既是逼迫花娘们老实就犯,也是为了以儆效尤,给楼里其他花娘们做个警示。虽不乏有些姑娘嘴硬心狠,但大多数的姑娘们还是心软的,见小娘在自己面前被折磨,很快就会低头认错。 但清欢此事却又有些许不同。 雪俏跑了——这在勾阑院坊里是大忌,是一等一的罪过。而且雪俏逃跑时,还是清欢陪着的。若是捉住了还好说,眼下却是只抓到了清欢自己,她一个没开脸的小娘,就是因此被打死,在鸨母和管教师傅眼里,也不过是损失了几两银子而已。 梅豆哭道:“管教师傅问她雪俏姐姐往哪里逃了,清欢姐姐一声不吭,就是不肯说话。管教师傅就将她吊起来打……全是血,都打断了……” 余锦年正在思索这事的来龙去脉,忽地听见什么东西断了,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打断了?” “腿、腿断了……清欢姐姐脾气犟,管教师傅就把她往死里打。”梅豆哭花着脸,又从凳上滚下来跪着,抱着余锦年的腿望他,“他们见清欢姐姐腿都折了,也什么都不肯说,人也快不行了,以后也做不了挂牌姑娘。他们就直接将她卷上席子,扔出城去了。” “其他姐姐们害怕受牵连,也不敢求情,都躲起来了。我求了妈妈,也求了管教师傅,可我只是个洒扫婢子,什么大用都没有。”梅豆跪在地上,拿手背抹脸,袖子都湿了半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我长得丑,没人喜欢我,可是清欢姐姐和雪俏姐姐对我都很好,她们给我饭吃,分我点心尝……我不想清欢姐姐死……其他医馆见我没钱,都直接将我赶出来……” 季鸿听得不禁蹙眉,却也没开口说话,他转头看了看余锦年。 梅豆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子来,铜子上沾着泥灰和血迹,就算是往多里数,也不过寥寥十几个,她两手捧着举到余锦年面前,睁着一双大眼:“我知道年哥儿您也会瞧病……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够,我会还的,一定会还的!我还能……能抬酒瓮,那个抬五个就有一个铜子。” 看她细胳膊细腿儿的,之前多搬了些书便能跌倒,如今却说什么要去抬酒瓮,那玩意儿,就算是个成年男子,也未必能一口气扛起来。且梅豆身上头上的这些伤,想来就是如此跪过了许多家医馆,最后才跪到了余锦年这儿。 “不是钱的事儿。”余锦年去拉梅豆,梅豆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也是倔得很。余锦年叹了口气,心道,这是瞧准了我心坎子软,专门来克我的,于是道:“好了,别哭了,清欢她如今人在何处?” 梅豆一愣,不仅没止住眼泪,反而哭得更凶了,还边哭边笑边磕头,口中不断重复:“谢谢您,谢谢您——” 季鸿垂首,抿了下唇,转头走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手肘上已挂了件外氅。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你又是要作甚么?去哪里?” 季鸿道:“那要看你是去哪里。” 余锦年愁中作笑,道:“好罢、好罢,你们都是我的祖宗。”他低头问梅豆:“清欢在哪里,她腿确实断了么,可又移动过?” 眼见余锦年答应了去救人,梅豆终于安下心,却仍是红着眼睛,详细解释道:“他们把清欢姐姐扔出去以后,我凑着出门泼浣衣脏水的暇隙去找了……骨头都戳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将她用一块旧木板拖到了附近一个废弃茅屋里。” 连梅豆都看得见骨头,那不仅是断了,且是开放式骨折——比预想的还要棘手一些。 事不宜迟,余锦年将事情原委与二娘一说,便关了店,匆匆去往城外。 城外一里外有一片密林,枝叶密密麻麻,杂草丈高,往里头扔个尸体谁也看不见。梅豆带着他们两个弯弯绕绕走了很久,才见叶散林开,溪道旁边扎着一个几欲倾倒的破旧茅屋。茅屋怕是已被遗弃多年,连门洞都歪了半扇,若要进去,须得躬下身子往里钻。钻洞时,余锦年头发被什么东西蹭住了,他伸手用力一拽,立刻扑簌簌落下一块黄泥,飞得满嘴都是灰尘。 ——只这种落灰与泥块齐飞的环境,就足够余锦年愁得头秃。 “清欢姐姐,我请来大夫了!”梅豆兴冲冲地往里跑去。 “咳咳!”角落里一个虚弱的声音喘息一阵,回应道,“梅豆?不是说不要浪费钱了麽,我好不了了……你拿着、拿着钱,以后好将自己……赎出去……” 梅豆握着她的手,抽着鼻子道:“你看看,我请了年哥儿来。” 余锦年先是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味,才转头看到倚靠在泥角里的清欢。 他一时有些沉默。 这个清丽娇俏,笑声似银铃一般可爱的小娘子,初见时羞答答地往季鸿怀里插步摇,再见时托着腮与余锦年趴在阑干上听折子戏。如今才第三次相遇,却是浑身血污,形容凌乱,面色苍白,最骇人的是,她右侧小腿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弯折着,肉破骨出,身下垫着的破席也被染黑了半面。 季鸿随后也走了进来,站定在余锦年身边。 清欢背后垫着些干稻草,她睁眼看了看,还能勉强挽出一个并不算如何好看的笑容来,道:“季公子啊……抱歉了,清欢不能给季公子唱曲儿了……” 季鸿难得没有缄口不言,他道:“好了再唱。” 清欢疼得满头汗,却仍是笑了笑:“好。” “你不要说话了,保留些精力。”余锦年蹲在清欢旁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查看一遍。腿是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了——开放性胫骨骨折,断骨破出皮肉约有两寸长,伤口周围有肌肉撕裂,且可见明显的泥秽污染,已属于二度骨折。 血还在一点点地流,余锦年以手指按压了两处,判断究竟是哪处血管,便迅速从衣摆上撕下一条,扎在清欢伤腿那侧的脚踝上处。 此时腿最严重的,且不可结扎时间太长,否则血运受阻,整条腿都要坏掉。可余锦年却还有其他担忧之处,他吩咐道:“将她身后稻草撤了,放平。”又补充一句:“慢一点,别腾起太多灰尘。” 梅豆赶忙小心翼翼地一把把抽去稻草,把清欢放平在地上。 清欢道:“年哥儿,别忙了……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尝尝年哥儿你做……的冰皮月团,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不要说话。”余锦年勒令道,伸手去试清欢的体温。 糟糕了,有些热。 梅豆也揉着眼睛,强颜欢笑道:“等清欢姐姐好了,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余锦年以手在清欢身上触摸按压、亦或轻捏,从头到腹,间或问她痛与不痛,又是如何痛,清欢一一答了。他又将手展开,掌覆其上,另一只手以中指指腹垂直敲击前手指背,并附耳细听皮肉之下的动静。最后以指甲在她两侧腿脚特殊位置轻轻挠过。 季鸿一眼不眨地望着余锦年,时而听他吩咐,帮些小忙。 极为迅速地做完这些,却也不过片刻功夫,余锦年做到心中有数,他将所有处理方式与可能性都在脑中快走一遍,却仍是有些顾虑,只好起身,道:“清欢,你且听着,我现在有两种办法救治你,得需你自己来做个决定。” 清欢问:“哪……两种?” 余锦年道:“其一,直接将你这断腿自膝处截掉。此法可保命,且愈合较快,缺陷便是以后你就少了一条腿。” 清欢未答,梅豆先急急追问起来:“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我须得将你断骨处坏肉剔去,皮肉切开,将断骨接回去,再以针线缝合。”在场三人包括季鸿,都没听过此种治法,纷纷睁大了眼睛,而梅豆更似看见了曙光似的,颇有些神采奕奕,只清欢仍一副不喜不悲的模样等着余锦年的下文。他确实是有下文的,他道:“只是这种办法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缝合后会痊愈,又也许会更糟。若是中了后一种,最后截掉此肢只是最轻的后果,甚至严重些……性命不保。” “我虽是建议直接将断腿截去。可我也知道,或许对你来说,没了一条腿未必会比没了性命要好。所以……只好将两种办法都告诉你,由你自己来选择。” “好啊。”清欢似乎根本没有思考,便回答道,“……我选第二种。” 余锦年皱了下眉:“你再想想。” 清欢看了眼身旁紧紧握着她手的梅豆,阖上双目,说:“想得太多了。正是想得太多,才有今日的结果……就这样罢,第二种听起来很是厉害,无关是死是活,我只是想试试……年哥儿你做的菜那样好吃,治病也一定很厉害……” 这是个什么逻辑? 余锦年简直以为她是疼得过头,有些意识混乱了。 只不过她这样坚定地做出了选择,余锦年也理应拼尽全力才是。 他环顾四周,道:“这里不行。梅豆,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赁用的板车,先将清欢送回一碗面馆,要快,之后去蚕衣街买些抽好的丝线,这是银两。季鸿,你也随车回去,买一坛最烈的酒,再煮一锅热水与一锅浓葱汤,准备棉纸、净布,再与二娘要一根最细小的缝衣针……好啦,动起来!” 季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又问余锦年道:“你去何处?” 余锦年急匆匆向外走,答道:“我须得去平康药坊备些药具。” 三人分头而去,余锦年一路跑到平康药坊,指明要桃花散。桃花散最治金疮与外伤,定痛收敛止血的炒红石灰,配散瘀止痛止血的炒大黄,止血力专。这边正称量分量,从后堂走出一位白发冉冉的老先生,听闻余锦年要称的乃是桃花散,便随口问了两句是何用处。 余锦年还想与他们或借或赁些外科药具,便恭敬答:“乃是骨破皮出缝合后止血之用。” 老先生听罢,连连摇头,直截了当道:“骨破皮出十治九死,另一也只能断肢保命。小子年纪轻轻,断不能妄然施治害人性命,且人之皮肉,并非衣之布料,以针线缝合实在是耸人听闻。” “先生若不信,可与我同去。”余锦年道,“不过,小子斗胆想借先生一副外科药具,如割皮破疮之刀,以及剑针、毫针等。小子愿以银两抵押,用后必还。” 老先生思索片刻,长叹道:“罢了,药具拿走。” 余锦年本以为他会盘问更多,甚至阻止他,没想到竟是这样就答应了,不由大松一口气,忙垂手感谢:“多谢先生。” * * 回到一碗面馆,他吩咐的几样事梅豆与季鸿全都办妥了。他将所需用的碗碟刀针,以及蚕丝线等,俱以沸水煮过,烈酒擦拭。并让所有人都净手,并以烈酒擦过。 之后几张桌子一拼,铺上干净床巾,便将清欢挪上去平躺。她似乎有些紧张,眼睛一直眨,将周围的人看了个遍。 余锦年轻声道:“我以针行止痛,但也许无法避免仍会有些许余痛。你若是紧张,便与我们说说话。” 见清欢点了点头,他便起手将数根毫针刺入相应止痛穴位——因此时没有什么麻醉止痛的好办法,而他也并不知传说中的麻沸散该如何制作,幸运的是他曾跟师学习过针刺麻醉之术,疗效也甚佳。他转向已经净过手的季鸿,定道:“季鸿,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吩咐,你这双手不许放下,也不许碰任何地方。” 季鸿:“好。” 余锦年取来单刃刀,闭了闭眼,这是一场开放性骨折彻底清创并闭合复位术。他的前世恩师却曾不止一次地嘱咐,一定要中西并重,唯有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是故他虽是中医出身,却也是上过手术台,做过大小许多手术的副手,而今天,却是由他主刀。且人生真正的第一次主刀,竟是在这样无法做到完全无菌、完全隔离的恶劣条件下。 他拿起刀的这一刻,心中忽然敲起了猛鼓,而且是退堂鼓。 “如果复位失败,并发感染,没有抗生素的他该如何控制感染?如果术中失误,失血过多,他该如何挽救?如果最终,清欢因为他给出的错误的治疗意见而丧命,他又该如何自处?”心底有声音对自己道,“就这样直接截去断肢罢,至少这样活下去的几率会大一些……” “锦年。”季鸿忽然唤了声他的名字。 余锦年抬头去看他,却不知,此时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若不是少年方才吩咐过,他这双手什么都不许碰,否则季鸿此时定是要去握一握少年的手,或者摸一摸他的脸,而不是只能与他相对伫立。他微微拧起眉峰,道:“清欢已经选了,现在该你做选择,锦年。但无论你如何抉择,最后又如何成败,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怨恨你、责备你。” 清欢也一字一歇地说道:“只不过若是这样没了腿,以后可就……不好看啦!” 余锦年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又甜又苦的滋味,说不好,无法形容是什么感觉,他往下沉了口气。转身,以沸后镇凉的水冲洗伤口,再用浓葱汤复洗,便深呼吸两回,捏紧单刃刀,朝清欢腿上的伤口割去。 清创去除有可能污染的坏肉,将骨纳回复位,再以丝线急缝筋膜皮肉。 “季鸿,指刮毫针针柄,使针得气。” 针下得气,针麻才是有效。 许是他头也不抬的认真神情加重了房间里的凝肃气氛,这会儿谁也不敢说话,梅豆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她闭着眼,不敢去看清欢腿上血肉模糊之景,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快些结束,希望清欢能好起来。 最后反倒是最该紧张的清欢先张了口。 “其实……我早就知道雪俏姐姐想逃跑,是我将她放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年年要大展神威啦! —— ps,文中菜品都是可以随便尝试的,但是药物、方剂、治疗手段等千万不要轻易尝试! pps,古代这个环境是无法做到完全隔菌的,手术成功率很低。因此文中治疗办法仅是理论上可行,且为了剧情需要,有夸张成分,切勿过分追究可行性。 ppps,古代也并非完全没有外科手术,唐《千金要方》中已有葱管导尿法;宋金元也都有外科治疗著作;明代陈实功著《外科正宗》一书,就记载、创造了许多可行性高且操作具体的外科手术疗法,譬如痈肿、金创、破伤风、截肢,甚至是救自刎断喉法的缝合等,活人无数,可见古人智慧无穷。 鞠躬。 第25章 桃花散 梅豆诧异地睁开眼,脱口而出:“……什么?” 少量血从刀口处冒出来,余锦年用净布拭去,抬起眼睛查看了一下清欢的状况,看她呼吸平稳,精神也还不错,便又继续低头工作,切开表面的软组织,放下单刃刀,他朝旁边伸出手道:“季鸿,双头弯钩拿给我。” 季鸿将一支四寸长的勾器递过去。 情况看着很是糟糕,好在血管损伤并不严重,也没有其他的神经损伤,骨折也并非是多段性的,这就让余锦年悬在喉口的心往回落了半分。他耐心地辨认出各血管、肌群,找出骨折点,暴露骨折段,小心翼翼地将骨断段复位,固定。 之后还要再将周围血管与神经仔细复检一遍,排除所有可能的潜在危险,最后才能将皮肤缝合。 清欢闭着眼睛,也不敢往下看,她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响,仿佛从来没有跳得这样用力过,但也由此萌发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勇气。过了会,她睁开眼,看了看一旁比她还要紧张的小丫头梅豆,才说起道:“确实是我放她走的。不过雪俏姐姐之前虽有心想逃,却又害怕连累我,因此一直按捺,几乎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梅豆不懂:“那怎么……”怎么最后还是逃了? 没等梅豆说完,她便继续说道:“月夕日前几天,雪俏姐姐突然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她苦苦寻找了多年的亲人,早在两年前便已死于山崩,一车四口,尽被倾崩的泥土掩埋,尸骨无存……她那天的脸色很不好,一整日没有说话,到了下午,忽然便叫我去请年哥儿做月团。” 余锦年听到这个,也想起了那日雪俏托付他去立衣冠冢的事情,后来因为季鸿生病,这件事便被耽搁下来了——难道那时,她便已经有了什么念头了不成?可若是想逃跑,大可以将来隐姓埋名安定下来后,再就近立冢,何必将此事托付给一个与她无亲无故的人。 除非,她不是想逃跑,而是…… “年哥儿,姐姐那日是不是与你托付了什么?”清欢冷不丁问道。 余锦年愣了下,心想,她倒是挺聪明的,只好含糊道:“是有那么一桩小事。” “我就知道。”清欢笑了一下,忽然问道,“年哥儿,我能抬抬手么?太紧张,麻掉了。” “啊……可以,不要碰到伤腿就好。” 梅豆也听出一些不太妙的感觉来,忧愁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欢慢慢将手抬起又放下,展开又握起,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回忆道:“月夕日那天,那位客人指明非要雪俏姐姐过府去……” —— 那日城中万千灯火,银蟾光满,佳肴美醴,琴瑟铿锵。高台上歌舞彻夜不歇,月魄下众人酒酣食醉。 尽管心中郁郁不解,雪俏仍是乘车去了那大人府上,举盏奉酒,强颜欢笑,清欢随侍其旁,默默垂首不语。酒过三巡,宴上已醉倒了一半,夫人小姐们早已出去游月,院中仅剩下一群爷们谈天阔地,互相吹捧。 一众醉醺醺的男人们能聊什么,无非是钱财美色之属,却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有人注意到了雪俏背后的清欢,一位面肥腮满的爷酸溜溜拽了两句诗文,便伸手去摸她的脸。她早也知道自己再过一年就要挂牌迎客了,不过是摸摸脸,若是连这个都受不了,以后可怎么活,便低着头没动弹,给他摸了。谁知那爷的手极不规矩,话也糙,清欢气不过,就抬手将他格开了。 这却不得了,那爷忽地发作起来,双眼瞪得发红,鼻孔翕动,道她一个妓子竟然敢扫爷们的兴,便叫了两个家丁来就要将她剥光了往屋里拽。 她吓傻了,一时间除了奋力挣扎,脑子里竟也想不出其他。 “爷,”这时雪俏忽然站起来,挡在她面前,将她被撕扯开的衣衫拢好,笑盈盈道,“这不过是雪俏身边一个没开脸的小娘,年纪小,规矩没学好,您就饶了她罢。扫了爷们的兴致,雪俏给爷们赔个不是?” 那猪脸男人色眯眯道:“雪俏打算如何赔不是?” 雪俏道:“自然是爷们如何能高兴,雪俏便如何。” “好啊。”猪脸男笑起来,手一挥,“先痛饮两壶!”银制的长嘴酒器擦拭得闪闪发亮,壶盖上还镶着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高台檐尖上,一盏盏琉璃灯映得众人脸上五彩斑斓。雪俏探手取来酒壶,二话不说,仰头灌了两壶猛酒,酒液顺着嘴角濡湿了她胸前的衣襟,本就薄透的罗裙更是紧紧贴住了肌肤。 “雪俏姑娘真是好酒量啊!”那男人扬手搭在雪俏肩上,将她往怀里一揽,他似是高兴了,满面油红,于是挥挥手令家丁松开了清欢,啐道,“扫兴的东西,滚吧!”便将饮空的酒器往她怀里一扔,搂着雪俏摇摇晃晃地向房里行去。 酒是温过的,银酒壶尚有余温,清欢抱着它站在原处,望着雪俏的背影就这样怔住了。 一整个晚上,她守在那间房外,听到房里的动静,先是好言相哄,渐渐地酒气上头就没了耐心,至后半段,更是婊子、贱人,污言秽语接而两三,似乎还动起了手,因她听见了清脆的掌掴的声音,和一声雪俏的痛呼。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 她抬头望着屋檐上的琉璃灯,她曾经以为那就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了,此刻却觉得它们闪着光,亮得扭曲怪状。 不知多久,门终于打开了。雪俏走出来,似乎没想到清欢会候在门外,惊愣了片刻,随后又温婉地笑起来,道:“走罢,回去罢。” 清欢抬头看她,大惊道:“姐姐,你的脸……” “嗯?”雪俏抬手摸了一下,摸到手指上全是血,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擦了擦,反而还很高兴地说,“挺好的,不是吗?”她撕下一片衣裳,系在面上,遮住了伤痕。 “可是……”脸被划了个那麽长的道子,以后要怎么办,雪俏该怎么在倚翠阁活下去?清欢越想越害怕,眼眶一热,哭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他那一下的。我们快去医堂,肯定不会留下疤的——” “清欢。”雪俏回头来,侧耳听了听,“听见锣鼓声了麽,今日河街上有夜市,去看看罢,挺热闹的。哭什么,哭了就不好看了。” 她今天好反常,雪俏很少笑的——雪如何俏,她正是如雪花那样有一点点冷,又有一点点清秀,所以才取花名儿叫雪俏。 “……”清欢垂着头,仍是豆大的泪珠一个接一个掉,她默默跟在雪俏身后,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错神,她仿佛看到雪俏衣中有一道亮光闪过去了,迅速地隐于袖中。她抬头看了看雪俏,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不紧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到了街市上,当真是热闹的目不暇接。 雪俏好大方,与她买了珍珠簪花和木镯,又买了绣诗文的手绢,一把绢罗伞和一套叶子牌,都是清欢整日念叨,却没钱买的玩意儿。 只是此刻清欢却没有心思游玩。 “这个喜不喜欢?”雪俏将一只步摇比在她发髻上,“好像颜色俗气了一些。” 清欢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张口道:“雪俏姐姐,你走罢!” 雪俏愣了会,又笑道:“……胡说甚么?” 清欢道:“你快走罢,这里人最多,今夜城门也不会关,你现在跑出去,说不定就能跑掉!” “我能往哪里去,怎么,你也吃醉酒了麽?”雪俏笑道。 清欢看着她,倏忽往她身上一扑,伸手从她袖中摸出一物来——竟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上面沾着一点血色,或许就是划破她脸的那把。清欢原只是猜测雪俏藏起来的是不是匕首,可眼下真的确认了,又觉得不敢置信。 她为什么要偷人家的匕首,她拿了匕首要做什么? 雪俏想离开倚翠阁想了很多年。她为此拼命地攒钱,为了攒钱而活着,最后却发现她是永远不可能给自己赎身的;她又想过逃跑,身边却被绑住了一个无辜的小娘;后来有个郑牙人发了横财说要赎她出去,她又燃起了希冀,一心一意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最后这事闹开了,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雪俏又得知,她那因难失散的爹娘兄弟也其实早就没了,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念想、最后这一点支柱,也就随之垮掉了。她拿着这匕首,只可能是为了、为了—— 清欢不敢想下去,攥着匕首,急道:“如果姐姐铁了心今晚不要再回倚翠阁的话,那为什么不逃出去试试!就算是没有逃掉,就算最后被抓回去了,再用这匕首也不迟啊!” 雪俏:“……” 清欢握住她的手道:“我就是在这附近长大的,我知道有几条巷子复杂得很,我们钻进去跑,他们根本追不上你。往北去,过了守门桥,就是北城门关,那里人稀灯少,出了城右手边有一条往津县去的岔路,一直跑,不要停。姐姐,你待我如亲姊妹一般,就当是为了我,快走罢!” —— 梅豆问道:“你为甚么不走?” 清欢望着头顶的房梁,沉思了一会儿:“真是傻梅豆,我不是被抓回来了吗?” 那晚她们两个确实是一起逃了,只不过半道上遇见一个深巷岔口,她提议分头跑。雪俏便往她指的方向去了,而她,又折了回去……一起逃,逃得掉吗,倚翠阁每年都有那么多新进的姑娘,逃跑的还少吗,最后还不是抓回来打个半死,打上几次,便都老实了。 她被倚翠阁的人捉到时,随口扯了几个谎,将人引开了。也许这样,雪俏能走得远一点,能彻底地销声匿迹,也说不定呢。 不知道雪俏现在跑掉了没有,不过这么多天了还没有被抓回来,应当是跑掉了罢…… 梅豆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便不由咕哝道:“如果你们能一起逃掉就好了。” 清欢扯着嘴角,仿佛是想笑一笑,可是身体疼痛,实在是笑不太出来,只好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感慨道:“倚翠阁的姑娘们,哪个不想出去?若不是被逼无奈,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也不会在这里谋生。” 清欢看着梅豆脸上那块猩红胎记,却说:“梅豆,我真是羡慕你啊。” 梅豆羞愧地低下头:“我这么丑,哪里能叫清欢姐姐你羡慕……” 正是丑,所以才羡慕。 如果她和雪俏都是丑姑娘,也许就不会被卖到倚翠阁来,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境遇,明知道不想这样活着,又没有勇气去死,总是期盼着日子会越过越好。 最后雪俏花了脸不知所踪,她断了腿命悬一线,代价虽大,但也终于做出了改变。 —— 余锦年正一丝不苟地缝合、打结,做最后的清理。他的单手结打得很漂亮,是曾经专门练习过的,而这打结的动作在季鸿眼里,却像是翻花一般,流畅好看。 将最后一个结打好,剪去线头,把桃花散搽在伤口外,以四五层棉纸盖住。最后以木板固定伤腿,使其不能随意移动。咔嚓,将固定木板的布条剪断后,他直起腰来,长松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也浑身酸痛了,握着剪刀的那只手简直累得抬不起来。 “好了?”季鸿问,“我可以把手放下了麽?” 余锦年点点头:“好啦,我——” 没等少年将话说完,季鸿忽地向前两步,一把揽住了他,少年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摸在手里潮殷殷的。少年似乎僵硬了一瞬,继而季鸿便觉得身上一重,怀里的身躯隐隐颤抖起来。 他拍拍余锦年的后背,道:“锦年,你很厉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厉害的大夫。” “也许是你见识太少。”余锦年噗嗤笑出声,他终于放松下来,将下巴搁在男人肩上,就这样靠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礼尚往来般,他也不禁抬了抬手,攀住了季鸿的后背。 季鸿轻声道:“你这样厉害的,季某见识一个就够了。” 余锦年笑道:“是吗?那你可要一辈子这样见识短浅了。” 一辈子这样的字眼,不管怎样听来,都是带着一种没来由的美妙感,且这三字自少年口中吐出,更是美妙至极。季鸿微微侧开面颊,鼻尖便轻轻蹭到了余锦年的耳廓,他的耳朵软软的,凉凉的,让人爱不释手,甚至想舔一口尝尝味道。 他道:“季某乐意。” 余锦年感到耳边一阵酥痒,不禁被逗得笑了起来。 经过这一场手术,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清欢虽说已做了清创和缝合固定,但结果仍然无法保证,余锦年自己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成功,只能祈求上天眷怜,让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妓子能够好起来罢! 因此清欢还需要继续观察,他们便将穗穗的小房间腾了出来,暂时供清欢住着。余锦年在床尾用柔软的宽布条做出吊绳来,将清欢的腿进行适当的牵引固定,使膝自然的轻微弯曲,而脚踝处则应与小腿保持垂直位。这样既对伤口恢复和消肿有帮助,也有利于日后的复健锻炼。 穗穗在门后看着他们几个忙来忙去,她虽然害怕季鸿,却意外地并不害怕梅豆,还对梅豆脸上的胎记格外感兴趣,甚至用手戳了戳,问余锦年这是什么。 余锦年对她道,因为梅豆姐姐不小心迷路了,那是娘亲留给她的记号,这样梅豆姐姐就能够凭这个记号,找到回家的路。 穗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就爬上二娘的床,叫二娘也快快给她标一个记号,这样她在外面疯玩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忘记回家了。 二娘笑得不行,脸上的病容都因此减淡了几分。她也知道他们刚刚干了件前所未闻的大事,闹了会,就催促他们各自回屋睡觉。 梅豆是倚翠阁的洒扫婢子,阁中也有许多同她类似的婢子,因为买得便宜又样貌丑陋,因此在管束上没有妓子们那样严,时而有一两个跑出去玩,只要没人说,也没人太注意。有梅豆自告奋勇留在床边照顾清欢,余锦年和季鸿也终于能够回房休息了。 二人洗漱过,余锦年将手伸给季鸿,道:“给你抓着,我要灭灯了。” 季鸿握住他,眼前便一暗,他还没来得及紧张,紧接着身旁床榻微沉,便多出一具温热的身体来。 月光明亮,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片黑暗,渐渐地也能看出一些轮廓来。 季鸿侧过头,用视线描摹出少年的形状。 “还害怕麽?”余锦年突然问道。 季鸿道:“有你在,好一些。” 余锦年笑说:“那我可真是荣幸!” 兴奋过度,反倒睡不着了。过了会儿,余锦年又转了个身,仰躺着看床顶,他右手仍被季鸿牢牢抓着,于是微微动一动手指,捏了季鸿一下,像个偷偷摸摸的暗号一般,想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季鸿本就没睡,便问他:“何事?” 余锦年摆动着被子里的脚丫,时不时就蹭到了旁边季鸿的脚背,他正是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长夜漫漫,寂寞得很,听见季鸿也没睡,赶忙转过身面朝里面,伸手胡乱往季鸿脸上招呼了几下,奇道:“真没睡呀?” 季鸿被肉爪子糊了一脸,按捺住道:“睡得浅,容易醒……睡不着?” “唔,是有点,还没醒过神来。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做了场手术。”余锦年摸了摸哪个是季鸿的鼻子,哪个是季鸿的眼睛,简直无聊透顶,令人发指。 季鸿将他乱动的爪子按住,无奈道:“那你说话与我听,过会便睡着了。” 余锦年正有此意,笑嘻嘻道:“你觉得她们可不可爱呀?” “嗯?”季鸿在阴影中拧起了眉头,“谁,雪俏与清欢?” 余锦年道:“雪俏啊,清欢啊,梅豆啊……” 季鸿问:“此话怎讲。” 余锦年的手被摁在季鸿的掌心下,却仍旧不肯老实,在底下乱弹乱动,季鸿的手温凉如玉,他在里面乱摸着,还摸到指缝间一枚笔茧,小小圆圆的,便尽往那处招呼。 他一边玩得不亦乐乎,一边道:“只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爱护,便拿全部去还,不可爱吗?雪俏待清欢也不过比他人要好上一点点,清欢便豁了命要帮助雪俏逃跑;而清欢也不过是给梅豆送过几次点心馒头,梅豆便能为她磕头磕遍了信安县的医馆;而我,也不过是很久之前,曾给了雪俏两颗果脯,她便能如此信任我,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交与我。” “不可爱吗?” 季鸿被少年挠得手心发痒,且一直痒到了心里去,他反手扣住余锦年的五指,捏了捏,道:“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关心,而愿意付出全部的,也不止她们三个。” 余锦年奇怪道:“还有谁,这里面还有我不认识的?” “你会知道的。”季鸿低低地笑了,他将余锦年的手捉到枕边,老实放好,道,“好了,现在不要乱动了,闭上眼睛。” 余锦年不乐意:“可我真的睡不着。” 季鸿道:“你闭着眼睛,我给你讲话本。” “嗯……好吧。”余锦年躺躺好,阖上眼帘,摆好了要老实入睡的姿势,大义凛然道,“你讲罢!” 季鸿问:“想听什么?” 余锦年兴冲冲道:“妖魔鬼怪的有没有?譬如什么黑蜘蛛大战蝎子精,文菩萨智收六臂童子。” “……”季鸿皱眉,“这,季某委实不会讲。” “啊。”余锦年大失所望,又说,“唔,那讲鸳俦凤侣恩爱事,刀光剑影侠客梦!” 季鸿:“那听了岂不是更难入睡。” 余锦年啧了下舌,挑了个最不怎么想听的:“好了好了,名人轶事总可以罢!” 季鸿终于同意了,余锦年起先还抱着怎么着都得给季鸿一个面子,好歹要认真听一听的念头,竖起耳朵来,却没想到季鸿开口就从“开国重臣拼死社稷”讲起来,无聊得人直想升天。 后来讲到先帝五湖四海寻隐士,丞相呕心沥血为朝纲。 余锦年再也忍不住了,两眼一沉,干脆直接“飞升”了。 第26章 炒三泥 过了匆匆惶惶、鸡飞狗走的这几日,一碗面馆终于静了下来。那边梅豆也是机灵,整日里总要将清欢哭上两回,失魂落魄地喊阿姊,倒是叫倚翠阁里众姑娘们对清欢已死这桩事没有丝毫怀疑,还为此唏嘘一阵。一碗面馆门前正对着一条横贯东西的长街,他们门面虽窄,且又装饰平庸,毫无特色,比之左右的商户来简直是惭愧。但尽管如此,小面馆每日飘散出来的食物芬芳总能吸引到不少路人,如今,也好歹能称得上是客盈满门了。 虽已至深秋,因信安县临河靠水的缘故,气候并不如何干燥,只早晚两头露重天寒,倍感冷湿。而今日头顶更是灰沉沉发暗,怕是要落雨。 但不管是天要落雨,还是娘要嫁人,这日子总还是要高高兴兴过下去的,只不过—— 季先生的睡前故事他再也不要听了!实在是太无聊了! 余锦年一大早垂头丧气地爬起来,将厨房里的卤肉酱热上,便去查看清欢的状况,没料到二娘已经在里面了,两人竟是起得比他还早,正交谈甚欢。 “睡不下了,便起来看看清欢姑娘。”二娘笑了笑,“她正说闲得慌,要我找些缝缝补补的活儿给她做。” 余锦年道:“找些活儿没问题,却不要太劳累了,还是要好生休养才是。” 清欢受伤时失过血,此时脸色仍旧略显苍白,她也笑:“我也没什么本事,不像年哥儿似的,连断了的腿都能缝起来。年哥儿救了我的命,我还白吃白喝地住着,已是羞愧万分了。若是有什么被褥衣裳要缝补,或者绣花做绢子,我都行,我绣得可快了!” 二娘拍拍她的手:“我那儿倒是有几条白绢,本来是打算给穗穗做几个小帕子。现在身体不好了,也坐不住,便都拿来给你罢。到时绣好了让年哥儿拿出去卖掉,就算你的食住钱了。” 清欢惶恐道:“这怎么好,一条绢子才几个钱……” 二娘笑着,叫她不要再推辞,只说:“待你好全,若还有心,便留下来帮帮年哥儿。” 清欢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劲用力点头:“你们就是清欢的救命恩人,我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 “别,”余锦年插嘴道,“你看我们这小院儿,既养不住牛也存不住马!好了,现在什么牛啊马啊都赶紧歇着,该换药了。” 二人听了,俱捂嘴笑起来。 余锦年将药盘放在床边,拆开布条,用软绢蘸浓葱汤轻轻洗去前药,另换玉红膏融化后搽于其上,用新棉布包扎好,便重新上木板固定。这玉红膏有祛腐生肌、活血解毒之效,能够收敛刀口,在各家药堂都常卖。换罢药,又教她如何轻动脚踝,以防肌肉僵死。 端着药粉药瓶从清欢房中回来时,季鸿才起,正立于榻前脱换里衣,他没想到余锦年会回来得这样快,一时间也不及遮挡,大片的白皙后背便被余锦年看了个精光。 余锦年也没想到自己一推门就能看见这样香艳的景象,脚下猛地顿住了,下意识就要错开视线,不过只移开了一寸,便忽然想道:他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亦非登徒浪子,大家都是男人,属性相同,有甚么好羞的,这时候突然移开视线才显得奇怪罢! 于是又硬生生地移回去,妄图像正常男人之间那样打招呼,咧嘴笑道:“哎呀季兄,你好白!” 季鸿回眸瞧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去,匆忙穿好衣服,将衣带系得死死,仿佛是害怕余锦年会冲过去非礼他似的。 “……”啊呸,余锦年心中啐自己道,你还不如装没看见,哪有正常男人会夸赞人家“好白”的?你还不如盲夸人家身材好! 季鸿穿好衣,余锦年忙道:“多穿一点。今日天阴,兴许会落雨。” “嗯。”季鸿沉沉应了一声,余锦年见他也不怎么想跟自己说话,便有些失落地将药瓶放下,打算出去下板开业,却没想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季鸿出声叫住了,“锦年,过来。” “哦!”余锦年收了脚,乐融融地跑过去,“何事?” 季鸿道:“发乱了。” “我扎得挺好呀?”为了方便,余锦年早上起来随手扎了个马尾,没照镜便跑出去了。这时听了季鸿的话,也纳闷地去摸,却一下子就摸到了季鸿已经抬起来的手。男人的手还是那样凉,玉般的温润感沿着手指爬上来,传到臂间倏忽消散。他嘀咕道:“不都是这样么,有什么区别。” 季鸿拉开衣柜底下的木屉,翻出一支发带来,便握住少年的发丝,很是轻巧地缠了两圈:“好了。” 余锦年弯腰照镜,见是一条鸭蛋青的新发带,尾巴上还绣着天青色的小云朵,软软地垂在耳后。他正面侧面地看了看,新奇道:“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季鸿很是平常地说:“月夕日时投壶赢来的,你忘记了。” “是吗?”余锦年半信半疑,他怎么不记得投壶的彩头里还有这么一条发带? 季鸿道:“嗯,喜欢即可。” 余锦年左想右想也没有丝毫印象,便放弃了。他以前的发带都是二娘捡穗穗不能穿的旧衣裁制,小丫头衣裳大多鲜艳,能用的也不过是灰灰白白之色,且料子硬实,洗多了都开了线。他也不曾打算如何打扮自己,故而从未想过买条新的发带,都是凑凑合合便用了。 不过人嘛,甭管是男人女人,爱美之心总是有那么一些的。余锦年高兴地摸了摸,点头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 季鸿神色放柔,将他发束捋顺。 余锦年也看够了,便笑吟吟地扯他去前面开店。 于开店一事上,两人已配合得十分默契,你下面来我烧水,你传菜来我收钱。而且心有灵犀的是,余锦年每次才动动爪子,季鸿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总能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 忙过了朝食,便能有一个时辰的空闲,此时来点菜的人不多,余锦年也能坐下来歇会儿。 季鸿惯例在站在柜面后头算账,余锦年趴在台上看他写字,将那本就不宽敞的柜面挤得连一丝余地都没有了,他趴得不舒服,季鸿也写得不舒服。片刻,季鸿抬起眼帘看了看他,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微不可及地叹了口气,将账本又往旁边挪了挪。 余锦年看了一会儿,又与他商量起吃什么来,荤的素的、甜的辣的,就差唱菜名儿了。 季鸿笔下不歇,忽然想起了“剁椒鱼头”这道菜,他为此从城里走到城外,最后不仅没有吃到,而且连究竟是如何做的都没听到。 两人正同柜异梦,一个妇人领着个还在吃手指的娃娃走进来,那妇人穿着精致,却面色发黄,小娃娃也瘦得下巴都尖了,显得他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格外的大,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余锦年忙走过去,微笑问道:“这位婶娘,吃点什么?” 妇人左右看了看墙上悬挂的小木牌,以及上面的价钱:“两碗茄汁儿面。” 竟然是认得字的,想来是那处大户人家的小姐媳妇罢? 余锦年脆生生地应了个好,便往后厨去。那地上的小娃娃拽住了妇人的衣角,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咿咿呀呀地喊道:“阿娘,想吃炒三泥……” 妇人神色微烦:“没有炒三泥。” 小娃娃却不依不饶地晃着妇人的胳膊:“阿娘,鸿儿想吃炒三泥,想吃炒三泥嘛……” 鸿儿?余锦年回头瞧了眼那边的季鸿,心笑道,这里有个小鸿儿,那边有个大鸿儿!季鸿似乎发现了他的视线,也淡淡地抬了一眼。 妇人被小鸿儿闹得烦不胜烦,便将他抱到凳上,严厉道:“鸿儿不许闹!我们家散了,不是以前了,现在只能去投奔津县你舅舅家。再没有炒三泥可吃了,听见了没有?” 小娃娃哪里听得懂这些,只知道没有好吃的,顿时委屈得大哭起来。 妇人气道:“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余锦年见这样也不是办法,便道:“娃娃还小,嘴馋,算不得不懂事,长大了自然会孝敬母亲,是不是呀,鸿儿?”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脑袋,给他擦擦泪珠子,问道:“鸿儿想吃什么?跟我说。” 小娃娃吸着鼻子,又看了看他母亲,才瑟瑟道:“炒、炒三泥。” 余锦年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好呀,这个我会做。鸿儿乖,听哥哥的话,不闹了好不好?” 孩子母亲道:“这怎么行,这么惯着他……” “小孩子嘛,就贪这一口,再者炒三泥也不是什么大菜。”余锦年朝小娃娃摆摆手,便站起身来,往隔帘后面去,钻过去前又回头往柜台看了一眼,撂下句,“鸿儿!哥哥要去做菜了哦!” “……”季鸿眉峰微搐,笔下一迟,一滴浓墨顺着笔锋,滴答落下来,洇在纸上。 少年可真是,光明正大地占他便宜。 余锦年笑逐颜开地钻进厨房,打了两个蛋,炒三泥中的蛋是只取用蛋黄,所以他把蛋清分出去放在别的碗中,还能用来做其他。炒三泥这道菜,说是菜,其实更像是一种甜品。它是用三种颜色各异的食材炒成甜泥状后摆盘而成,故而叫炒三泥,多有健脾胃的功效,小孩子尤其爱吃。 他取来一抔赤小豆、一抔豌豆,各自洗净,上笼蒸至酥软,蛋黄也同样蒸至粉面。再将蒸熟蒸透的这三样都碾碎成泥末,放在一旁备用。 之后起油锅,分别将这三泥与细白糖一同翻炒,稍收水分,使糖融泥软却又不稀烂,便依次盛出来,用大白盘子盛装成三叶饼形,三种颜色分明的甜泥各占一片扇叶,泾渭分明,煞是好看。 最后再点缀上一把炒香的芝麻,摆上勺。 余锦年将孩子母亲点的茄汁儿面也一起做好,洗净手,欢快地捧着炒三泥去了前面,撩开隔帘,张口便唤:“鸿儿!” 大鸿儿与小鸿儿都不约而同地转头过来。 余锦年把两道菜端过去,哄好了小鸿儿,才跑到柜台边上,偷偷地打量着这位大鸿儿,见他冷着脸似乎是生气了,便讪讪道:“好啦,我也给你叫几声年儿,行吧?” 季鸿唇瓣微动,这声“年儿”实在忒让人瘆麻,他叫不出口。 余锦年早知结果如此,又哈哈大笑起来。 季鸿摇摇头,论胡闹,他只能甘拜下风。 那母子用过饭食,付好账,朝余锦年施了个礼便走了。余锦年见这会儿也没人,便说要出去一会,去向平康药坊的那位老先生归还药具。 …… 平康药坊的药材物美价廉,也从不克扣分量,且药坊其实和隔壁寿仁堂的是一个东家,寿仁堂“仁医善医”名声在外,因此余锦年也乐得去他家买药。 这时,一名药僮急匆匆地跑进后堂,奔走喊道:“罗老先生!罗老先生!” 一位华发老者慢悠悠走出来,皱眉道:“何事四处奔跑?” 药僮见他冷不丁从自己背后出现,吓得一个猛子扎住脚,拍了拍胸脯才道:“前面有丁家的人来,要请先生去给他家的丁老爷诊病,说是前两日叫匕首给划了,没好,如今流了脓。听说……他们家还请了隔壁的邹先生一起去看……” “什么狗屁丁老爷,前些儿打伤我门下弟子的账还未清算,也不知哪里来的脸面来请我?再说,一个外伤流脓,用得着请两个郎中?”罗谦一听是丁家,便立刻回绝,这位白发冉冉的老先生竟是一时给气得冒了两句脏话,“出去与他们说,老朽药具不在身边,近日暂不接诊外科,请他们另请高明罢。” 药僮对那丁家也没什么好印象,罗老先生不去看正好!他点点头,便要跑回去回复。只不过他才推开前堂的门,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竟正是隔壁济安堂的“神医”邹恒。 药僮看不惯丁家,也看不惯邹恒,这两人一个是为富不仁,一个是挟医要价,简直是牛粪配狗屎,一个塞一个臭。稍知因果的人都知道,这“神医”还是邹恒自己给自己封的,也就骗一骗外头不知他底细的病人。 说来这邹恒与他家的罗老先生也算是师出同门,严格算来,邹恒还应当唤罗老先生一句“师伯”,只不过,据说二人很多年前就闹翻了,罗老先生也从不向他们提及邹恒的事情。 药僮堵着门,那邹恒仍是厚着脸皮往里挤,硬生生将药僮挤得一个踉跄,他便走进去了,追在罗谦后头笑眯眯道:“罗师伯,多日不见!” 罗谦冷哼一声,也不回应。 邹恒只当没看见,没脸没皮道:“丁家请人呐,师伯不去看看?” “谁是你师伯,看清楚再叫人。”罗谦面色微怒,依旧将那话搬出来,“老朽药具箱借人了,看不了外科,丁家你自己去便是!” 邹恒听了,惊奇道:“师伯的药具那可是旁人动也动不得的,不知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脸面,竟然借得世伯的药箱?” 罗谦道:“与你何干?”便扭头就走,砰地将门一关,掀了邹恒一鼻子灰。 “……”邹恒自讨了个没趣,站在门外低声咒骂道,“呸,老东西!” 丁家给那么多的诊金,不去才是傻子!转脸,他又换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信步走回前堂,昂首阔步地与那丁家的人离开了。 刚走过一条街,邹恒与一个少年人擦肩而过,忽地注意到他肩上挂着的一个药箱。 赫然就是罗谦的药具箱! 他不可能认错,罗谦的药具箱与旁人的不同,那是具墨彩脱胎漆器箱,光亮如镜,轻巧如云,据说是上面某位大人物赏下来的,箱中药具刀圭更是特制,天下独一无二,后来不知怎的,师祖就将此箱传给了罗谦。 邹恒贪婪地盯着那药箱,半天才想起来抬头看看究竟是谁背着它。 只不过这一眼,更是将他气得七窍生烟——这不是那日在何家损了他面子的余锦年吗!不过是个端不上台面的小厨子,竟然背着那药箱!罗谦说什么,药箱借人了,莫非就是借给这小子了吗? 余锦年并没有注意到邹恒这个人,脚步轻盈地迈进了平康药坊。 作者有话要说: —— 提问!正常的男人之间该如何打招呼? 年年:(举手)我知道!是这样的……兄dei,你真好看—— 天外飞来一个账本拍在年年脸上,年年,卒。 季鸿:(拖尸中)不好意思,他身体不适,不适合接受采访。 ……—— 年大兄dei:我钢铁直! 啊呸。见过蚊香没有? 第27章 肥儿丸 余锦年刚迈进去,那正在药柜前整理药材的小僮便头也不抬,没好气道:“你们还要来几次,今日罗老先生不出诊!” 好凶。 “打扰小哥了,那个……”余锦年道,“我是来向一位老先生归还药箱的。” 药僮抬起头看了看来人,好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谁。那日罗老先生答应借与他药箱时,他便甚是诧异,故而一直以为他是罗老先生哪位至交好友门下的小医徒,况且这小医徒相貌和善,说起话来眼睛总是弯弯的,很是得人好感。药僮忙从药柜后转出来,赔笑道:“是你呀?药箱先放在这儿罢,我进去叫一下罗老先生。” 原本余锦年就想向那位老先生当面道谢的,听得药僮如此说,自然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罗老先生正在隔壁寿仁堂里看诊,听见屏风后头药僮的通报,也没有太多表示,只道知道了,便耐心地诊治着眼前剩下的几个病人,开完药方定完嘱咐,仍没有起身的迹象。 药僮回到药坊,便与余锦年说了这事,道老先生还在诊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 余锦年笑说:“没关系,左右闲得很,我再等会。” 话音将落,外头忽地一暗,几片薄薄乌云从天际飘来,笼在信安县城的头顶上,又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便随着阵阵清冷湿风灌了进来。 余锦年仗着自己火力旺盛,尽管是入了深秋,仍是单衣单鞋,今日自然不例外,却没想到这场秋雨一落,竟还真的有些冷。他搓了搓小臂,往挡风的门板后头避了避,心道,这雨说落就落,也不知道会下多久,难不成他过会只能冒雨跑回去? 他越是这么想,外面的雨丝就跟他有仇一样,愈加紧密了一些。 “唉……”余锦年这厢叹了口气。柜后的药僮忽然拘礼道:“罗老先生。” 回头一看,果然是当日借他药箱的那位白发老者。 罗谦似乎没料到余锦年还在,一时愣了片刻:“你……” 余锦年整整衣服,也行行礼,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钱囊来,道:“先生。那日多谢先生借与药箱,救了我姊妹的病,小子是专程来感谢先生的。当日行事匆忙,忘记抵下银两,今日特来补足……” 罗谦见他面色平和,疑问道:“你那日说,是要缝骨缝皮?” “缝骨缝皮”四字说出来,总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缝人骨肉这种事情,那是只有夺命女鬼或者凶煞妖魔才干得出的——魆黑茂林,惨月白光,嗜血煞鬼,磨刀霍霍,一边唱着魅人的歌谣,一边将新掘出来的尸块缝作人的形状……旁边的小药僮脑海中闪过此等可怖的情景,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 “大概是这样。”余锦年点头,又简略地解释道,“切开皮肉后将断骨复位,以夹板固定,再缝合外皮,骨肉便会慢慢自己愈合。” 罗谦也皱了下眉,还未说话,那药僮先争抢地追问道:“可当真给缝起来了?” 余锦年思索一会,说:“缝是缝起来了,却还要看今后几日恢复如何,只要没有感染发炎……” 少年的话每个词都能听懂,整句却不易理解,而这少年说话时面色严肃,也不似信口胡诌之语。不过医药一事,经验自然重要,却也不能纯粹以长幼论高下,为长者未必见多识广,年幼人反而博古通今,古往今来也时常有之。 罗谦心中虽有疑虑,却对这少年所说的“缝补”之法不无好奇,眼下又听从他口中说出了一件从未听过的新症来,不禁问道:“如何是感染发炎?” 余锦年没有捂着掖着的想法,若是此时消毒灭菌能够成为医者之间的常识,那么因外伤感染而致死的几率便会大大下降,于是认真解说起来:“我们平日所用器具,哪怕是擦拭得再光可鉴人,也难免有我们所无法窥视的邪毒之气缠绕,其名为细菌、病毒。不仅是使用器具,山石雨风、草木树花,甚至是我们自己身上,皆可能隐藏邪毒。正所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康健之人自然无事,可当人体正气虚薄时,此种毒邪一旦触碰伤口,便会感染入体,肆意横行,最终致使伤口溃烂发脓,甚者邪重不救。” “骨破皮出者之所以十治九死,多是因为救治时操作不慎,内里骨血感染了邪气,此毒从骨入血,从血入心,自然难治。不止是骨,其他外伤皆是如此。” 他所言并非荒诞无稽,甚是有理有据,罗谦沉思半晌,推测道:“如此说,若是能够提前将此邪气祛除,破裂的伤口便可如你所言,以‘缝补法’救治,且不会再发脓溃烂?” 余锦年颔首微笑:“正是如此。” 那药僮听得云里雾里,只道是一会儿邪一会儿毒,一会儿又说这邪毒处处可见、处处可在,连人身上都有,觉得甚是骇人,顿时便想去洗上两回手。 没想到余锦年又说:“只不过,此种邪毒之物并非是寻常净手洗物所能祛除的。” 药僮惊恐道:“那我不是没救了?我昨日抓药,才被刺蒺藜扎破了手指!” 罗谦蹙起眉头,看了那药僮一眼,似乎是斥责他不知礼数。余锦年摆摆手,笑道:“小哥莫怕,之前便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小哥儿你这样朝气蓬勃,只要稍加注意,定是没事的。” 罗谦还想与他讨论一下该如何祛除此种邪毒,却不巧的,店里来了人要抓药。他只好将此事暂放,先与那病人查看药方去,同时吩咐药僮:“小栎,斟茶来。” 药僮名陈栎,说着就点点头,自后面提了一壶茶水,给余锦年倒上。如今他一看见余锦年,便忍不住想起他说的那个邪毒,真是让人害怕,倒完茶便匆匆跑回后院洗手去了。 眼见外面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住,余锦年也只好安心坐在一旁,打量着前来抓药的父子二人。孩子爹自打进来便一直咳嗽,而他身旁的小子一直攥着他的衣角,观这父子二人穿着,虽不足大富大贵,却也不至于是穷苦人家,可那孩子瘦巴巴一个,嘴角挂着脏兮兮的口水。 他见余锦年瞧他,忙用袖子抹了抹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余锦年忽地惊疑一声,走近了看了看那孩子,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下。 “哼!”小子气呼呼的。 孩子父亲也回过神来,转身将男童带进怀里,不问缘由地猛一挥手,将近处的余锦年狠狠推攘了一下,恼道:“你是哪个,做什么?” 余锦年向后踉跄了三四步才站稳,心说这人怎么无缘无故地打人,可转念一想,自己不声不响地去摸人家儿子,人家生气也是应该的,便好声道:“令公子怕是肚里有虫,还须及早施治才是。” 那男人脾气暴烈,横道:“你是什么人,平康药坊我常来,没见过你?” 罗谦正在核对药方,见他二人争吵起来,忙出声给余锦年解围:“此乃老朽门中一学徒。” 男人道:“既未出师,便不要胡说八道!我儿虽不是锦衣玉食,却也从不捡那野食脏物往嘴里送,何来之虫?” 余锦年腹诽道,你没看见,也不代表他没吃过啊。 只不过没等到余锦年反驳,那男童便抬起手,咔咔咬起了指甲。 余锦年无辜道:“你看,他指甲都啃秃了……”若论脏物,哪个及得上小孩子的手指?况且孩童四处奔跑野玩,又不喜净手,说不好就吃了虫卵进去呢。 那父亲似乎觉得很没脸面,抬手朝男童后背拍了一巴掌,吼道:“还吃?!” 余锦年:“……” 罗谦也绕出来,细细查看了那小童,摸了摸孩子的肚皮,又诊他的舌脉,罢了起身看向余锦年,他也是想看看这少年究竟有几分本事,于是说:“小兄弟,你为何说此儿有虫,讲讲?” 余锦年不慌不乱道:“初见此童,见他衣着鲜丽,却面色萎黄、身材瘦小,且嘴角流涎;走近来看,孩子眉骨与侧面上俱有些白斑,边缘模糊,且触手较为粗糙;再看小童眼白,有一处异常蓝点,正常孩子是不会有的。所以我便推测,这孩子肚中有虫。” 他又向那男人问道:“令公子夜间可睡得安稳?有无嘎齿梦呓,易醒易惊?平日又是否常常自言腹中疼痛,时有时无?” 听了余锦年的话,男人脸色微变,低头看了眼自家儿子。这小子是说过肚痛来着,他却没当回事,嘎齿更是夜夜常有,原来真是吃进了虫?! 想过这茬,男人神色顷刻间扭转,恭恭敬敬道:“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方才可是对不住了,不知小兄弟是罗老先生高徒,失敬失敬……小兄弟千万莫要记过!” 说着又转向罗谦:“老先生,实在是对不住,我儿得靠您医治呐!” 罗谦摆摆手,又问余锦年:“依你之见,可用何药?” 余锦年琢磨道:“肥儿丸可行?” 罗谦迟疑一阵,余锦年还以为他不认同此方,便见他以手掩嘴,避开那父子二人,低声纳闷道:“敢问小兄弟,肥儿丸是何方?” “……”余锦年这才意识到,这肥儿丸出自《医宗金鉴》,而这书在此世并不存在,他纠结了一会该如何解释,忽地灵机一现,笑眯眯说,“此方乃是晚辈无意间看过的一本奇书所载,是将人参、茯苓、白术、胡黄连、使君子、芦荟,与焦三仙各味,并甘草一味,以蜜合丸所成。” “好方,好方!配伍精妙,浑然天成!”罗谦奇道,“此书何在!” 余锦年哪里有这种奇书,只好说:“这……晚辈先前逃难途中,不小心掉进河里,没了。” 罗谦显然很是痛心疾首,连连摇头感叹此书的遗失。之后便依照余锦年所说,给那肚中生虫的小童开下肥儿丸方。 送走了那父子二人,余锦年才说:“晚辈记性还不错,尚且记得那书上的其他一些方子。若是先生需要,晚辈俱可告知先生。” 罗谦大骇:“这怎能使得?医之一门,各家之间闭门墐户尚且不及,医方医剂更是唯有父传子、师传徒,你先前的邪毒之说与缝补法,已经是惊世骇俗,老朽又怎可再贪心不足,窥伺你的药方?” 余锦年摇头:“若是药方不能拿来救济世人,那与一张废纸又有何异?” 罗谦闻罢此言,笑了两下,便退后两步,朝余锦年施了一礼,道:“小先生大义!” 不过短短几句,余锦年就成小兄弟升级成了小先生。 两人正争论着,那药僮洗过三四回手,回到前堂,见两人你来我往地躬腰行礼,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他这厢才张了嘴,忽地又“哎呀”痛呼一声。 余锦年注意到他龇牙咧嘴,表情狰狞,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药僮苦着脸说:“之前贪嘴吃辣,生了口疮,本以为这小小口疮转眼就能好了,谁想这两日愈加严重,疼得要命!” 余锦年走向药柜,看了看。 罗谦问:“小先生又有何妙法?请便。” 余锦年笑说:“妙法倒谈不上。不过我确实知晓一道方,名为冰硼散,对口舌生疮、咽肿喉痛甚是有效。”他自柜中取出硼砂、朱砂、冰片、玄明粉各少少许,磨粉混合,令药僮点吹疮上。 那药僮登时疼得捂脸大叫:“这回才是真的要死人了!” 见他们柜上有专门用来称装粉剂的小竹管,余锦年便将剩下磨好的粉末装进其中一个,道:“疼罢才会好。此粉早晚各点一回,不出三日,口疮必愈。” 药僮将信将疑:“真的?” 几人正说着话,这时候,门外细雨霏霏之间又缓步行来一人,撑着一把桐麻色的油伞,墨靴轻轻沾地,他白衣翩跹地挑开雨帘,仿佛地上的泥水污点都无法触碰他一般。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落下去,在来人身周形成了一道新的水帘。 余锦年眯着眼睛看了看,虽然对方伞面压得极低,只能看见一点白皙的下巴,可他却仅从这下巴便将对方认了出来,高兴道:“阿鸿!” 那人微挑伞面,果真露出季鸿那张俊逸的脸来,他轻声责备道:“迟迟不归,当你又被人扣住了呢?” “不是突然落雨了麽,走也不好走。”余锦年跑出去,钻进伞底下,扬首看着季鸿,笑道,“你专程来接我呀?” 季鸿扬了扬眉,无声示意道,不然接的是哪个小妖怪? 余锦年心里美滋滋,转头朝罗谦挥手再见,且喊道:“罗老先生,告辞啦!” 罗谦与那药僮俱与他招手。 …… 两人在伞下挤着,季鸿抱歉道:“走得匆忙,竟只带了一把伞。” 余锦年将手藏进袖子里,忽然间发现刚才装了药粉以后,手一顺,竟是将竹管掖自己袖兜里了……算了,改日再来归还便是。 “一把就知足啦!”余锦年懒洋洋地贴着季鸿走,男人身上虽不暖和,却总是有一种让人感觉很安心的气息,他眨了眨眼说,“我还以为今天要变成落汤鸡了。” “不会。”季鸿将伞面朝他的方向微微倾斜,如此走了数十步,烟雨朦胧之间,后面的药坊也已依稀看不见了。街上行人俱在奔跑躲雨,唯有他二人信步慢行,季鸿又伸手将少年揽得更紧一些,倏忽问道:“方才在药坊,你唤我什么?” “啊?”余锦年疑惑地回忆了一番,“季鸿……不是季鸿吗?” 季鸿轻摇头:“再想想。” 余锦年憋着劲儿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有了点印象:“阿、阿鸿?” “嗯。”季鸿满意地微微颔首,薄唇抿起,低头噙笑,“以后就这样叫罢。” 余锦年:“……”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这时的熟人之间称呼时,常常都去掉姓氏,阿大阿二、阿猫阿狗地互唤彼此,算是种亲昵。他自以为与季鸿共居共住了这么久,虽然不是交根交底,却怎么说也能算是好朋友了吧,唤他个阿鸿,也不算过分。 两人虽就此达成了共识,季鸿却全然不知自己这个“阿鸿”的档次,对心大如盆的余锦年来说,和外面那个阿猫阿狗是一样的。 他俩走过肉行,余锦年突然站住了脚:“阿鸿,买个蹄髈罢!”之前何家送来的谢医礼里虽有许多蹄髈和肉骨,可那次实在是太多了,平白放着早晚要生虫坏掉,余锦年一气之下全煮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一碗面馆卖的面就成了“蹄髈面”,每人碗里几片蹄髈肉,兑上辣子,好吃得流口水。 由于蹄髈面卖得红火,他们自己反而没吃上两口,甚是遗憾。 今日途径肉行,余锦年又嘴馋了,拽着季鸿去称了个大蹄髈,准备回家去做“缠花云梦肉”。 作者有话要说: —— 年年:(严肃)昨日有人告诉我,正直的男人之间都会先摸一把对方的腰,然后在上厕所的时候互相看一眼,并且问——兄dei,这么大的吗? 天外飞来一把油伞,年年,闪避!哈哈哈人怎么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季鸿:(直接拦腰抱起)过会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大。 年年:……qaq? —— 不对,季公举怎么可能抱得动年年?哈哈哈哈哈哈不存在的——天外飞来一把菜刀,记者青阿毛,卒。 第28章 缠花云梦肉 两人挤挤歪歪地回到面馆,穗穗正扒着门缝往外瞧,见他们回来了,忙吧嗒吧嗒跑去给他俩拿了干手巾,又继续躲回门缝,余锦年将蹄髈先交给小丫头,让她拎去厨房,便与季鸿一起回房擦身换衣了。 余锦年拆了头发,胡乱擦干了自己,转头却见季鸿一头长发几乎要往下滴水了,且半个肩膀也被淋得尽湿,再摸摸自己身上,干干燥燥的,唯有脚面有些湿冷。 他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帮着季鸿换衣衫,将湿衣剥下来时,余锦年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对方的肌肤,沾了水,更跟抹了层脂膏似的,雪白滑腻。明明这躯体也不如何火热,余锦年碰了一下却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烫着了一样。 季鸿背对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余锦年压下胸中那点异样的迟疑,匆匆忙忙将他脏衣剥掉,取出一套干燥净衣披在季鸿身上,“快穿上罢,过会着凉就不好了。” 季鸿微低头,凌乱散发便随着肩线滑下去,颈后那小片肌肤在柔顺的发丝之间或隐或现,他身体单薄,虽不至于瘦骨嶙峋,却也不是肌肉攒生,脊骨之上薄薄地覆着一层软韧的皮肉,低头时还能看见颈根一两颗圆圆顶起的脊珠。 他还是这样瘦削,明明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怎的能混成这样?余锦年看了几眼,觉得心里不舒服,也不知道该把眼珠子往哪里放,所幸季鸿终于将衣领整好,那处不常为人所见的隐秘便被遮住,再也见不着了。 “锦年,锦年?” 余锦年被唤回神,懵懂地啊了一声,他慌眨了几下眼睛,这才看到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正回首看着自己,语气低柔地问道:“可否帮我擦发?” “哦,好。”余锦年接过巾子,让他背对着坐在圆凳上。 季鸿很乖的样子,一动也不动。一捧乌发绸缎般自手指间流过,滑得让余锦年有种抓不住的错觉,他一手握着发尾,另一手捏着布巾自男人头顶慢慢擦下来,边时不时用手指松解着紧张的头皮。擦过顶上,余锦年便伸手去拢季鸿胸前的散发。 因是背对着,又有大片发丝遮掩,他虚虚拢过去的手没抓住几根头发,反而摸到了季鸿的喉结,随即那喉珠在他指腹间上下一滚,余锦年心下霍然一跳,指尖心虚般猛地蜷缩,硬硬的指甲就从季鸿脖颈处划了过去。 随后季鸿低哑而极短暂地“啊”了一声。 余锦年忙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挠到你了?” 季鸿抬手捂住了喉颈处,模棱两可地说道:“嗯……也许是罢。” “啊?什么叫也许是,我看看。”余锦年转到他面前去,弯着腰撩开季鸿的头发,见季鸿仍捂着那处,便伸手去扒,“在哪呢,给我瞧瞧。” 他千辛万苦地将季鸿手指扒开,竟是半道伤痕都没看到,反而听到头顶季鸿的轻笑声。 余锦年气的咬了咬牙,心说这人看着好乖,其实一点都不老实!便猛地抬头去瞪他,谁知季鸿也正一眨不眨地望过来,因是眼帘低垂,黑眸被遮着半轮,故而眸色显得极深,发丝阴影之间,他整张面容的轮廓愈加深邃……好像与平日不太相同了,此刻季鸿的视线很是摄人,让余锦年想移开,却又移不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喉咙干干的,于是话也干:“你……骗我。” “没有,再仔细看看。”季鸿不疼不痒地回复道,并握住少年的手,引着他再来仔细摸一摸。 余锦年的手指刚摸上去,那喉结又动起来,像是什么活物一般。他傻愣愣的看着,季鸿突然又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嗯?”来,那声音沿着骨骼震到余锦年手上,颤得他五根指骨都酥了,使不上劲来。 “那么远,如何看得清。”季鸿将他拉近了些,问道:“这样可看清了?” 余锦年都快贴他身上,别说看什么伤了,连季鸿下巴上有几根汗毛,唇上有几条浅纹都看的一清二楚,这人嘴唇略薄,鼻骨却高挑,顺着五官抬起视线,便不经意看进了季鸿的眼睛里——那眸中蕴着一些浓郁的笑意。 两人之间不过一个咫尺距离,季鸿压低了声音,嘴角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道:“这回看清了?” “……”余锦年登时明白自己又被耍了,恼羞成怒,转头从桌上抽来自己拆下来的发带,快手快脚地在季鸿脖子上绕了两圈,侧面打了一个蝴蝶结,一字一顿地气道,“看得可清楚了!伤得特别重!你不要动,给你打条绷带!” 季鸿也没想动,任少年用发带在他脖颈上做了个装饰,随后便看他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朝他呲着牙,撒腿蹦了出去。 被余锦年拿来泄气的,正是季鸿送给他的那条鸭蛋青发带,他挺喜欢的,还没带过瘾呢。只是他都跑出来了,却总不能再回去要罢……反正那人肯定会自己解下来的,到时候晚上睡觉再偷偷拿回来就是,如此一想便豁然开朗,随手取了条短绳将头发扎了起来,去厨房做菜了。 从盆子里拎出蹄髈,余锦年拍了拍,哼道:“还是你乖!” 他烧上一锅清水,先把蹄髈皮、肉分离,剔去骨头,焯去血水,再用酱油、黄酒,与葱、姜、花椒将蹄髈肉腌制起来。待水烧开,抓两三个八角茴香进去,便将剥离出来的猪皮下锅——买回来的蹄髈已经是粗粗去过毛的了,只是皮上还有些残毛没有除净,这些细小的残毛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除掉,只能用沸水焯煮后,再一一拔掉。 做蹄髈最烦的就是除毛,因它最消耗耐心,可这项却是顶重要的一个步骤,这些小细毛虽看着不起眼,却是相当影响口感的,试想当你面前摆着一盘色红酱美的肘子,你一口下去,扎了一嘴硬毛,该多影响心情啊? 余锦年耐心地处理好猪皮,将之放在一旁稍微放凉,便去找了块干净透水的薄布与一卷麻绳。 他要做的这道菜叫“缠花云梦肉”,听着是极具有诗意的,让人还未吃到这菜,便感受到了它带来的堂皇华丽与风致典雅,入口添香,仿佛沾上这么一小口,便能吸尽五湖四海的灵气,与花相缠与云同梦。 若是食客自备金碟牙筷,高居楼榭亭台,耳聆丝竹绵曲,由婀娜女郎呈上这道菜,再用她的纤纤玉指喂菜入口,或许当真能品出一些云梦之意来。 如若不然,还是回归现实,心平气和地接受它在这俗尘凡世中的另一个名字,且是最广为人知的一个——酱肘花。 没错,这道菜其实就是平凡的酱肘花而已,只因其菜成后,横断开来能看到云波般的缠绕花纹,且又是名宴中的一道,总不能叫酱肘子这般粗俗的名字,故而被文人雅客们赠了个“缠花云梦肉”的仙名儿,以登大雅之堂。 余锦年将处理好的猪皮在案上铺开,把以酒酱腌渍过蹄髈肉平整地裹进里面,裹紧,卷成前后差不多粗细的圆筒状,再用布牢牢地包起来,以麻绳细细捆住。 另起锅,锅中投入香叶、八角、茴香、姜片、葱段等各物,以及黄酒酱味,略下白糖,便可以将包裹好的肘子放进去,大火沸开以后,转小火慢烹一个时辰,时而留意勿使锅子烧干即可。 盖上锅子,起手烧汤时,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点,在房檐下断线似的挂着,一片滴答声中,余锦年忽地听到扑棱棱几声响,起先没在意,过了会,又是扑棱棱一下。 他顺着异响摸过去看了看,在一个大肚陶坛与墙面的夹角里,突然闪过一对绿光。 余锦年被那东西吓了一跳,那东西也被余锦年吓了一跳,两人同时扭头乱窜,结果窜的竟是同一个方向,那东西一头撞到他腿上,被余锦年脚下一个不注意,踩了尾巴。 “咪嗷——!” 余锦年被这惨烈的叫声定住了神,仔细一看,竟是只巴掌大的小奶猫,浑身灰扑扑的,毛都被雨和泥黏在一起了,鼻头更是黑兮兮的,跟被人点了墨一般。 奶猫被踩了尾巴,金色猫瞳惊得竖起来,刺溜钻回角落,弯着身子舔尾巴去了,舔两口就朝余锦年嗤嗤地喷气,毛都炸起来了。 余锦年探着脑袋仔细看了看那坛子后头,那是个鲜少能被打扫到的角落,他在里头发现几个小小的骨头,还有没吃完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渣滓,以及几片残布片。这小东西如此大摇大摆地来去自如,看来是常客,且早就把这儿当基地了。 也怪不得,厨间又微暖又有这么些好吃的,若他是只猫,也喜欢这里。 余锦年拿了条小虾米,想哄它出来,小奶猫仰头看了看,嗤得一叫,又缩进去了。于是他又拿了一条,用线穿上,在角落上方晃来晃去,猫儿抬头嗅了嗅,似乎有些动心。 未几,又掉下来两条虾米。 猫儿眼睛一亮,扬起爪子去抓。 谁想虾米没抓到,它却被提着后颈从老巢里揪了出去。 后颈肉是所有猫咪的绝对禁区,再不听话的猫儿,只要捏住这儿,就再也不敢作乱了,只敢老老实实地蜷着。 余锦年捏着小猫的后颈肉,细细地打量着这只小脏猫,心里笑道,有什么事是一条虾米解决不了的呢?如果有,那就两条。对不对呀,小东西? 猫儿瞪着眼睛朝他吼叫,小肉爪里伸出几根粉粉的还不怎么尖锐的爪子来,只不过这小东西的威胁声在余锦年耳里听来,不过是“咪呜、咪呜”的软叫罢了。 “踩你尾巴真不是故意的,干嘛这么凶?”余锦年该提为抱,将那几条用来诱敌的虾米将军给小猫吃了,这猫儿果然是个小机灵,见有虾米可以吃,很快不闹腾了,扬着小脑袋巴巴地看着余锦年。 它道:“咪?” 余锦年就跟能听懂它在说什么似的,也回道:“咪,咪?” 猫儿又说:“咪咪咪!” 余锦年摸着它脑袋:“眯。” “嗤……”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轻笑来。余锦年回头去看,见季鸿正抱着双臂,一条腿微蜷地歪靠着门廊,深深地望进来,轻松地问他道:“你们都说了什么?让季某也听听?” 余锦年盯着他脖子上那个明显得不行的蝴蝶结,刚才一时生气,也没觉得怎样,眼下看来,发带与他白皙脖颈相映,竟是让余锦年想到了什么恶俗的情趣游戏,不禁嘴角抽搐道:“你作甚么还不将那发带解下来?” “嗯?”季鸿抬手摸一摸颈上的蝴蝶结,一本正经地发愁道,“这个?这是余先生你说,季某伤得太重,要与我包扎伤口的,没有余先生你的吩咐,季某怎敢妄动?” 余锦年心道:呸,不要脸!那你这辈子也不要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季公举:这个蝴蝶结真好看,年年给的。 年年:= =(我能说不认识他吗?) 第29章 腐乳 猫是只馋猫,翘着两只前爪管他要小虾米吃。 余锦年好容易靠着两条小虾米与它和平共处,季鸿这时走进来,越过余锦年的肩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怀里的猫儿。 猫儿正舔着爪子,似感觉到了头顶突然压下来的阴影,抬起小脸看了看,恰逢季鸿伸手想去摸一摸它,将它吓得嗷嗤一叫,朝季鸿撩了下爪子,同时后腿在余锦年身上一蹬,踩着他的肩膀跳向一旁的橱柜。 那柜子本就是用了好些年了,时常吱嘎作响,被猫儿这么一踩,顿时摇摇晃晃歪歪扭扭,余锦年忙伸手去扶,脚下又被疯狂四窜的猫咪绊了一脚,季鸿于是又去扶即将大脸朝地的余锦年。 好一通人仰马翻,稀里哗啦,喵喵嗷嗷。 橱柜高处摆着一个不知道存放着什么东西的陶罐,在余锦年流浪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有了的,罐子上贴着张红封条,封条上头似乎有几个模糊的字。他一直没有动过,一是放得太高了够不着,二是他以为那是二娘的私物,总不好随意去动。 此时那罐子已经站不稳了,眼见就要倒下来。 余锦年身体快过脑子,下意识就去接,等回过神来时,那沉甸甸的罐子已要迎头砸来了。他以前就干过这样的糗事,有次案上的菜刀掉了下来,他也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那次幸好是没抓到,否则他此生只能去拜个大和尚当师父,修个一指禅神功了。 他正想完蛋了,过会儿自己的脑袋该开牡丹花了,忽地身上被拦腰一箍,两脚也随之离地向后退去,他的宝贝脑壳儿也与此刻顷倒下来的陶罐险险擦过,那罐子啪叽一声摔在脚边,碎成了百八十片。 余锦年捂着胸口大呼“好险”,才要对救了他小命的季鸿道谢,身后便传来数声咳嗽。季鸿转身扶着门墙轻咳起来,又用力喘息一阵。 “没事吧……”余锦年顺了顺他的后背。 季鸿以手抚胸,手臂也顿感酸痛,他轻轻一甩手臂,淡淡道:“都吃了什么,太沉了。” “……”余锦年瞪着他,心道我都不嫌你晚上怕黑浪费灯油钱,你竟然嫌弃我胖?刚刚消下去的小火苗又蹭蹭冒出来,哼道,“明明是你力气小,要是连我都抱不动,以后怎么去背花轿上的新娘子?” 不知是哪句话说的不对,季鸿脸色微沉,忽然不说话了,厨房里只剩下他慢慢平复的喘息声,和煮得咕噜冒泡的肘花肉汤。他脊背清瘦,穿着几层衣物也让人觉得那衣下空荡荡的,尽管余锦年尚且不知自己如何犯了错,可心里就是莫名地发起憷。 “气氛太僵了,快说点什么,什么都好。”余锦年心里乱七八糟地想道,“不然我先道歉?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道歉,他总不至于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罢?不过也对,哪有男人喜欢听别人说他不行的。季鸿这人身体本就不好,心底又傲,自然更加不爱听人家说他不行。而且他刚才是好心救我,我却嘲笑他,实在是不应该——那看来的确是我错了,我应该先与他道歉……” 他才张开了口,季鸿也回首看来,突然问道:“你想我娶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这会儿纠结的并不是我嘲笑他的事,而是在思索他该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吗?余锦年一愣,虽然奇怪,却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自然是名门闺秀,典则俊雅……”不然怎么配得上季鸿这样有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的人。 季鸿听了,冷冷嗤笑道:“确实是个这样的人。”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锦年追了两步,见他回了房,袖风一扫,将门一关,显然是不待见别人了。 而且这个别人,恰巧就是余锦年自己。 他在门外陀螺似的转了两圈,叫了两声“季鸿”,见他也不应,只好低着脑袋,又陀螺似的转回了厨房。季鸿坐在书案前,看到门外一道黑影摇来摇去,就是不进来,他嘴唇微抿,也不再注意对方,持笔铺纸,静静地书起了字。 过会儿再抬起头,门外已经没人了。 此时余锦年正一手拿畚箕,一手握笤帚,清理从橱柜上摔落下来的杂物和碎片。那砸下来的陶罐是专门的密封坛,便是常常用来酵泡菜的那种,口端自带一个可以扣住坛盖的小水槽,只是这小坛里装的不是泡菜,竟是一小坛红腐乳,也不知酵了多久,大多腐乳块都已糟得不行,这样狠狠一摔,更是全都拍成了红乳泥,因为密封得好,端的是咸香四溢。 他也是自做过腐乳的,知道制这样一坛好腐乳还真挺麻烦。 首先是制腐乳的时机,太冷不易发酵,太热容易腐坏,须得是偏冷又湿度适宜的天气里,买上几块质感稍硬的老豆腐,沥干水分,改刀切作方形小块,一个个摆在铺了稻草的笼屉里,使其自行发酵,约七到十日后,豆腐块上便会生出纤细的白色霉毛。 生出白毛的豆腐块发软发黏,这时便可以制作卤料,进行腌制。先要用豆蔻、桂皮、茴香、甘草、山椒等磨粉制成五香粉,若喜吃辣,还可加入辣末,将豆腐块在黄酒中滚过一圈后,再在五香粉中沾一遍,就可放入罐中。 罐子底部也要铺上稻草,之后要一层豆腐块、一层盐粒地铺,如此将所有豆腐全部堆放好。 之后还不算完,还要用八角桂皮、大料椒姜等烧兑卤汤,将罐中注满没过豆腐块,然后才可以封罐,任它慢慢腌制入味,历久弥香,若是心急,十天半月即可开坛尝鲜。新鲜软嫩的腐乳,无论是配面还是配饭,即使只是白馍上抹那么一层,都好吃得很! 自家制乳自然是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听说外面专门制腐乳的匠人更是有秘而不传的几十道工序,又须封坛数月半年才肯开坛售出,且又有红方、白方、青方、辣方等不同口味,比之自家的手艺,又是更上了数百层楼。 只是眼前这罐都摔成泥了,又和地上的灰土掺在一起,怕是不能吃了,实在是太可惜。余锦年蹲在地上,用手指沾了一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腐乳泥,在嘴里舔了舔。 这会儿,那只调皮捣蛋的猫儿倒是不怕人了,又不知道打哪儿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先是左右瞧了瞧,才壮着胆子点到余锦年身旁,低头嗅了嗅地上的腐乳,伸出小小的粉舌头来也要舔。 余锦年挥了挥手,将它往后赶了赶,道:“小东西,罪魁祸首,你倒是知道惹了祸要跑。” 猫儿自然听不懂罪魁祸首什么意思,还朝他歪歪脑袋,动动耳朵,盘踞在地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余锦年慢慢清理着地上的碎片,对猫道:“你说说,我说他力气小,他生气也就罢了;我夸他以后一定会娶个端庄贤淑的名门小姐,他也要生气……他为什么要生气?他怎么这么小肚鸡肠?” 他习惯了和季鸿打打闹闹,尽管这人面上冷清,说话也是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好像是冷面无情,其实还挺好玩的,你怎么逗他,他都不会生气,只会皱着眉无奈地叹气认栽。余锦年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他也没干什么,怎么季鸿突然就脾气不好了,还把他关在了门外。 “咪!”猫儿叫道。 余锦年颇有赞同地点点头:“对吧,你肯定也觉得他小肚鸡肠了!” “咪咪。”猫儿又叫。 余锦年收拾了碎坛子,又捡起了两个摔出老大豁口的碗,看了看猫道:“应该叫你去给他道歉,分明是你惹出来的祸。” 猫听了顿时弓着脊背,朝他龇牙咧嘴。 余锦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这些软绵绵的小东西都害怕季鸿,穗穗也是,猫也是,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一样,恨不能躲得老远,他疑惑道:“季鸿是能把你们吃了还是怎么?”说着他就以迅雷之势抓住了要跑的猫咪,仍是提着后颈,道:“跑什么跑,太丑了,给你洗澡!” 烧了一盆温水,余锦年就将小猫崽子泡在水盆里了,都说猫是天生恨水的,这只当然不能例外,爪子一沾了水就跟盆子里有鳄鱼张嘴咬它了似的,吓得魂儿都飞了。 余锦年好说歹说将它洗了,崽子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掉,后来干脆放弃了,小脑袋无力地挂在木盆边沿,一脸的生无可恋。 洗了两盆子水,这只小脏猫才终于露出了它的本色来,白嘴白腹白足,其余皆黄,脖子上且有一圈黄白掺杂的毛圈儿,远远看去,颇像是脖子上挂了个小铃铛,而且不只是脖子上,尾巴底下还挂着俩肉铃铛呢! “小叮当!”余锦年举着它道,“快帮我实现所有的愿望!” 猫崽子垂着尾巴,连理都不想理他了:“……” 余锦年把猫儿擦干,用旧布巾裹着,兴冲冲跑去找季鸿,到了房间门口才忽然想起来,人家正跟自己玩冷战呢。余锦年趴在门缝上瞅了瞅,没看见季鸿在哪里,小猫缩在他怀里,嘀咕咕喵了一声,他安抚着猫儿,也跟着“喵喵”两下。 门纸上糊着那么大一块阴影,季鸿哪能看不见,他道:“哪里来的野猫。” 余锦年笑眯眯说:“厨房来的,可好看了!” 说着也不等季鸿邀请了,便直接推门进去,再悄悄带上,防止猫咪跑出去。此时季鸿仍在专心致志地伏案写字,并没有抬头,他抱着猫儿跑过去,掀起布巾的一角,高兴道:“你看看,特别可爱。” 季鸿赏脸抬了抬头,却是没见着可爱,只见到一对瞪得跟铜铃似的凶恶大眼。 他似被噎到,只好说:“……是很可爱。” “是吧!”余锦年搬了圆凳过来,挨着他坐了,小声道,“那个,对不起呀。”他抬脸看了看季鸿,发现他明明一本正经地生着气,竟然还没把脖子上的发带解下来。 难不成他真要带一辈子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爱好? “嗯?”季鸿笔下疾书。 余锦年偷瞄了他两眼,让自己竭力不要去注意那条违和的发带,说:“不是真想惹你生气的。你帮了我,让我免于被砸伤,我还那样说你,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他忙抓住猫咪的爪子,摇了摇,“小叮当也跟你道歉。” 少年给这只野猫叫小叮当?季鸿斜觑过去,本来已经舒服地眯起来的猫瞳与他的视线对上,登时又如铜铃,闪着危险的精光。 “……” 季鸿不再看猫,转而问道:“你哪样说我了?” 这还需要再重复一遍?余锦年傻道:“就,说你力气小,背不动媳妇什么的。没事,你看你最近吃得好了,长了肉,等过两天天气好了,我带你出去跑步呀,到时候别说一个新娘子,就是两个新娘一起背也不成问题的!” 还要两个新娘一起背,季鸿笔下微顿,转头看了少年一眼,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 看他这模样,怕是不会知道的了。 余锦年看看他写的东西,问道:“这是在写什么?” 季鸿张了嘴,到了唇边的话最终化作了浅浅的叹息,他道:“这是给你默抄的启蒙书,要学字认文,就得像点样子,一直吊儿郎当的怎么行。这本启蒙简单易懂,是我少时背过的,你且也默背下来。家中笔墨紧张,你先用笔沾水,与桌上书写,将此书抄熟,我再教你其他。” “哦,好啊。”余锦年认真地点点头。 季鸿看着身旁少年的侧脸,柔和而无奈地蹙起眉峰,心道,罢了,也不可强求。 …… 晚上入睡前,季鸿果然看着余锦年读了一遍书,又抄了一遍,才允许他上床。 余锦年瞎折腾了一天,躺在床上又累又困,他侧躺着看季鸿,这人仍然正面仰着,两手交与胸前,端正得要命。只不过虽然睡觉姿势略微僵硬,可他这张脸还是恬静俊美的,让人百看不厌。 可问题是……你能不能把我的发带还给我?它在你脖子上已经系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了!你要是喜欢这样戴,再去买一条好不好啊! 余锦年死死地盯着季鸿,希望他能自觉一点。可他偏就毫无自觉,待余锦年等得眼皮生胶,四仰八叉呼呼大睡了,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季鸿睁开眼,这才将发带拆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从余锦年颈下绕出来,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他偏过脸看着身旁睡得安稳静谧的少年,用手拨动着少年垂在颈前的结扣,轻道:“睡得这么沉?” 余锦年似乎感觉到脖子上发痒,伸手抓了抓。 “不要挠。”季鸿将他手按在枕上,少年仍没有醒,很快手也放松下来失去了力气。他挺起半身,静静地望着余锦年的睡颜,心下仿佛是有一把细柴在烧,将他心中冷血一点点咕噜咕噜地煮沸了。 然而就算他的心中血全烹沸了又能如何,少年却浑不自知地一根一根地往他心下添加柴火。 “锦年。”季鸿俯视着少年,轻轻地按着他的手,以自己的指尖慢慢地分开他的五指,向下反扣住,掌心相贴的时候,余锦年手上的热度一路送到他的骨骼之间。 自晚上便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的猫突然踱了出来,仰头看着床上的两个男人,今天下午喂它吃虾米的那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另一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是要把躺着的那个吃掉。 猫咪猛地一躬背,呲溜窜了上去,喉咙里赫赫叫着恐吓季鸿,拿爪子趴在余锦年的喉口,好歹这两脚怪也是给它送过粮食的,还给他烧了洗澡水,它也要保护这个脆弱的脖颈不被另一个捕食者咬断才行。 在季鸿眼里,那猫亲昵地依偎这余锦年,甚至能抱着少年的脖子,而他却只能在雨中悄悄地揽一下少年的肩膀。 他眼中陡然一黯,提着猫的后颈将它赶了下去,锁在房外,再也不让它进来了。 回到床内,季鸿望着余锦年那段绑着花结的脖颈,烧得干苦的喉咙上下一滚,他按住少年的手,慢慢俯低,隔着那朵花结,吻住了少年的喉结。 呼吸着余锦年颈间的气息,季鸿蓦地笑了声,心道,看我,连只猫儿都嫉妒。 …… 有了猫,余锦年的生活好像更加的丰富多彩了,他用那两个摔出了豁口的碗给它当了食碗和水碗,还给小叮当做了窝,出去买鱼时,也常常捎回来一大包渔农们卖不出去的碎虾鱼米,给小叮当做猫饭。 ——虽然小叮从没把他当成主子,照样是该去哪里浪就去哪里浪。七八日里能有一两日见到它就已是奇迹,有时在外面挨饿挨打挨欺负了,也会回来扒余锦年的房门。如果当晚窗子忘记关牢,小叮当就会深更半夜从窗缝里钻进来,跳上床寻摸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季鸿因此被猫踩醒了好几回,也不知是不是小叮当对季鸿格外的有意见,回回踩他的时候都踩得特别的光明正大,特别的用力,恨不能原地再蹦两下,将他踩吐血。 有时候没地方去了,小叮当难得也会留宿一碗面馆里,白日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扫着尾巴,淡漠地看来来往往的食客,做个安静美好的看板喵。 季鸿常说不要太惯着它,余锦年便很是可怜地道:“它只是个猫崽子啊。” 只不过没过一个月,余锦年便说不出这句话来了。 因为猫崽子它……膨胀了。 原本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猫崽子,如今得两手托着才能抱起来了,且脸大了一圈,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可爱了——小叮当成了大铁铃。 余锦年做了个可怖的噩梦,他梦见自己被人拐进了一个杂耍班,被逼着练胸口碎大石,他被那块大石板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忙伸手抓住了旁边人的手,这一抓,就把季鸿给抓醒了。 此时天外业已蒙蒙亮,也该醒了,于是季鸿起身,将趴在他胸口睡觉的猫抱下来,余锦年顿时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感慨道:“活过来了!什么东西压着我?!” “你的猫。”季鸿字字顿道。 “啊?我的小叮当?”余锦年一个翻身,看向怨念地坐在脚床上的金色猫咪,他将猫举起来仔细看了看,望着季鸿惊恐道,“怎么回事!” 季鸿无语地坐在床边,擦着脸上被踩出来的梅花印,忍住气道:“还不是你喂的。” 第30章 山药羊汤面 小叮当的脸盘已经圆了一圈,余锦年数次想要给它减肥,一日只喂一顿,拿寥寥几颗虾米绞碎了,用热水泡出腥味来,拌稀饼渣喂它。如此强制减了三两天餐,小叮当瘦是瘦了,却每天恹恹的,显得特别忧郁,仿佛被人抛弃了一样,还时常故意躲起来,叫余锦年去找。 余锦年今日叫一声“小叮当”,明日唤一下“黄胖子”,还有诸如“多啦笔梦”之类的奇怪称呼。 季鸿头一次见到有人会给一只猫起这么多的名字,大为吃惊。 有一天夜里,数日未归的小叮当在窗下嚎叫。余锦年刚给季鸿端来了睡前安神药膳汤,这汤是用干莲子、枣仁与龙眼肉慢煎而成,用时饮汤啜肉,能够心脾双补,安神助眠,他将汤盅放到季鸿手中,听到小叮当凄惨的叫声,忙开了窗,将它放进来。 只见猫儿尾巴尖上被其他凶猫咬秃了一块毛,成了只丑猫。 余锦年将它抱起来,心疼道:“你看它以前多凶,现在都打不过别人家的猫了!减什么肥呀,这点小鱼小虾我还是养得起的!” 季鸿坐在床上,慢慢地饮完药膳汤,又接过少年递与他的漱口水,清了口齿,期间不动声色地将猫赶到床尾,心道,它打不过别的猫难道不是因为它太胖了吗? 胖叮当因为不能睡在余锦年身边,气得“喵嗷”一声,隔着被子咬了一口季鸿的脚趾。 这一口不疼不痒,季鸿轻轻地踢了一脚,那胖猫儿被攘得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露出了肚子上的白绒毛,好容易翻过身来,季鸿已握住余锦年的手指,将被一盖,不理它了。 “好啦,你们俩不能和平共处吗?”余锦年哭笑不得,他用脚隔开小叮当,用手反攥住季鸿,佯装生气道,“谁再闹,我就把谁踢下床!” 小叮当:“咪?” 季鸿不说话,借着给少年盖被的机会,摸了下他的肩膀,便闭上眼道:“好,睡觉。” …… 也不知是不是药膳汤起了作用,翌日一早,季鸿迷蒙中醒来,少年不见了,猫也不见了,院中传来微膻的羊肉味道。 如今深秋落寞,日升渐晚,天色仍旧微黯朦胧。 他披衣下床,正单手梳理着头发,便听到自灶屋方向洋溢出模模糊糊的歌声,时而掺杂着几声高低不齐的猫叫。这歌儿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异常的欢快,让本来清冷寂静的早晨格外的鲜活热闹。 季鸿推开门,撞见了早起的清欢,她正拄着拐杖,扶着墙面来回走绕,少年称之为复健,起先清欢每日都会跌倒在地,摔得身上青青紫紫。但这女子心志很是坚定,这几日走得好多了,不再需要人搀扶,已能自行走动。为了不被人家认出来,清欢这几日出入面馆一直蒙着面纱,这会儿见到季鸿,她慢慢地施礼,道:“季公子早。” 季鸿微颔首,一碗面馆中擅歌者只清欢一个,且她在倚翠阁中时,更是以歌喉婉转搏名,见清欢在此,便以为那厢的曲子是她所教,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曲?” 清欢愣了下,随即笑道:“是年哥儿领着穗穗唱的,我也不知呢。” 季鸿心生疑问,便转头朝厨房而去,行至门前,面香肉香伴着欢腾的歌儿,更是少不得有悦耳笑声萦绕而出,只不过歌中词有些奇怪,他自知里面的猫儿和穗穗都不怎么喜欢他,于是便驻足门外,静静聆听。 其中少年以嗓轻哼,穗穗则一边剥葱一边唱。 “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还要变个都是漫画、巧克力和玩具的家!如果我有机器猫,我要叫他小叮当……” “小叮当帮我实现所有的愿望!” “喵!” 唱罢,穗穗问道:“小年哥哥,什么是仙女棒呀?” 余锦年揉着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胡编道:“就是天上小仙女们的仙器,和观音娘娘托着的那个净瓶是一个道理。” 穗穗又问:“那什么是漫画?” “漫——”余锦年闭着眼胡扯说,“就是一种画着很多小人的故事话本……” “那什么是巧克力?” “我、我也不知,大概是一种点心罢……”余锦年真的快编不下去了,他揪下一块面团,随手捏了个兔儿,塞到小丫头手里,哄她道,“好穗穗,出去玩儿,小年哥哥该做朝饭了。” 穗穗瘪这嘴道:“可是我还没问什么是机器——” 没等她问完,余锦年就将蹲在小杌子上等投喂的小叮当一起塞进了她怀里:“去和小叮当玩儿罢。” 抱住了一脸无辜的猫咪,穗穗才不情不愿地跑出去,余锦年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得背后有人笑了一声,低沉问道:“什么是机器猫?” 余锦年惊得心下一跳,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宽心道:“阿鸿,大清早做什么吓人!你稍等一会,今早卖山药羊汤面,待会做好了叫你。” 面是用山药泥、豆粉、鸡蛋揉出来的,汤是葱姜羊肉汤,今日天冷,这道面还能补益元气,温暖手脚。他一边揉面,一边将这些细碎琐事说与季鸿,也没留意那人到底听没听。 季鸿走进来,替他将脸上蹭着的面粉擦去,门外凉风习习,灶间热浪滚滚,那抹面粉沾了少年的汗水,没能一下揩去,反而被抹开了,在余锦年健康微红的肤色上显得更加醒目。 “……是有什么脏东西吗,我自己来。”余锦年顿了下,刚抬起手,就被季鸿按住了,不许他自己去弄。他大睁着眼睛,与季鸿那对沉黝黝的眸子相对而视。 “嗯?”季鸿单手托着他的脸,拇指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面颊,微微靠近了,嗓音低沉道,“还没告诉我,机器猫是何物?” 他这样轻声说话让人格外的招架不住,好像那声线挂缀着无数羽毛,搔得人发痒,余锦年呼吸发窒,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被波及了,心下莫名的乱跳,他视线乱看道:“是我们家乡的传说,大概是一只神猫,据说拥有它就能实现任何愿望……” 季鸿微微松手,领悟道:“你叫那胖猫小叮当,是因为那只神猫也叫此名?” 余锦年心说,其实真的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长得像而已,随便叫的。 季鸿突然抬手揉乱了余锦年的发,余锦年很是不满地要瞪回去,他才一扭动脖子,季鸿也不知何时突然躬下了身子,余锦年嘴唇蹭过男人的耳垂,冰凉柔软,像一块绵软的白面团。 “不必求什么神猫。你的任何愿望,我便可以实现。”季鸿轻问道,“要不要?” 这话说得好诱人,让余锦年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游荡在深山古寺的美艳女妖,以各种各样的手段魅惑来往行人,她们实现行人的欲望,吸食行人的魂魄,之后继续游荡,寻找下一个猎物。 余锦年看了季鸿两眼,道:“如果我说要,你下一句会不会是——你能拿出什么样的代价?嗯,虽然你长得也很美艳,可我真的不好吃。” “我倒觉得挺美味的。”季鸿笑起来,真真是眉眼如春。 “你又没吃过,怎么知道美味?”余锦年明目张胆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自己刚才原本打算要说什么,满脑子只有,他怎么这么好看。季鸿心生侥幸,朝他的方向逼近了一步,余锦年后挪了一步,于是他又近了一步,余锦年后知后觉地又往后退步,两人你进我退,没几步余锦年的后背就抵住了粗糙的泥胚墙面。 “那可否让季某尝尝?”季鸿俯首,在他耳旁轻声道。 余锦年被他气势欺压地提不起气来,耳畔被他说话声扰得发痒,只好慢吞吞道:“这怎么尝……” “这样尝。”季鸿细目轻弯,他攥住了余锦年的手,捏了捏对方软软的手心,头部一点点地试探性地靠近,他甚至感觉到了喷洒在自己脸上的湿热气流。也不知少年是傻住了还是如何,竟是半天没有反应,只眨了下眼抿了回唇,仿佛是僵住了,就任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凑上前去。 “咕噜噜……” 一串气泡声自灶间发出,原是锅里煮着的羊肉汤已经开了,季鸿下意识顿住了片刻,此时两人唇齿之间不过是一指之隔,他再想继续,余锦年似终于回了魂儿似的,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支支吾吾道:“那个,汤……汤烧开了……” 季鸿没动,仅挑起眼帘,淡淡地开口道:“嗯,是烧开了。” 好似有一只手在余锦年心上乱拍,他垂着眼,喉中咽了两三下唾液,说:“该下面了。” 季鸿道:“是吗。” “嗯……”好一番没营养的对话,余锦年吞吞吐吐了一阵,也没听清又咕哝了什么,他飞快地掀起眼帘瞥了季鸿一眼,便两腿一弯,竟是躬身从季鸿身侧钻出去了,也不敢回头看,只快速地将擀好的面皮切做面丝,下到羊肉汤里煮。 季鸿转过身,依旧倚着墙,饶有兴味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少年的背影,半晌,他走过去,自柜上取来一叠碗递过去。 余锦年伸出双手去接,快碰到碗沿时,又跟害怕烫手似的,忽然改口道:“你,你放这里。” 季鸿轻笑一声,顺从地将碗放在灶台上。 此时清欢在门外喊道:“年哥儿,有位客人找你。” “来了!”余锦年似终于等到了大救星,欢天喜地地往前面跑去。 清欢边走边与他小声说道:“那客人好奇怪,进门带了好多鱼,说是送给年哥儿你的。” “好,我去看看。”余锦年点点头。 掀起帘子,果然看到了摆在前堂的两三个大鱼筐,似乎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还往外渗着水,时不时的便有一两条弹出来的鱼尾。只见一条鱼刚蹦了出来,便有一位壮汉弯着腰一把捡起,重新抛回筐里去。 余锦年顺着那鱼,纳闷抬头看向对方,奇道:“钱大哥?” 正是那日卖给余锦年螃蟹,后来又在河里救了个毁容姑娘的渔农钱大。 钱大见了他,先跟做贼分赃似的左右看看,也没等他走过去,就将他拽到了僻静处,满面愁容地说道:“年哥儿,这事可能有些唐突了……我想请你去看个病。” 余锦年心道,请他去治病何必如此蹑手蹑脚? 钱大又凑到他耳旁,脸色登时一红,说道:“是女人家的病,我不好讲的。” 余锦年恍然大悟:“是上次那个——” “嘘!”钱大又环视一周,小声道,“这其中还有不少不得已的缘由,不好说,不好说。所以想请年哥儿出城去走一趟,我将她安置在帽儿山里了,那里头有我祖辈留下来的一栋木屋。” 第31章 糯米乌鸡汤 帽儿山在信安县西北,距县城约有半日车程,因形似人之冠帽而得名,山虽不高,然林叶茂密,起伏向西,最终汇入一条山脉之中,因此山脉仿佛绵延百里不绝,不知尽头,故而有名百里岭,顺着百里岭往西,便是人迹罕至的百里山区了。 帽儿山约算是这山脉至东伸出来的一条小脚丫。 有人请医,余锦年自然风雨无阻,是故第二日一早,就雇了辆小驴车。他刚给拉车的黑驴喂了草料,季鸿便穿着齐整地走出来,两袖用布带绑起,墨发高束,格外的飒爽利落。 余锦年匆匆扫了他一眼,便闷着头给驴喂草。 清欢帮忙把车套好了,又抱出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塞给余锦年道:“里头包了些饼子,二娘怕你们路上受冷,还叫给拿上了两件披风。” “两件?”余锦年愣一下,看了季鸿一眼,“他也去?” 季鸿保持沉默,他摸了摸驴子,便微扬衣摆跳上了车去,动作流畅,不给余锦年丝毫拒绝的余地,理好了绳,他道:“上车。” 余锦年磨磨蹭蹭不肯动,过会道:“挺远的,你不要去了。” 清欢看了看自昨日起便诡异非常的两个人,仿佛是闹了别扭,又不太像,她笑了笑说:“路生难走,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回来,季公子跟着也好有个照应。” 季鸿突然道:“我下去抱你?” 余锦年吓得跳起来,一个骨碌翻上了车:“我上来了,上来了!快走。” 清欢噗嗤笑出声,季鸿回头看他坐好了,心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于是挥动小皮鞭走起来。 ……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只剩下驴子昂嗯乱叫。驴车不比马车,后头拉着的是二轮车板,没有厢的,且他们又迎着朝风往西去,余锦年抱着膝盖蹲坐在后头的车板上,冷风被前头端坐的男人挡去了一半,犹且觉得寒意四生,不知那人该冻成什么样了? 他这样怕冷,还替我赶车,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他闹别扭。 余锦年蹲在后头想了想,展开包袱取出一件披风来,小心翼翼地挂在季鸿肩上,又两手绕过去给他系好带子,道:“你不要赶这么快,早些晚些不妨事的。” 正说着,便听吁地一声,一路小跑的驴子终于能歇口气了,慢悠悠地踱步往前走。季鸿握住给自己系带的那只手,侧首看向余锦年,见到他眼下那两抹浓重乌青,又想起他昨夜在身旁翻来覆去,跟身子底下生了钉子似的,一夜未歇,更是天不亮便跑了出去,说是去借车,其实更像是逃命。 不由蹙眉道:“没睡好?” “唔,还好。”余锦年抽了抽自己的爪子,季鸿抓得太紧了,他挣了两下只好放弃。这姿势扭曲,他抬起眼就能看到季鸿那双薄红唇瓣,胸腔里又咕咚乱蹦,他赶忙低头回避,又不巧看到了季鸿攥着他的手,顿觉手腕生烫,这样的姿势简直一刻也保持不下去了。 “是我的错。”季鸿却忽然松了手,轻声道,“靠我身上睡罢,不再扰你了。” 过了会,季鸿感觉后背微微一沉,余锦年将脸埋在他披风上,使劲蹭了蹭,过会似乎寻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便不再动了,季鸿以为他要休息,便也不再与他交谈,专心致志赶车。 然而余锦年却是睡不着的,哪怕是闭上眼睛,都能想到昨日厨房里的沸汤声,想到身后粗粝而微冷的墙面,也想到一片橙黄晨晖之间,背对着光芒朝他渐靠渐近的季鸿的脸。 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好端端说着话,最后怎么就成了那样。 如果那时锅子不开,无人打扰,他们是不是就已经…… 余锦年侧靠着季鸿的背,忽地两耳一鸣,仿佛是一团热气裹着三魂七魄从耳朵里溜出去了,脑袋里也跟炸开锅了似的,嗡嗡乱叫。 之前是因为胡思乱想,无法宁心入睡,现下脑花都被他脸上热气蒸熟了,一片空白,闭上眼发了会呆,竟是郁郁沉沉地打了好长一个盹。 至季鸿叫他下车时,他还迷迷瞪瞪地不知到了哪里,于是揉了揉眼睛,双手一展,软绵绵叫季鸿来扶。 季鸿借力拽了他一下,疑惑地看着他的脸,伸手一摸,道:“怎么脸这样红,病了吗?” 余锦年猛地清醒,使劲拍了拍脸,赶忙跳下车:“没有没有。这是在哪儿了?” 季鸿狐疑地看着他,道:“帽儿山脚下。往上无法行车,只能徒步上去……真没病?” 两人正说着,远处丛叶无风自响,哗哗一阵,季鸿下意识偏开半步,挡住了身后的少年。不过片刻,那枝叶被拨开,钻出一个人来。 余锦年踮着脚,从季鸿肩头露出半张没睡醒的脸,见来人原来是钱大。 钱大憨厚笑道:“可来了。我在前头给你们带路!” 山路难走,只有坑坑洼洼的小径,还免不了被草叶勾住腿脚。其实一夜不眠也没什么,前世夜班时他经常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可如今不比前世,虽然日子苦了,可是生活也慢,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真是无比规律,反而不能适应熬夜了。 余锦年神情恍惚,走两步歪一脚,季鸿回头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一个不留神,一头栽下去喂了花儿,于是伸手叫他牵住。 三人磕磕绊绊,终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茂林四合,围住了一栋小木屋,屋中翠烟袅袅,外面还散养着几只白毛乌脚的老母鸡,见来了生人,纷纷四散而逃,倒是有一只小鸡崽胆子大,竟敢跑来啄余锦年的脚。 他弯腰将黄绒绒的鸡崽抓起来,恐吓它道:“把你红烧了吃!” 鸡崽子一点也不怕,叽叽乱叫,又去啄他的手指。 季鸿见那鸡崽子啄得挺凶,将少年的指头都叼红了,他伸出食指将鸡崽的小尖嘴推开,轻轻揉了揉余锦年被啄红的那处。谁知鸡崽不仅不害怕季鸿,反而低着头在他食指上蹭了蹭,清脆好听地叫道:“叽!” 余锦年险些笑倒:“你看,难得有不怕你的小东西,快认个干儿子罢!” 那鸡崽软软蹭完季鸿的手指,在余锦年手心里蹦跶了两下,脖子一梗,忽地吐出一条没吃完的小白虫来,余锦年气得正待要收拾它,木屋门吱吱一开,走出个农妇打扮的女子。“大郎,回来了?”那女子虽然面容毁了,声音却很好听,她与钱大擦了擦汗,才转头注意到余锦年二人,不由神色微顿。 钱大握了握她的手,五大三粗的男儿此刻竟然羞涩起来,摸着头笑道:“乔乔,外头风大,你身子不好,快进屋去歇着。”将女子送回屋中,他又回来招呼道:“年哥儿,你们也快进来!” 这处木屋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应桌椅杯碗、床榻布帘,虽称不上有多好,却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或许是专门给女儿家备的,都多多少少带着些花色,很是温馨。木屋当中有一张四方桌,摆着烛台茶盏,以及一个针线篮,篮中放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 那名唤乔乔的女子局促地坐在桌前,钱大进进出出又是烧水又是泡茶,时而问乔乔冷不冷、饿不饿,仿佛在他眼里,这姑娘并非是满面刀痕的丑八怪,而是貌若天仙的精致好女。 乔乔捧着钱大泡的粗茶,笑道:“大郎,院里的鸡闹了,你去喂喂它们罢。” “哎!”钱大连声应下。 待钱大走出去,余锦年仔细打量过这姑娘,试探唤了声:“……雪俏姐姐?” 乔乔叹了声气,苦笑道:“真是……这样都瞒不过年哥儿的眼睛。” “啊!”余锦年一时惊讶,他只是听此人声音与雪俏极为相似,又想起清欢所说雪俏毁容之事,这才有所联想。这可真是阴差阳错了,没想到那日余锦年救起的溺水女子,竟然就是雪俏,他疑惑道,“雪俏,你怎么……你病了?” “嗯。”雪俏讲起那日遭遇,终于将余锦年自清欢那儿听来的前半段对接上了。 原来那日她们分头逃开,雪俏听清欢的指引,一路往城北跑去,却不料在河边撞上了丁府的家奴,正四处查找她与清欢二人,她担忧清欢被人抓住,便引了一波人来追她,扭打间不知是谁朝她挥了一棍,她眼前一黑,这才栽进河里。 那伙家奴沿河看了看,没找着她,又怕闹出人命牵扯上丁家,这才悄悄离去。 被余锦年救活后,钱大好心将她带回家中,灌了热汤,还买了金疮药与她敷脸,只不过脸上的伤虽好了,却留下了难看的疤。钱大也不过是个靠打渔为生的农户,能如此尽心待她,她已是感激不尽,伤好后,便尽可能地与他打理家务,做菜烧饭,缝缝补补,照顾孩子。 如此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渐渐互生出些情意。雪俏无家可归,钱大鳏居多年,二人也没再办什么嫁娶之礼,买了新衣新被,便算作结为夫妇了。钱大整日在河上飘摇,以船为家以橹为车,日子也算过得去,只是总不能叫一个女人一直住在湿冷的船上,与他一起吃苦。 所幸祖辈上曾是猎户,在帽儿山里有栋木屋,也算是个不错的居处。 雪俏,如今该称她为林乔了,林乔是她闺中本名,她笑了笑,自言也算是日子清美。又问起清欢,余锦年省去了其中诸多不顺,只告诉她清欢也逃脱了,虽然受了些伤,如今也都大好。她才放心下来,重新拿起篮子里的锦囊,边说边绣。 锦年道:“他可知你以前……” 林乔笑容甜蜜道:“我与他讲过,他说并不在意。且我脸伤成这样,想来就算是旧人,也不会再认出我了罢。” 这就好,余锦年点点头,钱大倒也算是个真性情的男人了。两人叙过旧,他这才问起正事:“钱大哥说你病了?” 林乔脸上微红,手里搓着线头,小声道:“是有些不大好……”她抬头看了看季鸿,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于是余锦年把季鸿向外一推:“你也去,看看你干儿子去!” “……”季鸿无奈,“有事叫我。” 余锦年:“知道啦!” 季鸿依依不舍地走后,余锦年道:“雪俏姐姐,你但说无妨……可是妇人之病?” 林乔点头,怯怯地说道:“说来甚是羞愧,的确是说不出口的病,着实有些张不开嘴……我其实,这月事,已断断续续月余未止了……之前大郎请了位医婆来,只道叫我拿香灰敷一敷便好了,可敷过之后仍旧淋漓不止,这几日更是觉得身重疲懒,头晕难行,什么活儿都不想做了。”她望着窗外,余锦年也与她一同看去,季鸿正与钱大两个在鸡窝旁,不知说着什么。 钱大在窝里掏了掏,欣喜地从一只抱窝的母鸡身下摸出个蛋来,让季鸿伸手拿着。 季鸿第一次见母鸡下蛋,很是新奇,可要他去接这蛋他又一脸为难,这会儿回头看见窗里余锦年在望着他,这才勉为其难的接了过来,蛋还热乎乎的,他接来就要往袖子里放,准备拿进去给少年看。 被钱大拦住道:“哎哎,这可使不得,这么着蛋要碎了,衣裳可就臭了!小哥儿你要喜欢我就拿个篮儿与你装几颗。” 季鸿:“……” 余锦年吃吃笑他。 林乔又热了茶水,发愁道:“大郎体贴我,什么都不叫我做,可我总拖着病身……也不能给大郎添个一儿半女……” 余锦年听她所说,应该是女子经血淋漓不断之症。此时女子生了妇科病,大多囿于成见难以启齿,又或遮遮掩掩不敢语人。也有林乔这样请医婆的,这些医婆之中不乏也有民间圣手,但大多其实对医药之事全不通晓,只有手中几个家传秘方或者土方法。 林乔道:“因总也不好,大郎便说年哥儿有些巧法子,便请你来看看。” 余锦年仔细瞧了瞧她,见她确实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又摸了脉,查了舌苔,心道:“脉缓而弱,舌淡微胖且苔白,手也发凉,果然是脾气虚陷的毛病。” “月事之血是深是浅?” 林乔想了想:“很是稀薄……” 余锦年问:“这症是从何时开始的?” 说起此事,林乔不由感慨:“便是月前,大郎听闻倚翠阁的事,说是有个闹事的姑娘被打发出去了,我只以为是清欢,一时伤感不能自已,恰逢那日来了月事,从此之后就不得好了。” 正所谓七情六欲皆可致病,林乔本就常忧常思,忧思伤脾,中气下陷,故而冲任不固,血失统摄,所以才有了妇人女子崩漏之病。 理清缘由,余锦年也就知该如何医治了,只是这时许多药物不好去买了,便先就地取材,做些药膳与她吃,他率先盯上的就是院子里那只昂首挺胸的白毛乌鸡。 乌鸡补虚劳,宜妇人,若是有些当归便更好了。 钱大一听说自家养的鸡能给林乔治病,二话不说提刀便杀。他本就不擅长养这些鸡鸡鸭鸭,买来也是图好看聒噪,好给林乔解闷的,好歹院子里有些动静,能让她开心一些。 木屋后另有一个小茅屋,用作厨房,杀了鸡,余锦年借用了炉灶,起了一锅热水。他将鸡清理好,去除内脏后剁成块,直接放在锅里清煮。山里别的不多,各色野生药材与杂菜野菜却数不胜数。 切葱段的时候,季鸿提着篮子走来,钱大果真给他装了一篮子蛋。 余锦年回头看了一眼,又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季鸿身后竟跟着那只小鸡仔,寸步不离地踩着他的影子,季鸿忽然停住了,它还仰头看看发生了什么。 见少年满脸灿烂,季鸿也不禁莞尔,他径直走进茅屋,将篮子放在土灶台上,便去握少年的手:“山间多风,冷不冷?” 男人的手冰冰凉凉的,余锦年不自觉地反握住与他搓了搓,道:“我不是很冷。你若冷得厉害,我与你煮些姜茶。” 季鸿微眯双眸:“好。” 余锦年说着用小茶壶闷上生姜片与两颗红枣,便坐到泥炉上小火慢煨,没过多久茅屋中就散发出丝丝生姜辛辣的味道,这时,余锦年又向壶中投入小小一块红糖,煮化了,便盛给季鸿喝。 季鸿捧着茶碗,鼻尖萦绕出一团白雾,他静静地观察少年,过了一会道:“昨日……” 噗通,余锦年脸色一变,瞬间将一把葱段并花椒,合一碗糯米倒入煮着乌鸡的锅子里,盖过了季鸿的声音,假装听不见。 煮上糯米乌鸡汤,他又一刻不停的打好鸡蛋,切上葱花,本想炒个简单的葱蛋,没想到找盐的时候,竟叫他找到一罐晒干的艾叶,便改主意,做了个艾香蛋饼。艾香蛋饼说来很是简单,直接将晒干的艾叶揉碎撒到蛋液里,葱沫炝锅以后将蛋铺成蛋饼即可。 糯米乌鸡汤能够补血调经,艾香炒蛋又能温经止血。 最后又烹了壶红糖蜜枣饮——红糖甘甜温润,蜜枣补益脾胃,平日即可煮来代茶饮,再好不过。 那锅糯米鸡汤刚煮得香味四溢,钱大忽然一脸惊慌失措地远远喊道:“不好了年哥儿!” 余锦年端着盘子,愣愣问:“怎么了?” 钱大不好意思道:“你拴在山脚下的驴子不见了……年哥儿,你们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第32章 酒蒸鱼 一听说驴子没了,余锦年着急起来,驴车是他雇的不说,他可是在人家那儿压了银两的,若是驴子丢了,他可就赔大了。 他焦急地问:“驴子怎么会不见?车呢,车还在吗?” 钱大道:“车倒是还在,只驴没了。栓驴那棵树底下的草都薅光了,我估摸着是驴嚼秃了草,自己挣开了绳儿,一路吃进山林子里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馋驴,为了两口草连绳子都挣开了! 钱大见余锦年一脸痛惜,更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是他请年哥儿来瞧病的,末了还把人家的驴给弄丢了,忙又说:“刚才在山脚下我已粗找过一遍,这家豢的驴性子没那么野,指不定明早就自己溜出来了呐!” 听他都如此说,余锦年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暂定下心,先将手头的活计做完。 木屋后头摆了两口硕大的石缸,一口用来蓄水,另一口则用来存鱼。钱大毕竟是以捕鱼为生,此时,缸里便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鲫瓜子,长约六寸,身扁肚白,一瞧便知是肉嫩骨松的好鱼。 水中之物,各有裨益,如鲤之下乳平喘,蟹之益阴补髓,这鲫瓜子自然也不无好处,其甘温入脾,补气摄血,亦能化湿,算得上是鱼中上品了。 余锦年取出其中稍小的一条鲫瓜子,拿刀背猛地拍昏了,便剖腹去鳞,剜去内脏。鱼之一味,胜之在鲜,必须现吃现杀才行,且若是想品鱼之本味,其实重油重盐、过火过酱皆是下法,唯有蒸之一字,方能聚其鲜美。 因钱大家中有一坛上好的秋油——有道是“日晒三伏,晴则夜露,深秋第一篘者胜1”,讲的便是秋油了,实则就是经过三伏曝晒慢酿而成的好酱油,其味香醇厚美,入菜蘸食,荤素相宜——于是余锦年便打算做个酒蒸鱼。 蒸鱼是最容易不过的烹鱼法,他将洗好的鲫瓜子摆在大盘上,在鱼肚中填上几段葱姜,再将家中自饮的粗酒淋在鱼背,浇上两盏秋油,直接入锅以水热蒸。蒸鱼务必要阖好锅盖,一气蒸熟,否则鱼的鲜美之气便要顺着缝隙蒸走了。 这样蒸出来的鲫瓜子脂软肉嫩,且无鱼腥,而又不只是鲫鱼,边、鲤之类皆可如此酒蒸。鱼蒸熟后,余锦年又快手将切碎焯熟的香蕈笋丁洒于其上,阖盖微焖,即可出锅尝鲜。 最后干烙几张黍米饼,清烫一份在木屋后林里鲜采的野黄鹌菜,便能上桌开饭了。 钱大进屋时见菜肉满桌,简直比过节还丰盛了,其中食材俱是自家林间之物就罢了,还能治病,一时目瞪口呆,没等落座就要下手去捡那菜吃,被林乔照手背打了一下,嗔怪道:“年哥儿和季公子都还没坐呢,你便下手去抓,也不让人笑话。” 男人嘿嘿一笑,忙请余锦年二人落座,稀奇道:“年哥儿,菜真能治病?” 余锦年道:“药食同源,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这黄鹌菜便是给钱大哥你做的。” 钱大奇怪道:“给我?我可没生病啊!” 余锦年笑说:“你整日在河边鱼市高声叫卖,天长日久难免损伤咽喉,这黄鹌菜清热利咽,可不是对症了?” “这么说来,这几日我倒真觉得有些喊不动了,喉咙又干又痒。”钱大啧啧称奇,顿时对余锦年心生钦佩,热忱地让过余锦年与季鸿后,便万分高兴地给林乔夹了块鱼,“乔乔,快吃。我就说年哥儿是个奇人,定是能治好你的病!” 林乔低垂着头,因钱大明目张胆地与她夹菜而有些害羞,然而她脸上疤痕纵横,显得略微狰狞,将这份女儿娇羞在实际上打了大大的折扣。 余锦年一边默默啃饼子,一边可惜林乔遭遇,又在心底道,其实她如此这般,也算是因祸生福,得偿所愿了吧。 “好歹吃些菜。”他正走神,季鸿与他夹了小小一块鱼肉,只是鱼尾附近的嫩肉,并非鱼腹鱼腮等肥美之处,他知道这餐是专为钱大夫妇做的,他们两个不好喧宾夺主,但又见不得少年光啃硬饼子。 余锦年吃了口鱼肉,又吃了口烫菜,就摇头说吃不下了,抱着张啃了一半的饼子,跑到木屋外头,在鸡窝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托着腮看林子深处:“唉……” 那可是一头驴子啊!其心痛程度大抵和前世弄丢了人家的车差不多罢,虽然是个国产杂牌车,可好歹也是车啊! 天色渐晚,山中林茂枝密,遮天蔽日,更是晦暗。 余锦年换了只手托腮,又“唉”一声。 不出片刻,季鸿就跟过来,问道:“怎么?” 余锦年忧愁满面,扁扁嘴看向季鸿:“心疼我的驴……” 果然还是放不下那头贪吃的驴吗,季鸿本想说不过是一头驴,可看到少年委屈兮兮,一脸愁苦,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不仅将他也叹愁了,还将他的心都叹软了,让他实在说不出“丢了便丢了”这种话,只好无奈道:“你吃饱些,我陪你去找。” “真的?”余锦年眼睛一亮,高兴地跳起来道,“季鸿,我太喜欢你了!” 随口喊完,他便兴冲冲跑进屋里,去跟钱大说一声,却不知此时季鸿面如锅炭,心中更是郁郁——好容易听到少年表白心迹,竟是为了一头贪嘴的驴? 过会,余锦年抱着披风出来了。钱大提着盏灯,很是发愁地跟在后头,他拦住季鸿道:“天晚了,此时进山实在不安全,还是莫去寻了,明日天亮再找也是一样。” 季鸿接过灯:“无妨,他性子就是这样,不让他去找一找,今晚是睡不好觉的。我陪他走一圈,不走远,过会儿便回来。” 钱大见拦不住,又忙提出两支竹筒来,俱用细绳拴着,道:“晚上山间阴冷,带上两筒酒,若是冷了还能暖暖身子。” 季鸿谢过他,便领着兴致勃勃的余锦年进入了山林。 …… 林里倒也不如何安静,多得是虫鸣叶响,沙沙簌簌,却自称一派安适悠闲,反而是他们两个的脚步声倒显得与这林野之声格格不入。 余锦年在前方四处乱看,季鸿紧跟其后替他打灯。 说是出来找驴的,可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找,那驴又不通人性,总不会这边喊一声,那边便哎一句。更何况那驴子又不是他的小叮当,唤几声名儿就会跑出来,他总不能漫山遍野地喊:“驴!驴!”那样也忒傻了些。 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余锦年回过神来,天都已经黑尽了,除却自己脚下的一点光源,更远处简直漆黑如墨,头顶枝桠上斜斜挂着半轮银月,也不甚明亮,他倏忽记起季鸿怕黑,一时脚下顿住,哎呀一声。 “我们回去吧!”余锦年攥住季鸿的手,小心地接着微弱灯火去看季鸿的脸。 季鸿疑惑:“不找了?” 余锦年连连点头:“算了吧,不找了。”驴子丢了事小,要是把季鸿吓坏了那可就事大了。 拉着季鸿沿着来路往回走了一段,余锦年感觉手上突然一沉,季鸿站住不动了,只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棵树。各色恐惧症患者害怕的东西各式各样,原因各有不同,但症状其实都大同小异——害怕、紧张、焦虑,而最最要不得的就是猛然间刺激他,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恐惧,甚者当场崩溃也是常事。 余锦年见他僵住,顿时也紧张起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鸿?” 季鸿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却是垂下眼帘,迟疑了一会,道:“这棵树我们是不是见过。” “——啊?”闻言余锦年连忙扭头去看,树倒是寻常的玉兰树,却不知是在此驻扎几百年了,才能生得这般茂盛,枝干遒劲,如今花期早过,只余一树黄绿密叶。这样大的玉兰树哪怕是在山林里,只要见上一眼也不会轻易忘记的,他看着这树叶片,不禁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好像,是见过。” 季鸿:“……” 余锦年:“……” ——好的,他们两个真的迷路了。 许久,余锦年才瑟瑟问道:“怎么办?” 季鸿将灯放在脚边,衣摆微撩,席地而坐道:“我也无法,随缘,等天亮罢。” “……”余锦年也跟着拢起衣服,贴着季鸿坐下,小声说,“对不起啊,我明知道你怕黑,还非要出来找什么驴子。那头贪嘴的坏驴!” 季鸿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只道:“认错就罢了,怎么还骂起了驴子,那不是你的宝贝麽。” 余锦年刚想辩解,倏然从茂林伸出刮来一阵邪风,竟是将他们面前唯一一盏灯笼吹歪了,纸笼中灯火明明灭灭一阵,没等余锦年去抢救,便噗得一声熄灭了。 “哎呀!”余锦年吓得一叫。 四周顿时陷入浓郁如墨的黑暗之中。 季鸿心下一紧,余锦年便将他手臂抱住了,仿佛是一直漂浮不稳的心有了着力点,他长松了一口气,克制住心底跃跃欲出的紧张感,问道:“你会不会生火?” “唔,我不会啊。”少年清逸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你会吗?” 季鸿摇头:“也不会。” 余锦年愁道:“那怎么办?这么黑。”他嘀嘀咕咕一阵,又自我嫌弃地喃喃道,“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来的。阿鸿,你会不会害怕?我这样抱着你会不会好一些?你害怕要和我说的呀,我和你聊聊天总会好一点。我跟你讲,我有次在山里还抓过兔子呢,可以烤了吃,外酥里嫩特别香……” 少年一直在耳旁喋喋不休,又是担心又是自责,讲着讲着便又扯到了吃食上去,好像聊聊食物就能给他壮胆,就能渡过这无光无明的漫漫长夜——明明他自己也挺害怕的。 怎么会有这样惹人怜惜的小东西啊。 季鸿心底软地似流沙一般,简直将他自己都吞陷下去了,又干又燥地吞陷着,让他忍不住想将身边的小东西也一同裹进心里,一同囫囵吞下去,与自己那颗软得聚不成形状的心揉捏在一起。 少年仍在扯天谈地,季鸿忽然微微一颤,道:“锦年,你再与我近些。” “好。”余锦年应着,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季鸿在黑暗中摸到他的手,五指扣住:“再近些。” “……哦。”余锦年又挪了挪屁股,这下真是严严实实地贴在他身上了,大腿碰着大腿,“这样行了吗?这么害怕吗?” “嗯。”四周都是差不多的黑,余锦年感觉到男人的呼吸声近在眼前,听到他低声问道,“锦年,像昨天那样行吗?” 季鸿的声音低而缱绻,在静谧的林间空荡荡地飘着,余锦年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此刻季鸿正看着自己,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几乎感受到了那道炽热而直白的视线,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对方自口鼻之间呼出的温热气息。 “行吗?”季鸿锲而不舍地追问,“昨天那个,继续。” 余锦年胸腔里的那颗玩意儿正不要命的搏动,慌乱得都感觉不到自己四肢了。 笼罩在他们之间的这片黑暗成了最大的帷幕,将勇敢、胆怯、紧张、期待等等等等所有一切都糅杂成一团乱线,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行的话……你就,不害怕了吗……”他用力地吞咽一声,发出咕咚的声响,他已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整个人在此时都怯懦了起来,遍身的血管都在瑟瑟发抖,像一根根弹乱的琴弦。 季鸿道:“嗯。” 余锦年不停地眨动眼睛,既慌乱又不安,他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般肩膀轻微地战栗着,好半天,他才纠结着出声,可就连自唇间挤出的话语也没有力气,像是被醋泡了一夜,软得提不起筋骨:“那,那我……” “唔——” 并没有等他将一句话彻底说完,那片呼吸声就贴了上来,他半开的嘴唇就被一片柔软堵住。他本能地向后撤退,想要逃脱,可对方却不给他留有任何躲避的机会,一直追赶,不断地追赶。他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湿热和粘稠,仿佛全身的血液涌了上来。 天上云儿飘来又飘走,月光在一瞬间猛地一亮,这一瞬间,他直直白白地看到了季鸿。 ——果然啊,季鸿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清代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 第33章 海星 清月如霜,枝叶婆娑,夜风习习。 一只脏兮兮的野兔从林中钻出来,一边咂着三瓣小嘴嚼草茎,一边用黑珍珠般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古玉兰树,树下有一抔最汁肥叶美的草丛,那是它往日最爱觅食的地方,可如今,被其他人占据了。 它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不吃草,而要啃对方的嘴巴,难道嘴巴要比那丛鲜草还要好吃吗。 “——唔!唔唔唔!” 余锦年向后一倒,靠住了粗壮的玉兰枝干,到底是无处可逃了。尺高的杂草被二人压塌了一片,簌簌作响,隐藏其间的小虫也因此惊醒,纷纷窃窃私语,然而此刻,这些寻常在自然之声在余锦年的耳朵里却显得格外刺耳,好像自己是被围观的那个,他两耳一轰,不由踢蹬了几下腿。 这几脚似乎踢到了季鸿,他像是刻意报复般,一只手从余锦年颈后绕过来,捧住他的脸,愈欺愈深。 脑子里面已经煮成一锅糊粥,脸也烫得不轻,余锦年一只手被季鸿扣着,另一只无处安放的,便焦躁不安地四处挥舞,挣扎间他不知抓到了什么东西的带子,昏聩之际用力一拽——满头乌发自季鸿脸侧覆下来,男人清美俊逸的脸庞顷刻间落在阴影之中,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魅力。 “闭上。”季鸿终于给了少年一点喘息的机会,又或者是,他也承受不住被余锦年盯看所带来的的躁动,他有些迫不及待,因此嗓音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他自己所体会不到的压迫味道,“眼睛,闭上。” 余锦年有点不会思考了,季鸿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双睫颤抖着好容易闭上了眼睛,还没换两口气,季鸿就又将他吻住了,只是这回更加从容,改为慢慢的引诱舔舐。 曾有研究说,当人失去某种感官时,其他的感官便会补偿性地敏锐起来——余锦年闭着眼,倏忽想起了这份几乎遗忘在脑海深处的研究报告,他甚至能记起报告里那几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研究数字,简直是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起初的震惊退散之后,他竟从这个吻中感受到了愉悦。 缠绕在余锦年手上的发带突然间滑落在地上,摸索间,他碰到了一片柔软衣料,便放弃了那条不知所踪的发带,牢牢地攥住了季鸿的衣襟,下意识地向自己的方向扯,用力得指间关节都发白了。 然而就是此时,季鸿却毫无征兆地停住了,他松开那瓣柔软的唇,绕在少年背后的手自他脊骨滑下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余锦年睁开眼,感觉视线里的一切都湿漉漉的,连头顶的月亮也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嘴巴里也又热又麻,他仰着脸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模样傻得冒泡。 季鸿将一脸傻气的少年搂住,靠在树下,自腰间解下一筒竹酒,自己抿了一口。 余锦年抱着膝盖愣愣地坐在那,闻到酒香,也伸手道:“我也要。” 竹筒刚递过去,他捧起来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半,季鸿转头看了看他,伸手在余锦年头上揉了一把,又将他揽过来吻了一下,贴着少年的鼻尖道:“还要不要?” 余锦年呼呼吐气,气道:“我说的是酒,不是——” 说到一半,他就闭上嘴不说了。 “不是什么?”季鸿低声问,依旧与他保持着似吻非吻的距离,余锦年不肯说话,但少年不安眨动的睫毛仿佛挠蹭到了他的心脏,他作势又要去亲吻,少年的眼睫慌不择路般闭上了,手也攀上来又揪住了他的衣襟。 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意料中的东西,余锦年悄悄眯开一条缝,见季鸿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顿时恼羞成怒地将他推开,低头抿着酒筒道:“烦死了你!” 季鸿被推开了也不恼,又整理好衣服坐回去,看他像个青蛙似的蹲得老远,不由失笑:“躲那么远做甚么,我吃人么?冷不冷,过来。” 是挺冷的,余锦年磨磨蹭蹭挪过去,季鸿展开披风将他裹起来,低声道:“还冷不冷?” “还行。”少年回答,他在披风里缩了缩头,躲了起来。过了好久,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支支吾吾地闷声道,“那个……亲也给你亲了,你不要怕了。” 季鸿垂首看了他一眼,压下心思,嗯了一声。 嗯就完了?余锦年皱起眉头。 两人窝在树底下,幕天席地地靠在一起,两人之间就没有别的什么说法了,似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真的是为了给季鸿壮胆用的。余锦年心中鼓动,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捆住了,想跳却跳不出来,他掀开披风偷偷向上瞄去,见季鸿闭目养神,一脸冷淡禁欲,就跟打坐入定了一样。 半晌,季鸿似乎发现了他在偷看他,却没睁眼,只轻问:“不睡?明日天亮还要找路。” 余锦年喉咙一堵,胸中郁闷,顿时蜗牛般的缩了回去,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心里烦道,他到底什么意思,真把我当解压器吗。 又过了一会,季鸿终于注意到少年生气了——委实是因为余锦年跟腰上生虫了似的,在怀里乱动,想不注意都不成——他揭开一点披风,刻意问道:“坐得不舒服,地上有坑?” 余锦年气卒,你才有坑,季鸿你心里有坑! 季鸿充满耐心,从容有余:“那是怎么?” “……”真要问余锦年怎么难受,或者问余锦年究竟想从季鸿口中听到什么,他自己又不知道了,有个词儿就在喉咙里堵着,可他说不出来,觉得特别别扭。 “好了。”季鸿安哄式的摸了摸他的腰,道,“抬起头来。” “干什么?”余锦年不满地眨了下眼,谁想到他刚抬起头,就被对方又嘬了一口。季鸿亲完依旧没什么表示,将刚刚揭开的披风又掖回去,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余锦年气都气傻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是不是有毛病! 去你二舅大爷的! 余锦年抹了抹嘴,从季鸿披风里钻出来,自个儿裹着衣裳睡了。可这周围这么黑,季鸿要是发起病来……他想了会,纠结了一下利弊得失,到底心软,又往后挪了回去,将一只手搭在季鸿腕上。 不过他也确实心大,生了会闷气,竟也睡着了。 季鸿待他睡熟,才把人揽进来,重新用披风裹好。睡着了的余锦年乖得不行,被搂住后自动寻着暖和的地方去睡,猫似的拱了拱,就偎进季鸿怀里了。 “看你究竟能忍到何时开窍。”季鸿把玩着他的发丝,低笑道。 四周终于又寂静下来,黑暗慢慢将二人包裹,不过好在有余锦年在身边,季鸿想到的都是些鲜活可爱的事情,那些恐惧反而能被好好地压制在心底,没有以往那般容易跃出来了,他轻轻揽住少年,也阖上了眼。 ——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季鸿是被人摇醒的。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奇长的驴嘴,正撅着嘴皮子要来嚼他的衣领。 “吁,回来,回来!”后头有人猛拉绳头,将驴拽远了一些,随后钱大冒出来,一脸焦急道,“哎呀,可找着你们了!” “抱歉,昨晚迷路了。” “哎,这倒没事,这山虽大却没什么猛兽,就是夜里凉,没冻着你们吧?” 季鸿摇摇头,他要起身,才忽觉双腿麻木,动也不得。低头一看,少年正枕着他的腿睡得怡然自得,嘴角还挂着晶莹的口水,只手放得不是位置,正在他两腿之间的某处,少年手热,捂得那块儿也热了。 他正觉得微有尴尬,余锦年舔了舔口水,梦呓道:“象拔蚌鱼生……要这样切的……”说着便伸手一抓,吓得季鸿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轻喊道:“锦年,锦年,醒醒了。” “……啊,不是吃海鲜吗?”余锦年揉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季鸿腿上爬起来,就双手一抬又挂在了他肩上,抵着肩窝蹭了蹭,“别叫我,没吃完呐!” 钱大不好意思看他俩了,转身去牵那头贪嘴的驴,道:“昨儿你们一夜未回,我便出来寻你们,这驴就是半路上碰巧找着的,都吃到半山腰去了。” 傻驴昂嗤一叫,甩着脸老大不乐意。听见驴叫,余锦年仿佛是身上被装了什么按钮,顿时清醒道:“驴?驴找回来啦?!” 钱大笑道:“是啊年哥儿,找回来了。你瞧,吃得肚儿都圆了。” 余锦年跑过去围着驴子看了一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认一点伤口都没有,这才失而复得地抱着驴脸,使劲摸了摸,感激道:“太好了,钱大哥谢谢你!” 季鸿扶着树干,慢慢活动着被余锦年枕麻的双腿,心中郁闷道,果然还是驴子比他重要。 三人沿路返回,钱大在前头带路,余锦年喜滋滋地骑在驴背上,季鸿则无奈地牵着驴。回到木屋,林乔也迎出来,担忧道:“都没事吧?” 钱大忙说:“么事么事,年哥儿他们迷路了。” 林乔连连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吧,灶子上做了朝食,暖和一下身子。” 所谓朝食,其实是农家常吃的稀饭糊,并咸菜疙瘩,以及昨日剩下的黍米饼。但余锦年吃得津津有味,且向林乔讨教了咸菜疙瘩的做法,他与林乔聊得热火朝天,季鸿则又被钱大拖去看母鸡抱窝了。 吃过朝饭,余锦年口述了一张固冲汤药方,令季鸿写下来,又与钱大说了说林乔的饮食事项,这才准备下山回家。 钱大自告奋勇道:“我去与你们赶车罢,且正好去城北码头上,捎带一篓鱼儿回去吃!” 余锦年一听自然高兴,面馆里给小叮当备的虾米鱼干早就吃完了,他正想有空去码头鱼市上转转呢,也顺道买些什么花鲤鲫鲢的回家去吃,昨日单给林乔做了鱼,把他自己肚子里的馋虫也勾出来了。 几人一拍即合,当即牵驴下山,在山脚套上车,便直奔着平津码头而去。 —— 今日码头鱼市上格外热闹,各色吆喝沸反盈天,钱大一边牢牢拴好驴车,一边笑道:“今日是十五,早市晚市都很热闹!指不定还能淘出些好东西来呢!” 二人跟着钱大来到他自家的摊子前,那鱼摊后头已坐了个看摊的少年,正是钱大的儿子,他也曾是余锦年的病人,故而见了余锦年很是热络地招呼道:“年、年哥,好久,好、好久……不、不、不见呐!” 这少年是个结巴,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余锦年问道,“你都大好了么?” 少年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大、大、大好……了,多亏、亏……多亏了……年,年,年哥!” 余锦年微笑:“慢点说,不急。” 少年害羞地红着脸,也不好意思多说话让人笑话,忙帮他阿爹往篓子里抓鱼去了。 余锦年便四处转转,想看看能不能买到些新奇玩意儿,这么一转都是发现了不少好东西,还有家渔农在兜售拿盐渍过的海带,还有已经晒干了的海星,约莫是从东边海口港进的海货。此地有不少这样的海货行船商,都是自海边进了鲜货沿途卖过来,然后再从里面进了山货土产一路卖回去,若是没什么天灾人祸,这样满船满载地走一趟,就能赚够一家人数月的口粮了。 海带倒是好东西,不过海星这种玩意鲜活的倒也能吃,只不过余锦年不爱吃,也懒得弄,而时人更是以为海星有毒,从不入口,只串来做装饰。他问了问价,觉得还挺实在,便将剩下的几斤海带全部兜圆了,那行船商又送了他两只干海星玩儿。 余锦年这边掏钱时,忽地被人一撞,登时手里的铜板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他气得一抬头,却见撞他的是个个头比他还矮半分的娃娃脸少年,眼睛大而灵动,一脸的稚气,白嫩可爱,若不是他衣着寻常,且肘上又挎着个装满绢花儿的篮子,余锦年都要以为他是哪家出来赶市游玩的小公子了。 少年见自己撞了人,一时惊恐地退开两步,他下意识想逃跑,可一想跑了被捉住肯定要挨打,顿时站住了脚,瑟瑟地挪回来,想哭又不敢哭,唯恐哭出声来惹贵人不高兴,只好瘪着嘴巴使劲忍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忍得似小兔子一般,真是楚楚可怜。 这样无辜的小可怜,任是谁也不忍心责备了啊。 余锦年虽是受害的那个,却反过头来安慰起对方来:“好了好了,你别哭。” 少年听了安慰更是委屈得不行,泪珠子断了线般地往下掉,把余锦年慌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他从自己的兜子里掏出个海星,放他篮子里道:“这个给你玩,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对方看着海星终于止住了哭,他似乎很是喜欢这个五角的小玩意,捧在手里左右把玩。他得到了好东西,于是也从自己的篮子里抓了两朵绢花儿,捧到余锦年脸前:“给你。” 余锦年:“给我?” 少年用力点头:“嗯!”说罢他也抓了一朵,踮着脚送给季鸿:“你好看,也给你!” 余锦年哭笑不得道:“这是你要卖的吧?怎么好送人呀?” 少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个理儿,忙把送季鸿的那朵要了回来,可他因为得到了余锦年送给他的海星,哥哥曾经教他,别人送他礼物他一定要说感谢的话,还要礼尚往来,于是忍痛良久,才没有要回送余锦年的那两朵。 他小声嘀咕着:“不能送人了,阿春卖了绢花,要给哥哥治病的。” “哎……”余锦年没叫住,少年已经一溜烟儿跑掉了,“唉,算了。” 那少年跑走以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躲了起来,偷偷望着余锦年二人的方向,他搓着手纠结着什么,绕身边的小树苗转了好多圈,终于跺着脚笃定道:“是他,就是他!” 说罢就撒腿追了上去。 余锦年买了海带和其他零散东西,又提了钱大送的鱼篓子,便与季鸿赶着小驴车回家去。进了城门,快至面馆门口时,余锦年察觉到一点异样,于是回头看了看,可后头只有宽敞街路和零零散散的行人,一切如常。 真是奇怪。 他皱了皱眉,拽了下季鸿的衣服,犹豫了一会道:“阿鸿,你觉不觉得……我们被人跟踪啦?” 第34章 虾皮面 一碗面馆门前,余锦年在解车卸驴,正与季鸿说被跟踪一事,清欢听见了,卷起袖子便说:“年哥儿,这事交给我,准将那小浪蹄子捉给年哥儿下酒吃。”这一不小心,将勾阑里的粗话说了出来,她抬头瞄了眼季鸿,见他一脸冷淡无情,连忙眨着眼睛躲开了。 余锦年笑了笑,拎着鱼篓海带走进面馆,便见前堂已洒扫明净,桌桌角角也都擦得光亮,柜上一只细长颈的瓶儿里插着三两支野花,整个面馆里充溢着热和的食物香气,他们身上裹卷的寒气被这熟悉的暖意筛过几遍,觉得舒畅极了。 因今早余锦年不在,清欢便自作主张蒸了馒头,煮了清粥小菜,她自知不及年哥儿手艺,更生怕砸了一碗面馆的招牌。没想今日刚开门没多久,竟来了不少人,观衣饰都是清一色儿的蓝灰色仆装,打着绑腿,说话间语速微快,听口音参差不齐,但大多偏北。这伙人动作利落得很,什么也不挑,对清欢做的粗口小菜也点头说好,有这些人在,倒是显得没那么冷清了,也算是勉强撑住了一碗面馆的门面。 余锦年看了看这群人,清欢忙解释道:“昨日福来客栈新住进了一队车马,排场很大,都道是京里来的大人物,也不知究竟是哪位。总之是那家的主人在福来客栈落着脚,底下的跟仆闲来无事,便出来觅食儿了。” “原来如此。”余锦年点头,也不再乱看惹事,匆忙钻进后院去准备晌午的生意。 季鸿随后走过前堂,看到这群仆役,眉间微微一皱。 一碗面馆擅长做面,自然后厨常常备着一锅骨汤,做杂酱剩下的猪骨之类都用小火慢炖着,撇去上层浮油,底下尽是鲜美非常的白汤。方才在鱼市上他还买了一大兜细虾皮,这东西因肉少味腥,远不及红虾青蟹之属肉质饱满,更不如鱼贝之类汤肥味鲜,时人多不以为好物,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也不想买它来吃,本就不擅食海货的内陆诸城更是如此。 然而虾皮实则是一味提鲜美物,有了这个和骨汤,余锦年便想做个虾皮面来卖,如此盘算着,他又忍不住偷偷捻了一指虾皮来生吃。 嚼着虾皮,他便同时切了葱花,入油锅煸香,后又抓了几把虾皮进去翻炒。因虾皮中自有咸味,便少加盐粒,稍点老酱油增色,粉白色的虾皮经此一炒,酥软金黄,鲜香四溢。 炒好的虾皮出锅时,季鸿换了衣裳进来帮忙。 余锦年嘱咐季鸿排开空碗,各舀半勺骨汤进去,便出去取了白菜,洗净置于案板上切丝。季鸿走来,突然挡住了他面前的光,余锦年抬头叫他让一让,却见得季鸿垂首,抬手将他下巴扣住,两人唇瓣又黏了起来,吮得黏绵异常。 他冷不丁被来这么一遭,又似个呆头鹅般愣住不动,因齿间微张,便给了季鸿这厮蹬鼻上脸的机会,竟是伸舌进来肆无忌惮地逛了一圈,末了在他上颚舔了一舔,退出去道:“腥。” 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捂住嘴往后跳,觉得嘴巴里像是被毒蛇舐过一般,酥得他从嘴巴到喉咙麻软成一片,全是季鸿的味道。 季鸿面色如常,全然不觉得自己偷袭有什么不对。 余锦年斜觑着正在盛骨汤的男人,愤愤道:“你不要突然来亲。” 季鸿目中含笑,问道:“不突然就成了么?” “……”余锦年一噎,转头不与他交谈了,闷声剁白菜。 他这厢刚将白菜下锅焯水,前头清欢便蹦跶过来——她腿脚已好了个大概,却落下了个跛脚的毛病,毕竟此时技术条件均有限,余锦年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好在清欢开朗,并不甚在意——清欢跛着快走而来,兴冲冲道:“年哥儿,捉住了!” 余锦年一愣:“捉住什么了?” 清欢道:“跟踪你们的小家伙,哝,就是他咯。我出去转了一圈,就见他在对面胡同口鬼鬼祟祟,朝我们这儿张望。” 余锦年这才注意到清欢背后还藏着个少年,战战兢兢地躲着不敢露面,他留意到少年手中的提篮,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奇怪道:“是你呀?” 正是早晨在鱼市上撞见的卖绢花少年。 少年把脸埋在清欢身上,一手揪着她的衣裳,他个头虽矮,又生得可爱,却也是实打实是个男人,如此黏糊在清欢背上,成何体统,不怪清欢羞恼道:“兔崽子占姐姐便宜不是?” “没、没有占便宜。”少年竟是比她更羞涩,愈加埋着脸不肯抬起来了。 明明是个和余锦年差不上几岁的少年,说话动作却仍似个懵懂孩童,余锦年只好放软了语气,微微曲下膝问道:“你不要躲着了,我们都看见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作甚要跟着我们?” 少年瑟瑟缩缩地露出双眼睛,眨了眨,回答道:“春。” 余锦年感到奇怪:“你就叫……春?” 少年点点头。 好吧,春就春吧,余锦年耐心道:“那你说说,为什么跟着我?” 小春抬头看了看清欢,仿佛是在观察她的表情,清欢不由好笑道:“你看我做甚么,我脸上还能有字不成?”清欢语气也不如何重,小春听了却脸皮一皱,说着眼睛一眨,往下掉起了金豆子,连手上挂的篮子也不要了,里头的绢花儿散了一地。 清欢吓道:“哎你,我有这么凶吗?” 余锦年头疼死了,他究竟是怎么招惹上这么个祖宗似的小哭包啊,可放着人哭也不是回事,他回厨房盛了碗热乎乎的骨汤,里面洒了一撮虾皮和几根白菜叶,便哄着少年到院中圆凳坐下:“好了,再哭就不好看了。早上吃东西了没,给你喝汤。” 一听自己不好看了,他立时止住哭泣,抽抽嗒嗒地捧着碗,小口把汤喝光,问道:“阿春不哭了。阿春要是不好看,哥哥就不开心了,哥哥不开心,阿春也不开心了……阿春好看了吗?” 余锦年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来的耐心哄哭包玩儿,他道:“好看好看,阿春最好看了。”终于将人哄笑,他腰也躬酸了,是时背后绕来一只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揉,便搬来个凳儿扶他坐下。 他朝季鸿一笑,又去问少年:“阿春开心了,该与我说说了吧?” 少年眨巴着大眼睛,仔细盯着余锦年看了会,懦懦道:“你能给人治病对吗?”他唯恐余锦年否认,又急匆匆地抛出证据:“我看见了!你在河边,救活了一个人!那个人都不能动了你都能救活,我哥哥他还会动,你也一定能救活,是不是?” “这……”余锦年心想,他原是来是想请我治病的吗。 少年见他犹豫迟疑,便以为他不愿去给哥哥治,忙跳下来去捡他的绢花,满地绢花一个不落地拾进篮子里,又将篮子推给余锦年,严肃道:“阿春做的绢花最好看最值钱了,哥哥说一花千金呢!阿春不要了,这些都给你,你去给哥哥治病好不好?” 余锦年抬手道:“等等,你这花儿多少钱一朵?” 少年寻以为常道:“一花千金呀!哥哥说的。” “……”余锦年问,“你卖出去几朵了?” 说起这个,少年就皱起脸来,不高兴道:“一朵也没卖出去……” 这就对了!谁家的冤大头土大户能中这邪,买你一朵价值千金的绢花啊!余锦年打量着这少年,不由苦恼起来,心中也渐渐有了个想法——这少年,大抵真是个傻的,且傻得不轻。 可看他衣料绵软,又吃得白嫩,手腕也圆圆的不似吃过苦的模样,又听他三句不离哥哥,想来家中也是有些底子的。莫非他哥哥真的重病卧床,才就叫他一个傻儿跑了出来,卖绢花赚钱。 余锦年虽不是爱心泛滥的人,却也做不到熟视无睹,不能眼睁睁地放任这个小傻子满街乱跑,况且他又生得这般清新可爱,指不准哪天绢花儿还没卖出去,自己反倒被人落入了人伢的手里,那可才真是造孽了。 他接过少年的花篮,放在手边的地上,先好言好语地把人安抚住,至少让他不要再那样大咧咧地左右冲撞,又或满大街跟踪人玩啊,他道:“你告诉我,你哥哥在哪里住?” “在槐花胡同。”少年惊喜地站起来,兴奋地去扯余锦年的手,道,“你要去吗,给哥哥治病!我带你去,现在就去!” 余锦年无奈地笑了笑,道:“现在不行。你看,我还有许多生意,得忙完这会儿,下午人少了才行呢。” 少年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前堂,竟是难得没有哭闹,反而点点头,格外懂事道:“我知道,有很多人来买东西,很忙。哥哥以前也忙着卖东西,阿春就坐在家里等。如果阿春乖的话,哥哥晚上就会亲亲抱抱阿春。”他得意洋洋道:“不过阿春都很乖的,哥哥每天都会抱抱阿春,还会和阿春在一起睡觉!” 这么说,他哥哥也是个做生意的。不过兄弟之间亲亲抱抱……是不是太别扭了些?又或者,他们莫非不是亲兄弟? 他又拍拍屁股底下的凳面,认真道:“阿春也坐在这里等你,你快点卖,卖完了一定要叫阿春呀!如果阿春不小心睡着了,也一定要叫醒阿春呀!” “好了好了,知道了,一定记得叫你。”余锦年想不通,只好摸摸他的头,转头对清欢说,“留意他些,别叫他乱跑。” “好的,年哥儿。我多照看他些就是。”清欢应道。 余锦年于是又回到厨间,叫季鸿把虾皮面的招牌挂出去。未多时,前头便传来了清欢的喊菜声。他在厨房中盛好新鲜热乎的白面条儿,每碗浇上半勺骨汤,几片白菜叶儿,再一勺炒好的葱花虾皮——一碗虾皮面便兑好了。 一碗面馆时常有些新菜色,哪怕是面,也总比人家多不少花头,今日的虾皮面的香味便引来了不少饕客。余锦年将一盆炒虾皮、一盆清烫白菜都摆好,又教会清欢如何兑面后,便端着碗面亲自到前堂去,自从二娘不掌事了,他好歹也算是半个老板,也得听听食客对他的意见才行。 前头倒是热闹,那伙仆役仍没有走,早上吃过馒头小菜竟就地聊起天来,俨然是将他们面馆当做茶肆了。好在快至晌午时,他们终于有了些愧疚心,又各自点了一份今日的当家虾皮面,就着辣子,吃得热火朝天。 一人吆喝道:“没想到这不够塞牙的虾皮也能做出如此美味!”另有人嘲笑他说:“你才来,没吃过好东西罢?这虾皮面虽好吃,可到底是粗浅之物,算得什么?你若跟着三公子久了,保管什么熊尾鱼窝都让你吃个饱!” “放屁吧你就,那叫鹿尾燕窝!还鱼窝,鱼窝是什么泥玩意儿,你怎么不去啃泥巴?” “哈哈哈哈!是是是,我也是没见识了!” 一众人放声大笑起来。 笑罢,又有人问:“闵三公子这回又要去哪儿?” “谁知呢,除了三公子身边儿那几个贴身的,谁知道他要去哪儿,少管闲事,跟着便是,短不了你吃喝穿住。我们也就知足罢,这闵府,除了闵三公子,哪个是好相与的人?这闵三公子又是个整日游山玩水不问世事的,总比在府里动辄打骂法卖要好罢?” “话是如此。”那听起来是新来的仆役点头,他又小声碎嘴道,“哎,这二公子不也听说是个潇洒人物吗,怎的,怎么却不常在府中见他?” 其余老人连忙摇头,望了望四周,道:“我们二公子最近烦着呐!” 那新仆役问:“如何?” 其他人用嘴摆出了个口型,道:“……这家,知道吧?他家三公子不是病了么,我们二公子比他们自家还热心呢,四处寻医问药,整日不着家。不过那位也是三天两头生病就是了,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话说我们二公子的去处可真是好找,倘若不在府里,便派人去他们家里寻,自然能在他家三公子房里寻见!” “还有这等事?那他们可真是非同一般的好友了。” 前人点头:“自是如此,这京里有哪个不晓得,二公子与那位可是自小青梅竹马。”他忽地一咋舌,道,“不过说来也奇了,往日里那位甭管有病没病,二公子见天在那家泡着,如今是人都听说那位病得快不行了,二公子反而一趟都没去过,寻来的医药也只是打发仆子送过去。也不知这关系究竟是好也不好?” 另人嗐地一声,叹道:“甭操这闲心了,吃面吃面!” 余锦年围着面馆收拾残碗残筷,擦擦桌子,就将这一通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捧着一叠脏碗往后去,看见季鸿在院中摆弄花草,不由奇怪道:“阿鸿,你怎的弄起了花草,来前堂帮帮忙呀!” 他把碗放进盆子里,转头跑去找季鸿,蹲在他身边儿,也碎嘴道:“听前头的食客说,来的是京城闵家的三公子呢。又说,他们家的二公子和那个季家病重的三公子是至交好友……” 季鸿倏忽抬头,蹙眉抿唇,又钳住少年双手,将他嘴堵上了,止住了少年喋喋不休的嘴。 他淡淡道:“少管这闲事。” 余锦年捂着嘴:“……你这个人,又突然来亲!” “那我先与你说一声,能亲么?”季鸿低头,手指摩挲着余锦年红通通软绵绵的唇瓣,少年没有回答,他就亲了下来。余锦年唔唔叫着一扭头,看见院子另头的阿春,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俩,登时臊得两耳冒气,心道,这可怎么是好,都叫外人看见了! “怕什么。”季鸿松开,捏捏他的手,“好了,去忙罢。” 余锦年气得想将碗扣在他头上,不过手里没有碗,他就噔噔跑过去自阿春的花篮里捡了朵绢花,又呼呼跑过来插进季鸿头发里,恐吓道:“就这样,不许摘下来!” 季鸿失笑:“好,不摘。” 余锦年一步三回头,见他当真顶着那朵花,人与花相映,却是人比花还娇,心里那点气愤又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变成了满心的欢喜,又回前堂忙活去了。 过了晌午,食客渐稀,那群仆役也都散了。 余锦年与阿春几个在一碗面馆吃了晌午饭,这才收拾东西,跟阿春回家去看他哥哥。 第35章 小承气汤 槐花胡同紧挨着蚕衣街,胡同里的人家多以染布纺织为业,常常是敞开大门迎客来,入夜门闭家安乐,其中也有不少固定向某些布行供货的作坊。 是故一走进槐花胡同,便能见得两旁低矮的墙头里,猎猎新布迎风飘摇,空气中隐隐飘来熬煮染料的药苦味,以及扎扎机杼之声。院中的浣衣女娘们见他们走来,纷纷低声笑起来。 有认识阿春的女娘,遥遥喊问:“傻阿春,你家哥哥病好了没呀?” 阿春使劲点头,拽着余锦年的袖子给她们看,道:“要好的,要好的!他会治好哥哥的。” 女娘们咯咯乱笑,其实也并不在乎阿春哥哥的病究竟如何,只是看阿春傻得好玩罢了。有个胆子壮实的活泼女娘,捧着新织就的艳丽布料,跑出来拦住季鸿,笑道:“公子,来挑挑罢,双宫绸,好看着呢!” 其他女娘见状纷纷挤过来:“做甚么买你家的,我家也有,更好看呢!” 寻常蚕茧俱是一只蚕吐一只茧,而双宫茧则是两只蚕共吐一只茧,用这样的双宫茧抽线缂丝所制成的绸布便是双宫绸,因双宫丝线头杂乱、丝粗,又多结,故而对抽丝织布的女娘们的技艺要求颇高。而又因其纹路独特,在价钱上也略贵些,很是受贵家小姐们喜爱。 女娘们将他们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季鸿看着其中一位女娘手中光泽莹润的红色绸布,竟真伸手去摸,且在指间捻了一捻,仿佛真的在思考要不要买下。 卖布的女娘怂恿道:“买罢买罢!给家中娘子做身衫裙!” 季鸿抬眼比量了一下,少年皮肤白嫩,个头稍小,倒是很适合穿红。不过现下倒不是挑布的好时机,他牵住同样被围住的少年,边往前走边道:“抱歉,在下家中并无娘子。” 余锦年跟着道:“我也不要,我也没有……谢谢,谢谢,可我真的不要……” 女娘们悻悻地散开,他们都已走出好远,后面女娘望着他俩牵紧的手,这才恍悟过来,锲而不舍地喊道:“没有娘子没关系的呀!给你家这位小公子买一身嘛,也好看的呀!” 季鸿扫了余锦年一眼,道:“她们倒是很有眼光。” 余锦年并没听懂,他疑惑道:“你说什么?” 季鸿漫不经心道:“没什么。” 余锦年纳闷地瞧了他两眼,只好作罢,又转头去问跟在他们身边亦步亦趋的阿春:“你哥哥是怎么不好?” 阿春抬头看着天,只他脑子本就不清不楚,连自己的事都搞不明白,再想讲明白其他人是何状貌,简直是难上加难了,因此纠结了好半天,才想出该如何说话,道:“哥哥他很热很热,前几天一直说头里面好疼,阿春给他揉一揉,也没有用……” “哥哥把钱藏起来了,阿春没有很多钱,请了一个大夫来看,就全花光了。可是哥哥也没有好,后来还吐得到处都是,昨天晚上还尿床了,阿春洗了好久的被子……” 少年的小嘴撅得老高,似乎对洗被子这件事很不高兴。 与此同时,听了少年形容的余锦年也严谨起来,神色凝肃,他想得出神,脚步不由顿住了。 季鸿也慢步停下,问道:“想到了什么?” “遭了!”余锦年脸色一变,拔腿就往前跑,窜出去三两步才想起来自己不知道门儿,又回来将阿春拽走,火急火燎地道,“是我大意了,阿春快走,你哥哥不好!”季鸿也要迈腿,被余锦年勒令道:“你好好走过去,我可不想到那儿抢救两个病人!” 季鸿:“……” 阿春一听他哥哥不好,吓得顿时要哭,只他还记得是哥哥重要,强忍住了,一边抹眼一边飞奔在前头,给余锦年指路。 槐花胡同深处一个巷子拐进去,打头第二扇门便是阿春的家,余锦年也不顾什么礼节了,推了门便往里去,不由一诧,这户小宅自外头看并不如何敞面,原来里头别有洞天,进门便是一个不算小的院落,当中自大门到正房之间有一条窄石板铺就的小道,两侧则是花池,池子里头栽着各色花草,单余锦年认识的,便有孔雀草、仙客来。 但更多的却是大大小小的菊花,铺了满园,粉靥金裳,清香囊露,好不壮观。 余锦年心下感叹了一番,却也来不及细看,只得匆匆先往前去。 推开病人所在的房门,便迎面闻到一股腥烂的臭味,仿佛是沤了多日的衣被味道,余锦年下意识屏气,身旁阿春却没感觉似的,直接跑了进去,扑到床前,摇了摇床上的人影,唤道:“哥哥,哥哥!阿春又给你找大夫来啦!你起来叫大夫看看。” 余锦年换了口气,忙跟进去查看。 他先是注意到了男人一侧床柱上挂着的长剑,还未稀奇一阵,连床上人的模样都没看清,对方便忽地挺身歪头,哇啦吐了一地。 阿春赶忙拿了手巾给他擦脸,可这边才刚擦完脸,那头床沿上竟然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落下来,阿春顺着水渍往上看,掀了被子才找到水迹来源——竟是那人遗尿了。傻少年也不嫌脏烦,正要手忙脚乱地去擦下面,他那哥哥忽地脖颈一僵,右半个身子抽搐起来。 余锦年心底登时警铃大作,立刻走过去一手按住男人的小臂,一摸到对方手臂,便觉得烫手,这就立马去试他的体温——果然是高烧。之后便去翻看他的眼皮,然而屋中太暗,什么也看不清,他这才环视四周,喊道:“阿春,阿春,拿灯来!” 唤了好几声也不见灯来,余锦年回头一看,阿春瘫坐在地上,似乎是被男人突然发作的病情吓傻了。余锦年伸脚轻踢了他一回,抬声道:“阿春,拿灯!” 阿春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到桌上取了烛台,颤抖着点燃了送到余锦年手上,不停哭问道:“哥哥会好么,哥哥要死了么?” 烛灯细小,本就亮度不足,再被傻少年如此一闹,更是无法平心静气了。余锦年将灯举近一些,厉声勒令少年:“闭嘴,别哭了。” 阿春猛地捂嘴,只咣当往下掉泪豆,一张好看的清秀小脸皱得全是包子褶,他边哭边承诺道:“阿春不哭了,阿春乖。只要你给哥哥治病,阿春以后再也不哭了……” “看得到我吗?”余锦年举着灯,拍了拍男人的肩头,“看这里。” 抽了一阵,那人终于又静住了,只呆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右手微微地震颤着,过了好半晌他才迟钝地挪了下眼珠,朝余锦年看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还好,虽是发着高烧,却好歹还是有一些反应的,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余锦年悬起的心微微平落了一些,他随手自桌上摸了杆笔,就掀开男人的被子,拿笔背在此人脚侧与脚心刮划,只见男人右脚五趾扇开,显然是阳性体征。至于左侧手脚,则是软弱无力,想抬也抬不起来。 又摸了脉,查了舌,余锦年面上渐渐暗沉下来,他心中的不祥猜测果然应验了——这人恐怕是病毒性脑炎。 “他几日没用食了,又几日未出恭了?”余锦年问道。 阿春忍住哭泣,仔细回忆了一番,不确定地小声道:“前几日还能坐起来吃汤的,昨日,不,好像是前日,就吃什么都会吐。臭臭也好几天没有……” 余锦年问:“你哥哥叫什么?” 阿春刚要回答,听得院门被人轻轻推响,余锦年通过窗缝向外眺望,见是季鸿找来了,那人进了院垂首看了看两侧花池,皱眉驻足片刻,才快步朝屋里走来。 余锦年见他来了,紧绷的心脏才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他忙唤季鸿两声,请男人来帮忙。 ——此人舌红苔黄腻,脉数而微滑,应是上蒙痰湿、下郁邪热之证,又恐已有动风化火之迹象,应急用通腑泄热之法,釜底抽薪,去其火势、泄其痰浊。 季鸿从卧房小厅处三步并做两步走来,余锦年正想着该从何处下手医治此人,行至近处的季鸿猛地一扫袖风,浑身上下的温润之感消失得无踪无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孤寒之气,他直直地伫立在床榻之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病得腥臭难闻的男人,眼睛渐渐危险地眯起。 “季……” 只听铿锵一声,季鸿猛然间抽出了悬挂在床头的利剑。阿春本能感受到了恐惧,却仍是转身扑过去挡在了季鸿面前,反被一巴掌掀开,摔倒在地上,继而看到掀翻自己那人骤然将手中长剑指住了自家哥哥,且喝道:“荆忠!” 那人本已病得神志不清,此时竟然幽幽转醒,看到自己床旁的人影,不仅不惧,甚至双眼一湿,激动地朝前僵硬拱去,伸手于虚空中堪堪抓了两下,他满面咸泪秽迹,囫囵喊着什么,听着仿佛是:“二公子,二公子啊……” 被他唤了两声“二公子”,季鸿的手丝微地颤抖起来,他咬牙道:“贪生怕死、不忠不义之徒,尔有何颜面存于世上!” 说着便挥剑要砍。 余锦年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季鸿,他以为的季鸿向来是冷漠如冰的,即便是高兴也只是稍稍地牵扯嘴角,生气更是只会轻轻地蹙眉抿嘴,寡淡得似高山上一株无香无色的白兰。而眼下这种模样的季鸿显然超出了余锦年的理解范畴,致使他一时怔住了,忘了动作。 等他反应过来,被掀开的阿春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倏忽又扑了上来,伸手猛推开季鸿的剑,随后挺身护在荆忠面前,两手抱着荆忠的脖子,埋在他颈间闷声哭道:“不许你碰哥哥,哥哥是阿春的宝贝!” 少年思维单纯,脑子里只有一根笔直笔直的弦,他此刻厌恶起了拿剑指着荆忠的季鸿,也同样厌恶起了和季鸿一起前来的余锦年:“你走,哥哥不要你治……”可他其实也十分害怕,方才那刃划破了掌心,他知道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求谁,更不敢回头去看那个指着他们的剑尖,只能跪在床前,抱着自家哥哥不丢手。 床上荆忠的眼神时聚时散,口中模糊朦胧地唤着“阿春”或者“二公子”。 因着傻阿春突然冲了出来,季鸿一剑没能如愿刺中荆忠,又被阿春不要命地一推,这剑震着季鸿的手臂,险些失去准头,最终堪堪在余锦年的面前停住了,怕是他再抖一分,那剑刃便要将少年的耳朵割下来。 剑上寒光凛凛,余锦年这才陡然回神,眸中微缩,望着长剑另一头的季鸿,道:“……你是要连我一起砍么?” “锦年?我——”季鸿一怔,心中大骇,忙将剑移开,走近了两步要查看少年是否无虞,只他手还没触碰到少年,就被余锦年后退一步躲开了。 屋中静得只能听得见阿春低低的啜泣声。 原是来治病救人的,这一出,弄得好不尴尬。 余锦年反身查看过荆忠的状况,又千方百计才将阿春哄到一旁,才自桌上取了纸笔,在一脸阴沉的季鸿面前抖了抖,道:“你们有什么前恩后怨,待他好了再算不迟,欺负一个病得快死的人有什么意思?他被我看见,便是我的病人,你在我面前要杀我的病人,这算是怎么回事?” 季鸿提着长剑,攥剑的手握得死紧,他看过来时,眼中流露出一种从未对余锦年展露过的漠然,他沉声道:“若我说,他是我的仇人,你也要救?” 让他见死不救,他真的做不到。余锦年垂了垂眼睛,叹道:“我……要救。” “好,余锦年。”季鸿冷硬而一字一顿地道,他将手中长剑一抛,伸手拽过少年手中的笔,将纸于四方茶桌上一铺。 不知从何时起,季鸿便只亲昵地唤他名,今日全名全姓地叫出来,竟是叫余锦年有了莫名的恐慌和陌生感,仿佛季鸿唤的并不是自己。他有些不敢直视季鸿的眼睛了,便盯着自己脚边的地面报起药名——此方乃是小承气汤加味:“生大黄二钱,厚朴、枳实、姜夏各一钱二……” 季鸿抬袖轻挥,提笔便写,龙飞凤舞,如行云流水。 写罢弃笔而去。 “季鸿……”余锦年嗫嗫叫了一声,那人也不应,直走到花池一角才停下来。他盯着季鸿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检查药方——这是他见过的季鸿最潇洒的字,飘逸得全然不似他严谨自持的风格。 余锦年将药方折叠好,连同银两一起交给阿春:“知道如何抓药吗?照着此方,速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阿春纠结道:“可是哥哥说,不可以随便花别人的钱……”“待你哥哥病好了,再叫他还我就是。”余锦年将阿春推了推,“好了,快去吧!” 阿春用力点点头,拔腿就跑去抓药了。 此时余锦年再向院中看去,季鸿竟已不在了。他心中一惊,忙快步往外追了追,翘着脚四处洒看,可若是真要追出去,又着实放心不下屋里那个随时会惊厥抽搐的荆忠——从医多年来,前世与现世算在一起,他也没遇到过如此纠结的状况。 去追季鸿,是对病人不负责;不管季鸿,又觉心中哽噎难受。 余锦年在卧房门前左右踟蹰,竟是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住了,堵得喘不过气来。 正如此纠结间,他抬头一瞥,无意间见到之前紧闭的西厢房门似乎开了一缝,其中隐隐约约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仿佛是跳跃不断的烛火。余锦年方想着,此院只荆忠和阿春两个住着,未免也太宽敞了些,剩下如此多的空屋是要做什么用? 再一醒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厢房门口了。 一阵冷风灌进来,将那本就微开的门缝扇得更大了些,余锦年杵在门外,借这门缝看到房内零星半点的构造——竟然是一间摆满烛台的祭堂,当中正对设有一张案几,罗列着几盘点心并时下瓜果。 堂中只有孤零零一尊灵位,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寂寞。 而此时,那牌位前正静静伫立着一个笔直修长的身影,他背对着余锦年,双手垂于身侧,定定地望着那牌位的方向,看上去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孤单冷清,仿佛连冷风都能直接穿过他的身体。 余锦年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半天没挪窝,如此大个人耸在门口,拖进长长的影子去,自然早就露馅了。 季鸿明明知道余锦年就站在那里,却仍旧没有回头,任他站在门口吹风,直到听见少年“阿嚏”一声,还捂着鼻子使劲抽了抽的动静,这才忍不住微微侧首,回眸淡淡地乜了他一眼。 只不过这一眼却是让季鸿心生动摇,他明知道余锦年容易心软,一心治病救人,心无杂念,他却企图逼迫少年在他与病人之间做抉择。而抉择的结果明明是余锦年赢了,可此时,那少年脸上却露出这般失落难过的表情,仿佛被抛弃放弃的不是季鸿,而是少年自己。 真是何必,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谁也没讨到好处。更何况,十几年前的事情,又如何怨得了余锦年。 “嗯,我不是故意偷看你……”余锦年两手交握,不安地攥着,见他没反应,忙退了两步扭头要走,“我知道你不高兴,这就走了,不碍你的眼,你不要生气。”他原地挪了挪脚,又说:“这里很凉的,你不要站太久——” “回来。”季鸿突然打断他道。 “啊?”余锦年一怔,又做贼似的走回来,“什么事啊?” 季鸿顿了顿,终于让开了半步,露出了台上所供奉的灵位的全貌。他侧站着,半张脸庞隐在昏暗之中,也看不出脸上究竟是何表情,他朝余锦年伸出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看了看那只白而修长的手,余锦年缩了缩脖子,胆怯道:“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季鸿却说:“那就进来知道知道罢。” “……哦,好啊。”余锦年往前迈了两步,跨过了门槛。他虽并不知那灵位之上所奉何人,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阵紧张发怯,故而一直闷着头朝前走,连地上青砖翘起了一角也没看着,所幸季鸿手快扶了他一把,否则他还未走至蒲团面前,就要跪在地上先行一个大礼了。 他这被绊倒的双膝还没站稳,便听季鸿低柔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礼也不必如此大。抬头看看罢,这应当就是我二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季公举:今天的我没有亲到年年,不开心。 第36章 水晶菊花糕 一听说头上这位就是季鸿的二哥哥了,余锦年心中很是吃惊,他一直以为季家二哥是出门远行,却不想,原来竟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立时恭敬起来,也没敢直接抬头去看,先自香案上取了三支线香,点燃了举在额上比一比,老老实实祭拜三回,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 他起先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闭上眼睛再睁开,又仔细审视了一遍,不禁心生纳闷:这灵位上为何没有名位,却只刻着一朵菊花? 季鸿也知他疑问,冷嘲道:“二哥身份高贵,岂是荆忠这类人能擅自立牌供奉的,怕是他也不敢直刻二哥名讳,故而以菊替代。” “二哥生前最是爱菊,父亲曾赏他一座带水塘庭榭的别院,他竟是改名叫金幽汀,一入深秋便铺满菊花,凭岸倚阑,自饮自斟,好不自在。府中也难免受二哥这喜好连累,也好用梅菊装点,寡淡清素,害得众亲众友皆以为府上自诩高洁,不与世俗合污,纷纷高看一眼。” 提起这位二哥哥时,余锦年有些摸不清季鸿的心思,这人看上去嘴角微扬,眸中却黯淡无光,似喜又似悲,想来这位二哥哥应当是季鸿很重要的人罢。 只不过,二哥哥和荆忠又是什么关系呢,竟能叫一向冷淡自持的季鸿那般雷霆大发。 余锦年正犹豫着自己该不该问,还是等着季鸿慢慢讲与他听——这时,阿春却跑回来了,那傻小子跑了满头的汗,脸上膝上沾了好些泥土,怀里牢牢抱着几包药,进来便着急大喊:“哥哥,哥哥,阿春回来了!” 季鸿见他回来,便闭口不言,只道:“我出去走走。” 余锦年知道他不想见也不想听有关荆忠的事,是故也不敢多说话,一步一送地踩着他的影子跟他到门口,微不留神,便一头撞到了男人的背上。 季鸿问道:“跟我做甚么?” 余锦年贴在他背上像只趴墙的壁虎,季鸿方想回身,就被余锦年拿头顶了顶,不叫季鸿转过来,而他心里正七上八下,也丝毫不觉得这姿势如何暧昧。 “这又是要作甚。”季鸿上身未动,只轻轻回首,余光瞥见一颗糊在自己后背上的绒绒脑袋。 余锦年闷声问:“你……你出去走走,还回来不回来?”他从没见季鸿发过今天这样大的火,很是忐忑,他甚至往前回溯到早上,心想若是没有去鱼市就好了,如果没有碰见阿春,不知道荆忠生病,也许就不会牵扯进这桩事里来,惹季鸿生这样重的气。 可眼下他该如何是好,一面是病入膏肓的荆忠,一面是勃然盛怒的季鸿。 这人本就神秘,不知来处不知去向,就像是偶然间翩跹而至的白蝴蝶,只因他这朵不打眼的野花会产些好吃的蜜,就引得蝶儿多停留了一阵。可蝴蝶终究是要飞走的,世上也不只一朵花,或许某一天,季鸿吃腻了他的蜜,就会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飘离远去。更何况,今日他这朵野花还不知好歹地反蛰了季鸿一口。 他等了好久,季鸿却反问道:“你希望我回不回来?” 余锦年道:“我自然是,自然是——”本来很是说不出口的话,放在眼下这个场景,却着急地往外蹦,他抿抿唇,仰头看他,小声说:“想让你回来……那你回来不回来?” 季鸿转身,单手托住余锦年的脸,拇指在他干燥的唇角来回摩挲,让余锦年想起来在帽儿山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黏腻的气氛,他不由踮了一点点脚,微微张开嘴,似乎等着什么。而季鸿却在此刻向后一退,手掌从少年脸上滑落至肩,轻轻一捏,道:“我也不知,你等等看罢。” 说着便走了。 余锦年愣在原地,看他身影消失在窄巷尽头,就像梦里的白蝴蝶一般飞走了。 “哥哥,哥哥,呜……”后面阿春哭起来。 余锦年呆站了片刻,回过神来朝房间跑去,荆忠又在呕吐,胃袋中早已没有食物,呕出来的尽是酸液,这样吐下去可不是办法,他提了茶壶,兑了盐水,让阿春清理了荆忠口中秽物,再喂他一点点盐水漱口。接着便去亲自熬药。 通腑泄热的药大都甚苦,更易致人呕吐,却也没办法。且荆忠需要降低颅内压,而喝水愈多,愈容易加重水肿——不能不喝,亦不能饮多,只好浓汤重煎少饮多次,呕了便歇会重新再喂,并令阿春守在榻旁,教他常常用冷手巾给荆忠擦身降温。 喂了药,荆忠稍稍稳定一些,余锦年便跑到院落门口,踮着脚四处张望,见季鸿仍没回来,便又垂头丧气地进屋去。过不了多久,便又跑出来看,进进出出如此几回,他索性搬了凳子,直接坐在门间等。 可等到夕阳西斜,也没见那朵白蝴蝶飞回来。 余锦年忽地站起身,撒腿往一碗面馆跑,窜了几条街巷,还险些撞了人,远远望见自家面馆门前,清欢正挑着竹竿挂灯笼,回头看见他正如疯狗一般狂奔,惊而笑道:“年哥儿,跑这么急做什么哪?后面有野狗追呐?” 余锦年也不答,扎头就往面馆里进,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连厨间角落都没放过。 清欢疑惑道:“找什么呢?” “阿鸿回来过没有!”余锦年问。 清欢更加奇怪了,道:“季公子不是与你一起去的么,你们没一起回来?没见到季公子呀!” 余锦年脸上一阵失望,他掀开锅盖,见锅里汤水已经不甚热了,忙又吩咐清欢:“加把柴,把水烧起来。若是阿鸿回来了,给他备些吃食。还有面没有?面要煮得软一些,他不喜欢夹硬的。” 清欢一愣,忽地笑道:“这是怎么了?季公子的吃食不是一向由年哥儿你亲自操持么,向来不假手于人的,怎么今日却叫我这外行人给他煮面。”她说着连连摇头,“快饶了我,季公子的嘴可挑,吃了我的面,定是要拿冰脸冻我了。” 余锦年心道,我倒希望现在即刻就能看见他那张冰脸。 在面馆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阵子,他又担忧季鸿会不会已经回阿春那儿了,又忙告别清欢,往槐花胡同去。 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面静悄悄的,院子里一个人影没有。 余锦年感觉像是被人扔进了冷凉的湖水里,奔回来时他还很有一丝侥幸,想着季鸿也许真的只是出去走走,如今这心情顷刻间全沉甸甸落了底,他蹲在菊圃前看花,伸手拨了拨花瓣,咕哝道:“真是只无情的蝴蝶!” 阿春跑出来,捧给他一碗煮芋头:“吃吗?” 余锦年接过碗,发现里面芋头冰冰凉,也不知是放了多久的,他问阿春:“你就吃这个?” “阿春只会做这个,哥哥最爱吃了!吃了芋头,还可以喝芋头的汤。”阿春点点头,眼睛盯着他,似乎很是舍不得这碗芋头。 荆忠少说病了也有三四天,也不知这几天傻阿春是怎么过的,纵然荆忠不是什么好人,阿春却是无辜的呀,余锦年拍拍衣裳起身道:“别吃这个凉的了,我去给你做一些,有什么想吃的吗?” 阿春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问他:“那个,阿春想吃馄饨……可以吗?” 余锦年道:“好,给你做馄饨,等着去罢。” 阿春蹦跶跶跑回去,要跟他哥哥说今晚可以吃馄饨的事。余锦年见他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道,还是小傻子好活,什么烦恼都没有。他摸去厨间,见有两三个灶口,只可惜锅冷灶空,厨台子上虽说有不少食材,却仅有些极耐放的菜蔬还能用,其他的多多少少都已生霉了,再打开手边一个瓦罐,里头还有煮好的冷芋头,另一只坛子里放着酸齑。 他粗粗捡了几样能用的,又去街口买了块豆腐,便起锅烧菜。 阿春点的馄饨倒是好做,制面擀皮都不在话下,只来不及去买肉了,便与他简单做了个菘菜香蕈豆腐馅的,菘菜放得有些蔫儿了,却也不怎么影响口感。四四方方的面皮对折一捏,包成最简单的莲花形状,煮时汤里搁些蕈丝提味,出锅点上浮椒香油,也很是鲜美。 馄饨之后,余锦年又打算将这冷芋头改造一番,做成芋头米粉汤。他先将芋头剥皮切块备用,蒜瓣横刀拍碎。煮馄饨的汤水也不浪费,直接烧热了再入蒜碎蕈丝干虾米,待虾米煮软,再入米粉。 煮米粉时,他便另起一小锅,锅底薄薄刷油,将切好的芋头块稍炸,煎至表面发黄发酥,便一一夹出来转入米粉那锅里去。过一时片刻,芋头煮软,便缀上几丝菘菜绿叶,盛出即可。 将这芋头米粉汤、菘菜馄饨并一碟酸齑做小菜,送到房里去。 阿春见了十分高兴,捧着碗坐在床边,一边跟他那烧得迷迷糊糊的哥哥讲话,一边小口的吃馄饨,还一直礼貌地朝余锦年点头说谢谢。 厨下火还旺着,他左右闲得发慌,又怕过会季鸿回来了没菜吃,便又回去做了个素扣肉。 素扣肉此菜,与素黄雀有异曲同工之妙,据说是以前寺庙里传出来的发明。寺中清苦,修行艰难,僧侣们纵然是严守着诸多清规戒律,也难免会有个口腹之欲,于是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便创了这道素扣肉出来,聊以自慰,却没想由此流传下来,竟成了一道名菜。这道菜很是有看头,仅瞧皮儿,确实如扣肉一般油红肉黄,再尝味道也是鲜香油嫩,实则里面却是全素的,一丝肉腥也无。 实际上,素扣肉是用东瓜制成的。 余锦年也不是清心寡欲的佛子,不需顾及五辛之说,便籽油起锅,自行切了姜泥葱末煸炒出香,将切成肉片大小的去皮东瓜入锅热炸,至色泽金黄。 再将花菇切碎,炒香,切不可过火炒老,否则香气溢散,这道素扣肉就失去了其鲜美之意。 又取个圆碗,把煸好的东瓜沿着碗沿碗底绕圈厚厚铺几层,再倒入花菇碎,撒上八角、茴香、白芷、蒜片等调味之物,之后以油酱、黄酒、糖盐、花菇水调制一个酱碟,浇入碗中。然后上锅,大火水蒸一炷香的时间。 还有一道工序便是铺盘了,余锦年将菘菜叶过水微焯,使其绿意更艳,就将叶片夹出,一一展开铺在白盘上。蒸透的东瓜碗滤其汤汁,压实后快手反扣于菜片上。最后其滤出的汤汁则做成浓芡,勾淋增色,撒上葱花即可。 这菜观有肉色,嗅有肉香,汁美异常,即便明知这实属自欺之举,望瓜品肉,却也难能不使味蕾大开。 素扣肉摆好盘,又煮了酸齑粥,外面天色已暗了,余锦年这下又无事可做,兜兜转转徘徊一阵,便溜进了西厢房,他将香案两旁的烛心挑亮一些,看看当中的牌位已经微微蒙了灰,便仔细捧下来擦了擦,无话找话道:“也不知你叫什么,我也叫你声二哥哥好了。” 二哥哥总之是不会回答他的,余锦年抱着牌位坐在蒲团上,自言自语道:“二哥哥,你在天之灵一定看得见阿鸿,你快叫他回来吃饭罢。” 也不知是不是这木牌年久失养,余锦年刚说完这话,空荡荡的祭堂里传出咯嘣一声,吓了余锦年一跳,他细细一看,竟是牌上裂了条细缝,正裂在那朵菊纹上。 “二哥哥你也饿了?”余锦年忙跳起来,把木牌位端端正正放回去,又拜一拜,“今天头一次见二哥哥,却是连个贡盘都没准备,失礼失礼。二哥哥稍等,这就去备。” 带上门,余锦年又不由纠结,也不知二哥哥喜欢吃什么?他视线落在花圃当中的小白菊上,又想到荆忠的厨间似乎有一袋干洋菜,便心生一计,决定做个水晶菊花糕。 他采了十数朵小白菊,洗净了入壶烹水,再用煮好的菊水熬化洋菜。 洋菜是来自海里的东西,实则是一种海藻,又名石花菜,鲜时参差怪状、晶莹透明。石花菜吃法简单,泡发洗净后焯水,再据口味上的不同,用油盐酱醋并蒜泥姜末,调来凉拌即可食用,生脆爽口。 若是将洋菜热火久煮,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而视洋菜与水的多少,又能制成凉粉、凉糕等物。 这洋菜味甘咸,能清热润燥,是夏日极好的消暑之品。 余锦年慢慢搅动着勺柄,适时加糖,看洋菜在菊水中一点点融化成胶状,待锅子一沸,便立时抽火。这时,再取两朵小黄菊,扯碎了花瓣,撒进融化了的洋菜水里,略微搅拌,使其分布均匀。如此,待糕成时,里面便会有丝丝金菊花蕊,好不漂亮。 所以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等待它凝固了。 等待凝固的时间漫长而无趣,余锦年守在炉灶旁边昏昏沉沉,也不晓得究竟是过了多久。总之再一睁开眼时,菊花糕已凝得差不多,而外面更是黑蓝如墨。 他将素扣肉和酸齑粥重新热了一遍,愁道:“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正这么嘀咕着,恍惚听到院中有了些微动静,余锦年登时丢下杓子往外跑去,这会儿他腿都窝麻了,迈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两步,远远看见一道修长人影走进院来,他先拐个弯,到西厢房去朝二哥哥拜了拜,高兴道:“二哥哥真灵验!” 他的白蝴蝶飞回来了! 两侧厢房到院门之间,有一道窄窄的游廊,廊下紧挨着花圃。余锦年拜完二哥出来,那人正倚坐在游廊当中的坐凳楣子上,背靠着檐廊柱脚,露出半张侧脸来。满堂金菊白菊摇曳生姿,他一身白衣靠在那处,寂静得像是画一样。 察觉到有脚步声,季鸿睁开眼。 余锦年走到他身侧,低头见他手里提着一小坛酒,便说:“冷吗,我把酒拿去温一温。” “嗯。”季鸿将酒递给他。 余锦年切了两瓣姜,煨于酒中,温到酒比手背稍烫一些,便从火上提下来,又从厨房里翻出只白瓷酒壶并两个小酒盏,这才端着一套酒具和素扣肉,以及两碟菊花糕出去。 季鸿看他端着食盘从厨间走到厢房,在里面逗留了片刻才出来,问道:“进去做什么了?” “给二哥哥供了一碟菊花糕……我跟二哥哥说,请他叫你回来吃饭,你便回来了。”余锦年笑着将食盘放下,打算挨着季鸿席地而坐,正与他斟酒,忽地被男人提着袖子拽了上去,他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季鸿腿上,手里的温酒也撒了大半。 他忙要起来,又被季鸿按住,屁股严严实实地贴着季鸿的大腿,被问道:“等我了?” 余锦年老实道:“嗯。还回面馆找你去了。” “找我做什么。”季鸿的身上有一些酒味,并不重,因为闻起来若有若无,就引得人忍不住想要闻清楚,只他嗓音沉得很,似浸了酒般酥着人的耳膜。余锦年半晌也答不上来,便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去倒酒,也不知道季鸿哪里生出的莫名力气,竟又是一巴掌将他摁住了,还往他身前带了带:“等我做什么,嗯?” “……” 方才泼洒在地上的酒也散发出来,香味愈浓,季鸿眯着眼睛打量余锦年,也不知在笑什么,过了一刻道:“好罢,我问什么你也不答。那换你来问。” 余锦年眨了下眼,问道:“……你喝了什么酒?挺好闻的。” 季鸿抬手捏了捏他后颈,嘲笑道:“年纪不大,却是个小酒鬼。” 余锦年自行去端酒盏来喝,却被季鸿一把捏住了手腕,他右手捞起余锦年端酒的那只手腕,将撒剩下的酒液一口喝了,抿在嘴里,左臂一箍,口对口喂给他,且在少年唇上舔了一舔:“味道如何。” “……”余锦年刷得脸上一热,手也软了,这哪里还能尝得出来啊。只见男人懒洋洋地伸手一捞,便摘了一朵小菊,随手簪进他的发里。 季鸿在酒肆坐了一下午,虽自觉并未多饮,实际上却也沾了不少酒气,他微微动了下腿,便觉紧挨着自己大腿的那片圆肉猛地一跳,变得硬邦邦的颇不自在,他低低笑道:“一口酒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余锦年瞪着眼,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玩法,他坐在季鸿身上,远远看见供着二哥哥牌位的厢房门被晚风吹开了一角。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比如荆忠如何不忠不义,比如二哥哥的旧事,更比如季鸿怕黑的缘由,每一样他都想知道,都很好奇,可是眼下有一样,却远比这些都重要,如若季鸿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上面那些他都可以不知道。 他道:“……你还会不会走?” 少年向来很聪明,季鸿以为他会更直接,更戳中要害,却没料到他竟是问这样毫不相干的问题,又转念一想,成百上千的疑问里,他最先挑了这个,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季鸿承认自己被取悦了,也承认这少年尤其擅长不动声色地撩人心弦,他问:“酒呢?” 余锦年忙把酒盅举到季鸿唇边,没想他又说:“方才不是这样饮的。”他一时错愕,心道,这难不成是要我那样用嘴喂你么。 被季鸿好整以暇地盯了一会,余锦年咬了咬牙,将酒含在口中,颤颤巍巍去捧季鸿的脸,可他哪里会这样旖旎醉人的渡酒法,只觉得嘴里的酒液烧得他整条食管都火辣辣的,还没等贴上男人的唇,口中的酒就已被自己咽得差不多了。 季鸿见他心生怯意,便推波助澜一把,垂目道:“算了,下去罢。” 余锦年一听,果不其然中计,明明口中已经没有酒了,仍莽莽撞撞地贴上去,含住季鸿的唇瓣轻轻一咬。他前世今生加起来,莫说是女孩子的唇,便是女孩子的手也只是幼儿园做游戏的时候牵过几回,仅有的几次接吻经验也全来自于季鸿,且多是被动承受,至多算个半推半就。 他用了点力气去咬季鸿的唇,这就不像亲吻了,更像是报复——报复季鸿一声不响地消失一整个下午,报复他让自己担惊受怕,生怕他就此一去再也不回来。 余锦年越亲越生气,这怕是他人生里最气的一个吻了,他气呼呼伸手推了季鸿一把。那柱是圆的,季鸿也只是虚虚倚着,被这么冷不丁一推,措手不及地直接向后仰去,两人双双噗通斜栽进花池子里,压塌了一大片花苗。 所幸坐凳楣子也不高,季鸿后背着地,懵了好一会,余锦年半骑半趴在他身上,有了头一回主动亲吻,这会儿简直是胆大包天了,揪着季鸿的领子又凑上去咬了一口。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听得季鸿“嘶”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蹙眉道:“属猫的么?” “猫才不屑咬你。”余锦年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愧疚道,“哎呀,真的咬破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又觉得这是自己咬出来的,竟还分外自豪。 他偷偷看一眼季鸿,忽然串起今天一天的遭遇来,不禁心生恹恹,终于肯从他身上下来,伸手去捡掉在花圃里的酒盅,见杯沿已经脏了,便弃之不用,直接对着酒壶的嘴儿畅饮,失落道:“是我不好。荆忠害死了二哥哥,我却非要救他,你离家出走也是应该的。可我并非是存心与你作对,他当时那个模样,不救就是等死了,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他死在我面前……等荆忠稍微好一些,我就将他转给寿仁堂,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季鸿看他眸中一会明亮一会黯淡,不由心软道:“如何是离家出走了,我只不过去酒肆坐了坐。” 这事颠来倒去,实际上与余锦年又有何关系,他只是尽了一位医者的本分,只是不想看见有人血溅当场。 且说到底,荆忠也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小角色,他如何能害得了季延。只是自二哥去世已经有十六年了,当事者已所剩无几,关键人物也早已被挫骨扬灰,头颅在北雁关城墙上生生示众了三年,此时莫说是仇人,就算是仇人的一抔骨灰,也早已寻觅不得。 能够记恨的,除了季鸿自己,就只有当初那个贪生怕死,丢下二哥兀自逃跑了的侍卫荆忠——纵然那侍卫即便死守二哥到底,也不过是将季延的死期往后拖上一时半刻罢了。 时隔多年,有关二哥季延的一切,都似北雁关外的寒沙一般,已随着风雪飘逝,是是非非都已捉摸不清。 而荆忠的出现,却撕裂了季鸿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堪过往,陡然刺伤了那他自以为愈合,其实却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临敌弃主的荆忠仿佛是一面光可鉴人的悲惨铜镜,与其说他是记恨荆忠,不若说他是记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如今季府上下,已经一丝季延的痕迹也无,就连院中的盆菊也悉数撤去,好像二哥从未存在过一样,每个人都缄口不语,战战兢兢,生怕提起这个早逝的优秀嫡子而令家主不悦。而季鸿本就身份尴尬,裹挟在此事中更显得招人厌恶。 最终,他成了季府中最没有资格怀缅二哥的透明人,季家主母甚至不许他踏入祠堂一步,他手中仅有的信物,也不过是几张季延来康和院陪他玩耍时信手写下的短诗。 同样是旧事余人,而荆忠区区一个背主的侍卫,竟种着满园的金菊,不仅收藏着季延亲自刻字的长剑,还有一整间厢房立位祭拜——这让季鸿如何不羡慕,如何不愤怒,又如何不将他视为天大的仇人。 明明他只是一个侍卫而已。 季鸿本就不欲以这桩旧事来牵扯余锦年,故而一直遮遮掩掩不愿详谈,然而今日在酒肆中独自饮了些酒,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其实也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漠然,面对往事,仍是做不到冷静自若,甚至还为此迁怒了少年。 一壶煨了姜瓣的热酒,饮得余锦年脸色发红,他抿着嘴巴看季鸿,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起来罢,地上凉。”季鸿叹口气,起身将他从花圃里拔起来,拂去少年衣上尘灰,道,“不是与我做了菜么,再不用都冷透了,也让我尝尝你给你‘二哥哥’做了什么美食?” 第37章 酩酊春 菊花糕倒是可以冷吃,然菊花性凉,洋菜也凉,季鸿本就身骨偏寒,还是需配些热酒才好。余锦年如此想着,拿去将酒菜温过一遍,这才重新摆在院中,将今日菜色向季鸿一一讲来。 虽说粥菜已反复热了两遍,已不似刚出锅时那般鲜亮诱人了,但仍能看出做菜人花费了不少心思,这道素扣肉神思巧妙,菊花糕精致玲珑,哪怕是最显贫苦的酸齑粥,也被处理得粗而不陋,入口温软。 少年说话间喉结微微挑动,唇瓣红润莹亮,季鸿心思一动,便伸了手。 余锦年正胡想乱想,突然被握住手腕,他惊慌了一瞬,手中竹箸也掉在了地上,正待要捡,便听身后的男人道:“莫捡了,用这双。” 季鸿将自己手里的竹箸递给余锦年,借着力道将他拽到跟前来,往怀里一揽:“吃罢。” 后背贴着一副略染酒香的胸膛,余锦年被揽坐在季鸿身前,腰上虚虚搭着一只手,他起先还有些拘谨,后来感觉到肩上微沉,听见一道低沉的吐气声。有好一会,谁也没说话,余锦年也不由萎靡不振,仅吃了一碗酸齑粥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季鸿抵在他肩上,半晌没能听到食物从喉管中滑落的吞咽声,便抬起头看了看,揽在余锦年腰间的手向他腹上摸去,“这里还是扁的。” 余锦年摇摇头:“饱了。” 季鸿哪里不知少年心事,轻笑道:“既是饱了,那听我与你讲讲故事罢?” “谁的故事?”余锦年扭头看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单纯的疑问。 “我二哥。”季鸿捏捏他的指腹,“想听不想听?” 闻言,余锦年不禁侧了侧身,坐直了身体,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很是期待的模样。这样对着他,季鸿反而没勇气讲了,于是又亲手将少年扳回去,仍是以从后背环抱住他的姿势,借少年的手抿了一口酒,这才缓缓开口道:“京城有一种酒,名为酩酊春,酒烈味浓,一瓠即醉。据说斗酒十千,趋之者若鹜。” 听他从酒讲起,余锦年好奇道:“真的一瓠就醉吗?” “这我便不知。”季鸿似乎回忆起什么趣事来,由不住弯了弯唇缝,“二哥曾偷偷往我酥酪里倾了一匙,那时我才四岁,醉了一天一夜不省人事,醒来时头疼发昏得要紧,却瞧见二哥坐在床头嘲笑我。打那起,我便生二哥的气,再也不愿吃酒了,至于酩酊春究竟是何味道,也早已忘得干净……” 余锦年轻嗤一笑。 季鸿摸摸他下巴,问:“你笑什么?” 余锦年微微低着头,挨着季鸿的手蹭了过去,琢磨说:“我以为二哥哥是那种高风亮节、英武不凡的人,又或者是你这样凛若冰霜的高岭之花,却没想到,二哥哥竟然是……”他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最终放弃道:“总之,和你完全不一样。怪不得你酒量这样差,原是叫二哥哥给吓的。” “如何不一样了?”季鸿道。 余锦年笃定:“你的话,是决计不可能往四岁的小娃娃碗里倒酒,将人家醉倒之后还要嘲笑人家。” 确实也是这个理,不过二哥就是这样,总之是不愿按常理走的,且此事说来,到底是季鸿小时的糗事,说多了免不了要被少年取笑,季鸿也不再就此问题多作纠缠,忙将话头牵走:“不过二哥酒量倒是奇好,酩酊春他能连酌数坛,饮罢临月舞剑,照水吟诗。二哥性秉游侠,是极肖父亲的。他常说要仗剑江湖,平八方不平之事,定四海难定之乱——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 尽管只是潦草数语,余锦年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样潇洒自在的场景,他被季鸿揽得极为舒服,便乖顺地向后靠了靠,调整坐姿倚在季鸿身上,听他继续说。 “因父亲树敌颇多的缘故,二哥也有了一支十二人的侍卫,一半是父亲拨划给他的,另一半则都是他亲自选拔,年岁均与二哥相差无几。最小的那个也是最精壮的,据说以前是菊园里的小花匠,二哥见他身手敏捷,人又有趣,便将他提拔上来,还赠他一把新得的剑。” 余锦年呼吸一滞,意识到他绕来绕去,其实是在说荆忠的事情。季鸿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微微紧张起来,便点了点头:“嗯,那就是荆忠。” “其实,二哥与荆忠最是谈得来,他们年纪相仿,性情相合,且都爱菊。二哥出门时,不会将十二个侍卫都带全,有时是二三个,走得远些便带七八个,这里面往往都会有荆忠。” 余锦年察觉到揽在腰间的手臂微微的收紧了。 “出事那天也是,”季鸿阖上双目,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而我们只是出城寻花,战果可想而知——那天带出去的七个侍卫全部殒命,仅剩荆忠一个……” 想到白日间,季鸿长剑相向痛骂荆忠“不忠不义”的那些话,余锦年已经猜到了结局,他轻轻攥住了季鸿的手臂,也不敢问下文如何。 季鸿笑道:“其实现在想来也不算什么,后来逃亡间二哥曾说,在生死面前陡生退缩之意,这是人之常情。他叫我谁也不要怨,谁也不要恨,告诉我活着比什么都好,甚至在最后的那几天,二哥仍笑盈盈地抱着我,为我取暖、哼曲儿,与我讲我从未到过的海角天涯。” “可是二哥走了,而害死他的我还活着,抛弃他的荆忠也活着。如果不是我们……” 他沉浸在旁人所无法抵达的过去里,仿佛很是渺远,难以触摸。余锦年转过身,单膝跪在凳面上,捧着他的脸低声唤道:“阿鸿,阿鸿。” “嗯?”季鸿撩起眼帘,眸中暗沉如夜,他视线渐渐凝起,聚集在面前满面急切的少年脸上时,才终于露出一点罕见的温柔,“怎么了?” 见他回神,余锦年心下稍宽,眉眼低垂道:“没怎么……说了这么久,要不要用些茶?我去泡。” 季鸿没有拦他,便亲眼瞧着他跑进厨房,随后厨里的灯亮了起来,橙黄一片,很是温暖,让人心动。 余锦年也不知这宅中茶具都放在何处,在明面上找了找,倒还找出一块上好的普茶茶团,普茶也分生熟两种,效用不同,而余锦年手中这团正是熟茶。 他敲下一块来,置壶中小烹,又投几颗红圆枣,慢煮得之。熟普茶本就性温平和,醒酒提神,加入红枣更能健胃醒脾。若非此地并不是自家食材具备的面馆,余锦年还能就手做些淡口清爽的茶点。 煮了红枣普茶,余锦年赶忙趁热斟上一杯,令季鸿捧在手里暖着,道:“坐了好半天,快去去寒气。小心一点,有些烫。” 季鸿依言去做,待一杯茶尽,他满足地长叹一声,后脑抵在廊柱上,望着点星闪烁的夜空,道:“今日我倒是想明白一件事。” “是什么?”余锦年皱起眉头。 季鸿放下茶盏,将身形单薄的少年往身前捞了捞,慢慢说道:“二哥让我不要怨恨恨荆忠,是不愿我为此而不开心……锦年,我也唯愿你能长久安乐。荆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可我却不愿你我因他而生隔阂。” 体会到男人话中的绵腻之意,余锦年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 季鸿起身,挑起少年下巴,在他唇上轻轻一印,眼神宠溺之中又透露出一丝危险的信号:“你自去救罢,只这人,日后万不要再叫我看见。” 余锦年蒙兮兮问道:“若是见了如何……” 季鸿低下头来,贴着少年的鼻尖,吐气若轻,即是暧昧,又颇有些阴狠的味道:“见一次,打一次。可行?” 余锦年认真点头,握拳:“我帮你打。” 第38章 太乙紫金丹 荆忠病势危急,余锦年作为医者不敢擅离半步,是故两日来都仅在一方小院里活动。荆忠服了药后也颇不安定,第三天白日里,余锦年正于厨下熬粥,阿春迷糊着眼睛走了进来,耸了耸鼻尖,道:“好香,芋头的味道。” 余锦年笑了笑,问:“阿春喜欢芋头?” 阿春点点头,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捧着脸看余锦年,耐心等着粥说道:“嗯,芋头是最好吃的,小时候和哥哥在街上讨饭吃,偶尔能讨到两个芋头,都特别香!”讨饭?余锦年看了看这偌大的宅院,纳闷道:“阿春哥哥很有钱吧,为什么要去讨饭?” 阿春仔细想想,圆圆的小脸苦巴巴地皱着,似乎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他那小脑瓜也理不出什么头绪,索性从很久以前的事情讲起来:“唔……阿春以前在好冷好冷的地方住,一直在变的,阿春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直有人哭,白天要去给人家唱歌,从早到晚地唱。他们说阿春嗓子好,也叫阿春去唱,可是阿春不会唱,他们就打阿春……” 锅中煮着芋头甜粥,是拿黄灿灿的玉米糁并芋头丁小火炖成的,香味飘进阿春的鼻子里,他馋得舔了舔嘴。 玉米糁头个晚上便泡好,今日用清水烹得软烂,至差不多时,便将之前阿春煮的冷芋头剥皮切丁。粥之一物,有道是米之精华,须水不离米、米不离水,二者融洽合宜、刚柔相济,入口软绵顺滑,才是上等好粥。 余锦年将切好的芋头丁倒入锅中,过一时,用杓背一点点地碾烂,再加入白糖调味。之后便盛出一碗来,半蹲着端给少年,也没有打断他,顺着他的话疑惑道:“阿春以前是唱伶歌的?” 阿春扁扁嘴巴,眼睛里露出一点点奇异的憧憬:“阿春不知道……阿春为了不挨打,好努力在唱,因为唱得好的可以住到暖和的大房间里。阿春见过,只要让人压在身上睡一晚上,就能有好多好多的钱,就不会挨冻了!” 余锦年心下一惊,这岂是普通的伶班,更是兼干下三流营生的掮客! 他想想便觉得遍体恶寒,不由问道:“然后呢?” “嗯,后来,他们给阿春穿上一件好漂亮好漂亮的衣服,让阿春站在好大的台上唱歌。”他伸开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不对,还要再大一点……台子下有富老爷们拿银子扔阿春,说要把阿春买回去,他们砸得阿春好疼……” 余锦年伸手揉了揉阿春的脸,心道幸亏他是个小傻子,不知道伶倌儿是什么意思,更不能明白那些人给他漂亮衣服穿,不是对他好,而是为了将他抬出个好看的价钱。 阿春说着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他手舞足蹈道:“然后哥哥就来啦!他好厉害,一拳一个富老爷,把阿春带走啦。” “那时候阿春多大?”余锦年也端了碗粥,与他闲聊起来,“阿春现在多大了?” “这个阿春知道!”阿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哥哥来的时候阿春十岁,现在阿春十九啦!” 余锦年险些一口粥喷出去,呛得猛咳几声,什么,这傻兮兮的小崽子都已经十九了?! 小傻子说起话来总是毫无逻辑,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提起荆忠来,仿佛就清明得很,任何一点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道:“哥哥给阿春买了新衣裳穿,又带阿春去了好厉害的酒楼吃饭,还喝了酒——那个不好喝。”他将那天吃的菜,喝的酒都评价了一番,才继续说道:“后来钱花完啦,就一起讨饭。” 对于讨饭这件事,阿春也并无嫌弃之情,反而很是高兴:“去了好多地方呀!对了,你见过红色的大河吗?” 余锦年摇摇头:“没见过。” 阿春得意地挺起胸脯:“我见过的,红色的!还有特别香的草,还有像雪一样的沙子,能把人埋起来那么多……阿春都见过!” 余锦年引着他道:“那后来怎么到这儿了?” 阿春眨眨眼睛,呲溜喝了一口碗里的甜芋头粥,嘀咕道:“阿春也记不清了。讨饭的时候讨到了好东西,哥哥也不吃,都给阿春……哥哥总说,自己以前做了错事,不配吃好东西。” “后来走到这,阿春病了,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哥哥哭了好久,抱着阿春到处给人磕头……”病中的事情阿春自己也记得模模糊糊,只粗略回忆道,“后来,后来就在这里了。哥哥突然说不要讨饭了,先是给人推磨,在码头上抬米,后来赚了钱就去卖绢,再后来就一直卖绢了……” 说到这,阿春放下碗,跑去拿了一朵绢花给余锦年看:“你看,胡同里的婶娘教阿春做绢花,阿春可聪明了,一学就会!阿春和哥哥一样聪明,还卖绢花请了大夫给哥哥看病!” 这傻小子竟一直以为自己是被那“一朵千金”的绢花给请来的么,余锦年无奈地笑一笑:“是是是,阿春最聪明了,快喝粥罢。” 看阿春这样貌,粉嫩可爱,似个雪娃娃,若不是他自己提及,旁人绝想不到他还曾有过一段流离失所、在街上讨饭的生活。看来荆忠是真心娇养着阿春,才能叫一个不问世事、不通人情的小傻子过得这般无忧无虑。 阿春喝完粥,也要端一碗给他哥哥喝。 余锦年怕荆忠神志不清,难以吞咽,便另做了些蔬果菜汁,加了糖,用乳浆兑化了给他喝。 阿春千恩万谢地端着乳浆跑回房里,去陪他哥哥了,余锦年也终于忙里偷闲,能坐下来,也静心喝上一口热粥……只可惜事不遂人愿,他一碗粥还没喝尽,便听得那厢阿春急匆匆跑来,推开门喊道:“哥哥拉臭臭了!” 余锦年忙起身跟去查看,一开门,屋中迎面一股恶臭——果是荆忠遗矢了。 肾之五液,开窍与二阴,二便不通,则肾水竭。荆忠已多日未有遗便,今日后窍得通,乃是好事。 再探病人体温,已不似前日那般烫手,且右手震颤已定,又查其脉数而有弦,舌红而微腻。只不过人尚且恍惚得很,昏昏沉沉,余锦年便又拟了黄连温胆汤加味清化痰热,并以玉枢丹磨粉冲咽。 这玉枢丹有名太乙紫金丹、神仙追毒丸,据说解百毒疗百病,乃是道医之方。道医比之儒医来说更具神秘气息,真人异士,漆发童颜,飘忽四海无踪迹,本就浪漫神奇,其药类方也多伴随着朦胧模糊的传说。 道分八卦——乾、震、坎、艮、坤、巽、离、兑,而道家医方也由此分为八类,玉枢丹便是道家医方中的巽卦类方。巽为风,风性善行而数变,因此暴烈急迫之症、动风之症多数巽卦类,玉枢丹自然也在其中,其方开窍止痛、祛痰逐秽、消痈除瘴,总有奇效。 余锦年提笔写方,堪堪拟了三两味药,便抓耳挠腮地写不下去了,在纸上连涂了好几个墨团,心中正踌躇苦恼“戟”字该如何写,一转头,季鸿竟进了院子里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食盒。 他似见了救星,忙迎出去,接过食盒,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季鸿道:“你两日未回面馆,清欢忧心你饿着,便与你蒸了些包子。”他忽地抬手在余锦年脸上抹了一下,揩下一指尚未干透黑墨来,摇摇头道:“怎么脸都花了?” 这包子是用萝卜与肉沫裹的,余锦年的确饿得很,正抓着包子啃,听见季鸿如此问,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沾了墨汁——软热白胖的大包子上赫然被捏了两个乌黑的指头印:“哎呀,忘了……” “粗心。” 叫他另取个干净的包子吃,却被少年笑道:“不要浪费,墨也是药呢。” 季鸿瞧他当真将那个沾了墨汁的包子吃完,无奈道:“在你眼里,可是什么香的臭的都是药了。”他自袖中取出一条白绢,沾了清水给少年擦干净手指,又去给他擦脸,井水发冷,咂得面前少年不由闭上了一只眼,他轻声问道,“又有字不会写了?” 余锦年不好意思道:“本来不想麻烦你的……” 季鸿奇道:“为何?” 余锦年咕哝道:“你看见他就不高兴,看见我给他开药肯定更不高兴了。还是眼不见心不烦,这样最好了。” “那人如何了?” 季鸿望了望荆忠所在的房间,片刻收回视线,俯首道,“二娘和穗穗多日不见你,都想得紧,问你何日回家呢。” 余锦年忙说:“已平稳多了,吃罢今日的药应该就能清醒了,到时病情稳定,再叫他们去请别的大夫就行,我今日就跟你回家。” 季鸿淡淡地点头:“我不便进去,去取笔墨来。” …… 拟好方,余锦年又与阿春叮嘱了两句,提了句叫他们去请别的郎中的事,阿春一听就消沉下来,只不过他虽然傻了些,却还是懂点事的,没有强留余锦年继续给荆忠治病。 他捏着药方送余锦年二人到门口,不知道该唤余锦年什么,荆忠没有教过他这个,只好小声道:“你,你……” 尽管余锦年已知道这傻小子实际上比他还要大上两岁,却忍不住要占占人家的便宜,一本正经道:“你什么,叫小年哥。” 傻阿春老老实实喊:“小年哥。” 他小心看了看一旁的季鸿,揪了几下衣角,低头急道,“小年哥,哥哥说他做了错事,阿春知道不好,阿春做错事的时候,哥哥也是要训阿春的,可是阿春会改的,只要改了,哥哥还是会亲亲阿春……哥哥是对阿春最好的,阿春喜欢哥哥……” 颠三倒四的,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余锦年弯腰,道:“阿春想说什么?” 阿春使劲攥住了手,他手心里还有道推开季鸿那一剑时落下的伤口,虽已凝住结疤,却仍然感觉疼痒难耐,若是往常,他早已钻进哥哥怀里撒娇了,可是如今哥哥病了,起不来身,他得照顾哥哥。 他不懂卖绢,便将家里剩下的碎绢做成绢花去卖;也不知道该请哪个大夫,便满大街去问;撞见了能治病救命的余锦年,那无论如何也要把余锦年请来给哥哥看病,就算把那一篮子熬红眼睛做出来的绢花全部送给余锦年也行。 没了哥哥,他自觉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阿春抬起眼睛,认真地询问余锦年道:“阿春做错了事,改了就还是乖阿春。那哥哥做了错事,不能改吗?” 也许正因为阿春不通世事,所以在某些事上格外的敏锐,也更能直白而毫无抹角地抒出心中疑问,他像张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白纸,让人不忍心在这张毫无瑕疵的纸上落下难看的污迹。 余锦年愣了会,他转眼向季鸿求助,季鸿却背过身去,走出了院门,抄着手站在的青石板上等他。 他朝阿春微微弯起嘴角,温和道:“阿春呀,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错只要改了就都能被原谅的,有的错只要犯下了,便是一辈子也改不掉的了。阿春还小,不明白没有关系,如果你哥哥醒了,将这句话告诉你哥哥,你哥哥一定能够明白。” 阿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余锦年也告别了阿春,转身向季鸿跑去。 胡同两旁的院落里三两栽着几棵花树,枝叶伸出来,稀稀散散地落着几片薄叶儿,天光透过枝杈倾抛下来,在参差不齐的青石板路上碎成一片斑驳。 明明灭灭之间,少年双手提着食盒,微微仰着头看天上云彩,若有所思,云间光影自他眼中流走,显得少年那双琥珀似的瞳仁无暇而纯粹。 季鸿很是喜欢他那双毫无瑕垢的眼睛,于是伸手遮了下,道:“看着些路。难不成与阿春说了几句话,连自己也便傻了。” 余锦年顶着他的手,眼睛在他手心里眨了眨,反驳说:“阿春是傻了点,其实还是挺聪明的。” 手心里酥酥痒痒,季鸿收了手道:“这话岂不是自相矛盾。” “是吗?”余锦年琢磨了一会,又说,“阿鸿是冷了点,不过还是挺温柔的——是不是一点也不矛盾?” 季鸿不知这话该如何接,索性闭口不言。 余锦年往他肩头靠了靠,低声冒了句谢谢。 这时周围突然拥过来几个女娘,又笑闹着请他们去院里看花布,季鸿一时没有听清余锦年说了什么,便多问了句:“什么?” 二人好容易摆脱了卖布女娘们,齐肩走出槐花胡同,余锦年才卸了口气,继续道:“我小时候啊,很没有安全感,总是想要人陪,每天都要问阿爹会不会回来,陪我用饭。” 季鸿听他讲起了过去,便专注地看过去。 余锦年道:“阿爹每天都说会,却常常整日不见人影,至深夜才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黑漆漆的。我不敢问他去了哪里,好怕他觉得我烦,不要我。” 大夏朝人最重血脉,季鸿疑道:“你既是家中独子,香火只此一脉,又怎会弃你不顾。” 余锦年笑了笑:“因为我并非余家血脉,是阿爹捡来的呀。” 季鸿脚步一顿,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快走两步追上少年,心中却百般思索。 “后来我知道,阿爹只是太忙了,忙着治病救人,没有时间回来陪我用饭。”余锦年将食盒提在身前,小步走着,膝盖便时不时地踢在木质食盒上,将它顶得一跳一跳的,“我虽然也很不开心,却仍像阿春一样,乖乖地等在家里。直到有一天,我自己出门卖东西,被车……马车,撞了,脑袋上缝了好多针。” 季鸿是见过清欢接骨缝皮的场景的,便自然以为“缝针”一事算得上极其严重的病了,他心中忽紧,下意识看了看少年的后脑,问道:“然后呢。” 余锦年耸耸肩膀:“不巧呀,驾车那人忽然中风,阿爹将我丢给其他人,便去救中风那人去了。” 季鸿伸手,余锦年也没有躲开,两人顺其自然地牵到了一块,他朝季鸿笑道:“我那时候哭了好大一场,委屈得饭都吃不下。我说他撞我,是他不好,阿爹为什么要先去照顾他,却不来看看我?” “于是阿爹将我领到书房,问我墙上挂的是什么字。” 季鸿问:“是什么?” “是余氏八字家训。”余锦年字字念道,“医者仁心,厚德济生——也是从那天起,阿爹开始教我医术,告诫我为医者,可无活死人肉白骨之妙手,却必要有一心赴救之善心,否则不配为医,更不配承继余氏家学。” 余锦年手中微紧,轻轻捏住了季鸿的手指,他低眉轻声道:“我与阿爹是父子,尚不能理解他。你我非亲非故,且此事又牵涉到二哥哥,还未因此决裂,真是万幸之中的万幸了……所以要谢谢你呀,阿鸿……” 季鸿微微偏头,阳光落在少年脸上,明洒洒的分外好看,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抱一抱。他虽仍然痛恨荆忠背主私逃此一事,也不打算如何原谅,却不愿再继续纠结余锦年治与不治他这件事上了。 人有亲疏寡淡,若是因疏远亲,因彼废此,岂不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比起一个弃主的侍卫来说,失去这样温顺和善万中无一的小先生,才更算得上是人生一大痛事。 季鸿牵着他,却不继续谈这件事了,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而提到:“清欢昨日在水边采了莼菜,很是鲜嫩,便托我问你该如何烹制。” 余锦年没想他话题变得这样快,一时愣了好大会儿,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家中可还有蕈菇?” “似乎是有。”季鸿道。 二人说着话拐过了街口,行入直通一碗面馆的的长街上,余锦年无意中看到街旁兜售螃蟹的担郎,便笑起来,拍板决定道:“那便做道四美羹罢!” 季鸿方要详问这四美羹是何物,由何食材制成——忽地一道人影与他擦肩而过,传来隐隐熟悉的衣香。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见那人正半蹲在蟹担儿前,行家似的翻弄着几只螃蟹,皱眉问那担郎道:“这蟹儿多钱一只?可有母蟹?” “闵三?”季鸿只看了一眼,心道不好,便瞬息之间扭回头,牵住余锦年往长街另一边走去。 “哎!哎哎哎,你等等!” 周围人声沸沸嚷嚷,也不知怎么的,闵三竟也能从拥挤人潮中注意到他俩,便似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两眼放光,连称好的螃蟹也不要了,直接扔回筐里去,拍拍屁股就拔腿朝他二人追来。 他腿脚快,没个三两步就赶到了季鸿前头,伸手将人拦住,上下打量了一回,拿扇子敲着脑门认真思索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可纠结了片刻又彷徨不定起来,犹豫道:“啊!你是,你是……季……” “在下姓王,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季鸿冷冷打断他道。 闵三愣住,闷着头自我怀疑道:“啊?是吗,我认错了吗……” 余锦年夹在两人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一会看看季鸿,一会又看看另位一脸懵逼的鲜衣公子,心道:得,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你压根没认错,怕就是他没有错了。这不都吓的季鸿又姓王了吗? 第39章 四美羹 也不知这闵三是不是脑子里短根筋,听季鸿说自己姓王,竟是分毫怀疑都没有,还拱拱手与他赔礼道歉,文雅道:“失礼失礼,竟将公子错认成一位故人。” “无妨。”季鸿便要走。 闵三似乎一瞬间开了窍,追上去道:“如此也算是有缘,不若由在下做东,请二位赏光品酒一叙?这也是巧了,今日春风得意楼上有——” 有什么还没说完,季鸿便无情地打断他:“不必。” 闵三似嘴里凭空被噎了馒头,定在原处,眼看着季鸿牵着旁边的清俊少年走远了。过了会儿他回过神来,在原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琢磨道:“是他,不是他?” 他已多年未见那人了,记忆还停留在那人十二三岁时的模样,着实无法确定此人就是他。 这时从人流之中火急火燎地跑出两个身着兰衣的年轻哥儿,身材矫健魁梧,一个手里提着精致木盒,一个腰上别着数坛好酒。这二人一打在街上冒头,便引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这也怨不得他人失礼,委实是这二人衣纹奇异,但凡是衣上平整的地儿,都书满了大大小小的字儿。 这俩哥儿似也习惯被围观,并不在意,看见闵三,二人脸上的焦急之情才云开雾散,赶上去叹道:“三公子,您可千万莫再走丢了!这是您吩咐的竹仙斋的松烟墨,东桂轩的松醪酒。” 闵三忽地抓着他们道:“诗情、画意,你们快瞧瞧,那人是不是与季三哥长得像?” 两个大男人,一个名诗情,一个名画意,简直臊得人要抬不起头了,可就这将人臊出血的名儿,还是他们二人以死相逼挣来的,要知道闵三原拟给他俩的名儿可是“绿罗”和“红裳”。 ——谁叫他们摊上这么个品味出众又自以为风雅的主子呢。 画意黑着脸道:“三公子,您快醒醒罢,自打南下这一路上,您这已经是第几回错认人了?” 诗情也跟着说:“且不说季三公子病入膏肓,能不能到这样远的地方来。就算他活蹦乱跳地来了,一听您在这儿,也定是早就拔腿飞走了,绝等不到让您与他撞上。” 闵三垂着头,与他二人往福来客栈走,伤心地唉一声:“好多年不见季三哥了。二哥还整日在我耳朵里念季三哥这些年是如何更加地飘洒俊逸。他倒是日日去与人喝茶赏文,却害得我只闻得其诗,不见得其人,真是要活活气死我了!” 这闵家是世勋贵族,朝内大儒,家规堪比寺中清律,可也不知究竟是祖上造了什么孽,这一代竟生出了个败坏门风的老三来,模样倒是周正,不说不动端的是位大好儿郎,只一动可了不得,似野马脱缰,捋着条儿给家里裹乱。京中便有自诩清明的书生嘲他是“既疯且痴”,后来这话传进正主儿的耳朵眼里,这位闵三公子不仅不恼,还专门儿令人扛了一缸的好酒,带了十数人浩浩荡荡上门去,要与人做拜把子兄弟,吓得那书生以为自己今日便要命丧酒坛,连滚带爬地逃了。 不过闵三诨便诨了,他上头有个沉稳老成的大哥,又有个人赞“不世之材”的二哥,总之是轮不到他去继业的,他便寻诗访画,东游西览,极尽文雅之事,可惜此人天生眼光清奇,总文雅不到点子上,审美歪得是一塌糊涂,不堪一提。 诗情画意俱是家生子,自小便跟着闵三,他们二人于闵三既是侍从也是玩伴。少时自家小主子光屁股乱跑,他们便跟在后头拾裤子;大了些终于不乱脱裤子了,又在外头惹事,他们就跟着收拾烂摊子。 反正闵三没个主子样,他们便也越发地没大没小起来,如今闵三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游山玩水,他们跟着四处游冶,倒也自在,不碍家里古板老爷的眼。 他们这位少爷,说来奇了,别的家产权财通通都看不上,偏生就看得上季家小公子的诗,那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所谓伊诗,在水一方。 此时诗情画意又与闵三抬起杠来,一人一句地编排道:“说起季三公子,不是爷您自己造的业?是谁痴迷季三公子的诗,粘着人不丢,非要让人给你写首赞美你那红脸公鸡的长诗?” “还要拟题叫《赤面将军》。” “这也就罢了,后来还趁季大人府中宴会,偷藏在人家假山后头。我们府上还以为公子您丢了,派人搜了半夜的城,您倒好,竟然深更半夜去爬人家季小公子的窗户,还将人吓得病了好几天。” “嗯,被人家禁足入府,还往人家院子里扔抄了诗的石片儿。” …… 季三公子彼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已翩翩然似玉团化仙,清雅俊逸,经此一遭辣手摧花,是再也不愿见他们疯疯癫癫的闵三公子了,他们家公子可怜哉的,从此一腔仰慕之心顺水流。后来季三公子大了,虽因体弱多病而足不出户,却愈发的惊才风逸,他们自家公子因求诗不得而急得团团转,屡次去翻人家墙头,最后都被季府家侍冷面叉出来。 这脸丢得是满京城都晓得,京中墨客又与他送了个“闵三疯”的绰号,道是“见诗疯,见画疯,见季三公子疯”,总之这诨名是彻底地摘不掉了。 “我这不是、这不是……情有可原么?”闵三头越说越低,颇有些不好意思,直到回到福来客栈,闭上房门还犹自辩解道,“谁少时还没个犯浑的时候了,我这不是好了么!” 刚才还自街上随便揪个人便叫季三公子呢,这诨怕是犯不好了——诗情、画意异口同声地轻呿一下,简直默契万分。 闵三不理他们,兴致勃勃地去拿新买的松烟墨,此地竹仙斋的松烟墨最是盛名,稀而难得,若非听说近日竹仙斋又有一批新墨上柜,他也不会游山览水途中突然改道,辗转到信安县来。 墨一出盒,便闻到一股怡人的烟香味,墨锭上一面以泥金泥银刻画着仰鹤长鸣图,另一面则是竹仙斋的斋号,闵三迫不及待道:“诗情,快与我磨墨一试!” 诗情磨着墨,他展开一张芙蓉笺,想了想提笔道:“出来许久了,便与二哥书封信报报平安罢。” 说着就将今日所遇之事随手记了进去,以“安好勿念”收尾,落上“弟懋”的字样,写罢让画意遣人送回京去,便又心宽体胖,饮酒品诗去了。 —— 回到一碗面馆。 余锦年见季鸿也没有要解释方才那人的意思,索性也不先开口问,他换了衣洗了手,便径直到厨房去解蟹剖鱼,准备这道“四美羹”。 清欢在一旁打下手,洗着那清翠卷嫩的鲜莼菜,仅听四美羹这个名儿便心生向往,忍不住要问问这四美羹中究竟是哪四美。 余锦年捞出条剖好的鲫鱼来,细致地切下鱼腹处的嫩肉,置于盘中,淋少许黄酒,铺上几片新鲜葱姜,上锅蒸。他将洗好的蕈菇切末,笑道:“四美羹其实也没有什么定数,时下鲜美之物皆可入羹,我今日这道倒是曾有古人烹过,故而有些名气。” 蕈菇切罢,他让清欢也将莼菜如此切丝,自己则把洗净壳的母蟹丢在篦子上一起蒸,正所谓“九月圆脐十月尖”,正是点明了吃蟹的好时候——九月母蟹黄满肉肥,十月公蟹膏白脂饱,但无论是公蟹母蟹,那白花花的蟹肉,黄澄澄的膏子,都足够令人馋涎欲滴。 他一边自己发馋,一边说道:“ 所谓四美,即是陆之蕈,水之莼,蟹之黄,鱼之肋,此四物样样鲜美,单一种便已鲜得人连舌头都吞掉,若是将其合入一羹之中,那岂不就是美不胜收了?” 清欢想了想,不禁咋舌:“啧啧,那可真是,鲜死人了!” 况且莼菜能够解毒止呕,还止胃痛,与鲫鱼同煮更有厚脾胃之效,不仅有利于季鸿的脾胃,对二娘的病情调养上也是有很大的好处。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食客叫起人来,清欢便只好放下手中活计先出去迎客。如今清欢也能独当一面了,教她如何做面也学得很快,就算余锦年不在店里,她自个儿也能凑合着应对两天了。清欢那边许是客人难缠,竟是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回来,这会儿灶上的螃蟹好了,可余锦年正处理着之前蒸好的鲫鱼肚儿,腾不开手来,正忙得两脚乱转,突然从身侧多出个影儿,黑咕隆咚地罩下来。 他抬起头,季鸿抬手从他头顶绕过去,揭开锅盖,去捡篦子上的螃蟹。 两人你给我取,心有灵犀,也无需其他言语。 余锦年将鱼肋上嫩肉拆下来,又趁热钉开母蟹脐壳,刮出腹内黄籽白肉。然后把蟹黄以薄油炒得粉滑如沙,便将这蟹鱼至鲜二物与莼丝、蕈末一同熬羹,过阵子香味飘出后,再稍搅玉米粉使羹浓稠如芡。 羹好以后,他又冷调了一盘凉拌海带。 海带泡发反复冲去多余盐分,再用蒜泥、姜花、酱、醋快手一拌,点上一勺辣子和香油,便是一道清爽解腻、百吃不厌的开胃小凉菜了。虽说海带性凉,脾胃虚寒者不宜多吃,却总不至于死板恪守所谓养生信条,否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将此酸辣海带丝当做零食小物,偶吃几口倒也无妨。 最后将清欢做的包子重新蒸热了一回,余锦年便端着这三样与季鸿回屋去了。 余锦年擦了手道:“这时辰外面正闹呢,就在这儿吃罢。” 季鸿也不多说什么,端起羹碗来,抿了一口,果不其然香鲜滑嫩,别有幽幽清香,而鱼蟹已去其腥,独留其鲜。四美之味尽融其中,几乎无需如何动齿,柔嫩的汤羹便顺着喉咙滑下去,落进腹中温暖舒适,且回味无穷。 喝罢两口汤,再尝一筷海带丝,微酸微辣,咸淡适口,十分开胃。 无论是作为医者还是作为厨子,余锦年都喜欢看到客人脸上的笑容,见季鸿吃得有味,他自己也高兴得很,甚至为此多吃了两个包子。 余锦年吃完自己那份,便自倒了一杯温茶,捧着茶盏偷偷窥视着对方,见季鸿吃个包子也是慢条斯理,风雅至极,丝毫不因被人注视着而有片刻慌乱窘急。 人家是素手执花,他是玉指拈包,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道难得而奇葩的美景了。 想及此,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副“美人拈包图”,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季鸿见他笑个不停,杯中茶水都要颠出来,脑门里不知又攒了什么鬼主意,于是伸手将少年揽过来,按在身边坐下,侧首问他:“什么事如此好笑,说来听听。” 余锦年正在嘚瑟头上,便趴在桌案上与他讲了“拈包图”,且以指沾水,在木案面上画了张粗略小图,指着里面的柴火人笑道:“正是这样。” “你这拈包图,倒还是抵不上我所见的红脸乌鸡图。”两人说笑了几句,季鸿便瞧少年神色发懒,眼皮也渐沉,已是强撑着精神与他说话了,他拇指轻轻揩过少年眼皮,半是按摩半是揉弄,心疼道,“这几日都未睡好?” “嗯……”余锦年趴在桌上,歪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喃喃。 季鸿:“去床上歇个午觉罢。” 余锦年犹豫道:“可是外面还有生意。” “我留心着些,有事就叫醒你。”将人带到床上,他也卸了外靴半倚在床柱上,单手揽过去,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缓缓地摩挲着。余锦年偎在他腰侧,半阖着眼,又顾念起他刚才提到的红脸乌鸡图,便与他继续聊道:“红脸乌鸡图是什么?” 季鸿低头柔和道:“曾有人拿着张红脸乌鸡图,非要我拟诗赞美他的鸡,否则他便要赖在我家里不肯走。后来他又把蒜根当做水仙养,明知是自己养错,却偏要我写诗赞美他的蒜薹……” 余锦年掀起眼皮看看他,好奇道:“还有这种人?那你写了没有?” “我只以为他是个傻的,自然不肯,还叫人将他赶了出去。后来那人便撬我窗扉、爬我墙门……我便想,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不成,自此更加地害怕他了,之后再也没让他进过我的院子。” 这人怕不是个跟踪狂,不过少时的季鸿原来竟然是那么胆小的吗,真是像小公主一样了,也不知怎么长大了就成了这幅又冷又淡的模样,余锦年自困意中皱了皱眉,又突然笑了笑,问道:“这人是想做什么啊?” “谁知道呢,一朵奇葩罢了。”季鸿抬手落下半面床帷,遮住些许阳光,也侧身半卧下来,拍了拍少年的背,将这朵奇葩的故事囫囵收了个没头没尾的结局,便收声道,“一个睡前故事而已,睡罢。” 这个故事倒是比什么家国社稷忠臣将军的要有意思多了,余锦年心里揣着一个跟踪狂的故事,在梦里与这位红脸鸡兄厮杀了一个下午。 …… 而在仅隔半条街的福来客栈门前。 正准备启程上路的闵三公子闵懋,正坐在雕饰精美的马车当中把玩新得的松烟墨锭,忽地车帘一扬,感觉背后阴风阵阵袭来,不禁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怎的这般冷?画意,拿件斗篷来!” 第40章 萝卜面肉圆 忙忙碌碌一阵,转眼就到了十月。 这几日,信安县便又喧哗起来了,街上涌动着些人流,最热闹的要数丧葬纸坊冥衣铺,盖因今日便是十月朔、鬼头日,便是所谓的寒衣节了。 秋去冬来,这一天象征着冬季的开始,京中天子与会文武百官举行祭典,祭礼迎冬,授衣赐袍。礼罢无论官民,便都归家设奠,因为到了下午,就是鬼门大开的时辰了,各家先人老祖尚未投胎转世的,也被阎王府君放了假,得以返还人世溜达溜达,享用供品供钱。 这日活人要试穿新袄以御冬寒,即为试寒衣。鬼魂也要与人同乐,自然也是要添上两件新衣的。 是故城中自下旬起,丧葬行的生意便红火了起来,由五色纸制成的冥衣冥帽、阴席阴被,甚或纸扎车马、房屋乃至其他家用物件,都是热卖物什,俱是手艺精巧栩栩如生,讲究些的还会在五色纸上烙个花压,两层纸之间夹上一绺棉花,意叫鬼郎君们不要冻着,都记着自家的好。 这一日虽是鬼节,余锦年却也不得闲,有话说“十月一,油唧唧”,除却丧纸供钱,供食也是必不可少的。幽冥之地寒苦贫瘠,叫亡者魂灵返还人世时吃上脂膏肥厚的一餐,也是不可忽视的要事,故而自昨天起,一碗面馆便迎来送往,直至入夜才消停,俱是来预定油炸供食儿的客人。 所以一大早,余锦年便爬起来烹炸萝卜面肉圆与煎饺。 白萝卜洗净刨皮切丝,再切碎丁,之后拌入少量的肉末、鸡蛋做辅料,葱姜俱为末,并少许盐调味,拌匀。最后合面粉,搅成粘稠适宜的馅料,使其既能捏成团,也不会过于干涩,这样炸出来的圆子才会既酥软又有嚼劲。 炸好的萝卜丸子金黄圆润,煞是可爱。 昨日来预定供食儿的人当中,有位甚是特殊的客人,是个细条个子的青年,样貌清秀,面容含笑,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灰麻布衣,头上用同色布巾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乍一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似个乞丐,却随便一掏便掏出了一粒浑圆闪亮的大银馃来,道是请余锦年与他母亲做套供食儿,言语说话间相当地尊敬客气,很是有士人风度。 余锦年颇有些受宠若惊的体会,因这几日来订食的客人多,他店里散钱也是出得多、进得少,这一会儿竟是找不开这银馃,便请那青年稍等,他快腿跑去附近银店称了重,拿银子兑了铜板回来。 这一来回,虽说快,实则上也废了不少时间,可那青年仍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是一样的,腿都未曾弯一弯,仿佛是老僧入定了般,见余锦年回来,还温和地颔首示意,道劳他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余锦年连忙摆手,将找钱还给他。 那青年没有收,吩咐让余锦年无论做什么供食,都多放些糖与姜,还劳他帮买些瓜果,又道:“烦请哥儿过了午时,送到风波寺后寺门旁的榕树下。剩下些钱,便当是您的车马费罢。” 用力放糖与姜,那岂不是成了又辣又甜的黑暗料理?可既然是客人要求的,他也不好说什么,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更何况这人给钱给得甚是爽快,剩下的何止车马费,买头小驴崽都够了,余锦年没见过这样的傻大户,忙点头应了,那青年便又微微躬身施礼,这才离开。 余锦年炸完这批萝卜面肉圆,想起这茬来,便另拨出一小碗馅料,咬咬牙违心地加了两大匙糖,并一整头姜的姜末,一起调了这款“特别”的甜辣萝卜馅儿出来。 他实在没勇气想象这是什么味道,只硬着头皮做,虽是应客人需求炸了出来,竟还炸多了。 一转头,看到季鸿在院中打水,便笑兮兮跑出去,挽住他胳膊道:“阿鸿!” 季鸿听少年唤得如此甜蜜,虽知其中有诈,却也很是受用,便没有立时戳穿他,反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是有耐心地问:“何事?” 余锦年眼睛弯弯:“新做了肉圆子,你来尝尝。”两人拉拉扯扯走进厨房,余锦年就夹了一颗姜糖肉圆到他嘴边,请季鸿张口咬一下,他便紧张兮兮、幸灾乐祸、看热闹唯嫌事情不够大地苍蝇式搓手等待,一边认真地观察季鸿表情。想这人吃了甜蛋羹时只是皱了皱眉头,这回吃了这样连他都觉得黑暗的肉圆,总该有点惊乍的表情了吧! 岂料季鸿不仅没有露出分毫嫌弃之意,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从容吞咽下去,满意道:“嗯。” “啊?”余锦年捧着他脸看了看,又摸了下他的脖子,反而是自己惊乍道,“就,吃了?” 季鸿:“嗯?” 余锦年瞧他表情无辜自然,嘟囔道:“莫非是我天赋异禀,连黑暗料理都能做成绝世美味?”他低头审视着那碟甜肉圆,还是没勇气尝试,于是反过来去问季鸿:“快说说,什么味道?” “嗯。” 季鸿一连三个嗯,嘴都没有张,余锦年刚刚体会出其中的蹊跷,正待要嗤他骗人,忽地腰间多出一只手来,将他紧紧箍揽过去,紧接着男人俯首而来,不容推却地含住了他的嘴巴。 “嗯?嗯?嗯!”余锦年瞪着他,死死闭着嘴,大有“你有本事拿刀撬开”的气势。 季鸿眼眸轻眯,在他后腰上一捏,余锦年一时吃痛,紧闭的唇缝便蚌壳似的张开了一条软嫩的缝隙。(哈哈哈哈哈这句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有疯哈哈哈哈哈哈怕了怕了哈哈哈自行想象哈哈哈佛。)他沿着少年上颚舔了舔,余锦年便似受不住这侵扰,乖顺地张开来,予取予求。 余锦年向后折着腰,一只手在他侧腰上不轻不重地揉弄着,他虽不害痒,却也觉得腰间丝丝酸麻,自与季鸿手掌相贴的那个地儿游散开来,他弓着腰在这儿炸了一上午丸子,腰上确实有些僵,被这么一弄,说心里话,其实还挺舒服的。 许是天上仙官们为了应节,今日骤然地冷了许多,厨间便愈显得雾气蒸腾,将两人身影也虚化了。余锦年被弄得似敞开肚皮的猫,舒服得放松了警惕,纠缠间一样异物突然被推进了嘴里,他察觉到是什么,连忙阖了下牙关,没想到没咬到别人,反将自己狠狠咬了一口,还将那块甜萝卜圆子吞下去了。 “……”顿时眼上蒙起一层水雾,湿淋淋的蓄在眶里。 少年的眼睛本就狭长不足,圆润有余,易给人以无辜之感,且他这年纪正是将将脱离了稚嫩,却又稍逊成稳的时候,因此即便双眼湿漉漉的,似被雨洗过一般,也不觉得矫揉造作,而是让人以为他是真的很痛。 季鸿微抬他下巴,道:“张嘴给我看看。” 余锦年张开嘴巴,指着疼的方向,含含糊糊问他咬破了没。 粉嫩软韧的舌头边儿上,确有个小小的红点,季鸿怜惜地点点头,眼见少年蔫儿了下去,就跟张牙舞爪的螃蟹被捆了脚似的,他不由又扇风添柴道:“一肚子坏水。” 余锦年捂着嘴,大着舌头道:“以没失!” 季鸿奇迹般地听懂了,微微点头:“自然没吃,压在舌下了。好吃么?” 余锦年咬了舌头,一激动直接就吞下去了,鬼知道好不好吃,他生怕季鸿再借口来这么一遭,忙伸手将那碟黑暗萝卜肉圆收起来,推一碟正常口味的圆子给他吃。季鸿夹起一个,边吃边围观余锦年做菜。 祭祖祭亡的供品也是分大小礼的,达官士族、豪门勋贵们烹猪祭羊,车马出行,扫松祀茔,其盛况不减清明,而庶民百姓则更自在些,有余钱的带上一条炸鱼儿,实在穷苦的一碗荞面即可祭坟,全看的是心意。 由于那神秘客人出手相当阔绰,且除了糖姜一样之外,对供食别无其他苛刻要求。余锦年反而更上心一些,又与他炸了条鱼,做了碗红烧肉,还有青菜豆腐花生等一般素盘,又从自家蒸屉里出了俩仨大馒头,凑出了一整套,直将食盒塞得搁不下。 只不过这些菜自然都符合客人的要求——多加糖与姜,所以只有色泽上鲜艳诱人,口味上实在是不能保证了。 季鸿虽不会烧菜做饭,却也是跟着余锦年打了这几月的下手,多少还是有些体会的,这几道姜糖菜看得他眉间直皱,忍不住道:“这是恨不得让鬼君提前将你名儿勾掉么?” 余锦年听他连玩笑话都会说了,简直可喜可贺,于是说:“这可真不是我使坏,是那客人自己要求的。”说着便将昨日那神秘青年的事讲与季鸿听。 说事儿的时候,余锦年也闲不下来,他受那青年启发,又见时间还早,便打算动手做些糖姜片,总之天也冷了,这糖姜片自家也能做零嘴吃,还能祛寒暖胃。 做糖姜片需要的是嫩姜,因嫩姜口感生脆,辣而不呛,做法倒是与冬瓜糖、糖雪球相似。取生姜切薄片,根据喜辣的口味决定是否要过水一焯,之后将焯过的姜片烙干水分,便加糖腌制半个时辰后,生火来煮。 待姜片变得半透明,而糖浆也浓缩得能够牵拉出丝来,便迅速关火,翻炒降温,随着温度的冷却,姜片上渐渐出现反沙,白蒙蒙地凝在嫩黄的姜片上头,似霜雪一般。 如此糖姜片便做好了。 季鸿听罢此事,沉默了片刻,思忖道:“其中怕是有些缘由,那人或许……” 是时一阵冷风灌进来,季鸿原本是站在门口的,此刻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余锦年见他这般怕冷,话也没听完,就跑出去找清欢——清欢一直有绣些手艺搁在店里卖——他想去讨个还没卖出去的香囊袋。 清欢自然大方,叫他随便去拿,余锦年左挑右挑,选了个青色绢底绣竹纹的。这才回到厨下,用油纸裹了一把糖姜片,叠好塞在香囊里,栓在季鸿腰上,仰头笑道:“这样你冷的时候,随手就拿一个吃啦!” 季鸿:“……” 虽说随身佩着个糖姜片香囊有些奇怪,季鸿不仅没表示反对,还很是宽容地任少年在他腰间捣鼓一阵,将那竹纹锦囊系结实了,他只趁人低头的时候,捏了捏少年的修长白皙的后颈。 余锦年突然想起来:“你刚才说那人或许什么?” 季鸿一顿,道:“没什么,到时见了便知是不是了。” 余锦年很是疑惑。 过了晌午,他们二人便拎上食盒,按照客人的吩咐顺路买了些时下瓜果,便往风波寺去了。 刚出城南,便遇上了几支出城扫墓的富家车马队伍,信安县是商贾重县,因此大商大贾之家哪怕只是出郊祭奠,也是尽铺排场,仿佛是特意给旁人展示自己如何家底雄厚。 余锦年被夹在两支队伍之间,心里想道,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你面上寒酸,就不那么容易招揽来生意,更不提是大宗生意了。 反正这些乡绅富豪们的生意经他一介面馆小伙计是不太理解的,他便安安心心提着自己的食盒,跟着人流往前走就行了。 这时,前头一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厮,小声疑惑:“怎么单见了二爷,却不见李夫人?” 另一小厮道:“李夫人病了不是?听说今日祭祖之后,二爷还要去寺里替夫人烧香祈福呐!” “还病着哪?”前头那人嫌恶道,“自打那人出了事,先是三爷屋里的姨娘上吊,又是三爷家赵夫人小产,后来李夫人也病了,如今连老爷也……真是中了邪了,一个都没逃过。当时便说那人是妖孽祸世,如今看来,可真是不假!” “嘘嘘嘘!”听得人忙捂住他嘴,偷偷环视四周,视线从余锦年二人身上掠过,又觉得他离得远应该听不真切,这才转回去,低声啐道,“这事你也敢拿来碎嘴,可别让几位老爷听见,不然小心撕烂你的嘴!” 那两人终于不再说了。 而听了全程的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悄声一笑,季鸿则朝他微一蹙眉,意思是叫他老实点,不要招惹事情。 “知道啦!”余锦年偷偷道,听听而已么。 风波寺原本不叫风波寺,而叫阿兰若寺,乃是两个番师跋山涉水而来,言此地物华天美,便广收信徒,开寺讲经,据说其经义与普世佛法有些差别,具体差别如何已不可知,只知当时信众颇多,这阿兰若寺也因此盛极一时。 后来前朝某任君主极崇佛法,见不得有番人传颂异教,便下令驱逐国内所有番师及其弟子,阿兰若寺自然在劫难逃。人去寺空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来了一位本土经师,也看中了此地,便重新将破旧损毁的寺庙修葺一新。 因寺庙建于山上,自山间最高处望去,风过处,苍山翠林犹如绿波拍岸,于是换名“风波寺”,重又开坛,如此近百年,风波寺才再现当年风光。 今日虽是鬼节,风波寺上仍是人影憧憧,信男善女络绎不绝,余锦年两人挤在那出行车马之间,好容易上了山,来到寺门前,却又因初次来此寺庙,找交接地点又找了大半时辰,等到了约定好的后寺门外的榕树时,那男人已经在树下等候多时了。 余锦年忽地一愣,人是那个人没错,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穿着僧服的年轻和尚,怨不得昨日来订食时要将头包裹起来。 他斜看了眼季鸿,季鸿好像早就料到了,没有分毫惊讶之情。 但不管客人是何身份,余锦年都只是拿钱办事的小伙计而已,他赶忙回神,将食盒递给那人,又掏出一袋糖姜片,说:“师父吉祥。实在对不起,来时路上遭遇了车马队伍,耽搁了些时辰,方才上山时又走错了路……这是自家制的糖姜片,您之前吩咐说要重糖重姜,想来您也应该喜欢这个。” 青年收下食盒与糖姜片,依旧是那般和气道:“言重了,我尚且只是个沙弥而已。多谢老板走这一趟,也多谢您的糖姜片。” “应该的,应该的。”余锦年应和道。 那青年似乎也不愿与他们多说,行了单手礼,便拎了食盒沿着后寺门斜侧的小路走下去了。 目送年轻师父消失,余锦年抬头与季鸿道:“既然来都来了,不若也进去烧柱香,替二娘祈祈福?” 季鸿捻起袖口,与他擦了擦因走得匆急而冒出的细汗,才慢慢应了个“嗯”字。 不过两人话音刚落,突然一直紧闭的后寺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撞开,跑出个形容慌张急促的年轻女娘来,她怀里还死死抱着几张书页,也不知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她刚跑出来,后头便追来两个小沙弥,口中喊道:“站住,站住!” 小女娘边跑边喊道:“我找成空法师!我找成空法师!” 后头沙弥苦恼道:“都与你说了,我们寺中没有叫成空的师父。可就算你要找人,却也不能偷偷跑进我们藏经阁,来撕我们的法华经啊!” 另一个沙弥抬脚去追那女娘,又朝同伴喊说:“你与她说什么,快去将这几页法华经追回来,否则师父定要骂我们了!” 女娘喊:“他就是你们寺里的,快请成空法师出来!他说过会给我家夫人驱邪的!” 他们三人你追我赶,那女娘还口口声声嚷着要找一个并不存在的“成空法师”,因她逃跑间回头瞥了眼两个小沙弥的位置,却因此忽略了前头。 竟是一头朝余锦年撞了来! 第41章 消风散 余锦年躲闪不及,与那女娘撞了个满怀,下巴磕在女娘硬如磐石一般的脑门上,踉跄朝后退了两步,摔了个结实的屁股敦。 小女娘也撞懵了,怀里的法华经页也雪花似的乱飞,有一张啪得糊在余锦年脸上。 两个沙弥呼呼跑来,一个去捉那小丫头,另一个则去捡散落四处的经页。 余锦年将脸上经页揪下来,正大呼倒霉,上午才咬了舌头,现下又被磕了下巴,这小女娘的头怎么这么硬?正感慨着,一人冲过来从他手里抢走了那页残经,连同她手里仅剩的两张一起叠吧叠吧就往胸口的衣襟里塞。 眼看着她胸前鼓鼓囊囊一片,藏得正是法华经页,那两个小沙弥反而不知所措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他们也不能去撕人家姑娘的衣领啊! 其中一个方脸沙弥急道:“女施主,我们寺中真的没有成空法师!” 另一个圆脸沙弥也说:“是啊是啊,你快将法华经还给我们罢!” 没想这小女娘一改之前彪悍,转而哭哭啼啼起来,边退边道:“我们主子听说,用大师父写的经文符纸制成的五彩衣,可以镇鬼。两位师父行行好,大发慈悲,就把这几页经文给了我罢,不然我回去也是要被打死的。不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何来此说法啊,这是无稽之谈!”两位小师父一脸苦相。 那小女娘忽地动了动身,余锦年这回学聪明了,率先一个骨碌爬起来,躲进了身旁男人的怀里。感觉到胸前瞬间挤进来个少年,季鸿心下微颤,顺势将他护住,往一旁闪了闪,与那突然撒腿往山下跑的疯丫头错开了身。 余锦年松了一口气,抬头越过季鸿肩膀,往山路上看了一眼,感慨道:“撞死我啦,怎么什么人都有哪?” “嗯,下次小心一点。”季鸿随意地点点头,与他揉了揉下巴,“可还疼?” 两个小师父走过来,他们两人也不好继续在佛门清净之地搂搂抱抱,忙分开了老实站好,那方脸小沙弥满怀歉意地行礼道:“两位施主见笑了,可有伤处?” 又听说他们二人要去敬香礼佛,便知他们是上山行错了道路,于是善心将他二人引至正殿。 从后寺门至正殿,路上七转八绕,所行之处翠树载道,庭廊九曲,余锦年好奇地看了看,又觉路上寂静枯燥,便多嘴问了句那女娘是何人。 方脸沙弥愁眉苦脸道:“我们也不知,我们师兄弟二人方才奉命去洒扫藏经阁,便见她偷偷摸摸在里面翻书了,我才询问了一声,她撕了经页便跑。” “不过听她所说,似乎也是受人指使而来,可她撕的那卷乃是我们开寺大主持亲笔誊写的《妙法莲华经》,只此一卷!她那主人真是——”他脸上浮现出些微恼意,似乎又忽然间记起了某些清规戒律,忙又屏息呼气,闭上了嘴调整心绪,片刻狠狠叹了口气道,“罢了,左右我与师兄是少不免要被骂了。” 余锦年不忍继续提他伤心事,于是转而打听起之前榕树下那青年和尚来,不过他也未提及那人预定供食儿的事来,只说方才上山时见到了一位清秀的小师父。 方脸沙弥根据余锦年的形容,思索了一阵,道:“那是一心,他经常在那棵树下坐禅。” 余锦年心想,原来那小师父法号一心。 方脸沙弥困惑道:“一心是我们当中最沉稳的,只不过不知为何,师父总忧他佛心不定,言他若能一心潜修,定是有大成就的。” 正说着,几人便来到了正殿前,方脸沙弥将他们带到这,便颔首准备离去。 余锦年谢过小师父,这才抬头打量这深山古寺,它虽远不及什么金砖碧瓦,但阳光照射之下犹觉气势恢宏,殿中金佛庄严肃穆,青山翠竹,古刹宝宇,云烟万状。 来往信众多而不噪,一众沙弥们步履轻盈,各尽其职,殿内隐隐传出低沉绵延的唱经声,有如轻轻拍打在心边的轻浪一般,真真是充满了宁静禅意,使再聒噪的人也不由慢慢静下了心。 余锦年这人虽不怎么信佛,却也很是受此气氛感染,不由更加敬重虔诚了几分,他于一间小殿处请了三支香,正在大殿前香炉旁点燃。 此时一支车马队伍停在了寺门外,一顶小轿稳稳落下,从里面钻出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蜡黄,双颧凸出,神色忧烦,不停地摩挲着拇指上一枚硕大碧绿的扳指。锦衣华服在他身上撑也撑不起来,空荡荡的似挂在了一副骨架上,让人一眼便能想象得出这套衣物底下该是怎样的瘦骨嶙峋。 这男子在一群家丁婢女的簇拥下,由一位面相慈蔼的老师父引着,没有来正殿,径直往后头清净的侧殿匆匆而去。因他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余锦年也就不自觉多看了两眼,尤其是那柴火身材的主人,若非他被前呼后拥着,真像是从饥荒之地逃来的难民了。 忽地有道眼熟的身影自这队人中窜了过去,好像是方才那个偷撕经文的小丫头,只这么一错眼的功夫,没等人看清楚,便又消失在人烟中。余锦年仔细找了找,没再见着,就以为也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余锦年随着人群进大殿金佛脚下敬香,他也不知规矩如何,于是有样学样地跟着旁边婶娘一起做,只不过他于礼佛一道上虽是生手,可想要为二娘祈福的心却是真切的,想来佛也不会怪罪与他罢?他这么自我安慰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的,又因跪下时压住了衣摆,起身时候还差点闹了笑话。他这人不爱脸红的,也许是众人皆井井有条,唯他手忙脚乱,而殿中又跪坐着不少面容严肃的修行和尚,更突显得他举止异状,余锦年发觉自己实在丢人,忙站起来低头往外走,耳根上羞臊了一片。 才要出门,想起季鸿来,自刚才叩拜时这人便不见了,于是又回头四处去找。 只是季鸿没找着,却迎面走来一列和尚,打头的也眼熟,正是秋夕日夜市上遇见的那位笑如弥勒的大和尚,身后的一众跟随当中正有那个神秘的一心小师父,不过一心一直微低头颅,见了余锦年只是轻轻地施礼,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那大和尚经过他身旁,停住,仍是满面蔼笑道:“心意虔诚,佛自会知晓,施主不必介怀。” 余锦年深修医术,而医之一学又与道法颇有些渊源,故而若是论道,他或许还能胡乱诹上两句混淆视听,至于佛法上的修行,委实浅薄得几乎搁浅,连句像样的佛语也不会说,更不敢在大师父面前乱说,只好干巴巴地回道:“阿……阿弥陀佛。” “老衲法号虚清。”大和尚笑眯眯道,“素闻小先生与疑难杂症上很有见解,老衲有一弟子,今日于山道间行走洒扫,回来便突生红疹,遍体奇痒,不知可否请小先生一诊?” 余锦年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虚清道:“风波寺中虽有僧医,今日却是不巧,与侧殿礼佛的杨施主偶发不适,遂请走了数名僧医。我这徒儿原本也是要去往侧殿侍奉的,岂料突发红疹……小先生?” 余锦年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大师父信得过我,自然没问题。不知病人是哪位,可否带我前去一看?” 虚清稍稍侧了侧头,嘴边弧度不减,仿佛那笑意是凝在他脸上了一般,他唤道:“一心,随小先生去。” 那一心自动出列,礼数齐全地请余锦年过去,虚清又另派了个小沙弥跟着,三人辗转绕过宝殿,穿过一扇垂叶缠枝的雕花月门,行至一方供僧侣休憩的侧院。眼下正是主殿忙碌的时候,是故院中清净非常,一张圆石桌并几个小石凳,摆在尚且绿悠悠的藤花架下,禅意十足。 也不知是不是山间花草均沾染了佛意,格外具有灵性,竟是比山下败落得还要慢一些,余锦年看了看那方石桌,心里想的是,若是一碗面馆的后院中有这样一张石桌,倒是方便。 一心推开一扇房门,道:“先生请。” 房间似乎便是一心自己的卧房,余锦年简单打量了一下,见房中陈设简单,窗明几净,并无分毫杂物,床榻间也是铺得整整齐齐,青灰色的床被叠得一个褶都没有,几案上铺陈着一本翻阅至一半的经书,笔挂上所有的笔均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余锦年心目中僧侣所应具备的清心寡欲、内敛、枯燥,这间房里全部都有了,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有何与之格格不入的东西,那边是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并非是寺宇中供佛的清香之味,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固然香,却淡淡发腥。 那小沙弥也跟进来,垂手站在一旁,偷偷觑着。 一心扫了他一眼,小沙弥连忙俯下头颅,道:“一心师兄,快叫先生看看罢。” 余锦年听此说法,才恍悟过来,这生病起疹的并非旁人,正是眼前这位一心,他往前走了两步,一心便撩开宽大的僧袖,露出两臂来。 若是离得远了,许只以为他手臂发红,唯有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一心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细小的红疹,这些小红疹原只是散落着的,因起得多了,便就连成了一片,一团团地分布在两臂上,看起来很是瘆人。 余锦年迅速投入诊病模式,问道:“只手上有?身上有没有?” 一心道:“有。” 余锦年问:“何时起的,洗过没有?” “未曾洗过,午后洒扫山道时发现的。”一心答。 余锦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午后你拎着食盒不知做什么去了,何来洒扫山道一说,只是碍于有小沙弥在场,他没有将此事说出来,只疑惑地看着一心。 若他只是个厨子,客人付钱过后爱去哪去哪,与他何干;可惜了,他现在身份还是医者,在病人发病的那段时间里,哪怕是一举一动、一丁点的小事,他也想明确知晓,以排除病因。 毕竟大夫最讨厌且最苦恼的,就是不遵医嘱,还隐瞒病情的病人。 余锦年问过话,便抬手去拆他僧袍衣领,想看看衣物之下是否也有类似红疹,以及红疹分布如何?是主要在胸前还是背后?是否对称,还是散乱分布?……等等此类问题盈满了他的思维。 一心也并无抗拒,还稍稍抬起头来,露出颈部与余锦年方便,任这位小大夫查视了片刻,他忽然说道:“一心只听闻小先生擅厨,原来先生也擅医。” 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弯,依旧是温和客气的模样,可余锦年却从他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冷意,那不似僧侣所持有的清冷寡然、无扰无求的眼神,而是更具压迫性,甚至带着丝丝威胁。 余锦年手还停留在他半敞的衣领上,散开的衣襟之间露出生有片片红疹的肌肤,他探手摸了一下,一心身上有些轻微发热。 “略懂一二。”余锦年心中已有了些判断,只差证实了,他问,“小师父午后可吃过什么东西?” 小沙弥闻言又抬头乱瞧了瞧。 一心笑言:“师言‘过午不食’,一心又岂敢毁戒?” 方才那眼神震慑住了余锦年,他愈发不相信一心的话,只以为此人绝不是看上去那般随和良善。也不知道这师徒二人是怎么回事,那位大师父整日笑得似弥勒下凡,这徒弟也是个不露真容的假笑派,尤其是一心,余锦年都分辨不出他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一心说没吃,那定是吃了,可惜瞧他这模样,吃了什么肯定是问不出的。 与他把了脉看了舌,余锦年更加笃定他此疹乃是过敏性荨麻疹,过敏源大抵就是他死不肯承认的某种食物,只是有一个问题—— 一心究竟是明知他对此物过敏而非要食用的,还是只是单纯害怕被揭穿破戒一事而有意隐藏? 若是前者,余锦年也不必多说什么;若是后者,出于医者的考量,他理应告诉病人此物不可再食用,否则病人日后糊里糊涂再接触过敏源,严重者恐有性命之忧。 余锦年左右看看,寻着笔墨,边说:“一心小师父患得乃是一种瘾疹,日常所碰触的衣物、家什、花草、食物等皆有可能引发此疹。我与小师父开剂消风散,水煎来每日一剂,三日之内即可消退。小师父也好好想想今日曾碰过什么,往后尽量注意些,避免再受其侵扰。” 找了半天,也没见砚台在何处,他只好先说些其他要点。 因方才观察疹点时注意到一心身上的风团色泽鲜红,触手灼热,一般来说,此种特征的疹团都是剧痒难耐的。放在常人,早忍不住去抓挠了,余锦年更是见过因瘙痒难忍,来就医时已将自己挠出各种细小血痕的病人,就算有忍得住不挠的病人,也纷纷在就医时各种强调自己痒、特别痒、非常痒。 反观一心,竟是毫无动摇,脸上甚至连一丝不耐都未曾看见,更是从始至终都未曾与余锦年抱怨过一句“痒”的事情,仿佛这身疹子并非出在他身上。 余锦年心下不禁感慨,这人该是有多大的意志力啊,那与他们领路的小沙弥说得不错,若是一心能潜心向佛,仅凭这种意志,便注定他是个能成就大事业的。 “如果瘙痒难忍的话,可用白鲜皮、苦参、苡仁、苍术熬药做外洗用。”他说着,又怕一心记不住,便问,“可有笔墨?” 一心盯着余锦年看,直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才忽地微微一笑,道:“房中砚台昨日不小心被小僧摔碎了,寺中一应物什俱是按日发派的,今日还未到日子。”于是转头吩咐那小沙弥:“觉常,速去找慧静师叔领一新的来。” 觉常小沙弥点点头,忙领命去了。 门一关,房中便只剩下了他与余锦年二人,因院中累树参天,故而僧房里愈加幽静昏沉,一心转回头来又去看余锦年,且看得光明正大,毫无遮掩隐藏之意,几乎是拿视线在他身上剐了。 一心道:“小僧记得……先生姓余?” 余锦年越发局促,只略略“嗯”了一下。 一心笑了笑,转身走到床边,当着余锦年的面伸手按住了床榻旁地面上的一块青石砖,他左敲敲右敲敲,竟是将那方形地砖翘了起来,正当余锦年大吃一惊之际,他便将手伸了进去。 余锦年腹诽道,他竟在这样明显的地方私藏了东西,这人当着我的面去拿,是不是过会就要将我灭口了?他若是掏出一把刀来捅我,我该怎么办,我若是自卫反击不小心捅伤了他,会有人替我主持公道吗?又或者他拿的不是刀,而是什么毒药,这屋中只有我们两个,真是怎么死的都说不清楚! 七七八八,有的没的,想了许多,脑洞一开关都关不住。 只可惜事实证明,余锦年纯属杞人忧天。 但这位一心小师父不合常理之处,也大大超出了余锦年的心理承受范围。 盖因一心从地砖底下摸出了一枚锦盒,并不大,也就手心大小。他托着锦盒施施然走到余锦年身旁,僧袍衣袖在身侧摆动,若是忽略他头上那亮得出奇的脑壳,倒还真有点贵公子的风度。 一心来到他面前,将锦盒啪嗒打开了来,道:“明月珠,喜欢么,送给你。” 锦盒之中一片光洁荧白,掌心大的小圆球发出幽幽的荧光。 余锦年瞪大眼睛:“……???” 没等余锦年从震惊中苏醒,他接着又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支梅花碧蓝琉璃簪,花蕊处用小粒珍珠镶嵌着,既素雅又不失华贵,隐隐日光透过琉璃,在一心手上映出万般纷呈。 一心淡泊道:“总归是用不到。喜欢么,也送给你罢。” 余锦年下巴快惊掉:“……????” 大哥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小和尚竟然比他还要有钱,而且金银珠宝多得用不完就罢了,还到处乱送! 第42章 腌蛋 一心见他只是吃惊而已,并不见对明月珠、琉璃簪有什么贪婪之色,又恍然道:“忘了小先生是医者,怎么会在乎这种俗物。” 他又走回去,将琉璃簪放下,又另取了一个布包,道:“小僧曾有缘得到一套金针,可惜小僧不懂医术。既是和小先生有缘,那便送与小先生罢。” “……”余锦年看到他打开的布包里,一排九支金针,形制各异,竟是一整套灵枢九针!说实话……他真的有些心动。 一心将金针往他面前推了推:“喜欢么?” 余锦年伸手摸摸,过了个干瘾,便将手放下了,摇摇头道:“我不要,无功不受禄。” 一心笑说:“如何无功,小先生不是替小僧诊病了么。” 余锦年老实道:“这算不得什么,况且小师父这疹也不是什么疑难之症,只要日后不要再碰触引发病疹的食物,便不会再得。一心小师父,虽然不知你哪里来这许多钱财,不过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知晓了……”正好端端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今日下午究竟吃了什么?” 他是想突然诈一心一诈,谁知一心并不上他得当,而是一言不发地笑看着他,余锦年咽了声唾沫,感觉自己走错了棋,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简直坐立难安。 正想着那小沙弥怎么还不回来,一心便随意走动了两步,仿佛是无意,又仿佛是刻意地站在了门缝前,一枝藤枝自房檐上垂下来,倒影在窗纸上似一只参差怪状的嶙峋枯骨,又仿佛是严守在门外的幽灵鬼魅,这下叫余锦年想拔腿而逃都没办法了。 许是上天相助,挥来了一阵邪风,两扇薄木门吱吱咯咯响了几声,便突然向两边洞开来。 一心伫立在门口,正在风中,山间寒风卷着散乱落叶将他僧袍鼓得猎猎作响。余锦年眯着眼睛避了避风,再睁开时,便见一心自空中随手抓了什么在手中把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枯黄的叶片。 余锦年只知佛有拈花一笑的典故,却不能尽然理解佛为何拈花,佛子又为何微笑,就像他现下也不知拈着片叶的一心所思为何。 “今日寒衣节。”一心突然开口道,“小先生可有想要祭拜的人?” 余锦年想到了这具身体的爹娘,只不过原身父母亡去太久了,他甚至已记不太清他们长什么模样,只还有些朦胧轮廓,他道:“一心师父,你若非要想送我些什么,不如替我给故去的爹娘念念经罢,我这人也不懂佛法,更不会背经。” 一心笑起来,并非是无心无意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深处觉得这句话好笑,他僧袍清素,显得他这般年纪便已如暮秋之人,毫无生气,只是这突然而来的笑容又使他宛如冬去春来,有了几分盎然之意。 余锦年被他这笑弄得摸不着头脑。 一心边笑边微微摇头:“一心念的经,只会招来恶鬼,小先生还是另请高明罢。不过小先生若是有什么钱财之忧,一心倒是可以为你解厄除困。” 这话说得,翻译一下便是——我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送先生东西,也不全然是因为先生与我诊病。小先生的饭菜也很是美味,我母亲定然喜欢,尤其是糖姜片。她生前流落街头,贫困潦倒,最终被冻死在漫天飘雪的大年夜里,死前最后的愿望,是想喝一碗糖水。”说及此处,一心指节暗暗攥响,只面上却很是淡漠,轻描淡写道,“我去讨糖水,没有讨到,母亲便死了。” 余锦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低着头不说话,做个老实的倾听者。 一心往余锦年方向靠近两步,微低头望着手上珠宝,又叹道,“一心即便有万贯之财,若是无人分享,与两袖空空又有何分别?这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尚不如粪土与之春花,腊雪与之稼苗……实在是无用。倒不如送给有缘之人,也算是它们的佛缘。” 余锦年也不是很明白一心的逻辑了,他见过守财奴,也见过炫富哥,却偏偏没见过一心这样的。你说一心不爱财,他却随手便是一个明月珠,你说他爱财,他却称其还不如粪土,他到底是想怎么样? 可一心越是执意要送他东西,余锦年越是觉得这些东西很是有问题,自然不敢收,他一连退上七八步,仿佛一心是什么逼良为娼的恶人。 倒是搞得一心颇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说着话,那去领砚台的小沙弥终于回来了,一心又不动声色地将珠宝藏进袖中,接过砚台便自行去研磨蘸笔。余锦年再去观察他,发现他脸上早已没了笑,又变成了一派温和淡泊,仿佛是浸淫佛法多年那般心无外物,只如在寺宇中所见的其他僧侣一样普通了。 人怎么能变脸变得这样快,余锦年感慨道。 “先生请。”一心起身让出书案。 其实余锦年看见纸笔仍是头疼,提起笔便感觉是在考校学业,心中不由紧张,唯恐自己写错字划惹人嘲笑,他磨磨唧唧地写,一心也不打扰,转而去柜中翻找东西,旁边那小沙弥反而等不住了,瞧他们两个又枯又燥也没什么看头,便朝一心施礼,提出先行去与师父复命。 “消风散内用荆防,蝉蜕胡麻苦参苍,石知蒡通归地草,风疹湿疹服之康。” 余锦年心中默念方歌,又加减了几味药,写至蝉蜕时又愁住了,他拧着眉心,不自觉咬住了笔杆,仿佛是在认真回忆这两个字的笔画——其实心里却是在呼喊,季大公子你究竟跑去哪里了! 要说季鸿,也着实没有乱走,他只是在宝殿外等着。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再回神去找,殿内早已没了少年身影——自然是找不见的,因为那时余锦年已被一心领着,从宝殿侧门离开了。他瞬间冷了脸,一路上拦住了不少和尚,一一问过去,才从一个过路的小沙弥口中打听出,似乎是一位法号“一心”的和尚带走了余锦年。 季鸿想及榕树下所见的一心,那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年轻和尚,心中愈加惴惴不安了,脚下也不免多快了几步。 沿途摸索到僧院,院中藤花枝木缠绕,烟笼青翠,本都是称情称景之物,只此刻在季鸿眼中却无端觉得它们阴森坚寒,仿佛是吃人的魔窟。他见其中一扇门微微开着一条缝,便快步踱去。 房中,一心自柜中找出一枚铜制镂空卷草团纹的熏香球,轻轻一按,镂空铜球便从中间一分为二地展开来,一心用雪白的手巾将其内外擦拭干净,又拿出另一只小木盒,剜一匙黑褐色的膏泥,以手指捏作团状,置于铜球中的熏香隔片上。 将香泥点燃,合拢铜球,挂在书案旁一支伸出木桠的小花架上面。 余锦年正闷头思考,忽然闻到一股清新醒神的香味,不禁抬头瞧了一眼,袅袅青烟自铜球的精致镂花中飞散出来,很是令人心旷神怡。 一心略略瞥过余锦年的药方,见他顿在此处良久,便笑了笑另取一支笔蘸墨,躬身将余锦年寻思良久仍不可得的字补全。 此刻季鸿推门而入,入目之景便是如此,那一心正弓着腰在少年身旁,很是亲密的模样,而那少年正专注与写他那歪歪扭扭的大字,根本对此毫无注意。他何须了解什么来龙去脉,只眼中渐渐侵染上深不可测的浓墨之色,数步赶去一把握住了少年持笔的那只手腕。 他手中不自觉地用力,将少年自书案前拽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该走了。”季鸿压着嗓音,明明是对余锦年说的话,视线却定在快步闪开的一心身上。 余锦年见他竟然能找来,当即丢了笔高兴道:“有位法师请我给一心小师父诊病。嗯,现在也诊完了,我们走吧!” 一心也恭敬地朝季鸿施礼,随即低眉颔首退至一旁。 季鸿也并非是心胸狭窄之人,他明白少年既为医者,便免不了要与形形色色的男女有接触,若是这样的碰触他都无法忍受,那么自当初就不会倾心于少年。只是一心此人,总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他令季鸿想起在极北雪原所见过的白狼,看上去纯洁无瑕宛若雪中精灵,实则却是尖牙利爪的凶狠畜生。 房中有隐隐香气,季鸿只扫了一眼,一心已先开口道:“是醒心香。” 他纵然不喜一心,却也不能随意对这面带微笑的虔诚佛子如何,于是握住余锦年的手沉着脸向外走,只想出了门再教育少年——他只顾着给人看病,却好歹也要看看那人好坏——这个一心显然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心见他们要走也不拦,只默默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在余锦年迈出房间门槛的那一刻,他忽地出手,在少年肩上轻拍了一下。 余锦年纳闷地回头看了看,只见一心静伫在门前,与他微笑道:“小先生,明年此时,若是先生还记得一心,那便在路口焚五彩衣时,也替一心的母亲焚上两件罢。” 一心虽看着是个不正常的,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潜质,可又着实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困扰,余锦年心想,都说佛家需斩断七情六欲方成大道,一心身在佛门,想来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供奉母亲,不过是寒衣节多烧两张纸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点点头答应了。 …… 两人走出了风波寺门,一路沿着石阶往下走,余锦年都在讲一心的事情,并将那小师父是如何藏了一屋子珠宝,又如何要强送给他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直到下了山,还与季鸿聊道:“一心纵然不是个好和尚,但却算得上是个好儿子吧?” “呵。”季鸿冷冷笑了一声。 余锦年歪头看他:“你笑什么?” 季鸿终于得空插话道:“看你袖子里有什么。” “啊?”余锦年两手在袖中内袋里抓了抓,先后摸到了小钱囊、一小包糖姜片、小手巾,他忽地一顿,将莫名多出来的东西掏出来,赫然正是一心给他看过的明月珠,情不自禁叫道,“啊!什么时候变出来的?” 季鸿似早已知晓,淡淡道:“他拍你肩膀的时候。” 余锦年诧异:“那你为何早不说?竟让我直接揣下山了!” 季鸿蹙眉,拈酸道:“倒是想说,只这一路你张口闭口皆是一心,如何插得进嘴去?” 余锦年:“……那我给他送回去。” 只见了一次就念念不忘了,若是再见第二次还了得?季鸿伸手扣住少年手腕,拉回身边狠狠箍住,命令道:“不许去,他既然家财万贯,想来也不缺这一颗珠子。” “……”这人怎么,莫非吃醋了不成。 余锦年被他连哄带骗地回了一碗面馆,又被哄着将那珠子交给季鸿保管。后来他被店中纷杂事务烦扰住,照顾来往的麻烦食客还来不及,转头就将明月珠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这边正在厨下忙碌着,便见清欢哼哧哼哧提着两大篮鸭蛋进来。 他帮忙拎过来,问道:“哪里来的鸭蛋?” 清欢也奇怪说:“不知道呀,方才一转头的功夫,面馆门外便多了这两篮,问过店里的客人,俱说不晓得。这里头还放了张纸,季公子你看看?” 季鸿接来一看,只四个字:“谢余先生。” “看来是没送错,是哪个病人的谢医礼罢?”清欢笑道。 余锦年琢磨了一番,终究也不知是谁送来的,不过谢医礼无论对病家还是医家都是图个吉祥意思,也不在乎多少或内容,若是推却反而不好,于是他也不费心思追究来处了,欢欣快乐地将鸭蛋收下,并寻思着该如何吃。 一提起吃,少年就两眼发光,季鸿难能忍不住去摸摸他的头,提议道:“不若做腌蛋罢,也好些年没有吃了。” 这些鸭蛋俱是大粒浑圆,淡青壳,掂起来重而厚实,不似其他那些白壳蛋,手感既轻又空,一瞧就不好吃的模样。鸭蛋最美味莫过于腌蛋,而蛋之中又莫过于青皮蛋口味最佳,虽然鸡蛋、鸽蛋之类也可以做腌蛋的,但口感上来说俱不如青皮鸭蛋来得滋味无穷。 既然季鸿想吃腌蛋,余锦年自然满足,当即便叫清欢去酒肆要坛子清辣酒。 腌蛋法有多种,一说泥裹,一说粉团,还有纯用盐水泡的,不过余锦年最常用的便是酒蘸法,既简单且干净,吃时蛋黄流心,还有隐约的酒香,最重要的是滚上酒不仅能腌去鸭蛋本身的腥味,还更容易使蛋黄发红出油。 余锦年这边将五香粉炒好,混上盐末又翻一锅,清欢也拎着酒回来了。 他这只小酒鬼自然不能放过偷酒喝的好机会,启了坛便先尝了一口,清辣酒不比那些子用竹菊花果之类精心酿制的好酒,纯有又清又辣的酒味,属酒肆里便宜大碗的那类酒,虽说味道上单调了一些,但却很是过瘾,饮下一口,浑身都热和起来了,只觉得有无穷的力气可以挥霍。 季鸿听清欢说腌蛋制法简单,他一个外行人也可以帮忙做,便去洗净手换了轻便的衣裳回来,一进厨门,便瞧到少年在美滋滋地偷喝腌蛋用的辣酒。 走进厨房,少年便迎上来,端着一盏酒仰头笑道:“奖你的。” 季鸿也不由被他笑容感染,揽住他后腰,少年总说他身体如纸片儿似的一吹便倒,明明自己也不如何强健,这把腰也不堪一握,摸着这柔韧细瘦的腰,他语气也温和下来:“嗯,为何奖我?” 余锦年一本正经道:“奖你这次走了这么远的路,还爬了山,却没有喘得走不动路。” 季鸿听他这么一说,才似有所察觉,回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以前他鲜少出府,但只要出府便一定会坐轿,哪怕仅仅是数十步的路程,也是左右护拥,下了轿也有小厮前后接引,唯恐他有任何不适,身体最弱的那几年,甚至还会随轿备着一张团椅。后来行至此处,被少年当做伙计左右指使,洒扫传菜跑腿,以往都是下人做的事,现在他全部亲自做了个遍……没想到身体反而有了些起色。 他早已对自己的身体不抱有什么转好的希望,但因如今身边有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年,也难免在夜深时分生出些感慨——他既想着自己早日魂归极乐,也使少年在懵懵懂懂涉情未深时,能够及早抽身而退,日后与至交好友提起时,便以一句“故人”了结;可一想到少年真的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便又觉得胸中抽痛,恨不能将身旁少年一口吞下去,以求长长久久,无论奈何桥还是忘川水,都与他在一起。 可想来想去,辗转难眠,又觉得——还是活着好,活着才能看见少年的笑容。 故而季鸿虽于健康上基本保持着随缘的态度,但其实还是想要好起来的,所以听到少年这样说,顿时觉得自己有望好转,内心也不禁微微高兴,遂低头就着余锦年的手饮完了那盏清酒,还顺着盅沿亲了下少年的手指。 余锦年指头被他亲的发痒,咯咯笑了两声,趁着酒味在他下巴上轻轻贴了一下,道是礼尚往来。 季鸿实在是爱死他这个礼尚往来了,面上却难以显露出来,只微微的跟着笑。 两人各有所想的面对面坐在厨房间,将酒倒在一个盆子里,又将另一个洗净擦干水分的空缸立在身旁,便开始动手腌蛋。 酒蘸法腌蛋是将青壳鸭蛋先在酒里滚一圈,再在五香盐粉里滚一圈,就可以放进陶缸里了。前世自家吃时,因为有冰箱且养父口味偏淡的缘故,一般只是这样滚两圈再放袋子里扎牢即可,吃时鸭蛋的咸味刚好口感适中。但眼下这样做却不太保险,还是得做得稍咸一些,才能存放更久。 所以他们将滚过两圈的鸭蛋放进陶缸里后,余锦年又化开了一盆饱和盐水——即是将盐倒入熬化,待盐水饱满而锅底又残留有薄薄一层盐时,所得的浓盐水。将五香粉撒进去,再把盐水并坛中剩下的酒都倒进陶缸里,就可以用木板封缸,拿大石头压住,然后耐心等待。 制完腌蛋,天色稍晚,余锦年也懒得纠结今晚吃什么,便随手炒了个口味偏咸微辣的菜,又在做杂酱面的卤肉上切了一盘细肉丝。 然后将昨日剩下的五六个冷馒头拿来,用小刀在馒头尾巴处挖个洞,掏去一块瓤,用长筷子夹着在灶膛口用火烤,烤得馒头皮微微焦黄而裂开几条细缝,厨房内也飘出了烤馒头的焦香味。 他小时候在养父家乡吃过一次邻居阿爷烤的馒头,从此便喜欢上了,回到城市后便明击暗示地让养父也做过一次,但是那时家中只有天然气炉,虽说也能烤,但味道上来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不如灶膛里烤出来的香,至于烧烤店里的则更是又差了一层,也不知究竟是错在了哪儿。 一想起烤馒头的味道,余锦年肚里便咕咕唱起歌来,他耐着性子将五六个空心馒头都烤好了,便一一用小瓷盘反着放好,空肚朝上,再将之前炒好的菜塞到馒头肚子里,最后缀上一小撮肉丝。 这叫“馒头盅”,有菜又有饭,岂不美哉? 至于剩下的馒头瓤,则被他切巴切巴,沾上一层面粉,烧成了一锅烩馒头汤。这也算是家常菜的一种了,就是拿葱姜蒜炝锅后,泼一个鸡蛋下去搅碎,再下白菜丝烹熟,根据口味入盐、酱油,差不多时再把切好的小馒头块扔进去,阖盖一焖,就可以吃啦! 可不要看它如此粗陋,好像没什么值钱食材,实则也是鲜香无比的,仅余锦年自己便能喝上两大碗。 因今日是寒衣节,所以未及天黑,食客都速速散去了,因着天黑尽时,便是鬼魂行走的时辰,但凡觉得自己阳气虚弱的都早躲回家里去,以防冲撞了孤魂野鬼。 一家人暖暖洋洋吃饭,穗穗因馒头盅新奇好玩,还多吃了半个,直撑得直不起腰来,被众人笑话了一晚上。用过晚饭,几人各自收拾去,清欢带着穗穗回房,道是要教她女红,这么小年纪也不知道能学出什么稀奇功夫来。 余锦年则自后院拎出一个小篮子,兴冲冲去找季鸿。 彼时季鸿正因被少年喂多了,而在房中踱步,忽地房门打开来,他尚未回过头去,便觉背上一沉,有轻微寒气传来。 少年两手从背后揽住他的脖子,半挂在他背上,还优哉游哉地踮着一只脚,片刻从背后歪出半个脑袋,高兴道:“阿鸿,我们也去送寒衣呀!” 第43章 赤豆饭 寒衣节之所以称为寒衣节,便是当日有一样重要的习俗——送寒衣。这时阳间大获丰收,人们吃饱穿暖之后也难免想起已亡的先祖来,此后天气日渐转冷,冥间更是阴寒,又岂能没有御寒保暖之物,于是便以五彩纸象征绫罗绸缎,裁剪成衣帽,制成五彩寒衣焚烧祭祖,这既是子孙后代的孝心,也是对鬼神的敬畏之心。 这日下午,鬼门大开后,有新坟的便去新坟上祭典,而到了晚上,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便会四处游荡,寻觅食物,驱寒向暖。若是不在自家门外路口与这些飘移不定的鬼郎君们送些寒衣,他们无处可归、无家可依,便会穿宅入户,侵犯在世生人,搅扰先祖亡灵。 这些自然都是时人信之不移的鬼神传说,不过对余锦年来言,都只能算得上是迷信而已,他之所以热衷于出门去送寒衣,更多是出于一种凑热闹的好奇心,家家户户都去送寒衣,唯独他们一碗面馆无人去送,岂不是显得很是特立独行?其实究其本质,便是老人所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不怕死精神。 季鸿将他从背上扒下来,转而捞在身前揽着,见少年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站也没个站相,顿时忧愁道:“今日幽鬼之物大行其道,规矩些,小心冲撞了魂灵。” “嗯。”余锦年听季鸿的话,立刻站好了,老老实实地将两手垂在身侧,看着季鸿慢条斯理地穿衣系带,虽说行为举止优雅端庄,赏心悦目,便是看这人穿脱一晚上的衣裳都不觉得厌烦,可是……真的好不磨蹭! 他的前世已被过度的城市化了,很难再见到此种古朴神秘的风俗节日,因此对此怀有莫大的兴趣,生怕出去晚了一时半刻便会错过什么,见季鸿不急不躁,半晌又忍不住点点脚尖,催促道:“好了没有呀?” 季鸿走出来,抬手将一件披风罩在少年身上,这才道:“没见过你这样心急的。” 余锦年见他将一件朴素青袍穿的风姿卓越,不由眉开眼笑:“走罢走罢。” 季鸿无奈地与他出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迈出面馆,便见街上已经有不少家户出来送寒衣了,且大多是阳气旺盛的男人,唯有少些家中无男无子的妇人老妪,才面色愁苦地独自拎着篮儿出来烧祭。季鸿转头看看身侧眼睛晶亮的少年,心道,出来见鬼也见得这般开心的,在信安县怕也数不出第二个来。 余锦年却不知道季鸿在瞧他,因为他正四处观望着其他人呢,如今夜已深了,虽说的是出来烧寒衣的人有不少,其实就整条宽敞笔直的长街来说,仍只是稀稀寥寥数人而已,且都是烧祭完便都匆忙忙回家去了,没有愿意多停留的。 他们走了不远,挑了离一碗面馆挺近的一个街口便停了下来,那处已经有了位腰背佝偻的老妇人在献烧寒衣了,她身边摆着一个比之她身材来说算得上硕大的篾篮,见余锦年走过去,还抬头朝他们二人和善地笑了笑。 老妇人看上去已经六七十岁,鬓发花白,蹲在地上显得格外娇小,她抓起一把灰土,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点起香来,开始从篾篮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个水葫芦,又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赤豆饭,她将葫芦里的清水倒至一个空碗中,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悼念谁。 这赤豆饭的习俗说法不一,有说是共工之子死后化作疫鬼,也有说是颛顼的三个儿子死后分别化作了江水之疟、苦水之魍魉以及专跟小儿过不去的小鬼,但无论是在哪个说法里,这些厉害的不得了的幽鬼们却都害怕一样东西——赤豆。 故而人们便以赤豆、糯米蒸而为饭,这种象征驱避疫鬼、防灾祛病的赤豆饭色泽嫣红,软糯香黏,与药性上来说还有健脾养血的作用,时而用之倒也能强健身体,只不过在眼下此时,赤豆饭更多的并不在于它究竟有多好吃,而是图个吉祥的意思。 余锦年见老妇人这一套很是讲究,遂不敢打扰她,便走到街口的另一端,也蹲下身来拿出在丧纸铺买好的五彩衣。因一碗面馆中无人在新丧之中,故而烧祭寒衣便只为来年趋吉避凶之举,意在贿赂过往怨魂厉鬼和孤魂野鬼,使他们不要去叨扰家中生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鬼节的缘故,今夜的街道显得分外幽深寂静,季鸿的惧黑之症虽已缓解了不少,却还是对这种气氛心有余悸,故而微低着头,离少年挨得更近了些。 所谓入乡随俗,尽管对鬼神之说并不笃信,余锦年烧寒衣时还是态度恭敬,不敢有什么调笑轻浮的举动,认认真真地蹲在这儿烧了,小声念叨:“各位鬼郎君,我是一碗面馆来的,你们走过路过想吃面可以,可千万不要吓着我们店里的女娘们呀!” 季鸿原本在府上时便不受用,且又因十六年前出了二哥那桩事,除非是有不可推却的宴会祭典必须出席,又或者是天子召见,否则这些自家小节小宴他是没机会参与的。后来大到八九岁,知道有烧寒衣这种事情,也曾偷偷命康和院中下人去买过五彩衣,独自祭上火盆胡乱来烧。 因着院中例钱稀少,下人也只能买来对季府来讲过于普通的五彩纸制成的寒衣,当时嫡母路过看见了,盛怒之下一脚踢翻了他的火盆,道季延何曾需要他来假惺惺地烧祭这些寒酸东西?那时他心中委屈,似乎还倔强了几日,如今想来也尽是好笑,反正也无人在乎。 等他知道究竟该如何烧寒衣,且有了充足财力,甚至可以毫不可惜地焚烧真绫罗时,他已经足够大了,也不再拘泥与此故意惹主母不快。故而今日陪少年出来烧寒衣,竟是有了些回溯年少时光的感觉,便从篮子里也拿了几张五彩纸衣点来烧。 见余锦年偏头看看他,季鸿顺手将少年被晚风吹乱的发丝勾在他耳后,和声道:“难得烧祭寒衣,也给二哥烧些罢,不过他故去这么些年,想来应该已经轮回转世了。”他看着余锦年白白嫩嫩的脸庞,忽然嘴角微微地勾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如果二哥转世,现在兴许已经有你这般大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这么奇怪呢,就好像摸着他头的季鸿是个慈爱的老父亲般,余锦年别扭了一阵,也默默给二哥哥烧了几张五彩衣,道:“也许二哥哥才华出众,被冥王府君留在下面做鬼吏了呢,等二哥哥以后升官也做了鬼府君,以后每年上天述职时路过人间,便能上来看你啦。” 季鸿被这种说法逗乐了,手一抖,险些被烧着的火苗舔了手。 余锦年忙不迭叫他将纸衣丢在地上,捧着他手使劲吹了吹,他却不知季鸿是因为好笑而抖了手,还以为他又是因为提及季二哥哥才失了神,心下不免懊悔,做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鸿却笑着说:“倘若真如你所说,我倒应该每年备好一壶酩酊春,将你介绍给他看看。” 地上的五彩纸烧光了,余锦年又燃上几张,咕哝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季鸿也悠哉地烧起纸衣来,边说:“二哥常说,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不像季家人,季家祖辈均生得威严勇猛,即便闯莽了些却还有趣,上至天子朝臣,下至街游匹夫,没有不敢骂的。只到了我们这辈,反文绉绉的都似读书人,简直呜呼哀哉无聊透顶。若是二哥见到你这样活蹦乱跳不老实的,定是要道‘天不亡我’,然后欣喜地拉你去喝酒,将你逗得辨不清南北。” 从二哥哥干过往四岁小季鸿的酥酪碗里倒酒这件事看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只是……什么叫他活蹦乱跳不老实? “只不过,”季鸿抿起薄唇,似笑非笑道,“又以你的性子,却未必能被他唬住,到时究竟是谁被逗晕了头还说不好呢。” 余锦年虽然没有见过二哥,从季鸿口中听到的也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残支末角,但他却越发的对二哥此人产生了好奇之心。仔细想想,二哥哥去世时,季鸿的年纪还那么小,大约与余锦年这具原身失去父母的时候差不多大罢,可原身对父母的印象都已朦胧如此,季鸿却将他二哥记得那样清楚,他又从不愿提及家中其他的人,仿佛他人生中全部的快乐仅来自于有二哥陪伴的那短短几年。 仅这么一思索,余锦年不禁同情起季鸿来,可他越对季鸿的过往感兴趣,就也越是想提那壶不开的水,那壶里嘟噜噜冒起的小气泡吸引着余锦年,令他忍不住将爪子伸进去挨烫,他正琢磨着先烫哪只手,却没提防手里烧着的彩衣已经真的要烫他的手了。“回神。”季鸿朝他手背啪嗒一拍,抖落了那团火苗,跟他肚里蛔虫成精了似的,心有灵犀地教训他道,“想知道什么日后自然会讲给你听,当下先小心手里的火。” “哦!”余锦年也被他这一下拍回了魂儿,低头见手里只有半张纸,都说五彩衣若是烧了,便一定要烧光,否则鬼大哥们只收到了半件衣裳可是要上来质问作乱的,他才将手里剩下半张寒衣点起来,忽地自长街深处传来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往日沿街挑挂的红灯笼也因寒衣节的缘故尽数撤下了,街道幽静黢黑,延往尽头似一张空洞洞的嘴,吞噬着远处的一切生灵活物,长街两旁三三两两燃着一簇两簇的黄色火苗,细细跳跃着,被人拿在手中的更是宛如悬在半空的幽灵鬼火。 就这样一片静谧之中,唯独那阵铃音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地朝这边靠近而来,在这浓郁黑墨里,仿佛是百鬼借道时引路的魑魅魍魉手中摇晃的阴铃,旋起阴风阵阵。 听闻这阵诡异的铃音,有那胆小的早已卷铺盖逃跑,连地上未烧尽的五彩衣也不要了,更甚者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脸藏进墙角,看也不敢往那声音来处张看,只求那发出这种动静的玩意儿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要注意到他才好。 唯有心宽如盆的余锦年,虽然心里也有些慌慌的,但毕竟是信奉无神论的大好男儿,定了定心后不由眯起了眼睛,认真地注视着那团黑暗,期待着从里头会走出什么东西来。 只听着这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空气中蓦然安静下来,铃声不知缘由地止住了,好大一会儿再没动静。正当人们以为只是虚惊一场,准备离去时,街道上却莫名其妙地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夜色在此雾衬托之下更浓了几层,愈显得今夜诡秘非凡。 “叮铃——!” 那声音忽地再度响起,余锦年注意到旁边烧祭的那位老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挣扎了好半天才双膝跪起,双手合十地疯狂祷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且颤颤巍巍地以头抢地,行叩拜大礼。再环视四周,其他出来烧寒衣的路人也都吓得魂不守舍了。 余锦年刚收回眼神,那铃音又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并不急迫,反而徐缓有序,很有节奏感,他仔细听了听,又从铃声之间听到一种“铮、铮”的杵地声,比之清脆的铃儿来说更来得沉稳缓慢。 他正纳闷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叮铃!便听那响声愈加近了些,在薄雾遮掩下,终于从不远处一个巷口露出了一角白花花的真容,乍一看还真像是什么飘在半空中的幽魅之物,只再定睛去看——嗐,不过是自己吓自己。 原来竟是一片雪白的僧袍。 第44章 五香糕 夜色极深,薄雾氤氲,月轮半隐半现,阴寒的晚风瑟瑟搜刮,倒颇有些妖物乱世的鬼怪气氛。 发出这一串怪声的来者是位僧人,这大大出乎行人的意料,但人们面上的警惕却并未因此而放松下来,因这僧人竟是一身缟素,纵然那身僧袍似雪一般纯洁无垢,也无法掩盖他是个怪僧的事实。 百年来佛法兴盛不衰,夏越交战四海动乱时,天下尚且有大小寺庙三百,如今八方平定,三百之数只增不减。可即便是如今朝内番师多如牛毛,却也未曾见过有哪寺佛门弟子是披白着素的。 佛之一门,讲究心无外物,正是要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故而不兴穿艳衣华服,更是极力避免纯色衣,诸如黄、青、墨、赤、白等色,俱在纯色戒律之中,故朝中佛徒多以穿青灰色、黄褐色间色杂衣为主,以免去对衣饰之物的贪欲。 那白袍僧身量修长,行来稳重,脊骨笔直,左手手腕上缠着一串梅花入骨丹持珠,右手持一单轮六环的乌金色莲花锡杖,而那叮铃声响便是他走动间锡杖上金环彼此碰撞所发出的声音。百鬼夜行时分街道上出现一个白袍僧已是奇怪,而最诡异的却是这僧人还头戴一顶素色帷帽,帷沿稍长,将面容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帽檐两侧各垂下一串细珠,末端缀着两颗与手上持钏同色的佛珠。 于僧而言,他也太过华贵了,余锦年心道。 可即便是不合常理之僧,能穿得如此招摇而又气场稳重,在寻常百姓眼中已是非比寻常的大人物了,只以为高僧总有不同凡人之处,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对其敬仰之情不减反增。 白袍僧自长街那头徐徐走来,停在沿途烧祭寒衣的路人身前,只见他左手微微一动,便有东西从他袖口滑落,叮当几声落在脚边,便继续向前行去。 地上跪着那人待他走远后,才敢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捡,将地上散落之物捡到手中,才发现竟然是几枚油光发亮的铜钱,他不由瞪大了眼睛。远去的白袍僧只论赐物,却并无任何一句留言,这人便自行理解了,片刻感恩戴德道:“是化煞钱……啊,感谢上师!” 说着便捧着几枚铜钱朝那僧人遥遥行礼,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余锦年倒是知道在风水一术上,铜钱有化解形煞之用,譬如大五帝钱、小五帝钱,甚至更为夸张的六帝钱,甚至十帝钱,乃至铜钱剑等,都有祛邪避灾的效果。 铜钱此物,天圆地方,阴阳协和,是聚集了“三才之气”的东西,其集昌隆兴盛的帝王之气、万家融汇之阳气,能够防御邪祟,与行家来讲是宝物、法器,据说高人异士中有大能的,甚至可以五帝钱扭转乾坤,颠倒气运。而当世流通的货币在化煞上虽效不如古币,但若是经过大师开光加持,也足以庇护己身了。 此种异志传说余锦年也不是很相信,不过这倒是令他想起他前世,曾有段时间,也流行在钱包里放一枚叠成三角形的纸币,因纸币也是经万人之手,过百家阳气,又是有伟人运气加持的,据说可以保佑平安,这种说法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兴起来的,不过这种纸币……也相当于眼下所谓的化煞钱了罢? 一时想得太远,待回过神来,白袍僧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走到那老妪身前,又是叮当几声。 他们二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原本是打算回去的,因此白袍僧的出现勾起了余锦年的好奇欲,这才又拖住了脚,多看了一会儿。季鸿望着那白袍僧缓缓走来,心中腾起些异样的感觉,便下意识将少年往身后挡了挡。 白袍僧却也不在意,走到余锦年面前微微顿住了脚,手中莲花锡杖轻轻一摇。这锡杖很是精美,杖身上雕刻缠绕着花萝藤蔓,杖尖镶嵌着一颗宝绿色的玉珠,若非是此杖通体发乌影响了它的美感,余锦年还能想出更多的词来赞美它,他盯着僧人的锡杖看了看,这一溜神,忽地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季鸿本能地向后躲闪了半步,才定睛去看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顿时无语。 余锦年望着地面,也顷刻哑了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扭头看了看其他人手中的三五枚化煞钱,再看看自己脚边的一堆,在惊疑与困惑之间抬头去看面前的白袍僧,用质疑的目光无声问道:为什么人家的都是“叮当”响,轮到他了却是排山倒海的“哗啦啦”声?法师您这不是赐化煞钱,这是单纯的钱袋子漏底儿了吧? 可惜这白袍僧以素绢遮面,也看不出他脸色如何,又是不是在肉疼这些“不小心”漏出来的钱,不过单看他稳如泰山的身躯来讲,应该心理还算强健,没有因此心疼得昏过去。 正当余锦年犹豫着要不要给大师找个台阶,将这些钱都捡起来还给他时,那白袍僧突然转了转头,似乎是往季鸿的方向看了一眼,余锦年顺着他转头的方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季鸿牵住了,他倒不是讨厌嫌弃被季鸿牵着这件事,只是单纯觉得在僧人面前牵着小手是不是不太尊敬,便试图往外抽了抽。 谁知季鸿握得紧,压根没给他往外抽动的空隙,反而将他又往身边拽了拽,很是一副老母鸡护崽子的模样,与白袍怪僧相互对视着。 余锦年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那白袍僧根本看不清尊容如何,几只眼睛鼻子嘴都不晓得,他竟能看出这两人是在对视,也是奇了。 “呵,呵呵……”他干笑两声。 只见白袍僧袖间又是一动,这回往外扔的不是铜钱了,而是一段长长的红绳,蛇似的盘落在地上,在之前掉出来的铜钱堆上面。余锦年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大师拉不下脸来捡钱,故而暗示他用红绳将钱串起来,再还给他? 余锦年刚要将此想法付诸实践,白袍僧师却将莲花锡杖震地一杵,迈开步伐,带着叮铃铃的响动径直往远处走开,倏忽隐没与雾气之中,将不知所措的少年抛在了脑后。 “不是,这什么意思?”余锦年指着脚下一堆铜钱,纳闷道。 季鸿本就不是热衷钱财的人,对此很不在意,即便是将这堆铜币仍在这儿都是眼睛不眨一下的,又由于这钱是那不知底细的白袍僧留下的,更是对其没什么好感,只道:“不知。” “法师赐的呢,丢在这不好罢,要招报应的。”余锦年不贪财,却也不能放着钱不管,他当真捡起红绳,认真地将铜钱一枚枚地穿起来,放进篮子里,“哪日到寺里去捐功德罢。” 虽然铜钱没什么好看,那段红绳倒还有些意思,季鸿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这红绳并非只是一根单线而已,乃是络着金刚结的结缘绳,可趋避灾祸,护佑平安。因此他难得心胸宽广了一回,并没有阻碍余锦年那将红绳捡回去,只是朝着白袍僧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很是意味深长。 雾色四合,遥处屋宇掩映得仅余隐约轮廓,夜间的浓雾往往会带来骤降的气温,余锦年被寒气冷得一哆嗦,这才与季鸿往回走。 白袍僧给的这段红绳格外的长,串完了铜钱还余出好长一截来,余锦年走在路上又不安生,他无聊扯着那红线玩,过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突生起想将它系在季鸿手腕上的念头,他这么想了,自然也没跟季鸿客气,很快就这么做了。 季鸿知道他在做什么,却没阻止,笑笑地看着他的小动作,只是对红线另一头栓的是铜钱而不是少年自己,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系好以后,余锦年满意地欣赏了几眼,鲜红的绳儿衬着玉白的肌肤,好看得不得了。他将篮子抬高了些,季鸿的手也只能跟着抬高,他往前走,也牵着季鸿加快脚步,就好像用一根红线就将季鸿拴住了一样,一时还高兴地笑起来。 他将此“拴住”的想法当做笑话讲给季鸿听,却未察觉季鸿因此微微变了颜色,更不知季鸿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到他的篮子里,摸索了片刻,两人行至距离一碗面馆极近的一条窄细巷口时,余锦年正念叨着明日朝饭想吃什么,便忽地感觉篮子一重,整个人也被这惯性曳得向旁边倒去。 余锦年被季鸿在肩头一拨,跟陀螺似的晕天昏地的转了个圈,就栽靠在了巷子口的灰砖墙上,而手中的篮子里更是哗啦啦一阵响动——季鸿这厮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将红绳另头给解开了! 季鸿看他一脸吃惊,不由低声发笑道:“惊什么,不是你说要拴住我么?这么些钱,可拴不住季某。” 余锦年眨巴着眼睛,逗他道:“那得多少钱才能拴住你?” “嗯。”季鸿故作深沉地思索良久,便捞起余锦年的手将红绳在上头缠了两圈,打了个活结,由此两人便是右手系左手,彻底地栓在一块了,他这才摩挲着少年手背,道,“能拴住季某的,自然是无价之宝。” 夜深人静了,外面道路上偶尔有几许烧祭寒衣之后匆匆回家的过路声,季鸿声音刻意压低了些,显得微微发哑。本是余锦年要逗他的,却是反过来自己被逗弄了,只觉得心尖儿上仿佛是被蛰过一般,酥得了不得,他若是还听不出季鸿话里的那层意思,那他就是傻,只不过无价之宝这种甜言蜜语又老套又俗气…… 余锦年盯着面前这张俊美得飘着仙气儿的脸,又想了想这句无价之宝,顿时脸上烧起来,心道:“好像,好像也不是那么俗气……” 他情不自禁顺着季鸿的坑就往下跳,直接就钻进他这甜蜜套儿里了,被季鸿揉搓了一会儿手指,觉得浑身上下都麻得要命,眼神也浑浑噩噩地黏在季鸿身上,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他道:“嗯,你……你也是无价之宝的……” 季鸿心生愉悦,温和缱绻地浅浅笑着,以修整圆润的指甲在少年柔软而微微出汗的掌心轻挠,试图诱他说出更加肉麻的话来:“谁的无价之宝?” 纵然一贯心大如余锦年,此刻也感觉颇是局促,被挠了一下的手也害羞似的猛地龟缩了起来,他盼着季鸿能就此作罢,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谁想季大公子偏生不依不饶起来,不仅不肯放过他,还凑近了些,好整以暇地细细打量他。 他被看得抬不起眼来,才想破罐子破摔一回,嘴里刚冒出了个“我——” “喵——!” 一只胖猫从墙头上蹦下来,踩着季鸿的肩头往余锦年怀里钻去。 ——竟是多日未见踪影的小叮当回来了! 余锦年高兴地抱住猫儿,瞬间被分散了注意力,对小叮当好一番嘘寒问暖,殊不知在他问小叮当想吃什么的时候,旁边有个好险被踩吐血男人却以一种看盘中餐的凶恶眼光注视着小叮当,俨然是想将坏事的猫儿也下锅煮了。 方才的话题总之是进行不下去了,季鸿神色阴冷地正要去拎小叮当的脖子,忽又听及远处飘渺传来那白袍僧的法杖金环声,声声相逼,忽远忽近,叮叮铃铃,也不知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像是驱赶着什么,竟是有些急迫的意思。 季鸿心中瞬间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只他也说不上究竟为何不妙,也顾不上与少年打情骂俏了,揽住余锦年便往一碗面馆走,这巷子距面馆也不过十数步之遥,不过片刻,他们便能安然回到面馆之中,只待关门闭板,外面便是有天大的妖魔鬼怪,也和他们无关了。 “究竟是怎么了?”余锦年问。 他话音刚落,自前方胡同里倏忽奔出道人影来,手里提着个藤箱,似乎与他们一样也是出来夜祭寒衣的行人,只不过对方肘间的藤箱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东西,单是箱儿提手上镶嵌的五彩斑斓的宝石便足有六七颗之多,箱面上的金箔银贴更是不胜枚举,即便是在如此浓雾之中,也依稀反着光。 那人边跑边失魂般的嚎啕大叫,一直不停地将藤箱中的五彩纸往外乱扔,仿佛那纸上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可纵然他害怕极了那纸上之物,却仍是贪顾着手里价值不菲的藤箱,不肯直接连箱带纸一起扔掉,于是就有了余锦年所看到的滑稽场面。 余锦年无意冲撞他,可对方死活不肯看路,闷着头疯狂乱跑,硬生生往他们两人这边闯。余锦年与季鸿自然不约而同地打算向两旁分开躲闪,谁知刚分开了半步就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险些碰了头,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俩的手还被红绳系在一起呢,能分到哪里去? 那吓失了魂儿的男人跑到他们跟前,似没想到这二半夜街上还能有活人,又见他们如连体婴般的摇摇晃晃地撕开一回,紧接着又黏起来,他两眼狰狞地外凸瞪出,似乎是僵住了,还没等余锦年开口说话,他自个儿忽然吓得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栽了过去。 “……”余锦年伸脚踢了踢吓晕过去的男子,奇道,“莫非是见鬼了不成?我有这么可怕?” 昏倒在地的是个男人,估摸着年纪也不小了,瘦瘦巴巴一条,整个脸上也没什么肉,两颊深陷着,仿佛是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着骷髅,他如此形状,愈衬得身上的锦衣就跟偷来的一般。 余锦年弯着腰使劲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过了片刻他“嗬”地一惊叹,恍然大悟道:“这可不是杨施主么!” ——今日在风波寺所见的那位宛如逃难饥民的阔老爷,那清虚大师父口中在侧殿礼佛的“杨施主”,想来不正是眼前这位。 —— 杨施主昏倒在一碗面馆门前,也不知道会昏多久,余锦年想当看不见也没辙,否则明日开店下板,门口横七竖八地挺着一具尸算怎么回事,于是动员季鸿帮他把杨施主搬进店里。 两人一人一条胳膊地将人拽进来,扔在地板上,季鸿一副嫌弃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条白绢开始擦手。这杨施主瞧着挺枯瘦,没想到还是有些分量的,余锦年坐在凳上歇了歇,喊道:“杨施主,杨施主?” 清欢在后院留了个耳朵,此时听见他们二人回来,把一直温在炉上的水倒出两盏来,学着余锦年曾经做过的那样各往里泡了两片姜,紧接着便迎到前堂,将热乎乎的姜茶水端出来。见他们坐在前堂,年哥儿膝头还趴着那只又胖了一圈的猫咪,忙说道:“快暖和暖和,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季公子,你也喝。” 季鸿点头谢过,先单手将少年身上的披风解了,连着篮子一同递给清欢,这才把一杯热姜茶塞到少年手里。两人此时双手还被红绳系着呢,却也一人一只手配合地默契万分,清欢只见年哥儿接了茶盏,小声跟季公子说了句什么,随即季公子便笑着微微躬身,挨着年哥儿的手去喝他茶盏里的水。 这一举一动她看得好生羡慕,心中不禁也生起一种想找个妥帖的好男人嫁了的冲动,可见过了他们俩这样温柔体贴的人物,再有个别的次的,她竟都觉得看不上眼了。清欢自然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绝不可能有什么好归宿的,也不敢有什么攀高枝儿的念头,只是觉得与其平平庸庸地嫁了人,还不如侍奉在他们二人跟前,好好地报答救命之恩。 更何况,到哪里去找年哥儿这样从不打骂人的好主子? 清欢心中早将自己定位为二位公子的侍女,如此想罢,更是笃定了心思要跟着他们,待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地上躺着的人儿,又吓一跳,诧异道:“这不是杨二爷吗?怎么的睡在这儿?” “被我吓昏过去了,大概过会儿便能醒了。”余锦年郁闷地说,又问清欢,“这人你认识?” 清欢啐了声,很是瞧不上地道:“青柳街上谁不认识杨二爷,一日里有大半时间是在青柳街上泡着的,反正不是在这个馆子,就是在那个馆子,与他那热衷寻花问柳的父亲一个德行!”她说着倒还奇了一下,纳闷道,“上年介儿的见杨二爷,虽说没多健壮,却还挺结实的,怎么转脸没见竟衰败成这个样儿?若不是还生着这张色欲迷心的老面孔,都要让人认不出来了。” 余锦年忽然想起什么,对清欢道:“快、快,快去捡外头那个金银藤箱,看看里头还有没有什么古怪东西?” 清欢忙不迭跑出去,把那只歪倒在地的藤箱拾了回来,交给他二人看。 余锦年扒拉着箱子里的东西,见只有一把未来得及烧的夹棉絮五彩衣,两支银盏蜡烛,一支火折子,和七七八八的纸钱元宝,也没见有什么能将人吓瘫痪的稀奇恐怖的玩意儿。他从中捏出个没见过的纸器,大概是个圆盘底下黏着个小细竹条的模样,圆盘上有的画着五彩花轮,也有画子鱼卧莲、四季花开等吉祥图案的,圆盘两侧用细线各栓一颗小木珠。 清欢瞧了一眼,疑惑道:“这是纸拨浪鼓,一般家里有早夭的小娃娃才烧这个。” 确实还挺像拨浪鼓的,余锦年问:“杨二爷家里新夭了小娃娃?” 清欢嗤笑道:“哪个不知,杨家最愁的就是无子嗣,也不知是不是上头的杨老爷造了孽,这杨老爷纳了七房姨娘,只生了杨家四位爷儿。虽说大爷和四爷均死得早,可二爷三爷房中都是没断过人的,这些年又娶又休又买又纳,搞得好大动静,如今竟是连一个孙儿孙女都没诞下,早已成了县里的笑话……别说是早夭的小娃娃了,连哪位夫人、姨娘肚子里有过动静,都未曾听说过呢!” “竟还有这种事。”余锦年转玩着手里的纸拨浪鼓,若有所思。 一旁清欢拿起藤箱里的五彩衣看了看,正说着“大户人家特制的五彩衣就是不一样,竟还有一股子香味”,季鸿眉间微皱,似乎因此而有了些启发,他命清欢道:“拿烛火来。” “季公子,给。”清欢快手快脚地取来一只烛台。 季鸿拿起张五彩纸,在火苗上撩过几遍,余锦年一听就知有好戏看,便迫不及待地半跪在凳子上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季鸿手里那张纸片儿,他越凑越近,直被季鸿一个温柔的暴栗弹了脑袋,这才乖乖地离火苗远一点。 那纸上被烤得微微皱缩,竟然显出些图画来,清欢起先也兴致勃勃地跟着看,直到那图画显得差不多,她看清了画的是什么,顿时惊跳起来,捂着眼叫道:“快扔了,快扔了!这纸上被恶鬼僮下了咒!”季鸿抖了抖纸,一张孩儿脸渐渐浮现出来,只不过也不是一般的孩儿,乃是光秃秃未生毛发的婴儿脸,额大面宽,两轮杏仁形状的大黑瞳乌漆漆的,涂得一点眼白都没有,嘴角还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上扬着,形态夸张,的确有种恶鬼的味道。 他将纸张朝余锦年递去,谁知对方不仅没有丝毫紧张,反而饶有兴趣道:“原来是被这东西吓着了,想来是蹲在路边烧祭的时候,火气舔了纸张,将这图显出来了。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见清欢实在是害怕,季鸿随手便将绘有鬼儿面的五彩纸烧了,他本以为少年会因此害怕而钻进自己怀里来的,一时间还有些失望,清声道:“不必怕,密写术罢了。” 余锦年也老神在在的点头,大有“这样的雕虫小技我会一百种”的胸有成竹之感。 两人你一张我一张地又烤了几张五彩纸,差不多上头都画有类似的鬼儿面,只是有的是一只小鬼,有的则是两只小鬼,各个扒着纸朝他们阴惨兮兮地发笑。清欢虽已听季大公子简单讲过一遍“密写术”,大概知道这是一种用蘸药水写字,干后字迹隐匿无踪,及用火烤水浸便又能显现出来的技巧,但是心理上仍然接受不来那一只只阴诡非常的鬼僮,索性也不看了,心里赞叹着两位公子真是胆大,转而去瞧昏在地上的杨二爷。 余锦年边烤边拿小指头搔了搔季鸿的手背,小声道:“饿不饿,与你做碗夜宵?” “并不甚饿,入夜了,多食无益。”季鸿清冷道。 “那我给你炖些汤水,明早起来喝。”余锦年又在桌下拿脚碰了碰季鸿的小腿,“你先解开这个绳儿,总拴着还挺难受的。”见季鸿不肯,他愈发地踩梯上架,拿自己的小手指头勾住季鸿的小手指头,还喜滋滋地抱怨道,“你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暖暖。” 季鸿也不拒绝,两人的手指头就在桌底下勾缠起来了。余锦年又想起方才在巷子里,两人暧暧昧昧说的什么“无价之宝”那番话,脸上不禁露出些收不住的笑容来,他一双脚丫在桌板下头乐得晃来晃去,还屡屡踢到了旁边的男人,季鸿深深望了他一眼,轻声说:“老实点。” 余锦年笑眯眯地看着他,伸脚蹭蹭季鸿的脚踝,悄声道:“你过来些,跟你说句悄悄话。” 季鸿见他神秘兮兮的,还当真以为是什么正经话,便稍稍凑了过去,余锦年看他这样乖,原本想戏弄他一下的,却临时改了主意,忽地扬起头来,吧唧一口啃在季鸿嘴上,他干不来把舌头伸人嘴里这种事,故而只是嘴唇贴着嘴唇,贴住了就不敢动,还跟老鼠似的啃完了就撤。 此时若要问他是个什么感觉,他大抵会说:跟亲在一块热豆腐上了差不离罢,就软软的,还温温的。 季鸿反倒是怔住了,不过一瞬他就反应过来,伸手将这只羞怯逃跑的小老鼠给揪了回来,眸中积蓄起一腔浓浓笑意,不怀好意地轻声与他说话:“余先生方才说了什么,季某没听清,再说一次。” “我什么也没说。”余锦年用余光瞥了眼背对着他们的清欢,调戏这种事儿偷偷摸摸的干成了也就罢,若是被人家看到自己调戏不成反被戏,那可是丢脸丢大了。季鸿伸手在余锦年颈后一捏,迫使他看向自己,故作困惑道:“那季某重复一次,余先生听听是不是这句话?” 说着立刻纠缠上来,双唇辗转厮磨了好一阵,一会儿是轻吮一会儿是慢舔,简直花样繁多,余锦年方才那一口跟他这技艺比起来,真就算不上是个吻了,就跟啃了他一口也没啥两样,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压根端不上台面!不过这种私密事儿,本来也端不上台面就是了…… 余锦年就觉得这个还真挺舒服,酥得骨头跟被醋泡过似的,反正比自己搞的那一口舒服多了,而且还有些上瘾的意思。他被亲的晕晕乎乎,忍不住想哼唧两下,可还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动静,季鸿便欺负得点到为止,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 他忽地回过神,羞得哐叽一头面朝下拍在桌子上,说什么也不要抬起来了。 季鸿推推他,笑了笑问:“听清了没有,是不是这句话?” 余锦年觉得耳朵里冒烟,生怕刚才那幕被清欢看见,遂闷着头不敢抬起来,气道:“不是这句,你添油加醋了!” 季鸿心里发甜,脸上却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在指导他如何写文作诗一般:“季某不过是替余先生润色了一番,下次余先生再用这句话,便有经验了。” 余锦年心道,呸,人怎么越美越不要脸! 这时清欢回头看了看他二人,她压根没看见两人搞的小动作,还暗暗感慨二位公子真是好学识,如此深夜还在考校学问,心中敬佩不由因此又多了几分。她正倾慕地望着这二人,地上杨二爷突然踢了下脚,她顿时激灵道:“年哥儿,二爷醒了!” 杨财幽幽转醒,一睁开眼便看见高高在上俯视他的季鸿,他脑子没清醒,还以为自己又是在什么青楼楚馆里,不由色心大起,他方要起来一亲美人香泽,便觉后脑一阵钝痛,仿佛是喝了三斤酒般,想浪也浪不起来了,哎哟痛呼一声道:“美人,快快,先扶爷起来……” 余锦年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一双细眼色眯眯地盯着季鸿看个不停,便气得抬脚朝他手上跺了一下,杨财登时嗷得大叫一声,一个僵尸挺坐了起来,捂着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杨二爷,您醒啦?”余锦年笑眯眯问候道。 被他这么一踩,杨财好歹是醒透了,愣了会儿神终于想起之前烧寒衣竟烧出一张张鬼儿面的事情来,他正吓得魂不守舍,突然之间,便从雾中走来一个白袍僧,只见那僧人手一挥,他周围便簌簌燃起一圈荧荧鬼火。 白袍僧道他阳德有亏,府上有幽灵作祟,需尽早除之……诸如此类,吓得他话都没听完扭头就逃,后来也不清楚究竟跑到了哪儿,似乎、似乎还真的看见了一对连体鬼影,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就晕了过去。 想及此,杨财忍不住跳起来,一惊一乍地叫道:“有鬼!有鬼!” 余锦年拎着一张五彩纸:“您说这个?” “啊!啊!”杨财见了鬼儿面,大叫两声,又一头栽过去了。 他们都见过胆小的,却没见过这样胆小如鼠的,这杨财躺地上怎么也不醒过来,最后身子一翻,还打起鼾来——这可真是一点也不见外,竟是昏着昏着就睡过去了!几人无语至极,见他死活也叫不醒,睡得似死猪一般,清欢随便给他扔了条毯子盖,索性众人便各回各房,去睡觉了。 因为这一桩接一桩的意外,余锦年洗漱罢回到房间时,都已经是半夜三更,季鸿正将那段红绳耐心地卷起来,放在一个小小的锦袋里,见余锦年回来了,告诉他道:“这是金刚绳,即便不带,也不要随意乱丢,是能护佑平安的东西。” 两人说着说着便先后坐到了床边,季鸿与他梳理起头发,少年仍是在长身体的年纪,长得最显著的便是这一头乌发。因着不再漂泊流离,余锦年的发色也渐渐由褐转黑,原本还微微有些毛躁的地方如今也已变得顺滑,披在肩头也颇有些小公子的俊俏潇洒之意。 余锦年摸着小锦带里的红绳,疑惑道:“那白袍僧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鸿对那白袍僧虽没什么好感,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他赐你金刚结绳,应当是希望你平安。” 余锦年头疼万分,实在是不愿意多想,他将红绳锦袋放好,就朝床上扑来,道:“随便罢,今日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啦,阿鸿,我们快睡觉罢!” 季鸿措手不及地被他扑倒在床,黏黏糊糊地一块钻被子里去了,余锦年原本是面朝季鸿睡的,可男人的呼吸声太近了,他听得心尖儿乱跳,便骨碌碌翻个身,拿被子遮住了脸,心想这是怎么了,在一块儿睡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觉得怎么样,怎么突然之间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满腔心绪地往床边挤了挤,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一只手还伸出了被窝,搭在床沿外头。 “要掉下去了。”季鸿见他睡熟,仔细端详了一阵少年在香甜酣梦之中的可爱睡颜,这才将他搂回来重新掖在怀里,从背后抱着,一边回味着今晚那个“稍加润色”的吻,也心情大好地闭上了眼睛。 余锦年睡着了就是软绵绵的一团,天气一冷,他纵然是火炉体质,也习惯于把自己蜷起来睡,或许是因为季鸿的怀里太舒服了,他躬起的脊背稍稍地舒展开,两人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地相拥一夜。 …… 因昨日熬了半夜,今早余锦年起来时哈欠连天,他见季鸿睡得恬静,便没有叫醒他,自己蹑手蹑脚地穿衣套袜,硬打起精神,跑到厨间去生灶做饭。因昨夜下了一场浓雾,今儿个的天气果不其然地变寒了,且阴湿湿的让人不太舒服,搁置在院中的箩筐木桶上都积了薄薄一层水气,他拿起来抖了抖,便下个桶子到井里打水。 外面街道上已有了吆喝声,余锦年耳朵尖,听到有人叫卖雁头米,忙不迭叫清欢去称两斤回来,他这边便先将粳米与白糯米磨粉,又拿出了之前套了罗老先生的近乎买来的一罐参须粉,以及白术、茯苓各半分,均为末。 没多久,清欢就将雁头米称了回来,余锦年抓住一把来叮嘱她同样磨细,自己则用甘草、薄荷、茴香和少许沙糖下锅煮水,汤滚二沸,便放凉待用,这时清欢的雁头米粉也磨好了。眼下雁头米正当季,粒粒饱满圆润,衣皮淡红,色泽白嫩,其味甘味涩,淡渗甘香,尤益于补脾固肾,有水中人参的美称。 他将以上药末与磨好的雁头米粉、粳米和糯米粉混合在一起,再以方才煮好的甘薄茴香糖水调和均匀,沸一汤,便上屉去蒸。这糕得须看着些火,火不足则口感夹生,火气过久又恐有糊底的坏处,这糕中俱是好药,又如何能够暴殄天物。 而余锦年用这几样做出来的,是种名为五香糕的点心,这糕里化用了四君子方,即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其中君以人参甘温益气,臣以白术健脾燥湿,而又以茯苓甘草为佐使,乃是流芳百世的补益剂。自然这五香糕中也有同样健脾益气的作用。 余锦年守着糕点的同时,又另做了道黄金蛋。 黄金蛋听着华贵,实则于材料上实在是没什么讲头,鸡蛋、鸭蛋、鹅蛋等任何一种蛋都可做得,因它实际上就是一枚水煮蛋而已,只是做法上有些奇特的花样,令余锦年每每都要纳闷一番,第一个做出黄金蛋的人究竟是有多无聊? 这蛋无聊就在,你得先用一块布将要煮的蛋严严实实地卷起来,两头扎紧以防它掉出来,然后便是朝一个方向用力地甩,疯狂地甩,随心所欲地甩。话是这么说的,可这蛋也不是颗颗都能够甩成功,大概还是有些运气的成分在里头的罢。 这样甩成功的蛋还是很有意思的,其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其蛋壳不碎,而壳里的黄白却已摇晃均匀了,然后放到水里煮上一段,再剥开壳儿,就是完完整整一颗璀璨金黄的蛋,顾取其名为“黄金蛋”,其口感也是有些不一样,比之蛋白更加沙绵,而比之蛋黄又更有弹劲。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吃它一个意趣而已。吃时切瓣切片均可,也可用齑酱并芝麻炒蘸碟供食,若是再摆个花盘,缀上绿叶玉菊,还真有一丝雍容富贵之气在里头。 余锦年这边正千辛万苦地摇着蛋,清欢自前头店里急匆匆地跑了来,撩开厨下的门帘,气得跺脚道:“年哥儿,那杨二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我们收容他睡一晚,他不领情也就罢了!我方才好心给他端了杯热茶,他却径直给摔破,还竟个那样编排我们面馆!真真儿是良心叫狗给叼了去了!” “清欢莫气,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清欢正待要张口,季鸿自房内走了出来,远远便听见她在吵嚷。 见季鸿要去掬院中木桶里的井水洗漱,余锦年忙火急火燎地拦住他,道:“大清早的,怎的能用冷水?”说着就去兑了一盆温水回来,又给他拿好手巾,这才转头去问清欢:“你继续说。” 清欢刚在外头吃了一口闷气,回到院里又被他们家两个公子塞一口狗粮,顿时郁闷得更厉害了,遂愈加将这气往外面那杨二爷头上撒,连珠炮弹似的告状道:“这杨二爷刚醒,便说自己头昏口恶,站不起身。现下正在前头大骂,说是我们这儿不干净,给他身上招了脏东西!” 第45章 大枣黑芪茶 清欢不是那种爱跟客人生闲气的,是个脾气还算爽朗的姑娘,余锦年见她气成这样,便猜那杨二爷肯定是不止说了这些,他安抚了清欢两句,便说:“你不要气了,我去看看。” 到了前头店里,果不其然听到有人唧唧歪歪骂道:“他娘的,什么不入流的鬼店,害得爷腰酸背痛……人呢,那贱骨头,呸,给爷喝的什么鬼玩意儿!来人啊!来人!” 这事说来倒还真叫余锦年猜着了,那杨二爷的确不止说了那些。 此前清欢见他醒了,就先行下板开了店。她在倚翠阁时虽说见天儿地听说这位杨二爷的风流事,实际上也只是远远瞧过他一回,哪里知道这人不只是好色,还满嘴脏话,醒了便大吵大闹,先是嚷着头疼,后又喊着发昏,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稍微伺候得晚了一点儿就要拍桌子砸板凳。 清欢因怕被人认出曾经是倚翠阁的小娘,故而一直都用不透色的面纱遮脸,对外皆说是面貌丑陋不堪见人,相熟的食客俱随口唤她面娘,一直以来也相安无事。今日,那杨财见清欢身材火辣,便借口对茶水不满,非要去揭清欢的面纱一窥真容,她自然不肯,还因此躲闪了几下请他自重。 杨财是仗财欺人惯了,见清欢不顺他意,就上来强行要对清欢动手动脚,这好一番闹腾,搅得原打算来一碗面馆用朝食的客人们也不敢进来了,都似看热闹般地围在店门口。 清欢倒也不是怕他如何,毕竟在倚翠阁时这样儿的人也不是没见过,只后来杨财不得手,就开始编排一碗面馆是黑店、鬼店,在茶里下了毒,害得他染上了脏东西头昏脑涨,她一介女流见骂不过杨财,这才气得跑回后院去给余锦年告状。 余锦年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还听见杨二爷满嘴喷粪,一口一个“贱骨头、骚皮娘”,便知晓他是对自家的小女娘起了歹意,这些脏字,饶是余锦年这般脾气好的也听不下去了,若是搁了寻常女儿早就羞愤大哭了,清欢能忍他这么久,也亏得是她心胸宽广。 要是有人这么骂他,他早就去套人麻袋了! 不是说杨家是富豪财贾么,怎么生出这么个没教养的儿子来? 杨财脸皮厚得似砖,又是个没什么能耐,只会拿旁人撒气的主儿,抬脚就要踢翻面前的桌面,不过他头昏是真头昏,胸闷也是真胸闷,眼花也是真眼花,他这一脚刚抬起来,余锦年便眼疾手快地先照着那张桌踹了一下,将那桌踹歪了。 杨二爷没想到一脚会踢个空,左摇右晃一阵往后一栽,一屁股拍在了地上,疼得哎哟一声。他瘦得浑身骨头,骨头尖儿硌着肉,余锦年都忍不住替他一疼。 余锦年笑眯眯地说:“哎呀杨二爷,您这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给您传个大夫?不过我们这不入流的小店地处偏远,现在去东城请大夫,怕是要废上不少时间。这都入了冬,地上凉,要不要先给二爷您拿个蒲团,您也坐得舒服些?” 杨财本就两眼昏花,骂了这一会儿更是头晕得厉害,他捂着嘴难受了半晌,才凝神去看说话的人,杨财见与他说话的小哥也是俊秀非常,比之前那小娘子还要胜上几分,张嘴便得罪人道:“走了个骚皮子,倒来了个俏哥儿。算你识相,快扶爷上床去,给爷捏捏腿揉揉头……呕……” 话没说完,便连连干呕两声,只不过他自昨日上山礼佛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如今是想呕也呕不出来,脸色蜡黄得跟蔫儿了的老油菜似的。怎么说有的人怎么就不能长长记性呢,怕不是在青楼楚馆里给熏痴傻了,昨日也不知是谁被几张破纸儿吓得昏了一夜,今儿个又来充爷们,怕不是英雄没逞成,反成了狗熊。 余锦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转身往后院去了一趟,再回来手里就端着一碗水,那老色胚正歪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他径直掐着人给灌了碗浓糖水,忽又朝他身上一拍,向着外头喊道:“诶,白衣上师,您可进来用些斋膳?” 杨财现在是一听见僧这个字眼儿就浑身发抖,一个骨碌翻起来就往外跑,冲到了门口却见哪里有那白袍僧,他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正要发作,突然从自个儿衣襟里落下张五彩纸,上头赫然扒着只狞笑的鬼童。他心里本就有鬼,当即吓得一哆嗦,胡乱撕扯起自己衣裳,生怕有鬼童躲进自己衣裳里头,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径直朝外摔了个狗吃屎。 他在里头撒泼耍横还没觉得如何,这一头摔了出来,衣也乱了,露着半拉膀子,脸也被地上石子儿硌花了一道,委实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个富家公子的样子。 周围有人认出他来,小声笑问:“这不是杨家二爷么、” “是啊,怎么这幅模样?” “莫不是叫人给扔了出来?” 这些话刺得杨财耳朵火辣,他倒也想站起来,却不知怎的,就是腿脚发绵,眼前发黑。他软脚虾似的在地上蠕动了一番,愣是没站起来,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分明能听得到周围人说话,吵吵哄哄的,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这下更是没脸抬头了,直想趴在地上装死。 这时杨家有家丁赶来,他们在城中找了一夜,还以为二爷又去泡馆子了,可两人将大小花馆子都问了个遍,也没找见自家爷的人影,正是苦恼之时,没想就踏破铁鞋无觅处! ——自家爷衣衫不整地摔到了大街上来。 他们又是高兴又是愁苦,连忙一口一个“二爷”,还斥责众人“看什么看,我们二爷是你们看的么!”,生怕别人认不出杨财似的。 气得那杨财直想踹他们一脚,可惜他没力气,只能叽叽歪歪地在地上哼唧,那俩家丁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人架一条胳膊,反正也听不清楚浑身绵软的杨财口中咕哝的是什么玩意儿,就将丢脸丢大发的杨二爷给扛回去了。 “二爷,下次再来吃面呀!” 余锦年目送他们主仆三人骂骂咧咧地离去,还抄着手靠着店门一个劲发笑,季鸿走来也看了一眼,只以为又是少年与那杨二爷下了什么软药,毕竟方才他亲眼所见少年给人灌了一碗东西,才叫他动弹不得,于是问道:“你又使了什么坏?” “怎么是我使坏。”余锦年将地上五彩纸捡起来,团吧团吧扔掉,很是不在意地嗤笑道,“哪里有什么大毛病,瞧他那蔫儿菜样,也不知有几顿没吃了,昨夜被吓得狂奔了好几条街不说,今早又吹胡子瞪眼地动气,肚里那点东西早化完了,哪还有力气供他挥霍?呸,活该!” 说白了,就是纯属饿的,低血糖罢了。 不过余锦年好歹还给他灌了碗糖水,省得他真因为低血糖搞出个休克昏厥出来,不过就是等那碗糖水克化完,也得小半个时辰之后了,之前这头昏恶心、两眼发花,可就忍着罢! 杨二爷走后,面馆里才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清欢才在前头受了气,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余锦年便叫她在后厨干活换换心情,自己来拾掇前面这摊子事。 由于方才余锦年喊了一声“白衣上师”,店里用食的客人们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来,这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余锦年一跳,不过一夜时间,仿佛全县人都见过了这白袍僧似的。短短一夜就流言四起,由无端天降大雾开始讲起,一传二三四,流传之间各家再添油加醋一番,传到最后就变了味,早就不是故事原本的模样了。 余锦年竖起耳朵听了几句,食客们将其传得神乎其神,且一人谈起这白袍僧的事迹,很快便会有旁的人立刻蹦出来,抬出叔婶伯娘的亲身事迹加以佐证,将些莫须有的传言都强安在他头上,其效果大抵等同于“我舅娘的二大爷的小姑婶家的亲表妹亲眼见着了他捉了一只恶鬼!” 好像今早出了门与人打招呼时,不聊一句当下流行的白袍僧,就会显得自己不时髦、不入流,是个连与人说话都聊不到一块去的乡巴佬。 如此种种,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而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白袍僧就成了一位分身有术,能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能在一夜间不眠不休做完那么些善事的活菩萨。此事说到最后,食客们俱以“高僧”、“神僧”结尾,并缀一句“阿弥陀佛”以示虔诚,然后纷纷聚在一起,围观赞叹白袍神僧所赐的三五枚化煞钱,更有甚者,还将铜钱串起来挂在腰间,与人炫耀。 此种流言也能传得绘声绘色,到底还是和平头百姓们枯燥无趣的生活脱不开关系,所以但凡有些新鲜事迹,便抓住不放,茶余饭后狠狠消遣一番。此事放在他前世,那般信息爆炸的年代,怕是顷刻之间就被人们抛在脑后了。 余锦年偷偷瞄了眼他们的化煞钱,心道,若是这些人知晓他们口中的白袍神僧哗啦啦给他倒了一篮儿的钱,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不过余锦年自然没这么无聊,他既没兴趣去参与传播这样装神弄鬼的不靠谱的流言,也不想做个被人嫌弃的扫兴鬼,所以每当有人跟他聊起,他便笑着“嗯嗯啊啊、是啊是啊”地点头赞同,也不多评价什么,很是上道儿。 忙完了这一波,他赶紧回到厨下,将蒸好的五香糕夹出来。 这糕蒸得火候恰时,若是余锦年晚来一会儿,锅盖上的水汽就要回浸到香糕里,则又将是一大遗憾。他闻着新出炉的米香味,哼着曲儿将五香糕切片装盘,放在一旁微微放凉一些,才端去给季鸿尝。 此时药香、米香、甜香融洽和谐,余锦年端在手里时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又因五香糕中药味多为补益之物,因此便没有准备性味清凉的粗苦绿茶,而是另烹了同样脾肾双补的大枣黑芪饮来配茶。 黑芪饮,即是用大枣一二十枚,并一两黑豆、半两黄芪,加水煎熟后,代茶饮用,能够温补气血,是专门煮给季鸿这样哪儿哪儿都亏的病秧子的。 这时黄金蛋还在锅里煮着,他腾不开手,就嘱咐清欢看着些,自己则兴冲冲地先去给季鸿送糕点。 季鸿却不知道自己在少年心中是个“哪儿哪儿都亏”的形象,他此时站在前堂门间,正与什么人说话,那人一身棕灰衣裳,打着绑脚,似乎是个日步递,一脸点头哈腰的笑模样。那递吏与季鸿在门间说了两句,季鸿便与他离开,朝着店外走去了。 日步递乃是驿站传递脚夫的一种,往上还有马递、水递、急脚递等,其中据说急脚递能够日奔四百里,不畏风雨,过如闪电。照规矩说,驿递站原只是为官府传送信件的机构,邸报手抄也是从此处流出,但如今因非战时,上头对此管理得并不严苛,这些驿递站便私下里也勾搭起当地的贵族富贾来,替他们办事跑腿,在当中吃个油水回扣。 余锦年出来找季鸿时,就见他俩在外头低头说话,那步递吏交与季鸿一份手抄,又咕咕叽叽说了一堆什么,这才收了钱笑嘻嘻地离去。 季鸿将那手抄看罢便收进袖中,转过头来,忽地瞧见站在门口的余锦年,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脚下迟了一步,走回来还甚是自然地抬手摸了摸余锦年的侧颈,看了眼他手中的食盘,道:“给我的?到后面去罢。” 余锦年端着五香糕与大枣黑芪饮,跟着季鸿走到后院。递吏再小,也勉强算是个吏,若不是方才瞧见递吏在季鸿跟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儿,他险些要忘了,这男人可不只是个嘴叼皮冷的普通美人,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京中贵公子,只是如今虎落平阳而已。 “我是不是不该看见?”他摸着鼻子问道。 季鸿也不回答,而是拖着少年的手将他拽来,揉在怀里抱着。 他先掰了一小块五香糕——虽说因为他与递吏说话等候的功夫,刚出锅的蒸糕已经有些发凉了,但并未影响其中软糯松绵的口感,其中更是有药香盈口。反正只要是少年亲手做的,即便是叫他寒冬腊月去嚼冰咽雪,他也甘之如饴,更何况是这样美味的糕点。 季鸿尝了一口,觉得很是不错,遂问道:“这个叫什么?” “五香糕。”余锦年殷殷地看着他道,介绍起其中用料来,讲得头头是道,“是用参粉、白术、茯苓、雁头米制成的,又有甘草、茴香制水调味,好不好吃?” “嗯。”季鸿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又随手掰下一小块来往少年口中递去,“你也尝尝。” 余锦年听话地张口,就把季鸿指间的五香糕舔进嘴里去了,软嫩的舌尖扫过季鸿微凉的指腹,惹得季鸿手指轻微一颤,眸色顷刻间浓重起来。他并未将被舔的手指收回去,而是得寸进尺地往少年口中探了一寸,指尖便碰到了那条作怪的舌头,按了按那软绵绵的小东西。 只见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又忽地睁大,季鸿抓住了一只欲往他袖口里伸的手,神色愉悦地团在手心里捏了捏,半宠半溺地责备他道:“小细作,何时还学会以色诱人了?” 余锦年见“奸计”败露,咔吱一口咬住了季鸿的食指,卡在齿间磨了磨,含糊道:“那你也中计看看啊……” 也并不疼,季鸿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就任他在指节上留下了一圈细细发红的牙印,这才自袖中掏出那份手抄,笑着说道:“我有什么可刺探的,不过是买了一份手抄小报,留意一下京中局势罢了,不过俱是些任免迁调、赏罚礼赐之事,也没什么看头。” 小报乃是邸报的手抄翻本,此时邸报已不再是严加保密的中央机密,更像是一份在达官贵族之间传递当朝政事动向的抄纸,京中邸站抄录邸报、标价出售也不是什么秘密,许多官吏更是贪图方便,直接遣人去购买手抄来阅。只不过传抄之间有时难免会生出些纰漏,错将若有似无之事记录进去,传到末端便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余锦年盯着小报仔细看了看,艰难地玩起了认字游戏,他如今已认得大半常用字,只是于书写上还有些困难,毕竟认字容易写字难,生僻字则更不必提。不过这份小报上好像的确没什么大事,确实很是无聊,不过倒是有这么一桩事,还算有趣,大致意思是说贵妃有孕,天子欲立其为后,却惨遭群臣反对,最终只好不了了之了。 这些在政客们眼中象征着朝局瞬息万变的东西,在余锦年眼里却还不如今早菜价变动来得值钱,他算得上是胸无大志,人生最高级别的梦想不过是开一家医馆,收个听话乖巧的徒弟传承衣钵,所以也不愿深入分析这些字句背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 “这些人也真是没意思,只要不想干一件事,随便什么把柄都能拉出来当由头。”余锦年发感慨道,他说完张张嘴,暗示季鸿再给他一块糕点。 季鸿于是又掰了一块五香糕去喂他,喂完了捏捏耳朵,又怕他噎着,将原本给自己准备的黑芪茶也推给了少年:“此话何意?” 余锦年抿了一口黑芪茶,入口药香浓郁,红枣香甜,又忽然想起来这是给季鸿泡的,怎么能被自己这个身强体壮的喝掉,于是忙又推回去,指着小报上不知真假的那条,说道:“为了不让天子立贵妃为后,就说人季家小公子生病晦气,这种理由,岂不是很好笑?” 确实挺好笑的,是那群老迂腐们的风格。季鸿摇了摇头,端起黑芪茶慢慢品着,他抱着软绵绵的少年,心中却有了些思索。 郦国公季家公子病入膏肓已久,朝内郎中大夫也请了一波又一波,却仍不见好,如今已数月有余。只是他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病下去,再奇诡的病都得有个结局,要么活要见人,要么死要见尸,整日躲在床榻间避不见人也不成事,早晚得有个说法的。 低头看了看仍在认真读小报的余锦年,心里又犹豫,实在是舍不得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低头在少年耳缘亲了亲,心生欢爱,又不轻不重地揉捏一番。余锦年被弄得腰上发酥,嘻嘻哈哈地扭动了一阵,就栽倒在季鸿怀里,笑没劲儿了,抬着脸张着嘴,雏鸟似的叫季鸿给他喂食儿吃。 清欢出来,见两人搂搂抱抱地坐在院中,一人一口地分吃那块只有巴掌大的五香糕,吃完了,季公子作势要给年哥儿擦嘴,却冷不丁低头啄了一口年哥儿的嘴角,她顿时觉得后牙槽都被甜倒了,匆匆掠了一眼,忙红着脸低头回避。 杨财这事儿之后没几天,一碗面馆的生意反而更热闹了一些。清欢一打听,原来外头传的是,杨财是被一碗面馆的小老板给扔出去的,这些食客们遂都闻声而来,想来瞧瞧有如此好气魄的老板究竟长什么模样。 来了之后见就是个清秀俊俏的年轻后生,又不免失望,不过这小面馆的吃食倒还不错,也不枉来看这一趟热闹。 这一段插曲虽说令众人莫名其妙,却也没真给一碗面馆带来什么困扰,杨家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德行,但凡是在信安县住得稍有年头的人都略知一二,这杨二爷更算是继承了他们杨家的“好色”衣钵,是深陷风月膏肓,无药可救。 说起好色,余锦年就不禁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位姜家小少爷。 同样都是喜好美色,这杨财与之前那四处调戏人玩的姜家小少爷又不太一样。 这姜家祖上也是颇有渊源的,即便是从商,也是有文化的商;人家姜饼人虽说是个纨绔子弟,却也是稍有学识风度的纨绔子弟,调戏人是要先一搭讪、二套近乎、三送礼,然后再相邀去赏个诗看个花儿,总得先文质彬彬一番,再与你聊聊上床的事儿。 哪似那杨财杨二爷,一脸急色,毫无节制,强取豪夺,一个不成就口出成脏。 但这却也不能全怪儿子,毕竟上头有个不怎么样的老子。这杨老爷年轻时听说就是个混混痞儿,是能气得死自家老子的那种,后来在赌场里发了财,便索性就跟着赌场一起干,由此就发了家,当了赌场管事,再后来又跳出来开了自己的赌坊,如今仍然是靠着几家赌坊过营生。 这赌桌上逞凶斗狠之事时有发生,杨老爷当然得比这些赌徒更狠,也就从不在乎什么气质风度,于纳妾一事上更是荒唐得不得了,看中了便抢回去做小,所以才先后有了七房姨娘。 有了这样的老子,就是想教育不出杨财这样不成体统的儿子都难,所以杨家算是从根儿上就坏掉了,上行下效,当然也不能太要求枝叶如何美观风雅。 这么一想,余锦年觉得那姜饼人兄简直是调戏界的小可爱了。 余锦年因为想到了姜秉仁,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点心“姜饼人”,他正愁最近店里没什么新鲜菓子可卖,今日便灵光一闪,当即便决定做这个姜饼人来吃。 姜饼人中用到的较重要的一样东西就是姜黄粉,这玩意儿气味辛香独特,是一种天然香料,且有行气破瘀,通经止痛的功效,因此在药坊与酱料铺子里均有兜售,余锦年也不去舍近求远,直接在附近的酱料铺子里买了一罐姜黄粉。 时下铺子里又新出了一种虾子酱,颜色暗红,闻起来味道很是鲜美,飘出的香味大有盖过铺中其他酱味之势,令人垂涎,且价钱也不贵,余锦年受不住卖酱小哥“不鲜不要钱”的吆喝诱惑,亲自上前去品尝了一匙。 做虾酱也不比其他瓜酱菜齑,那可真是麻烦至极,其中至关重要的就是做酱用的虾子虾米一定得要新鲜,最好是夏末秋初的小胖虾,因这时候的虾子最是肥美,过了这个季节恐没有那个鲜味,刚出水而不过夜的小虾须仔细清洗干净,不可有杂物,若是混了小壳小蟹,做出来的虾酱颜色不好看不说,吃到口中还会有砂砾感。 讲究的还要铰去头尾,只留当中一截虾身,然后捣碎磨细来加盐发酵,而盐量的把握、发酵的气候、时间的长短也是很有讲究的。好的虾酱质感细腻粘稠,味道香纯,颜色也明艳。 余锦年曾依书上所说的法子做过几次,不是做咸了就是变臭了,很是苦恼,总掌握不好其中的要领。他尝了一口铺子里卖的虾酱,粘稠柔腻,咸淡适口,味鲜浓郁,顿时眼睛发亮,于是又很败家地买了一小坛,心里安慰自己道,这虾酱耐放,以后既可以做冷盘时蘸食,也能炒菜做酱头,买了不亏,不亏。 他正美滋滋地畅想虾酱的美味,便没有留心眼前,是故一出酱料铺子便与一人撞在了一块。 那人“哎哟”一声,听着很是凄惨,却只是干嚎不掉泪,实际上动也没动一下,反倒是余锦年被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酱料罐子都险些摔破。 刚保护好了自己的宝贝罐子们,定睛看去,对方竟然是个胡须花白的阔老爷,生得很是肥壮,拄着一支雕满了灵芝祥云的玉头木杖。他方要与人道歉,那人竟然大叫一声,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抡杖来打。余锦年哪里知道出个门还会挨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遂腰腿上生生挨了五六下,偏生这人力道还不小,仿佛跟余锦年有仇,打起来跟玩儿命似的。 余锦年只当自己是遇上了脾气暴躁的,边躲边诚心诚意地道歉,好容易逃脱了木杖的袭击范围,那老头眼见打不着了,竟又生一计,干脆扔了棍儿抱住余锦年的小腿,坐在地上嗷嗷痛哭。 “……”这是他出门没翻黄历么,真是倒霉催的。 余锦年往外拔着小腿,鞋都快拔掉了也没挣脱半分。周围聚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就跟石沉大海似的,一点回应都没有,他简直气得没脾气,低头道:“你,你不要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那老头仰起头看看,忽然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了,吓了余锦年一跳。 他眯着本来就不大的浑浊眼睛,仔细盯着余锦年,倏忽又笑起来,拽着余锦年的袖子道:“四儿!好四儿,乖宝儿,不哭了,跟爹回家!” 余锦年郁卒,心道,不管是我哪个爹,都已经躺在墓中不知多少年了,真是哪里又蹦出个新爹来? 他无奈道:“您认错人了。” 老头揪着他不放,还伤心地要哭:“四宝生爹的气了,爹不是故意打四宝的……” 余锦年正愁该如何是好,只见远处人堆里挤出两个同色打扮的婢女,瞧着年纪也不会小了,少说也三十来岁,正一脸恐慌地跑过来,一人扶住这老爷一条胳膊,好声好气地哄道:“老爷您可别吓我们了,您这要是再走丢,我们得被二爷三爷打死,快跟我们回家罢。” 其中一个婢女因腾不出手,便只好朝余锦年行了个简单的礼,她面相苦恼地叹了口气,不好意思道:“我们老爷近几年记不清事儿,总认错人,脾气也不好,公子千万别见怪……实在是、实在是对不住公子您了……” 可不是脾气不好么,上来就打人的! 可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余锦年忍着屁股疼,也施施然回礼:“不妨事、不妨事。” 两名婢子挽住那老爷,一步一劝地哄他回家,千辛万苦地哄出了十步地儿,那人又回头看看余锦年,忽地眼睛一蹬,猛然推开了身旁两个搀扶他的婢子,立刻大步生风往回走,抓住余锦年的衣袖训斥道:“四宝,跟爹回家!” 余锦年:“……” 这下好了,无论怎么说,这位老爷就是不肯松手,眼见天都快黑,俩婢女实在是没辙了,一个个面色哀愁地望着余锦年,余锦年心中正叫不妙,果不其然便听她们求道:“公子,能不能……能不能就请您先跟我们回府?我们府上不远,就在北水街上,过会儿天色晚了,肯定再将您用轿子送回去。您行行好?” 余锦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活菩萨,被人打得浑身疼,还要嘘寒问暖,装人儿子,送人回家。 好在他路上揪了个玩耍的小童,给了小童两枚钱,叫他去一碗面馆通知季鸿一声,省得这边才“不听管教”惹了位脑子不好使的阔老爷,那边又“夜不归宿”气着了身娇肉贵的季公子。 一脸哭哈哈地随着婢女走到北水街,听着一句柔声柔气的“公子,到了”,余锦年抬头一看,登时傻了眼—— 好家伙么,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上次在一碗面馆出了丑的杨财在家修整了几日,越想这事,心里就越过不去,对着铜镜看见嘴边儿上那道被石子划出来的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日先是鬼儿面的事,又是装神弄鬼的白袍僧,又在一家小小饭馆里被人嘲笑,当日被人架着回家来,路上看见的人可多了去了,本就搞得很是落魄,结果一进门,就被家里发疯的老头子一通好打好骂。 好罢,这些都忍了,谁叫他们老头子迟迟不提分家的事儿,他还指望着老头儿手里的钱呢,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着那老不死的。 他在外边被打了左脸,回家又被打了右脸,存着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且这幅狼狈模样又不能再出去冶顽,便直接在家中解决罢了,谁想他正拉了房中一个伺候洗脚的婢女行着那事,真真儿是箭在弦上,就差一发了,结果自家疯疯癫癫的骚老娘们就乱喊乱叫地突然冲了进来,直接将他那件物事吓软了。 这几日自个儿管事的赌坊也不平静,晦气,都晦气死了! 杨财连日不顺,这一股脑的怨气没地儿撒,就将这笔账算在了余锦年的头上,想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正打算带着人也去找找那破落饭馆儿的晦气,刚出了门,迎面撞上那死老头子回来,他躲也没处躲,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喊“爹”。 “嗯,嗯……”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老不死的竟然没打骂人?杨财纳闷地抬头瞧了一眼,登时惊诧万状,抻着指头很是不可思议地结巴道:“你、你你你——” “啪——!”杨财身上就被抡了结结实实地一杖,老头厉声道,“你爹都不认得了?!滚滚滚,饿了,开饭,开饭!” 杨财:“……” 余锦年硬被拖着入了席,与陆陆续续鱼贯而入的杨家人坐在一块儿,且还是坐在大家主杨巨富身边,形容很是窘迫。这满桌子的人,最不情不愿的就是杨财,耸肩塌腰不成样子,手边带着一个娇滴滴风情万种的年轻妇人,只这做派,余锦年就猜她肯定不是正房;杨财旁边的一对则更严肃些,大概就是杨家的三爷杨进了,而三夫人脸色苍白,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样。 一大家子都等着家主发话开饭,可杨巨富傻愣愣的坐在那儿,直到被身后婢子附耳提醒了一下,才开心地敲了敲桌子,道:“吃,吃!快吃!” 杨进冷漠地吃起菜,压根不管桌上多了个外人这件事。 杨财则不行了,他一瞧见余锦年就气得嗞儿油,霍然将筷子拍在桌上,道:“他算个什么东西!” 余锦年心里苦道,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说好了只是送到门口的,谁承想又变成了一块吃饭,待会儿不会又发展成一块睡觉罢?就指望你了杨二爷!快叫你爹将我袖子放开,我好回家去找我们家美若天仙的季公子啊! 杨巨富被杨财吼了这么一声,竟还委屈地一抽一抽的,愈加地攥着余锦年的袖子不丢手了,似不听话的孩童般嘴里大嚷道:“杨宝,杨宝!这是杨宝!” 这一家人取名可真够随意的了,老爹叫杨巨富,生的娃叫杨财、杨进、杨宝,余锦年如今充分怀疑,他们那个已经去世的大哥很可能就叫杨招,正好凑成个招财进宝……这杨家到底是有多想一夜暴富啊! 听见“杨宝”这个名儿,桌上除却杨家家主杨巨富之外,其余众人皆霍然变了脸色,好一阵又青又白,其中有人甚至搁下了筷子,正是那位脸色苍白的杨家三夫人,她冷冰冰站起身来,话也没多说一句就转身告辞。 杨三爷也不耐烦道:“二哥,闭嘴。” 杨财愤恨一番,咬牙切齿地坐了下来。 经此一遭,席间更加地寂静了,气氛诡异非常,众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实在无处可看,便都去打量余锦年。这可苦了余锦年,他本就是杨巨富从大街上拽回来的路人甲,这杨巨富看着就是一副髓海空虚的症状,说实在了,就是老年痴呆症。他在前世因职业缘故也接触过不少老年痴呆症患者,明白照顾他们有多不易,也深知道这些老人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轻易哄好的,所以当时才答应了那两名婢子,暂且冒充杨巨富的儿子。 谁能想到,后续发展会是这样? 杨家人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令余锦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这才知道自家季美人是有多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恨不得当场化作蝴蝶,立刻飞回面馆,钻进他季美人的怀抱里撒个娇。 第46章 薄荷奶冻 杨家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这杨老爷仍是对余锦年保持着异常浓烈的兴趣,非要说他是自己的四子杨宝,而据余锦年所知,杨家老四早就去世好几年了,不过他也不能跟得了老年痴呆的人计较这件事罢了。 杨家宅院很是宽敞,几道并不甚高的内府院墙将自家宅院划割成几个小一些的院落,分给底下的妻妾儿子们居住,各自的小院里则又有正侧卧房及一个巴掌大的花畦。本是挺幽静的一处宅院,却因杨家人炫富心重而装扮得不伦不类。余锦年被拖着在杨宅花园里散了步,赏了月,这杨老爷还嫌不够,说要拉四宝去喝酒,这可吓着了周身照顾杨巨富的婢女家仆们,自家老爷脑子不清醒时就足够乱套了,若是再喝两盅酒,那还了得,岂不是要将宅子都给掀个底儿掉。 众人好容易将他劝住,可终于不再提喝酒的事儿了,于是又开始聊起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余锦年瞎编乱造也就糊弄过去了,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是在哄孩童一般累,正说着,杨巨富突然提起:“四宝,你娘呢?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余锦年一愣,他哪里知道“娘”去哪了,遂抬头向仆婢们看去。 仆婢们纷纷满脸恐慌,似乎这又是个不能触碰的禁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没有一个敢说实话的,还有人给余锦年使眼色,叫他快说点什么将这事翻过去。可他能说什么,他又不是杨巨富肚子里的蛔虫,冥思苦想了半天,于是很是没水准地说回了老本行,道:“今天这样冷……杨老爷,不如就喝点热牛乳睡觉罢?” “是啊,老爷。这说来也巧了,刚儿个后厨就进了一桶鲜牛乳,老爷您不是最爱喝这个了么?”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来,挤眉弄眼地叫了两名婢子去后头热牛乳,他走过来,顺手就将余锦年从杨巨富手里解救了出来,好声道,“都是底下人自家养的水牛,前些个才下了崽子。底下人有孝心,知道老爷您就爱这口,这不,牛乳都刚挤没多久就给您送到后厨了,鲜热着呢!” 被他说的余锦年也馋了,水牛乳可是好东西,只是此时水牛还是农间主要役畜,而时人又多偏爱饮用羊奶、豆浆,反而并不觉得水牛乳如何好。事实上水牛产奶少,乳质高,营养相当丰富,最重要的是乳香浓郁,没有羊乳中那股微微的膻味。 余锦年从一个水牛乳,又想到了诸多乳制点心,一时饿得两腿发软。晚上那顿饭尽管菜色丰富,可他被杨家人盯了半个时辰,哪里能吃得下,此时自然腹中空空,心中不由悲痛哀嚎。 说话的功夫,园子里起了场风,管家便扶着杨巨富回到他自己的小院,到正堂屋里避风,还取了大氅来与他披。杨巨富进了屋坐在主位上絮絮叨叨地说话,也不让余锦年走,但凡他离开自个视线半点儿,就要大吵大闹。这时厨下有婢子呈着温好的牛乳回来,她一路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将精致木雕食盘端到杨巨富面前。 余锦年一边跟着哄这位老小孩,一边瞧了婢子一眼。 那婢子样貌齐整,只可惜脸色发黄,神色很是委顿,嘴唇紧紧地抿在一块,唇色外圈轻微透着紫,皮肤也干巴巴的很不好看,用信安县人的土话来说,就是“很不水蓄”,即很不水灵的意思。况且今日天气明明如此阴冷,她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头汗,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流下来,将两鬓的碎发都黏湿了,她也没空去擦,只将腰躬得愈加厉害了,持着食盘的手也怯怯发抖,好似十分害怕杨巨富。 杨巨富却不管那么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腻烦了管家的劝说,他喉咙里呼噜噜地一阵响动,仿佛是有驴车在里头滚一般,脸上松弛下耷的皮肤也渐渐地皱起——俗话说相由心生,他年轻时就是恶霸脸,到老了也不可能突然和善起来,他脸上如此一皱,眉间径直生出几道歪七扭八的皱纹沟壑,显得杨巨富此人倒眉吊眼的,很是凶神恶煞。 他看也不看那鲜牛乳,呔的一声,抬脚便踢翻了来侍奉的婢子。 余锦年可是挨过杨巨富的打,现在屁股还隐隐发疼呢,他这一脚看着便非常凶狠,还正踹在那瘦弱婢子的小腹上。只听她痛呼一声,就被踹倒在地,碗盏里的热牛乳也尽数都泼在了她自己身上。牛乳倒不是很烫,可是架不住天气凉,门窗间穿堂的夜风很快就将她衣裳筛透了,贴在身上冰一样凉。 婢子也爬不起,捂着小腹蜷缩起来,模样很是痛苦,背上冷汗更是出了一遭又一遭。 余锦年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去将婢子扶起来,小声道:“你没事罢?” “谢谢公子……”婢子摇摇头,不敢多言。 管家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退下罢。” “是。”她捂着腹部后退了几步便告退出门去,身形微晃,脸色也顷刻间褪得蜡黄,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了刀尖上般痛苦,瘦肩不住抖动,紧走慢走地好容易离开了他们几人的视线。 虽说这是人家的家事,杨巨富身为家主,打骂赏罚自家的奴隶是名正言顺,一点儿错处都没有,余锦年一个外人本就无缘置喙,可他其实是看不惯这种事的,且那婢女痛苦的模样又远超过挨受的那一脚,他有些担忧是不是那一脚波及了其他的内脏。 自己亲脚将牛乳打翻以后,杨巨富又闹起脾气来,嚷嚷着要吃雪花酪。 此时所说的雪花酪,乃是一种用冰块刨屑,在花碗里堆成一个小山峰,再淋上甜乳浆的冰食儿,炎炎盛夏时来上一碗,冰沁宜人,消暑解渴,怎一个爽字了得。可眼下这个冬冷天儿,冰窖都没得一块冰了,到哪里去弄冰来刨,可管家也受不住杨巨富一个半老胖子可劲儿地打骂人,头疼之下便又将刚走了没多大会儿的厨婢叫回来,让她无论如何想法子去弄碗冰酪来。 那婢女一听,脸色更坏了,青白一阵只差没当场晕过去。 余锦年赶忙替她解围道:“此时吃冰会肚痛,不若制些薄荷乳冻来吃罢,也很是爽口。” 婢女并未因他提出改做薄荷乳冻而松口气,她瑟缩地望着余锦年,语声低微道:“奴婢也并不会制公子所说的薄、薄荷什么……”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道,“无妨,我会。” 杨巨富原本是不同意余锦年走的,后来听说他是去做冷酪来吃,这才勉强点点头。 余锦年终于从那老小孩手里逃出生天,自然是当即便想撒腿就跑,可无奈是他亲口应承下来去制薄荷乳冻的,总不能不仁不义地扭头走掉,便随着那厨婢来到了杨老爷院后的小厨房。 虽说叫小厨房,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食材俱有,无比丰富,余锦年估摸着是这位杨老爷还有吃夜食的习惯,故而晚饭时辰已过去这么久了,小厨房里灶间的火苗还熊熊燃着,很是温暖。 那厨婢领他进来,惆怅道:“公子,您说的那个什么,薄……”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了笑,又一次重复道。 厨婢羞愧于自己连这吃食的名字都叫不对,因此对其做法更是好奇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余锦年:“这个要怎么制?” 余锦年左右看看,问道:“其实制法与糖蒸酥酪差不多,只不过多加了一味清凉解腻的薄荷罢了……嗯,你这儿可有薄荷叶儿?” 厨婢翻出一个小罐子,很是不好意思地说:“只有上次制菓子剩下的一点薄荷碎末了。” “足以。”余锦年点点头,教她道,“首先得把薄荷碎捣成细末,越细越好,如此入口时才更为柔腻。” 他接过盛有薄荷碎末的陶罐,一边将其倒在清洗干净的蒜臼中,用石杵耐心地捣成细细的如粉末般的碎屑。厨婢见他这会儿也没什么要紧的吩咐,便扭头去干自己没干完的活计,余锦年见那边水盆子里有几块粗壮的肉骨,似乎是才斫下来不久,连筋带骨,还透着新鲜的血色。 厨婢蹲在水盆子旁边,皱着眉头看了看,似乎是叹了口气,卷起袖子下水将肉骨捞起来清洗。 余锦年将薄荷末捣好,便放在一边待用。 之后将锅子微微烧热,加水,入白糖,一边慢慢搅动使其融化成透明晶莹的糖浆。如果说酥酪是时下的酸奶,那么乳冻则就是布丁了。余锦年将糖浆熬好,再取来今日新产的水牛乳,入锅烹煮,不得不说,水牛乳的确香味浓郁。余锦年只记得小时候喝过几次,后来大了,水牛乳也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他却觉得当中的味道反而不如小时候那般浓厚。 不过也许这只是余锦年对少时求而不得的美味念念不忘,故而产生的错觉,也说不定呢。 水牛乳烧开主要是为了杀菌,毕竟余锦年接受的教育使他难以直接饮用生牛乳,之后牛乳还是要慢慢放凉的。这时候,余锦年敲开了一个鲜蛋,他用敲开的两瓣蛋壳做筛碗,反复地托着蛋黄颠来倒去,为的是只取其中蛋清,如此反复几回,手法相当娴熟。 蛋清分离出来之后,要慢慢倒入冷却的牛奶当中,并将其搅拌均匀。 这时还要注意蛋清与牛奶的比例——若是蛋清太多,则做出来的奶冻口感发硬;可若是蛋清太少,那么牛乳就无法凝聚成形——余锦年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概便是一碗牛乳就要配一份蛋清,如此蒸出来的奶冻才软硬适中,既弹且糯。 搅拌好了蛋清与牛乳,就将之前熬化的糖浆,并捣碎的薄荷末一起,也倒进来,轻轻搅匀后盛装在清秀美观的小青瓷盏里。 之后就是入甑蒸的功夫。 余锦年盖好盖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呻吟了一声,转头见是那清洗肉骨的婢女正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整个人快蜷缩成一个球团了,他吓了一跳,忙走过去道:“哪里不好?肚子痛?” 那厨婢脸上一红,一个劲摇头说“没得没得”。 怎么“没得”,这情形分明是“有得”。 余锦年还以为是厨婢胆小,不敢以自身之病叨扰外客,故而闭口不言,便与她宽心道:“娘子且放宽心罢,小子不才,尚懂些医理,若是不嫌弃,可否将哪里病痛说与我听一听?” 婢女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和气的年轻小哥儿,头闷得更低了,她是被人伢领进来的签了卖身契的奴隶,又是常年在小厨房里干活,不怎么在大院子里露头的,因此在府中地位十分低下。平日里挨打挨骂惯了,偶然间被人温柔相待,还是个清俊的哥儿,竟还有些不习惯,遂更加不好意思张口了,只含含糊糊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余锦年观她脸色,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薄荷小布丁还要蒸一会儿,便与她闲聊道:“这肉骨是做什么用的?” 厨婢道:“我们老爷每日清早习惯喝一碗肉骨汤,前儿的骨头都用完了,所以今天得连夜炖出来,否则明日老爷又要打骂我们了。” 余锦年问:“杨老爷这样是有多久了?” 厨婢被他这个问题问矒了一下:“啊,哥儿是指……” “这儿。”余锦年指指自己的脑袋,“这儿不清楚的状况有多久了?” “哦。”厨婢明白过来,回答他道,“好几年了罢,自兰娘和四爷走了以后,就有些不清楚了,起先还只是好忘事儿,说话迟钝些,后来愈发地严重,脾气也更坏了,动不动就打骂人,连二爷三爷都打。后来老爷常常一不留神就自个儿跑出去了,转眼就走丢……最近听说着,有时候人也认不清了……” 说到这,她偷偷瞧了眼余锦年,默默闭上了嘴。 余锦年自当没看见她这动作,装作好奇的模样随口问道:“我长的很像你们四爷么?” 厨婢又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摇摇头说:“不怎么像,顶多,大概年纪差不多罢……四爷被赶出去的时候就和公子您差不多大,还可能比您还小上一点儿……” 话音刚落,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赶紧捂上自己的嘴,待厨房中一片寂静,又谨慎地回头看看四周,见小厨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 “怎么,你们四爷不是没了,而是被你们老爷赶出了家门?” “……您可不要说了,这话要是叫我们老爷和管家听见,铁定是要将我打死的了。”厨婢蔫儿蔫儿地低着脑袋洗肉骨,用小软毛刷子细致地将肉骨缝里的血洗掉,盆子里已经蓄出了淡淡发红的一盆血水,她又摇摇头说,“管家不许我们提这件事的,不吉利!” 余锦年也不爱为难人,于是收声不谈,见她用冷水洗肉骨,嘴唇紫得厉害,遂起身倒了碗热水,递与她道:“起来暖暖手罢。左右也没人盯梢,不差歇这一时半会,若是冻坏了自己,家里人该心疼了。” 厨婢忽地鼻子发酸,捧着热水只觉得眼睛里朦胧胧的,她在此处并没什么亲人——不,应该说,她在这世上都没什么亲人了。当年她原本是在家乡一门大户里做工,挣的月钱皆被父兄一分不剩地讨走,好在主家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日子虽然紧紧巴巴,却也不至于饿死,还能过得下去,可如此挨了没几年,那大善人忽然病死了,主母独自支撑不下去家业,便各发了些钱将他们这些婢子散去了。 后来这些钱也被父兄挥霍空,爹便将她卖给人伢子,说换六两银子给阿兄娶媳妇儿,她不愿意,就被父兄联合将她抓回来打了一顿,五花大绑送上了人伢的笼车,路上吃了不少苦才辗转到了信安县,卖进了如今的杨府。 就算日子依然很苦,她也不愿意再回狠心的父兄那儿去了,索性就当没有那个亲人,独自过也挺好。 今日被余锦年提起家里人,她又不免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只可惜这些年过得也就这样,高兴的事不多,郁闷的事却不少,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到底难受,顷刻间倾诉欲爆棚,只想痛痛快快地与人聊一夜。 她本是坐在地上的,这会儿脚麻了便要改为蹲姿,没想刚起了身忽又“哎哟”一声,惊得余锦年忙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什么!”厨婢匆忙丢下手里的肉骨,手忙脚乱地去拢自己的裙摆,脸蛋红得似熟透的西瓜。 余锦年低头瞧了一眼,见有一抹红色明晃晃地染在她裙摆上,再理了理方才那些腹痛、冷汗淋淋、面色发白、微寒等症状,便恍然间都明白了。 ——这厨婢是来月信了。 恐怕之前他问厨婢如何不好,对方那好一番羞涩难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此事本就难以与外人道,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自然只能推脱说是不妨事的老毛病。 厨婢已经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我,我……”,我不出来,也顾不上肚子痛了,扭头便跑出去换衣裳。 余锦年面色倒是如常,毕竟他身为大夫,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羞臊的,趁对方去换衣的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厨婢的症状,便十分断定她有痛经的毛病,且推断出她应是属于寒凝血瘀型的。 痛经这病,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但每每发作就让人烦躁得不能自已,让一贯娴静的姑娘陡然生出砸窗碎门、摔碗扔锅之冲动的都已算是小场面,再极端些的都恨不能将肚里作怪的那团肉切了扔掉算了。前世时,他每月都能见到几个因疼昏过去而被抬来医院的小可怜,很是同情。 所以这事还真和牙疼有的一拼——说起来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厨婢才磨磨蹭蹭地回来,她已换了身黄绿色的衣裙,再映着她脸上红透的底色,可谓是五彩斑斓。在小厨房门口探了个头,见余锦年正背着她查看甑里的吃食,并没有留意她,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边捂着肚子还边想,真是丢死人了。 余锦年将已经凝聚成型的薄荷小布丁端出来,在白白滑滑的奶面上又撒了薄薄少许茶粉,丢三四个小杏仁片进去装点,但这也并不是完成品。奶冻奶冻,须得放凉了才能称之为奶冻么,因此又倒了些冷水将小盏放进去浸起来降温。 厨婢瞧了眼做出来的薄荷乳冻,颜色淡绿清新,闻着是股香而不腻的乳味,瞧着还真和往日所吃的酥酪很是相似,只不过这个口味的她倒是第一次见,不禁赞叹道:“真好看。” 余锦年回过头来,她又猛然意识到这男人方才都见过她的月信了,这种女儿家隐秘的事情,竟然让一个男人瞧见,怕是明天都没脸见人了。 “你好些了么?” 谁能想到,余锦年竟然又提起了这事。 厨婢两手捂着小腹,又想起这位哥儿曾说他是个大夫,便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个郎中?” 余锦年也不过分自谦,点点头称是:“你坐着,我教你炒制个简单的暖宫贴,还有暖宫汤。” 一听这个名儿,厨婢便以为是了不起的什么药,不由愧道:“不过婢子没几个钱,怕是买不起当中的药材罢……” “这里头都是些常见的东西,多是这柜中的调料之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余锦年笑道,说着便洗好了蒜臼来用。 他向蒜臼当中放了一小块生姜、一段葱白,以及一撮小茴香,并两匙粗盐粒,用力捣得稀烂,然后再倒出来下热锅,翻炒两下,待其中隐约炒出了些辛香味,便用小碟子盛出来,倒上几滴醋调和成糊状。 厨婢一头雾水道:“这、这是要吃了么?” 这得多难吃啊,又要酸又要辣。 “哪能?”余锦年解释说,“过会儿你回去了,便找个干净小手帕,将这个糊敷在肚脐上,外面用小手帕盖住,再用个绳子固定在腰间,勿使它掉下来。你这痛乃是寒凝胞宫所致,想是你常年受寒,这寒气日渐积累所引起的,嗯……” 余锦年怕她听不懂何谓“寒凝胞宫”,于是换了种说法,与她形容道:“就像是这河里的水,春夏时流得畅通无阻,直到天气从秋入冬,河道里降了霜,结了冰,这水自然就流不动了。” 寒凝胞宫,冲任失畅,血行不利,故而有了小腹冷痛的苦楚,且多伴有月信之色晦暗、结块,以及月信日推延迟后的现象;而寒气郁滞在内日久,则又阻遏阳气,因此便又常见形体畏寒、四肢发冷的毛病。 用中医里的术语就是——不通则痛,痛则不通。 厨婢一脸懵懂道:“这是说我肚子里也结了冰?” 余锦年:“差、差不多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总之,这个脐贴正好能够通络止痛,让你结了冰的肚子也晒晒太阳。” 厨婢听此形容,不免噗嗤一笑,神色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了。 于是余锦年继续说道:“每次估摸着月信要来了,便敷上几天,上午敷了晚上睡觉时洗去。若是有条件呢,最好次次现炒现敷,若是实在没空儿,便每月提前做些存在小罐子里,用时重新炒热了再敷,也是一样。如此用上四五回,你这痛便会有好转了。” 厨婢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就用了点厨间的调料,竟然做了个药出来,且这药还能治她疼了好多年的病。 不过痛经此病,仅是亡羊补牢却是不够用的,若想根治,还须从生活方式上改变,譬如寒凝胞宫型的姑娘们,就最好不要再贪食生冷之品,也尽量避免碰冷水、或者吹冷风啦!不过这些对为人奴仆的厨婢来说,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故而余锦年只是简单提了一嘴,并没有多说什么。厨婢正好奇地观察着那脐贴药糊,余锦年便又与她煮了个姜枣红糖水,还在自己腿上点了几个穴位——诸如地机、血海、三阴交,耐心教她如何按压揉捏能够减缓疼痛。 热乎乎的姜枣红糖水捧在手心里,只是这份体贴心意,就令厨婢非常感动了,她自己亲娘走得早,从没有人教导她月信是什么,来月信的时候自己迷迷糊糊的,还是跟同村的女娘们学会了这些,后来每每疼痛,也无人诉苦,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忍受。 谁能想到他一个年轻小哥儿,竟然比她一个女娘还用懂月信的事儿,厨婢惊讶之余,渐渐对余锦年有了些亲近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那般的心意,而是更觉得他像亲人……老母亲般体贴。 认真听完“老母亲”余锦年的教导,与他聊了两句别的,厨婢不禁叹道:“好阵子没与人痛快地讲话了。以前兰娘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与我们这些下人在一块儿说话,每逢年节,也属兰娘能记挂着我们。唉,兰娘那么好个人,怎么能是狸猫精呢……” “狸、狸猫精?”余锦年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讶地眨了眨眼。 “嘘!”厨婢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赶紧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那么大声。 余锦年忽然想起寒衣节那日,在去往风波寺的路上,似乎听到前面有两个小厮说什么二爷三爷夫人的,还说“中了邪,一个都没逃过”,以及什么“妖孽祸世”之类的话,如今拎出来品品,好像说的正是杨家这摊子事儿呢。 “我与你悄悄地说,你可千万不要说去啊!” 余锦年乖巧地点点头,搬了小杌子坐在水盆子跟前,竖着耳朵听厨婢聊起这事,俨然已经是妇女之友了,他边听,便时不时地发出些“咦,哦,啊,竟还有这种事”之类的感慨,一来二去地,也将这事听懂了个七七八八。 话说的是个叫兰娘的女子,她原本也是当地小富之女,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家里人与这杨老爷有了生意上的纠纷,还着实闹了一阵子。杨巨富瞧上了兰娘的姿色,便提出纳兰娘为妾,兰娘父亲还很有良心,不肯卖女还债,可兰娘家到底敌不过手段阴险的杨巨富,最终家业被杨家吞并不说,兰娘也被抢进了府中,成了杨巨富的第七房姨娘。 兰娘性子温软,又逆来顺受,被掳作七姨娘后竟老老实实认了命,还与杨巨富生了个儿子,即是杨家四子杨宝,过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 杨大死得忒早,杨二勤而不聪,杨三不学无术,偌大个杨府,竟然唯有老四杨宝被兰娘教养得彬彬有礼,学识风度颇有大家之风,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对,头脑灵光得不似杨家人。更何况这儿子算是老来子,又继承了兰娘的清秀容貌,于是很快就成了杨巨富的心头宝,甚至欣喜之余屡次放出话来,要将杨家家业交给杨宝来继承。 彼时杨二杨三俱已成了家,年近三十,而杨宝才不过堪堪十三四岁。杨财、杨进为了这份家产早已争得你死我活、难舍难分,突然就蹦出来个他俩压根没放在眼里的杨宝来,这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本来就不平静的杨家后院搅成了一锅乱粥。 后来杨巨富不堪其扰,老糊涂般地发话道,谁先生了儿子,就让谁继业。 这可好,本来兢兢业业搞宅斗的一家人,突然开始兢兢业业生儿子。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别说是儿子了,这一家子就连个蛋都没能怀上。 不过厨婢又说,她刚被卖入府时,三房的赵夫人似乎怀上过一个,据说还专门请高人来卜过卦,断定这胎肯定是个胖小子,这赵夫人原本就身子虚,怀了孕后便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养胎……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的,竟还是小产没了。 从此,赵夫人大伤元气,整个人就似掉进了冰窖子,跟谁都没有好脸色。 又据不知道哪里来的八卦说,赵夫人小产这事儿还和小四爷有关,其中是非曲直,外人也道不清楚,只知道打那起,二房和四房便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见面就冷脸。 后来便是厨婢亲眼所见的事儿了。 说是那年盂兰盆节,兰娘上寺烧香礼佛,却中途蹦出来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疯老道儿拦她车轿,又唱又跳,指着兰娘说她背上趴着一只狸猫,可众人眼睛雪亮,哪里瞧见兰娘身上有狸猫了,便有家丁下车去轰人。 谁知那老道力大无比,突然突破了家丁的防卫,冲到轿子跟前“秃噜”吐出个东西来。 众人一看,竟是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里生挖出来的眼珠子,可恶心死人了,这还不算完,只见那破老道还从布兜里掏出个猪尿泡,里面扎着一泡鸡血,大笑着抬手便泼了兰娘一身。兰娘当场就吓傻了,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 这事儿本来能以“那是个疯子”来了结的,可谁又能想到盂兰盆节后,杨府里就开始发生些怪事,先是二爷养的八哥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死了,且死状凄惨,是被掰断了头、剥了皮扔在院门口。之后是三爷房里的姨娘,说是二半夜起身饮水解渴时,瞧见窗户纸外头有人跑过,她紧跟着出门一看,哪有人影,只有一只跳上墙头的绿眼尖牙花狸猫。 此后府中大厨房也说,他们接二连三地有新进的生肉不翼而飞,买来制血豆腐的未凝鸭血也莫名少了半桶,地上还踩着狸猫血爪印。 于是有人想到了那日碰见的疯老道,府中开始流传起兰娘是狸猫精这件事来。这事虽然诡异,可杨巨富是艺高人胆大的,他年轻时候不知打折了多少赌徒的腿,做坏事从不怕报应,此时怎能被这种无稽之谈吓到,当即便安排数班家丁守夜,弄死了方圆内所有的猫。 原本以为杀了猫这事儿该就此结束了,可偏偏事与愿违,杨府里的怪事不减反增,愈演愈烈。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巨富也不由心生疑虑,渐渐地疏离了兰娘,还派人去找当日泼鸡血的疯老道,一口一个仙长将人偷偷请回来,瞒着兰娘作法除妖。 这法不作还好,一作,竟作出了惊天怖事。 这老道士竟然将尚在睡梦中的兰娘扯下了床,自她床褥底下翻出了一张婴儿皮! 来观法的赵夫人当即哭昏了过去,惨叫着说那就是自己未出世便夭亡的亲儿,当即便扑上去要打杀兰娘,哭嚎着让兰娘还她儿子命来,三四个家丁拉也拉不住,闹得死去活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婴儿皮的事情还没搞清楚,紧接着杨三那姨娘又从侧房的床底下揪出了个寸丝不挂的健硕家丁来。 真真是一出好戏。 兰娘性子懦弱,眼见如此,却除了哭什么都不会说,杨宝倒是替兰娘辩解了几句,却成了火上浇的那把热油——盖因那奸夫家丁哭着招供说,他与兰娘十几年前便已安通款曲。这么掐指一算,差不离正是杨宝的年岁,如此说来,就连杨宝究竟是不是杨家血脉都不好讲了。 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并不是宠爱的小妾竟然是个妖物,而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这事儿搁哪个男人头上都得抓狂。 更何况这种可笑的事儿竟然让一代恶霸杨巨富给摊上了,他又如何忍得,当即便要将兰娘绑起来沉塘,杨宝扑上去求杨巨富相信兰娘、放过兰娘,却反被杨巨富一把推倒在花池边儿上,径直摔矒过去了。 说到这,厨婢连声哀叹道:“后来,那仙长说兰娘是妖孽祸世,不可轻易沉塘了结,须得交由他镇压在道观里,方可不遗害世间。于是老爷即便是再气,却也还是将兰娘和四哥儿交给了那位仙长……如今,竟不知他们如何了……” 这故事奇诡得令余锦年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若说这是出折子戏,他得拍手大呼狗血精彩,可这竟然是个真事,这就让人目瞪口呆。 他无言沉默了片刻,只好又说:“竟还有这种事儿……” 厨婢点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一声叹息:“唉。” 两人说了这会子话,正闷着头各自郁闷着,余锦年忽然想起他的薄荷小布丁来,再去前头送,家仆回报说杨老爷竟然已经睡下了。那管家还挺是个好人,直道叨劳了余锦年一晚上,并送了一个镶嵌珍珠的小首饰盒,里面装了一对文玩核桃供他把玩,且说要派轿子送他回家。 余锦年哪里会盘核桃玩儿,推辞了几回,那管家还颇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觉得余锦年很不给他面子。余锦年挺不喜欢杨家这炫富做派,可到底还是将那小首饰盒给收下了。 刚收了首饰盒,便听门房那边有人来传,说是门口来了个气质如兰的贵公子,道他阿弟在咱们府上做客,要来接人回家,说罢还困惑道:“是不是找错门儿了?” 余锦年一听,当即举手跳道:“我,我,我!那是我家的阿兄!快领我去!” 走了两步,就见他又扑通扑通跑回来——险些忘了抱走自己带来的姜黄粉罐和虾酱! 门房将余锦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竟还有些嫌弃之情,心道那样矜贵的公子怎么可能有这样平平无奇的弟弟。 结果将人领到门房,还真的有,只见这平平无奇的少年蹦跳着出了杨府的大门,张开手蝴蝶似的就生扑进了那贵公子怀里去,还软声喊了句“阿兄”。 瘆得门房直犯牙疼。 季鸿还担心少年被杨府的人刁难,见他出来时完好无损,还捧着一看便不是他能买起的首饰盒。他胸中悬着的心刚刚落下,就被少年扑了个踉跄,好容易站住了,又听他唤得如此腻人,跟嘴巴上抹了蜜似的。季鸿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质疑道:“……你又做什么坏事了?莫不是把人家给打了?” 余锦年笑嘻嘻说:“小蝴蝶想你了呗。” 小……蝴蝶…… 季鸿转头仔细看了看余锦年,又觉得是不是杨府的人将少年给打傻了。 第47章 金铃炙 回到一碗面馆,快饿昏头的余锦年就直奔厨房,见只还有最后一捧卖剩下的面条,便给自己做了碗简单易吃的虾酱拌面。 面是今日新揉的手擀面,过一遍冷水后变得十分劲道弹牙,之后铺上几匙鲜香无比的虾酱,撒上翡翠碧绿的葱花,最后用竹筷挑起来拌一拌。 因他有一点不太像南方人——喜吃辣食,故而又点上了油红椒香的爆炒辣子。 嗯,色泽红润,喷香扑鼻! 做拌面只是余锦年为了偷懒,若是他有力气勤快一些,在这样天气微寒的初冬,其实更愿意吃一碗虾酱汤面。汤面比拌面可不只是多了那一勺水的区别,其中还是有不少花花道道的,比如下锅时先用葱花蒜末爆香,将虾酱炒一遍,炒过的虾酱味道更美,简直十里飘香了。 这时加水,先煮几朵小木耳和油腐皮,若是有新鲜的春笋冬笋,也不需如何熬煮,便已是甘甜香脆。之后下手擀面,搅散,待根根面条边缘泛着晶莹之色,便象征着面快好了,此时烫几根嫩脆的小白菜叶,再卧个蛋……啧啧啧,美极了。 余锦年越想越饿,觉得胃肠都快拧起来打架了,忙舔了舔嘴唇,收回无边无际的畅想。 此时厨房灶台上,还放着两颗煮好的黄金蛋,季鸿说是清欢专门给他留着的,于是余锦年也不客气了,俱都剥了壳,准备与季鸿一人一颗吃掉,他将两颗黄金蛋切成花瓣状装盘,又另取一个小碟子盛上虾酱,好蘸食来吃。 这些蛋都是大家自养的老母鸡所下的蛋,个头都不大,很是玲珑小巧,蛋壳颜色也参差不一,外观或许不是特别好看,但胜在其口感滋味香嫩自然,没有什么蛋腥味。 因此剥出来的蛋颗颗璀璨金黄不说,还十分地弹软粉糯,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回到房间时,季鸿已换了衣,墨发以一根细带轻轻地笼束在肩后,正坐在案前看账本。余锦年便捧着面碗挤过去坐,在他旁边吸得哧溜哧溜直响,季鸿被他吸溜得静不下心,便转头去看了看,见他似乎真的是饿坏了,只好又将堵在舌尖上的一句“食不言”给吞了回去,也不再言语。 余锦年因为吃得太快,不小心被噎着了一下,他抚着胸口,匆忙又咽了口热烫的面汤将食物送下去,这会子吃得“哈、哈”直吐气,很是过瘾的模样。 季鸿放下账册,夹了一瓣黄金蛋,蘸上虾酱摆他碗中,道:“慢点,小心烫。” “嗯,你也吃。”余锦年一边扒碗,一边含糊道。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吃个面是又配蛋又配汤,却只让季鸿吃蛋,似乎有点不道德,于是很是不舍地挑起碗中最后一筷面来,问道:“你吃不吃这个?” 不过季鸿这人一过了晚上饭点儿,就不太爱吃东西,顶多喝点他专门熬制的养生粥汤。余锦年便暗戳戳地想着,即便自己这样问了,季鸿也肯定会说“入夜多食无益”之类的规矩道理,他心中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是绝对想不到,对方竟然“嗯”了一下。 余锦年一愣:“……啊?” 季鸿凑上前去,张嘴去吃他筷尖上挑起的面,也不似他那般吸溜,而是很有风度地慢慢嚼进去。 他吃起东西来很安静,因为离得近,余锦年都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睫毛下面掩着一对半睁半阖的狭长双眸,烛火迷离地在他眼中跳跃,显得季鸿没那么冷冽了,很是柔和魅人。 许是方才刚听了一场关于狸猫精的故事,此刻余锦年竟也十分俗套地想起了诸多志异故事,譬如白狐公子化身报恩什么的,让他忽生一种风情万种的感慨来。 只见季鸿喉间一滚,忽地皱了皱眉。他初尝第一口时还觉得此面不错,待面上酱料的滋味渐渐散开,便不由得被呛了一下,实在没想到竟然这么辣,他以手掩嘴轻嗽了好几声,慌忙灌了半杯冷茶,才将此劲辣压了下去。 忍罢,听见了浅浅的笑声,竟是余锦年在偷偷地笑话他。此时少年嘴唇微微发红,染了口脂似的,颜色鲜艳。季鸿只感觉刚压下去的辣意又翻腾了上来,烧得从喉管到心脏都一片火热,他不愿再忍,伸手将嘲笑他的少年拉到了身前。 余锦年措手不及地被他拽了过去,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再回过神来就已坐到了男人的腿上。 两人面对面坐着,余锦年比他高出了不少,反而轮到季鸿仰着头来看他,这种感觉还颇是新奇,他伸手抓进了季鸿鸦羽一般的黑发之中,挑起了一缕顺滑的头发,一边在指间把玩,一边细细地观察季鸿,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季鸿与他对视片刻,嗓音愈加低沉:“看什么?” 余锦年笑眯眯说:“你好看。” 季鸿觉得心口更烫了,便要把余锦年拉下来亲吻,动作间就将少年向自己的方向用力带了一带。 越是与这少年相处,季鸿发现自己越是难以自持,近来更是变本加厉地想要碰触少年,从原本的只是喜欢与他在一起时的轻松气氛,到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将他抱在怀里,如今心底更是总有一种冲动,企图与他再近一点。 仅仅是这么想着,揽在少年腰后的手便忍不住慢慢地箍紧了,呼吸也不由渐渐加快。 岂料彼此的嘴唇还差一点就碰到的时候,余锦年突然“嘶”地叫了一声。 季鸿心下一跳,忙问:“怎么了?” 余锦年只扭了扭身子,将屁股抬起来换了个角度,又重新落在季鸿腿上。再问,他仍是摇摇头不怎么愿意说,季鸿心知其中必然有问题,当即要掀他衣服,余锦年偏生不给掀,在桌案前拉拉扯扯了好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余锦年从他身上跳下来,嘴儿也不给亲了,扭头就钻进床榻里,卷春卷似的裹到被子里面去了,只露出个脑袋,还被被子遮到了鼻尖。 季鸿穷追不舍,攥住一条被边,将他从里面抖落了出来,被面是墨绿色的,余锦年的衣服是灰白色,被抖出来时还翻了个滚儿,像一条被强行从温暖大茧里剥出来的白嫩嫩的蚕宝宝,此时这蚕宝宝还委屈兮兮地盯着季鸿看。 男人身姿挺俊地伫立在床前,仅穿了一件雪白的里衣,领口也因刚才的拉扯而微敞着,此刻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少年,胸口压着一腔闷火,眉梢微挑,硬冷道:“是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余锦年犹豫了一下,又怕他生气,又怕丢脸,最后权衡利弊,还是狠狠拒绝:“不要。”接着又抓来被子遮在脸上。 活像是逼良为娼的现场。 两人彼此瞪了片刻,季鸿先破了功,嘴角有些绷不住地颤了颤。见余锦年刚才如此好胃口,且还能活蹦乱跳地上蹿下跳,心中便知即便是他身上真的有什么伤,也不会是什么要命的伤,更何况少年自己就是大夫呢……他只是想看看罢了。 这人竟然还这般跟他怄气。 “你若再躲进去,我便去拿个剪刀来。” 这话虽是威胁意味十足,可实际上肯定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就这一床冬被,若是剪烂了那大不了大家一起瑟瑟发抖,谁怕谁,余锦年自然不会轻易屈服。 季鸿气急反笑,除了叹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终无可奈何地坐在他床边,轻声道:“行了,有什么可羞的,过来罢。我的小蝴蝶在外面受了委屈,都不许我看一眼?” 他还记着小蝴蝶这个玩笑话呢,余锦年从被子里露出双明亮的眼睛,朝他眨巴眨巴。 季鸿又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床褥,只见少年迟疑了一会儿,慢慢向外挪动了一下,之后又挪了一下,最终三挪两不移地从里头蠕动了出来,面朝下趴在床上,肘下垫着枕头小声说:“真的没什么事,就是被人拿木杖打了几下……” 打了几下还叫没事,季鸿担忧地轻轻掀开他的衣摆。只看白嫩细腻的后腰肌肤上果不其然落着道印痕,斜贯着,另一头隐没在亵裤当中,许是被打了有一段时间了,已稍稍泛着些青瘀色。季鸿心头一紧,顺着伤痕的方向往下,挑起了一点裤边,余锦年忽地感觉臀上一凉,却没来得及护住,裤子就被季鸿给扒了下去。 这时亵裤都肥腰阔腿的,平日穿着时倒是舒适,却没想到舒适的同时也代表着它很好扒这件事。 且这亵裤里头是真的没别的东西了,被季鸿一扒,可是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一块扒掉了,余锦年欲哭无泪道:“你别、别扒裤子啊……哎等等,你别往地上扔啊……” 季鸿并没注意少年在哀嚎什么,因他只看到了少年臀部和大腿上还落着三四条青痕,比腰上那条还更重些。 他当下神色阴郁起来,心中不由万分懊悔,想那日所见的杨二是个什么浑蛋德行,那杨家又能是什么好地方,他竟然放心地叫余锦年独自在那鬼地方待了这么久,还挨了打回来。 这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小蝴蝶,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叫旁人打了。 “谁打的你?” 余锦年正着急忙慌地去捡自己的裤子,猛然听到这声质问,手稍微抖了下,就将刚捡起来的裤子又给掉下去了,他顿时哭丧着脸抬头去看季鸿。 季鸿眸中一黯,又问一遍:“谁打的。” 余锦年感觉不妙,忙解释道:“不是故意打的,那杨老爷生了病,脑子不太好使了,将我认错成了他儿子,这才打了我几下。也不是很疼,过两天散了瘀就好啦……” 他见季鸿脸色更加难看了,又缩着脑袋改口说:“好吧,刚开始是有点疼,不过现在真的没什么了,只是你刚才不小心碰到了,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季鸿提曳了起来,按进怀里抱着。 季鸿道:“不许去了。” 余锦年趴在他肩头,下半身空荡荡的,只得轻轻“哦”了一声。 季鸿听他现下答应得如此乖,等过几天身上不疼了,肯定又要四处去野,整天见些乱七八糟的人,看些乱七八糟的病,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他心中更加抑郁了,只恨不能立刻抬出身份来与余锦年撑腰,也让少年在外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一番。 他这么想着,便更是认为回京一事到了该提上日程的时候了——毕竟他想给余锦年更好的,不管少年是只关不住的燕雀,还是志在高远的鸿鹄,就算他愿意躺在家里做米虫,他也愿意将他养成最胖最开心的米虫,把世上最香的米搬来给他啄。 余锦年哪里知道季大公子的志向竟然是将他养成又胖又白的米虫,趁他发呆,就自己跳下床去捡裤子,然后背对着季鸿将亵裤往腿上套,殊不知自己一弯腰,这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就都看见了。 季鸿瞳仁微缩,视线便落在余锦年身上挥不去了,心想,平日里搂搂抱抱只是摸了摸腰背,觉得手感偏瘦,便觉得他身材纤细苗条而已,却没想到少年的臀肉不仅没有瘦瘪之感,反而浑圆挺翘,手感十足的样子,使他那对笔直双腿也显得既白且长。 至于某些部位……还挺秀气的。 季鸿忽觉鼻腔中浑然发热,心下一慌,连忙避开了视线。 余锦年不知季鸿早已将他看得精光,待提上了裤子,还很是放心地松了口气,这才转出门去稍作洗漱。待回来时发现季鸿竟然已经躺在床榻深处,背对着他先卧下了。他还想与季鸿聊聊今日在杨府的所见所闻,遂爬上床去,试探地扳了下季鸿的肩膀,见这人是真的闭着眼,呼吸绵长深沉,这才失望地作罢。 心中却奇怪道,这人平日睡得比谁都晚,今日怎么不言不语地就睡了,莫不是病了罢。 说着又挤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体温,唔,好像也没有发热。 算了,也许真是困了呢。 夜深人静时分,“睡着了”的季鸿感觉后背紧紧贴着一具火炉般的身躯,他睁开眼,又闭了闭,脑海里全是一双白细修长的双腿,一直在梦里走来走去,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呼吸也沉重,很是不舒爽,于是轻轻转了个身,面朝余锦年侧躺着,捏了捏人的耳垂,唤道:“锦年?” 又唤了两声,见他全然没有反应,季鸿看了看少年,(季公举捏了捏年年的耳朵,捏了捏年年的脸,又捏了捏年年的小细腰,嗯手感不错,啊什么这是不可以的?气氛都不可以有的?)(季公举握住了年年的手,然后拿到自己身边去了,继续握着,什么也没做)。 那只手软绵绵的,并不如何宽大,指节也很细,指头圆圆粉粉的很是可爱,少年正是用这样的手做菜、看病,准确无误地抓取药材。他知道被少年把脉是什么感觉,三根手指轻轻地按在脉搏上,有时轻、有时重,就像是一只欢腾的小鸟儿在手上蹦跳。 这样的小鸟儿不常见,但是一旦见着了,就让人想将它抓起来关在笼子里面养着。 季鸿勉强压着沉重的呼吸声,将这只治病救人的手带到了自己身前,他心里压抑得厉害,就像是在干一件不可饶恕的坏事。被子里面很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少年忽然咂了下嘴巴,呜咽叫了声“阿鸿”,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反缠了上来,攥住了季鸿的一根食指。 季鸿神色一软,竟是又将余锦年的手安放了回去,抬头亲了亲了少年的额头,小声道:“是我不好,睡罢。”便起身下榻,将被角与他掖好,披了件单衣就向外走去。 房中很静,他一般鲜少起夜,一是没有这种需求和习惯,二是……黑,尽管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怕黑这件事,却到底无法自己骗过自己。此时身边既没有余锦年的陪伴,也没有聒噪的声音分散注意,只有清冷皎白的月光透过窗纸幽谧地洒进来,四周的黑暗如疯涨的浪潮向他涌来——只迈出了第一步,他就有了些退缩之意。 可心中同时也不禁嘲笑起自己——还以为自己的惧黑之症已经快痊愈了,却原来他也不过是仗着少年的虎气而作威作福的那只狡猾狐狸罢了。 季鸿抿住了唇角,快步走到案边,略显慌乱地摸索着火折子,直到烛灯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才卸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并没有将少年吵醒,这才提灯出去,到院中透气吹风。 待胸中燥意尽数平复,他才带着一身寒意回到床上。 岂料他刚刚卧下,余锦年又自背后缠了上来,口中梦呓连连,不知胡乱嗯啊吟哦着什么东西,他贴得那样紧,口鼻间的呼吸吹在季鸿耳边,酥缠滚烫。 季鸿脸色一变,又将他自身上扒下去,再度提着灯出门去了。 …… 翌日,夜尽天始明,余锦年伸着大大的懒腰醒来,却一睁开眼,就看见季鸿手中端着一支近乎燃尽的烛灯,身上筛着些寒气,似乎刚从外面走回来,头发披散着站在床前看着他,一双美目下挂着一抹浓重乌青,神色甚是忧郁的模样,简直让人心疼死了。 余锦年立刻翻身坐起,摸了摸他眼下的青色,道:“哎呀小可怜,这是怎么了?” 季鸿一手持烛台,一手霍地扣住少年下巴,裹住他的软唇凶狠地吻咬一阵。余锦年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竟半天没想起来反抗,径直被这人里里外外轻薄了个遍,且他越吻越用力气,欺得余锦年的老腰都快被折断。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只觉得舌头都麻掉了,只好率先唔唔求饶。 “呼呼……”余锦年喘着气。 季鸿终于将他啃舒爽了,便把手中残烛往床边小柜上重重一放,又扭头走出去了。 余锦年一脸傻愣,心想,这一大早的是发什么情呢? 不过他人倒是被季鸿彻底亲醒了,赶忙奔下床穿衣洗漱,打起精神去准备开业。刚刚莫名其妙非礼了他的季大公子正在前堂卸凳排桌,余锦年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发春的猫,可不想再被啃一口了,来来去去皆绕着他走。 将前头忙活完,他也没明白季鸿到底是为什么一边生气一边啃他,余锦年百思不得其解,决定躲回后厨小天地,生火热灶,做个好吃的去讨好讨好他。 他昨日买了姜黄粉,今天当然是要继续做姜饼人的。 姜饼人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种小饼干,不过造型可爱一点,家里有小孩子的或许会喜欢。 余锦年在日常揉面的木盆中放入面粉、鸡蛋、蜂蜜,还要加适量的姜黄粉,揉成面团。因为姜黄粉有些辛冲,还略略发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这个味道,有的人爱它的香味特殊,自然就有人厌恶它的辛辣冲鼻,就像争论不休的芫荽之战一样。所以他便另做了不加姜黄粉的面团,这样两种口味的人就都能照顾到啦。 由于是两团面,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叫了清欢穗穗来一起帮忙。 做小饼干用的面团与手擀面的有些不同,需要更硬一些,这样烤制出来的饼干才既酥脆且结实。揉好了的面团要冷却一阵,此时天气已冷,井中更是冰凉沁骨,效果堪比冰箱了,他自然又采取井浸大法,放在封口陶罐里下井冷镇。 因面团冷却且要些时辰呢,余锦年听闻后头有走街串巷叫卖牛乳的,他想起昨日在杨府制薄荷小布丁的事,自己也馋了起来,忙推开厨间后窗,踩着小板凳扒着窗口喊住他道:“担郎!是新鲜水牛乳吗?” 担郎挑着担儿来到窗下,热情推销道:“自然自然!清起来才挤得的,哥儿要不要来点儿?” “要的要的。”余锦年赶忙捡了只大肚罐子,洗净擦干水分,从窗口里递给他,“劳烦给来这么一罐。” “好咧!” 打了牛乳,余锦年又盘算起来用这牛乳做什么来吃,今天已经烤了小饼干,他也懒怠再做别的糕点,于是就想随便制个饮品来自吃,翻了翻菜篮子,见里头有几头不知哪年哪月买来的姜,都干巴巴地有些老皱了,当即来了灵感。 这可不是上天在启示他,要做姜汁撞奶么! 姜汁撞奶中姜须是老姜,而奶则需要用高脂高浓的奶才能凝得好,而这其中恰巧又是以水牛乳口碑最佳,简直就是天意了!余锦年当下便将那两头老姜取出来,拿刀背拍碎了一碾,用纱布包起来搦汁。这姜汁也不消多,没过碗底便足够,多了则老姜冲辣,口感便不是那么好了。 然后水牛乳小火烧开,余锦年瞧着穗穗挺馋的,就先给她盛了一碗去喝,小丫头捧着碗乖乖去了前头。他又在牛乳中加两匙糖,微微搅拌至糖融化后,便倒出稍微放凉一点点,因为撞姜汁的牛乳温度不可过高,否则破坏了姜汁中的某些成分,便凝不起来了。 余锦年坏心地对清欢道:“清欢,会数数么?” 一听是数数,清欢便说:“会的,年哥儿要数到多少?” 与数数上,她还颇为自信。因为她跟着的雪俏是富家出身的,读过私塾,会数到很多,清欢也跟她学了些,故而旁的女娘只会数一十二十来个,她都能数到好几十,很厉害了。 谁知余锦年说:“数三百又六十下,我与你演个戏法。” 清欢:“……” 所谓三百六十下,其实就是差不多五六分钟,只是余锦年用惯了分钟计时而已。牛乳晾上五分钟左右,便差不多能够和姜汁来个亲密大碰撞了。 清欢这个傻姑娘,并不知道余锦年只是在戏弄她,反而还很是高兴年哥儿给她变戏法玩,张口便数起来,只不过余锦年忘了一件事,在他看起来很简单的数数问题,却并非是人人都能会的,因为平日里用不到那么多,而再大些的数则有算盘来算,不然要账房先生做什么的呢。 她大概数到四五十来个,便记不清了,可又着实想看年哥儿的戏法,于是便开始数豆子,十个数拨一个豆子,大概拨了三十个豆子以后,又开始纠结起来—— 一个豆子是十个数,那十个豆子是几个数,三十个豆子又是几个数? 惹了祸又浑然不知的余锦年却早跑了,利用这个空,去到前头帮了会儿忙,他端着碟子,踩着季鸿的影子走了一圈,好像又忘了早上季鸿生气亲他那回事了,直到被季鸿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盯了一下,才笑吟吟地说:“阿鸿,你也数三百六十下。” 这少年心中不知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季鸿嘴上说着“莫裹乱”,心里却暗暗数了起来。 玩完了季鸿回来厨房,其实已经超过六分钟了,可清欢还在掰手指头,面前的瓷碗里一堆大大小小的豆子,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是魔怔了一般,余锦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为难人的事情,于是诚心诚意地愧疚道:“对不起,我说着顽的,这就给你变。” 清欢没有被戏弄生气的心情,反而觉得余锦年厉害,连三百六十那么多的数都会数。 那边季鸿数得飞快,压根没数到五分钟就全部数完了,走到后厨来时正好看到少年在跟清欢赔礼道歉,便问道:“何事?” 清欢高兴说:“年哥儿说数到三百六十下就要变戏法呐!” “哦?”季鸿饶有兴趣地倚在门间,看着余锦年,“我也看看。” 不想余锦年自己跑出去戏弄人,最后反而成了被聚众围观的那个,他呵呵笑了笑,端起温度晾得刚好的热牛乳,又快又匀地倒在盛有姜汁的碗里,黄色的姜汁在奶白色乳汁的冲撞下,烟花似的翻搅起来——这就叫做撞了,其实还挺形象的。 撞好的牛乳又静置了一会儿,清欢忽然惊奇道:“变成凝酪了!” 季鸿也挑了下眉头。 余锦年一共撞了五碗,一碗面馆中的大家每人一碗刚好,天气冷了,姜汁撞奶不仅好吃,还能散寒暖胃。清欢拿了几碗去与二娘穗穗讲这新鲜事,季鸿便自己端了一碗,问余锦年:“这戏法是你答应清欢那三百个数的。我那三百六十个数呢?你还有何新的戏法?” 他哪里还有什么戏法,他又不会大变活人! 余锦年诚实道:“真没了,就这个。” 见季鸿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看得他头皮发麻,他只好又试探说:“……那我再给你变个翻花绳儿?” 季鸿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低声道:“那就记账上罢,等我想起来想看什么再说。” “……” 余锦年忍不住心中对他的“小肚鸡肠”与“斤斤计较”腹诽了一番。 又过了会,制姜饼的面团也差不多冷却好了,他将面团拿出来,用擀面杖擀制成一张又大又薄的生面饼。 接下来应该是印花,可他没来得及去订做现成的模具,于是干脆直接用小刀刻出来,虽然耗费了些时间,但他此时别的也没有,就是有闲,便平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刻饼干,除了普通小饼人形状的,他还多做了小鱼、星星、花朵的。 这时前面忽然热闹起来,不知在吵嚷些什么。 余锦年身为小老板,自然得出去看一看。 刚撩开了帘子,便见到一堆食客拥挤在门口,又听人群之中传出清欢的嗓音,她正扒着门框凑热闹呢,还问道:“那就是白衣神僧么?” “正是,正是!” “只这通身气度,便知不是凡人哪!” 他闻言也走到店前向外望了一眼,长街上走过的正是那日的白袍僧,他手里仍持着那支六环的莲花锡杖,白袍翩翩鼓动,还真跟神仙下凡似的,只是今日他的左手上没有套那串梅花入骨丹,而是另勾了一只金佛铃,走动时杖上金环与金佛铃共奏出叮铃铃的响儿。 行过间,两旁便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忍不住与他行虔诚佛礼,他也与人回敬。 余锦年却注意到白袍僧前面,还有几个引路的人。 仔细一看,呵,也算是熟人了罢——正是杨三爷家的赵夫人,带着一众小厮仆婢施施然走过来,还有脚夫抬着顶空轿跟在后头。 余锦年竖耳听了阵八卦,似乎是因为那白袍僧执意要步行,赵夫人也就不再好意思独自乘轿,所以便有了这一行人游街似的场面。 引起围观的白袍僧随着赵夫人消失在街路尽头后,食客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到面馆里,只是又将这神神秘秘的“白衣神僧”挂在了嘴边上,开始宣扬他新的不知有的没的活菩萨事迹。 余锦年正随耳听着、随口附和赞美,不经意间瞥到季鸿,见那人眉头深锁,俨然又有要吃飞来横醋的势头,他忙不迭抽身而退,回他的小厨房刻面花儿去了。 因今日白袍僧这一出粉墨登场的好戏,外头食客热情高照,似乎就着“白衣神僧”这四个字,就能多吃三碗饭。余锦年索性也赶个潮流,又刻了些金铃形状的姜饼,正好还能假托一道唐代名点“金铃炙”的名头,卖给外面那些盲目追风的食客们。 这金铃炙在《烧尾食单》中的描述是“酥揽印脂,取真”,大概是说,它是一种以酥油面饼制成的印如金铃的烤制小点心,因为成品色泽金黄,真如金铃一般,故而称为“金铃炙”。 左右此处也无人见过真正的金铃炙是什么模样,余锦年便将它拿来借用一下,也叫个“金铃炙、花花炙、鱼尾炙”什么的,只是不能再叫姜饼人了,不然那姜府的小少爷听了,还不得立即杀过来把他打成饼干,于是又改叫“小人炙”,不过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各种形状的姜饼烤得半好,余锦年又用蛋清加糖打发成蛋糊,分成几份,各加入茶粉、红曲粉、姜黄粉等,做成了天然的彩色裱花液,用油纸卷成个尖筒儿,拿来在姜饼上裱花做点缀。 小人炙用原白色画上可爱的眼睛嘴巴,再用红色绿色画几条花边,金铃炙也用姜黄色的画些花纹出来,其他各种也诸如此类…… 这种有意思的活儿他教过一次后就全交给清欢去做了,总之小女娘应该要比他更擅长这种画画的事情罢,而且清欢还从没见过在烤饼子上作画的,觉得很是有趣,干得起劲,也不以为枯躁。 裱了花的姜饼再烤一会,等裱花液凝固就可以端出去卖了。 时人也从没见过画着各种花儿的小饼,觉得奇形怪状,五彩斑斓,挺好看。先买的人尝了一个,姜黄味的吃了胃中发暖,而原味的也甘甘甜甜,而且咬起来有咯喽咯喽的响儿,比酥饼子还脆些,却没有酥饼子那么腻人,也不怎么掉渣。由于饼子做得很小,跟零嘴儿似的,让人吃过一块,就忍不住想再来一块。 因为形状可爱,还十分讨小孩子和小女娘们的喜欢,一时间就卖出去了很多,有堂吃的,有按油纸包买了回去尝鲜的,也有吃了以后觉得不过瘾,又回过头来按斤两称的,真是让余锦年和清欢忙得不可开交。 而季大账房则安安稳稳地站在柜后,做他的吉祥物和活招牌,供人伴美色下饭。 试问谁不想一边吃着小甜饼、还一边赏着大美人呢? 有此想法的余锦年被季大美人冷冷地剜了一眼。 也许是那白袍僧当真十分流行,就连一碗面馆的金铃炙也成了抢手货,余锦年原本只打算卖一天就撤的,毕竟这东西不比其他糕点,手工印花、烤制、裱花,哪个不是费功夫的活儿?谁知来预定的客人源源不断,都点名要买金铃炙,只有少数几个有要订花花炙和鱼尾炙的。 余锦年无法,只好请木工铺连夜雕了个模具出来应急,不然仅凭他们的几双手来熬夜刻金铃,岂不是要累昏过去! 接连两日,都是头天晚上将面揉好浸井,然后第二日寅时,天还漆黑一片,余锦年就得爬起来,开始印花模、烤饼干,裱花、再烤,若不是厨间时而有几道冷风贯过去,他这头早瞌睡到灶里去,也被烘成一条烤咸鱼算了。 季鸿见少年整日昏昏沉沉,连说话都犯糊涂,自己上句说了什么转脸就给忘了,白日前头店里又忙,一天都不得歇,他生怕余锦年在灶间看火的时候睡过去,一个不留神就将房子给烧了。左右他习惯了失眠,以前便常常独自夜读至天亮,少睡些无妨,于是干脆也陪着早起晚睡,寸步不离。 余锦年打个盹,季鸿就伸手替他托住脑袋。 后来余锦年干脆挪挪小杌子,偎在季鸿身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偷懒睡起来,让季鸿盯着点小饼干们,再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叫他起来翻翻饼干。 两个大男人像小孩子一般蹲坐在小杌子上,相拥着围着火炉看饼干,且年哥儿歪着头睡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早起想帮帮年哥儿的清欢见了这幅场景,顿时觉得整间厨房都被异常香甜的气场笼罩着,简直让她这种外人都没地儿落脚了! 如此起早贪黑地卖了几天金铃炙,虽说赚得盆满钵满,可也将余锦年累得够呛。终于金铃炙的热潮有所消退,来预定的客人日渐稀少,他也能喘口气时,门外便又来了个小娇娘。 只可惜此时再美的娇娘他也不想看,都不如抱着季美人睡大觉来得痛快,更何况那小娇娘张嘴便问:“那个,请问——” 余锦年当即、立即、马上,斩钉截铁地回道:“金铃炙卖完了!” 小娇娘委屈了一下,又重新问道:“那,请问,鱼——” 余锦年立刻闭着眼摆摆手:“不,鱼尾炙也不卖了!” “不是的。”小娇娘摇摇脑袋,发髻两边垂落下来的发带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她清清嗓音,道,“奴想问……余老板是在这儿么?” 听她不是来买金铃炙的,余锦年这才睁开眼仔细瞧了瞧,瞧清楚了她的模样,不禁惊讶了一下,这不是当日在风波寺上,那个偷撕了几页《法华经》后逃跑了的小女娘么? 小娇娘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余锦年道:“我是杨府来的,我们府上这几日要做场法会,故特请余老板过府上去,帮忙摆三天清斋席面儿。” 一听是杨府,余锦年就不太乐意,更何况自家季公子也不待见杨家人,所以这事就算是他答应了,季鸿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 只不过他刚想一口回绝,那小娇娘又从怀里掏出来个用小手绢裹着的东西,说:“是我们府上请来的法师点名要请您做斋,法师道,您做出的斋席有清心静气的功效,能够助他驱魔除妖……还说若是您不愿意去,便给您看这里头的东西,您只要见了这个,肯定就会去的了。” 余锦年皱了下眉,杨府近日请了个法师,莫不是那白袍僧? 于是问她:“这里头是什么?” 小娇娘又摇头:“奴不知。” 余锦年思索了一番,还是接过了那小绢包,心想,无论我去与不去,先看看里头是什么总是无妨的罢,里头最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又或者什么恳请书,那白袍僧总不至于写张威胁信来逼我就范。 只是当他打开了小绢包,登时呆住了。 因里头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威胁书恳请信,那小白绢里躺着的,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糖姜片。。 第48章 固精强腰核桃粥 余锦年最近唯一一次与糖姜片扯上关系,正是寒衣节那天,本是当日天气骤寒之故,他专门做糖姜片来给季鸿暖胃吃的,后来为表迟到的歉意,他又将其中一包糖姜片送与了风波寺中的一心小师父。 这件事他本来都快忘了,今日被这小娇娘拿出来的糖姜片一提醒,这才想起来。 一心,那个小和尚确实挺怪的,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他与那白袍僧又有什么关系。 余锦年问道:“你们府上请来的法师,可是那位白衣僧?” 小娇娘点点头:“正是。白衣上师道,这素斋唯有由心思纯静之人来筹善,方能有驱除邪煞晦气的效用,便点名要请一碗面馆的余老板您来做。” 这可真是抬举他了,他一个小小的面馆伙计,若是做的菜品还能驱除晦气,那他早几月就飞黄腾达了,还用得着日日起早贪黑,为生计发愁? 而且请他的是杨家,余锦年斟酌一番,有些犹豫。 只是那小娇娘执拗得很,见余锦年不愿意跟她走,便站在门前不肯离去,清欢过去劝了两句,她不仅不听,反而扑通一声跪在门前,直道:“若是余老板不答应,那我左右是要被打死的,还不如直接跪在这儿,等余老板您发发善心。刚才来的路上,便听说余老板您还是懂治病救人,那您就体谅体谅我们为人奴婢的,当是帮帮忙救我一命……” 说着就呜呜痛哭起来。 也不知“是要被打死的”这句式是不是杨府仆婢们通用的口头禅,又或者那杨家人惯好就喜欢殴打奴婢,怎么无论哪个都动不动就往外冒这句话,且一个个都说得这样顺溜。 余锦年本职治病救人,副业做菜烧饭,纵然这两样都是他喜爱做的事情,可即便他有此能力,若是有人一口一个“你是个好人,你就一定得救我”来逼他去做什么,这就令他很不开心,颇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说句忒不好听的话,他一没收杨府订金、二没与杨府做什么约定,上次挨了杨巨富的打还将他送回家这叫情分,吃了亏便及时止损躲避这是本分,他们犯的着派个小婢过来以死相逼? 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 况且他心中本就反感杨家,如此一来更是对他们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清欢看那小娇娘死活也拉不起来,跪在地上只有一句话“余老板不答应,她就不起来”,于是又很是苦恼地回头去瞧年哥儿的表情。 余锦年难得爆了小脾气,将清欢拉回来,把店门砰得一闭,眼不见心不烦道:“那就让她跪着算了!” 他气呼呼地回到后厨,小汤煲中还炖着份核桃粥,乃是用去壳核桃碾碎的核桃肉一两,并二两香粳米入锅同烹,小火轻煮,便用杓背慢慢地碾挤核桃米,使其炖成一锅粘稠的米糊状,待粥面上源源不断地鼓起又爆裂出小圆气泡,再抓两块冰糖放进去融化。 虽然清欢她们都说季鸿嘴叼得厉害,可余锦年觉得这人还算好养活了,不管他做什么奇奇怪怪的菜,季鸿都没有什么抱怨,咸也吃得,辣也能吃一点,甜食也不抗拒,看不出这人特别讨厌什么,也猜不透他特别喜欢什么。 所以余锦年向来是想到了什么便与他做什么吃,今日的核桃粥便是如此,因这阵子连夜烤制金铃炙,已经好几日未给季鸿做养生膳了。那人陪他熬了这么多日的夜,虽嘴上说着并不累,其实眼底下的淡淡乌青是个人都能看到了,余锦年于是想起来炖了道核桃粥,固精强腰,与他补补肾。 核桃粥很快就炖好了,余锦年又烧上水,嘱咐清欢水开后烹壶清口的淡茶来,便先端着粥碗回房去了,现下时间还早,他和季鸿约好了要写大字的。 两人在房中一个饮粥,一个写字。余锦年写了好几张,也不见季鸿满意叫停,不禁心生枯燥,就将杨家派人来请他去做素斋的事儿说了,季鸿听罢蹙了眉,果不其然也是不同意他去的,两人就此达成了一致,余锦年道:“一心小师父和那白袍僧是什么关系?” 季鸿不答反问:“你以为如何?” 余锦年揣度了一番,说道:“要么,一心与那白袍僧相识,故而那白袍僧为了请我去做斋,就托了一心一个人情。要么……” 他说到这儿眉头紧锁,就不往下说了。 季鸿舀起一匙粥来,稍稍吹凉了,递到少年唇边,替他说道:“要么,一心就是白袍僧。” 余锦年很是自然地偏了偏头,张嘴含住瓷匙,牙齿碰咬在瓷器上发出轻轻的清脆声响,将这一匙核桃粥吃完,他舔了舔嘴唇,点点头说:“嗯,那这么说,那白袍僧根本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更不是什么仙师下凡。可一心为什么要假装神僧啊,莫不是贪图钱财,招摇撞骗?” “一定是这样,你且不知,他那套灵枢九针可是纯金的呢,看起来就很是贵重,指不定就是哪处的大户人家里流出的。一心若不是贪图钱财,还能是为了什么呢!”他如此猜道,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生正确,不然那一心小师父的房间里也不会藏着那么多的金银珠宝,而且出手还那样阔绰。 “哎呀,你不知道,九针里面每一支针都是有不一样用处的。可是很多郎中不会用呀,就好多都被废弃了,太可惜了……唉,其实我也不太会用的……” 季鸿听他谈起那套差点到手的金针来滔滔不绝,一脸的向往惋惜之情,显然是还惦记着那套针具。既然想到了针具,就难免会想到一心,季鸿心中不免吃味,又舀起一匙核桃粥来,堵住了少年的嘴。 余锦年巴巴吃完了两勺,还没体会过季鸿的意图来。 “勿言。”季鸿将他脑袋按了按,很是绝情道,“继续写字。” 余锦年将笔放在木制的小笔山上,这笔山还是季鸿第一天教他练字的时候,余锦年自己用一个小废木块亲手削出来的,他那天高兴得手都突然变笨了,平日做菜削萝卜花时眼睛都不爱多眨一下的,那天却激动地削坏了一个坑。 当时很是气馁,想扔了重削,后来季鸿接过去,借着那个坑儿雕了个图案出来,简直天衣无缝。他那才知道,原来季鸿除了写字好看,还会篆刻功夫。 余锦年看见了那个小笔山,就想起了这茬来,眼睛不由一亮,丢下笔墨朝季鸿兴奋道:“我们不要写字了,阿鸿,不如你教我也刻个印章罢!” 季鸿不知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上头,轻笑道:“字还认不全,便想着要印章了?” 余锦年畅想说:“这样以后再去给人家做席面儿的时候,菜单子上就落个特殊的章,这样大家都知道,做这套菜的是一碗面馆的余锦年。又或者出去给人瞧病,也落这个章,多有脸面……好不好?” 季鸿深知余锦年是一肚子的坏水,将少年打量了几回,便更加断定,他本意并不是想要章,只是不想写字了而已,于是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罢,我与你出几个字,你若全部认出来了,今日就可以不再写了。” “来罢!”余锦年胸有成竹道。 他说着新铺了一张纸,还研好了墨,端坐在案前等季鸿出题。谁知季大公子并不按常理出牌,将粥碗放下后,竟直接以手指在他背上书写起来。 冷不丁有手指划动的感觉生在背上,且从上到下连绵不绝,余锦年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季鸿,却反被那男人捏着下颌转了回去,还道他不要偷看。 季鸿手指力道极轻,仿佛是怕弄疼他似的,隔着几层衣料那感觉更是朦朦胧胧,说是写字,在背对着他的余锦年看来,更像是抚摸。指腹与脊背之间有一种微微的摩擦感,仿佛织料与季鸿的手指缠绵在一块了,丝丝的麻意溜出来,沿着脊骨窜进身体里面。 余锦年只感觉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哪里还能在意到季鸿究竟写了什么! “什么字?”季鸿的声音从耳后响起。 余锦年耳朵一热,为自己的失神而羞愧了片刻,低着头道:“不、不知道……你再写一次!” 季鸿极轻地笑了声,又重新写了一遍,余锦年这回仔细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只辨认出了几个异常复杂的笔划,究竟是哪个字,他却没认出来,一时懊恼道:“这个没见过的,你不要耍赖,再来一个。” “好罢。”说着又写了个。 “唔……”余锦年拧着细眉,托着下巴猜道,“理!” 季鸿笑着摇头。 “我知道了,峦,山峦的峦!” 季鸿仍然摇头:“非也。” “……” 见他认不出来,季鸿又接连写了好几个,余锦年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却只认中了一个。他顿时气急败坏地咬了咬牙,不肯承认是自己学字不精,反而要怪是身上穿得衣物太多,季鸿写得太轻,当即将外面几层衣衫褪去,随手往地上胡乱一扔,只披了薄薄一件亵衣,将头发拢到一边,露出雪白一段脖颈,径直揪来个蒲团摆在地上,坐下气道:“你再写,我一定认得出来的。” 因洗的次数多又不舍得换新的缘故,余锦年身上的亵衣已并非雪白色,而是有些泛黄的乳白,但也因为常常穿,所以异常柔软贴身,将少年纤细的身形衬托了出来。季鸿的手指落上去时,还能感受到从纤薄衣料底下透出的阵阵温热。 季鸿垂着眼睛,务使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少年背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字。 余锦年依旧不认得,这回真的是无话可辩解了,他垂丧着头,无精打采地直接向后一栽,吓得季鸿赶忙挺直了腰背将他圈住,还打击他道:“怎么,这就认输了?” “唉。”余锦年叹气,“我错了,这是个什么字?” 季鸿将他圈在身前,捞起少年一只手,在他掌心写下一遍:“鸾。” 余锦年被一肚子的字儿给困扰住了,没有想很多,只认真好学似的在手心里描摹了几遍,他只听着是个“乱”之类的音,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于是仰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问他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季鸿刮了下少年挺翘的鼻峰,又将他往怀里揉了揉,平平淡淡地说:“是我的字,叔鸾。” 既然是字,便差不多是该和他的名儿匹配的,余锦年便能猜到是哪个了,鸾,一种上古神鸟,与鸿很是登对。原来,季鸿还有个字。不过也对,他这样的文雅至极的贵公子,怎么可能没有表字。 “季叔鸾……”余锦年将这三个字在舌尖轻轻地辗转了几遍,觉得很好听。 想及此,也不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很是高兴的模样。季鸿看着余锦年,也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颗心渐渐安放下来的同时,也不由有些忧虑。 既然早晚是要回京的,那么在那日到来之前,他总得让少年对自己的事情有所了解,总不好将一个懵懵懂懂的冒失鬼带回去。京中不比信安县逍遥自在,天子脚下,虽称不上龙潭虎穴,但若真的吃起人来,可是一根骨头都不会吐出来的。 两人各怀心事,余锦年正坐在季鸿怀里描“季叔鸾”三个字,清欢便端着茶过来敲门了,他刚张张嘴想说“进来”,侧头瞧了一眼突然改口道:“等会儿!” 接着季鸿就见他跳起来,将乱扔在地上的衣服收拾好,装模作样地把外衫披在肩上,这才去开门。 一阵冷冽寒风掼了进来,径直将余锦年肩头的薄衫给吹飞了,季鸿起身拿了件厚实的外氅,走过去抬手披在少年身上,又费心将他裹了裹,搅得余锦年都腾不出手去端茶盘了。 “这个不要,没手了……” “穿着,风大。” “不行,勒死我了……” “系好,小心着凉。” 看年哥儿被季公子面色冷峻地收拾得里外妥帖,被裹成了鼓鼓囊囊一大团,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清欢笑了下,又猛然想起外头那婢女来,小心翼翼道:“外头起风了。只是……那杨府来的婢女还跪在那儿呢,她穿得薄,这会儿都打了一连串的喷嚏,若真要让她跪下去,怕是明早儿就得冻病了……” 余锦年惊讶道:“这都一晚上了,怎么还没走,总不至于是真的要跪到天亮罢?” 清欢迟疑道:“要不,我将她赶走?” 二人正犹豫着赶不赶、如何赶,季鸿却突然冷笑一声,道:“白衣僧做到如此地步,那必然是非你不可了,他若是想耍什么花样,岂是你今天赶走一个婢女便能了结的。既然如此,不如遂了他的意,与那杨府走上一遭,我倒是看看他究竟要作甚么。” 余锦年:“……诶?” —— 余锦年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不靠谱的决定竟然是季鸿做出来的,他狐疑地盯着男人看了许久,直想这人是不是壳子里头换人了?不过这个决定虽然听上来颇有去杨府看热闹的嫌疑,倒也并没有打蔫儿余锦年的热情,他对杨府那摊子破烂事儿没什么兴趣,反而是对白袍僧有了一丁点的好奇。 白袍僧究竟是谁,他是不是一心假扮的,一心假扮出个高僧骗钱就罢了,又为何非要点名叫他去做斋席,这莫非是一包糖姜片吃出来的情谊?难不成是一心觉得只是自己富得流油且不够,还要普渡一下余锦年,先富带动后富,也让他沾沾财气不成? 抱着一团未解的谜团,余锦年带着季鸿、清欢,三人当晚就随着那哭哭啼啼的小娇娘去到了杨府上。 这不得不说,杨府人确实敞面儿,他们三人刚进了门,脚下路都还没看清,就拿了不少的赏钱,还被领到了大厨房附近的一间小院,院子虽距离大厨房不远,却甚是幽静,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辣眼装饰。 刚安顿下来,之前见过的那位管家就领着一众仆役婢子浩浩荡荡地来了,这些下人各个儿的手脚麻利,一进来就飞速将院子洒扫收拾了一遍,换上了崭新的被褥床面,还拎来一盆炉炭,道是天气转凉,院中久未居人,供他们暖屋之用。 那管家恭敬道:“之前我家老爷与余老板有些误会,实在是失礼。诸位既是上师荐来的,那便安心住下,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吩咐底下的仆婢,日后三天的素斋宴,还请余老板您多多费心。” 余锦年与他寒暄,笑道:“客气客气。” 管教赔笑:“哪里哪里。” 余锦年提出想见那白袍僧,管家万分为难地回他道:“委实不是自家不让,那位上师如今正在房中闭关坐禅,已好些日子了,且特意吩咐过我们不要进去打扰他,每日只在他门前放一碗糯米饭与一壶清水,别的什么也不要。这……左右法事明日就要开始了,不如待上师出关,再见也不迟?” 他都如此说了,余锦年只好作罢。 只不过余锦年还没等到第二日白袍僧出关,就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 当日稍晚些,余锦年因受不了被一群仆婢簇拥着,便都将他们赶回去睡觉了,结果人都走光以后,他才发现房中的蜡烛快燃尽了,找了好半天也没瞧见备用的烛灯在哪儿,这可真是自作孽,早知道就留下一两个守夜的。 他一时担忧季鸿会犯惧黑之症,便走出院门去叫人。 这么一来,就恰好瞧见之前跪在他们面馆门前的小娇娘,正悄声悄步地领着两个人进来,远远瞧着那两人一个既高且瘦,另一个则矮而微胖,个子低的那个还背着个药箱。几人走到一条鹅卵石道儿上停住了,开始争论起来。 因夜深人静,三人的说话声也断断续续地自远处隐约传来,模糊听着是什么“另请高明”、“在下不才”之类的谦恭之语,那小娇娘则是凄凄惨惨地回道“都是您给看的”、“您行行好”……两人如此推搪半天,小娇娘又往对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那人这才“好罢好罢”地叹了两声,继续跟着她走。 似乎是请来的郎中。 待他们三人绕过鹅卵石小道走近来,余锦年才想起要躲避,只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小娇娘已经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余锦年正要扭头,打算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却被人赫然一声叫住了脚:“是你!” 他抬头一看,顿时无语至极——这已经不是冤家聚头了,这是老天想一口气将所有跟他有过节的人都喊到杨府来,大家一起开个酒宴叙叙旧吗! 那人背着药箱,竟还呵呵笑了两声,仿佛老友重逢般走过来,热情地招呼道:“这不是余小先生吗?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小先生近来可好,今日也是来出诊的?” “……”余锦年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和你很熟么,可是哪怕肚子里再不满,也不好直接表现在脸上,于是也干巴巴扯出个假笑,回说,“这不是妙手回春邹神医么?小子不才,今日并非来出诊,乃是来做厨的。” 不过余锦年话音刚落,邹恒脸上就赫赫然露出了一番鄙夷之色,似乎很是瞧余锦年不起。 他自个儿虽不是什么士族豪门,祖上却也是有进士出身,好歹算上个,即便是如今家道中落也自觉高人一等,哪怕没中上秀才,也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俱说君子远庖厨,余锦年一个不知来处的小子,整日在厨灶之间烹禽宰羊,蓬头垢面,还洋洋自得,真是为读书人所不齿,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如何能随便与他攀比,就连将他与余锦年摆在一块比较,他都以为是掉了价。 且他四处打听过了,信安县周邻根本无人受过这样小的徒弟,因此即便余锦年似乎跟着什么人学了两招医术,能治个头疼脑热,也定然是有误打误撞的成分在里头,并不值得一提。 方才杨府又派人来请他出诊,他委实不愿来的,因那病此前从未听说过,此后也从未再见过同类,他前前后后诊治了已一年有余,仍然不见转好,这病情着实诡异非常。 可杨家盛情难却,重金所聘,他实在推脱不了,又只好硬着头皮又来这一遭。 谁想竟是让他在杨府撞见了曾令他出丑的余锦年!他早就看不惯这小子了,今日可真是个报仇的好机会——那二房夫人的病连他都未见过,这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又如何能治得了! 因此即便邹恒很是看不上余锦年,却还是强忍住了眼中的嫌弃厌恶之情,笑眯眯地凑上去握住其手,违心而熟络地夸赞道:“余小先生医厨双修,真是少年英才,今日遇上可真是巧极了,不若请小先生与邹某一起前去诊治一番,也是件为病人谋福祉的好事。” 余锦年观邹恒表情,深觉若是请他再多夸两句,他怕是能当场吐出来。 他生怕邹恒吐不出来,连忙玩命儿自谦道:“过奖过奖,小子哪里有邹神医妙手回春、医术高明,小子今日来,不过是个来与主家做素斋宴席的厨子,委实端不上台面,能得邹神医如此夸奖,可真是折煞我了……神医您忙,神医您请!” 说着就要撤,才不要上邹恒的当,被夸了两句就跟着人家走,那他怕不是个傻子。 邹恒哪里肯放他走,那李夫人的病就是再给他一百两黄金,他也是看不出什么花道道儿了,拿着杨家的诊金都治了一年还没什么起色,饶是他也难免觉得脸上无光,这简直就是砸他这块神医招牌。今日,他说什么也得把余锦年拽过去,就算是给他当个挡箭牌也好,至少能显出是这病过于奇诡,而非是他邹恒医术不行。 于是邹恒一把拽住了余锦年的后领,咬牙切齿了一阵,昧着自个儿的“良心”狠夸大夸道:“余小先生,您可是有活死人之神术的,万不可如此自谦。有道是人命之重,有贵千金,小先生博极医源、精研医理,定当能够药到病除、着手成春,望请小先生与邹某同去诊治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没等余锦年想出新的话来恶心邹恒,那邹神医已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拽着走起来:“小先生莫要推辞了,现在就同邹某去罢!” 一旁的小娇婢都听傻了眼,待回过神来,邹恒已经与余锦年拉拉扯扯地走到二夫人院中了。 余锦年却也不知自己来的究竟是谁的院子,只觉得这院中无比空敞朴素,全然不似杨家人那副恨不能将门槛都贴上金箔的夸张做派,而且似乎……也太朴素了些。 院中花畦都没有就算了,连个盆栽摆件都未曾见得,且一路延伸至此的鹅卵石路也突然在此院前戛然而断,过了这道月门,里头便是厚厚的一片沙地,仿佛是一块沙池,余锦年一脚迈过去,不过片刻,脚背便被流动的细沙埋了起来。 他一时诧异,心道,莫不是这位病人如此好兴致,想弄出一片人造沙滩来晒太阳? 没等他想明白,那小娇婢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迈到房前,敲了敲门,细声道:“夫人,邹大夫来了。” 愣了有片刻,里面才匆忙忙跑出来个仆妇,探头瞧了瞧他们,挥挥手不耐烦地对那小娇婢说:“快请神医进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来得这样磨蹭!” 娇婢只敢连连称是,躬身将邹恒几人让了进去。 余锦年也同被拽了进去,身后的门咣当一声牢牢关上,他被吓了一跳,心想这哪是请大夫来看病,这架势俨然是要严刑拷问啊。 房间比余锦年想象的要深一些,最奇怪的是整间房有窗的那面皆被用不透色的厚绸糊住了,屋中既没有杨家惯好炫富用的多宝格,桌上墙角也不见一个大花釉瓶,就连妇人房中最常见的刺绣木架及针线筐也没有,有张墙面上还被钉了一床厚棉被。 仅这摆设,就已经不是一句“奇怪”就可以形容的了。 邹恒一进来便抹了把汗,可还是紧紧抓着余锦年不松手,生怕他这厢一丢,余锦年转头就跑了。他朝自己带来的徒弟瞥了一眼,那高高瘦瘦的青年便将邹恒肩上的药箱取下来,放在桌上,打开其中一扇小抽屉,拿出一只软布包脉枕。 余锦年四处看了看,忽然听到房间深处,一面隔帘后传出几声凄惨的痛呼,他不由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那刺着金鱼团尾纹的青蓝色绣帘霍然被人从里面掀起,奔出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来,她形容萎靡,神色混沌,光着双脚,两瞳瞪得极大,一个踉跄扑出来,口中胡乱喊着什么:“他要来了!他又要来了!不要让他来!……不要让他来啊啊!” 他心中骤惊,忙不迭侧身避让,才没被那妇人一头撞上。 紧接着从隔帘后头跑出三四个婢子,追着去逮那妇人,几人便追便喊道:“夫人、夫人,真的没有人要来,您快不要跑了,小心伤着!” 之前那个仆妇也神色烦躁,指挥道:“都愣什么呢,还不快快扶着夫人啊!” 真是好一出兵荒马乱。 邹恒似乎见惯了这场面,一直无动于衷,只垂着脸袖手旁观,待那些婢子们好容易抓住了妇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拿起脉诊走过去把脉,还不忘扯上余锦年一起过去。 余锦年听这些仆婢们皆称呼此妇人为“夫人”,而杨巨富的原配夫人早已没了,杨家如今不过两位夫人,一位是余锦年在席上曾见过的三爷房中的赵夫人,那么面前这位,想来就应该是据说一直未曾露面的杨二爷的原配——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一直只活在仆婢们嘴里,据说是生了病久未痊愈,故而不便见人。 如今看来,她哪里是病了,活活是疯了才对。 李夫人被一众婢子们簇拥着,说是搀扶,其实明明是制伏,她一直胡乱摇着头凄惨哭嚎道:“又到日子了,那个东西又要来了!救救我,神医救救我……”喊了好一会子的神医,她又忽然萌发出新的希望,喊道:“法师,成空法师呢?!他能救我,他能救我!” 之前那个偷法华经的小娇婢小声劝说:“夫人,成空法师真的不在风波寺中……”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骗我,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好!”她抬头看到余锦年,见从未见过,便情绪激动地朝他道,“你去,你去风波寺找成空法师,我给你钱,要多少都有!” 李夫人看起来好像疯了,可又疯得不是那么彻底,只是神志不那么清醒而已,余锦年只好说些话,试图先将她安抚下来:“李夫人,你先冷静下来,不如先与我说说那成空法师长什么模样?” “他,他……”李夫人想了想,忽然又摇起头来,“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带着面具,是个光头……”之后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他“是个光头、是个光头”。 法师哪有不是光头的啊。 余锦年本来真的挺同情她的,可架不住这话实在好笑,差点就绷破了脸皮,他慌忙轻咳两声稳住表情,心道:病人为大、病人为大。 他见邹恒已经把完了脉,忍不住小声问道:“她说到日子了,是什么日子?” 邹恒本意在拉余锦年来出丑,哪想余锦年竟然真的认真给人诊起病来了,他左右也不信这半大小子能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很不以为意地说:“是月信的日子。” 余锦年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她一直嚷嚷着到日子了,有人要来……月信的日子要来什么东西?” “是月信的日子之前。”邹恒道,“李夫人每回月信来之前的几日,都会莫名腹痛,且痛剧难忍,宛如刀搅,发作时头昏眼花、冷汗频频,翻来覆去,几近欲死,真是使人不忍视见。约莫还有七八日就又要到其月信日了,故而李夫人一直喊嚷着‘日子到了’。” 余锦年心道,还有你这种贪财郎中不忍视见的病人? 不过他只在心里嘀咕嘀咕,面上却还是一派淡然,又认真问道:“那她为何不嚷‘我又要肚痛了’,却如此惊慌失措地大喊‘那个东西要来了’,她总不会用‘那个东西’这样奇怪的称呼来指代肚痛……邹神医,那个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邹恒道:“是——” 他刚张开个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与这小子搭起话来,顿时脸色一变,将袖狠狠一甩,气道:“我怎么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不会自己去诊看么!” 余锦年被他袖子扑了一脸,心中纳闷道,明明是你硬要拽我来的,我如你所愿来都来了,你又甩脸子,真是好不奇怪! 可他也懒得跟邹恒这种人多废口舌,便自己往前靠了靠,拿走了邹恒的脉诊,不客气道:“邹神医,我借你脉诊用一下啊!”说着就上前去给李氏诊脉。 邹恒:“……” 余锦年查其脉弦而又细,观其舌厚而有腻,口唇青紫,面色晦暗。 可到底是什么病,他没有见过李夫人发作时的模样,委实无法诊断出来,仅凭邹恒寥寥数语的形容,就算让他去猜,也只能是大海捞针,实无成效。 只是观李夫人现下这模样,也不一定是真疯了,又可能只是因恐惧每月按时而至的巨大痛苦,所产生的应激性情绪激昂表现,只不过若是此痛苦源头迟迟不除,李夫人将来真的疯了也说不好。 看过李氏,余锦年起身走到邹恒那边,与他问道:“邹神医啊,小子再好奇问一句,为何这房间窗纸要糊上厚实绸布?可是夫人畏光?” 邹恒不愿与他交谈,一把夺回自己的脉诊,憋着股闷气道:“夫人层言她一旦见光,便觉浑身疼痛。” “那……”余锦年还没开口,就被邹恒狠狠瞪了一眼,可他还是厚着脸皮要继续问道,“夫人这症已持续多久了?” 邹恒一皱眉头,这件事他也未曾详问,且他只在这一年内与李氏诊治,之前是如何治疗的杨家人不肯透露,他也全然不知,可他自然不肯坦白自己“不知”这件事,很是没好气地挥手驱赶余锦年:“去去去,问她们仆婢去!” 余锦年不由啧舌,不满地看了邹恒一眼,又果真转头去找那小娇婢去问话了,那小娇婢说,李氏此病竟已绵延数年不止,隐约记得是四爷没了之后没两年,就患上这病了。再问关于“那个东西”的事儿,小娇婢还未说话,旁边那个年纪颇大的仆妇就率先走了过来,将小婢赶去烧水给李夫人擦脸洗漱。 “这位阿嫂……” 仆妇“哼”了声,扭头走了。 余锦年果真无语,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儿,正牌夫人病了,当家的男人不管不问,只顾搂着俏姨娘寻欢作乐,不广招良医不说,反而偷偷摸摸地在夜里请大夫来看,不仅不痛痛快快地将病情与医家道来,却要让大夫自个儿去猜,还一问三不知、一问三不理,再甩你一个哼字。这病诊的,着实委屈。 他见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又回到邹恒旁边,厚着脸皮与他探讨道:“依邹神医看,李夫人是何病?” 余锦年勾着笑一口一个神医,倒是叫邹恒不方便撕破脸面,俗话还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呢,更何况他还是自诩为进士之后,,更是得注重形象了,于是忍住了,说:“恒以为,此并非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么?”余锦年奇道,莫非这老庸医突然开了窍,有了什么独特的见解? 谁想邹恒背起了药箱,拂了拂袖口,老神在在地说:“此乃鬼附阴侵,秽聚其身,已非药石所能奏效也……” 余锦年一愣:“……啊?” 见他连这样寻常的医话都听不懂,邹恒神色愈加鄙夷了,心中更加瞧不上此人,斜乜了余锦年一眼后,他用尽可能通俗的话与他解释道:“即是中邪了!” 余锦年:“???” 第49章 凤凰胎 被诊为“中邪”的李夫人口中一直念叨着“那个东西”,一群仆婢好言相劝地才将她拉起来,扶到房中的一张大红酸枝罗汉床上歇息,她似乎是闹乏了,此时歪靠在罗汉床上,一手扶额连声哀叹,旁边的婢子们与她捏肩捶腿,连个敢大声喘气的没有,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将李夫人刺激得发起疯来。 余锦年正不知自己在这里有何用处,就听见院子里有些说话的动静,好像是有人来了,正在外头斥骂着什么,隐约间一个婢子说了句什么,便听那人躁怒异常地骂道:“治了这么久还没起色,只拿钱不干事,占着茅坑没有屎,莫不就是个庸医!” 听声音,可不就是那个嘴上没有把门官儿的杨二爷,他那张臭嘴只要一张,就算是个圣人也能被他给活活气死。 果然,此话一出,邹恒的脸色唰的就变了,骤青骤白。 邹神医这人自认为医术非凡,故而气性高傲,记仇得狠,之前在何家时就被余锦年驳了一回面子,当时就黑了脸,这口气是缓到现在还没缓下来,看见余锦年仍跟见了什么冤家似的,今儿个被杨财破口骂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庸医”,简直是当场就要气厥过去。 他砰得推开门,将站在门外骂人的杨财吓了一大跳,直斜楞着眼盯着他瞧。可杨府家大业大,邹恒就算是再记恨,心里却还是有谱的,知晓没法子跟财大气粗的杨二爷抗衡,于是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咬着牙道:“二爷,尊夫人的病实在是奇诡非常,近似中邪般了,鄙人不才,实在是无能为力。” “不过……”邹恒说完,还不忘将余锦年扯下水,阴险笑道,“此余小先生,实则上是大隐于厨的杏林圣手,医术卓绝,乃是我医门新星翘楚,前途无量。二爷可莫看他年纪轻,他曾救溺水死者,真真儿是活死人的神医……二爷不若请他来看看?” 余锦年听得心惊肉跳,好家伙,这是要捧杀我么。 再抬头看看杨财,却见他脸上表情多彩纷呈,眼珠滴滴乱转,鬼知道又在盘算什么。 杨财才从三房那院儿里回来,正是气得不行。 老三杨进那细狗缩胚,往日里是个白萝卜扎刀子——不出血的狗东西,赌坊管事儿上一点蝇头末利都要与他争抢,小家败气的,前几日也不知是发什么病,竟然说服了那脑子不清不楚的糟老头子,大手笔请来个一看就不便宜的大和尚来做法。 方才,杨进还特意把他叫过去,说是白衣上师吩咐下来,道明日开座讲经时,为使鬼怪妖孽无所匿藏,得要杨家所有人都在场听法,方可涤荡邪煞,缺一个都不可。 杨进原话说的是——就是病得快死了,也得抬出来晒晒太阳。 这暗指的可不就是李氏。 杨财这是一百万个不愿意,直说这李氏病入膏肓,见不得人,可杨老三就跟个石头似的,说什么也不听,只言是他们二房心里有鬼,定是在屋里豢养了秽物,这才不敢出来见人,还又将那穿得犹如奔丧的秃头抬出来,说若是李氏不来听经,那就休要怪他们不客气,令那和尚闯进屋里去捉妖。 可这话正戳刺在杨财心上,他气得与杨进争吵了两句,便摔门而出,直奔着这丧气娘们院子里来了。 李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这倒不怕,大不了锁在房里不与见人,可怕就怕在,她要是明日法事上又犯病,胡乱说出什么话来…… 想及此,杨财又是一恼,直咒骂杨进是个多管闲事的刺儿头,又恨不能李氏的疯病当下便能好全。 此时听了邹恒夸赞余锦年的话,杨财先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厨子竟然还会瞧病。他方才虽是大骂邹恒是“庸医”,却也只是贪图个口头上的痛快,心里还是不敢小觑这位“邹神医”的,一听连邹恒都连声夸赞余锦年,诧异之下,不免心生动摇,死马当活马医算了。 他顿时又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臭脸,对余锦年道:“那你就给她看看,现在就看,明日就得让她好端端的出去听经。你的法子若是见了效,赏银二十两,若是不见效……” 余锦年真是头疼,想也不想便回绝道:“这不可能。” 莫说那李夫人神神叨叨无法交流,底下一众仆婢也畏畏缩缩不说实话,这让他如何了解病史、又如何能看出其中曲直。就算这些人都是好相与的,将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这病也是缠绵数年之久的顽疾了,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的,要让他此刻马上拿出一个即刻见效的法子,除非是天仙下凡,否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杨财见他连瞬息思考都没有就拒绝了,登时勃然怒道:“你这厮,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便抬手要扇。 邹恒早远远躲在一边看起了笑话,就等着杨财替他出一口闷气,将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好好教训一顿。 杨财的巴掌正要落下来,突然一道袖风从身后扫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只感觉身周卷起一股寒风,他半举着的手腕就被此人给死死的攥住了。他身体早已被酒色掏空,此时竟是挣了好几下也未曾挣脱开来,反而摇摇晃晃,便恼羞成怒地喝道:“是哪个龟蛋儿子抓你爷爷,还不快给老子松开!” 这一回神,竟见是一个风姿出尘的白衣公子。 又是个穿得跟奔丧似的丧气鬼。 余锦年惊讶道:“阿鸿?” “管你是阿红还是阿绿,赶紧松开老子!信不信老子——哎哟哟哟哟,疼疼疼!”杨财还没骂痛快,季鸿冰着脸将他手腕向外一翻,这也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全是因人体关节构造就是如此脆弱,季鸿又没给他留分毫情面,直将杨财疼得嗷嗷大叫,“你他娘的——” “——二爷,住口!” 管家带着一波家丁随后神色慌张地赶来,进了院见此情形,厉声喝止住杨财,他匆匆忙忙走进来,不由抹了一把汗,却也不敢上去解救杨财,便咽了声口水朝季鸿笑道:“季爷,是我们二爷不懂事儿,冒犯了您,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一回罢,我替二爷向您磕头认错!” 他说要磕头,当即便一个弯儿也没打,扑通跪在地上,朝季鸿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余锦年看得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季鸿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杨财也愣了,这管家可不只是个管家,他跟了杨巨富几十年,活成了那老不死的肚里的一条蛔虫,若说浑浑噩噩的杨巨富还肯听谁的话,那必然是这位老管家,说句并不荒唐的,要是管家肯开口替谁说话,这杨家悬而未定的继业问题早多少年便就解决了。 眼下是个什么状况,这几乎活成了杨家二把手的老管家,竟然给一个除了长得好看些,没一点名气的年轻公子磕头赔罪? 季鸿就在原处站着,躲也没躲,面不改色地受住了这几声响儿。 管家磕完,抬头看看季鸿。 季鸿却转头去看余锦年,手下又是一个用力,冷声问道:“可打你了?” 杨财嚎得跟杀猪似的,哪里还管得着这人是谁,只疼得龇牙咧嘴地喊“没打、没打”!管家趴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恨自家二爷是个脑子不好使的麻烦精,整日混迹在花街柳巷,招惹女娘和平头百姓也就罢了,这也不知是从哪里触上了这尊神的霉头。 这岂是他们一个在信安县开赌坊的小小杨家能惹得起的人物啊! 余锦年好半天才转过神来,而杨财的手腕子都要被季鸿折断,脸更是已憋得通红,他清了清嗓子,也觉得好生过瘾,点点头说:“差点……没打着,你这不就来了。” 管家在地上膝行两步,仰头道:“季爷,季爷,余小公子也说没打了,您就……” 季鸿寒眸如刀,在杨财脸上狠狠剐了一下,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中骨瘦如柴的腕子,将杨财甩得往后推开了好几部,差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他心中郁卒,不肯咽这口气,顺手从后头一个家丁手里抢过来一只提灯,将前头灯笼取下来扔了,握着挑灯的木棍,扬手就要照季鸿后脑挥去。 余锦年登时瞪大了双眼,惊慌地冲过去道:“季——” “鸿”字还没吐出来,那跪在地上的老管家一个猛子扎起来,抬脚就朝杨财肚腹上狠狠一踹,将他直接踹飞在沙池当中,吃了一脸的土,又一挥手,哗啦啦跑过去七八个健硕家丁,将已经被踹傻了的杨财按住,还与他口中塞了块布团,以防他那张破嘴又骂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季鸿头也未回,径直满面冷怒地朝余锦年走来。 他将将握住少年的手,正有一种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心安之情翻滚上来,忽地李氏房间中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瓷器破碎在地的声响。 有婢子惊慌道:“夫人,这是凤凰胎,大补的。” “滚开!”那女人又发起疯癫来,在里头凄怆喊道,“不是我吃的,不是我吃的!你快走开,走开……” 第50章 凤凰胎 下 一群人回头看去,只见地上碎着一只瓷碗,碗中的汤水也尽数泼洒出来,香蕈、红枣、枸杞之物滚得满地都是,其中有几块白嫩的肉掉在李氏脚边,她见了那肉,似脚背被炭火烫了一般,当即缩脚跳上罗汉床,将自己团在罗汉床深处的角落里。 一边啊啊乱叫,一边用手指去抠嗓子眼,企图吐出什么东西来。 那管家只知道二房李夫人病了,却因杨财将她关得紧,故而未仔细见过李氏的病,只偶尔经过此院前,听及房中传出的隐约痛呼惨叫声,便也信了杨二爷解释的“头痛病”之说,据说发作起来疼痛欲裂,几欲寻死,所以就连院中一应坚硬物件都撤了去,花圃也被铺成柔软的沙地。 这会儿随声冲进来看,心中也是咯噔一下,想起那白衣上师说自家有妖孽作祟的事情来,再看李氏模样,可不就是被鬼魂附体了一般? 他惊悚问道:“你们给夫人吃了什么?” 地上正在洒扫的小婢咕咚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怯怯回道:“回管家的话,是凤凰胎,里头尽是大补的东西……因着二爷那边吩咐下来,要给夫人做些补身体的菜色,恰好我们小厨房前阵子新来了个厨娘,是娄州府人,便炖制了这道家乡菜与夫人吃……” 凤凰胎是南边的菜色,正是娄州那一带传来的,这道汤菜汁水浓白,咸香无比,且又能够补身,总之是好得不得了。 这小婢见小厨房细心熬制了一整天,起先还以为这汤是炖给杨二爷的,她自认还算有几分姿色,又不甘心只做一个卑微的洒扫婢子,不由产生了攀附上那好色的杨二爷的念头,心想着就算是做个通房丫鬟也好,便好容易求来了送汤的活儿,还以为是趟美差。 谁知道这汤压根不是给杨二爷吃的,乃是给那疯婆子李氏。 管家是北人,未曾吃过凤凰胎这道南菜,不禁大惊,没文化道:“凤凰乃是神物,岂能吃其胎衣!” 那小婢忙解释道:“并不是真的凤凰胎衣,而是用鸡肉和猪肚裹成的……” 凤凰胎此道,只是名字奇异了一些,实则就是一道汤炖猪肚包鸡,余锦年曾于南地品尝过这道当地人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地道菜,实在是汤鲜浓厚,猪肚脆嫩,鸡肉酥烂,让人齿颊留香。 而所谓的“包鸡”,乃是一种特殊的做法,即是先将一整个猪肚洗净,祛除腥臊之味,再选用一只四个月出栏的土鸡——此种不大不小的土鸡既不会过老而肉质艰涩难嚼,也不会过肥而使汤汁发腻。 首先,要将鸡洗后去除内脏,把准备好的北芪、党参,取一半,并两瓣嫩姜填入鸡腹,将鸡头鸡爪也折进腹中,之后将团成球状的整只鸡塞到猪肚里面,用线将猪肚口扎紧。然后将猪肚鸡与剩下的药材、以及几颗大红枣、一把浮椒籽放入瓦罐中,以甜井水慢炖两个时辰,时时撇去浮油,之后拆件,喝汤吃肉。 这就叫做“包”,因菜中用到了鸡这一禽类,为取个吉祥的寓意,便举其为凤凰,而猪肚口袋圆咕隆咚地纳着一只蜷缩的鸡,可不正宛如是凤凰投胎一般? 鸡与肚俱是温补脾胃之物,而黄芪党参亦能提补元气,这道汤品确实有大补益之功,与体虚病弱及产后之人十分合适。 而以清水熬炖的凤凰胎乃是基础版,若是想要再鲜上加鲜,还可用猪骨高汤为底来烹制,并一碗新鲜牛乳增色,缀上笋片、香蕈、枸杞等物,鲜香倍增,乳中透红。出锅时汤汁浓白,香郁回甘,猪肚与鸡也肉嫩多汁,简直妙不可言,使人连吃数碗仍有欲罢不能之感。 除此凤凰胎以外,南地也有道与之只差一字的菜,名为猪肚煲鸡,却只是将肚件与鸡一锅同煲而已,并未将整鸡塞在肚中,吃起来便总觉得不如包鸡来的鲜嫩可口。 管家听到这道凤凰胎只是猪肚与鸡同炖而已,并非真是凤凰胎衣,这才安下心来,挥挥手令那小婢退下。 他走上前去,朝正抠压自己舌根的李氏恭敬地拱了拱手,试探道:“……李夫人?明日府上有法会,还请李夫人……” 话还没说完,便听李氏激动问道:“可是成空法师?!” 管家说:“乃是一位白衣上师。” 李氏喊:“我只要成空法师,那个东西又要来了,只有成空法师有辟邪真丹!……快去请成空法师啊!” 之前那去给李氏温水的小娇婢回经此处,余锦年将她偷偷拦住,小声问道:“李夫人所言辟邪真丹,究竟是何物?这与你之前上山去找成空法师,并撕毁风波寺中的法华经可有关系?” 小娇婢听他提及法华经,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才认出他正是那日在后寺门撞上的小哥,不由羞愧答道:“是成空法师炼制的一种黑色丹丸,夫人每次发作时,服此真丹后疼痛便能有所缓解。以往成空法师都会掐着日子来与夫人送药,今月那位法师竟没有如期而至,前几日,夫人曾派我去风波寺中找过法师一回,并没有找见,后来夫人药盒中的真丹吃完了,法师也迟迟不来……夫人又不知从谁人嘴里听说,用大师父亲笔抄写的经书制五彩衣来烧,能够祛邪除灾,所以我才……” 她说着头垂得更低了,只道:“婢子真不是恶意去撕毁那法华经的……” 余锦年打断了她的忏悔,问:“可否将那药盒取来与我看看?或许能使我对你们夫人的病想出一点头绪。” “这……”小娇婢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人均围着李夫人手忙脚乱,无暇顾及此处,于是点点头,快步闪进李氏卧房,趁一片慌乱将那只掌心大的木质玲珑药盒掖在袖袋中,偷偷拿出来给余锦年看,“就是这个了……” 她见余锦年还未必有她年纪大,不由疑惑道,“小哥儿,你真的能治好夫人的病?” “先看看再说。这盒子可是只装过那法师给的真丹?” 小娇婢又点头称是。 余锦年将药盒打开来,凑近闻了一闻,许是木质的盒子极易存味,又或者是放置真丹时间太久,此刻还能闻到一种特殊的清香。甫一闻见,他便蹙起眉来,只觉得此香味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里闻见过,再仔细嗅了几下,又觉得是某种药材的味道。 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他见盒中角落腻存了一点黑垢,应是丹丸落下的渣滓,便以手指碾了一点下来,说着便要往嘴里伸。季鸿见状,赶紧将他手腕握住,轻责道:“也不管是药是毒,就往嘴里放?” 余锦年笑道:“即便是毒,也不可能是剧毒,否则李夫人早已暴毙身亡了,至多是什么小毒之物,因此即使吃上这么一小点儿,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很快就会排出去了,放心罢。” 这哪能放心啊,季鸿神色愈加低沉,竟是不知该如何训斥余锦年,杨家人与他不睦,那杨财甚至三番两次地找他麻烦,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谁知那杨财的巴掌会不会落到少年脸上?他又是如何做到为了杨家一个非亲非故的李夫人,要亲口尝尝那不知底细的真丹? “试药之事,让小厮来做即可。”季鸿道。 余锦年摇摇头:“这药中是何味道,有何成分,岂是一个不懂医理的小厮能尝出来的。” 季鸿拗余锦年不过,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年舔了一下沾着药膏残渣的手指,紧张兮兮地盯着他,说:“若是有什么不适,你及早要讲。” 话音刚落,余锦年“呸呸呸”连口三声。 季鸿吓得心都提起来:“如何了,是哪里不好?” 余锦年吐了吐舌头,做怪状道:“甜死个人了,这是个什么东西!李夫人所说的真丹,便是这种甜的发苦的糖丸?” 原来是虚惊一场,季鸿松了口气,将药盒阖上还给小婢,生怕余锦年再去尝上一口。 之后又有仆婢来送汤,却并没有再盛其中的肚肉,只是装了些笋片香蕈,还哄骗李氏说只是普通的骨汤而已,那李夫人半信半疑地拿勺子搅了搅,见其中当真一丝肉件也无,这才卸下心防。 管家回头找了找,瞧见躲在一旁闷不吭声的邹恒,走过去说道:“邹神医,李夫人的病可还能治?” 邹恒又将那话端出来:“夫人乃是鬼附阴侵……”他见管家皱起眉头,这才改口,“是中邪了。” 正说着,院外又传来一声尖叫。 众人忙出去查看,只见一个巡夜的家仆瘫坐在地上,脚边倒着一只提灯,面色恐惧地指着前方花圃间的弯曲小径,颤颤巍巍地喊:“血、血……” 管家忙令人挑灯去看,果然见地上淋漓着一串鲜血,顺着血迹走到花圃里去,两名家仆瑟瑟发抖地翻开草丛,赫然发现一只被人割开了死鸡,且死状凄惨,乃是被剥皮放血致死的。 因院中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便无法继续压制杨二爷,那杨财吐出口中的布团,也跑出院子来,挤到管家身边儿,他只看了那鸡一眼,便大叫一声趔趄两步。 这时有个年纪颇大的老家仆说道:“这死状,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一些老仆们经他提醒,也恍然大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可不是吗,那年府上狸猫犯乱,二爷疼养的八哥也是这么死的。” 狸猫犯乱这事早就不许人提了,如此几年过去,除却一些经事的老人,新入府的仆婢们都不知晓,这件事很快就被人们给淡忘。今日这话又提醒了人们,这桩事确确实实发生过,那老管家望着那惨死的鸡,心中不免也想到了当年兰姨娘那桩旧事,顿觉后脊生凉。 他忙不迭指挥下人将死鸡处理了,正这时,院中墙头上掠过一线绿莹莹的光。 一个婢子眼尖,指着道:“哪里来的狸猫!准是那狸猫咬了这只死鸡来!” 管家听见狸猫二字,不由打了个激灵,杨府上自从兰姨娘那回,已多少年没有猫敢来了,今日在法事当口陡然进来只狸猫,可不就是怪事!他又是恼又是怕,当即叫上了十几个家丁,还没等这下家丁抄上家伙去追那只花狸猫,便又神色慌张地跑来一个老婢,叫“不好了”。 “……”今夜是注定不得安宁了么,管家烦喝道,“又是什么事?” 老婢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说:“兰桂院、兰桂院里,有……” “有什么,快说!”管家一听是兰桂院,心中警钟大作,那院子已好些年没进过人了——其当年正是兰姨娘居住的院落。 “兰桂院里突然来了十好几只野猫,叫得可凶!不知道是哪个小贱婢,往里头扔了好几只死鱼死鸡,被那些猫杂种们啃吃得血淋淋的,如今院子里满地尽剩心肝肚肠了!”老婢终于一口气将话说完了。 她的话不说还罢,一说就将人恶心得倒退三步。 正说着,又有两只狸猫翻墙头跳进来,嗷呜叫着往兰桂院里跑去。 其中一只狸猫从杨财脚边飞快的擦过,仿佛是一只鬼影掠过去了,杨财此前被血肉模糊的死鸡吓得还没返过神来,又见着猫影,当场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是狸猫,狸猫精来了……” “那兰姨娘回来报仇了?我那日就说,莫要打灭那妖物,那得跟黄仙儿似的,用好吃好喝的请走才行……你看,这报应不就来了!” “可兰姨娘不是被镇在道观里了么,莫非是那老仙长也镇不住她,如今涨了修为就掀翻了道观回来,要吃掉我们的肝肺!” “唉,大牙头,你当日是不是还给那道长递绳儿来着?” “你这厮莫要危言耸听,我只是递了个绳儿,你可是还踹了那兰姨娘一脚的!” “这位嬷嬷,这是个什么事,兰姨娘又是谁?” “这兰姨娘啊……” 周围窸窸窣窣响起说话声来,新来而不知情的婢子们从旁的老仆碎嘴中听到些只言片语,也渐渐拼凑出一个极其怖人的鬼怪故事来,一时间杨府上下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饶是管家厉声喝止,也不过是止住了表面上的沸腾喧闹,而背后每个人心里都已做起了各自的打算,谁也不想沦为兰姨娘复仇的祭品。 今夜的杨府,注定是不会平静的了。 邹恒正想趁着这乱脚下抹油,结果才走了两步就被管家叫住了,指着地上昏厥过去的杨二爷道:“邹神医留步!烦请邹神医与我家二爷诊治一番。” “……” 余锦年拉着季鸿,好容易从那群人中挤出来,他是压根不信有什么狸猫精之说,而季鸿则是与己无关并不在意,两人是这纷乱杨府中唯一冷静自若的人,还不慌不忙地往自己暂居的那处小院走去。 —— 进了房间,季鸿反手将门一关,一个转身,就将余锦年欺压在门上,眯着眼睛来看他。 余锦年咕咚咽了声口水,视线向旁边闪了闪。 季鸿又捏着下巴将他转回来,强迫他看着自己,嗓音中透漏着一丝危险:“只是去取个烛灯,便能被人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余锦年小声嘀咕道:“我不是故意的,邹恒与我拉拉扯扯,我也来不及回来通知你……” 季鸿反问道:“若是我没有赶到,杨财那一掌你待如何?” “我……”余锦年刚想说自己身姿灵敏矫健,又学过一两招防身术,虽说只是三脚猫的功夫,可对付一个骨瘦如柴的杨财也是绰绰有余了,另说他还想好了其他后招,譬如去敲杨财的麻筋、顺道踢他一脚断子绝孙腿什么的,只是话没说出来时,他抬头看了眼季鸿的表情。 此刻季鸿正面无表情地训斥他,冷冰冰的一点多余的语气都没有,人家生气时眼睛里是炽热的,仿佛是滚着熊熊的火焰,而季鸿却是冷上加冷,好像要把他脸上也看出一层冰霜来。 ——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余锦年心想。 余锦年不由发起怯来,他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一转,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便忽地踮踮脚朝季鸿歪去,伸开双手挂在对方身上,将之前那堆辩解的话咽回肚子里去,讨好式的拿脑袋蹭了蹭他,轻声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季鸿颈侧被他蹭得发痒,身体却微微僵硬。 余锦年以为自己这个举动就算得上是撒娇了,他可还从来没跟人撒过娇,更别说是跟男人了,此时豁出了脸面来讨好季鸿,这人不仅没有丝毫反应,反而整个人都僵住了,偷偷一看,脸也臭得很,很是不开心的样子。 他虽然个子不如季鸿高,却也是硬邦邦的一具男儿身,既不□□,也不软绵绵,一点都不讨喜,也怪不得季鸿这个表现了——余锦年顿时后知后觉地害起臊来,觉得自己踮着脚挂在季鸿身上的模样一定傻得要命。 正纠结着,就听见季鸿压着嗓音,冷道:“站直了。” 好像不仅没有讨好他,反而让他更加生气了。 余锦年低落地“哦”了一声,从他身上撕下来,背着手乖乖地贴着门站好了,垂着脑袋,心虚道:“好啦,你骂我罢,我听着……” “将头抬起来。” 月光皎洁,透着斑驳的雕花映在少年的侧脸上,门上一朵五瓣梅顺着雕花枝桠从少年脸颊延伸下来,在他下颌上柔柔地绽开,夜风萧萧拍打纸窗,于是花也朦胧,人也朦胧。 季鸿静静看着他,心中虽有气郁,却也真是无可奈何。少年与人的防备心实在太弱,他尚未体会到在这个冰冷尘世中,人心中的恶念远多于其他,他只知道一味地朝别人伸出手去,却不知旁人未必同他一样满怀善意,他无意伤害别人,却不代表别人也无意伤害他。 迟早有一天,他经受了伤害,遭遇了背叛,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阴险不堪。 季鸿一边阴鸷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好叫余锦年幡然悔悟、痛彻心扉,然后乖乖地躲进他的庇护,接受他的豢养;又一边渴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来到,他已经被这俗世束缚住了手脚,注定无法自由,那便希望余锦年能够像只随性的蝴蝶一般,替他感受红尘之间的喧嚣快乐。 他忽然想起了二哥曾说过的一句话。 “阿鸿,如果你有一个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人,那不论此人是何地位、是何身份、是强是弱,只要是这个人,你便永远都不会嫌弃他,更不会将他舍弃。” 彼时天寒地冻,白雪茫茫,前途渺无归路,他们抓到了一只被母兔遗弃的受了伤的小雪兔,尽管那小兔如雪球一般可爱,可他们实在饿极了,最终连血带肉地将它吃了个干净。 吃完了小兔,他们仍是饥肠辘辘,季延又将双眼突盲的他背起来,继续向前走。他问二哥,为什么不将他扔下,像那母兔扔下小兔一般,那小兔又弱又小又笨,一点用处都没有,连在雪地里钻洞逃跑都不会,他说若是季延一个人的话,定是能走出这皑皑雪原的。 正是这时候,季延与他说了那句话。 当时他懵懵懂懂地问季延:“那延哥哥有这样的人吗?” 二哥回答道:“现在小阿鸿就是二哥至关重要的这个人呀。” 他搂着季延的脖子,冻得嘴唇发紫也不知道,只将一张冰冰凉的小脸往二哥温暖的脖颈里面凑去,似是为了与二哥保持公平,也瓮声瓮气地承诺道:“那延哥哥也是阿鸿最重要的人!” 那时二哥如何回应的来着? 季延笑了笑,摇头道:“阿鸿最重要的那个人不会是二哥,只是阿鸿太小,她还没有出现。等她以后出现了,阿鸿可一定不要嫌弃她呀,她就算很笨,阿鸿也要好好地爱她、护她……” 他还很小,不知道二哥说的是谁,更不知道二哥所说的爱护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以为那就是要对一个人很好很好的意思,于是问道:“就像二哥对阿鸿这样好?” 季延失笑:“嗯,不过……还要再好一些。” 当时他以为,二哥对他已经是最好的了,他一听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还要再好一些,便觉得好难好难,这天底下怎么还会有人比二哥还好? 回过神来,那朵影梅花已经从少年的脸上爬到了脖颈,余锦年也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眼睛里亮亮的,像是天河闪耀。 季鸿抬手捂住了余锦年的眼睛,一低头,含住了那朵倒映在少年颈侧的五瓣小梅,那晕影下就是少年鼓鼓搏动的血脉,在他舌下一跳一跳的,如一颗心脏般。 “二哥,是他了。”季鸿心道,又不由自主地用力咬了一下。 余锦年在他手掌下频频眨动眼睛,既是惊慌又是惊疑,他本是等着季鸿或是训骂他或是打他手板的,哪里知道这人苦思冥想了半天,竟然一口咬了上来,这是什么新颖的惩罚方式? 有一点点小疼,是牙齿擦着皮肤的感觉,好像季鸿真的要咬破血管,吸食血液一般。 他背靠着门,竟还鬼使神差地想,要是季鸿真的因此而高兴,就是给他吸两口又怎么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床上去睡觉的,只记得季鸿啃了啃他的脖子,又来啃他的嘴,反正是晕晕乎乎纠纠缠缠的,似乎到了床上,还被季鸿紧紧地勒在怀里,跟发泄什么似的。 总之折腾了半夜,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余锦年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按理说今日杨府办法事,一早的素斋也是要准备的,却竟然没人来叫他们起床,难不成被昨日那些鬼怪之说吓得都不敢出门了么? 怀着满心纳闷,他正对着镜子束发,这一撩起头发,赫然发现左边耳朵下面竟红艳艳缀着个牙印,是遮也遮不住,盖也盖不上,这仔细一瞧,似乎下嘴唇也肿了,嫣红嫣红的,简直跟头天晚上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啊,简直羞愤欲死。 他噔噔噔光着脚跑回床榻,将季鸿的被子一掀,正欲报仇雪恨,却反被渐渐苏醒的季鸿一把拽了下去,又将他裹进怀里,蒙上被子,在一片朦胧温暖的昏暗里,被揉了揉脑袋。 “又闹什么,嗯?”季鸿才醒,声音略微显得沙哑。 余锦年顿时又怂怂的,跟被人摸了肚皮的猫似的,从被窝里仰起脸看了看季鸿,拿鼻尖贴了贴他的下巴:“没什么,早啊……” 季鸿笑道:“早。” 两人各自洗漱完,就直奔小厨房而去,因走得急,路上还差点撞上一个急匆匆去倒便桶的小厮,瞧他来处的方向,似乎是李夫人院里,两人倒是幸运地没有撞翻那桶秽物,只是那小厮心有余悸地晃了晃,反是将桶上遮掩的木盖给晃下来了。 余锦年无意中瞧了一眼,忽然一愣,问道:“这可是李夫人的溺桶?” 小厮见他如此唐突,竟然问这样不知礼数的问题,既是嫌弃又是不好意思回答,只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余锦年猛地一拍脑袋,大惊小怪道:“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个病。” 季鸿蹙着眉很是无奈,这少年与别的倒是迟钝,唯独在研究病情上倒是钻劲得很。 余锦年也不去厨房了,掉头往李氏院子里去,想要为此验证诊治一番,他大概知道李夫人是什么病了,这并非是一般的腹痛,更不是什么鬼神附体。 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紫质症。第51章 翡翠玉卷 紫质症此病,就算放到余锦年前世来说,也是一种十分少见的疾病,又因此病怪异,许多病人一是没有什么特殊症状,身上亦无典型的皮疹或出血,二是病人自己也常模模糊糊地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舒服,因此又常常被误诊为其他疾病,甚至有人为此进行了本不必要的手术。 余锦年也只是接触过此病两回,未曾深入研究过此病的来龙去脉,故而初见到李夫人的时候,也只以为他是某种内脏疾病所导致的腹痛,并未及时想起紫质病来,直到方才见到那小厮拎走的溺桶,这才恍然大悟。 紫质病中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便是小便变色—— 将紫质病患者的小便放于室外曝晒半个时辰,便可肉眼见其颜色渐渐变得如红葡萄酒一般,这一典型特征是紫质病发病期的显著信号,在没有其他良好检验手段的此时,则是一个十分具有参考价值的诊断标志。 再结合李夫人经前间歇性腹痛、见光则痛、神志混沌、癔症等症状,余锦年愈发怀疑,她正是一位紫质病患者,若真是如此,那么那位成空法师所给她的真丹糖丸能够缓解她的症状,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糖食物能够缓解紫质病急性发作时期的症状。 余锦年心中忧虑,于是快速往李夫人院中走去,又因那溺色变红,怕是李氏发病了,不由脚下更快了几步。 他赶到时,果不其然听见了李氏的叫声,正待要进去,就见管家匆匆找来。 管家听到李氏的痛呼声,只当是习惯了,并无甚么反应,当前的头等要事乃是今日的素斋席。远远看见了余锦年,他心下未及一松,却又看到了旁边一身银绣白衣清荣华贵的男人,顿时感觉自己比院儿里那个李氏还要头疼。 想起昨日此人一脚踹开他的房门,亮出一枚蔷薇纹的玉佩来,自称是郦国公府的人,勒令他即刻搜寻府上走失的一名少年。他们杨府虽处一隅之地,却也因自家经营的除却赌业,还有诸多其他私类,尽是些见不得明光的,故而也常与官府打交道,知道些动向。 郦国公府季家是怎样的贵族豪门啊,那可谓是簪缨之族、鼎食之家,其祖上乃是武将出身,是开国夏帝左膀右臂的人物,手段狠绝、数战数赢,后大事成论功行赏时,因功勋卓越封世袭郦国公,乃是开国四公之一。又因其铁汉柔情,常于其旗帜上绘一朵蔷薇,戎狄之属见此蔷薇莫不惧之,故而其军又被边关百姓称为“蔷薇军”。 虽如今郦国公已传嗣数代,兵权已释,季家子孙也渐武向文,然此蔷薇纹却传下来,成了郦国公府的象征,寻常百姓莫敢仿之,且其花纹特殊,一眼便知。 当日他见了那玉佩,想起县令大人酒过三巡时说及的这桩轶事,顿时骇得双腿发软,哪里还敢细细端详对方模样?那可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他们杨家捏得灰飞烟灭的人物! 今日偷摸多瞧了两眼,又不由从季鸿身上品出些与旁人不同的高贵来,又恨自己眼瞎,没更早发觉此人不同寻常……既然那男人是郦国公府人,旁边那少年又是个什么身份? 管家揣摩了片刻,自余锦年身上竟也咂出些尊贵意味来,不由心中惴惴,委实不想上去搭话,恨不能当即将这两尊佛请出去。可一边是惹不起的郦国公府,一边又是闹妖闹鬼的自家,那白衣上师又是点名要让那少年来做斋——这真是一出越演越乱的好戏,这让他如何是好。 今早本该是早早唤那少年起来准备斋膳的,可一想,那季公子也睡在里头,他哪里敢进去扰人清眠啊,只好派人守在院外,吩咐若是二位公子醒了便来告他一声,谁知这两人醒了就四处乱走,害他找了好半天。 管家纠结着踱步,好容易走到他俩面前,朝余锦年恭敬行礼,为难道:“余、余小公子……” 余锦年见天气微寒,管家竟然大汗频出,应道:“嗯,怎么了?” 管家腰垂得更低,硬着头皮道:“因昨日敝府生了那样的事,上师临时决定在兰桂院中诵经祛邪,今晚酉时再行法事,这素斋……可劳烦小公子,于酉时前准备妥当?” 原只是准备素斋的事,余锦年点点头:“妥的。” 管家大松一口气,又朝季鸿行礼,这才忙不迭退下。 季鸿道:“你若不想与他们做,便一口回绝了就是。” 余锦年笑说:“来都来了,不过是几道菜,也不费什么功夫,只当是看热闹的代价了。” 两人说着走进李氏的院子,此时,那邹恒已经在里头了,杨二爷也在旁边气得团团转,一众仆妇小厮连哄带劝,试图说服在榻上打滚的李夫人起来喝药,而那李夫人只捂着肚子哀声痛号,疼了一身的冷汗,将额上发丝都黏成了一绺一绺的,极无形象。 邹恒见他进来,老大不乐意地白了一眼,而杨二爷则是憋了一股气,却因昨日被管家点拨了一通,不敢再上来找他俩的事。 余锦年对杨家人不感兴趣,但对这种紫质病很感兴趣,毕竟这样罕有的病是万里挑一,极难见到,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国医一生也未必能见上几次,更遑论是年纪轻轻的他。有此积累经验的机会,余锦年岂能放过,自然是要上前去查看一眼的。 李夫人因疼痛难耐,一脚踢翻了罗汉床上的小几,被余锦年堪堪躲过。 杨财见余锦年过去,顿喝道:“你做什么!” 余锦年道:“自然是上前诊病。” 杨财看他十分的不顺眼,可又想起邹恒也曾夸赞过他的医术,心中又疑虑道,这少年难道真是个有郎中?可他那张臭嘴,可不是被人劝上两句就能收敛的,一张嘴就恐吓余锦年说:“若是你这厮治不好她,我就——” 季鸿抬眼,冷冷向他看去。 杨财:“……” 余锦年见杨财被憋得说不出话来,不禁笑了下,才往李夫人的罗汉床前走去,他先是看了眼仆妇手中的药碗,一边问这是什么药,此前又是如何诊治的,一边卷起袖子,指挥小婢们将李夫人扶好放平。 这药一直是邹恒开的,只不过大半时间是倒得多、吃得少,李夫人如今偏执得很,比起邹神医吃了和没吃一样的药汤,更要相信那个不知道去哪了的成空法师所给她的辟邪真丹。那仆妇回头去请示邹恒,毕竟她只知熬药,至于药里都有什么,她哪里能清楚。 杨财气急败坏地攘了邹恒一把:“快说啊?” “……乃是调血方,亦曾服瓜蒌薤白半夏汤,均无效用。”邹恒一口老牙都快咬碎,实在是不明白余锦年攀上的这个究竟是谁,怎的连杨家都惧怕他。杨家都不敢惹的人,他又怎敢放肆,只好同意将自己的药方拿出来,给余锦年过目。 余锦年看了看,此调血方中有当归、白芍、川芎、红花、延胡索等,虽与自己所知的那个调血方有些细微差别,但也是大同小异,只是个别药味加减不同。 调血方此剂能够清热凉血、化瘀止痛,主治“经水将来,腹中阵痛”之症,从此方看,邹恒也的确是将李夫人的腹痛病当做经痛症来治了。 若是余锦年也从不知紫质症此病,大概也会云里雾里地先将李氏的病以经痛来处理,因此想法乃是合情合理至极。这么看来,邹恒也不全是个地道的庸医,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将药方还给仆妇,道:“请问可否让我触碰一下夫人的腹部?” 杨财的脸色顿时微变,尽管他在外头花天酒地,什么男女大妨都看做狗屁扯淡,可屋里的婆娘终归是自己婆娘,岂容其他男人摸来摸去,且还是去摸腹部这样私密的地方。 方要叱骂余锦年荒唐,旁边季鸿却神色平静地开口道:“你只管看。” 昨日杨财就被管家警告,尽管语焉不详,他也明白了,这姓季的是京中来的贵族,是往上一直数,数到天子殿前都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天子是什么?他这种为个杨家家产就能争得头破血流的小人物,天子对他们来讲基本与传说一样。此时姓季的都发话了,他又能如何说,只能闷住,将自己活活闷死算了。 余锦年看杨财连个反对的意思都没有,似个不敢伸头出来的乌龟,还奇怪了一下。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全杨府的人都知道季鸿身份尊贵,只有他自个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杨财突然老实了,便也不管其他的了,令人将李氏放平在榻上,两腿屈起。 紫质病的腹痛与其他各类腹痛不同,其痛多为绞痛,患者常自述是仿佛有一把尖锐的利刀在腹中拧绞一般,且其有时仅是脐周绕痛,有时又痛连腰背,总之并不会特定在某一区域,是故误诊时常被人当做是其他疾病。 他先以全部手掌贴合腹部,稍作压按,触手柔软,并未感觉到腹壁紧张,之后又以两三根手指并拢,触压腹部多个区域,李氏一直呼喊腹痛,却也未见有特别的压痛及反跳痛,腹中没有积液感,未触及包块,肝脾肾触诊均属正常。 什么异常都没有,就是痛。 余锦年对紫质病的诊断又更确信了几分,他又问杨财:“夫人娘家那边,可有类似症状的亲戚?” 杨财愤懑道:“我哪里知道,她娘家人都死绝了!这死样怪气的衰娘们儿……” 余锦年最烦听杨财喋喋不休的骂人,于是也不再问他,转而去找李氏有没有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丫头仆妇,最后找倒是找到了两个,却都没听说她娘家老爷那边有这样的病,倒是有个丫头说,李氏母亲那边有个什么亲戚,早年间是中邪死的,具体是中了什么邪便不知了。 他听罢点点头,讨来笔墨,边写边道:“我先与你们夫人开些止痛膏,你们拿了这方去药坊,令他们将药材磨成粉后取回来,再准备一碗陈年黄酒。” 这方原是以前跟师时,一位老国医常开的止痛膏方,于癌性疼痛等重度疼痛都十分有效,能够活血散结止痛,据说可媲美吗啡等止痛强药,他只听过病人对此方的称赞,却并未以实际感受过此方于止痛上的神奇,今日有此机会,便正好与李夫人一试。 邹恒此前并不相信余锦年小小年纪能看出什么,此刻见他竟真开起药来,不禁走过去看了两眼,只见他磕磕绊绊写下了“延胡索、乳香、没药、冰片、血竭、川乌、三七等”各药,其中血竭的“竭”字与延胡索的“延、索”二字还都写错了,脸上登时浮现出嘲笑之意。 就说这小子如何会看这样奇诡的病,药名都写错了,怕就连这方都是从别人那儿窥伺来的罢! 余锦年听见邹恒一声嗤笑,也低头审视起自己的方,毕竟与医者来说,一药之差,可就不是粗心大意的问题了,那是要命的哇!可他瞧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正是苦恼,季鸿走了过来,见了此方,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才弯下腰来握住他持笔的手。 “这延字不是教过你数遍,怎得还记不住?”季鸿低声责道,同时带动着他的手,在余锦年写错的那个字上稍加改画,“这竭字也没有那一点,索字的横过于短了。” 余锦年的手被他包攥着,只觉得不仅是手背,连脸上都生得滚烫,羞愧无比。 “这回可记住了?”季鸿躬着腰,轻轻一偏头,嘴唇正好与余锦年的耳缘同高,他张口说话时,声音便似直接扫到了余锦年的耳朵里,带着股微微湿热的气流。 余锦年身上一酥,忙从他怀里跳出来,低着头将纸张扯走,又照着季鸿的更正重新誊抄了一份,才肯交给仆妇,之后又凝神细想入口的汤剂该如何开。 季鸿摇了摇头,无奈地站到了一旁,不再干扰他了。 李夫人这紫质病年岁已久,且余锦年也是头一次亲自治疗此病,他也不敢保证多久能够见效。邹恒一直所用的调血方以活血化瘀为主,未能有明显效果,是故此次应该尝试一下从其他治法入手,且紫质病的基本病机乃是湿热阻滞、脏腑失常,而李氏舌脉亦对此有所佐证。 中医治病是“辨证论治”,不在治其病,而在治其证,是故中医之中又有了“同病异治、异病同治”之说——即是说同一种病可能会体现出不同的证候来,譬如一个感冒也是有风寒与风热的不同;而不同的病也有可能有相同的证候,又比如吐血与头痛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病,却皆可能因肝火而致。 这便是——证同治亦同,证异治亦异。 李氏此病虽罕有少见,却也不是没有良方,中医之奇,便是能够以我所治之病,治我所未见之病,以一句略显荒唐的话来说,就是可以让你“糊里糊涂的活”。思索良久,余锦年终于动笔开方,写下一个大黄黄连泻心汤,又加陈皮、延胡索、木香等理气止痛,并几味化湿药。 此方原是治气机阻滞、无实无物之胃脘痛,此处便延伸开来,取其清热化湿之效,达到通腑与泄热的目的,给湿热邪气以出路。 余锦年这回仔仔细细的写字,每个字都要认真思考好几遍才敢落笔,想不起时便不自觉以笔杆抵住下巴,就连笔锋上墨汁滴落在手上也未曾注意。 这时,背后李氏突然坐跳起来,神经质地挥着两手,在自己腹上胡乱推拒着什么,且边抓边喊:“你不要上来,不要上来!不是我害得你,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怀个孩子了……你要报仇去找二爷,是二爷、二爷……” 她还没喊出二爷什么,杨财脸色唰得褪成煞白,一步夺过去,死死捂住了李氏的嘴。 嗯,产生了幻觉。 余锦年对自己的诊断更确信了,又抿抿笔尖,将药方开完,交给一旁等候的仆妇。 那抓药的仆妇刚走出门去,接着就有个小婢进来给李氏送粥,余锦年看了眼,见又是碗大骨大鸡熬制的所谓补身汤,于是另吩咐道:“以后但凡你们夫人病发,便与她熬制甜粥,越甜越好,或其他甜口菜色皆可,每日在李夫人膳食上所用去的糖要不少于八两……就是怎么甜怎么来。若是她胃口不好,就直接喂她浓糖水——都记住了?” “记住了……”一众小婢瑟瑟缩缩地应道。 余锦年又唤来一个伺候李氏起居的婢子,口头教会她如何用黄酒调配止痛膏,涂抹在李氏脐周,并以干净纱带略微缠绕,并嘱咐她每两至三个时辰更换一次。 全部安排妥当,他才在一片或惊或疑的目光中走出李氏的院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走在去往大厨房的路上。 “累了?”季鸿道,“若是累就不要去厨下了,回去歇着。” 余锦年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我好像知道李夫人口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季鸿对此并无好奇心,只是顺着少年的话问道:“是什么。” 想起这个,余锦年打了一个激灵:“是个小孩子吧,或者是个婴儿?她大概一直以为,是那个婴儿令她腹痛不止,是故不断地求神拜佛,还吃什么辟邪丹……” 说话间,就到了大厨房的门口,余锦年一走进去,就见其中七八口灶,还有负责打下手的厨婢若干,几个年纪小的正围着水盆,边洗菜边边听一个老婢扯皮,或许是府上闹了“狸猫邪祟”,这对杨家来说已是天大的乱子,管家也愈发管不住这些仆婢们的嘴,下头的人心也都浮躁了,便开始翻扯出陈年旧事来碎嘴八卦,似乎还提到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四爷。 一人道:“赵夫人掉胎竟真是和四爷有关?” “可不是吗,我当年伺候过老爷一阵子,记得可清楚了。这赵夫人落胎了以后,曾闹到老爷那儿去。”老婢压低声音说,“道是四爷强占她不成,遂下药报复。那时候啊,老爷还被兰姨娘哄得五迷三道儿的,竟也没对四爷如何,只说是家丑,令赵夫人不可四处宣扬,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了。” 小婢瞪大眼道:“什么,四爷强占——” 她忽地一住嘴,不敢提及那个淫秽的词儿了,面上却不由羞涩了几分,问道,“可赵夫人不是身怀六甲么,这怎么好……好去做那种事?” 老婢点头:“可不是吗,真要是做了这种事,那可真是禽兽不如了,没想到四爷那么小就敢有这种歹心,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余锦年听了两句,差点要笑出来了,且不说兰姨娘究竟是不是专门魅惑人的狸猫精,只说赵夫人落胎这事,当时那小四爷还只有十三四岁,恐怕连他有没有学会自渎都是个有待考究的问题,究竟该如何一步成人,直接学会去强占亲嫂了? 一名小婢听见有忍俊不禁的笑声,回头一看,吓得腾然站起:“公公公……” 余锦年敛了笑,正色道:“是公子,不是公公,莫喊错了。” 小婢一哆嗦,唯恐因碎嘴而受罚:“是是是……公子。” 余锦年自然没有这个闲工夫,他带着季鸿径直走进厨房里去,上司巡视一般将笼柜间的菜蔬都视察了一遍,缺此少彼的便命人去其他小厨房借来。 因佛家有不食五荤的讲究,说五荤之物影响修行,佛经言其“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又说容易引来喜食此物的恶鬼,是故余锦年便先行将这些东西刨除出去——即葱、蒜、韭、薤、兴蕖等味道臭冲之物。不过佛家倒不禁姜、椒之物,让余锦年松了口气。 不然让他将一堆蔬菜直接扔锅里随便加盐煮一煮,不仅是他自己嫌弃,恐怕四方神佛见了都要捂着嘴绕开。 余锦年吩咐好要用到的菜果,便会有手法利落的厨婢替他切好,而他要做的就是掌厨动锅而已,至于要做什么,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打算做个糖醋藕排,一品菇,三色蔬,杂锦菜……再来个听着很洋气的翡翠玉卷,一道寓意吉祥的金玉满堂,一道清新醒胃的莲腐薏仁汤,最后配个酸酸甜甜的果酱蜂蜜山药泥,并玉米杂面的松软蒸饼和几种冷素盘。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十五六道了。 报完菜名,一旁等着分菜来切的厨婢都听傻了,除却几个她听过的府上也做过的菜色,像什么翡翠玉卷、糖醋藕排,她是见都没见过的,愣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道:“能再说一遍……” 余锦年笑了两声,又将这几道菜报了一遍。 那小婢被他笑容晃了下眼,忙羞涩地低头记菜,嘴里念叨着生怕忘记,转头去吩咐其他人了。 余锦年就挑了个顺手的,先做了个翡翠玉卷——翡翠玉卷能够叫此名字,是因为其外形清透剔亮,宛如翡翠白玉。 他将莲花菜一页一页地掰下来,剔除硬梗只留下叶片,下锅焯软。然后用手边有的一些菜,诸如香蕈、甘荀、冬笋、腐皮等物切丝,用糖、盐、豆酱等下锅翻炒,炒好的菜用之前剥下来的莲花菜叶片全须全尾地包裹起来,卷成手指长短的菜卷,一个一个似小山般叠在盘子上。之后将菜卷再蒸上片刻,至这些小卷一个个清莹透亮,润白如玉,再浇上一层浓芡汁即可。 他做的菜,自然不能只便宜了别人,于是刚出锅,便先自不起眼处拨了两个,装在小碟子里,呼呼地吹凉了递到季鸿嘴边:“偷偷尝一个,这叫翡翠玉卷。” 季鸿被他小老鼠般的行为逗笑了,张嘴咬了一口,点头道:“嗯,构思巧妙,确实形如白玉翡翠。” 他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余锦年便将剩下那个咔吱咔吱吞肚子里去,转头就要去做下一道。 季鸿忽然说:“勿动。” 余锦年纳闷道:“怎么了?” 季鸿忽地凑近来,余锦年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感觉到嘴边被他舔了一下——季鸿将他吃到嘴角的酱汁儿舔到嘴里,又轻轻地在少年嘴上印了个章,过后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嗯,味道不错。” 余锦年被他看得头皮发毛,拿胳膊肘攘了他一下,小声警告说:“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他说是这么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弯腰伸手去拿菜时,还偷偷地舔了舔嘴唇。这些一连串他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动作自然被季鸿收在眼里,却碍于有婢子正好看了过来,只好按捺住心情,不再与少年裹乱了。 余锦年因为自己心里甜甜的,手下也就做了个甜甜的蜂蜜山药泥。 是将蒸得软透的山药压成细泥,再用新鲜甘橙榨汁与蜂蜜调和成果酱,直接浇在山药泥上而得,其口味酸酸甜甜,软软糯糯,蜜蜜黏黏……简直跟自己此时的小情绪是一样的了。 他转头偷偷看了眼正在帮忙分菜的季鸿,心旌又是一阵摇动,此时季鸿突然一个回头,朝他抿了下唇角,余锦年手下一抖——把蜂蜜加多了。 …… 将一桌子素斋全部做好,已差不多有酉时,余锦年与季鸿也都偷食儿偷饱了,很快,就有一众小婢被管家派过来端菜。 余锦年便跟着她们,一同前往做法事的兰桂院。 正低头数着脚下的鹅卵石,便听见对面传来一阵叮铃铃的金环佛杖声,仍是那样的清脆空灵,佛杖一摇,周围蓦然地静了,仿佛是为了应和佛子的安抚一般,万籁俱寂,只有随声响起的两声叮、叮的佛铃,徐缓而肃穆。 余锦年抬起头来,正见几步开外,那白袍僧带着杨家众人从前院而来,因他二人挡了路,是故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是时有风徐来,撩动了僧人面前的素白帷帘。 那白帘下,露出了一张微微含笑的嘴角,比起僧人手中庄严的环杖金铃来说,此时这个笑容便显得有种不合时宜的轻浮之感。 他们二人向两旁让开,白衣僧人又继续口中诵经向前走来,这声音很是熟悉,行至他们面前时,余锦年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怀疑,用极小的声音唤他道:“……一心?” 只见稳步行走的僧人顿了顿脚,似乎是发出了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而后继续唱道:“尔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他方唱罢,只见原本应该在吃了药歇在房中的李夫人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跑了没几步就痛得跌倒在地,连怀里的妆奁都摔了出去,豆大的圆润珍珠撒了一地,金银翡翠各色簪花也都漏了出来,看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李氏害怕被人抓回去,忙急匆匆爬起来,将地上的金银珠宝胡拢进妆奁之中,连滚带爬地跑到白衣僧的脚下,将妆奁里的珠宝供在他脚边,形如疯癫地磕头道:“成空法师,成空法师,求您救救我罢!你再赐我些丹药,这些,这些珠宝全部给你……” 她拉开妆奁的抽屉,见其中只有五六支花簪,顿时悲怆大哭:“我只有这些了!我发誓,我从今以后礼佛茹素供奉您……求您行行好,将那个鬼东西从我身体里赶走罢……我不是故意吃他心脏的,是、是二爷,二爷请来的神棍施了法,说这样就能让我怀上儿子……” 她回头看了看,又指着赵夫人嘶吼叫道,“他娘也在!法师,法师,你告诉他,他娘也在的!让他去找他娘好不好啊!法师,求您给我些真丹罢,我真的受不了了……” 此一语出,惊骇满杨府的人。 ——李氏竟然吃了赵夫人孩儿的心脏? 此时杨府上下众人脸色五彩缤纷,杨三爷脸上只有惊怒,而赵夫人眼里除惊怒之外还多了悲痛,二爷杨财则是脸色青白,大呼李氏是个疯婆子。 至于余锦年,他笑看着这一锅浑水终于搅成了一锅热汤,除此以外,出于医者本能,则还想起了一句古话:“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第52章 糯米枣 神医扁鹊曾有“六不治”之说,其中一条便是说“信巫不信医”,倘若病人听信神鬼巫术胜过医道,那么不论医者如何尽心尽力,于药效上始终不得圆满。 而李氏正是信巫不信医到了极致。 余锦年不禁疑惑,白衣僧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李氏这么死心塌地的信任他? 李氏哀嚎着将吃婴儿心脏求子的事情抖落了出来,杨财霎时两腿发软,却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住了,毕竟李氏癫狂之貌已不是一日两日,而一个疯子的话又能有几个人信? 白衣僧袖中微动,指间便多出一粒绿豆大的黑色小丸来,仿佛是作为奖赏般赐给了李夫人,李氏似乎是嫌它比以往所吃的小了很多,脸上露出了乞怜的表情,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去接时双手疼得颤颤巍巍的,一下没捏住,那黑色小豆便骨碌碌掉到地上,沿着鹅卵石纹间的缝隙,滚到了余锦年的脚边。 他将小药丸捡起来,两指使劲一揉,一股淡淡的又苦又涩的腐旧气味扬了出来。 余锦年眸中微缩,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却也因此惊叹道:“阿芙蓉?” 许是时间匆忙,未来得及精细加工,所以留下了一些生膏苦涩的味道,让余锦年闻了出来,否则若是熟膏,气味应当是香甜芬芳,就像……像初到一心房中所闻到的那个气味,只不过后来一心焚了醒心香,将那气味盖住了。 怪不得李夫人吃了这真丹能够止痛,阿芙蓉本就是阿片类制剂的原材料,含有吗啡成份,能够镇定止痛,且她若是服之日久,又难免对其产生依赖,自然是瞧不上其他郎中了。而此小粒中虽有些阿芙蓉的味道,但却很清淡,想来并非是纯膏,还掺杂了其他东西。 因这粒被余锦年碾碎了,白衣僧又掏出一粒来给李夫人。 李氏再不敢大意,两手捧着接过药丸,着急忙慌地塞到嘴里。 后头杨财抄起地上一块石头,扬手就要打骂李氏:“你这个疯婆子!你剜心食肺与我何干,莫要泼这脏水给我!看我不打死你个——” “大师救我!”李夫人被腹中鬼婴憋闷太久了,此时又是神志激昂,正是说话压根不计后果的时候,此时见杨财要打她,更是心中恐惧,抱住白衣僧的腿脚,躲在他身后喊道,“杨财!你与那姓赵的婊子的事儿当我不知道?你敢让那孩子生下来吗!我是信了你的邪,才叫那鬼婴借腹!杨进,你也是个痴傻的,连孩子不是你的都不知道,你们都是傻子……” “胡言乱语的泼妇!”杨财怒骂,冲过揪着李氏的头发将她从白衣僧身后拽出来,抬手就扇了她几巴掌。 此时本在厨下帮忙的清欢跑来找年哥儿,瞧见这又打又骂的凶狠场面,惊得往季鸿身边躲去,直小声念叨:“这、这是怎么了……” 季鸿低声道:“少问少看。此处无事了,你先回面馆罢。” 清欢“哦”了一声,怀着一腔疑问先回家去了。 脸上挨了几巴掌的李夫人尖叫着,突然回头看到墙头上的一只满嘴猩红的花狸猫,顿时大笑起来:“大家都不要好过了,那狸猫精又来了,哈哈哈……又来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杨财你将亲子剖皮挖腹,这就是报应!” 余锦年也抬头看了一眼,那只玳瑁花色的狸猫壮得很,也不知是喂了什么长大的,竟是比自家的小叮当还要大一圈,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布包,它似乎是刚啃食了生肉,嘴边两撮嘴毛被染得血淋淋的。 花狸猫驮着小包袱跳下来,呲溜流进兰桂院里去了,一个小小的棍状物从它的布包里漏了出来,有胆大的仆役走上去捡起来一看,竟是根细细小小的腿骨,登时吓得一扔。 三房的赵夫人此时双膝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好被身旁的小婢给扶住了,却也是花容失色——那布包的花色,分明是当初葬下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时,亲手挑选的布色!杨进狠狠瞪着自己的妻子,想他自赵氏丧子之后对其关怀有加,却没想到她竟然早与杨财那色鬼勾搭在一起! 后头有小厮窃声议论道:“不是说四爷,怎的变成了二爷……” 忽地金铃骤响,满园的人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白衣法师挥起锡杖向兰桂院走去,道:“既是如此,是非曲直,不若辨骨一问。” 听法师要辨骨,杨进是第一个紧跟而上的人,李夫人强忍着腹痛,也由婢子搀扶着走了进去,剩下个赵夫人与杨财,一个大惊失色瘫倒在地,另一个则唾骂不休。 时已入冬,才酉时过半,天色便已浓厚如墨,兰桂院中点起了数盏烛灯,支支迎风摇曳,使这尘封数年的空院愈显得阴风阵阵。方才那玳瑁花色的胖狸猫正蹲在供桌上,舔舐着余锦年所做的那道橙蜜山药泥,尔后躬起脊背伸了个懒腰,蜷缩在供桌上舔毛。 白衣法师伸手拂过狸猫的脊背,将那小包袱拆解下来,布包中的东西甫一见天日,供桌上的两根红烛唰得一下耀起了一瞬的诡异白焰。 他拿出一根针来,道:“请二位施主各舍两滴血,让此婴骨亲自辨认……其生身父亲究竟是谁?” 滴骨辨亲! 杨财胆小如鼠,一听要滴骨辨亲,连装模作样的稳重都顾不上了,这婴儿究竟是不是他的种,他会不知道吗,若不是杨进那厮于房中之术无用,赵氏又怎么会与他半推半就作出那种孽来,可他哪里又能想到,自家婆娘三年都没能下一个蛋,他与那赵氏不过只有几次露水情缘,竟是一发而中! 赵氏鬼迷心窍,企图狸猫换太子,生下这个孽子来替他们三房争夺家产,他杨财又怎么可能为人做嫁衣,这个孩子当然留不得,自然是要动动手脚。 至于小四……他怎么知道赵氏怎么会将脏水泼到那个倒霉催的小四身上! 赵夫人瘫在地上,任是小厮仆妇来扶,也是腿软得站不起来。 杨财则是不住往人堆里退,刚要撒腿逃跑,就被几名家丁给提溜了回来,压在供桌前,早已憋了一口恶气的杨进走上前去,抓起他一只手按在桌上,也并未使用白衣僧手中的细针,而是自家丁腰间摸出一柄防家护院的宽刃刀,径直在杨财手上一划。 “啊——!”杨财扯着嗓子痛叫,眼睁睁看着湿热的血液从手心流到那猩猩白骨上,又很快,渗进去了。 见杨财的血融入了婴骨,杨进双眼瞪得通红,气得险些一刀剁了杨财的手,怒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可能,不可能!”杨财一个劲摇头,慌不择言道,“那婴儿尸骨早已被我埋到风波寺山腰上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埋在了哪儿!这妖僧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他定是随便拿了一具尸骨来诓骗你们!” 之前还是上师,这转眼间就变成妖僧了。 赵氏一听这尸骨被杨财动过,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惊骇来,杨财动了尸骨,那……那张婴儿皮,究竟是谁剥下来的?一瞬间,她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子里透了出来,纵然她为妇不贞,也曾经害怕腹中孩儿的身世被人戳穿,可这毕竟是她肚子里的一块肉,她从未有过剥皮剜心这样恶毒的念头! 白衣僧却是淡然自若,双手合掌轻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起道:“当日本僧要于树下坐禅,却发现一只受伤的狸猫占据了本僧的蒲团,此猫双眼泣血,呜声低哀,竟不吃不喝在树下冥思一昼夜之久。本僧观其与佛有缘,遂与之夜谈一二。” “她说自己在山下蒙受了不白之冤,如今孤苦伶仃,命不久矣,遂恳请我为它寻求真相,并照料她的孩子。说罢泣血而死,化为青烟而去。”白衣僧说着指了指供案上安然蜷卧的花狸猫,“其子便是此猫,是其母怨魂指引它找到这具婴骨……” “噗……” 正是说到紧张严肃的地方,院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忍俊不禁的嗤笑来,白衣僧的素白帷帽一动,余锦年立刻捂住嘴,钻进季鸿怀里去,把头埋在季鸿身前做鸵鸟状,俨然一副“不是我,和我无关”的模样。 季鸿长袖一掩,护着少年从院中挪到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低头道:“莫要顽皮,小心招打。” 余锦年做了个鬼脸,轻声道:“没忍住,他这个猫母泣血、猫子寻骨的故事实在是太……”他想说荒诞无稽,抬头看看季鸿一脸凝肃,于是问他:“你信吗?” “你若不信,我便不信。”季鸿自然而然地说。 这么没有原则的啊。 余锦年笑了下,指着那具婴骨悄悄与他说:“这具婴尸都已白骨化,骨松质软,莫说是杨财的血,就是随便找来什么猫猫狗狗,又或者是弄碗橙汁儿来,都能渗进去。这种辨亲法,顶多是骗骗杨家这一群老迷信了。” 他说着又不禁想到,也许白衣僧就是明知此法做不得数,所以专门来诈供的呢!这不,满院子人都上当了,这阴谋倒是叫这痴愚的杨二爷给说准了,可也没人信他啊。 这时杨三爷指着赵氏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荡妇!还不速来人,将她给我关到祠堂去,择日请了族老来,将这对奸夫淫妇浸了猪笼!”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直到被杨进踹了两脚,这才上去按住自家夫人。 “杨进,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赵氏被按在地上,索性破罐子破摔,嚷嚷道,“孩子掉了以后,是谁让我去反咬老四的!老四个孩子,不过曾在你房里歇过个午觉,你却连我的名声也不顾了,逼我去与老爷说是四爷强占我……你怕什么,不就是怕没了孩子,老四会继承家业吗!” 赵氏被几名家丁扭打着禁锢到墙角,还扭头瞪着院子里的众人,冷笑起来:“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畜生!活该被兰姨娘寻仇!” 她望着供案上的狸猫喊道:“老四,你看看,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他们害了你和你娘!还有那个杨财,最不是个玩意儿!” 听到桌上那只狸猫就是小四,杨财顾不得捂着流血的手掌,伏在地上磕头道:“小四啊,不是我不是我,他们都有份!那污蔑你娘与人通奸的家丁是三房找来的,我不知情啊!还有,还有,当年那些鬼动静也不是我,指不定都是杨进这王八蛋搞出来的——小四,你要复仇去找他,找他!” 案上狸猫睁开一双绿眸,森森地俯视了一眼案前诸人。 杨进气得涨红了脸,登时狠狠踹了杨财一脚:“放你娘的狗屁,那老道是不是你找来的?!” …… 好一出相互撕咬的闹剧。 这偌大杨府没了杨巨富这根能够威慑四方的顶梁柱,顷刻间就散乱得没根没骨,各人干的那些丑事一旦被揭穿,就似一群脱掉了羊皮的豺狼,再装不下去温雅之流,纷纷暴露出杨家的刁钻本性。管家再是杨老爷的心腹,可毕竟只是个管家,家里不乱还能管得住,一旦这样彻底地乱了,他的话也不再好使了,是顾了前便顾不得后。 余锦年啧啧直摇头,他懒得再看,也不愿这相互殴打辱骂的不斯文场面侮及季鸿的眼,便拉着男人的手,挑着众人之间的缝隙溜出院去。 刚出了院,之前偷撕法华经的小娇婢追了出来,叫住他道:“小先生!” 余锦年闻声向后看去。 那小娇婢将一包银锭递给余锦年,道是管家吩咐给的操办素斋席面的钱,只是如今这场面,怕是办不了三天了,言外之意,便是请余老板与季公子及早离府。 余锦年自然乐得自在,他也不与杨家人客气,伸手接了银两,掂了掂,还挺实在。 小娇婢见他要走,忽地又鼓足勇气说:“小先生,以后……可否还请您来给我们夫人治病?” 余锦年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很是奇怪,他非常想提醒一下对方,并不是他未给李夫人治病,而是李夫人信巫不信医,不肯吃他的药。 小婢低头道:“奴婢有件事,想说给小先生听听……夫人以前也是好的,还曾经出过银两救我家度过难关,只是后来因为子嗣的事情有些烦躁……再后来,她又生了这肚痛的病,一直神叨叨说腹中有个鬼胎……”余锦年不禁小声嘀咕道:“可不就是心怀鬼胎么。” 因离得远,小婢并未听见,反倒是叫身旁的男人听见了,季鸿一只手揽在余锦年腰侧,轻轻捏一下,朝他蹙了蹙眉,轻责他莫要当着人家的面胡乱说话。 小婢继续说道:“我因此上风波寺中为夫人祈福,来时路上便遇见了那位成空法师,他听了我的话,给了我一盒药丸,说是可以涤荡鬼气。可……” 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些什么,先是回头看了眼乱成一团的兰桂院,见那白衣僧仍在其中站着,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上个月法师来送药时,我曾偶然间见了一眼法师的真容,虽只是匆匆一眼,未瞧真切,却隐约觉得这位成空法师的眉眼好生像、像……” “像什么?”余锦年希望她快些说完,他好领自家季公子回家去钻被窝取暖。 小娇婢跺了跺脚给自己鼓气:“像我们府上早已没了的小四爷!” 余锦年愣了一瞬,心想这又是什么展开。 “虽然已经好些年了,婢子也不知小四爷长大了究竟该是什么模样,不过婢子见了那法师的当下,就想起了小四爷,可是当年那道长说,我们四爷与兰姨娘都已死了的……”婢子抖抖肩膀,赶走没来由生起的冷瘆感,壮着胆子说道,“那日小先生也在罢,也亲耳听见风波寺上并未有成空法师此人,可法师也是亲口说过于风波寺禅修……婢子不知是不是小四爷怨魂未散,所以施了这障眼法?夫人是婢子家人的救命恩人,婢子实在不忍看夫人继续被其欺瞒哄骗,小先生医术高明,连邹神医也绝口称赞,定是能够治我家夫人的病。” “奴婢不敢说,也不敢想,院子里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个人……” 话音刚落,一声碎碎的金环声自她背后凭空响起,婢子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一个趔趄就朝余锦年扑来,季鸿伸手将少年往身前一裹,余锦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与季鸿贴在了一起,鼻息间闻到清冽的衣皂清香。 至于那婢子,一头栽地上昏过去了。 余锦年看得哎哟一声。 季鸿紧张道:“撞到了何处?” “我替她哎哟的,这一下怕是摔得不轻。”余锦年从他臂弯里退出来,蹲地上将那面朝下的小婢翻转过来,见她确实只是昏过去而已,并无大碍,便放下了心,拍拍手上灰尘说,“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一道年轻声音笑起来:“余老板何知我就是人,而不是怨魂呢?” “怨魂才想不出这么啰嗦的法子,还不如直接将他们吃掉了事。”余锦年借着季鸿的手站起来,看向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的白衣僧,“是罢,一心……小四爷?” 白衣僧微微摇头笑了几声,终于抬手将头上帷帽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正是一心。 他仍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逢人便带三分笑:“今日的素斋,是一心这些年来见过的……最丰盛的斋席,余老板的手艺还是这样厉害。” 猜测他是一心时,余锦年只觉得这事惊奇,可真的见到他是一心了,却又忽然觉得阴森发凉,于是往季鸿身边靠了靠,沉下心来说:“我的菜再好,可不比一心小师父的手段好,装神弄鬼的手法可是比我的菜要好看百倍了。” 一心奇道:“不如此,他们又怎么会恐惧忏悔?他们怎么会知道,那假冒道士的乞丐是如何打断我的腿,又是如何侮辱我娘,他们眼里只有那几块黄白之物!合该是一心礼佛的我们受这份罪吗,难道他们这群人就不该知晓冰天雪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究竟是何种滋味?” 余锦年:“……” 一心话中极尽怨懑,面上却全无表现,甚至还微笑着,给人以诡异的感觉。 季鸿冷道:“你如何复仇,与我们何干?” 一心叹了一声:“本是无关的,可那日见了余小先生,忽又改了主意。一心活着,原只为报仇雪恨,甚至为此远渡番国,拜了番师,学了些不入流的番医炼金之术,因中原未曾见过这些奇淫巧技,故而一路行来也靠这身行头赚了不少盘缠。” 余锦年惊叹,这是不少吗,这是暴富了好吗。 他白衣微扬,看着稍稍矮他一点点的少年,认真说道:“一心这一辈子很短,却是一辈子都在言不由衷,今日却想说句久违的真话—— 一心喜欢余小先生,也因此,从未想过要加害与你。” 余锦年:“……?” 季鸿如临大敌,往前迈了半步,将正在发蒙的少年圈进自己的臂弯里,示威般的轻轻揽着少年的肩头,冷着脸默默宣示自己的主权。 一心忽地一笑,对季鸿道:“季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一心的喜欢,乃是欣赏向往之意,并不想对小先生做些什么。况且,一心也没有任何能力来令小先生继续无忧无虑下去,还请季公子千万不要割爱与他人。”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好像他是能随便让来让去的东西似的,余锦年暗中腹诽道。 “我做过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愧对佛祖,愧对信民。一心这一生,不过撩撩二十一二年,前十几年时浑浑噩噩,中间几年又蹉跎漂泊,纵然腰缠万贯,却也未曾有一天是轻松快乐的——除了寒衣节那日。”一心似乎是想到什么,眼睛里亮着奇异的光芒,“很有意思,一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季鸿微微不耐,任是谁一直被迫听旁的男人不住夸赞自家少年如何有趣如何可爱,这醋坛子也早该被打翻了,于是打断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心恍然收回心神,回到正题道:“小先生曾治好了一心的病,一心尚未支付诊金,甚是愧疚。今日这一趟,便是一心付给先生的诊金,过几日还有谢医礼送上门去。” “什么意思?”余锦年纳闷。 一心故作神秘,神态平和道:“过两日便知了,小先生请回罢。夜深了,路上小心。” 他说罢,扭头回到了兰桂院中,回手关上了兰桂院的院门,将自己与那一众打骂吵嚷声全部封在里头。里面恍惚传出了莲花锡杖的声响,叮铃铃,叮铃铃,伴着铮铮肃穆的佛铃声,又不过片刻,扬起幽幽的唱经声,却不似佛子诵经,更似鬼魅吟歌。 余锦年推了推院门,没有推动,似乎是什么东西卡在了门栓上。 —— 翌日,余锦年自一碗面馆中醒来,他转个身,闭着眼在身旁男人的身上蹭了蹭,将一头乌发都蹭得炸起了毛来,又抓起季鸿的一片衣领,拽到在脸前使劲嗅了嗅——嗯,的确是这种令人安心的味道,让人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他又想起昨日的遭遇来,不由打了个激灵,忙跳下床去,急匆匆跑到厨间。 清欢正在厨间揉面团,见了他招呼道:“年哥儿,昨夜回来得那样晚,今日怎么不多睡一会?” 余锦年连连摆手:“不睡了不睡了,起来做点糯米点心,祛祛昨日的晦气!” 他念叨着就从筐儿里捡出一碗个肥肉满的大红枣子来,又蒸了一碗糯米饭,同时吩咐道:“清欢,替我将这些枣子的枣核剔出来,枣子切半,但不要切断。我去锤一下糯米。” “哎。”清欢脆生生应道。 她手很巧,动作又麻利,没等余锦年将糯米饭锤好,就将枣子全部处理过了,一个个红胖枣子敞开着口儿,红红火火的,看着就暖融融,还颇有些笑口常开的趣意。 余锦年这边将糯米饭锤得烂软,使饭中米粒都消失了,似做糍粑团一般,之后便教着清欢,将糍粑团揪成一小剂一小剂的,捏揉成粗短的小条,夹在切敞口的红枣里。 “入甑将枣子蒸熟。”他一边舔着指头上粘着的糯米,一边指挥清欢上锅去蒸枣子。 凑枣子蒸熟的功夫,余锦年又简单做了个清爽开胃的虾米白菜汤。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枣子出甑,各个儿红得晶亮,仿佛是抹了一层油光似的,圆圆滚滚的,模样煞是喜人,红枣的甜与糯米的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尤其是刚出锅这阵,又香又甜令人鼻子发痒。 清欢直接下手,捡起一个来吃,烫得嘶嘶直叫。 余锦年笑话她心急,又取出之前酿好的桂花蜜出来,在枣子上薄薄淋上一层,说:“这才好吃呢。” 火红喜气的枣子,雪白的糯米夹心,配上金黄细碎的桂花蜜瓣,即便是端上什么大酒楼的桌子,都够资格的了,清欢吃了两个,就连手指上沾的蜜汁也不舍得放过,裹着手指给舔干净了。 余锦年端着糯米枣与虾米白菜汤,回到房间时,季鸿正巧醒来。 他端着糯米枣跑过去,高兴道:“张嘴,啊。” 季鸿微微别开了头:“还未漱口。” “不嫌弃你!”余锦年锲而不舍的,一定要让他吃一口,许是经过了昨日那桩糟心事,连他也不自觉搞起了封建迷信这一套,“快快快,桂花蜜要滴下来啦,黏糊糊的。” 季鸿只好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下来。 余锦年果然不嫌弃他,将季鸿吃剩的半个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糯米很黏,在牙齿间嚼动时发出些摩擦的声音,他坐在床头一边吃一边催促季鸿快起来洗漱,正囫囵含糊地说着话,一具微温的身躯自后背贴了上来。 他一下子住了声。 季鸿用被子将自己与少年一起裹起来,俯下脑袋靠在对方肩头,鼻尖缓缓摩挲着少年光滑细嫩的颈侧肌肤,也许是一早晨都在蒸着红枣的小厨间呆着,他身上也沾染了一层枣香味,比起盘子里的糯米枣来说更加的香甜可口。 他情不自禁地张嘴咬了咬,余锦年身上一颤,径直向后躺去,踹了鞋子大被一蒙,与刚醒来就使坏撩拨他的男人滚作一团,将季鸿压在枕上用力嘬了一口,似乎是为了报在杨府被啃了一脖子的仇。 被窝里只传出咯吱的床摇声,男人低沉的喘息声,以及少年清灵的笑声。 正啃得起劲,窗外突然“嘎!”的一声叫唤。 “咦?”余锦年从被子里探出个头,仔细听了听,奇怪道,“什么玩意儿,鸭子?我们面馆里哪来的鸭子,莫非是我的错觉?哎,我去看看好了——唔!” 话没说完,软热的被子底下又伸出一只手,将正欲掀被下床的少年拽了回来,重新掖进被子里头,没多大会,就传出一阵湿湿黏黏的接吻声,枕上两抹颜色深浅不同的发丝层叠缠绕在一起。 少年呼呼吐气:“你往哪儿啃呢?等会,等会,让我喘口气……” 另一道沉哑声线响起:“专心。” 少年嘀咕说:“不是,我真的听见鸭子叫了呀!” 男人道:“勿言。” 余锦年刚老实地闭上嘴,紧接着外头跟似掀翻了鸭子窝似的:“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你看吧,就是有鸭子!”说罢就推开了正在兴头上的男人,惊奇地跳下了床榻,蹬上鞋子向外跑去,留下季鸿一个人独守空房。他在院子里待了片刻,就又开心地高声喊道:“哎呀,阿鸿,快出来看鹅呀!是大白鹅呀!” 季鸿:“……” 白鹅有甚好看? 第53章 胭脂鹅脯 鹅是身肥羽白的大白鹅,院子里约莫有三四只,还有别的鹅叫声从前堂那边传出来,一只只昂首阔步地在后院里踱来踱去,仰着长脖嘎嘎不停,其中一只大鹅身边还跟着几只黄绒绒的小鹅,还没长大,正是软绵绵一团最可爱的时候,正支着翅膀耀武扬威,几对小红掌啪嗒啪嗒踩在地上。shu趣屋 几只小鹅萌煞个人,余锦年弯腰要去抱起一只来玩。 清欢提着两只大竹笼从前堂走过来,看见年哥儿正要朝小鹅伸手,忙喊道:“年哥儿,可不要碰它们——” 话音未落,那只带着鹅宝宝遛弯的大鹅突然回过头来,见有人要抓自己的小鹅,呼喇抖擞起翅膀嚎叫起来,那鹅是最肥最大的一只鹅子,大翅展开以后足有三尺多长。余锦年的手才刚摸到小鹅的尾尖儿,听见一声细嫩的叫声,就见那大鹅连跑带飞地冲了过来。 余锦年愣了一下,就被那鹅毫不留情地拿翅膀噼里啪啦一通好扇。 旁边屋里穗穗听见动静,也凑出来看热闹。大概是以前吃过鹅的亏,一见是鹅,哇的大叫一声躲回了房间里,然后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偷看,一边喊道:“大鹅,大鹅!快跑呀小年哥哥!” 余锦年都被扇懵了,差点被鹅怼到地上,直到腿上被狠狠啄了一口这才反应过来,一个骨碌翻起来就跑。这院子小,横纵也不过方寸地盘,绕着能跑个二三十步就算多的了,可能那只被他激怒的大鹅是这群鹅子的首领,没等余锦年找到藏身之处,一群鹅就凶神恶煞的包抄上来,一口一个朝少年腿上啄去。 在外面浪了多日的小叮当优哉游哉回来找食儿吃,跳上墙头见底下一群鹅将它小主子咬得抱头鼠窜,丝毫义气也无,扭头就跑,跳上了屋顶趴在房檐上往下看。 “你这只不讲义气的胖猫!啊啊啊啊啊,季鸿,季鸿!”余锦年防了这边防不住那边,简直欲哭无泪,他小时候追过鸡撵过狗,却从来没和大鹅斗过,哪里知道这看起来这么无害的大鸟竟然这样凶恶!鹅叫得凶,他比鹅叫得还凶,一时间小院里惨叫声此起彼伏,跟受了大刑一样。 清欢看了看身边,想找个扫帚来驱鹅,先帮余锦年出招道:“年哥儿,别怕。抓它们的脖子,抓着就老实了。” 这鹅可不只是啄人那么简单,它们咬住了就不松口,拧着长脖子就旋着圈儿地扭人的皮肉。 余锦年接连被拧了好几下,感觉大腿上火辣辣一片,此时正跳着脚,慌不择路地逃跑,他听到清欢说要抓脖子,顿时哭丧着脸质疑道:“啊……脖脖脖子?怎个抓!那还不把我手指头给我啄掉啊!” 季鸿听见院子里少年的呼声,捡起件外衫披在身上,刚推开了房门,还未适应了外面灌进来的晨风,就看到少年啊啊大叫着,似屁股着火一般冲了过来,近到三两步时少年突然抬脚,接着冲刺的力道跳到他身上,两条长腿也不愿在地上多停留一分,不住地往他腰上缠。 “关门关门关门快关门!你的小蝴蝶要被大鹅子一口吞掉啦!” 季鸿下意识伸手去托少年的臀,生怕他掉下来,可惜这是个力气活儿,纵然他现下身体比刚来时要好了一些,却也仅限于替少年打打下手、拎拎菜篮、搬搬桌椅,若是咬咬牙,或许还能把少年背出个二三十步。 可是此时少年是生扑上来的,全身重量都压在季鸿的腰上,季鸿脸色一白,晃了两晃才堪堪抱住了余锦年。 两人才站稳,一群白鹅张牙舞爪地扑棱进屋,一个去拧余锦年的屁股肉,一个咬住了季鸿的衣摆,还有一个嘎嘎嘎四处乱啄。 余锦年一手勾着男人的脖子,一手捂着屁股嗞儿哇乱叫,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十分的不老实。 季鸿颤颤巍巍地抱着他,忽地觉得后腰咔擦一疼,他眉心一皱,便再也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裹着少年连连向后趔趄了好几步,却没能扶住桌案,只虚虚抓住了桌案上露出来的一段宣纸,于是失去依凭的季鸿腿一软。 ——纸飞衣乱,好一个人仰马翻。 三只大鹅仍锲而不舍地叼着他们的衣裳,还有几只小鹅在一旁看热闹。 且不说季鸿前半生过的都是竹榻酣卧、手倦抛书的日子,哪里和大鹅干过仗,只说他睡梦初醒,本应是闲散慵懒的坐饮清茶才对,此时却是衣襟凌乱地被一群鹅子围攻,他刚撑着自己坐起来,就被一只胖鹅蹬鼻子上脸又踩塌了,只得抬起手臂抵挡一二。这时原本扯季鸿衣袖的鹅子转而叼住了季鸿的裤腿,正脑袋贴地,炸着翅膀往下拽,季鸿只得又匀出一只手来往回扯自己的裤子。 余锦年从他身上滚下来,掀开蒙在脸上的宣纸,看着季鸿手足无措地与一群大鹅周旋,一直退到后背撞上了桌案的木腿,俨然一副被村头恶霸强逼的小媳妇模样,娇弱中透着一丝恐慌……不由噗嗤一声,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哎哟、哎哟”地叫疼。 在一阵翅膀扇棱的声响中,季鸿怨念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隐约流露出求助之意,而他宽大衣袖间露出的手臂上已经被鹅子扭出了几块红痕,看着好不可怜。 余锦年憋着笑从地上爬起来,冒着鹅林鸟雨冲上去,一手抓住了领头大鹅的脚,那鹅扭过头来啄他的手,他忍痛起来将这只大头鹅扑倒,两手掐住了大鹅的脖颈。 “快点快点我抓住它了!” 清欢忙跑进来,提着这只呆头鹅塞进竹笼里头去,两人又忙活了好一阵,挥着扫帚又驱又赶,好容易才将剩下两只四处乱窜的鹅子抓住。 “拎走拎走。”余锦年看着笼子里嘎嘎凶狠乱叫的鹅,坐在地上揉了揉被拧疼的屁股,仍是心有余悸,赶紧挥挥手让清欢将竹笼拎走,见了它们浑身都难受。 清欢拎着鹅子们出去,准备在院子角落扎个篱笆将它们围起来,再喂些食,总放在笼子里也不是个事儿,穗穗和小叮当见状,纷纷跳下墙头跑出屋,跟着清欢去看大白鹅。 季鸿扶着腰站起来,头发里还插着支大鹅脱落的细羽毛,脸色也很不好看。 余锦年屁股疼腿也疼,于是坐在地上朝季鸿伸手,意思是请他把自己拉起来,结果季鸿只垂首看他,眉间微微愁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笑问道:“你莫不是……折了老腰罢?” “……”季鸿目光一沉。 余锦年自个儿爬起来,扶着季鸿向床边走去,还翘脚在他嘴角嘬了一口,笑嘻嘻道:“被大鹅欺负的小可怜儿,余大夫心疼你……你趴着,我找东西来给你冷镇一下。” 被嘬了一下的季鸿暂且放下了不悦,听话地趴在床上等着。余锦年走出房间,见清欢和穗穗正拿一兜麦麸杂上碎菜叶儿,搅碎了喂笼子里的鹅,他过去扣下了一小盆麦麸,好等急性损伤期过后给季鸿热敷用,又狠狠瞪了那呆头鹅一眼,对方乃是鹅霸,呼喇一声又跳起来,吓得余锦年拔腿就跑,放话道:“莫要嚣张!过会就将你宰了下锅!” 清欢与穗穗望着落荒而逃的余锦年的背影,一个劲咯咯发笑。 余锦年溜进厨房,这才松了口气,他将麦麸放好,另取了手巾在院中井里浸过,捞起来稍稍拧干,之后再浸两下再拧干,直到觉得手巾冰凉咂手才可以。将手巾叠成方块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问清欢:“这些鹅是哪里来的?” “哎呀,差点忘了这个。”清欢正用柴火扎篱笆,赶紧停下手,从衣襟里摸出张纸条来,“早上下板时,这些鹅笼就在门外放着了,笼子底下又压着这张字儿,我虽然认不得几个字,可看着笔迹……好像跟上次送鸭蛋的是同一个人呢。” “诶,是吗?”余锦年将纸条接过来看了看,这笔迹与上次送鸭蛋时的字相比,确实是出自同一人,这倒不是因为对方写的有多潇洒好看,而是一笔一划都板板正正的,像孩童初学一般认真,故而给人留下的印象格外深刻。 字条上仍然是“谢余先生”四个字,他不禁纳闷道:“这谢医礼还兴送两回的吗?” 清欢也说:“我们信安县没这个风俗呀,也许那人是外乡人,所以兴送两回?” 余锦年仔细想了想,他好像没治过几个外乡人啊。 清欢琢磨起来:“上次是送了百十来个上好的青皮鸭蛋,这回是送了好几笼子肥鹅,这人应当很是阔绰。年哥儿你没有印象么?” 出手阔绰的病人? 余锦年只能想到杨家那一伙儿,以及那个令人脊背发凉的一心小师父。不过一心是个动不动就送金银珠宝的奇葩,应该是不会突然转了性子给他送如此实惠的东西的,那既然不是一心,还能是谁呢…… 左右想不出来,他先拿着浸好的冷手巾回房,一边给季鸿冷敷,一边与他将起这桩奇事。 季鸿素体偏寒,又生性怕冷,被冷手巾一镇,腰背上的鸡皮疙瘩全竖了起来,手脚上的温度没多大会儿就褪了下来,指尖凉得发白。 “现下是刚伤着,镇着些对腰有好处,稍忍一忍罢。我过会儿就去找那鹅,替你报仇去!”余锦年将手巾铺在他后腰,之后将自己双手搓热了,把季鸿的手指包进来揉搓着取暖。 季鸿动动手指,在他火热得如小暖炉一般的掌心里挠了几回,轻笑说:“也不知究竟是叫哪个小怂包给累折的,倒是怪起了鹅。” 余锦年低下头,趁人之危很是霸气地挑起了季美人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对方薄而微软的唇瓣,挑挑眉梢道:“我也不知呢,你知?” 季鸿一张嘴,余锦年手指还停在他唇缝间,猝不及防就探了进去,与季鸿发冷的身躯不同,他的口腔里是湿热无比的,仿佛能呵出雾气来。余锦年不过是手指在里头,却感觉自己好像也陷在一团软热的沼泽里头,愈是心焦难耐,就愈是拔不动腿。 余锦年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晶莹,他恍恍惚惚将手指抽出来,贴着季鸿的唇线抹开,对方微微干燥的唇瓣顿时蒙起一层水光润意,余锦年又使坏地揉弄了两下,那双浅唇便渐渐泛起淡淡的嫣色出来,是真正的皓齿朱唇。 男人衣衫半开地趴在身边,轻抬着眼眸,背宽腰细,形色倦散,何止是一句花容玉貌可够形容的,余锦年先是愣看了半晌,过会儿又暗暗自得道,这样的大美人还不是可怜兮兮地躺在我的床上? 心里想着,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奸笑,拿食指在季鸿下巴上挑了一把,笑眯眯说:“小妖精,好好歇着罢!爷给你烧鹅吃去!” 被调戏了的季公子僵着老腰趴在床上,无语地看着那个称呼他为“小妖精”的少年一蹦一跳走出了房门。 只听他刚出了房门,就没了方才调戏他的气势,哆哆嗦嗦喊道:“啊啊啊,清清清欢……你别松手啊!哎哎哎,旁边那只、旁边那只要跳出来了……” 院中吵吵闹闹好一阵,笑语欢声与鹅噙此起彼伏,隔墙的后巷里又传出糖栗的热卖吆喝声,季鸿轻一抿唇,慢慢阖上双眼,各种声响融洽在一处,似一张温暖的手抚慰着耳廓,渐渐地他也忽视了腰间的疼痛,俯卧在枕上,隐隐困倦起来。 院中,余锦年正与清欢商量如何宰鹅。 他前世还没宰过脖子这样长的禽类,一般都是直接买来杀好的鸭子来做,清欢一说要放血,他还犹豫起来要在哪节下刀才合适?清欢是个爽朗豪放的,见余锦年迟迟不下刀,干脆自己动手,给那大肥鹅抹了脖子,红通通的血一淌出来,余锦年忙端起盆子去接。 淋淋漓漓接了小半盆,那鹅还在嗷嗷叫,两人宛如刽子手般,将大鹅放血、烫羽、褪毛,又清理干净其中的内脏,约莫一个时辰才终于将一只鹅处理好。 鹅也算是全身都是宝的好东西了,其从血到肉俱能入药,且功效也不尽相同。其中鹅血味咸性平,有解毒治疗噎嗝的功效,余锦年前世曾有鹅血冻干粉及糖浆制品,对消化道的癌症有辅助治疗的作用;而鹅肉则入脾肺二经,性平和,能和胃补虚。 总的来说,鹅之一禽,对体弱身虚之人来说是极好的补益食物。 余锦年决定待鹅血凝固后,给二娘做成鹅血豆腐汤,至于肉,则打算做一道色泽嫣红的胭脂鹅脯,到时剔下来的骨架又能煮骨汤来卖面,肝则可以与肉末一起搅碎了,制成饼子馅儿……反正对于一个好厨子来说,一只鹅可以吃出千百种花样来。 据说胭脂鹅脯应是用玫瑰酒与玫瑰露腌制而出的淡淡胭脂色,这方法对余锦年来说太过刁钻,他选择更加简单粗暴的方法来染出胭脂色——即是用红曲粉。 余锦年将鹅剖半,先要用盐粒、花雕酒、少许糖末,并甜蜜,将清理好的鹅腌制一段时间,他手上沾着花雕酒与蜜涂抹鹅身的时候,小人得志般捏着鹅的脖子,哼道:“叫你啄我们,我余大厨的屁股岂是你能随便啄的!过会把你做得好看一点,给我家季美人赔罪去。” 若是鹅在天有灵,怕是要气得一口叨出余锦年的眼睛来。 将鹅腌上一会儿,他就先去忙店里的生意了,许是天气越来越冷了,愿意出来用食的人也不如前一阵子多,他前前后后跑了几回堂,正给食客介绍菜色,冷不丁听见隔壁桌几个客人聊天,提起了杨家,因他比较在意那个神神秘秘的一心,故而仔细听了几嘴子。 那些人道:“哎,你们知道昨儿个杨家出事了不?” “杨家怎的了?” “嗐,听说啊……闹鬼啦!” “闹鬼?不对不对。”一个头秃了半拉的男人咋舌摆手,“我听说的可是他们府上闹妖!我有个表亲在杨府里打工,他跟我说,这妖气还是杨二爷给招来的,还说是杨二爷冲犯了那早逝的小四爷的煞气,破了府上的风水,这才引来了妖物。哎,冯大耳朵,你家不是也离那杨府没多远么,昨儿夜里的猫叫你可听见了?” 冯大耳朵果真生得是肥头大耳,正一边往嘴里裹肉片儿,一边嘟囔:“嗯,嗯,我还以为是哪里的野猫叫春了咧!” 秃头男子道:“可不是,忒瘆人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们那杨老爷不是痴痴傻傻好多年了么?我那表亲又说啊,昨儿凌晨,那杨老爷突然醒了,指着他们府上请来的法师说是他们家的小四爷,还对着狸猫磕头喊兰儿,又将那杨二爷给打到柴房里锁了起来,还说要将他逐出家门。” 他低声悄悄说:“听说还有个夫人被那狸猫吓得触墙死了。” 冯大耳朵眼里只有吃食,不住点头道:“嗯,嗯,狸子肉也好吃。” 秃头男子见与他说不出什么来,便转头去跟旁边一个脸上生了痦子的男人继续说:“唉,你说这杨家,是不是要变天了啊……” 痦子男咧着嘴笑:“变了好,变了好,我在他们赌坊里可输了不少钱,正巴不得他们倒了!这些账正好一笔勾销!嘿嘿嘿!” “你就做梦罢你!”秃头男呸了他一嘴,又扭头喊道,“店家,再给来碟拍蒜泥!” 余锦年忙应和:“哎,好咧,这就给您上来。” 将调好的蒜泥给食客端上去,余锦年咂摸着这事儿回到厨房来,杨家人的八卦倒是听了不少,却没听见一心如何了,不过那人即便如何,也和他没甚么关系了,只是不知他说的所谓谢医礼究竟是什么?想起那晚场景,他又是唉叹一声,便将此事放下继续去做他的胭脂鹅脯。 鹅脯腌得入了些味,余锦年就连鹅带腌料全都倒在锅里——他们面馆里住着的尽是弱病妇孺,都是不宜多吃过盐过腌的食物,且这鹅脯又是为了急吃,便不再拘泥于挂起风干多久多久,为求适口即可,于是直接加上清水与几片苹果,撒上葱段、姜片等调味料,用小火慢炖。 直到鹅肉嫩软易撕,便捞出来剔骨留肉,切片放凉。 之后再起锅,入水、盐、蜜、红曲粉,搅拌均匀,开一锅后勾成浓汁,将切片的鹅肉滚进去打滚一沾,便夹出来摆盘,最后在白瓷盘上衬一些绿意十足的叶儿瓜儿——由此胭脂鹅脯便成了。嫣然莹润的嫩鹅肉,一片片地相偎在一起,色如女儿闺房中娇柔艳丽的胭脂膏,赏心悦目,鲜美诱人。 闻着这个香味,余锦年觉得被鹅拧上几嘴也算值了,这么有活力的鹅,自然肉也更有劲儿呀! 鹅肉利五脏,总之是怎么吃都是好东西。 胭脂鹅脯做好时,季鸿小小眯了一觉,腰疼也好些了,只不过仍跟老太爷似的扶着个腰,令余锦年见一回笑一回。他就着鹅脯,看季鸿将嘴唇也吃得似涂了胭脂一般,又是一阵咯咯笑,还点了玫色酱汁在男人脸颊上,夸他美得如花似玉。 季鸿不跟他似的明着捣乱,脸上不显,到了晚上便压着他描大字,只写得余锦年叫苦不迭,低声求饶,才被允许上床睡觉。钻进了床榻,季鸿还将自己被子裹得死死,以腰伤为借口说什么也不肯与他同被。 这是治他白日的顽皮呢。 余锦年与他同睡惯了,死乞白赖把手往季鸿被子里伸,结果伸几次被打回来几次,于是一晚上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仍是孤零零看着季鸿的后脑勺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忙不迭炖了鹅丝小粥来将季鸿哄好了。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余锦年乱成个孙猴子,也自是有季鸿这座五指山来压。 到了下午,余锦年观季鸿腰上恢复得可以热敷了,便不与季鸿闹乱了,乖乖窝在灶间炒麦麸。 将麦麸倒在锅里蒸热,又加了几杓陈醋一起翻炒,炒得醋渐渐浓缩进麦麸当中,便将其盛出来,趁热装进一个布口袋当中,一路小跑着回房给季鸿热敷。 醋有通络活血散瘀的作用,尤其是陈醋,效果更佳,而炒麦麸的热能够使醋的效用渗入扭伤的肌肤中。余锦年坐在床边,掀开季鸿的里衣,只见他腰间被大鹅拧了两口,因他肤白如玉,真可谓是嫩如凝脂,拧伤的这两处很快就凝出了两团淤青。 余锦年摸了几把,吃足了季鸿的豆腐,又以手指沿着对方的腰椎慢慢向下摩挲,并按住了某些关节问他痛不痛,季鸿俱摇头否认。余锦年这才把醋麦麸包熨帖在他后腰上,一边热敷一边滚动布包,道:“不打紧,应该只是轻微扭伤,按摩两日便能好了。” 他说着也蹬了鞋爬上床,跪坐在季鸿身侧,两手在他腰脊两侧从上而下地轻柔拿捏,途径双侧肾俞、大肠俞、次髎穴时稍加推按,又以拇指按压命门、腰阳关等穴位,因针灸上有言曰“腰背委中求”,即是说腰背上的疾病多可诉求于有舒筋活络、凉血清热之效的委中穴,于是余锦年又分别推按了位于两侧膝窝当中的委中穴位。 之后又继续摸索其痛感最强烈的阿是穴。 “阿是穴”并非是某个特定的穴位,据说其由来正如其名一般,古时医者行推拿、按摩、针灸之术时,触到某点时,病人感到最为酸胀疼痛,并大呼“啊,就是这里了!”——于是这样类似的穴位便叫作了“阿是穴”。 余锦年摸索一番,季鸿也忽地闷哼一声,他心下有得,便在此处周围稍稍拿捏一阵。 其实若是论疗效,还是施针最好,可他一来是没有针具,针灸针这等极其细小的物件向来都是最考验匠人手艺的,一套打造下来定是价格不菲,不过他最近收入颇丰,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二来还是有些其他材质上的顾虑,因此时并无严密完美的消毒技术,多是水煮火烧,余锦年便不太想用铜铁之类极易生锈的金属来做针,更倾向于纯金纯银的稳定材质。 可金银针的造价就更高了。 因此制针的念头只得暂且搁下,好在对季鸿来讲,推拿按摩也一样能奏效。 余锦年常年做些粗活,手下难免重些,季鸿又是个不善外露心绪的人,觉得被按疼了也只是轻轻地闷哼一声,且哼得动人心弦,令余锦年忍不住想多听他哼上几声,不过他再没正形,也不至于刻意虐待季美人。等自己觉得揉捏的够时辰了,季鸿腰背上的肌肤也泛起了浅浅的红色。 白肌绯痕,可真是相当蛊惑人了。 他正顺着脊椎向下,慢慢推研着男人的肌理,而季鸿则眯着眼睛任他揉来捏去——清欢快步跑来,咚咚敲响了房门,喊道:“年哥儿,你可是在歇着?” 余锦年摸得开心着呢,很不高兴被打扰,他问:“甚么事?” 清欢扬声:“门外来了杨府的管家,道是来送礼的。” 余锦年刚想说什么礼都不要,请杨府管家回去,清欢又补充说:“他还抱着一只猫,说是四爷的吩咐……” 第54章 鹅酥捲 四爷的吩咐?他们四爷不是早就“死了”么,莫非一心公开自己的身份了? 余锦年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便准备出去见见杨府的人,同时吩咐清欢道:“你先进来罢,拿盆子出去接点热水来。” 清欢在门外应了声,便推门而入。 季鸿睁开眼睛,被惬意浸泡的眼眸中隐约流出些不耐,他翻了个身,见余锦年一副傻傻的模样,便伸手一勾——半扇床帏应声落下,遮得床榻间一半昏沉一半亮堂,分隔处明晃晃的。他又一抬手,勾住少年的脖子,至了近处便自己凑上去,两人与半空中相接。 倒也没有多黏腻,因着季鸿腰还不大好,挺不住太长时间,只能算得上是蜻蜓点水,浅得令余锦年没什么实感,直过了好片刻才体味过来。 清欢登时扭过了头去,脸上红了一片。 进来时那半扇床帏正好落下,她见着了一只玉白的手从床帏后头伸出来,揽着年哥儿将他拽下去了,只留下年哥儿一双脚趾微微蜷缩着,其余的什么也没看见。只不过她虽然什么也没看着,不知道年哥儿在里头到底做了些什么,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看着了一样,羞臊得要命。 清欢到底是个没经事的小妓,只粗粗瞥见过恩客与红妓们被翻红浪,但那样粗犷的场景见多了几回,理应对这样的事儿没什么反应才对,她却也不知怎了,就觉得季公子从帘子后头挑出来一只手的画面格外的臊人,便不由脸上更红了一层。 帘子后头的两人却并不知羞,季鸿慢慢松开了余锦年,先是手掌离开,手指沿着少年脖颈划了一下,揉了揉他的耳廓,轻声道:“去罢。” 余锦年抿着嘴角,将迎枕堆在他身后,让他能舒舒服服倚着,才撩开床帘去穿鞋。季鸿在床帏里又说一声:“快些回来。” “嗯。”余锦年爽快地应了声,便跳下床走了。 清欢也闷着头过去,径直拿走了他们床旁的铜盆去接水,也没敢抬眼往帘子里头瞧。 余锦年来到前堂,听见一众食客叽叽喳喳地碎嘴,那杨府管家带着三两个小厮候在面馆外,面上焦躁不安,正在原地踱步。他身后的一名小厮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木笼,比鸟笼大好几圈,一只胖狸猫蜷在里头睡觉,将身周厚厚的软绵垫儿都压出个凹陷来。 杨府管家见出来的只是余锦年一人,郦国公府的大煞星并未跟出来,忙松了口气迎上去,道:“余老板,余先生!” 余锦年明知故问道:“管家吃面?” “不不不,”管家连连摆手,干巴巴道,“我们来造访先生,合该先递上名帖,不过前日我们府上……您也知道,呵,呵……实不相瞒,今日委实是有事相求……” 余锦年奇怪:“我不过一个厨子,哪里帮得上贵府。” 管家脸上露出窘迫来,两手交握着,道:“先生过谦、过谦了。” 余锦年知道一跟杨府的人寒暄起来,是没个三五句能打住的,便不再说,只盯着管家等他的下文。 管家清清喉,却没人应和他,他气得回头踹了一脚,那小厮才回过神来,将一只两手才能托住的黑漆木螺钿嵌双耳百宝匣献上来,奇怪的是,木匣虽未上锁,却封贴了一张黄符纸,上面用朱砂狂草着一串鬼画符。 见了这百宝匣,他第一个想及的就是“一心”。 果不其然,管家抹着冷汗道:“这匣乃是四爷的,昨夜四爷突然开口说话,绕着木匣叫了一夜的‘余’,想来四爷是要把这木匣送给您……这不就、就,今儿个给您送来了么?” 说着笼子里的花猫伸伸懒腰,嗷呜地叫了一声,这在余锦年耳朵里听着就是个猫叫声,谁知管家哈腰弓背地朝它道:“是是是,是那天给做素斋的余老板。” 余锦年:“……” 所以说,这人要是迷信起来,可真是了不得,一只胖成了圆盘脸的花狸猫竟然被他们当做了小四爷。 一心那一手蛊惑人的功夫也真是了得。 管家命小厮拿出随身携带的鱼干,伸到笼子里去喂猫,将猫四爷捋毛顺嘴地伺候好了,才起身叫来另一个小厮,又拿出一个稍小的匣子,很是不好意思地对余锦年道:“那日府上大乱,未能招待好二位,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一来是给余老板送这匣子,二来是给余老板二位赔礼道歉的,这三来……” “管家你讲便是。”余锦年说。 他顿了顿,先朝狸猫拱拱手施礼,继续绷着个僵硬的笑容说道:“我们向四爷保证过了,今后三年全府上下皆礼佛茹素,向兰姨娘赔罪。那上师也说,余老板您的素斋最是有清心静气的功效,故而想请您这几日各做一顿素斋——不用您亲去府上,每日午时前我们派小厮来取便是。” “还、还有件事,李夫人连用了两副您的药,果真止住了疼,所以还请您能继续为夫人诊治——哎这是预定您素斋的银钱,还有我们夫人的诊金……” 余锦年顺嘴问了一句:“诸位老爷可大好?” “……唉。”管家懊悔地捶胸,委实伤感地说不下去,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家丑,只得连连叹息了几声——想他为杨家兢兢业业操劳了大半辈子,到最后自己无妻无子也就罢了,本还指望杨府人能念及他没有辛劳也有苦劳,能善待他至百年,却没想到杨家竟然落得这样一副场面。 二爷做出那样的事,早被传遍了满府,于里于外看来都是不能顶事了;三爷却也是个只会钻计蝇头小利的,于生意上开不得窍,如今三夫人又含愤触墙去了,三爷更是日日在房中借酒猛浇愁怨;老爷则愈加糊涂,只会念叨兰娘和小四爷;就连府上未签卖身契的婢子小厮也都纷纷请辞而去。 ——这偌大个杨府,难不成还要靠他一个外人来维持不成?可纵然他能顶个一时半刻,却也顶不住一辈子啊,待他两腿一蹬,这杨家,还不得顷刻间轰然垮散? 余锦年看他有苦难言,也就心下有数不再戳人痛处,而是伸手接过他们给的小匣,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数根金银条,铺在小半箱浑圆饱满的珍珠上,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李夫人的病虽说奇怪,且没有什么彻底根绝的好办法,但是缓解症状却还是不难的,只要在饮食日常中稍加留意,日后再不复发也不是没可能。况且杨家出手这样阔绰,有了这些钱,莫说是维持生计,就是将店面扩一倍都不成问题,还能给面馆里众人买几件越冬的厚袍子。 余锦年已进入了见钱眼开的无我境界,连给季鸿买什么样的棉袍都想好了。 杨家经一心蛊惑嘲弄这一遭,没得没、痴得痴、乱得乱,是大树倾倒猢狲散,不论杨府管家是出于迷信还是其他,能如此毕恭毕敬地上门求斋求药,想来是不会再拿他们开刃了。 他想了想,便收下了小匣子,应下这差事,左右忙里偷闲做几道素斋的功夫还是有的。 管家见事已成,也不再多留丢人现眼,忙告辞回府去了。 余锦年捧着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往后院走,他与杨家人在门前讲话,也未曾刻意避开什么人,因此堂中人都听了个大概,此时俱是拿或惊、或怪、或若有所思的眼神观望他,待他穿过隔帘,食客便即刻低下脸交头接耳起来。 这厢余锦年刚钻过隔帘,就见季鸿不知何时起来了,正倚靠在隔帘旁的院墙上,身上披着件轻飘飘的青色外衫,看起来单薄得很,他又没有多余的手,只好口头谴责他道:“怎的穿这样少就出来了?” “你迟迟不回,放心不下。”季鸿要帮他去搬一个匣子,被余锦年一个侧身躲过,生怕再累着了他刚刚好转的老腰子,季鸿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不与他争抢,而是回眸看了眼前堂,轻嗤一笑道,“这谢医礼倒确实别出心裁。” “什么意思?”余锦年纳闷,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珠宝匣子,“这不还是金银珠宝么,他们杨家一贯的风格。” 季鸿捏了捏少年的鼻尖,摇头无奈道:“小傻子。” 杨家人被一心玩弄在掌心,这样大张旗鼓地跑来求医求药,食馆中最是人多嘴杂的地方,出不了两日,满县城便要传开了,也许传得五花八门,但跑不了要提及余锦年医术如何厉害,治好了杨家夫人多年未愈的沉疴。 医者名号正是这样,你治一百个默默无闻的小卒,也不及治上一个高门大户的夫人公子,所以那邹恒不就是削尖了脑袋往有钱人家里钻,才赚来个名不符其实的神医名头。 余锦年盯着季鸿瞧了一回,还是没想明白,便紧踩着男人的影子,小尾巴似的追着他问:“你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追进了房内,余锦年将两个匣子摆开,小的那个他见过了,也就不再感兴趣,直接推给季鸿去看,自己则撕掉了螺钿嵌百宝匣上的封箱符纸。 季鸿拿过那符纸,顿时拈酸:“一心给你的?” 余锦年奇道:“诶,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 季鸿微微抖一抖那黄纸:“这纸上写着。” “写了什么?那上头鬼画符似的,我怎么看得懂!”余锦年挤过去要看,季鸿却抬高手不叫他看,两人推来挤去好一阵子,余锦年气急败坏地身子一沉,腿张开直接夸坐在季鸿大腿上,捏着他脸道,“给不给我看?” 男人的脸被他向两旁捏扯出一个笑容,颇是喜感,余锦年自己没绷住,嘻嘻哈哈笑开了。季鸿将手中黄符纸拍在少年嘴上,因对方嘴唇湿润,符纸一下就黏住了,他轻轻托着少年的臀股,怕是自己瘦了硌了令少年坐得难受,又似笑非笑、似气非气地说:“自己看罢。” 余锦年嘴上沾着纸,瞪着眼睛看季鸿。 像是个被人定住的小妖怪,季鸿心想。 小妖怪等不到季鸿亲手将纸给他撕下来,嘴上的湿意就被纸吸干了,那纸轻飘飘地掉下来,被余锦年一把接住,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看不懂,心里急得要命,只得好声好气地去巴结季鸿:“快告诉我。” 季鸿被他磨得没法,指与他看道:“这并非符箓,不过是四个异体草字,前越朝时用得较为广泛,大夏立国时已将此体废弃,如今也只有西北边关处还有一州府尚且在用此旧字。况且这四字又被那和尚用画符箓的方法篡改了一下,其实写得是‘一心谨奉’而已。” “倒像是他的作为,就擅长这些装神弄鬼的事。”余锦年咋舌,他从季鸿身上跳下来,献宝似的抱来那螺钿匣放在季鸿腿上,急切道,“快打开看看,金银归我,珠宝归你!” 匣子有些沉,看来装了不少东西,季鸿失笑:“为何珠宝归我?” “我是个整天不是厨房就是药坊的粗人,带珠宝不伦不类的,有什么好看?”余锦年忽地高兴道,“一心手里的都是好东西呢,我上次见的那个梅花琉璃簪,波光粼粼的,还嵌着小米粒似的珍珠……总之,这些东西你带着肯定好看的,都给你!” 他推了推匣子,催促着快些打开,季鸿笑着摇摇头,将螺钿匣的铜锁扣向两边一拨——两扇匣门向外打开来,又露出里面大小不一的各色抽屉,俱都嵌着彩色的螺钿,各抽屉上钉着单蝠衔环的小铜把手,整只匣面的黑漆油光水亮,仅这做工,便是拿到郦国公府去也是能入眼的,不至于被嘲笑为寒酸破落。 余锦年看得“哇”一声惊叹,赶紧指挥着季鸿将这些小抽屉打开。 季鸿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陈列在桌上,各是:一只白釉牡丹瓷花脉枕,一只八卦铜虎撑,一套玉质小药钵与小药锤,一把白铜刻花吹药鼓,两把杓面如指腹大的银质小药匕,一把缠金小剪、扁头银钳以及一把柳叶形的破皮刀,木把银尖七星针,两片玳瑁痧板,还有零散几个小巧的黑釉面瓷药罐,并五六个玲珑白瓷药瓶。 仅这些东西,就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许是送来前有人将这些器具仔细地擦拭过,又或者一心从未使用过它们,因此每只器具都是光鉴干净的,金银制物更是煦着微光。 而最重要的,却是从最下头的抽屉里取出来的一只红绸布包。 ——里面裹着的赫然是少年心心念念的那套金针。 季鸿见了这套东西,一面是替少年高兴,一面又在心里吃味,觉得一心这和尚真是诡计多端,他还不若送些珠宝来,少年不爱金银珠宝之物,转眼就能忘了,只如今到手这样一套好医具,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一心”这二字了。 余锦年激动得连“哇”三声,趴在桌边看得眼都花了,看了看这个又舍不得那个,还拿起药铃虎撑“铮铮”地摇了摇,响声震得满屋回荡,他便在旁边跟着声响儿笑。 看了好半天,余锦年忽然安静下来,摩挲着药具道:“阿鸿,这样好的东西,肯定好贵的罢……我是不是不应该收呀?要不,我还是给他还回去?” 他嘴里说着要“还回去”的话,眼神里的喜欢却都快溢出来了,仿佛下一刻就恨不能将这些东西都揣在怀里,谁也不给看。 季鸿发闷地拉动着抽屉,倏忽不知按动了什么隐扣儿,竟摆弄出一间隔层来,里面还有东西,似乎是两个用纸包起来的小药罐,以及一封信。 余锦年好奇地挤过去,蹲在季鸿边儿上,两手搭在他腿上跟着瞧,一个劲儿问:“是甚,是甚?” 季鸿将一个闻着是苦涩药味的纸包递给他,自己则拿出当中一封信,令季鸿诧异的是,这信竟不是写给余锦年的,而是写给自己看的,信封落着“季公子谨启”的字样,也是用异体字书就。 余锦年正辨认药罐里的东西,其中一个装着一粒粒的黑色小药丸,淡淡清香之中透着涩涩苦味,应该就是一心精制的阿芙蓉膏。另一个则更好认了,乃是一把用纸包好的阿芙蓉籽,以及一些铰碎了的阿芙蓉壳。 阿芙蓉此药,既是一味神药,却也是味能置人于万劫不复的毒药,其在止痢、镇咳、定痛、镇静甚至是麻醉上皆有奇功,非常药所能比;而其中的毒素却也不容忽视,尤其是炼制成膏后,更是易致成瘾,甚至休克致死。 而夏朝此时,阿芙蓉还未引进,药坊中尚未有此药。一心曾游学番国,阴差阳错将此药带回,也算是开了医药史上的先河,而如今,这药种又落到自己手里,倒也算是因缘巧合了。 余锦年看着这两罐了不得的小东西,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他感叹完此事,恍然发现季鸿在读信,悄悄瞥了一眼,见上头又是一堆鬼画符,只好老老实实地敛起衣服,拽来蒲团坐在地上,乖乖等季鸿看完跟他讲。 可要是季鸿不愿意跟他讲……他也没什么办法。 季鸿将放下信笺,便瞧见少年抱着双膝坐在身旁,小狗似的可怜巴巴望着自己,似乎是在说“发发善心,里面都讲了什么东西”?他伸手撩撩少年的下巴,将他拉上来坐在一旁的凳上,道:“一心说,这些东西并非是他行骗术赚来的,用的俱是干干净净的钱,道你不要心存芥蒂,随意用之即可,也算是替他积累一些福报了。” 一顿,他又说:“还道明年寒衣节,莫忘了给兰娘烧些五彩衣。” “哦,不会忘的!”余锦年用力点点头,反过来问道,“那我要不要给他回封谢礼信啊?这些东西这么贵重,怎么好一声不吭地收下?还是直接上风波寺里去谢谢他……” “不必,一心已云游修禅去了,不若有缘再会时再当面感谢罢。只是四海之大,或许此生……再难相见了。”季鸿嗓音发沉,他靠过去贴着少年的嘴角吻了一下,道,“好了,去罢,我有些饿了。” 听见季鸿饿了,余锦年再不舍也将手里小药瓶放下了,问道:“嗯……想吃什么?” 季鸿道:“弄些热汤汤水水罢,方才你与杨家人说话时,清欢也说二娘这两日不大好,想吃些汤。” “好的。”余锦年想了想,便起身往厨房去了。 待他一走,季鸿便起来点上烛灯,看着一心的信一点点地燃尽了。他只捡了其中一部分说给了少年听,更多的,仿佛是一心倾诉的话,俱都沉在了季鸿的肚子里—— 一是一心特意在信中注明不要说与余锦年,二是季鸿自己心里也盛着满当当的私欲,不愿说给余锦年听。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人是天生合该从医的,那定然是少年这般生着一副软烂心肠的人,他见不得人苦痛,更刻意回避旁人的恶意,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也许他只是假装看不到,只是余锦年这样的性子,注定了在他面前,“医”之一字胜过万千。 倘若他知道那个寡言少语、一身阴鸷的小和尚,突然间冒出这样多的牢骚话来,絮絮叨叨写了满满一篇,从番国写到夏朝,从十三四岁写到今天,纵然迟钝如余锦年,也定是会察觉出什么来。 一心说,他将澄澈此心,放空此身,仅携至纯至净的魂魄去云游四海。 他说,人身难得寿无常,无欺业果轮回苦;却又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颇有些放下一切的意思。 佛所说放下一切,是放下贪嗔痴、放下对红尘纷扰的执念,而一心的执念只有那一样,他完成了,结束了,执念已断,他还能放下什么。 若还要放下,就只能放下这具拖累了他好些年的肉身了。 有人救得过来,便有人救不过来,这是世间常理,季鸿也对此深有体会,他烧了信,默默将桌上的药具整整齐齐地码回匣子里,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茶汤泛黄发凉,端至嘴边时他仿佛闻到了一股隐隐的桂香,打开茶壶一看,里头果不其然飘着一小撮干桂花,不知是少年何时放进去的。 饮了一口,苦中翻甜,便不由想起那日桂花树下,那个双袖盈香跑过来的少年,也许正是风起桂飘的那一刹那,又也许是少年斟了桂花茶强留他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清新的风,掼进了自己沉甸甸的躯壳里——这个他曾经也准备彻底抛却的躯壳,在那一刻仿佛轻盈起来了。 他本想到二哥在雪洞中曾极力赞美过的极南之地,见见沧海之边、桑田之角是不是像二哥说的那样辽阔、那样四季如春,看看那是否真的是个永不知寒冷的桃源之地——可他哪里不知道,二哥那时那样说,只是想给他一些憧憬,一些回家的希冀,二哥以为以他的身份,永远都不会去到那么远而荒凉的地方。 于是他同样留下了一张纸条便出发了,像一心一样干净利落,没有分毫留念。 从北到南,从春到秋,他走了数个月,几度昏睡在马车里,被车夫拉偏了既定的方向,又几度将身上钱财舍给沿路的流民,无牵无挂,也不知自己究竟行了多少里日月。 结果阴差阳错,他迷路到了信安县,遇到了偷摘桂花的余锦年——那样香的桂花,自二哥走了以后再也没闻见过了。这是他偏离南下方向最远的一次,却也是距离他自己心意最近的一次。 若是一心当真对余锦年有什么念头,写信来挑衅,要与他争抢,那倒也罢,一心的信里字字句句流露着一派安然释怀,甚至还能开些无伤大雅的顽笑话。 这和尚显然是浸淫佛理太深,除却那份执念以外他什么都看得开。余锦年对一心而言,也许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欣赏、是向往,是万里无云时突然照见的一道虹光,美则美矣,可供他品味、可供他赞扬,可供他向无数人称颂,却独独生不出追逐的念头。 他知道虹光早晚会逝去,所以选择继续向前行走,仿若无事发生,正像个冰冷而虔诚的佛子一般。 季鸿铺开一张小纸,写了几句回信的话,大致是说余锦年收到礼物很是高兴,要谢谢你……之类,便叠好了,出门找了个脚夫,请他快脚往风波寺上去一趟,交给寺中的一心小师父。 然后转身回到后院,远远就瞧见少年在厨间忙碌的身影。季鸿望着少年,心道,自己伸手抓着的并不是虹光,而是魆黑深渊里垂下的一支细藤蔓,一旦松手即是跌落万丈,粉身碎骨,所以就算这根藤蔓如何坚硬多棘,他也会死死地抓着——直到藤蔓尽头的那个人先松开手。 厨房里,余锦年正将鹅肉斩碎,拌上姜蒜末与一匙料酒,打上两颗鸡蛋,加淀粉,并撒入五香粉、盐各两小匙,朝一个方向用力搅匀作馅,若是想要肉馅弹牙,须得不断地搅动,直到盆中水液之物俱被肉馅吸附,手中筷子也觉得搅不动了方可。 搅了会儿馅觉得手酸,便暂时一置,昨日做胭脂鹅脯后剔下的骨架被清欢熬成了鹅骨汤,他盛了一些出来,起锅热了,又手撕了一颗白菜,与冬瓜片、乌耳一齐掷入其中煮熟,又摊了张蛋皮切丝,也放在锅里。 他拿起筷子继续搅拌肉馅时,季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忽地从背后将他抱住了,吓得他手一抖,险些将筷子都给扔锅里去,奇怪道:“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跑出来吓唬人。” 季鸿也不答,松开了手,仍是微微贴着少年的后背,问道:“做的什么?” 余锦年说:“鹅团汤,还剩些鹅肉,再做个鹅酥捲,然后给二娘做道鹅血豆腐汤……你还想吃什么,还有些鹅肝,要不要我做酥捲饼的时候顺手烙些圆馍出来,可以将鹅肝与剩下的卤肉剁碎了,裹个夹馍吃?”他想了想,又犹豫起来,“鹅肝直接凉拌了也挺好吃……你觉得哪个好吃?” 季鸿轻俯首,用鼻尖蹭了蹭他:“什么都好,你最好。” “……”余锦年挥着筷子,笑骂着将他赶了出去,“走走走,莫来给我捣乱!” 赶走了不分场合胡乱撩拨人的季鸿,余锦年赶忙将馅料在手心里裹一裹准备下锅,只见他拇指与食指轻轻来回一推挤,一个肉团子就冒了出来,他右手再拿勺子一刮,一个圆圆的肉团就呲溜下了锅……就这样一推一挤一刮一呲溜,一锅白花花的鹅肉团就飘在了汤面儿上。 单将二娘那份盛出来后,他才在汤水里撒上辣乎乎的浮椒,毕竟冬天了,吃些辣才舒畅不是? 好了丸子汤,他又将白煮过后的鹅肉切丝,冬笋、木耳、甘荀、韭菜焯熟后同上,酱姜自坛中取出也改刀剁丝,最后用一张大白瓷碟子装盘,肉在中央,淋上一勺豆酱,其他各物均绕着鹅肉丝一一排开,摆好的盘红黄乌翠各色分明,颜色鲜亮夺目,看着便能多吃两口。 这菜算不上是个热菜,约是个半凉不热的冷盘,而且还得用软薄饼包着来吃才最美,薄薄的小饼隐约透着红红绿绿的色儿,一口咬下去,酱汁顺着饼隙流出来,半肥半瘦的鹅肉丝在齿间弹拉着,又一口,咯喽一声便能吃到甘脆非常的甘荀与酱姜,还略带勾着些提鲜的韭丝…… 余锦年一边咽口水,一边用半头新切的生姜擦过锅子,这样再烙饼时便不会太粘锅了。他将擀得薄薄的面皮铺在刷了浅一层油的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烙。 同时另一个汤锅里则又煮上了给二娘的鸭血豆腐汤。 再麻烦的菜到他这里都似妙手生花一般,有条不紊地就从一堆食材变成了精美非凡的食碟,清欢来端菜时不禁赞叹了两句,就着锅偷偷舀起了一只鹅肉团出来吃,这圆子肉嫩劲弹,汤汁咸美,她才想再偷舀一个,就被余锦年发现了,两人嬉闹了一番才各自端着菜盘出来开饭。 二娘身体愈加不好,在房中踱几步便觉得发累,大多是整日在榻间歇着,今日的菜也是单独准备一份易克化的由清欢送到房里去吃。 天黑尽了,店前门板也关了,他们这边吃到一半,听见前堂那边在喊人,余锦年方要起身,就被季鸿按下,他道:“我去看看。” 面馆开了条缝,外头露出那自风波寺回来的脚夫的脸,他脚程确实挺快,此时还有些喘吁,原地歇了两口才掏出季鸿给他的那封信来,抱歉道:“不好意思啦小郎君,寺里的人都说,那一心小师父昨儿个夜里就下山走了,去了何方他们也不知,你这信……” “罢了。多谢。”季鸿收回信笺,又掏出十枚铜板来与脚夫作辛苦钱。 一心果然已经走了,这是压根没给他们留一丝一毫的机会。 季鸿回到后院,余锦年问起是谁,他只说是走错门的。 一心这道掀起了好一阵瓢泼骤雨的狂风也因此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杨家蹑手蹑尾地每日来取素斋,余锦年依旧傻乐呵地做菜,风平浪静之后,依旧是和煦暖阳,日子还是要照常来过,店还是要照常来开,除了摆在余锦年床头跟宝贝似的那只螺钿匣能够证明,这件轰动了一时的闹鬼时间就仿佛是不存在过。 一碗面馆里的小太阳永远是晴朗高照的。 只不过才走了个杨二爷,没几天,就又来了个同样热爱寻花问柳的小少爷。 刚过了一天之中最忙的那阵,约莫有申时,余锦年新从药坊买了一兜沙苑子,并一只猪腰子剖半,炖了一砂锅的沙苑补肾汤,味道上么,是隐约有点不那么清爽,可所谓色香味,他这不是为了好看,还点缀了几粒火红的枸杞了么! 他正没形没状地歪靠在柜上,哄季鸿喝大猪腰子汤,那小少爷就扇着他那金丝扇走进来了。 姜秉仁记得自己身怀要务,克制住了没再将自己眼珠子黏在季鸿身上,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后,十分想礼貌性地赞美一下他们小店的菜色,结果一喘气,就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猪骚味,再环视四周,店内冷清得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柜上摆着那锅骚汤。 他肝红了脸,实在不知该如何赞美此汤,憋了半天,摇头晃脑蹦出来个:“——此汤真是风味别致,宛若天上仙豚下凡也!” 赞不出来就不要硬赞了好么,余锦年道:“……姜少爷又来吃面?” 姜秉仁收了扇子,眼睛一眨,问:“有没有那个、那个……小人炙可以吃?就姜黄味的那个,上次下人买了几块,实在是好吃!”他猛地用扇子一拍手心,仿佛真的回味无穷,“原味的虽然也不错,可还是姜黄味的滋味美啊……” 余锦年憋笑盯着他看,心道,夭寿啦,姜饼人要吃姜饼人啦! 第55章 沙苑补肾汤 姜饼人要吃姜饼人,可他却没有姜饼人可以给他吃。 姜小少爷拿热忱期待的目光看着余锦年,好半天,却只得到一句:“抱歉,小店已不卖小人炙了……”他眼睛里的光唰得就黯淡下来,好似十分失落。 余锦年看他可怜,道:“不过今日有夹馍可以吃,小少爷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姜秉仁垂头丧气说:“可我就是为了小人炙来的。前阵子下人出来买墨时顺手买了一袋,就这么多——”他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这几日被父亲压着学经营酒楼,委实是无聊,今儿个才得了闲,跑过来瞧瞧,竟是不卖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一抬头,瞪着眼道:“你们莫不是在骗我罢!” “……这话从何说起,我们骗你作甚。”余锦年奇怪地看着他。 姜秉仁理直气壮说:“那小人炙卖得那样好,怎么可能只卖几天就不卖了!若是我们春风得意楼有这样好吃的点心菓子,合该一年四季都要拿出来卖的!” 余锦年差些就忘了,姜饼人兄可还是春风得意楼的少东家呢。 他们前阵子售卖的姜饼人做起来并不如何费油费糖,成本算上来也不是很贵,而且因为新奇有趣,即便卖贵一点也还是有市场,更何况之前他又蹭了一波神僧的风头,做了些金铃炙之类的形状,更是使得信安县一时以吃金铃炙为风潮。 一碗面馆因此赚了不少,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时灶具简陋,他们面馆又没有能够均匀受热的烤炉,只能用烧热的锅子来烙烤,这样一锅才能出一盘小饼干,故而制金铃炙、小人炙的工序便显得太过麻烦,极其耗费人力与心神,简直是事倍功半。 因此即便能赚,余锦年也是早早地收工不干了,否则他们面馆别想做别的事了,单他和清欢两个硬劳力,一天到晚光一锅锅地烤制小饼干就能累得够呛。 背靠春风得意楼的姜饼人小少爷自然不能理解他们小店的苦处。 余锦年哭笑不得道:“实不相瞒,姜少爷,制小人炙对我们小店来说……太过麻烦,这点心其实是我心血来潮做出来顽顽的,没法长期来卖。” 姜秉仁撩起衣摆,挑了个干净的桌坐了,犹不死心道:“那你先给我来个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余锦年:“鹅肝夹馍?” “哦,鹅肝夹馍,来一个尝尝。” 余锦年应了,走之前又顿了顿,回头指着盛出来的一碗沙苑子猪腰汤,对季鸿小声说:“我回来之前,将这碗喝了,否则今夜不叫你上床来睡!” 这样的猪腰汤味儿姜秉仁经常闻到,在他们府上,每当飘出这种骚味时,他就知道肯定是某个姨娘在给父亲开小灶了,第二天父亲必定是面青眼凹地从那姨娘房里走出来。姜秉仁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季鸿,叹气说:“原来你是使劲儿的那个,怨不得被榨得这样虚弱。想不到那哥儿生得那样俊俏可爱,竟然也是个如狼似虎的。” 季鸿正屏息蹙眉硬往喉咙里咽汤,听见姜秉仁这样一句,好险没有呛死:“不是……” “不是?”姜秉仁仿佛听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稀奇地惊叹道,“莫非你们还爱互相那什么?真是会玩儿,会玩儿……啧啧,不过那少年看起来确实强壮一点,应该滋味也不错。” “……”季鸿一口咬碎了一块碎猪腰,逼着自己吞下去了,心道,他做什么要去接这满脑子荤汤的小少爷的话? 余锦年在后厨,将鹅肝与卤肉各切了一块剁碎了,又用刀背拍碎了一只并不辣的大菜椒,与肝肉拌在一起,浇上一勺咸卤汁,之后把烙好的饼子从微有余温的锅里取出来,当中劈半,把肝肉酱往中一夹。 又用鹅骨汤冲了一碗紫菜汤配饼子吃。 两个饼子一碗汤,用木质食盘端出来,看着粗陋,闻着香。 姜秉仁上次在这儿吃过一碗顶好吃的葱油面,至今还记着呢,只可惜对这店里的怪味辣汤仍然心有余悸。此次上来的汤极清如水,上面漂浮着几片暗色紫菜,看起来如同白水泡紫菜一般平平无奇。他吃过余锦年辣根蛋汤的亏,于是先用小勺子舀起一点点,闻一闻,再用舌尖舔一舔试试嘴—— 嗯,不仅没有奇怪的味道,而且香中有鲜,咸味淡淡地弥散开来,初觉得这汤着实有些淡了,可当他咬了一口碟子里的鹅肝夹馍,顿时大呼美味,鹅肝混着烹得恰到好处的碎卤肉,一口下去鲜嫩多汁,清脆的生菜椒鲜绿油亮地点缀其中,在肝酱与肉碎之间平生出一种清新之感。 正吃着,卤酱顺着拿饼的手指流了下来,他又忙不迭去舔。 一个饼子进了肚,顿觉得有些渴了,此时再喝一口方才他还嫌口味太淡的鹅汤,顿觉解腻舒爽,呼噜呼噜两口就将里头的紫菜给吸进了嘴里,紧接着又吃另一个饼子。 俗话说天上鹅肉,地上驴肉,这可真是名副其实。 他们春风得意楼的菜虽说各个儿都是菜名大气,菜色鲜亮,但是于口味上的确不是那么尽善尽美,他在经营天赋上或许没有父亲那般厉害,但是自问舌头比爹敏锐许多,他心里也知道,春风得意楼能这般红火,多得是靠百年积累下来的老店名气,其实楼里已经很多年未有新菜品来面客了。 春风得意楼最出名的莫过于一道茶香鸡,即便周邻酒楼也先后摸到了这茶香鸡的做法,但又因其中涉及到茶种、鸡种、酒种的优劣,以及火候和密制调味的差别,至今也无人能做得比他们家好吃。 只不过他以为,这些老菜早晚会被人吃腻,不如开些新菜出来添些其他风味。 就比如这鹅肝,大多酒楼都是或炒或拌,他们春风得意楼也无不如此,可一碗面馆却是独辟蹊径,竟是将鹅肝卤成酱来夹饼子吃,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而且这样的小饼子既能堂食,也能用油纸包裹了外带,实在是妙。 余锦年这回并没使坏,却看姜饼人兄一边吃,一边脸上多彩变幻,他看得是一头雾水,索性不看了,而是转头去瞧肾虚的季大公子有没有乖乖听话喝汤。 季鸿抿着唇,朝他招招手,余锦年哒哒跑过去,先是看见碗里果然空了,正要笑着从袖子里摸颗红枣,奖赏给季鸿改改口味,谁想这人竟然将他拽过去亲了一口,舌头还快速地伸进来转了一圈。 “味道如何?” 余锦年猛灌了一大壶茶,见他还要凑过来亲第二回 ,忙捂着嘴道:“住嘴,住嘴,不要亲了!”并赶紧将袖子里的红枣飞快地塞过去,堵上了季鸿的嘴。 真是好一个充满了大猪腰子味的亲吻! 余锦年抹抹嘴,嘟囔道:“你怎么都不跟我学点儿好?净学会怎么戏弄人顽了。” 季鸿眼中微笑地看着他,说:“你也知自己整天净戏弄人了?之前是哪个用米糊贴上纸,去黏小叮当的背,气得那猫三日未回家了。” 余锦年被噎了一嘴,又想起被自己气走的猫儿,一鼓气不同他说话了。 那厢姜少爷吃完饼子,又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余锦年一大跳。那人转过来,唰得推开折扇,朝余锦年挑挑下巴:“你来,本少爷要与你谈桩生意。” “与我?”余锦年指指自己,怕不是听错了吧,他别不是要与自己谈谈如何将季鸿按日买到姜府去陪睡罢?譬如单数日去姜府陪姜饼人,双数日回来陪他什么的。 实在不能怨他思想龌龊,是姜小少爷此人在余锦年心中还是个混不吝的小流氓形象,除了有关“美人”的生意,他实在想不出姜饼人兄还能与他谈什么正事。 他晃晃悠悠走过去了,正准备开口讽刺姜小少爷一顿。 谁承想—— 夭寿了,姜秉仁竟真是破天荒地要跟他谈正事! 余锦年诧异地瞪着眼,听姜秉仁用一根筷子沾着茶水,在桌上边写边画道:“我与你说……你们既然无力长期制卖小人炙,不若将小人炙的食谱配方卖给我们春风得意楼,我肯出六十两来买。而且呢,你们若还有什么新鲜食谱,都能拿到春风得意楼里找我,或者找我手底下一个叫夏冬的小管事,到时再据菜色定价给钱……你听了没有?” “啊?”余锦年霍然回过神来,惊异道,“姜少爷?” 姜秉仁扁扁嘴:“做甚么这样盯着我?” 余锦年:“看看您是不是被谁附体了——啊,您刚说什么了?什么六十两来着?” “……”姜秉仁无语一阵,桌上的水迹也很快就干了,他只好慢慢沉下气,又重新写画一遍,“我说,我们春风得意楼……” 姜饼人背后是春风得意楼,而春风得意楼又沾着县令的光,说来说去,这姜小少爷乃是本县的一条金大腿,是多少人想抱还抱不上的。余锦年虽对抱大腿没什么想法,但他脑子里却是有着不少因条件简陋而没法施展的食谱,按照姜饼人开的价,确实能卖不少钱。 这些食谱原本也非他所造,能在此处被人奉为美味,也不过是因为这些菜在夏朝未见未闻,于菜色上是纵观古往今来,横贯东西南北,且又是经过了千百年来无数先人改良和传承的,口味上自然更丰富一些,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只是单卖食谱实在是太单调了,卖食谱乍一看进账庞大,长期观来却很是有涸泽而渔的感觉,毕竟卖光了食谱,他们一碗面馆不就没得可卖了么?余锦年便又想出个“独家代理”的分成法来,他教会春风得意楼的厨子如何去做,且不再外传他人,并每周拿这些菜的净利润的部分分成,若是菜卖不出去,他一分不取。 余锦年与他解释道,在他们一碗面馆发展成同春风得意楼这般大的规模之前,想来是没能力去做那些高档菜的,等以后他们有了这样的财力,需要一些高档菜来撑场面时,也绝不会做这些菜来抢春风得意楼的风头。 同时心里又道,反正他肚子里还有许许多多的菜谱,至于谁做的更好吃、更吸引食客,那便各凭本事咯! 总之,这前期肯定不叫姜小少爷折本就是,更何况眼下,他们面馆多多少少的进账还算平稳,也急不得那些卖食谱的钱。 最后,余锦年还说:“希望你们能让我们店里的伙计过去学习学习,给你们端端盘子、抹抹桌子什么的。”其实他是想见识见识姜家是如何经营春风得意楼的,毕竟待客之道是日久见人心,前堂、后厨俱有些道道儿,他这样新上手正是需要去涨涨经验。 姜秉仁仔细想了想,好像哪里不太妥,可又说不上究竟如何,一时琢磨住了。 季鸿在柜后看着他俩,刨却姜秉仁以往爱调戏人这件荒唐事,仅这么看着,两人其实年纪差不多大,都有些稚气未脱的意思,且因为余锦年少时生活贫苦些,尤其长得要瘦小一点。两个脸蛋白嫩的少年斗在一起,这边一个争一个五十两,那边争一个二十珠,那姜小少爷脸圆眼也圆,生起气来鼓得跟包子似的,两人不似谈生意,反倒像是在顽家家酒。 因着有意思,季鸿便多瞧了那余锦年几眼。 心想,他虽记账差些,做生意的头脑上倒是灵光得很,以后自己手里的那些产业倒是可以交给他去试试。 余锦年并没注意到季鸿在打量他,他敲敲桌子对姜饼人道:“姜小少爷也知道,我们面馆还有个别家没有的本事——便是能做药膳。春风得意楼若是按我说的合作,就还能从我这里学些四季药膳食谱,打个养生牌子,想来也很是受富家老爷小姐们的喜爱罢?” 若是这事儿成了,也算是试水药膳商业化的前景如何,若是春风得意楼这样大的招牌,都撑不住一个药膳,那他倒是得仔细琢磨琢磨这事的可行度了。这话说得姜秉仁更动心了一些,他踌躇道:“这药膳……不会吃死人罢?” 余锦年说:“我自然还会教你们一些简单辨认食客体质的办法,届时你们根据食客体质,向他们推荐适合的药膳即可,况且我教你们的仅是一些性质平常的药膳菜肴,便是食不对证,也不会如何的。” 姜秉仁犹犹豫豫。 余锦年喝了口茶,斜乜他一眼道:“莫非……是姜小少爷说话不顶事?” 此话是踩着姜饼人兄的痛脚了,他最是受不住激将法,当场拍桌子道:“谁说的!我的话在春风得意楼不顶事,还有谁的顶事?!” “哦。”余锦年点点头,试探道,“那合同……?” 三句两句的就将姜饼人哄得签了张纸儿。 余锦年挥着手绢送他出门的时候,那姜少爷手里握着个余锦年友情送他的鹅肝夹馍,冒着瑟瑟寒风,还颇是一愣一愣的,仿佛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鸿轻笑一声,道:“莫笑得若奸计得逞了似的。” 余锦年歪倒在柜上,哼道:“我哪有奸计?你算算,可是我亏了!” “是是是,你亏了。”季鸿摇头。 * 余锦年跑去春风得意楼,教会了他们的点心师傅如何做姜饼人,并改良了配方,还着重讲了烤制的火候,春风得意楼里有专门用来烤制酥点心的大炉,这些小饼干是一炉一炉地往外出,效率比他们用热锅干烙不知高了多少倍! 试验了两日口味,他又教着点心大师傅在姜饼人里加些杏仁片、核桃片、葡萄干之类的小物,使得饼干口味愈加香甜丰富,比当日一碗面馆里卖得还要更美味一些。 姜秉仁起初还怕余锦年耍花招,不肯将真菜谱教给他们,故而时时刻刻在后厨里盯着,直到他亲自尝过改良版的小人炙、金铃炙,简直赞不绝口,也登时对余锦年有所改观,对他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而且春风得意楼财力丰厚,不仅着人打造了各色铜制小模具,还应余锦年的要求,专门做了个圆圆的小拇指大的小烙铁棒,上头印章似的刻了个圆咕隆咚的碗的形状,代表着“一碗面馆”,并在每块小人炙的背面都烙上个印花。 姜饼人自然也不甘示弱,又着人同样刻了个春字,代表自家,挨着一碗面馆那个碗印上去。 这样每块小饼干背后,都有着两枚印迹,既能防伪,又是广告。 又三日后,春风得意楼开张,来来往往众食客都见着他们墙上多了块写着“各色配茶炙饼”的菜牌,有人点了一盘尝尝,果不其然与前些日子一碗面馆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且还多了不同的口味、形状和颜色,甚至还能用细绳串起来,拎在街上边走边吃。 姜家长辈起先很是不满,认为姜秉仁初接手酒楼的生意,就做出这样的决定,且对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面馆,委实是不靠谱,后来见这些炙饼卖的如此红火,也便不好再说什么。 好容易消停了的金铃炙热潮,一时间又在信安县风靡起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由此开始,那个余锦年突发奇想搞出来的“小碗”印章,竟在日后成了象征着他“余锦年出品”的特殊标志…… 第56章 甘荀薄脆 因为新改良的金铃炙卖得好,让姜秉仁尝到了甜头,倒也不是他有什么要发扬自家酒楼的大志气,而是纯粹地爱上了数银子的乐趣,毕竟姑娘们顽来顽去也没什么新意,银子却是源源不断的东西,于是打那后花街也不逛了,三天两头地往一碗面馆里跑。 姜家上辈自然不乐意他与穷酸人相交,姜秉仁可不管那,他只管自己乐呵就行,以往混花街柳巷也是如此,除了他那个脾气暴躁的爹,还没人说得了他。 今儿个又往西城门跑,也是先听满了两耳茧子才出来的。 知道的明白他到一碗面馆是取经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瞧上了面馆里头那个俏郎君了呢。 虽然郎君够俏,可姜秉仁还真不是来欣赏季美人的,他在面馆前堂装模作样地点了碗鹅汤面,斜着眼瞧见余锦年出来,便立刻高兴地放下筷子追上去,跟着余锦年从前堂到后院,让余锦年再指点指点春风得意楼的厨子们,教几种新点心。 因着眼看就要到小雪节气了,虽然信安县地处偏南,这个时节多半是下不来雪花儿的,但姜秉仁想就着这个由头,在楼里办个品茶会,他们春风得意楼怎么说也是跟前朝状元沾了个边儿的,每年总免不了弄些酸腐的酒会茶会,附庸一下风雅。 这会儿姜秉仁初掌酒楼经营,正是新官上任烧三把火的时候,兴致大得很,人家店里有了些好想法,都是掖着藏着,唯恐同行的知晓了去,姜小少爷却恨不能将肚子里的念头一股脑地倒出来,让余锦年给听判听判,他主意多,比外头那些老迂腐强不知道多少倍。 余锦年自厨间拌了麦糠,端着盆子出来喂鹅,先前的大鹅已经宰了几只,圈子里有些空敞了,能容得那几只小黄鹅到处乱跑,嘎嘎呀呀的,颇是欢快。 姜秉仁挨他身边儿,说着用什么茶、取什么水,讲前些日子都进了哪些山珍海味,又盘算着品茶会那天要请哪些公子和诗客来捧场面…… 余锦年蹲在圈子外头托着脸看小绒鹅,姜秉仁说得口干,心里急他怎么不说话,不由推攘他两下,微微愠恼地道:“我与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余锦年终于开口道:“这事问你爹就好了么,问我作甚?我若是操办得了这么大的场面,还会在这西城头的小面馆里当伙计?” 姜秉仁被呛了一口,听他又说:“想要新的点心吃食,没问题,带着上次那样的合同来就成。” 这回可真是噎死了,姜秉仁年纪小,府上没有能谈得拢的小子,那些子旁门亲戚家的子侄更是与他说不上话,同县里的纨绔们一块儿也净是说些漂亮妓子的事儿,很没意思。不过余锦年有意思,他自认姜家虽只是末流商户,却也是能和县令攀得上关系的,与余锦年这样的白丁交往是绰绰有余,可余锦年偏偏不买他的账,张嘴就要呛他。 姜秉仁气得将他手里喂鹅的盆子一撅,叮铃咣啷一阵响儿,跟打了仗似的,外头季鸿闻声,撩开帘子穿过来,便看见那小少爷瞪着眼睛,发脾气道:“我作甚么来找你聊天儿!无趣,回去了!” 季鸿手上还挑着帘子,被姜小少爷裹着一阵风擦过去了,他回头看了看,似乎也有些不理解,问余锦年:“这是怎的,突然闹了起来?” 余锦年弯腰去捡被姜秉仁掀翻的盆子,也一头雾水,他以为自己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刺儿头话,也不知道那姜饼人小少爷怎么就突然闹起了脾气。他这边费解着,因蹲得久了腿脚有点麻,正拽着圈鹅的栅栏要起来,季鸿的手就伸了过来。 男人的手掌白皙而宽阔,手腕间的皮肤薄而透明,下头隐隐流过蓝紫色的细细血管,他指头很长,指尖窄窄的收起来,像是琴客的手。 余锦年将手递给他,季鸿一只攥住,另一只则绕到少年背后去,或紧或松地撑着他,少年脊背清瘦,但起身时又会用力地绷住,显得很有力量,季鸿感觉到手下那只蝴蝶骨猛地收紧了,似乎要扎出翅膀来,他动心地揉了一揉,低头道:“既和他定了生意上的约,就相互顺着些。” 少年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得进,季鸿在他面前躬下来,弯得很低,去轻轻扑打余锦年身上洒到的麦糠鹅食:“我来扫,你进去换件儿衣裳。” 余锦年顿时苦了脸,嘟囔道:“我没衣裳了。” 季鸿奇道:“怎么会没衣裳?” 余锦年指指院子另个角落里的竹杆衣绳儿,上头挂了几件灰扑扑的衣裳:“清欢说进了冬,会一直阴蒙蒙的,以后约莫还要有些雨水下来。今儿个天气好,她非说我橱里的衣裳有些霉味,便将我衣裳都拿去洗晾起来……” 他抬头看看季鸿,苦恼道:“真没了,还剩两件儿亵衣。” “只这几件?”季鸿走过去搦了搦绳上的衣,料子并不好,但都已穿得发软。 余锦年闷头:“本来也不过三四套而已,我来时是两袖空空来的,这些衣裳还是二娘捡了他以前男人的旧衣给我改的,挺好的……我身上这件儿是才洗过,干净着呢,还能穿好久,谁知道那姜饼人突然掀我盆子。” 少年衣裳一色儿的灰扑扑,样式也是差不多的陈旧老套,季鸿这样见惯了云绸彩霓的人实在是分辨不出其中有什么分别,今日叫清欢全部拿出来一晒,原来只这几件。 他扭头往房间里去,唤少年一同进来:“过来,穿我的。” 余锦年惊异了片刻,摸摸索索地跟到屋里,一探头,果然瞧见季鸿在自己的包袱里翻衣裳,他站在桌边,见男人在一片云彩似的好料子里拨划着,不禁说道:“不用了,我套两件亵衣先凑合着就成,大不了不往前堂走动……” 季鸿蹙眉:“仅着亵衣像什么话。” 他从衣物堆里提出一件水青色的,又提出一件玉色,正是初见那日季鸿穿着在身上的那套,很浅淡的颜色,像是和田玉里微微透出来的水头,他问余锦年喜欢哪个。 余锦年匆匆看了一眼,想起那天桂花巷里一枝独秀的季鸿,鬼使神差地探出根手指头,朝那件玉色的指了指,愣晌儿又回过神来,摇摇头说:“还是算了罢,给你穿坏了不好。” “有什么穿不穿坏,喜欢就好。”季鸿将他拖过来,揽在身前,将少年腰间系衿挑开,灰麻布的衣裳不似绫罗绸缎,没法自己顺着肩膀滑下来,得上手去脱。 光天化日的,他与少年窝在房里剥衣裳。 窗纸间格影摇动,日光偏移,晃得人眼里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恍恍惚惚一会儿是少年那张俊而不艳的脸,一会儿又是他乳白亵衣底下紧贴着的腰。季鸿眼神有些错乱,剥了两下没剥下来,余锦年就自己攥着袖子,布与布之间粗糙地呲的一声,便给拽了下来,扔在脚边的地上。 里头薄薄的亵衣掩着胸口,季鸿在他领口看了两眼,乳一般白腻,因未见风吹日晒,比脸上要嫩一些,他半晌收回视线,抖开那件玉色长衫罩在少年身上。 这衣穿在季鸿身上时不显,换到了余锦年身上却格外轻飘空荡,大了一圈,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般,袖子长了一截,衣摆拖在地上,他抬脚往前一走,整个儿被下摆绊到,趔趄着扑进季鸿怀里。 床头的小柜上立着一只用来梳头的铜镜,余锦年扭头一眼,视线正好撞了进去,看见自己这幅狼狈模样,和季鸿一比,简直是个丑角小鬼,他将头往季鸿胸上一埋,恼羞成怒道:“丑死了,快脱了。” “哪里丑。”不仅不丑,稍加打扮一下,便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公子了,季鸿抓住他扒自己衣裳的手,朝外喊道,“清欢,进来!” 余锦年抬头:“叫她做什么?” 季鸿说:“给你改改就好了。” 清欢应了声跑进来,问什么事,季鸿捏着长出来一块的衣袖:“给年哥儿改改衣裳,这儿短一些,衣摆往上收一点。”小女娘听罢点点头,飞快地跑去拿来了针奁。 余锦年攥着袖子往后躲了几步,缩在床上,急道:“这么好的衣裳改了多可惜!清欢,别听他的,不许改!” 清欢见两人僵持不下,年哥儿约莫是心疼季公子的好衣料剪了可惜,季公子约莫是心疼年哥儿不肯穿好料子,两个人明面上看着实在怄气,实则上都是对彼此好着呢,她楞楞站了会儿,打断他俩道:“其实可以不用剪,稍微往里收些就好,外头看不太出什么来的,只是里面儿可能不太好看……” 季鸿将躲在床帘里头的小老鼠揪出来,扔在清欢面前:“随意你怎么改,合身即可。” 余锦年也动心,他还是想穿季鸿衣裳的,这会儿听见不用剪料子,装模作样地踌躇了一会儿,就抿出来个笑来,欢欢喜喜伸手过去,让清欢给仔细缝缝,这一番乍怒乍喜得简直令清欢哭笑不得,她捧着衣裳收线,余锦年在一边踢踏着腿,目不转睛地指挥道:“袖口长一点点好罢,我看人家公子都是只露半个手掌出来的,很贵气的样子。” 季鸿端着茶,不由说:“你不碍事么?” “可是好看啊。”余锦年忽地蹦下凳子,钻到橱子里翻箱倒柜,季鸿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一把素扇来,是月夕日时季鸿投壶来的,他将素扇打开铺在桌上,把笔塞季鸿手里,求他给“随便写一个”,末了又补充:“要好看的。” 季鸿想了想,抿墨于扇上题道:半帘烟雨斗酒满,十里长街一碗香。 最次的羊毫笔,最贱的烟墨小锭。 因笔墨之贵,余锦年向来是斤斤计较着用,这回墨也研得有些稀了,季鸿收笔时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便不小心将一小滴墨甩溅在了旁边的空白上,他思索片刻,又由着那个墨点,随手撇出了一支墨梅,还好没有将整扇面都作坏。 余锦年捧着扇小心地吹干了墨迹,掖在怀里,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 他见清欢改衣裳还要有一会儿,便提出去做点小食来犒劳他们,于是拔腿就往外面去了。 清欢针下娴熟,望着余锦年的背影笑道:“年哥儿真是好哄呢。” 季鸿置笔停墨,也和煦地“嗯”了一声。 没多大会儿,余锦年就端着一碟甘荀薄脆片回来了,即是切薄片的甘荀用盐腌去水,再下油锅猛炸,硬脆后捞起控油,装盘便是,与薯片是一个做法——白瓷青纹的大白碟子,里面小山一样装着红彤彤的甘荀片,翘着首尾,吃起来清清脆脆,咸中透甘,配上一盏清茶,当做午后小食吃最是惬意。 待说着笑着干掉了一碟薄脆,清欢也将衣裳改好了。 余锦年迫不及待上身来试,合身得不得了,只要不仔细去看就十分完美,他直夸清欢手艺神奇,穿上了更是不愿意脱掉,幸好时近傍晚,食客不多,否则他这般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衣服的姿态,别说是在厨间干活了,便是提个水桶、喂喂鹅子都束手束脚的。 晚上又对着镜子孤芳自赏良久,最后是被季鸿给拐到床上去的。 他转过身,拿脚踩了踩季鸿的小腿肚,好声道:“阿鸿,再借我穿两天,好不好?” 季鸿见他喜欢得紧,本来也没打算再要回来,只是听少年绵柔柔地说话很受用,便刻意僵了一会儿才答应他,余锦年半撑起身子,吧嗒在季鸿脸上嘬了一口,乐开了怀。 衣服放在床头,素扇摆在枕边。 过了会儿,听他在背后仍不消停,季鸿回过身去,见他还在看那柄并不如何精美的扇,齿间小声地念着上头的字,他捋起少年的一缕发丝,轻道:“因为一件衣服就这样高兴?过几日陪你去买套新的。” “才不是因为……”余锦年咕哝了两句什么,声音太轻了,季鸿一个晃神没能听清楚,他是不爱强求什么事的,放在以往,听不清便自当是没缘,不听也罢,此时他却微微有些意动,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遂想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什么,于是扳回少年的肩膀,捧着他的脸,想叫他重新再说一遍:“没听清楚,乖,再说一次。” 余锦年大喇喇的本没觉得有什么羞臊,被季鸿拿“乖”这样暧昧的字眼温柔地哄了几声,便禁不住脖颈烫了起来。枕席间总觉得潮乎乎的发热,是被湿暖呼吸喷熟了的那种感觉,房间里远远地点着一支黄烛头儿——是余锦年想出的新花招,因为燃一整夜的烛火太贵了,他便估算好了季鸿入睡的时间,剪短短一截的烛头来点,这样等季鸿睡着了,烛火也刚刚燃尽。 今夜因为衣服的事闹得比平常晚些,此时烛头将尽,微弱火苗瑟瑟地跳着,时明时暗,季鸿在一片灯影摇曳中亲了亲他的鼻尖与脸颊。所以说习惯是可怕的——季鸿常在睡前这么干,索一个轻吻,或者一个搂抱——余锦年也自然而然地轻抬起嘴角,朝前凑了凑。 季鸿捉弄似的轻笑了下。 余锦年登时拿被子蒙住他的脸,气急败坏地道,“不说了,睡觉!” 只不过他的气是气不过一夜的,第二天,自己的衣裳干了,便又换上自己的旧麻衣,将季鸿那身依旧摆在床头,跑到春风得意楼去教课去了。 没瞧见姜秉仁,下头人说是后头院子里要造个假山,姜少爷在后头督工,说话间欲言又止,躲躲闪闪,似乎是想套点八卦出来听听,约莫是那小饼人督工是假,在生他的气是真,托词不肯见他。 余锦年费解,想不通,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句话招人不痛快了,能叫那混不吝生这麽大的气。 春风得意楼要办小雪品茶会的事这就传开了,余锦年进出后厨时,便见到来来往往的伙计仆役手里捧着隽秀的豆绿色小帖,有条不紊地到各府上去拜会,有些名气大的诗客文士,还顺手送去一盒扣门小礼。那姜饼人兄虽说是气得连见他也不想见,等他告辞回家时,却还是派了个小厮追出来给了他一张小请帖。 一样是豆绿色,不过没有余锦年见的那些精致,像是随手扯来匆匆写的,里头的话也小气吧啦,约莫是说:我们春风得意楼小雪日要办品茶会,礼节性地给你发了张请帖,你看看就罢不用非得来,你要是想来,我们也只好随便招待招待。 余锦年:“……” 做姜饼人非得这样傲娇吗?—— 小雪日,是个绝佳的灿阳天,晨起的潮雾也被晒化了开去,一缕缕风儿凉飕飕地穿堂过街,天上还是有些发灰,不似春夏那般蓝得耀眼,不过鼻子里还算清爽,伴着些落叶的苦涩,真真儿的有种冬天的感觉了。 打开窗,外头直冲着是喧闹的前堂,余锦年两肘趴在窗柩上仰头看着,倏忽一只鸟儿掠过去,他挥挥自己的玉青色衣袖,惊叹一声:“哎呀,都这个节气了,该酿些羊羔酒了,年节儿的时候吃这个酒,补元气,可舒爽呢!” 季鸿从窗外经过,听见他说话,就顿住了脚,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从一只灰雀儿想到羊羔酒上去的。片刻,季鸿偏首瞧了瞧他专门跑回屋里换上的那件玉青衣,佩之前送他的那条鸭蛋青发带,头发是刻意梳理过,托着脑袋趴在那儿,像是乖乖巧巧等待采撷的一支桃李花儿。 他之前还窝在厨房里做奶糕,用玉米粉与牛乳制成的,方方块块的小东西,颤颤软软得让人都舍不得下嘴,后来是听着前头的食客嚷嚷起春风得意楼办品茶会的事情,这才想起来这茬,匆匆忙忙回屋去换衣,要穿的漂漂亮亮的,准备过去看看名士聚集的茶会是怎样的热闹景儿。 “年节?”季鸿略微有些茫然,走过去捏了捏少年的手,“……原来一年都快到底了。” 余锦年也没抽手,任他将自己指节捏着,试探道:“还不回家?” “回去做什么。”季鸿轻飘飘地说,像是片沾不着地的羽毛,风往哪儿吹,他就跟着往哪儿扬,最后落到哪里,也全凭天意,本来是这样的,可他看了眼趴在窗台上的少年,就忍不住往他肩头上落,“我像不像个珠子。” “嗯?什么意思?”余锦年仰着头看他,殷殷地,眼角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让人想上手揉两把。 凑近了,能闻到甜甜的奶香味,蜜似的,从肩颈与发丝里溢出来,季鸿躬下背部,隔着一扇窗轻轻厮磨他的发鬓,弄得痒了,就听见少年喉咙里黏黏地挤出几声笑来,他听着也不禁轻松,嘴角勾了勾道:“只有珠子才被人推着走。有用了推一下,没用了就推到墙角,停在那儿没人过问。” “给你栓个绳儿。”余锦年笑眯眯地说,“挂在腰上天天戴着……你见过宫绦吗?” 季鸿垂目看来,他自然见过,余锦年比划道:“就那样的,把你安安稳稳系起来,打上一个平安吉祥扣,做个人见人爱的小挂坠儿。” 人见人爱,多贪婪的词儿。 季鸿既没有闷住,也没有因此而自哀自悼,他拨起余锦年的下巴,贴上去吻了吻。清风徐来,撒在身上的阳光半温不凉,他们背后就是一帘之隔的前堂,吵吵哄哄的交谈、说笑,还有相约去摸牌九的赌客,清欢撩开隔帘,迎头见着两人黏在一块儿,嚯地甩下帘子,红着脸蛋儿嗔道:“也不拈拈儿时候,这大白日的!” 窗柩不高,余锦年往外探了探身子,拱着季鸿的额头叫他:“小挂坠儿。” 季鸿觉得心口像被人捏住了,血液涌在里头出不去也进不来,他伸手托住少年的上半身,怕他踩得高了顷翻出来,又想直接就这样将他抱出来,想借由他的手,当真变成他腰间的挂坠,季鸿也难得神经质似的咕哝起来:“做不了人见人爱……” 余锦年弯着的眼睛睁得稍圆了一些,单纯的有些疑惑。 季鸿揪着他的前襟,那明明是自己的衣裳,抓起来却觉得有点烫手,他才揪了一下,就忽地想起来少年将这身衣裳当宝贝,于是又忍住了将他拽出来再亲密一番的冲动,放开与他顺平整了,若有似无地说:“……只贪你一个。” 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这样的话好像分外刻意而露骨,之前的那些撩拨话在这句面前,也显得没那么有劲儿了,可这又的确是他心底的真意,气氛在时,他不吐不快。想说出来,给这些日子的缠绵定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可说出来了,又怕余锦年听不到、听不懂,更怕他婉转地回避要害。 本不该是轻易冲动的年纪了,却屡屡失在余锦年手上。 “罢了。”季鸿先退缩半步,“收拾好了,去春风得意楼罢。” 他未转过身,余锦年轻轻将他衣袖一拽,等季鸿回头,指着自己身上玉青衣问道:“这个衣裳好不好看?” 这回轮到季鸿不解,不过这衣裳缝缝改改穿他身上,也确实是好看:“嗯。” 余锦年抬起袖子,袖口是按他说的那样改的,刚刚好遮住一半的手掌,只露出一截细长的手指头来,他脚底下踩着一只小箱面儿,一下子就站高了,几乎向外栽出去,悚得季鸿伸手将他抱住,他自己反而笑吟吟嘚瑟的很,似乎是为了故意吓他这么一吓。 “因为是你的才好看,舍不得穿,也舍不得脱。”余锦年将下巴别在季鸿肩头小声嘀咕着,季鸿心里咚咚地跳,想将少年揪下来仔细看看,可余锦年偏不让,柔鱼似的揽着,飞快而狡黠地转移话题,“阿鸿,你抱我出去。” “你也知我没那个力气……”季鸿不应,“怕将你摔着,自己下去好好走门。” 余锦年:“你试试。” 季鸿犹豫了会儿,伸手揽住他腰,将他从窗口向外一带,余锦年脚底蹬了下箱面儿,起来时又用膝盖顶住了窗柩,借力顺势向外一翻。季鸿的手抄过他的腿弯,另只手于腋下一提,竟是当真将少年从窗里给打横抱了出来。 横抱时,两人面贴面,颈交颈,近得似纠在一起。不过片刻,余锦年就松开手,自己跳了下来,整整衣服笑着问他:“公主抱。好玩么?还想玩么?” 季鸿:“……” 余锦年抖抖袖子:“还想抱的话,那明天开始从平板支撑和仰卧起坐练起罢,回来教你。” 季鸿:“……”所以是一颗蜜枣一下鞭。 余锦年朝他狡黠一笑,攘着他出门去:“好啦,去春风得意楼喝茶去!” 第57章 谷花茶 春风得意楼所在的百花街是信安县上最阔气的地方,文人雅客也多好聚集,过了日月胡同,人声渐沸,车马参差,食肆酒舍,鳞次栉比,比起他们寒酸得令人落泪的城西来,这里才是真正的富贵地。 整条街上,就属春风得意楼最是气派,大大的金红匾额挂在头上,上头是照着前朝状元的笔迹雕刻的“春风得意”四个大字,涂着鲜亮的泥金。 几名小厮在门前迎客,其中一个瞧见余锦年二人,便带着笑迎了过来。 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向来是看碟下菜,最近余锦年惹了少东家不快,搁在寻常,少东家早该叫人将他赶打出去了,这几日却只是闹闹别扭,什么吩咐都没有,连请帖竟都照常派了——小厮脑瓜子精光,心想,看来这余小老板颇得少东家的青睐,张嘴奉承道:“还道余老板不来了呢,您快走着,里头早个时辰就热闹起来了,有新上的谷花茶,香得很哪,给您来一壶!” 谷花茶乃是普洱茶的一种,滇地过了雨季的四水茶即是,时值旱谷遍山,金撒满地,映着晴朗清爽的阳光,嫩茶尖儿上白毫轻轻,素手掐来,沸汤盈盏。比之打春的第一抔头茶来说滋味稍清浅了那么一些,却也是香气纯正雅淡,不烈不疾,徐徐地似空谷扬来的清风。 春风得意楼里奏着泠泠丝竹,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是藏在了一面六扇四季花鸟屏风后头,各个儿都是娇嫩的小伶女,膝上抱着阮、月与琵琶,清清吟吟地唱。 今日的摆设也与前几日大不相同,若说往日里春风得意楼是最张扬而世俗的酒楼,那今日的春风得意楼则是最素致的雅舍茶肆,堂里有高桌也有坐榻,是区别彰显身份的,稍有些头脸的都绕坐在二楼临窗坐榻上,簇着几方小矮几,倚街赏景,持茶吟诗,剩下些身份不那么重基本是来凑人头的酸苦文人,便三三两两围着楼下高桌,抒发着自己不得志的抑郁。 他们二人甫一进门,就有数道目光黏了过来,看的不是余锦年,是跟在他身后的季鸿。 文人圈子小,都是些自命清高的主儿,捏着一张不愿巴结权贵的脸,却怀着一颗肆意八卦的心——信安县没出过季鸿这样的人物,不是他们任何一个圈子里的,且不论此人才气如何,仅这通身的气韵,就已盖过了满楼风采。 可是寻摸了一圈,也没人认得季鸿是何方人物。 眼见季鸿扒不出什么来,这才轮的上扒一扒旁边那个显得无足轻重的余锦年。 有人认出他来:“那不是前儿个杨家请的小大夫么?” 许是在季鸿身旁,连带着余锦年也沾染上了点儿贵气,旁人看了几眼,随声附和着笑道:“哎,可不是么,还真有些神医的气质,像是仙头上下来的小童子。” 余锦年才昂了昂头,挥开季鸿写给他的素扇,就听他们又饮茶相笑:“那旁边儿那个就是真正的仙人了。” “……”果然是标准结局,和季鸿比起来,他可不就是人家座下的善财童子了么,就刚才眼瘸看出来的那点仙气儿,还是季鸿漏出来匀给他的。 那小厮将他们领到楼上一角,同样有扇素纱屏风遮挡,衬得屏风两侧隐隐绰绰,还能斜斜看见那些拨弦的小女伶的粉嫩裙摆。矮几四四方方,摞设两本应景的闲书,摆着一套藕荷色雪花釉茶盏,一只竹叶香插,几面儿上铺着一张素净的桌套儿,垂着四面流苏。 余锦年见是矮几,头登时发疼,他羡慕地望着高桌上的人,等再一回神,季鸿已经端正地“坐”下了,鞋子整齐地褪在矮踏上。或者说这不应该叫“坐”,该叫跪才是——膝盖压在腿下,臀尖抵着足跟,前后衣片铺得齐整顺滑,胸背笔挺,傲而不骄,让季鸿看起来像是一盆新栽的小青松。 小厮给他们找了这么个地儿,许是有抬举他们的意思,可余锦年却受不住这片孝敬,压着腿坐了没个三两片刻,就浑身不自在极了,扭得似一株缠枝花。 季鸿撩了他一眼:“腰上生了虫?” 余锦年哪里挨过这样的罪,让他这样端正跪坐着,还不如叫他去后厨洗碗,故而听见季鸿这样笑话他,连台阶也不愿意顺着去下了,扭得愈加厉害,愁眉苦脸道:“是生虫了,好大的虫!你摸摸看,腿都给它咬断了!” 他是自嘲,季鸿却真的伸手来摸,在他腰肢上胡乱抓了一把,道:“确实是虫,叫人来打一顿就好了。” “……”余锦年一阵无语,赌气将他手挥下去,面前有个淡若清风、雅如玉兰的季鸿,他怎么好给对方丢人,于是又耸耸肩膀,竭力挺直了。 季鸿抿嘴一笑,瞧他哪里是坐,分明是在受罚,说道:“罢了,随意些坐,莫别坏了腿。” 听见这话,就像是得了大赦,余锦年笑笑地将腿从身子底下伸出来,一只盘着,一只搭在坐榻边沿。小厮端着新烹的谷花普洱茶,并两碟甜口小点心上来,见余锦年似个乡野村夫似的搭坐着,脸上不自觉流出了一丝嫌弃,不过他才生出这样的念头,就见旁边贵公子模样的男人用指尖点了点桌面,冷淡地将手掌向外一翻。 这样的手势小厮见多了,这是客家不满,叫他下去,不用再来伺候。这样一拂一挥的手势是透着些贵家傲气的,他因不清楚季鸿的身份,立时很是不安,弓着腰惶惶恐恐连退几步,赔着笑脸绕出那扇屏风,再不敢上来多嘴了。 余锦年正挨个吃尝着点心,仿佛是在查验成果,谋一事、尽一责,哪种酥皮太散,哪种馅料太甜,他都一一在心中记着,好带回交代给后厨,过会儿盘腿坐累了,他径直伸开双脚,穿过矮几底下,直蹬到季鸿那边去。 季鸿本也对这样所谓的文士集会没有兴趣,只是单纯陪少年来坐坐,于是闹中取静地翻书看,是两本能叫余锦年枯燥得睡过去的先贤子集,心中便不由想起少年背书时的认真表情,总之是手下翻着书,其实也并没有看进去。 正出神,忽感到衣摆底下探进来个活物,他吓了一跳,伸手去探,竟是一只瘦瘦的脚背,裹着薄软一层布织白袜。 余锦年只是找个地儿舒畅舒畅腿,此时脚面突然被人握住,也是惊了一瞬,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他们二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却仍是心中悸悸,怕被人瞧见,试图将脚往回抽,虚声道:“你……注意些……”他本想说些更严格的话,到了嘴边儿却打了结,说出来反倒像是句无关紧要的埋怨。 “喂——!”余锦年想叫他,却忽地僵呆住了。 原覆在脚背上的手慢慢往下挪了一点,拿捏住了他脚踝两侧突出的圆圆小骨。他没动,因为觉得痒,不是蚊子叮咬那样明痒,而是隐隐地发麻,沿着骨头往上窜那样子。 他想起前世接过一个年轻的女病人,是腰痛来的,他很寻常地提出需要做触诊排查,那病人不好意思地请他轻一点,直言是腰部敏感,旁人碰不得,一碰就紧张发痒。 当时不理解这种感觉,只觉得是病人过度夸张的说辞。今儿个被季鸿揉住了脚,忽地就有了相似的体悟,是种很新奇的感觉,让人悸动之余又不免心神激荡。 余锦年低着头偷偷去看季鸿,见那人面色淡薄,依旧神态自若地单手端着书,若非是铺展开来的衣摆与垂至榻面的细密流苏遮掩住了桌底的景色,谁人能知道,对面这个一脸正色的风雅公子正在自己衣底干摸人脚踝这般“下流”的事儿。 玉色衣衬得余锦年面皙皮净,使他眼下红晕更添潮意,像是被人欺负了,季鸿平抬起眼睛,将手中的书册翻给余锦年,身子微微向前倾来,指着当中一行字道:“这如何念?” 是句前人旧诗,可是余锦年的心却不在这上头,他的脚陷在季鸿手里,起先还是对这种感觉好奇,后来悸痒得整个脚面都瑟瑟发颤起来,他用眼神无声地哀求着季鸿快快将他放了。 季鸿手指掐着脚踝圆骨下面的凹陷,哄似的问他:“怎么念,嗯?” 余锦年可怜极了,他咽了两口唾液,只好赶紧扒来书册,凝神仔细看了看,小声念道:“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嗯,难寄?好了,快松开我……” 季鸿又问:“是何意味?” 余锦年哪里知道,他往前又看了一句,见是“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顿时愣了愣,这是首怀人诗,是句艳情词!怅是什么怅,情是什么情,哪里的鸿雁哪里的鱼儿,替谁传寄着一腔浓艳愁慕。他将书一阖,扔回季鸿怀里去,臊道:“看不懂!” “真看不懂?”季鸿笑问。 余锦年在嘴里塞了块小点,装作无暇与他搭话,又往回夺自己的脚。 两人在桌下明争暗斗,却打屏风后头施施然走进个青年,书生模样,裹着折上巾,手里卷着一本书,进来后稍稍拱手施礼,似是听到他们在讲那句“红笺小字”的诗,便自来熟地与他们论起诗来,虽说论诗,却也不过是此人喃喃不休,而季鸿冷眼相观罢了。 说罢,这青年文士又向季鸿笑道:“只顾着论诗,忘了介绍,在下上严下荣……请教贵姓台甫?” 因着说话声分散了季鸿的注意力,余锦年终于将自己的脚挣脱回来。好好的与少年说话的气氛,就被人自说自话地破坏了,季鸿很是不给面子,潦草一句:“乡野村夫,不足挂齿。” “……”严荣自己滔滔不绝说了半晌,就被季鸿一句“不足挂齿”给驳了面子,显得自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脸上唰得就黑了,他方倒吸了一口气,眼睛一垂,看到矮几底下窸窸窣窣一阵,竟是条细瘦的腿从这美公子衣裳底下缩回来,隐约瞧见白袜半褪,惨惨地挂在脚背上。 他吃惊地说不出话来,竟是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只盯着余锦年没能藏起来的一抹白袜看了半晌,这时又想到他俩之前论的那诗,什么“红笺小字”,什么“说尽”,什么“此情惆怅”。 这两个看起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听说年纪小的这个还是当地有名的大夫,又不是伶人戏子,都是读书的体面人,竟然……他霍然明白过来,当场羞恼地耳颊都红了,只觉得那抹白刺得眼疼,嗫嗫半天也不知该骂什么,只啐了一声,甩袖而去。 待他走出去,季鸿才温声道:“将袜穿好。”袜是方才少年挣动时,他不小心拽下来的。 余锦年“哦”了下,偷偷将白袜套上去:“下次不要这样,在外面呢……” 季鸿只笑。 那严荣回到自己的坐榻,榻上已经簇拥了三个同样骄纵气十足的小少爷,其中一个自然是春风得意楼的少当家,姜秉仁。他见严荣生着气,红着半拉耳廓回来,便知是在余锦年那处吃了瘪,心中暗暗嘲笑了一下。 方才这几人便向他打听那季公子,他们姜家与杨家也有些表面上的往来,后来也隐晦听说了姓季的约莫是什么大人物,是真正的天之骄子那类的,尽管语焉不详,但总之与严荣父亲这般靠投机取巧、阿谀奉承挤到上层的小官家,有着云泥之别。他之前便奉劝严荣莫要过去讨人家的冰脸,对方不肯听,非要去吃这么一口冰碴子。 姜秉仁吃着茶,看笑话地扇着他的金丝扇,一伙儿的某个与严荣相识的高个公子斟起茶,熟络地问他道:“子瑞,可聊出什么来了?” 严荣不说话,那人又笑说:“名字总该能问到罢?” “……”严荣一回想,就脑补他们在桌子底下如何如何,那少年看着只是鞋袜半褪,谁知道那脚在衣摆里头都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在外头就这样放肆,无人处还不知要如何腌臜!都是大好男儿,风姿仪度哪个不比京中那些纨绔要好,却自甘堕落,真是、真是——他回头又瞧了一眼,见那绰约素纱后头,透出两个紧挨着的模糊影子来,登时恨铁不成钢道:“呸……龌龊!” 姜秉仁一惊,这怎么冒出句“龌龊”的评价来,总不该是那季公子调戏他了罢?转念一想,以他在一碗面馆所见,怕不是季美人调戏余老板,被严子瑞给撞见了。 都说严荣严子瑞与他爹不同,是嫉恶如仇,最厌恶荡检逾闲之事,今儿个满场,名气比他大的诗客不乏三两,但是官职比他爹大的却是一个也无了,是故谁也不愿触他霉头,都上赶着巴结呢,就算是县令都揪了儿子来,要与他结交。 姜秉仁抬手招来传茶的小厮,附耳说了两句。 小厮点点头,又自后头端了盘茶点,送进了那扇屏风里头,坐榻上两位公子正挨着读诗,矮几也推到了一边儿去,个头小的那个掰开了一块荷花酥,粉白色酥点咬在绯红唇齿间,乖乖巧巧的。他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去,奉上点心碟,低声对季鸿道:“我们少东家想提醒您,方才那个,”他隔着屏风指指严荣所在的方向,“是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 季鸿替余锦年翻着页,漫不经心道:“严直的儿子?不好好校他的书,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厮悚出一身冷汗,距那严子瑞不过七八步之遥,这人竟然直呼兵部侍郎的名讳,还似乎对严子瑞很是了解,晓得他任着校书郎一职。小厮咽咽唾沫,道:“是说回来替老太太祝寿的。” “知道了。”季鸿挥挥手,将小厮遣下去。那小厮还没转出屏风,就听见背后极温柔的一句“别干吃那噎口点心,送些清茶”,不禁后背一瘆,快脚跑出去了,也没敢添油加醋,将原话都转给了姜秉仁听。 姜秉仁也愣了,把季鸿在他心中的地位又不得不往上蹭蹭拔高了几层,他又哪里不好奇,遂摇摇扇子,道:“季公子就是这样,对谁都不冷不淡的,只将年哥儿当做个宝。” “哦?姓季?”高个公子道,“如何称呼的?” 姜秉仁说:“单名一个鸿字,谁知真假,许是随意编纂——” 哐戗一声,严子瑞面前杯盏被他失手撞在了地上。 高个公子笑他:“怎的了,校书郎?” 严子瑞又闷起来,谁也不搭理,那高个公子顿感无趣,转而去看姜秉仁手中的金丝扇,奇道:“这扇倒是新鲜,看你这般宝贝,日日拿在手里,难不成是青鸾公子的真迹?” 姜秉仁骄傲地挺了挺胸:“自然自然!乃是京中珍宝阁里流出来的,还能是假的不成!” 高个公子激起了兴趣,与他交谈道:“姜公子可是见着那位了?” 姜秉仁一时尴尬起来:“这,这倒没有……”他匆忙转个话题替自己解围,问严子瑞道,“不是说今年青鸾诗会,那人应战了么。如何,他究竟是去了还是没去?严兄,你在京中知道得多,那青鸾公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高个公子也看向严荣,很是期待地竖起耳朵。 严荣脸上很是精彩,他一会儿紧抿着嘴,一会儿又半张开作哑口无言状,期间还回头瞅了瞅那扇屏风后头的人影。 姜秉仁怪道:“严兄总看他们做什么,没得什么好看。” 高个公子以为严荣仍对方才得了冷脸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上赶着阿谀奉承,得意洋洋地嗤笑道:“就是,不就是走后门儿的那个,白生着个棍儿,却用来操男人屁股,脏得人没眼看。” 时下就是这样奇怪,官人们豢养娈童是雅事趣事,是能拿出来沾沾自喜拔高身份的,而若有人真要枉论阴阳,与男人一块过日子,那就是有悖人伦,要被人唾弃。 那季公子与余老板,哪个都不像是娈童戏伶之流,自然只能让人往后者想。 只不过这话说得忒粗俗了,连姜秉仁都觉得污耳朵,他拿扇遮住半张脸,低头喝自己的茶,谁想最该顺水推舟地骂上两句的严荣突然面色一横,将小厮刚换上来的新茶盏重重地置在案上,斥道:“住口!这是什么话,简直有辱斯文!” 那高个公子惊得一个愣神:“我……你做什么生气?” 姜秉仁眨巴眨巴眼睛,眼看两人之间要燃起火苗,忙出声缓和气氛:“莫要说些不愉快的事儿了,严兄,还是与我们讲讲那青鸾公子,我们都好奇着呢!” 这可真是太不凑巧了,严荣还真的知道青鸾公子的事,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青鸾公子究竟是谁,可是……他又回头看了眼屏风,心里苦中带疑,干巴巴道:“没见过,今年没去。” 高个公子裹着一肚子郁闷,阴阳怪气地笑说:“博闻强识如校书郎,也难免有一两件不知道的事。” 严荣傲性大,被人拈酸呷醋讽刺是很不高兴的,可这回摊到那青鸾公子头上了,他只得咽下这口气,认了这句刺话——毕竟青鸾公子是郦国公家的小公子季叔鸾的事儿,那是连天子都缄口如瓶的轶事,怎么能从他嘴里当作炫耀给漏出来! 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少,但大多是些一人之下的达官贵臣,是传在贵家之间的一桩轶事。 郦国公家小公子才华横溢,却性情自矜薄淡,鲜少出府,这是朝野皆知的事,一些与郦国公关系亲密的老臣还常常拿此开季公的顽笑,说他养了个大闺女似的儿子。 青鸾公子这事其实是从天子口中传出来的。 时值天子家宴,邀得尽是亲臣近卿和朝中新贵,他父亲严直也得幸受邀。席间见着季公,又有人聊起他家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公子来,顽笑间自然提起了闵相,闵家公子也在。天子兴致高涨,微酣之际说漏了嘴,笑问闵雪飞:“雪飞啊,你与朕打赌之事,可还作数?今年青鸾诗会可马上要到了,季公家的小子若是仍不肯露面,那你可是要进宫来替朕抄经书的!” 众人这才知,原来名誉天下的“青鸾公子”,竟是闵家二公子闵雪飞讨了季家小公子的诗,背着季小公子一手造出来的。 天子方说罢,又轻锤着头,醉兮兮地自责道:“嚯,醉了醉了,你们就当没有听见!说出去了可就没意思了!” 天子的醉话也是圣旨,谁人敢乱传,不过大家都心中了然罢了。 严荣从他父亲口中得知这事后,也震惊了好几天,他一直对季家公子所谓的“才华”持有偏见,认为不过是朝野间对郦国公阿谀奉承的恭维话,后来知道季叔鸾即是他一直殷殷欣赏的青鸾公子,才彻底败服。 只是他虽知道了这桩事,却也无荣见得季公子一面,他父亲严直是从外省擢拔上来的,才立足夏京不过三载,而他是今年中了榜得了官,才从老家信安县搬去京中,同父亲一起住。此前严荣没见过季叔鸾此人,后来诗会逼近,季家竟又传出公子暴病的消息,谢绝见一切外客,他更是没有了机会。 是故季叔鸾究竟长什么模样,他也不知道。。 只从闵雪飞口中听到几句盛赞,在脑中并出一个肤白个高、清俊如霜的形象,知道他单名一个鸿字。 季家公子于诗会近日突然抱病已是奇怪,也没人知道是什么病,只说是种恐难痊愈的怪疾,更奇怪的是郦国公竟也未急着寻医问药,依旧沿用着府上的医人,看起来不急不缓的。还是后来天子听说此事,下令广招名医进京,才令郦国公府有了些病危的气势。 可是这病瞧了三两月,一个接一个的名医被赶出了府,郦国公府突然又冷清下来了,连天子也不再过问,两头都风平浪静地仿佛无事一般,只不过时常有快马进出郦国公府。 严荣曾向被赶出来的名医们打听过,一个说是阳气暴脱,两个说是阴精亏耗,三个亲眼见过季公子在床帏里头大口吐血,洇红了被子直流到地上来;还有说其气喘如牛,肢冷如冰,怕是连三天都撑不过去的;什么样的怪状都有,让人听着只觉得季公子太可怜了,天下百病都似乎一夜之间全上了他的身…… 可如今别说三天了,三个月都有了,那季叔鸾还安安稳稳的病着,既没活也没死,还没见有名医入府医治,简直是奇迹。 严荣手中夹起几粒脆皮花生,一边往嘴里放去,一边又回头看向那扇屏风。 那屏风里头也是个风华绝代的年轻公子,姓季,名鸿,肤确实很白,脸也确实很冷,坐在那里时就亭亭如松,想来个子也不会矮。 季叔鸾不死不活地接连卧床数月,季府不急不慌地治病,那些进出季府的快马驿者,天子先疾后缓、悠哉悠游的态度……这些突然就有了一种最佳的合理解释。 ——也许,季叔鸾不是病了,而是跑了! 严荣“咚!”地拍了一下几面,姜秉仁几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只他刚想说话,嘴里的几粒花生忽地囫囵向喉咙深处滚去,卡在了气道里,他猛地弯腰骤咳一阵,却不仅没将花生咳出来,反而在气道中陷得更深了。 “啊——!啊——!救、救……”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大张着嘴,两手反掐着自己的脖颈,两眼瞪得极为突出,额头上的青筋都挣了出来。 姜秉仁初还以为他是吃茶呛了一口,见他如此痛苦,近乎窒息,这才慌了,害怕地手足无措:“严兄,你这、这是怎么了!” 旁边那高个的公子嚯地站起来,喊道:“叫大夫啊!” “哦哦大夫,大夫!”姜秉仁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地踹了近处一个小厮一脚,“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第58章 糖金枣儿 春风得意楼里忽然就乱了,姜秉仁急得团团转,要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酒楼里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是这酒楼开不开得下去的问题了,他们整个姜家都怕是要给严荣陪葬了! 那小厮才跑下楼梯,姜秉仁已经急得大喊:“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余锦年听见这声急吼,登时放下了手里的点心茶盏,推开季鸿跳下坐榻,要往自己脚上套鞋。他听见姜秉仁这喊声有十二万分的急,便知病家危险——至少是看上去显得很危险。他也不由心里急起来,套了两下没套上,索性不穿了,将鞋一扔,仅着一双白袜就往外头跑。 他一从屏风后头出来,就被姜秉仁瞧见了,姜小少爷猛地一拍大腿,也记不起自己还在与人闹别扭的事儿了,感慨道:“我怎么忘了年哥儿就是大夫!余老板,快快快,你快来给瞧瞧!” 因着严荣是被呛住的,正有小厮拍着他的后背企图令他咳出来。 “住手,别拍了!”余锦年勒令住小厮,也全然不顾什么礼节了,在一群文人面前提着衣摆,也没穿鞋,就跑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病家正是方才朝他俩翻白眼的青年文士,他问附近的几人,“是吃了东西卡住的?” 姜秉仁连连摆手道:“我、我,我没看见啊。” 那高个公子说:“是,吃了花生米!” 余锦年快速挽起袖子,上去扶住严荣,旁边还待有小厮看他身小体瘦,要上来帮扶,也被余锦年厉声喝止:“都让开,手都拿开别碰他,也别往下顺了!食物卡在气管里,越顺越要命!” 听见“要命”二字,一群人霍地推开半步,生怕这命是要在自己手里。 在场的谁也担不起这责。 姜秉仁也吓红了眼,道:“年哥儿你行不行,这是兵部侍郎家——” “他就是天王老子家的儿子,在我手里都是一样的治!”余锦年最烦听别人在面前絮叨病家是如何的身娇肉贵,是如何的财大气粗,好像身份高贵就能让阎王爷多赏他两年活头一样。 旁人听着少年声音如此铿锵,一时都不约而同地噤声了,不再闹乱。 季鸿也已穿上靴子走进人群,姜秉仁见他过来,又心虚小声地问了一遍:“余老板他行不行,那可是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啊,这要是有个……” 季鸿平静之中透着对余锦年的自信,他说:“他若不行,这城里没人能行。” “……”听见季鸿都这么说,姜秉仁只好按捺住慌心,焦急地看着余锦年。 余锦年从背后环抱住严荣,因严荣比他要高一些,他使不上劲,便自己一条腿稍向前屈,令严荣略分膝坐靠在自己腿上,上半身稍向前倾。他一手握拳,另一手包住拳头,顶在严荣的上腹部。 之后余锦年稍作深呼吸,便猛地两手收紧,拳头用力地挤压向严荣腹内的斜上方。 一次、两次、三次。 次次快而迅猛。 锤到第四次,严荣翻着白眼,喉部一咕哝,突然张开嘴,自咽中喷出一粒小物什来,那小东西被吐在地上滚了老远,沿途惊吓到了好几人,仿佛那是个会吃人手脚的妖怪。 姜秉仁低头仔细一看,叫道:“出来了,是花生米,花生米!” 严荣将那粒花生吐出来以后,倒吸了一大口气,仿佛是刚被救上岸的溺者一般,用力攫取着新鲜的空气,他脸上涨透的青筋渐渐消退下去,脖颈的憋红也慢慢散开,扶着几案狠狠呼吸了一会儿才感觉终于活了过来。 余锦年将他放开,转到严荣面前,捏住对方嘴巴:“张嘴,啊——!” 严荣劫后余生,还恍惚着,顺从地迎着光张开嘴,跟他道:“啊……” “嗯,行了,喝点儿水顺顺罢。”余锦年点点头,“咽后壁被剐破了一丁点儿,不妨事,这两天少吃辛辣。”他将人松开了,又皱着眉头教育道,“以后吃东西仔细些,有什么可急的?急这一口,丢了一命,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严荣下意识地点头,咳嗽了两声,又忽地意识到什么,用力抿住了嘴唇看着余锦年。 这少年袖子挽到肘间,脚上也未着鞋,只穿着一双白袜站在地板上,个子比他矮,却仰着头一本正经地教训人,颇是严厉。他方才在屏风内只顾着与季鸿结交,并没有留意旁边这个少年,后来被案几底下的勾当惊到,便以为这少年是柔弱娇俏,应当是最精明的知道如何缠得人醉生梦死的菟丝花。 这么一看,又好像不是。 “锦年。”人群中响起一声低沉嗓音,打断了严荣的揣摩,是季鸿。 那少年回头看了看,脸上瞬间又恢复成了之前那样的温顺模样,提着衣摆哒哒地跑过去了,到了跟前,扬着脸豁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小声说着什么,那季公子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揽住少年的腰,一边点头,一边与他亲密地走回了屏风后头。 严荣颓坐在榻上,觉得自己是在黄泉路口蹚了一趟回来,心中仍有后怕徘徊,他抚着胸口,才想起身去向季鸿道谢,楼梯上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个白发老头儿,背着个漆器药箱,真是老当益壮,脚下竟是一迈两阶,看得人紧张。 就连跟在他后头的药僮也追不上,惊悚道:“罗爷爷诶,您那是一甲子的腿了,慢着点啊!” 被药僮调侃地叫了声爷爷,罗谦是又急又气:“人命关天,容得你喝茶赏景?” 他刚说完这句,人也迈到了二楼,却是当场一愣——这里头哪有传话小厮所说的急病者,甚至连个醉酒的都没有,只有一群与他大眼瞪小眼的阔公子。 “病人哪?”药僮也追了上来,见场面安静如此,也不客气道,“你们莫不是在拿我们消遣!就算你们春风得意楼家大业大,也不能这般戏耍人顽罢!亏得我们罗老先生一路跑过来的,唯恐误了病家!” 严荣咳嗽了两声,道:“抱歉,正是在下,只是……” 旁边有人补道:“是治好了!那姓余的小神医给治好的!” “可真是厉害,就那么三两下……唉,我有个堂弟就是吃菜时呛死的,要是有小神医这手绝活,他也不至于……” 一群人三五成群地簇在一块儿,啰嗦起些有的没的事。 严荣脸色不好,许是心中还未放下那两人的龌龊事,又因其中一个指不定就是自己殷殷切切想见上一面的季叔鸾,而更加的阴郁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那般有才情知礼节的人,怎么到了南边儿就和一个水嫩嫩的少年纠缠到一起了,难道真是这江南风软水涟,饶是一代高岭之才也难逃这软玉温香的一劫? 季叔鸾那人合该与他的诗文、与那些旖旎传言一样,是冰质玉骨、出尘脱俗的,恰好的还带着些羸弱的病气,正该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那类人。 最不该的,就是狎玩伎子! 严荣打心里厌烦这种事,更厌烦的是,这种事竟发生在季叔鸾身上。 他怨懑之下给自己灌了一杯茶,茶水微烫地滑过喉咙,又刺痛了被刮破了皮的后咽,他“嘶”地一皱眉,揉着脖颈咽了下唾沫。 罗谦听到是“姓余的小神医”,便猜是余锦年,顺着指引走过屏风一看,果然是他! 彼时余锦年正两条腿搭在坐榻边儿上,上身倾靠着矮几,从点心碟里捡出一只小人形状的炙饼子,眉开眼笑地指着背后的小碗烙花给旁边端坐着的季公子看。 那季公子点点头,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顽笑话,恼得年哥儿一抬手,将那小饼人塞到了季公子嘴里。这会儿,余锦年才注意到罗谦,忙正色坐好,笑眯眯招呼他:“罗老先生,没想到请的是您呀?”见罗谦脑门上尽是潮乎乎的汗迹,他哎呀一身,忙跳下来让出个地儿来给罗谦坐,自己则翻到了矮几另一边去,与季鸿挤在一块儿。 他拿屁股挤了挤季鸿,季鸿也不烦不恼,兀自向后头避了避,直让到了坐榻的角落。 这样一连串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只有亲近至极的两个人才做的出来,稍微有一点隔阂的,脸上都会显出些不耐。罗谦只在那天的药坊门前见过季鸿一回,天落着淅淅沥沥的雨,他是来接年哥儿回家的,当时二人就表现得十分亲近,因走得急未能有所介绍,今日再见,罗谦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季鸿几眼。 余锦年道:“这是我家阿兄。” 季鸿颔首,也跟着叫:“罗老先生。” 罗谦只以为是义兄义弟,便没有多探究,相互寒暄过后便直入主题,问余锦年道:“听说小先生又大展身手了。” 余锦年含蓄道:“哪里……只是情况危急,便顾不得了。” 罗谦心急道:“上次先生的邪气之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闻小先生又露了一手绝活,能治这食物呛入气道之症。实不相瞒,这种急症老朽也曾诊过不少,自以为颇有些心得,却也只能挽回十之六七,总是有些遗憾的……却不知小先生此法有何妙处,还请小先生赐教。” 余锦年忙托住他行礼的手,道:“赐教不敢当,不过是一种急救手法,我给罗老先生做来看看。”他说着环顾四周,想找个配合演示的人,季鸿才一挺身,就被他按住了,“你不要,你太高了。” 季鸿:“……” “陈栎,你来。”他唤来那个小药僮。 如何从背后环抱,如何握拳,如何冲击,都一五一十仔细地讲给罗谦听,至于究竟是何原理因为涉及了解剖学上的东西,譬如腹部脏器、肺脏与膈肌是如何相互运动的,这些一时间怕是讲不明白的,便是讲了,恐还有惊世骇俗之嫌,便都捺下不提。 讲罢成人如何做,又讲了婴儿与孩童如何做,罗谦都一一记在心中,过后奇道:“这是小先生自己体悟出来的法子?” 余锦年笑起来:“这倒不是,此法名为海——”他忽地一顿,险些说出个外国名儿来,忙又改口道,“海氏急救法,乃是小子偶然间遇到的一位海姓番医传授给我的。” 罗谦一时惊奇:“小先生可真是屡有奇遇啊!” “呵、呵呵,是啊……”余锦年扯着嘴皮干笑道,他怕罗谦又往下追问别的,赶忙拽来碟子,“今日是春风得意楼的品茶会,这茶点卓然不错,先生尝尝。” 罗谦也不与他客气,拈了个金铃炙吃来,说道:“确实不错,小先生这金铃炙可是风靡信安,老朽那小孙女儿便整日缠着要吃,今儿个有此机会,可是要多买些回去。” 说了会话,罗谦就起身告辞,回去琢磨余锦年说的那个海氏急救法去了。 余锦年也坐不住了,他本是想来瞧瞧所谓的文士集会是怎样的风采,结果却大失所望,不过是一群诗客们相互倒酸水,便也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他下榻时一瞬没能站稳,季鸿快手抚了他一把,又弯腰捡起余锦年的一只鞋来。 姜秉仁走进来时,正看见季鸿低着头,往余老板脚上套鞋,他心里一酸,抱臂倚靠在屏风旁,风凉道:“这是在外头,你们这样不避讳人,也不怕被人笑话!你们倒是不知,外头那群人是怎么说你们的?” 余锦年也不高兴了,他拿过鞋子自己穿上,两脚踩在矮踏上跺了跺:“我听都没听见,你又何必非要重复一遍?” 姜秉仁气得:“你……!” 余锦年又纳闷道:“真是奇怪,你最近冷嘲热讽的,到底是生我什么气?” 姜秉仁其实没想和余锦年吵的,余锦年刚救了严荣,怎么说都是他们春风得意楼的大恩人,这样的恩情,就是让他登门拜谢都是应该的。他却也不知怎的,嘴比脑子快,一下子就将风凉话给说出来了,他看了看余锦年,将嘴一抿,没再反驳什么,恹恹道:“没有什么……你要回去,我用轿送你们。” “不用了,多走走锻炼身体。”余锦年拉着季鸿就走。 “等会。”姜秉仁叫住他们,又扯来个小厮给余锦年引路,“后头新来了娄州金枣儿,不怎么常见的,叫他们给你装一篮带回去吃。” “……” 余锦年以为所谓的金枣儿会是什么特产大红枣,结果到了后院一瞧,竟是一筐筐的小金桔,各个儿金黄小巧,还挂着翠叶和水气。金桔这玩意儿比其他橘、柑、橙之物的滋味又不同,许是能连皮带肉一起嚼着吃的缘故,总觉得有种异样的香气,他还挺喜欢的,所以一见这东西就给馋住了,很是没骨气地任小厮给他装了满满一大篮。 他掐了一个给季鸿,季鸿蹙着眉头看了半晌:“……直接吃?” 余锦年提着篮子:“啊,快试试。” 这金枣儿皮薄肉甜,后味略有丝酸,气息清芳,齿颊留香,余锦年嚼得津津有味,季鸿则满面纠结——金枣儿是南果,这一南一北间输运不易,故而抵达夏京的金枣儿多被制成了盐渍蜜饯,而进到郦国公府里的,则更是精致刁钻,是故季鸿还从未生吃过金枣儿,心里直有“这也能生吃?”的疑问。 两人一人嚼了一个便往外走,至春风得意楼门口时,还与进出匆忙的一名传菜小厮撞了一下,有件儿物什从他腰间撞落了,他也没注意。 此时严荣噔噔地从二楼跑下来,才至门间,就见季公子二人已经走远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再追,却是一低头见到地上躺着一把小扇…… 那厢余锦年走到城西,才摸到小扇没了,他又沿着来路寻了一遍,竟是遍寻不得,一时心中气恼失落,大有寻不到就不回去了的气势,季鸿只好允诺再给他写一把,这才只好作罢回家。 一回家,就先换了衣裳,宝贝似的将那玉色衣收进橱子里头,之后挽起袖子直奔厨房。 他是见季鸿不惯吃生金枣儿,于是做了份糖桔来。 便是将金枣儿切半,剜去小籽儿,再用冰糖慢慢熬了即是。熬出来的糖桔色泽红润,滋味甜美,粘稠的糖浆包裹着一粒粒枣儿,可直接作小食吃,也可封在罐子里,能存三五日,配茶就粥皆美。更且生金桔切开,直接泡在酒中,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余锦年正与季鸿歪在榻上吃糖金枣儿,商量明日去肉行买只羊羔腿好酿酒吃。 而城东另一头房间里,灯橘如豆,严荣将捡来的小扇打开看了看,竹骨素面,质朴无华,便是拿到扇铺也只是无人问津的低档纸扇。 再仔细瞧了瞧上头的字,不禁神色一凝。 第59章 羊羔酒 早市上人声鼎沸,瓜果蔬菜等浮摊俱已支了出来,鸡鸭鱼蛋也都铺在了两旁,一碗面馆里的鹅原也下了几只蛋,清欢嫌鹅蛋又腥又木,煮着不如鸡蛋香,腌了没有鸭蛋美,说着就要拿出去换几个铜板,被余锦年好说歹说地留住了,并取了两只鹅蛋,做了碟厚蛋烧。 厚蛋烧是极耗蛋的,鹅蛋个大肉肥,一个顶仨,所以用鹅蛋来做倒是感觉很是超值。他将取来的两枚鹅蛋磕在碗中,加入一匙糖、小半匙盐——糖盐比例是看自己喜吃甜口咸口,余锦年按照惯常的口味调完了,才忽地想起季鸿不爱吃甜蛋的事情来。 算了,他嘀咕道,大不了再给季鸿单蒸一份别的。 筷子搅拌得蛋碗中微有一层蛋沫,之后在锅中刷薄薄一层油防粘,便可以下锅煎蛋皮了。这时候要掌握好火候的,火不能旺,油须得少,蛋皮才能慢慢地胖起来,这样凝固后一层层折叠过去时才会显得饱满匀称。 最后切段摆盘即可,可据口味蘸食桂花酱、玫瑰酱又或者虾酱。 将蛋烧端了出去给清欢穗穗们做早点吃,他又折回来,单给季鸿做蛋壳蒸。 蛋壳蒸顾名思义,就是将蛋放在蛋壳里面蒸的,只不过这蒸的内容又有些花样。他另敲了一只鹅蛋,只是这回蛋是从尖顶上那头慢慢敲开的一个圆口,将蛋液倒出来,尔后摘了一朵胖香蕈、一块骰子大的瘦肉、两粒小虾仁,都斩成末与蛋液搅拌均匀,用几滴黄酒、一匙盐调味,又撒六七个花椒在里头,为的一是除腥二是温煦。 再将拌好的蛋液灌回蛋壳里头,用一小段掏了瓤的甘荀做底座,竖在上面蒸熟便是。以季鸿的食量,这一枚鹅蛋就足够喂饱他的了。 蒸好的鹅蛋远看仍如整蛋一般,探头往里瞧了,才能发现里头的别有洞天,用小匙再一掏,更是能吃到里头一种种的鲜物,虽说本质上与蛋羹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是瞧着新鲜,吃着也更有意思些。 若是自己来吃,余锦年定是懒得搞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样,但一想着是要给季鸿做,便打心里升起无限的热情来,脑子里总是能蹦出千千万万的法子来哄他一个开心。 余锦年捧着一颗鹅蛋蒸,蹲到正在井边漱口净面的季鸿跟前,偷笑道:“你品品,她们都没有呢。” 彼时季鸿脸上还挂着水珠,是一大早余锦年专门起来给他烧得洗脸用的温水,在阴凉的天儿里冒着丝丝白气,因为有水顺着额头滑下来,挂在睫毛上,他不得不眯起一只眼睛去看少年手中的东西。 那睫毛似墨般,微微翘着,娟秀得要命,简直不像是一个大男人该有的东西,且因刚睡醒,还显得有些凌乱,余锦年心里嚷着遭了遭了,手却控制不住地上去撩了一把,跟摸羽毛似的,只是小心翼翼之外又多了些莽撞。 睫毛上挂的那珠水就这样到了自己的食指指弯上,像是滚在荷叶尖儿上的露水,余锦年愣愣地看着。 余锦年觉得指上烫,脸上烫,心里烫,哪儿哪儿都烫,可是抬手摸一摸,又都不热,就好像是……心里跃跃欲试的那股冲动得到了令人期待的反馈,又好像是有根线将他这块年久失修的老电池串起来了,正负相接,呲呲地蹦着烫手的火花。 他好险将手里的蛋捏碎,幸亏季鸿手快,将鹅蛋抢出去了。 吃过早点,又吩咐了清欢准备开店的营生,他们便直奔早市去买羊羔肉,因为之前便说要蒸羊羔酒,总不好一拖再拖,便撞个日子出来买,只可惜这个时辰肉行正下板磨刀,尚未见血,他只好先与羊店老板定好了八斤肥瘦相间、连骨带肉的羔羊子,便与季鸿转脚先去了隔街的果子巷瞧瞧。 果子巷里蔬果居多,也有卖小点心的,但都是小作坊铺子,比不得城东那些糕点甜菓铺精致贵气,但大都实诚,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 走到路上,听到有人扬声叫卖“旧菓子”。 余锦年闻声看去,见是两个高大壮实的哥儿,眉眼却贼,一个三角眼,一个糟鼻头,脖颈都晒得黑黢黢如铜一般,其中一个卸下肩上的担,寻了处墙角蹲下开嗓:“卖旧菓子咯!诶,来点儿旧菓子么?” 有人过去问:“是哪儿的?” 那壮哥儿小声道:“春风得意楼的金铃炙!昨儿个卖剩的,人家业大说不要了,我婆娘便讨赏了来,这不,便宜价儿卖给你们过过瘾!” 是有这样的生意的,大酒楼阔派,隔了夜的茶点菓子便不再卖,有的赏给了下人,有的则直接碾碎了进泔水桶,于是便应运而生出了这样一种生意——卖这样菓子的担郎摊女。这些点心大多放个四五天是没有问题的,于吃上倒是没什么大碍,顶多口感上次些,而且比新点心便宜太多,只因着是隔夜点心,时人便戏称其是“旧菓子”,买者也多是胡同巷子里的穷人,为的是过过富人的嘴瘾。 两个小哥一说是春风得意楼的金铃炙,便立马拥了一堆人过去。 余锦年也过去瞧了一眼,担子里各色小饼干,还真挺像自己做的金铃炙,只不过…… “你这个不是春风得意楼的!” 突然一道细嫩的嗓音穿透人群,众人寻声去找,听见那声音又气愤道:“哥哥给阿春买过春风得意楼的金铃炙,才不是这个样子!小年哥的饼子后头都有小碗印迹的,你这个根本没有!你骗人!” 几人散开,露出了一个个子娇小的娃娃脸少年来,正义愤填膺地站在担子旁,指摘着饼子的诸多不是。 余锦年一时惊讶,竟然是阿春,那个一直跟在荆忠身边的半小傻子。 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阿春果然是个傻的,他这样当众拆人的台,人家怎么会饶得过他,只见那挑担的三角眼壮哥儿气得嘴都斜了,鼻头上那团糟得更红,抬手就要朝阿春打去。 余锦年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听“嗖”得一声,从远处飞来一个核桃,正中敲在三角眼男人的眉心,那人被敲得头朝后一仰,可见这一击力道不小,他捂着头骂道:“哪个扔你老子爷!” “阿春!” 又一人拨开人群走出来,手上正提着三两个小包裹,应是将买来的东西,他急匆匆走到少年身前,仔仔细细将阿春上下摸了一遍,许是找阿春找得急了,一张嘴就裹了些怒气,斥他道:“叫你莫要乱走,怎得一个错眼就跑这么远!你……” 阿春委屈巴巴地眨着眼,两手指头绞着衣裳,又挨了两句骂以后实在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地掉起泪蛋子来,他瑟瑟缩缩地踮起脚,去捧对方的脸——竟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亲了那人一口,乖顺道:“别生气,别生气啊哥哥,阿春知道错了……” 那三角眼叫一声,“这两人是那个!真他娘的恶心!” “闭嘴吧你!”另一个糟鼻头蒙着他的嘴,忙背起担子悄摸地往人群外挤,“那可是忠爷……想不想活了你!” 其他人也怕被牵连,也纷纷散去。那两人擦着余锦年的肩溜过,三角眼问:“忠爷是哪条道上的?竟叫你吓成这个样!” 糟鼻头低声说:“漕运码头那边的,是个狠角儿,之前是讨饭的,带着个少年在身边,前几年在码头上抬米、又给人干粗活,简直是不要命的接活干!因为干得多,人家要抢他的工钱,整天跟人斗来打去,身上没落着个好地儿。” 三角眼呿了一声:“就这?谁还没打过谁了,想当年,老子也——” 糟鼻头:“他把人打死了!” 那三角眼一愣:“啊?” 那糟鼻头挠挠耳朵,啧舌道:“本来都是打个输赢就收手的,结果那回有个乞丐不服,第二天趁忠爷在码头上干活,他跑去城外忠爷睡觉的破庙里,去糟践那个阿春去了——就是那个傻子!可说来也巧了,那天忠爷下工早,那人刚扒了阿春裤子,忠爷就回来了,当场就……” “就、就怎的了?”三角眼瞪大了眼等下文。 糟鼻头脸都皱成了菊花,苦着眉头说:“他当场把人乱拳打死了。乞丐斗殴,官府也懒得过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后来忠爷倒绢发了家,这西城头儿的谁还敢去招惹他!更别提那个小的,那就是那人的死穴!” “啊?老天爷的。”三角眼听得胯下一疼,他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赶紧地拽着糟鼻头,“那快点快点,麻溜的走!我真他娘的手贱嘴贱,差点就打了那小煞星了!” 余锦年也听得腿间发紧,眉头轻轻蹙紧,季鸿靠近来揉了揉他的耳朵,低声道:“别想。” 他点点头,刚把那些血腥场面自脑海中赶出去,并带着季鸿赶快离开,最好不要与那荆忠正面撞在一起,就听见阿春惊喜地喊道:“小年哥!” “……”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荆忠正给阿春抹脸上的泪迹,听见这声,顿时整个脊背都僵住了,他收了手慢慢向回转。而阿春已经拔腿朝余锦年扑过去,被余锦年两手接住,揽在身前哄了哄,心想着万一季鸿怒上心头,要将人拖进巷子里捅刀子,他好歹能逮住阿春。 然后?然后大不了跟季鸿一起逃跑呗。 此前见荆忠是在床上,已病得连个人样都没有,如今看来都大好了,人盈润起来有了气色,穿一件墨缎。他倒不愧是二哥哥挑的护卫,身高背直,这般气韵没有高门大户的精心调教是做不出来的,远远瞧去还挺是俊朗。 算着与二哥哥一般年纪的话,荆忠今年也该有三十出头,他脸上却已有了些细小的沟壑,都聚在眉眼周围,并不显得老态横生,反而有种威厉气势,像方才那两人说的,是个“狠角儿”。 只是此时荆忠脸上哪还有狠,全是惶恐与无措,他愣愣看着季鸿走过来,连退开半步的勇气都没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嘴皮子翕翕动着,始终说不出来,直像根被人杵地三尺的长杆,颤颤巍巍地晃着。 季鸿风姿洒脱地走到他齐肩,都说男儿不弹泪,他却蓄着一腔水,是苦泪、悔泪又或者别的什么,当真是打翻了五味瓶,酸苦咸辣齐齐地往外涌,在季鸿几乎要与他擦肩而过时,荆忠双腿一抖,几乎悲怆地要给他跪下去了。“站直了!” 荆忠霍然绷住了双腿,离地一尺时猛地定住了,顷刻间立得笔直。 季鸿冷讽道:“你这双腿高贵得很,连我二哥都跪不得,如何跪得了我?” 荆忠低声唤道:“世子……” “闭嘴,你如何说得出?”季鸿突然在他膝弯上踹了一脚,荆忠晃了晃,还是咬咬牙站住了,“那是我二哥的位子,是我此生最不愿背负的两个字!” “二公子曾与我们说,若是他……”荆忠哽咽了一下,“三公子便是唯一能继承爵位的世子,以后就是我们的天、我们的法。” 季鸿道:“荆忠,那二哥的法你还记得?” 荆忠点点头:“若有背叛者……剜眼除舌,自断手脚……” 他没说完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季鸿身前,想去抱男人的腿,却迟迟不敢触碰,最终只抠住了他脚边的泥土,仰着头望着季鸿,不住剖白道:“我会的,会的!三公子,荆忠当年一念冲动犯下如此罪过,逃脱后日日夜夜难以成眠,荆忠自知孽深难赎,可我还有余念未了……” “二公子出事后,我曾偷偷回府过一次,却得知剩下的几名亲卫竟都被遣出去了,如今都散落天涯。可段明、石星等人手里分别握着二公子的什么东西,许是二公子当时就已料到自己难以生还,便暗中与我们几个都吩咐过,若是他当真有个什么回不来,就把那些东西都留给您,可惜到最后,跟出去的亲卫只剩下了我一个——” 季鸿瞳仁骤缩,一把提起了荆忠的领子,他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二哥留给我东西了?” “是、是,”荆忠低头道,“我不知是什么,前几年我一直四处流浪,就是为了找寻他们的下落,只是茫茫人海……”他一顿,见季鸿眼中失落,忙又说,“前阵子病刚好时,我偶然打听到段明就在此处往西北某镇,似乎是在做铁匠活计……” 季鸿似乎是怔住了,余锦年走过来时,刚好听到二哥哥给他留了东西那段,他伸手拽了拽季鸿腰侧的衣,男人才回过神来,将荆忠狠狠一丢,压抑着嗓音道:“滚,别再让我看到。” 他饶了荆忠一命,为了季延的遗物。 余锦年知道,季鸿究竟有多想要一两件二哥哥给他的东西,专门留给他的那种,而不是他千方百计从别人手里抢护下来的一纸半片。 荆忠跪着磕了两个头,阿春似乎也理解了在他哥哥与季鸿之间,是他哥哥犯了错,所以也不敢言语,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纸包,偷偷瞄了季鸿一眼,才塞到余锦年手里:“阿春喜欢的,粽子糖。” 小孩子都是最简单的,一块糖一粒果脯就是他们的宝贝,余锦年只拿了两粒,摸摸阿春的头,说道:“走罢,最好别再碰见我们了。” 阿春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荆忠走了,余锦年手心展开,推了推季鸿:“吃吗,阿春看你生气,讨好你的。” 季鸿收回视线:“他与我何干?他的讨好与我有什么益处?” “那我讨好你呢,有益处没有?”余锦年住了住脚,捏住一颗粽子糖,眯起一只眼睛迎着光去看,晶莹剔透的,里面窝着小小的黄白花瓣,应该是桂花味的,他盯着里头的小花吃吃地笑。 季鸿微微偏头来看,眼中蕴着些稀奇神色,似乎是在静候他所谓的讨好。 此时一辆四面垂着紫软帘的马车缓缓驶过去,恰好挡住了季鸿二人所站的小墙角,周围什么都没有,马车的轱辘声能掩住大半的风情。余锦年拿开粽子糖,等马车来时,踮起脚凑上去撞在一起。 好像很惊险,又好像很是隐秘,季鸿的眼神活起来,如鱼入了水,是确实被讨了欢心才会有的模样,他低下头给少年一个方便。马车随即而过,他们也随即而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二人脸上都多添了一抹悄然的愉悦。 “嗯。”季鸿应一声,淡淡然的,“大益处。” 余锦年舔舔嘴唇:“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们却不知那马车的紫软帘被人从里面挑起了一条缝,又被狠狠地摔下了,车里坐着的正是刚从城外回来的严荣—— 一闪而过的两个人,他受了惊,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便是和自己明媒正娶的新妻,也没有过这般紧凑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胃里翻涌,像是活吞了一条虾,那虾要从他嗓子眼里蹦出来,吓得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让他那样去对一个女人,他都觉得心惊肉跳,更遑论对方是一个男人,严荣傻愣着乘车回了府,候门的丫头跑过来搀扶,他一撩开帘子,就见到一只脂白雪嫩的手,腕子上套着一支木钏:“后头听夫人的,专门给爷买了好些子鱼,要做个红酿鱼唇来吃,爷儿晌午就能吃上啦!” 严荣本就心烦意乱,这下瞬间大惊失色:“什么,什么唇!” 候门丫头道:“红酿鱼唇……爷,您是哪里不舒适么?” 严荣这才反应过来是鱼唇,他挥挥手懊恼地遣开丫鬟,自个儿跳下马车往里进,口中咕哝道:“真是世风日下,人伦颠倒,男人和女人才是……” 刚绕到了二进的院子后头,就见一伙丫头们端着东西急匆匆往旁边厢院里去,端着的有盆子、有茶水、有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伸手拦住一个,问道:“发生何事?” 那丫头道:“五小姐又犯了眼疾,直疼得在床上打滚。” 严荣听是五小姐发病,忙问:“可先请了大夫?” “请是请了,可……”丫头急得跺跺脚,“可都没用呀!寿仁堂和济安堂的大夫都来过好几趟了,请过罗老先生,昨儿夜里又重金请了邹神医来,哪个的药吃了都没用!到凌晨,五小姐好容易闹困了,歇了一会儿,今早起来,才绣了几针嫁衣,就又犯起病来了,且更严重了,直说眼前发昏,什么都看不清……” 严荣皱眉,烦躁地一挥手:“去去去,好生照料着。” 他往后刚迈进后堂来,就从侧廊里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拄着拐儿,被人搀扶着朝他快步疾来,严荣心里一咯噔,忙小步跑过去,硬着头皮行礼道:“祖母!” “祖什么母!”老太太瞧瞧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顿时拿拐子重重拄了拄地,连声叹气道,“你看看姚儿,这病犯的是一天比一天重,这都是小定的大姑娘家了,到时候裹着一身的病嫁过去,你让你爹还怎么做人,怎么做官!老婆子我也不要过什么寿了,跟着你爹的老脸一起埋土里,一了百了算了!” 严荣低头喏喏:“祖母万不可动气!孙儿这就去外县,再请别的大夫来。” 严老太太面带薄愠:“还有什么大夫!连罗老先生和邹神医都束手无策,你还能从京中请来御医不成?!” 严荣为难:“这……” 这罗谦和邹恒确实是信安县最有名的大夫了,他昨日连夜去最近的外县,就是去请其他名医来给严玉姚治病的,谁想实在不巧,那郎中返乡了不知何日能回来,此去其他地方再请,少说也要两天来回。 严老太太突然想起:“那个救了你的小神医,可能请他来给姚儿瞧瞧?” “不可!”严荣登时变了脸色。 “有何不可!”严老太太似哭似诉地敲着拐杖,悲恸地旁边两个丫头都搀不住,“医者仁心,姚儿病得这样重,还不死马当做活马医!非得等她这病传到京里去,被人家退了亲,你们脸上才好看吗!哎哟,我这把老骨头是造了什么孽……” 严荣难道:“祖母……” 严老太太:“祖什么母!你不去请,就没有我这么个祖母!” 严荣:“……” —— 此时一碗面馆,余锦年与季鸿拎了些新鲜水灵的果子回来,其中遇到有车卖冬枣的,红绿相间,又甘且脆,他便抓了二斤回来给面馆里的女娘们做零嘴吃,还另买了酱铺子里新开坛的酱脆瓜与酱姜,并一坛子八宝菜。 八宝菜也是酱菜的一种,北方传来的,是用苤蓝、银条、笋尖、白花生仁,以及藕粒、黄瓜、嫩姜芽等七八种菜,以盐酱封坛腌酿而成的。因这些菜析水、入味时间不同,若是想好吃,还需得错开时间腌制,最后再一同入坛配菜才最好。 别看是一坛咸菜而已,这腌酿上还有一酿、二酿、三酿之说,到底是细致功夫,让余锦年辛辛苦苦酿一坛来,还不若直接买一坛来得便宜美味。 回到面馆,过了晌午,余锦年就将糯米浸泡起来,又舀了井水将羔羊肉无论肥瘦、无论肉骨,均与杏仁一锅同煮,准备酿羊羔酒,这酒大补元气,到了下雪时恰好能开坛,围炉饮酒赏月,岂不美哉。 今日季鸿心情似乎不错,许是得知二哥给他留了东西的缘故,连荆忠的事也没有多提。余锦年心里悬着的钟也落了地,安心地窝在厨房里,让清欢帮着酿酒,因是肉类制酒,所以格外小心了一些,否则一不小心他就只能见到一坛培养皿了。 封完坛已经入夜。 …… 两人正闹腾着,忽地一碗面馆的门被人“咚咚咚”砸响了,门外有人扯着嗓子急急喊道:“小神医!小神医!您开开门哪,请您出诊来的!余小神医……” 余锦年竖耳一听,果真是叫自己的,他忙不迭爬起来,弯腰捡地上的衣裳:“你不要起了,我出去看看。” “一起去罢。”季鸿也半撑起上身,将胸前长发向后微撩。他前襟半开,还是被余锦年拽开的,一落眼就能顺着白衣窥到里头若隐若现的腰线,余锦年咽了下口水,匆慌套上衣服,“那你多披一件。”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前堂,余锦年隔着门道了声“来了”,便将门板下了条一人宽的缝隙,问:“谁呀,这半夜的是有什么急症,吗……”他望着门外的来人,惊讶道,“怎么是你?” “……”门外人也突然哑住了,他怔了一瞬,猛地甩开袖子背过身去,耳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里向外地熟透了,“这简、简直成何体统!你衣……衣服穿穿好行不行啦!” 许是一时情急,竟是官话里蹦出了一句南方乡音,再配上对方那张因“非礼勿视”而憋红的脸,听起来颇为搞笑。 第60章 金玉馄饨 余锦年忍笑将险些滑落肩头的衣裳拽上来,裹得严严实实地才说:“好了,严大人。” 严荣回过头来稍稍觑了一眼,见他真的穿好了,才转过身来,以手握拳轻咳两声:“余、余老板,方才催门实在是我府上的人唐突了,严某深夜来叨扰余老板,委实是……” “找我看病?”余锦年实在是受不了他那迂腐的开场白,身子一歪,斜靠在门框上,言简意赅地打断他道。 严荣:“……啊?啊。”第一个啊是上扬的,第二个啊是下坠的,看起来很是拘谨局促,他眼也不敢往余锦年脸上看,稍侧了一侧,就见后头又走出来个人,正是那日所见的那季公子,也穿得单薄,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手里还拎着件外氅。 他记起自己捡走的那柄小扇,扇上的字迹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因有睡前临帖的爱好,习惯静下心来摹些字,同窗之间好临的什么端正绍公帖、落红帖他都临过许多,后来坊间有一阵风靡青鸾帖,他也寻来临过,是故对季叔鸾此人的笔迹还算熟识。 那柄小扇上所书的“半帘烟雨斗酒满,十里长街一碗香”,字迹像极了季家三公子,严荣越发相信此人就是季叔鸾,心中不禁狂喜,可又看眼下此人与少年的亲密模样,严荣心里那点憧憬又顷刻破碎——原来他们真的是、真的是那样!他哑然地看着他俩,半晌竟是忘了怎么开口说话。 究竟是有多亲密,竟是连应个门也要跟出来,再看两人俱是发散衣宽的模样,严荣赫然心下大惊——莫非,莫非,他们俩已经睡在一处了么! 季鸿将氅衣裹在余锦年身上,粗粗扫了严荣一眼,问:“何事,找你诊病?” 余锦年拢拢衣服道:“好像是吧……可是严大人哪里不大好?” 严荣嘴唇一抽,心里对余锦年的厌斥和抗拒又添了一层,对其很是不齿,直认为定是这少年会些什么烟媚之术,将季三公子勾引到旁门左道上去了,否则那个高高在上的季叔鸾怎么会放着郦国公世子不做,装病跑来这水乡信安,做个一文不名的面馆伙计! 只有疯了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余锦年见他脸上忽暖忽冷,最后竟油然而生出一股深深的同情来,且那同情是对着季鸿的,而鄙夷是对着自己的,他对严荣最大的体会就是“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此时这“莫名其妙”是更上一层楼了,他问:“严大人,您究竟看不看病。您若觉得余某医术不端,那便赶快另择良医,莫误了病情。” 说着就要关门。 严荣猛地回过神来,伸手一格,挡住了即要阖上的门板。他是个大孝子,即便是看不惯父亲严直阿谀谄媚的形容,却也是含在心里不敢言语,至于严老太太的哭诉,他更是抵抗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行礼道:“先生留步!严某此来是要请先生治病的,望先生与我同去!” 余锦年问:“何人,何病?” 严荣道:“是舍妹。去年时分,舍妹偶间昏厥后便突生眼疾,一直缠绵不愈,方才噩梦惊醒掉下床来,痛呼仆妇小婢,这才发现她竟是乍盲了,什么也看不见!现下头中抽痛,夜不能眠……” 余锦年皱着眉头听他形容。 “如今罗、邹二位先生,以及其他两名老大夫都在府上,针药医汤都用了遍,却也是无计可施。闻余老板曾治好了杨家夫人多年的痛证,还曾救过严某一命,医术自然是不容置疑!又还望余老板大发慈心,也予舍妹些止痛良方……” 所以说余锦年不爱跟这些做官儿的打交道,有的虚伪,有的迂腐,明明前一天还对你白眼交加,后一天就能与你礼数周全地把酒言欢,而严荣恰恰就是两个都占全了的,余锦年吃过杨家的亏,便开始纠结起要不要再趟一次严府的雷。 谁想严荣突然行大礼,朝季鸿深深地折腰:“世——”被季鸿冷冷地瞪了一眼,他立刻收声改口道:“季公子!请救舍妹一救!” 朝余锦年行礼严荣自认不妥,不过拜郦国公世子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严荣上身还没抬起来,就听季鸿倚门轻笑一声:“我只会算账,又不会诊病,严大人拜我作甚么?” 严荣脸色一垮,这可不就是打自己的脸么,他只好又朝余锦年拜了一拜,难为情道:“余老板……” “且候着罢。”方才那声“世子”便说明严荣已知晓他身份了,季鸿也不与他装模作样,留下这一句,便领着少年进去了,剩下严荣与一群小厮面面相觑。 房里余锦年站直了身体,季鸿任劳任怨地帮他理着袖子,他盯着男人瞧了一会儿,奇道:“怎么让我去了?” 季鸿将外氅与他穿好:“严家家主虽谈不上如何刚正不阿,但还算是家风清正,没有杨家那般恶浊腌臜、动辄打骂之事。你此去便是为自己积攒名声也好,日后做了名医,难免碰上更难对付的官宦,总要学着应对的。虽然……”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余锦年,便没有再说,伸手从桌上取了发带,以五指作梳,指尖轻轻地摩挲过少年的发根,将发丝理顺了束在脑后:“好了,去罢。若是有什么需处,直与严荣说便是,若是他不肯诚心相助,便再回来找我。” 余锦年歪着脑袋:“找你如何,你能解决难题?” 以季鸿眼下的积蓄,确实不能解决什么,不过…… 季鸿道:“我能解决严荣。” 余锦年噗嗤笑出来,捧着季鸿的脸捏了捏,笑眯眯道:“嗯,这话说得像个权贵。”他松开季鸿,拿上之前一心赠他的那包金针,摆摆手道:“走啦!” —— 严荣只带了一顶小轿,但里头还算宽敞,为了省时间,两人便挤在一起往回赶。余锦年神态轻松,被晃了半路竟是被摇困了,便以手托腮,靠在轿窗上闭目养神。严荣却神色严肃,紧绷着身体,整个人快糊到轿厢壁上去了,仿佛沾上余锦年一点衣角都觉得难受。 路上脚夫们踩了个坑,轿子突然剧烈一晃,余锦年神情迷茫地咕咚挺起来,吓得严荣差点滚出轿子去,他稳下心来又闻到一股隐约香气,登时捂着鼻子嫌恶道:“你竟——!” 竟学那戏子伶儿,涂那些胭脂膏粉! 严荣脸上顿时很难堪,他平日里也有应酬,大小官员之间的场面酒,不得不去,都是男人,席上就难免要从花馆里叫几个女娘来侍酒,那些女娘们的手上就是这样甜腻的香味,他闻着恶心,摸都不屑摸一下,还曾当众将一个坐到他腿上的女妓给掀了下去。女妓手上涂这种东西也就算了,这少年竟然也自甘堕落,男不成男,女不成女,像什么样子! 轿子抵了严府侧门,刚落了轿,候门的小婢跑来撩帘子,见到余锦年先是欢喜了一声:“呀,这就是小神医麽?俊俏得呀!” 严荣躬身出轿,只干巴巴地吩咐丫头,叫速速领着余老板去给五小姐瞧病,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院。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施礼:“小神医,请呀!我们爷就这个样子,木讷得很。” 路上丫头又嘱咐他道:“我们五小姐已经小定的了,小神医施脉时莫要逾矩呀!” 余锦年点点头,跟着领路的丫头进了门,绕过一道垂花门,门上倒挂着一对绘彩的垂莲柱,抬头中央雕镂着花开富贵的样式,朱红的门子两侧摆在两坛盆景,过了门便是弯弯折折的抄手游廊,一派装饰不如何惊人眼球,也不显得寒酸,一般大户人家的中规中矩而已。 这严家是极重礼教的,即便将他领进了内院,却也不许他直接进房去看那位“五小姐”,而是叫他在侧房稍等片刻,她们将五小姐严玉姚给请出来。 满屋子仆妇小厮,盯得余锦年死死,他不由感慨,原来严荣莫名其妙是情有可原的,因着这一家上下都很莫名其妙啊。 过了好一会儿,严玉姚才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出来,余锦年抬头一看,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娘,看起来还没清欢大,身子没张开呢,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她即便是盲了一双眼睛,迈步时也似踩着碎莲花,腰间的褶裙摇出极好看的波浪,头上也梳理过,插着玉簪。 只是严玉姚脸上却没有这般年纪少女应有的活力,满面哀容地坐在圈椅上,额角还冒着些虚汗,她伸出一只手腕给余锦年把脉,失去焦点的盲眼四处望着,问道:“小神医,我这眼还能好么?” 余锦年未答,道:“请五小姐另一只手。” 严玉姚换了只手给他,又问:“可能好?” 余锦年:“请小姐吐舌。” 严玉姚张开嘴给他看了看,还是问:“好不好得了?” 余锦年仍然不答,继续问她:“小姐现在眼中是何感觉,头可还疼?还有其他何处不舒服的?可能与我讲讲,五小姐是做了个怎样的噩梦?” 提起了噩梦,严玉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抓桌上的茶盏,余锦年见状忙将斟了一杯温茶推至她手中,严玉姚苦笑了笑,抿了口茶水道:“梦见什么记不清了,总之是许多人,吵吵闹闹、敲锣打鼓,我头上蒙着东西,也看不见。我不想去,他们却非要拉我去……” 余锦年感到奇怪:“小姐知道自己在梦里要去哪里?” 严玉姚慌张起来:“不、不知道……” “好罢。”余锦年不再打断她,“小姐请继续讲。” 严玉姚又喝了口水,揉了揉太阳穴,才说:“我在梦里面喊‘我瞎了、瞎了’,‘快放走我’之类的,也记不清了,然后便开始头眼疼,后来惊醒,便发现我果真看不见了……” 余锦年问:“可还记得当时感觉?” 严玉姚点点头,神色微微紧张,似乎是回忆起了不太美妙的东西:“很疼,像是眼睛被人挖掉了似的,之后罗先生赶来施了针,现下才好些了。只不过仍然眼中胀痛,这脑子里一抽一抽地疼,又觉得浑身泛乏……” 余锦年一边听,一边“嗯”,也没什么过多的表示。 严玉姚耐不住性子,仍旧是问他那句话,只是言语间急迫了一丝:“我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她话音将落,严荣自外面走了进来,他已换了外袍,仅穿着一身湖绿色轻衫走进来,表情凝肃地对严玉姚道:“姚儿,你都已小定了,出了年一成婚,就是妇人家,怎可如此不稳重!” 严玉姚霍然站起,急得落泪,她眼睛空荡荡睁着,蓄起水来显得格外凄楚:“我如何嫁?我眼睛这个样子,就没有一天好过!你们便是欺负我没爹没娘,但凡我有娘护着,也不会被你们卖来卖去!” “住口!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正经经掐了八字的好姻缘,这是为你好,何来买卖之说!”严荣猛地抬起手来,盛怒之下几乎要扇到严玉姚脸上。 余锦年腾地站起来,替那盲眼的小姐挡了一挡,低声道:“她眼都盲了,看都看不见,你可不就是欺负她吗,况且打女孩子,出息?” 严荣嚯地放下手,凶瞪着眼,道:“这不是治着吗?还要怎样。你这病,哥哥便是寻到京中去,也定会在迎亲之前给你治好的!你那嫁衣我会拿去京绣坊,寻个上等手艺的织娘替你绣。姚儿,我们对你不薄,吃喝穿戴,哪样不是照着京中闺秀来制备,你莫要忘恩负义想些有的无的,就在府中放心治病,安心待嫁罢!” 严玉姚秀眸含泪,只抽噎了两声,忽地眉心一皱,捂着头呼起痛来,竟是好容易平复的痛症又发作了!旁边贴身伺候严玉姚的丫头连忙跑过来,扶着小姐坐下,只是这回她发作似乎比之前都厉害。严玉姚歪在圈椅中疼得冷汗直冒,整张脸唰然褪得惨白,一双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多时竟将软嫩下唇咬出了血色,直疼得整个人顺着椅子往下滑。 那贴身丫头急道:“爷,五小姐本就身体不好,您还……” 严荣似也慌了,他哪里想到严玉姚病得这样重,于是一把揪来余锦年:“快给姚儿诊诊!” “行行行,你别拽我。”余锦年甩开严荣的手,蹲到地上摸了脉,又将严玉姚上睑翻开查看了一番,“严大人,替我拿盏灯。” 严荣低头瞪着他看,似乎是纳闷这人竟然指使自己去干活。 余锦年头也没抬,催道:“严大人,灯呀!” 严荣是体贴倒在地上的严玉姚,这才快步过去取了最亮的一盏来交给余锦年。他接过烛灯来,映着严玉姚的瞳孔,他手中灯火刚扫过严玉姚眼前,她眸中瞳仁瞬间缩小,再拿开,也能顷刻回复,瞳孔等大等圆,没有任何异常,可再问她,她却一直摇头说看不到任何光芒。 脉弱而微数,体质上是有些虚,但观严玉姚身体单薄,此时的女儿家们又以瘦为美,正气有些不足是常见的毛病,并不至于能够引起如此激烈的头眼痛证,更何况她只有体感上的痛,余锦年却检查不出什么来,况且如此重的疼,应该有更激烈的体征才对。 症征不符,这疼来的委实奇怪。 严玉姚曾说,罗老先生曾给她施针止痛,有所疗效,余锦年也只好放下疑虑,先展开针包,取出几只细小的毫针来,扎在常用的止痛穴位上,施捻许久,严玉姚才慢慢停住了哀嚎,只是一个劲儿地落泪。 严荣看不过去了,将余锦年攘到一边:“不是说小神医吗,怎么连个痛证都治不过?粉鹃,将小姐扶回去歇着。” “严大人。”余锦年拦住他,“请五小姐自行走出六步。” “你——”严荣先是乍怒,不愿严玉姚被人支来使去,可他却也是没法,毕竟这少年是连罗谦都认可的小郎中,可见医术一斑,只好按捺住了焦躁心情,对那丫头说,“先退到一旁,姚儿,听余老板的自己走一走。” 严玉姚犹犹豫豫地迈步,似是顾及自己的盲眼,生怕撞上什么东西,正如一般盲人那般,两手朝前伸展摸索着,两脚蹭着往前一步步地挪。 余锦年突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严玉姚前进的路上,自针包中抽出了一根铍针,铍针似剑,四寸长,头尖而两侧有锐刃,是用来破脓剜痈的针刀具。他举着铍针,正对着严玉姚。 严荣吓道:“余锦年,你做什么!” 余锦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小姐放心走,前方空无一物,不会撞上什么的。我就在这前方等着小姐呢,走过这两步,我才好确定下来究竟给小姐开什么方子。” 严玉姚听了这话,宽了宽心胆,将步子迈大了些,两手寻摸着就朝余锦年去了。 余锦年手中那根金针闪着寒光,将严荣骇得心惊胆战,生怕严玉姚一个步子撞上去,径直被那刀豁开心口,他过去要推开那刀,反被余锦年一把将他推了好几步远,还拿“你不要干扰我”的责备目光狠狠剜了一下。 严玉姚只听得见窸窸窣窣一阵,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侧了侧耳朵问道:“发生了何事?” “无事。”余锦年笑眯眯,“小姐请继续朝前走。” 严玉姚点点头,脚下又快了两步,直愣愣朝那把直指她胸口的铍针撞去,差了那么一两寸时,严荣惊呼一声,余锦年瞬间收刀入袖,反手扶住了严玉姚的小臂,笑道:“好了,五小姐。” “可以了?可以治我的病了?”严玉姚兴奋问道,她闻到这位小神医身上有一股香味,像是女子们常用的一种香膏,很是亲切。 “嗯。”余锦年笑意满盈地将她交给婢女粉鹃,便跟着严荣出了侧房,去往罗谦等郎中聚集讨论病情的正堂。路上严荣压着气道:“你这样戏耍姚儿,若非你是那位大人的人,定是要将你乱杖打出府去!” 余锦年琢磨道:“哪位大人……啊,你说的莫非是阿鸿?” “你……”严荣目瞪口呆,这人竟然已经与郦国公世子亲密到,可以直接唤其昵名的程度了么! 余锦年好奇说:“严大人,你与我讲讲,他究竟是哪位大人,又究竟有多大?大人您的校书郎是几品官啊?阿鸿竟比校书郎还要高?”见严荣吃惊地看着他,余锦年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的了,严大人,我脸上是有什么好看的花儿不成?” 严荣猛地扭过头去,随即闭口不言了。 大喜!原来这少年竟是不知那人身份! 那更不能告诉他了,他尚且不知季叔鸾的真实身份,就已如此这般地纠着人不放,若是知晓那人就是含金握玉的郦国公世子,还不得撅到天上去!万万不可让他知道,否则还不得把季公子迷得里外尽数掏空!妓子毁家的事儿还见得少么! 他绷着脸问:“余老板可是知晓姚儿的病该如何治了?” 余锦年实话实说:“不知。” 严荣瞪道:“那你方才拿着针指她,是何用意!” 余锦年实诚道:“就想试试她是真盲还是假盲。假盲的人若非是受过特殊训练、又或者心志极定的,在见到面前有一把利刃,大都会下意识地顿一顿脚,而令妹是毫不犹豫地撞了上来,看来的确是盲了……” 严荣气得耳冒青烟,若不是顾及季鸿,怕是真的要将此人乱棍打出去了。 进了正堂,看到七八个人,桌上好几个药箱,全是郎中及其随身的小医徒,其中自然有余锦年的老熟人罗谦罗老先生和邹神医,几人正激烈讨论着严玉姚的病该如何治,这个说是肝阳上亢导致头痛,那个说是瘀血阻络而致暴盲,还有个不认识的大夫拍着桌子道:“这分明是湿凝气滞、痰热上壅,而致血脉闭塞!应用涤痰汤并活血通络药方可!” 邹恒歪在椅子上,不屑道:“五小姐不是一直吃您的药么,怎么也不见大好?” 那陌生大夫气得胡子飞起,他本就瞧不上邹恒,如今更是分毫情面不留:“呵,是啊,五小姐还敷了你们医堂的眼膏,也未见有什么起色。指不定这暴盲,就是敷你那眼膏敷出的毛病。” 邹恒:“你这老匹夫!” 罗谦在其中和稀泥道:“行了行了……” 邹恒一回头瞧见了余锦年,道:“哟,这不是余小神医吗?” 之前那大夫与其他几人笑着交谈起来:“前儿个在杨家,某些人啊给人治了一年也没个影儿,后来人余小先生去了,嘿!几天就见了效!啧啧……酸着呢,这老神医还没搞出个名堂,又蹦出个小神医来,可不酸吗?” 邹恒脸上各色颜料齐齐登场,浮了红又是绿,乍紫乍白好不精彩。 他起来看了看余锦年,问道:“小神医也瞧了五小姐?” 余锦年点头:“瞧了。” 在场的哪个不是有名有望的大夫,就连罗谦来了,也一样摇头叹息。邹恒有意让余锦年难堪,问道:“可瞧出什么名堂来?也说出来叫我们在座的都听听,都揣摩揣摩,我们可真是对五小姐的病一筹莫展,实在是没了辙子。” 余锦年自然而然地承认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 “……”邹恒没想到他这样实诚,一时间接不上话。 罗谦反而奇道:“小先生也没看出其中缘由来?” 在罗谦心里,余锦年这孩子虽然年轻,却是医中翘楚,虽瞧病诊治上与旁人有些不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但却是的的确确有真才实学的,并非是哗众取宠之人,是故一直对余锦年高看一截。今日他还在想,五小姐这病若是落余锦年手里,那少年该会如何诊治? 谁想余锦年竟然说,他也不知。 余锦年道:“我的确没看出来,不知哪位前辈是最先接诊了五小姐的,可否能与晚辈讲讲小姐初时发病的状况?” 说着那个与邹恒较劲的大夫走了出来,拖了个凳子与余锦年坐下,讲起当时的事来:“是我先诊的,约莫有小一年了,那阵子……” 余锦年听完,也捋了个大概出来。 年初开春时候,京中严老爷传来一封书信,道是给五小姐说了一门吉亲,八字都找人掐好了,对方是新走马上任的仓部员外郎,年轻有为,尚虚中馈,定礼也都送到了京中严老爷的官邸中。说五小姐此亲还算是下嫁了,过去以后定是当家主母,吃不了亏。便叫五小姐在信安老家待嫁,平日多跟着老太太学学如何操持府务。待近了年关,严荣回乡贺寿后,便将严玉姚一同稍往夏京完婚。 严玉姚正是看了这封信,当场昏厥倒地,又由此引发了眼疾。 余锦年听过此节,心中有所感悟,却又讲不上究竟是何,便不由琢磨了起来,其他大夫过来与他讨论药方,他也没什么想法,便随声附和了几句,最终他们拟定了一张化痰开瘀的方子,先煎与严玉姚试一试。 整一夜,严玉姚的痛证反反复复,刚好了一些,众人还未歇口气,不多时便又闹了起来。 吃下去的药都似浇进了土里,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唯有施针还能稍稍缓解一些疼痛。其他几人都年纪不轻了,熬不住了,眼见自己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便都纷纷告辞,连邹恒这般功利心重的也背起药箱溜了,最后满堂热闹散去,竟只留下了余锦年一个人。 他也只能靠在严玉姚闺院外头一座别间里稍事休息,那边严五小姐一闹腾,他就得过去给人施针。 折折腾腾一夜,到第二天,真真儿是困得睁不开眼。那严玉姚到好,天刚亮,她却安稳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余锦年见她无事,左右留在这里也想不出什么道道儿来,便决定先行回一碗面馆,稍微眯一觉再说。离开严府时,只有那严玉姚的贴身丫头粉鹃跑来送诊金,他坦坦荡荡收下了,与粉鹃嘱咐了两句照料上的注意,便拔脚回家。 刚出了严府侧门没多久,迎面撞上了严荣。 太早了,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三两晨起设摊的商户。 他正纳闷严荣这么早出来作甚,便瞧见了他手中的一个食盒,再瞧他行来的方向,竟是春风得意楼那边,原来是赶早儿去姜秉仁那儿买早点的,这可稀奇了,他还当严荣这样规矩刻板的人,定是有家里厨子做好了摆在桌上的呢。 其实,严荣是给严玉姚买的吃食,他这个五妹虽是过继来的,却也算是严家的掌上明珠了,因此打严玉姚十一二岁过继过来,就一直锦衣玉食地养着,没吃过一点的苦。如今严玉姚病了,严荣身为大哥也难免心疼,是故一大早便在春风得意楼买了严玉姚最爱吃的金玉馄饨。 倒也不是什么稀奇吃食,不过是玉米粒与藕粒包成的馄饨馅儿,吃起来清新淡雅,色泽上黄黄白白的,又取了这么个颇具贵气的名儿,倒是入了严玉姚的眼。 回来遇见余锦年,严荣神色更不见得好,可是遇都遇见了,却又不能当做没看见,毕竟余锦年连夜给严玉姚施针止痛,终究是有辛劳在的,只是他始终看不惯少年与季鸿的那桩旖事,故而语气也未见有多柔善。 “辛苦余老板了……”他道。 余锦年也并不在意严荣如何,打着哈欠说:“无妨……严大人,我先告辞了。”他越是这样轻飘飘,严荣心里越是膈应,提着食盒的手指也不禁攥紧了,他望着余锦年伸着懒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背影,既瘦又薄,连身上的衣也是朴朴素素的混麻布,只有头上一根发带能看出是根好东西,这反而愈衬得他穷酸。 可这少年却里里外外透着股欢快,与季叔鸾在一起时也毫无掩饰,那种轻松恣意好似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哪怕那日在春风得意楼品茶会,那么多张嘴非议他们两个,竟是对他毫无影响。 他不信余锦年一句都没有听到,那样肮脏的话,饶是他这个局外人听了都觉得恼怒。 究竟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无动于衷? 自然,他是可以无动于衷的,那季叔鸾呢,那是真正的玉叶金柯,是将来要佩金带紫伫立朝堂的郦国公,他又如何能放任逐流,陪着一个少年胡闹。 有一瞬间,严荣心中涨起了一股揭穿欲,他盯着余锦年背影,喊道:“——喂!” 第61章 角瓜鸡蛋包子 余锦年已经迈出了巷子去,听见严荣叫他,以为有什么关于严玉姚病情的商讨,便又停住脚回转过来:“嗯?严大人还有事?” 清风飒飒,长街上人烟寥寥,姜秉仁昨夜才跟家里人闹了别扭,是故今儿个一大早便溜到了春风得意楼避灾,结果天蒙蒙亮,楼里刚开了门,那姓严的就来点馄饨,他不愿下去见人,就躲在了二楼临窗的一座雅间里,趴在窗阑边儿上吃一碗花生芝麻糊。 过会儿,见着严荣出去了,拐进了他们家那条岔巷,再也看不着了。从春风得意楼这儿只能看见巷口那一点儿,姜秉仁正瞧着,忽地又从巷子里走出个少年,灰麻布衣,伸着懒腰,走了两步又在巷子口停住了,回身跟什么人说这话。 姜秉仁一见是余锦年,眼睛顿时发亮,好似一整夜的抑郁都散光了,放下碗就往楼下去。 那边严荣虽然叫住了余锦年,更多的是一时冲动,其实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话,他往那少年的方向靠近了两步,将余锦年上下打量,道:“请问,余老板多大年纪了?” 余锦年觉得奇怪,却也认为这事儿没什么不能说的,答道:“开了春就十七。” 严荣又问:“家中可定了亲?” 余锦年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就是家中无人的意思了,怨不得这样恣意,严荣摇摇头。余锦年见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也不说到底是什么事,他心道,这样说下去怕是太阳落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直接问道:“严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严大人”拐弯抹角地铺垫了好几句,余锦年肚里花花肠子少,满耳都是带着“之乎者也”的文人话,一会儿是人常,一会儿是孝义,直听得百无聊赖,完全不懂严荣究竟要说什么,总之和严玉姚的病情是分毫关系也无。 他困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栽到季公子怀里睡大觉,管他严大人说的是什么牛鬼蛇神玩意儿。 严荣似也发觉了余锦年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由嘴皮子一绊,憋恼了脸,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啊?”余锦年一愣,“什么人?” 严荣也不解释,伸手向城西指了一指:“你只当他是什么富贵公子,是你的摇财树,他却远比你想得要复杂!以季公子地位,将来必要成家立业、荫庇子孙,届时府中正妻侧妾、儿女满堂,此乃天伦,余老板你在其中,又是何种身份?更何况,那人即便是天上的公主来配,也是绰绰有余的。” “余老板,严某好心奉劝你,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眼下,他也不过是被此地温香软玉熏了眼睛,才能被你迷住。待回了京,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你又算的了什么?况且以余老板的本事,进能济世救人,退能供膳举炊,何苦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痴缠一个男儿?” 好家伙,余锦年一句没说,严荣竟滔滔不绝地教训起了人,他疑惑道,“严大人,您难道是爱慕季公子吗?” “……”严荣好险一口心口血给吐出来,他急红了脸道,“你说、说的是什么话!” 余锦年抱臂奇怪道:“你既不爱慕阿鸿,何解要与我说这一番话。我如何痴缠他,是我的事,他又如何愿意被我痴缠,是他的事,这其中究竟关严大人什么事呢?” “哦,”余锦年恍然大悟道,“严大人若不是爱慕阿鸿,那就是爱慕我了?” 严荣眼见就要被他气呕血了。 余锦年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严大人,这可不行!你之前不说呢,我看严大人是个官家人,总比我家里那位好吃懒做的阿鸿强些,兴许便转投严大人怀抱了。可如今严大人字字句句暗示余某,说阿鸿是个天仙儿般高贵的人物,你说我还如何放手?那定是要痴缠到底的呀!至于以后……我管以后如何!” “其实啊严大人,实不相瞒,我这人一不爱财、二不贪权,就喜欢舔食美色……季公子美的呀,哎严大人,是不是很美?” 严荣从未见过如此放荡形骸、不羁言语之人:“……” 余锦年继续感慨道:“你说我要是放手了,去哪儿找个和阿鸿一般美的人物?” 严荣听得目瞪口呆,他一直瞧着少年在季鸿面前那般乖巧,却原来都是假象,实则上是个没脸没皮、伶牙俐齿的!即便是妓子,多少还会抬出些“相思红豆为谁撷”的情谊以诉衷肠,这少年竟是不遮不掩地直言喜爱郦国公世子的美色,连遮羞布也不要了! 真是、真是…… “简直成何体统!”严荣切齿,“不知廉耻。” 翻来覆去只有“成何体统”四个字,余锦年也不知他心中“体统”是何,“廉耻”究竟又是何,难道与欢喜的人亲密一些就成了“不知廉耻”? 余锦年不禁被严荣给气笑了:“严大人,容我再纠正您两个说法上的失误之处。” 严荣气愤之余抬了抬眉毛。 余锦年清了清嗓道:“这一呢,你口中这位天子骄子,如今是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他发工钱,这摇钱树一说委实不成立;这二呢,严大人您说以色侍人。哎呀,您也见着了,我这张脸在阿鸿面前实在谈不上叫‘色’,您这样抬举我,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他又琢磨道:“若非要在这个问题上争个是非对错,应该说,是阿鸿以色侍我才对……另外,按照常理,严大人若是意在让我离开季公子,此时难道不应当是先掏出五百两银票来?” 说着余锦年伸出手,朝严荣勾了勾,真去讨银票。 严荣咯嘣一声,简直是将后槽牙给咬断,噎得整张脸上都绷出了青筋,他上下牙齿用力一错,挤出个:“余老板,你好自为之罢!日后莫要怨旁人没有提醒你。” 余锦年笑眯眯:“自然。” 两人一甩袖子,不欢而散。 余锦年刚步出巷子,背后姜秉仁就从一棵树后头钻了出来,背着余锦年蹑手蹑脚地拐进巷里去,三两步夺到了严荣面前,吓了严荣一跳,他脸色正不好看,见了姜秉仁也没好气,问道:“姜少爷?你有何事?” 姜秉仁道:“你请年哥儿来瞧病?” 严荣:“嗯。” 姜秉仁才不关心病的事,他旁敲侧击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严荣皱眉,抬腿要走:“……姜少爷,你到底有甚么事?” “哎,你等等。”姜秉仁憋不住了,一把拽住了严荣的袖子,一张娃娃脸气鼓了起来,“我听见你们说不知廉耻什么,以色侍人什么,你说的是年哥儿吗?你与他说这些话做甚么!” 严荣挥了挥手,试图甩开姜秉仁,结果这小东家竟然两只手齐上,非要他讲出个一二三不可,他正在躁郁得不可开交,又被姜秉仁这样一烦,不由厉声道:“请姜少爷自矜,严某不过是提醒了余老板一下!” “用得着你提醒?”姜秉仁瞪道。 严荣对他烦不胜烦:“你难道也被他痴迷住了,你可知与他在一起的是哪位大人物!” 姜秉仁啐了声,斜眼瞧着严荣道:“我管他哪个大人物,就是天王老子,也架不住人家乐意。不是,严大人,人家两个好端端的,一没吃你家饭,二没睡你家床,人家两个谈情说爱关你屁事?用得着你狗拿老鼠猫哭耗子的。再说了,人家是那个,人家那个你啦?” 严荣瞪大了眼,辩解道:“阴阳交融,这是人伦!” “哎哎哎,人伦?”姜秉仁连哎三声,一声比一声高,他在舌尖儿上碾了碾这两个字,忽然问严荣,“哎严大人,你‘人伦’吗?” 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亏得严荣也能听懂,他道:“那是自然,夫妇——” 还没说完,姜秉仁猛地一拍大腿:“哎,这不就完了么?你人你的伦,人家人不人伦关你屁事啊!有病!”话毕,姜秉仁痛快了,扫扫袖子扭头就走,管他严荣是吹胡子还是瞪眼,他们姜家又不去做官,怕严荣一个小小校书郎?更何况他安居一隅不过是个酒楼老板,严荣那远在京城的侍郎爹还能飞过来找茬不成! 严荣傻了眼,姜秉仁能掐着腰骂他“屁事”,他却委实骂不出这样粗俗的话来回敬对方,只能看着姜秉仁大摇大摆地离开,自己却气得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 余锦年快走到家,才发现后头多了条尾巴,他回头看了看:“你又跟着我做什么?” 一个宝蓝色身影从藏身的早点摊儿后头走出来,他掩饰地拂了拂袖子,支支吾吾道:“谁跟你了,不兴我出来吃个馄饨……” 余锦年戳破他道:“可那是卖包子的,姜少爷。他家的角瓜鸡蛋馅儿包子不错,你可以试试。” “……”姜秉仁低头一看,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可不就是包子摊儿,他一双杏仁眼睛扇了扇,恼羞一阵,横心道,“与你这人说话怎的这样烦!那姓严的嘴贱心黑,他那么说你,本少爷好心跟过来看看,不就是怕你那什么……想不开!” 余锦年吃了一惊,也没生气他偷听这事,旋即又笑道:“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姜秉仁没听出余锦年的语气,竟跑了过来,当真一五一十地回答他说:“他说什么天伦人常,什么以色侍人,都是放屁,别往心里去啊!”他低头看着地面,脚底下踢着一块小石子儿,磕磕巴巴地说着好话,“我觉得年哥儿你……你很好,你干嘛那样说自己……” 余锦年噗嗤一笑。 姜秉仁睁大眼睛,急道:“你还笑,他那样,你都不生气?” “气什么。”余锦年眯起眼睛,远远望着自家面馆的幡子,在早冬的晨风里猎猎摇晃,听见周围鞋底与石板相摩擦碰撞的脚步声,听见热腾腾包子出笼的叫卖,再睁开眼睛,便看到远处一抹熟悉的挺拔身影,自面馆的门板里探出来,他顷刻间欢喜了,指了指自己心口,与姜秉仁笑道,“姜小少爷,人对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敷衍,这里,都能感受到,不是别人一两句话就能颠倒的,做不出假。” “对于阿鸿,我用真心报真心,我以情谊还情谊。如果这样,最后的结局仍然不尽如人意,那只能算是命运不公,是上天注定,没有办法的事情。既然如此,又何必相互怀疑,不如珍惜眼前人。旁人说,让他去说,我若当了真,才是正中人家下怀。”余锦年微笑道。 姜秉仁不解:“可是那姓严的若是出去乱说什么……” 余锦年笑着摇摇头:“我和阿鸿之间如何好坏,犯不上向外人一一剖白,严荣看不惯我,也绝不会因为我的解释而对我突然扭转改观,他说我什么就是什么呗,难道还能因为我那样应了,我就真是了?” 姜秉仁纳闷地瞧着他,只见余锦年嘴唇微动,笑盈盈地喊了声“阿鸿”,便加快脚步,朝着那候在面馆门前的清俊男人跑去,一眨眼,就扑进了人家怀里。 今朝有酒今朝醉;得即高歌失即休。 姜秉仁站住了脚,愣愣看着那两人,觉得自己和严荣一样,也算是多管闲事的人了,那两个人,既不需要别人来提醒,又何需其他人来劝慰调和,他们本身就是密不可分的,用不着别人来操闲心。 他猛地一用力,将脚边的石子儿踢得老远,也不知怎了,总觉得心里鼓鼓的,好像是羡慕,又好像是嫉妒,他抬头看了看一碗面馆的幡子,一扭头径直往包子摊儿走去,郁闷地拍出一粒银珠坐下了。 “哎,您吃什么?”摊子老板搓着手问。 姜秉仁愣了会儿神,突然想起方才余锦年似乎说过什么好吃,于是道:“角瓜鸡蛋馅儿的来两个!” ——竟真跑去啃包子了。 —— 余锦年回到面馆,天都已大亮,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就陷入了昏睡,动也不想动,期间有人老跟筛麦子似的翻动他,他气得呜咽两声,醒过来看了看是季鸿,便又老实了,手脚乖乖地搭在床沿上,任季鸿捞去一一擦洗,而自己则四仰八叉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过了晌午,鼻息里尽是久违的杂酱面香味。 自从他们面馆新上了各色菜品,已经太久没吃过杂酱面了,眼下突然闻见,不禁勾起了余锦年肚里的馋虫,他睡得昏沉,坐起身时还颇有些今夕何夕的茫然感,遂歪在床上喊了两声“阿鸿”。 不多时,季鸿就推门而入:“醒了?” 余锦年棒槌似的杵在床边,伸开手将季鸿拦腰抱住了,用额头蹭了蹭,正要借着睡意与他香一下,就嗅到季鸿身上一股熟悉的辛辣味,他被熏醒了,睁开眼嫌弃道:“这什么味儿?你喝酒了?” 季鸿道:“外头来了个醉酒的食客,闹得厉害,许是不小心沾上的。”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鬼哭狼嚎道:“——药啊!——我的药啊!” 第62章 鸳鸯豆腐 余锦年穿戴整齐,走到前堂一看,那食客作江湖侠客打扮,细袖窄腿,身旁盖着个斗笠,抱着只大肚酒坛歪倒在四方桌上,地上还碎了只茶盅,正捶胸钝足地喊:“我的药啊!” 他纳闷地看了看,问:“你们抢他药了?” 清欢摆着手,澄清道:“这可冤枉,他进来时还好好的,谁知喝了两碗黄汤就这样儿了,那酒还是他自个儿带来的,可不是我们给的!” 余锦年挽起袖子,走过去拍了拍侠客的肩膀。 那人抬起头来,眼圈晦暗,头发油腻腻的,下巴上冒着一圈青色胡茬,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好好梳理过自己了,无端显得人老了好几岁。 “做什么……嗝!啊!”他眯着眼睛,打了个清脆的酒嗝。 余锦年屏住呼息,扇了扇这冲天的酒气,问道:“见客官碗里的面都没动过筷,可是我们的面不对口?” 对方托着腮,似乎真的在思考这面的味道,他用筷子挑了挑已经糊成一坨的面条儿,搁嘴里一尝,顿时赌气将筷子一丢,醉醺醺地伸手掏出一锭银,猛地推给余锦年,道:“你这、这没味儿啊!怎么吃?去,去给、给我来点下饭的菜……”季鸿上来揽住被推了踉跄的少年,皱着眉头。 “没事儿,就是个醉鬼。”余锦年拍拍季鸿的手背,示意他放轻松,又低头对这醉鬼道,“客官稍等一时,这下饭菜片刻就好。” 他们面馆口味虽没有多重,但也不至于说没味儿,不过那人都醉成那个样,也犯不着与他纠结口味咸淡的问题了,他们既然开店迎客,便要有能撑船的胸襟,四方来客熙熙攘攘,免不了遇上一两个不好相与的,总不能做店家的比客人还要娇横,左右好好打发走就是。 余锦年想着,又见盆里还有上次杀鹅留下的血,都已经凝成了血豆腐,便计上心来,准备给那位醉先生做道麻口刺激的鸳鸯豆腐。 鸳鸯豆腐即是红白豆腐双拼,可做清汤的也可做成麻辣,全凭口味,不过若说下饭,那没有什么比辣椒更胜一筹的了。他烧开一锅水,将红白豆腐各自切成一般大的小方块,下水略焯,就去水清锅,另起烧油,用葱姜末与花椒粒炝锅爆香,之后下干红辣椒炒脆,便投骨汤煮沸。 期间再下盐、辣酱,红白豆腐放进去沸一锅,最后焯上一握小白菜,烫一小碟冬笋,一起煮到入味。 然后用海碗盛出,撒上葱花即可。 余锦年将鸳鸯豆腐端出来时,那醉客正红着脸拉了清欢说话,坛中酒已空了大半,他也不知究竟说的是什么,嘴里咕咕哝哝的,清欢只管应和,间或劝他些茶水来醒醒酒。 醉客见上了一碟红红白白的辣菜,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径直将海碗拽到跟前,又将之前已经糊作一团的杂酱面也拢过去,一口血豆腐、一口面团地扒吃起来,他吃得高兴,又从衣襟里摸出两粒银珠,赏给余锦年做油面钱。 仅这两粒银珠,就远比那碟鸳鸯豆腐值钱了!大方的客人没人不喜欢,纵然他是个七分糊涂的醉鬼。 余锦年高高兴兴地谢了赏,又捏着银珠去给季鸿显摆,他见季鸿又在柜台后头记账,便安安静静地瞧了一会儿,那手字儿极漂亮,似疏影探梅,若清秋钩月,即便笔下之物不过是菜蛋米肉,也仍有一种风骨在,他探头看了会儿,嘀咕道:“这般好看,在这里做账房先生真是屈才了,你应该去书山水风月,写良辰美景,才对得起这般才华。” 季鸿停笔,将他手中银珠拿过,又在账簿上记下这一笔,才淡然道:“山水风月,不若与你的柴米油盐。” “嘴这么甜……”余锦年美滋滋地体味着这句话,手指头尖尖儿小脚丫般,偷偷摸摸踩着账本攀上了季鸿的手背,在男人凸起的指节上轻轻摩挲了一阵,与他偷情似的羞答答地勾在一起,过了半晌,余锦年才猛地回过味来,“等等,那两粒是我的赏钱,你做什么也入了账!” 季鸿眼也未抬道:“与你菜米油盐俱是花销,不得精打细算?你今日睡了一上午,是清欢替你做的工,且这店里又坏了两只长凳,碎了三只瓷碗,这桌也生缝了,该修补置换的近日都得制备齐全,这一银一铜都得用在刀刃上。” 余锦年:“……” 刚才还颇有些浪漫意思,怎么转头就开始斤斤计较! 他正扒在柜上跟季鸿理论私房钱的归属权问题,忽听得堂中呜呜咽咽响起一阵泣噎声,他回头看去,见是那位醉客,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豆腐,一边稀稀拉拉地抽鼻涕,眼角还挂着两滴清泪。 余锦年被骇了一下,走近了一瞧——嗬!两瓣嘴唇都被辣肿起来了!他自旁边提了壶冷茶来递给他,道:“客官,你吃不得辣早说呀……” 醉客抱着碗摇摇头,又问这菜叫什么名字。 一听是“鸳鸯豆腐”,须臾又抽泣起来,且一搭比一搭凶,好端端个大男人,竟是窝在他们面馆里用袖子抹眼泪,说出去还以为是叫他们给欺负了呢。 余锦年坐在一旁安慰他道:“若是这道不好吃,要不,再给您换一道翡翠鸳鸯蛋?这蛋着实有趣,外面是白嫩蛋清,里面装的却是肉馅儿,小碗似的,一对对摆在一块儿,好看得紧呢……” 醉客听罢,不禁没止住眼泪,反而哭得更凶了,抽噎道:“你能……别、别说了么?难道你们这儿就没有不成对的吃食?” 余锦年仔细琢磨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这位不是吃不得辣,而是听不得“鸳鸯”——原来是位失恋的仁兄。他自己正泡在蜜罐子里,别提有多甜滋滋了,因此对这位仁兄格外同情,关怀道:“不然,给你做道蜜酿苦瓜罢,单根儿的,不成对……” 醉客脸上简直比苦瓜还苦了,抱起酒坛咕咚就灌,嘟囔道:“是了,是了,我也就配吃苦瓜……” 余锦年忙解释:“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清欢赶紧将余锦年拉走,小声道:“年哥儿,你说什么呢?真是越说越乱。人家这般难过,本来就是被棒打的鸳鸯,心里凄苦着呢,你这一会儿上道鸳鸯,一会儿上道苦瓜,这下听了更糟糕了!” 那醉客耳朵尖,清欢一字字刀子似的全扎人心窝里,他不禁两眼一皱,又哭起来。 余锦年拿肘弯攘了攘清欢,往后跳开一步,撇嘴甩锅道:“这回刀子可是你扎的,不是我!” 清欢:“……” 她自认说错了话,便自觉地担起将人哄好的责任,并从后头泡了壶醒酒的蜂蜜茶,与那醉客一人一盏地喝起来,许是娇声细语的软化了男人的胸怀,又或者是酒意令人迷醉,两人对着喝了会子茶,那醉客竟真止住了悲戚,与清欢一言一语地聊起了天。 说起了这来龙去脉。 原来这位醉客名叫曹诺,不是本地人,而是兴宜府来的生意人,小时家里给他定了门娃娃亲,虽说他比人家姑娘大了几岁,却也不成什么问题,算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家里虽是开门做生意的,曹诺自己却一心向学,一直想考个功名出来光耀门楣,于是头悬梁锥刺股,挑灯苦战数载,只可惜在文采上并无丝毫长进,连童生试都没考过。 对方姑娘家嫌他眼高手低,碌碌无为,提出退亲。 曹诺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不是考功名的那块料,终于肯扎头经营家业。却也别说,他虽于科举上是个摸不着头脑的二丈和尚,但做生意竟是无师自通。头两年,曹诺听说滇地茶叶生意红火,做得好甚则能日进斗金,便有心去闯上一闯,他与订亲的姑娘家说好了的,待姑娘及笄,便回来迎娶。 谁知他此去滇地三五载,回来竟物是人非。 那姑娘的父母携其兄姊出城上香,路遇歹徒无一生还,只留下了因病在家休养的年幼小女一人,后来,这常都府信安县去了个远堂亲戚,因自家没有闺女,又见那小女生得惹人怜爱,便告了族里,将那姑娘过继去做女儿了。 曹诺此次回来,摇身从当年那个愣头青变成了一方富贾,他自认是衣锦还乡,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彩礼队伍上门去提亲,谁想却被人家拒之门外。他不知缘由,为了见那未婚妻一面还闯过府上一回,却也被打了出来,后来他使了大银钱贿赂了门房,这才知晓,原是人家是官家,嫌弃他是区区商户,说自家女娘已经另定了亲,将来是要做大官太太的。 他虽也不知究竟什么算是欢喜爱慕,对那个小女娘却也是动了真心的,这些年在滇府忙生意,走马观花地也见过各色美人,甚至还有西番来的金发碧眼,他却始终记得家乡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心心念念要回来迎娶。 这回被人强行毁亲,曹诺受了大打击,简直一蹶不振,回到落脚的客栈便浑浑噩噩地喝酒,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赚了银钱也不知该如何使,便随街拉几个人陪他去喝酒,真是过了好一阵子胡吃海塞、不修边幅、失魂落魄的日子。 这两日听说心上人的哥哥从京城回来了,要将那小女娘带回去成亲,这下曹诺更是心生凄怆,可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一介商人,更何况人家府上在他眼里是能通天的官老爷,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他再对人家念念不忘,却也是无计可施。 他只能借酒浇愁,浇着浇着闻见这面馆子里头香得很,就情不自禁走了进来。 说到这,曹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嘟囔道喝多了要去放水。 清欢便趁这空儿,将这事当故事讲给了余锦年二人听。 余锦年揣摩道:“阿鸿啊,这事儿听着……又是过继,又是定亲的官太太,又是京城来的哥哥,怎么这么耳熟?”他用手指敲了敲柜面儿,嘀咕道,“这莫非就是严家五小姐那桩子事儿?” 季鸿道:“你每日操着面馆的心不够,还操心人家的事。” 话说着,曹诺放完水回来了,颤颤颠颠地走进来,清欢好心想去扶他一把,谁知对方挥手将清欢一推,转脸抱住了堂内的一根梁柱,边拿脸蹭着边戚戚喊道:“药啊,药啊……这官太太哪里好!都是假圣贤,真酸臭!这些读书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满口的仁义道德,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争权……嗝,夺势……什么狗屁阿物儿……” 他自己曾经也是个读书人,此时浑酒上头俱也忘了,总之是随口就骂,只是骂了几句不仅不解气,反而将自己眼圈骂红了。 吓得旁边离得近的几个食客都纷纷捧着碗,躲他远远儿的,各坐到一旁,边欣赏曹诺蹭柱子,边叽叽咕咕地笑话他,还有因他辱骂读书人,要起来与他理论的。 一人向他喊道:“小哥儿,天涯何处无芳草,一个不成了,再找一个呗!大男人还能叫一个女人给憋死?” 曹诺抱着柱子挥挥手,打着酒嗝:“……不动!你们不动!” 那人笑道:“有什么不懂的,听你这口音,兴宜府来的罢?你们兴宜府自古以来盛产美人,可比我们常都府的女娘们俊俏多了!瞧你这身打扮,定是不缺银钱的,随便立个三五房姨娘,岂不滋润?那瑶啊玉的,干脆忘了她罢!” “我的药……如何忘!”曹诺说着又要落泪,嘴里呢喃道,“忘不了,忘不了!” 一群人见他哭起来,都啧啧称奇:“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余锦年奇道:“他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清欢道:“听意思,是人家女娘的小名儿,什么瑶啊什么的。” 余锦年问:“严玉姚?” 曹诺一激灵,似被敲中了天灵盖,嚯地看向余锦年:“哪里呢,我的药!药啊……” “……” 这可真是缘分奇妙了,他正对严玉姚的病一筹莫展,就送上门来个“前未婚夫”,不过前有前的好处,至少余锦年能从曹诺这儿了解一点儿严玉姚以前的事儿,丰富一下严玉姚的病史。 严荣那人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严玉姚可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余锦年如何见得这般娇嫩如花儿的小女娘饱受疾病的折磨摧残。 曹诺还在抱柱子,嘴里嘀咕着要喝酒,要见“药”。 “可怜见儿的。”余锦年笑吟吟地道,“清欢,去打两提酒来,今晚我与曹兄不醉不归。” 季鸿瞧了眼少年狡黠的笑容,便明白他不知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再见清欢快步打来的两坛酒,俱是辣人心口的烧刀子。 他淡淡瞥了余锦年一眼,道:“今日若醉了,便不许上床。” 余锦年琢磨地摸着下巴:“那要看你陪不陪我饮了。” 季鸿狐疑:“有何区别?” 余锦年眸中盛满了潋滟晴光,片刻附耳上去说:“若有美人相陪,我心生欢喜,不饮自醉,当然一瓠即困;若无美作陪,我百般寂寞,自然千杯不倒。” 季鸿似烫了耳朵般嚯地侧开了头,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这少年长了本事!哪来这许多烧人耳朵的话! 第63章 酥蜜粥 翌日曹诺迷迷糊糊地苏醒,只觉得手脚都麻了,便刻意地想伸展伸展,结果只听“咚”的一声响,他一屁股坐了空,连人带凳儿地翻到在地,疼得哎哟一声,睁开眼,才发觉原来自己是歪倒在桌上睡的,身上披着件儿毛毯。 他这几日神情郁郁,常常醉酒,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地是常有的事情,他揉了揉宿醉头痛的脑袋,只想起自己进了家面馆,吃了些什么东西,后头就直接断片儿了。 没想竟还碰上了个好人,没将他扔出去睡大街。 曹诺从地上爬起来,将毛毯叠好了搭在肘间,见堂中无人,他正待要掏出些银两来聊表收留之恩,便听到后院里扬起些笑声,有男有女,还有石杵捣物的动静,空气里还飘溢着一股浓浓的饭香,他昨夜灌了一肚子酒,眼下一闻到这个味儿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忍不住撩起帘子,向后走去一探究竟。 只见厨间热闹非常,清欢正捧着一只小石臼研花生米,嗓子里还哼着婉转悠扬的小歌,灶上咕噜咕噜煮着一锅白花花的米粥,许是熬了一早上,粳米都已开花了,散发着清新的米香。 另一个灶口上摞着几层蒸屉,也不知里头蒸的是什么,曹诺仔细闻了闻,竟嗅到一阵芝麻香气,他自然以为那屉里是什么芝麻点心,不由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胃袋。 余锦年在膛里加了把柴火,就起身打开一层蒸屉查看。曹诺远远看去,见那屉里还垫着张白薄布,布上铺着一层黑糊糊的玩意儿,少年不怕烫地伸手进去,在那黑糊上抹了一指,又赶忙嘻嘻哈哈地缩出来。 旁边一青衣公子面色不悦地说了两句什么,似乎是责备,那少年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曹诺正要上前去,就见少年将手指伸到了公子嘴里,那公子面带轻笑地含住了,也不恼,尝过了那黑糊之后点点头,与少年凑近了说着话。 曹诺一时讶然,被他们的亲密之举惊着了,不过好在他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惊讶过后很快也便接受了,毕竟是人家兄弟两个的事,被他撞见,反倒是他不请自来的过错。 昨日进店时他醉醺醺的,面前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如今清醒了再看,这小掌柜哪里像是个贴灶吃饭的手艺人,看着年纪不大,模样也机灵乖巧,脸蛋白白细细的,笑起来眼睛弯得似轮月牙,说是哪家娇养着的小公子他都信。 余锦年偷偷揩了季大美人的油,便转身继续去干活,他翘着脚去够柜子顶上的一个封口瓷罐,季鸿见状,自他背后轻轻一抬手,就将那罐取了下来,气得余锦年青蛙似的鼓着脸颊,踮脚要与季鸿比比个子。 罐里是中元节前后买来的酥油,正宗蕃人打制的,这蕃人在城南开了间乳酪铺子,做的奶制品与中原口味大不相同,有人吃不惯,余锦年却喜欢得很。只不过这酥油买来后,余锦年就忙了起来,颠三倒四之间就将它给忘了,今儿个突然想起来,便打算用它来煮个粥。 拆了封口,里头是满满一罐的乳白色,据那开店的蕃人说是用羊奶炼制的,虽口味上不及高山牦牛炼制的酥油,却也能够益五脏,祛风寒,是好东西呢,中原人也制酥油,只不过余锦年总觉得没有人家那个味道正宗。 他捧着这罐“正宗”的酥油,一回头,见曹诺徘徊彷徨在院子里,便与他打了个招呼。 曹诺忙走过来,不好意思道:“昨夜叨扰了,我没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罢?” 他见面前几人都一副奇怪的表情,心道这定是干了什么,想也没想就赶紧道歉道:“真是对不起了!我这人一吃多了酒就断片儿,干了什么一概不记得,要是店里有什么损失的,尽说便是,我全都赔!” “损失是没有的……”余锦年说着与清欢对了个眼神,只不过辣了一下我们的眼睛,看了出人柱虐恋的大戏。 曹诺汗颜道:“这便好,这便好……那,那曹某先告辞了……”他说着也不像是要即刻告辞的模样,脚下一步三停顿,眼睛还偷偷瞥了锅里的热粥一眼,显然是饿了。 余锦年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于是笑着挽留他道:“吃了粥再走罢,喷香的酥蜜粥,养胃补中的呢。” 店家给了台阶,曹诺便赶忙顺着下,点头哈哈道:“那就辛苦掌柜的了。” 那边曹诺回到前堂去耐心等粥,余锦年便打开锅上木盖,从罐里剜出二勺酥油,又入两盏蜂蜜,搅动均匀了一起熬煮。待这空儿,他便将昨日做面条剩下的一块面团加生粉揉了揉,切成大剂子,擀成薄张,做蒸饼子吃,还另外调了碟酸辣萝卜条儿当下口小菜。 今天多了曹诺这张嘴,酱瓜酱姜自不必说,之前的虾酱也拿出来抹饼子吃。 季鸿见余锦年又去查看屉上的芝麻,便好奇问道:“这芝麻蒸来,究竟何用?” “用处可大!”余锦年将已经蒸熟的几屉芝麻抱下来,放在一旁,又吩咐清欢过会儿太阳大了就拿出去晒上,“九蒸九曝法听说过没有,这芝麻生时味有微苦,即便是炒也总免不了带着些涩味,平时配菜时也就算了,若是要专门拿来磨粉,则不如蒸过晒过的口感更好,也更容易克化。” 他单说是说不明白的,干脆放弃解释,说道:“总之是益寿延年,强身乌发,其中好处,待做成了你便知道啦!” 季鸿也就不再追问,总之他在少年这儿是吃不了亏的。 清欢研完花生末,便盛了一碗酥蜜粥仔细喂给二娘吃,又去房里叫穗穗出来吃早饭,面馆众人围聚一桌,都是自家人,唯有曹诺是个生面孔。他自个儿毕竟是吃四方人脉的生意人,也没什么不自在,只是话不多,埋头一边就着小菜啃饼子,一边往嘴里呼噜热粥,旁人跟他搭话,他也多是憨笑。酒是狂药,可真不假,单看曹诺眼下这样儿,哪里能想到他昨天还踩着凳子辱骂圣贤呢。 余锦年不由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季鸿,心里又道,却也不全然对,季鸿这人喝了酒就与别人不一样,人家是娴静之人突然就登高发狂,他却反而是从深沉莫测走向幼稚乖顺,实乃一番奇景。 若是有闲,定要再喂他喝酒玩玩。 季鸿且不知自己已经沦为了余锦年志在必得的“玩物”,还万分贴心地给人夹了个蒸饼,又知他喜吃虾酱,在蒸饼上抹了薄薄一层虾酱才递给他。 心满意足地吃了饭,便是照旧开业下板,因着快到冬至,这一年也没多少过头了,余锦年今年赚了不少钱,便想着也该给二娘她们做些小玩意,好欢欢喜喜地越冬过年,于是就想到之前杨家送来的那匣珍珠,便拉着季鸿要去首饰铺。 只不过他这个穷惯了的小老百姓,别说造首饰了,就连哪家的首饰好他都是一头雾水,曹诺听了,自告奋勇地与他们带路,说认识个朋友就是造首饰的匠人,手艺自没话说,工钱还便宜。 余锦年回屋拿了两锭小银,又用绢帕包了一把珍珠,就跟着曹诺去了。 曹诺不愧是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他介绍的铺子果真不错,掌柜的人也实诚,多少银打多少首饰,雕什么样的花,收几钱工费,都与余锦年说得明明白白。余锦年与季鸿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打一副珍珠银耳坠给清欢,一对珍珠手钏给二娘,就连穗穗也没落下,做了个银杏叶形的小吊坠,嵌上珍珠,直接穿根红绳戴。 算是物尽其用了。 如今余锦年私库丰富,造这些小银饰的钱已不在话下。如今妇人们的项链多是大珠、玛瑙、琉璃、翡翠穿成一整条,下面再坠硕大的挂坠,年纪轻的女娘们亦或者是戴项圈璎珞,至于余锦年说的单用红绳系的豆大的小吊坠……除了小孩子的长命锁,谁也没见有这样戴的。 不过少年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季鸿倒已习以为常,掌柜的则是拿钱办事,都没什么异议,只有曹诺说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便带着一条。” 说着自衣领间扯出一段红绳,绳子末端栓着一枚不知是狼是狗的尖牙,两头用金银镂了个尖罩,嵌着小粒的红绿玛瑙,这骨牙原本虽样貌狰狞,如此这般的一装点,反而看着很是秀致,不像是曹诺这般粗汉子会买的,倒像是什么人送给他的。 三人付了钱走出银匠铺子,已到晌午,曹诺下榻的客栈在附近,他虽与余锦年二人相处不过一夜时间,却觉十分亲和舒适,已将他们兄弟二人当做朋友,便提出去隔壁茶楼吃些酒水点心再分手。 盛情难却,余锦年和季鸿只好跟了进去,临窗坐下,随便点了盘当家的紫玉草饼,配了壶菊花汤。 紫玉草饼听着便清爽,其实是紫番薯制成的糯米小饼。是用糯米粉与玉米粉拌水搅成白浆,蒸熟后晾凉,再用手一团团地捏上紫薯泥馅料,此外还有红绿豆沙、果味、茶味等,最后都在井中镇凉即可食用。 因糯米皮晶莹透明,隐隐映出了里面紫红馅儿的颜色,乍一看,还真如玉一般温润剔透,故而叫紫玉草饼。 吃茶时,曹诺又心有感触,捏着一团紫玉草饼道:“想当年在兴宜府,我临窗夜读染上风寒,谁想一病不起,那时食不知味,只觉大限将至。玉姚便提着一盒草饼来看望我,并将这枚祛邪护身的骨牙送给了我,说来也是奇了,自从佩了这骨牙,我这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强,连气运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他一时又悲伤起来:“可再得财运,我也不过是个末流商户,如何配得上侍郎大人的女儿。她如今已是官家贵女,或许做官太太才是门当户对罢……唉,药啊!不知他对你好不好!” 余锦年昨日趁醉是套了曹诺不少话出来,但大多是青梅竹马如何你侬我侬,整整吃了一吨的狗粮,关于严玉姚的病情,却也只知道了其中一二——不过有一样是知晓的,这严玉姚以往身体康健,并无任何隐疾,她那眼疾实在是毫无征兆。 只不过听曹诺所言,他与严玉姚应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一对,那日严玉姚与严荣争吵,也看出她对这桩亲事有些不满。而且余锦年怕曹诺关心则乱,并没有告知他严玉姚生病这回事。 好好一对鸳鸯,竟是眼见要散了,余锦年不由也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季鸿似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背以示抚慰。 三人正相视无言,自堂中进来个着粉裙的细瘦女娘,眼下一团乌青,无精打采的,手里提这个小小的食盒,有气无力地与掌柜的交谈道:“劳烦掌柜的,给装两碟紫玉草饼,我家姑娘病得厉害,胃口不好,只你家的草饼还吃得进口。” 曹诺听着这声音耳熟,便回头看了一眼,瞧清楚了那小女娘的样貌,霍然站了起来,带翻了脚边的凳子:“——粉鹃!” 粉鹃闻声一瞧,也讶道:“姑……” 她险些顺嘴喊成了姑爷,毕竟当年这桩娃娃亲两家都满意得很,自家小姐虽然嘴上不说,脸上却是羞答答的,她和小姐自小一块儿长大,是一体同心,知道小姐的心思,便时不时地打趣地叫曹诺“姑爷”。粉鹃回过神来,忙改口道:“曹公子!” “您怎么回来了?何日回来的?”粉鹃见到曹诺,就似见了多年未见的老乡亲,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您恁地才回来,您可知我们小姐过着怎样的日子,她都、她都病了!” 曹诺大骇:“什么,姚儿病了!如何就病了?” 粉鹃以帕拭泪,低声道:“我也不知,如今眼也瞎了,大夫也无药可医,还不知能有几日活头。府上大公子却还指着小姐去联亲,昨日又在门外不知与小姐说了什么,小姐回来便以泪洗面,饭也吃不下了……”她啜咽两声,扑通给曹诺跪下了,泣道:“姑爷,粉鹃只认您这一个姑爷。您对小姐好,粉鹃都知道,求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家小姐,她如今病着,又不吃不喝,还能撑得几日啊!” 余锦年听罢也吃了一惊,这严玉姚怎么这样硬脾气,她本就瘦得似杆儿,再绝两天食,没等那怪病夺了她的命,她就先自个儿气绝身亡了。 曹诺也急得团团转,奈何却不能进府去看望严玉姚,他以手捶胸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计,忙不迭将颈上的骨牙解下来,塞到粉鹃手里,道:“将这个拿给姚儿,她见了就知道。让她好好吃饭治病,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 说不下去了,曹诺眶里也凝出了水雾,只握着粉鹃的手一个劲儿重复“好好儿的”。 粉鹃揣着骨牙跑回严府,曹诺也楞起了神,余锦年见他也无心再赏茶,就拖着自家季公子先行告辞,走到路上,季鸿见到路旁的担郎,便道:“买些果子回家罢。” “嗯,你看着买罢。”余锦年随口应道,心里却还在想严玉姚的病。 季鸿便暂时松开他的手,到担子旁去挑选采买,俱是些新鲜水灵的苹果橘子,还有南边来的油梨,他看着都好,却不知该怎样挑,纠结了好一会儿,就让担郎给各选半斤。 余锦年仍在原地苦思冥想,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抓住,他正抓耳挠腮,忽地身旁一户人家的门从被人从里面踹开来,里头连滚带爬跑出个男人,两手拽着裤头,紧接着后头追出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提着一桶泔水吼骂道:“别以为换身儿衣裳就是贵人了,在外头人模狗样的我不管,可要跟老娘我作威作福?——你算个屁!滚!” ——哗啦一声! 那男人躲得快,往旁边一出溜就没了人影,余锦年却愣愣地站那儿,被人浇了一头一脸的泔水。那边季鸿付了果子钱,一回头,见少年神色茫然地站在一地秽物中,心下一震,买好的果子也不及拿了,当即快步冲了过去将人护住,眸中骤冷:“发生何事?” “哟,哎哟,这这这可是个误会!”那泼泔水的妇人吓得连连道歉,“我这是教训我家男人呢,谁想这小哥儿就杵在这儿,躲也不躲……” 季鸿也不嫌他身上恶臭,抬手摘掉了挂在余锦年头上的两片菜叶,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年,他似傻了一样,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锦年,”他唤道,“锦年?” “……”余锦年喉咙里呼呼两声,似是要说什么,不过片刻,他就突然兴高采烈地大叫道,“啊,原来如此!” 那妇人惊得一退,季鸿也怔住了,两人齐齐地盯着少年。 过了半晌,余锦年才醒过神来,他终于恢复正常,捂着鼻子怪叫道:“我天,这什么味儿,臭死啦!阿鸿,你这是领我钻了泔水池吗?” 季鸿一顿,片刻哭笑不得道:“你还好意思说。” 第64章 炒青鱼片 信安县伴水而生,城外有江河环过,城中也穿插着几条河道,河道时窄时宽,细处仅能容两顶摇橹船交错而过,有些沿着江河水道来的走商船客便将大船停在城外码头上,再摇个橹船进城来卖货,他们在宽敞处泊船,在船头立上彩色幡子,以船为摊,开始叫卖。 有的会待上三两日,有的卖上一日便走了,每日船只熙来攘往,今日的船客明日未必能再见到,因此河边每天的河货皆有不同,不过因为停留短暂,这些货也是真真假假说不清楚,全靠自个儿眼尖去淘,指不定还真能淘出些好东西来,当然,若是今儿个被骗了,明日诉苦也没地儿说。 某些地方小船聚得多了,一些摇橹船为了方便,之间又会架上木板供客人穿梭行走,渐渐地还真有些河上市集的感觉,因着行人走在船上摇摇晃晃,似浮在云端一般,又因这市集时聚时散,因此时人又称这样的河上集市为“浮市”。信安县城中便有三四处这样的浮市,每至月初月中都热闹非凡。 河边泊船设摊不收租子,所以价格上还实惠些,即便有些黑心商客藏在里头鱼目混珠,平民百姓们也仍喜欢来逛,船上卖的五花八门,有东边儿过来的水产,时常也有些河鲜,还有便宜的胭脂水粉小珠钗,西南来的花布香料,南北诸方的糖果小脯…… 河道两旁白墙黑瓦,青天碧水,浣衣女娘错落有致地拍打衣布,贩冬枣冬桔的船郎隔水调笑两声,女娘们也不羞,拿手边皂角狠狠地丢过去,对方也不恼,反大笑着掷回几个枣儿桔儿来示好。 余锦年与季鸿走了不过百步,一转出胡同,便见着河道边上连起了一个浮市,已聚起了不少人。他之前被泼了一身泔水,那家妇人心里过意不去,提了桶水与布巾来与他擦一擦衣服,余锦年虽已将身上秽物抖落干净,但一身的泔水味却是挥之不去。 季鸿因帮他清理的缘故,身上少不免也沾了些味道,两人本想赶快回家洗澡,可余锦年见了浮市又心旌摇曳,显然是想过去逛逛。 但身上确实太味儿了,走在路上仿佛是移动的臭团,旁人恨不能掩鼻退让三百尺,余锦年沉浸在臭气中太久,已经被自己熏习惯了,即便如此,他也不好意思往那人堆里钻,便在一条买河鲜的篷子船上看了看,反正鱼腥他也臭,大家谁也不要嫌弃谁。 那贩河鲜的船郎倒挺和善的,非但没有撵他离开,还热情地介绍起各种鲜物,又说自己是第一回 来信安县里摆船,以后约莫是要常来的,这回也算是“开业大吉”,且叫个低价好博回头客。 余锦年见他船上许多桶子,一一看去,各有些河虾、河蚌、螺蛳之类,另有些余锦年见过吃过却叫不上名字的鱼,数量不多,因为闷在桶子里,好些鱼虾都不太活泛了,死气沉沉的。 不过这船郎叫的着实便宜,余锦年也不免动了要买的心思,他蹲在篷子里挨个地戳了戳鱼肚皮,看看它们是死是活,船家捧着个盆子跟在余锦年身边,好给他装相中的鱼。季鸿站在船头等他,不过片刻就被船女们围了起来,这个介绍个胭脂,那个介绍个水粉,竟也不嫌他身上臭。 他每回带着季鸿出来逛街,总免不了被各种货女们纠缠,这场面余锦年已见惯了,起先还气恼地挥赶一番,后来索性随他去,反正季鸿也瞧不上她们。不过见惯是一回事,郁闷又是另一回事,余锦年一边挑鱼一边嘀咕道:“人长得美确实能够为所欲为。” 那船郎也看直了眼,赞叹道:“不知哪家女娘好福气,能嫁得这般俊俏郎君。” 余锦年巴巴嘴,从桶里捞出一条青鱼一条鳜鱼,往船郎怀里的木盆一丢,鱼尾巴噼里啪啦打了船郎一脸的水花,他道:“好了,有什么好看,快称鱼!” “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鱼最肥美是春季,此时并不是好时候,且船郎桶里的鳜鱼都奄奄一息的,看上去就不新鲜了,只是余锦年口馋了,即便是这样的鳜鱼他也自信能做出美味来。 眼下青鱼正当季,各个儿体青背黑、体型肥硕,据说青鱼个头大的几十斤不在话下,不过这家船郎卖的个头都不甚大,可即使是青鱼中的小个子,余锦年挑的那条竟也有八斤重。 船郎将两条鱼俱用麻绳穿了腮,便递给他提在手上,余锦年付了钱,一回头,见季鸿刚从一个货女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很快就藏进了袖子里面,那货女笑得春光灿烂,俨然一副“私相授受”的场面。 余锦年心里气鼓鼓,却又不好当众质问他,便提着鱼“啪”得一声往季鸿身上一拍:“走啦!” 男人尾巴似的跟了上来,余锦年提着鱼走在前头,还指望他主动过来解释解释,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追上来,斜着眼睛回头瞅了瞅,那人竟被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纠缠住了,道他肩头黑气缠绕,死皮赖脸地要卖给他一块木头雕的护身符,且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两银子。 季鸿不知该如何拒绝,正一脸无辜地瞧着自己,余锦年嘴上哼了一下,步子却放缓了,慢慢走回到他身边,牵起人的手道:“听他扯什么呢,要护身符我做给你!” 那道士说:“我这是开了光的!” 余锦年蔑了他一眼,不客气道:“那有什么,我的还能招桃花、保长久,而且物美价廉,五两银子我给他做一整箱,每天换着戴!” “……”道士气得哑口无言,揣上自己的护身符扭头就走,啐他们道,“抠门儿!” 余锦年也远远朝他呸了一声。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侧头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真的?” 余锦年不解:“什么真的假的?” 季鸿:“护身符,一整箱……” 话还没说完,没等余锦年回答,一个老妇挎着篮儿在街边叫卖起肥珠子,他忽地想起家里的皂角用完了,便扭头跑了过去,与人讨价还价地买了两斤肥珠子。 肥珠子是俗称,其实就是一种叫做无患子的植物,其果皮有清衣洁肤的作用,又叫皂果儿,剥开黄色果皮,里面露出的黑色圆种能够杀虫消积,治疗喉痹咳喘,是一味中药。 拎着东西回到一碗面馆,清欢被熏得大叫一声。 此时身上的水湿都被风吹干了,衣服上的臭被发酵成了另一种馊怪味,比之前更恶心人了,余锦年自己也忍受不了,忙不迭到后厨去烧洗澡水,早将季鸿的问题抛在脑后。 如今没有日日沐浴的条件,天暖和时洗澡多是端个盆子,盛些温水擦身,如今天冷了,余锦年便将澡桶搬了出来,擦洗干净后挪到房里,盛上一点冷水,又将新买的肥珠子扔了几颗进去,待厨房里烧好水,便支使着季鸿帮他一盆一盆地倒进来。 他则手脚利落地把自己剥干净了,季鸿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正见他寸丝不挂地往桶里钻,只听哗啦一声,就埋进水里去了。桶里有个专门供洗澡时坐憩的小木凳,余锦年屈着腿坐在上头,打湿了身体后,就用一块湿透的棉布包起六七颗肥珠子,在身上揉揉搓搓打泡泡。 余锦年伸手捞水里那几颗肥珠子玩儿,季鸿就哗啦一盆热水倒了进来,升高的水温迅速地将余锦年的皮肤蒸成了淡粉色,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又将自己往浴桶深处缩了缩,只露出脑袋和一截细长的脖颈在外头。 季鸿搬了高凳过来,拿起准备好的丝瓜瓤,用水浸软了,道:“手。” 余锦年就将胳膊伸出去,软哒哒地垂在季鸿手里。 他先用肥珠子棉包打上皂沫,又轻轻地用丝瓜瓤清洗过,然后说:“另一只。” 余锦年再乖乖换上另一条胳膊给他,后脑仰在浴桶边沿,感叹道:“哎呀,美人伺浴,这大概就是人生真谛了……” 洗完了两只手,余锦年努努嘴趴在桶沿,又叫季鸿给他搓背,总之是铁了心要做个砧板上任人鱼肉的那块肉,季鸿边笑边摇头,还是卷起袖子耐心伺候了起来,他问:“那时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竟被人泼了秽物还不知不觉。” 余锦年趴着,用胳膊垫着下巴,说:“想到了严玉姚的病,我大概摸到一点头绪了。下次严荣再来请,我便去试试看。” 季鸿手下用了些力气,道:“总之是在想别人的事。” “呀!这可不是刷碗,这是刷我呢!”其实也不是很疼,余锦年装模作样地痛叫一声,转过去笑嘻嘻问,“怎么啦,吃味呀?” 季鸿捏尽了丝瓜瓤里的水,瞬了下眼睫,将丝瓜瓤往少年怀里一丢,点头道:“嗯,确实挺味儿的,还是自己洗罢。” 他起身要走,突然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拽住了,余锦年鱼似的从浴桶那端游了过来,把下巴搁在木桶边上,朝他眨眨眼睛,笑道:“做甚么要走,一起洗啊,你也臭了。” 季鸿看到水面下若隐若现,心下咯噔一声,但仍把持住了,严肃道:“一起洗,那洗到明天也出不来。你莫要只顾着顽,仔细水冷了染上风寒。” 余锦年直笑,指着旁边一块木板道:“那你将我盖起来。” 盖完了,他又哈哈大笑,只露出个脑袋道:“像不像颗土豆?” 季鸿也不知这少年每日哪来那么多的精力,总是能从微不足道的小事里找出乐子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自己也被这笑声感染了,心里不禁轻快起来。 木板是正好配浴桶的,盖起来能够保持温度,还有片空隙能将头肩伸出来,季鸿给他盖上后就去拿了两只橘子,余锦年以为那是剥给自己吃的,很是期待地等投喂,谁知季鸿将橘子剥成花状,自己吃了一瓣以后,就摆在浴桶的木板盖上。 余锦年盯着看了会,张嘴暗示他。 季鸿指头敲着木盖,问:“我的护身符呢?”“……”余锦年好险没气卒,“做,做,洗完了晚上就给你做!” 季鸿这才满意地拿过橘子瓣来喂他,喂橘子又免不了要搞出些“给你吃”、“不给你吃”、“到底给不给你吃”的庸俗戏份来,要是平常,余锦年早嗷呜一口直接连橘子带手指头都给他啃掉,不过眼下他是颗被埋在桶里的土豆,够不着季鸿的手,只能呼呼地瞪着他,以示道义上的谴责。 水是温热的,蒸得少年整个人都氤氲朦胧,像剥了壳的蛋般光滑白嫩,还透着红晕,这样景致下那双睁得圆圆的眼睛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撒娇,季鸿胸腔里软烂成一一片沼泽汪洋,将最后一瓣橘子含在口中,凑上去吻住了那颗土豆。 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咬破了橘子瓣,反正是汁儿也流下来了,木桶盖也掀翻了。 余锦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好像是害羞了,只有乌压压一团黑发青荇似的浮在水面上,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露出来一点,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偷瞧他。 季鸿抿着唇笑,也不多说话招人嫌,自行拿了肥珠子棉包给他洗头发。 余锦年也老实了,被季鸿摆弄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洗干净,他已泡得晕头转向,出来穿上里衣后脸上还红扑扑的,他坐在桌边给自己擦头发,就见季鸿也脱了衣裳,就着水里余温也快速洗了一个澡。 他看着人雪白的一片背,只觉得鼻子痒,抬手摸了两把,才忽地发觉自己这动作像个色中饿鬼,余锦年匆忙挪了挪眼睛,心不在焉地拨拉着桌上几颗肥珠子,嗫嗫道:“人都坐不开,你以前肯定没用过这么小的桶……” 季鸿轻轻叹息一声:“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 余锦年听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便觉得耳朵热,这回可真是害羞了,当即抓起桌上一粒肥珠子朝季鸿掷去。 季鸿顺手接下,将它浮在水里,便看少年粗暴地擦干了头发,用一根绳儿将发丝在脑后一系,便一溜烟跑了出去,想来又是躲到厨房去了。 余锦年确实是去了厨房,也没别的地儿可去哇! 他收拾起了鱼。 鳜鱼洗净剖开,去脏去鳞,反正划上花刀,里外抹上盐,便放到一只大海碗里腌制,用一块大小正好的石头压住,再在上面反扣住另一只盘子,之后就收在一旁。 青鱼同样洗干净去除内脏,鱼肉切片,用葱姜段,并盐、清酒、蛋清抓裹腌制,之后烧锅熬油,油热时将腌好的鱼片下锅滑炒,鱼片变色成型时便捞出,沥油备用。 再用冬菇、冬笋、生姜切丝,下锅炒熟后,把滑好的鱼片也倒进去,入盐,不需其他重料,便已飘香四溢,出锅时再少加豆粉勾芡即可,鱼片鲜嫩爽滑,又有笋蕈之鲜,别具清新风味。 剩下的鱼头鱼尾也不舍得扔,余锦年看着鱼头,忽然想起很久远的一件事来——当时季鸿刚来时,他好像还答应给他做剁椒鱼头来着,不过算了吧,青鱼头骨头多,而且头上肉质有些涩口,还是赶明儿买些花鲢再做那个罢。 于是余锦年就将青鱼头与尾做了红烧,只是下锅之前,他先将鱼头小心劈一下,掰开鱼头后找到了青鱼的枕骨。 青鱼枕骨上有个硬邦邦小石头似的硬片,叫青鱼石,也叫鱼枕。青鱼在水中好吃螺蛳,这个小硬片便用来咀磨螺蛳壳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这块硬片渐渐有了各种玄幻非常的传说,避邪解毒,据说还能解蛊,还有说将其压在受惊孩童的舌下,能够除惊除恐,十分神奇,因此也叫鱼惊石。 余锦年答应给季鸿做的“护身符”,便是这个啦。当然,究竟能不能够护身就不好说了,也就是图个吉利说法而已。 他将这块鱼惊石擦洗干净,便放在阴凉处自然风干,之后就专心将鱼头红烧了,季鸿也刚好洗完澡。 即便是厨房中满是鱼味菜香,他仍是闻到了季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与以前在季鸿身上闻到的不同,那时他身上的香有些檀香的意思,而现在则是一种更加甜腻的味道,像是什么花儿,特别好闻。 余锦年一时没想起来,待吃过饭,洗净手脸回到房间,趴到季鸿身上陶醉地有闻了一闻,过了会,他终于想了起来,忍不住问道:“你身上怎么一股茉莉的味道?” 季鸿斜靠在迎枕上,抬手抚了抚余锦年的鬓角:“可喜欢?” 余锦年道:“挺香的,和以前不一样。” 季鸿又笑。 余锦年狐疑地瞧了他一会儿,忽地记了起来,瞪眼道:“哦!那个货女送你的!”他两手并用地去掏季鸿袖子,摸来摸去也没摸着,坐在他身上气炸了毛,于是掐着腰翻起旧账来:“快拿出来,好大胆子啊你,敢不敢给我瞧瞧,你竟然收人家的东西!” 第65章 藕丝羹 余锦年在他身上左闻闻,右嗅嗅,老鼠似的好一通乱翻。 季鸿被翻得衣襟缭乱,终于忍不住了,将作乱的少年拽到面前,余锦年瞪着一双眼睛,死死捂着嘴不给他亲,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季鸿被气得哭笑不得,两手在他腰侧轻轻掐了一下,道:“什么叫收人家的东西。” 他将手伸到枕下,摸出一个手心大的小瓷盒:“买的。” 余锦年一把夺过去,打开盖子,只见是奶黄色的一盒乳膏,一道淡淡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他狐疑地看了看季鸿,用手指尖挑出一点来抹到自己腕子上试了试,问道:“你买它做什么?” 季鸿看那乳膏渐渐在少年腕上化开,体温将香味蒸得更透,似顷刻间在床帏当中迸开了一簇茉莉,但比起花香,此时身上这个新鲜欲滴的少年才更令人陶醉,他握起余锦年的腕子,用手将那乳膏揉开了,滑腻腻的,他道:“那货女说这膏极润,是灌了蜂蜜的,我也不知真假如何,便先试了一试。” 他又将少年手腕置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似个瘾君子般,之后才满意道:“虽与京中常见的蚌壳膏差了一些,却也算不错了……要么脸上也抹些?” 好像是跟余锦年商量的语气,只是没等他答复,余锦年就被他拽了下去,他半伏在男人胸膛,盯着季鸿用手指将剜出的花膏揉在自己脸上。男人的指尖好像永远也暖不热似的,一直以来都透着微微的凉意,连着抹在脸上的花膏也凉丝丝的。 只是这么看了会儿,余锦年就迅速放下了戒备,沉醉在对方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眸之中。 等季鸿将他两团脸蛋都涂上了乳膏,他才回过神来,别扭道:“怪怪的这样……都是女娘们涂的东西,不好罢?上次……你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甜腻的东西么……” 他说的上次,是指抹了清欢手膏的那次。 “怕什么。”季鸿指下摸到少年两颊有些微微粗糙,平日看着是挺白嫩的,原来到底是在厨灶间熏伤着了,他不由心生爱怜,又在余锦年脸上多抹开了一些滑膏,“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以后晚上都揉抹些,这个冬天也好过。” “只有我们两个”,这样的话让余锦年心中愉悦,他安静坐在一旁,傻笑着让季鸿在他脸上揉揉抹抹,只不过香味熏得两人都有些心猿意马,才涂了半张脸,余锦年就翘出一只雪白的脚丫来,径直捅到季鸿怀里,扬了扬下巴说:“脚上也抹。” 季鸿奇怪:“脚上抹它做什么。” “快抹快抹!”少年叉着几只圆圆的脚趾,季鸿被他闹得不行,便与他脚背上也涂了一些。 趁着脚上乳膏未干,余锦年便泥鳅似的钻进了被子里,一脸坏笑地用脚去蹭季鸿的,四只脚丫在被窝里相互纠缠,搞得两个人都香喷喷的,好像这样两人就是一块的了。 季鸿觉得他荒唐且幼稚,却又忍不住配合他幼稚的取乐行为,两人在被子里滚了滚,房间里窗柩忽地一响,突如其来的夜风吹灭了床头的半截烛火。 帘中一片漆黑,季鸿也终于趁黑抓住了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他将笑得直喘的少年掖在怀里,吻了下颈后,问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余锦年问出口,才意识到他可能是指灯灭了这件事,便又嘻嘻哈哈一阵,贱兮兮地问,“怕不怕呀?要不要小茉莉去帮你点灯?” 之前还是小蝴蝶,今晚又变成了小茉莉,他哪来这么多奇怪的称呼,跳脱又可爱,季鸿不禁收紧了手臂,轻声感叹道:“我的惧黑症怕是不会好了。” 余锦年不懂:“为何?不是好了很多么?” 季鸿渐渐地阖上眼睛,走了一整天他的确累了,又因泡了热水澡,整个人都处在最放松的时刻,又陪少年胡闹了这会儿,身体深处的疲惫泛上来,箍紧的手臂也慢慢松懈下来,口中隐约呢喃道:“太刺眼……锦年……” 余锦年还想问,他已彻底昏睡过去了。 一入了冬,天亮得也晚,好似时间都被拖慢了,整座信安城都眠起了懒觉,各家店铺也都开业渐迟,余锦年这一睡,竟是舒舒服服地一觉到了大天亮。今日是个极好的艳阳天,信安县的冬天一直是灰蒙蒙的,鲜少能有这样晴朗的好天气,清欢在后院当中扯起了一根绳子,给诸人晾晒棉被,将整个后院都堵得花花绿绿的。 她拿藤拍松打着被子,忽然“咦”了一声:“年哥儿这被上怎么一股子香?” 一个少年正蹑手蹑脚地从绳儿底下钻过去,清欢似抓住了鸡崽子的鹰般,敏锐道:“咦,年哥儿,你怎么也这么香?” 余锦年呼啦一声扭头跑掉,一头撞进了刚走出厨房的季鸿怀里,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仰头小声道:“嘘,发现啦,发现啦!” 季鸿失笑:“那你也不用跑。” 两人各自看了清欢一眼,便说着悄悄话,勾肩搭背地走回了灶间,清欢举着藤拍,一脸无辜地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道,这大清早的就开始黏糊,算个什么事儿? 今日一碗面馆蒸的是包子,荤素各两种馅儿,配的是鸡蛋茶和酱瓜姜。 此时天虽大亮,外头街巷上却仍静悄悄的,只有两声早起的担郎在吆喝,似乎卖的是山楂糕。一碗面馆刚收拾好了前堂桌椅,也还没下板,屉上的大包子们刚刚胖了起来,冒着白花花的热气,蒸得厨间一片雾湿。 冷风萧瑟,一道粉裙香影哒哒地跑在长街上,这种冷清时辰鲜少见到独自出门的女娘,那卖糕的担郎也不禁多瞄了她两眼,直看她跑到一碗面馆门前,拍响了门板。 他看着面馆的门板自里面下了一条缝儿,将那女娘放了进去,他这边没了看头,便又继续吆喝起来:“红果糕咧,杏仁糖欸!花生酥,还有酸梅子饼了哟!红果糕……” 刚吆喝了没两声,就见那女娘又出来了,匆匆忙忙往东边去。 “五小姐要吃东西了?”余锦年正在锅中干炒着一碗白扁豆,听见清欢如此说,不由停下手惊奇了一下。 清欢将方才来点菜的粉鹃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后,又捡其中重要的简明扼要地总结了一番:“说是府上的吃食都不满意,进不了口,想叫年哥儿给做些开胃又好克化的汤汤水水给送过去。” 这好办,余锦年点点头,既是开胃,就免不了有些酸甜口味,他又想起方才听见的吆喝声,当即便叫清欢出去买几块红果糕,并一些青梅子饼。 他则取来一段白藕,打了皮,细致地切成细丝,过水焯熟。之后打蛋,只留蛋清打匀,用阔口碗盛起来,用些清水上锅蒸成白蛋羹。 这时候清欢买了糕子回来,余锦年便又叫她帮忙都切丝,自己这边便用沙糖和玉米粉勾起一个甜芡,然后将切好的藕丝、红果糕丝、青梅丝各铺在白蛋羹上,再缀上两颗蒸熟的红甜枣,最后用糖芡轻轻浇在上头——便成了一道“藕丝羹”。 白藕、山楂、酸梅子都是能够开胃健脾的,整道菜酸酸甜甜,又是五彩斑斓,小姐们即便食欲不佳,也难免会多看上两眼。 只藕丝羹怕又不趁口,余锦年又将蒸得软烂的山药和土豆碾成泥,以浮椒粉和少许糖盐拌匀了,再用糯米粉沾着,捏成一个个指头大的结实小丸子。 这山药汤丸是现下了趁热吃比较舒爽,余锦年于是先把捏好的丸子放在一旁,他先将店里生意看顾了,伺候好了前堂的食客老爷们,见日头已高,约莫快晌午,这才回到厨房,把清骨汤煮开,汤里煮好菇丝、笋丝,把丸子下进去一滚,便捞出来装碗。 山药健脾之功也不必多说,这汤里最关键的可就是浮椒了,唯有这个才能让人有似辣非辣,欲罢不能的舒爽感,尤其是这般清冷天气,吃下一碗浮椒汤就像晒了一个暖洋洋的太阳,浑身都通畅。 他本是想给季鸿做道滋补药膳的,白扁豆都炒好了,只是这样一忙活起五小姐的菜,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就又不得不将这膳推迟。 余锦年前脚拎着装好的食盒要去严府,季鸿后脚就跟了出来,要同他一起去。 左右一碗面馆里有清欢照看,他也没多嘴,带着季鸿一起往城东去了。 二人到了严府,正巧又遇上罗老先生从里头出来,那严荣一路相送,脸上愁闷得很,罗老先生则一直摇头,两拨人在严府门前的台阶上相会,严荣抬头一瞧是余锦年,便有些不快,可碍于季鸿在旁,又只得将这不自在压回心里,朝他们二人行了个简礼。 门房的小厮似乎是被专门吩咐过,瞧见余锦年来了,便跑到后院去禀报,过了不大一会儿,粉鹃就快步跟了出来,接过食盒道:“劳烦余老板,我们小姐方才又犯了眼疼,想请余老板顺道儿,给我们小姐施施针。” 余锦年转头看了眼严荣和罗谦。 严荣本要拒绝,罗谦却先行说道:“也许小先生有什么妙法,试试总归是无妨的。小先生可带针了,先用老朽的罢。” 说着便将针包掏出来递给余锦年。 季鸿一直默不作声,严荣前后掂量了一番,终于抿着嘴退开了一条道,将他二人让了进去。余锦年自他身前飘过时,又传来一股隐约香气,而且这香味与上次所闻大有不同,严荣心底才泛起一阵反感,紧接着便又从季鸿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息。 他瞪着眼睛看着那两人,心中无限震惊:季三公子竟已沉迷如此,竟也染上了涂香抹粉的恶习不成! 世说红颜祸水,他看这少年也是一锅祸水! 余锦年跟着粉鹃照旧去了内院,全不知严荣在后头怎样腹诽他带坏了季公子,不过就算是他知道了,恐怕也会得意洋洋地搂着季鸿的腰耀武扬威,恃宠而骄地来一句“啊,就是带坏了,怎样?”,怕是要活生生气死这位严大人。 两人到了上次那间屋子,严玉姚已经在里头了,正靠在一张美人榻上小憩,一个小丫头正缓缓地为她揉捏太阳穴,旁边的小塌几上摆着两道点心菓子,瞧着模样挺精致的,严玉姚只尝了一口就皱眉推开了。 粉鹃将食盒里的山药汤丸与藕丝羹端上去,严玉姚总之也看不见,便叫粉鹃给说说是什么东西。粉鹃用瓷勺剜了一角藕丝羹,红盈盈的山楂糕丝卧在弹嫩的白蛋羹上,看着赏心悦目,入口也爽滑即化,这藕丝羹晾得温凉不热,比起是一道热羹,口感上更像是一种甜膏。 严玉姚这两日跟严荣怄气,没吃什么东西,只偶尔被粉鹃劝着吃两口米粥,胃中空了许久,眼下正翻恶心,不过这道酸酸甜甜的藕丝羹进了肚,倒是舒服很多,且心中有了慰藉,就也多吃了两口。 她刚要与余锦年说话,严荣清咳两声走了进来,严玉姚一见他就心中烦恼,没好气道:“哥哥盯我这般紧,是怕我扎翅膀偷偷飞了不成?” 严荣心里也不痛快,不由语气重了一些:“你怎么说话?这样的脾气日后嫁了人,如何能相夫教子!” 严玉姚登时将勺子往碗里一丢,眼中又红又湿:“嫁人嫁人嫁人……你们将我领回来,不就是因为你们严家没有女儿,要将我送出去做人情买卖!我在你们眼里和外头的女货有什么分别?女货还能有一张卖身契做指望,你们却用一纸婚书让我这辈子都与人做牛马!” 什么是女货,便是那些拐来的,可以拿钱随意买卖的姑娘闺女们。女货是贱称,只因她们在外头那些人牙的眼里,早就不是个人了,就是个活货物,只要是活的就行,就能给他们带来白花花的银子。 严玉姚也算是大家闺秀,竟将自家哥哥与外头的人牙比在一起,能讲出这种话来,怕是真的对这桩婚事不满到了极致。 “你是什么身份,那些女货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怎能相提并论!”严荣气得头脑发胀,张口就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天经地义,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可还有一点闺秀仪礼?!” 严玉姚别着头,消极抵抗,充耳不闻,或许是得知曹诺就在县中,心里还抱着一点希冀,眼中甚还有些奇异的亮光。 余锦年缩在屋角阴影里,一副受了牵连的无辜表情,心想,怎么我每回来都要听你们吵架?我就合该要做个和事佬么,他摇摇头,小声道:“那个,严大人……五小姐还有病在身,难免脾气差些,你们也莫要争吵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严荣不禁冷笑一声:“她还有这般力气朝我吼,可像是有病在身?我看她就是受了那些俗谈杂录的煽惑,净日里说的都是什么没规没矩的东西!” 他一气之下扭头出门,往院中走了一段,一脚踹开了严玉姚的闺门,又叫来几名小厮,吩咐道:“将小姐柜中杂书都扔了,今后只许给小姐看贤女书和女史箴规,谁在手脚不干净往小姐房里放那些阿物儿,径直打死!” 严玉姚睁大了眼睛,霍然坐直了身体,简直是不敢置信。 一群小厮面面相觑,都纷纷看向了严玉姚。严荣一瞪眼:“瞧她作甚么,她是主子,我是主子?!” 两个都是主子,只有他们是奴仆,小厮们垂下头,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进房搜刮起杂书,纵然粉鹃在一旁不住地使眼色,暗示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架不住严荣在门口抱臂督工,最后还是将所有的杂书一本不落地翻了出来,摞到院中。 这一看不要紧,竟有数十本之多,什么志异怪谈、世情传奇、话本小图。 严荣指着道:“这就是你看的东西?拿灯来!” “……”严玉姚已气惊到说不出话来,直捂着头阵阵发痛。 粉鹃嗵得一声跪倒,求道:“大公子,求您别、别拿灯,小姐就这些东西了,她什么都没有,您就给她留下罢!粉鹃保证以后绝不再给小姐拿这些东西,就这些了,您就给她留两本罢!” “她还想有以后?”严荣质问一声,又压着气吩咐底下人,“将小姐带回房,以后每日定好时辰,我会请大夫来给她诊脉,她就莫要出门了。”他又转头对余锦年说,“今日便劳烦余老板了,余老板诊过脉后有方有药俱交给门前小厮即可。今日家中烦乱,让季公子看笑话了,荣也就不虚留二位。” 这是要禁足的意思。 有一群小厮盯着,严荣便甩袖而去。余锦年看了看严玉姚,又仰头看了看季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季鸿扶了下少年的腰,轻轻摇了摇头。 余锦年拿不定主意时向来是听季鸿的,季鸿都这样说,他也不好直接插手人家的家事,便挪移过去给五小姐诊了脉,脉象还是那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两日未能好好进食,又更弱了一些。余锦年瞧着五小姐脸上煞白一片,便拿出罗老先生借给他的针包来,在太阳、风池、合谷各下了针。 严玉姚直着一双盲眼望着前方,忽然说:“好不了了。” “啊,”余锦年意识到她是在说病的事,“其实能好的,五小姐,这病没有那么凶险,不过你要信我……” “帮我个忙。”严玉姚打断他道。 余锦年问:“什么?” 她从衣襟里拽出个东西,正是那日曹诺从颈上摘下来的镶金银骨牙,她也一直贴身带着。严玉姚摸索着,将骨牙偷偷塞到余锦年手里,不舍道:“今日我被禁足在院,怕是此后无法再与他相会了。诺哥是有情义的,姚儿知道,只是……” “唉。”严玉姚叹了一声,“请年哥儿将此物还给诺哥,并转告他,不要再等姚儿了。听说滇府风景奇妙,天蓝水碧,上有皑皑雪山,下有春意盎然,风花雪月、风土人情无不缤纷,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她向往道,“兴宜府的家早就没了,让他回滇府去罢……姚儿是无缘去了,让他带着这个,就当是带姚儿一起见了美景。” 余锦年攥着骨牙:“……那你?” 严玉姚摇摇头,闪烁其词道:“我又能怎么办呢。” 余锦年见她神色默默,不欲多言,只好起身告辞:“那我先开些安神汤给五小姐,明日再来诊治。”他要了笔墨,写了副宁心安神的方子交给小厮,领了诊金,便与季鸿一同离开,严玉姚则由粉鹃扶着回了房。 他们二人走出严府,余锦年看着手里的骨牙,嘀咕道:“我去哪儿找曹诺啊?去上次那个茶楼撞撞运气?” 季鸿嗯了声,又蹙眉道:“治病便是治病,他们的事你莫要多管,都不是什么省心的,小心反招了一身的腥。” “哦。”余锦年老实应下来。 季鸿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他们两个人前脚离了严府,正沿路逛着两旁新出的摊子,还计划着去看看之前订的小首饰好了没有,路旁来了个搅唆啰蜜的老头儿,花白胡子,满脸皱纹,正乐呵呵地用小竹棍在烧热的小糖锅里搅动,他这厢一手拉出一个,周围挤了好些小孩子欢呼雀跃。 余锦年站在其中简直是鹤立鸡群,显得格格不入,他自己却是没自觉的,伸手接过了老头儿递给他的唆啰蜜糖,琥珀色的,晶莹剔透,转头就高兴地拿给季鸿看,非要让季鸿尝一口。 季鸿自是不爱这些小孩子玩意儿的,便低头象征性的抿了一下,果不其然甜得人发腻,余锦年见他确实吃过了,就拿回来自己舔着吃,也不嫌上头沾了季鸿的口水,舔得啧啧作响,十分投入,粉红舌尖一探一缩。 余锦年左瞧右看地正吮得开心,季鸿忽地伸头过去,就着他的手又尝了一口。 两人打闹着,肩头挨着肩头,袖子里的手也纠在了一起。 此时后脚严府里狂奔而出一个小厮,神色慌张地往外跑,到了街上心下一乱,竟跑错了方向,他急得满头大汗,再扭头往回去,突然眼睛一亮,瞧见了人群当中一高一矮的两个清俊身影。 小厮简直是见了大救星,立刻扑通冲了过去,一个猛子扎在余锦年脚下,吓得余锦年好险没把舌头给咬断。 他捂着被自己咬疼了的嘴,一脸纳闷地看着脚边的小哥。 那小厮扯着破锣嗓子哭喊道:“小神医!你快、快救救……我家小姐吊了梁子!” 第66章 独参汤 严玉姚吊了梁子? 他怎么就没瞧出来严玉姚生了寻死的心思! 这可不是我想多管闲事,这是条人命啊!余锦年心道,他与季鸿对视了一眼,季鸿自觉接过了他手里没吃完的唆啰蜜,余锦年便知这是放自己去了的意思,当即掉头就往严府跑,见那小厮还在原地发愣,他不由喊道,“看什么,还不快起来?真要等你家小姐死透了吗!” 那小厮回过神来,两条腿迈得飞快,先跑回严府清开了几道隔花门,又将乱成一锅的下人们嚷开:“快起开,别挡着小神医来瞧五小姐!” 严荣登时直起了身子,睁着两只眼朝外张望。 余锦年一路无阻地进了内院,刚跨进了严玉姚的闺院月门,第一眼便瞧见了一道颓废身影,正坐在五小姐闺房外的台阶上,两手绞在一块,不住地相互捏攥,满脸的焦急——可不正是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严荣,严大人? 这一抬头看见余锦年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严荣挺直了身子,急迫道:“余——” 余锦年两步迈上了台阶,抬腿就朝严大人的肩头狠狠踹了一脚,将严荣踹翻在地上,紧接着他话也没留下一句,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地上歪倒着一只圆凳,梁上挂着一条雪青色的披帛,三两名伺候的婢女叽叽喳喳地瞎忙活,他目中一紧,径直往严玉姚床前。 严玉姚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此时粉鹃正趴在床沿,边用手顺着五小姐胸口,边哭道:“呜……小姐你有什么想不开,不就是几本书,粉鹃以后再偷偷去买就是了,何至于如此啊!小姐你这样去了,让粉鹃可怎么办……” 余锦年卷起袖子道:“吊了多久,救下来又多久了?起来,去将窗打开。” 粉鹃闻这话说的铿锵有力,扭头一看,竟是余锦年,她早被五小姐的上吊吓出了魂,却也不知年哥儿究竟能不能治好小姐,只是外头都传年哥儿是小神医,就连罗老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粉鹃哭啼啼地站起来,回道:“我们也不知挂了究竟多久,是那披帛断了,小姐摔下来撞了东西,我听见动静才跑进来……” 那左右也没多久,他们从严府出去连十分钟都没有。 余锦年听见严玉姚还有三两下微弱呼吸,手也还是温的,颈上嵌了一圈紫红勒痕,整张脸都呈着一种青紫绀色,自勒处往上,脸颊漫出蛛网似的一团细细血管,翻开眼皮,一对眼白也密布红丝,是充血貌。颈没断,这真是不幸中的万万幸了,不然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严玉姚。 这上吊自缢的死因实在是太多了,人的脖颈是最脆弱的地方,只消二斗米的重量就能将人的颈内血管彻底闭合,缺血、缺氧、窒息,无论哪种都能将人置于死地,更或者踹开脚下站凳那一瞬间的冲击力,若是运气好,足以瞬间把人的头颈拉断。 粉鹃没了主意,只想着将看到的东西都一股脑地说给余锦年听,或许能够救小姐也说不定:“刚摔下来那会儿人还有气儿的,还吐了两口血沫子,我叫了小姐两声,她也没应,紧接着就昏死过去了。” 余锦年摸了五小姐的颈侧脉搏,半晌才咕咚跳那么一下,眼见着就要绝了。 他迅速将严玉姚放平,跪上床榻做心肺复苏。 “年哥儿!”粉鹃不知道这也算是一种救人的法子,她只看着五小姐的胸膛被按得起起伏伏,她只是想想,便觉得定然很是痛苦,更何况让外男摸了小姐的身子,这话要是传到大公子耳朵里,怕是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可若这法子这能救小姐……那也只能这样了! 粉鹃踌躇了一阵便下定了决心,胸中也有了根主心骨,低声吩咐道:“谁都不许说出去,将门关上,大公子也不要放进来。” 余锦年道:“粉鹃,过来接我的手,我要与五小姐施针。” 粉鹃愣住,连连摆手:“啊?这、这不行,我不会……” “少说废话,有我在,我会教你。” “过来,两个手这样交叠,放在这儿……” “一、二、三、四、五,对,就这样压,一直按,不要停。” 粉鹃紧张得不行,浑身僵硬,可一想到小姐的命就在自己手下了,她又打叠起了精神,听着余锦年的指示跪着做起心肺复苏,她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这样能够救小姐。看着严玉姚脸色绛紫,动也不动,粉鹃想及自己,不由又流起眼泪,数起数儿来给自己鼓气。 严荣颓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突然听见房中有喊号子的声音,他霍然站起,想要进去看看,却被守在门口的婢子拦了一下,他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径直推开了拦门的婢女,推门而入。 撩开通往内室的纱帘,便见余锦年坐在床上,正抱着姚儿一只裸脚,往脚心上扎针。而粉鹃不相加阻止也就罢了,竟还解开了严玉姚一层衣襟,趴在人身上不知捣鼓些什么东西。 他喝了一声,指着余锦年与粉鹃:“你作甚么!你们这、这……成何体统?!姚儿就算是去了,也容不得你们这般侮辱!”他说着就快步冲过去,要将余锦年给拉下来。 “大公子!小姐还有口气吊着呢,年哥儿能治!她能治!”粉鹃急得直哭,可手下却不敢停,因为小神医说过,一旦停了,小姐一准儿救不活。 余锦年也道:“你这做哥哥的,就要眼睁睁看她去死?” “真的……能活?”严荣双眼通红,似也哭过了,他何尝是不关怀严玉姚的,他哪里能想到自己只不过是烧了她几本杂书,这妮子竟然就吊了脖子,严荣僵愣了一瞬,“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规矩教条。 季鸿自外面姗姗来迟,也进来瞧了一眼,他视线定在严荣拉扯少年的手上,冷道:“放肆!何时容得到你来碰他?” 严荣猛地缩回手,一回头,恐慌道:“季世……” 季鸿双眸生寒地走过去,将余锦年的手接回来,又将少年衣物抚平了,才微微低下头,神色放温和道:“锦年,我们回去。严大人心里自有一把称,何需我们来挂心,你跑来殷殷切切地救人,他不仅不感激你,回头还要告你个强污民女。”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生死未卜的严玉姚:“可……” 季鸿掠了严荣一眼,说:“你救得了一次,救得了第二次?” 这话是冲着余锦年说,其实却是明明白白说给严荣听的,季鸿无需顾及什么,他位高权重,便是来十个严荣他都说得。严荣也不敢还嘴,只能怔怔地看着两人牵着手往外走。 余锦年犹犹豫豫地跟着季鸿,他们已经出了闺门,后头粉鹃哭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已经喊岔了,她哭着求余锦年别丢下五小姐,又哭着求严大公子施舍一点点亲情。余锦年低着头,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季鸿的手,此时严玉姚对外界浑然不知,只要让她静静躺上两个时辰,一切糟心事都会彻底地离她远去。 可若是救了呢? 他能救严玉姚一次,却不能次次都救得下严玉姚,有严荣那样不通情理的大哥在,总有一次会让严玉姚得逞。说到底,他既不是五小姐的亲眷,也不是五小姐的仆婢,又如何能够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地盯着一个想寻死的人? 季鸿说的没错,有的人,就是坏透了。 余锦年耸了下鼻子,嗫嗫道:“可我还是想救……” “嘘。”季鸿伸手揽了揽少年,“等着。” 余锦年狐疑地看着他:“等什么?” 屋里粉鹃破罐子破摔起来,也不再自低自己婢女的身份,忽地硬了脾气道:“小姐说的没错儿,她就跟外头的女货一个样。大公子,您既铁了心要给小姐准备棺材,那粉鹃只求大公子施一件恩。总之小姐未嫁,进不了你们严家祖坟,那请公子将我们主仆二人的骨奁送回兴宜府去,那儿才是我们的家!到了下头,我也还伺候小姐!” 又听严荣怆道:“我何时说了棺材的话!” 粉鹃气说:“那是如何,小神医都被赶走了。小姐眼见就要咽气,还不给小姐准备棺材,大公子是想小姐能自个儿坐起来躺进坟墓里去吗?” 严荣结巴起来:“我……我没曾想……” 他没曾想姚儿会死,姚儿一向被教管得很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只是今年得上顽疾,性子才有些焦躁,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向来恬静的五妹妹怎么会突然寻死呢。 粉鹃又激道:“大公子,您究竟要不要给小姐收尸?” “……”严荣看着床上的严玉姚,那副凄惨病容让人看得心中都揪紧了,他忽地将手旁一尊瓷瓶甩到地上,砰得碎出一声巨响,他咬咬牙旋踵便走。 红着眼睛拉开了房门,喊道:“季公子!” 二人回头。 严荣深深弯腰拜下,行了礼,哽咽道:“请季公子、余老板留步!方才是荣失礼,荣向二位赔礼道歉,只是姚儿她……”想起床榻上的严玉姚,他终于肯放下那层肃傲,低头求余锦年道:“恳请余老板救救姚儿,求您……” 余锦年当即抬头朝季鸿看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里头写的尽是“我能去了吗”、“可以去了吗”,他手指也不自禁攀扯住了男人的袖角,轻轻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好像是娇软的央求。 季鸿眼神柔和下来,拍了拍少年的背脊:“去罢。” 余锦年眉眼一开,高兴得似撒了丫的兔子,拔腿冲回了房间,临走不忘又踹了严荣一脚。 郦国公世子站那儿冷冷看着,严荣愣是生接下了这一脚,上半身晃了晃,又躬稳了,是既不敢怒又不敢言,过了好半晌,腰都酸了,季鸿才拂拂袖口,眉眼微垂道:“行了,严大人也不要躬着了,医者仁心。” 严荣郁郁地才要直起身子来,便又听季世子说道:“严大人如此守礼,莫非在圣上跟前,校的都是些礼法拘儒之论?” “……”严荣抬了一半的身子又僵住了。 季鸿微微仰着下巴,俯视着躬在自己面前的严荣,冷笑道:“严大人如此聪智,想必也听说过季某在京中的‘美名’,便也知道季某是最不重礼法的。你如何管教你姊妹我自管不得,可你若是逾了矩,管教起我的人,那少不得,严大人的前程也要被编排进季某那些‘美名’当中去了。” 季鸿所言的‘美名’,也只是权贵之间的一种传言而已,道这位郦国公世子生时适逢破星克命,是大不吉。结果这位生下来虽就是个羸弱多病的身子,净日里养在院中,却没想到是个命硬的,当年就克死了生母,转年克死了乳母,又四年,克死了郦国公府的嫡长子。都克干净了,他这才当上了世子。 严荣虽对这种说法不尽然相信,但季三公子既然提及了这桩事,便不难讲,他会不会故意“克”一下严府。 严荣冷汗骤出,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将腰躬得更低了。 —— 余锦年仍旧叫粉鹃行心肺复苏,又掏出针包,在严玉姚百会,双侧内关、合谷、涌泉下了针,又抽出一根稍粗一丝丝的毫针来,重刺人中。约莫有个一时片刻,严玉姚忽地张口抽了一下,眼皮下两珠睛球蓦然微动,竟是自行吸入了一口长气,紧接着鼻息便有规律地呼吐起来。 余锦年一喜,探罢五小姐颈侧,脉也有了。又掐着下颌骨将嘴掰开检查了一番,见口中有些血色,便问粉鹃讨来一条白绢帕子,伸到五小姐口中拭了一下,揩下一层染血的黏液,但好在只是些血丝,没见有新的出血。 他将严玉姚上身抬起,背后稍垫了个软枕,将五小姐头部抬高,防止脑水肿的发生,余锦年做完这些,不禁长出一口气。 粉鹃似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担,身子不住发软,竟向后一翻从榻上滚了下去,她坐在地上失神半晌,才渐渐有了些真实的感觉,放声大哭起来:“小姐,小姐……” 余锦年不管她,自桌上取了宣纸,又自行研了墨,写下“麝香、梅花脑、栀子、郁金”等各味,又斟酌了用量,交给粉鹃道:“这方子拿去抓了,煎得浓些,每日一剂,想法子喂五小姐服下。若是她服不得,就用羊肠葱管插到喉咙里,给她灌进去。” 这其实就是醒脑静的方子,有开窍醒神之效,只是他前世都是注射用,此时没有这个条件,他只能改成汤剂,好在他也看过一些口服醒脑静组方的有效性试验,权当实践了。 粉鹃一听什么葱管什么羊肠,还要往喉咙里插,骇都骇死了,不禁犹豫道:“这,这能行?” “只有这个法子了。”余锦年想了想,此时谈鼻饲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且不说用什么材料,只这种消毒条件,也不容许有一道管子长时间停留在人的鼻腔咽喉中。从喉咙里下胃管是最简单的,只是必须立插立拔,不能碍着呼吸,且又没有什么好材料,可能下个两次三次才能成功一回,会痛苦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首先要保证生存,才能谈别的。 “若是明日不醒,粥水也只能这样灌。”余锦年摇头道,“这管子怎样插、如何插,我会教给你看,实在学不得,每日叫我来也行。切记,不管是粥水还是汤药,都不要喂得太多,这两日水少喝些。” 粉鹃一一应了。 余锦年又问道:“这时节,可有冰?” 用冰是为了做冰帽,好使头部降温,收缩血管,减少脑的耗氧量,也是为了防止脑水肿的措施。这种状况,他没有任何检验措施,只能凭肉眼和经验来诊断,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他都得想到。 粉鹃仔细想了想,忙回答:“还有些今夏用剩的墙霜,能制墙霜冰,但是也没有太多了。” 墙霜就是硝石,溶于水能够吸热制冰。 余锦年点点头,说:“那就制些,用猪尿泡装上冰水,扎紧了口,给五小姐敷在头顶。敷个一时半刻便拿下来缓一缓,半个时辰之后再继续敷。可记得了?” “记得记得,一个字也不敢忘!”粉鹃指天做发誓状。 严荣听见房中没了动静,便按捺不住了,径直赶进来,焦急道:“可是活了?!” “严大人这才心急,未免晚了些,早做什么去了?”余锦年终于有了闲心与严荣理论理论,他跳下床榻,朝严荣翻了个白眼,语焉不详道,“这身子是暂且活了,可是什么时候醒却不好说了。” 严荣皱眉,不安道:“什么叫暂且活了……余老板,这究竟是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啊。”余锦年看着严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遗憾道,“这儿,不知有没有损伤,若是没有,那明天就能醒来;可若是吊了太久伤了脑子,也许三五天后会醒来,只是会忘记些什么东西,又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醒了。” 严荣脑袋里发懵,脚下一滞:“什么……” 余锦年耸耸肩,向严荣走去,字字句句针尖似的扎在严荣心坎上:“她就这样躺在床上,不吵不闹,不说不笑,像朵真正的花儿一样高贵温婉。严大人,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严荣瞪大了眼睛,不禁朝后踉跄了两步,他哑口无言,便逃避似的走到床旁,伸手碰了碰严玉姚的脸颊,轻轻唤了声:“……姚儿?醒醒,是哥哥啊。” 余锦年吩咐粉鹃:“若是你家小姐突然抽搐起来,定要第一时间来告知我。” 粉鹃重重点头:“好的,小神医!” 季鸿过去握起余锦年的两只手,少年方才捻了好一会儿的针,手指都有些僵了,便都包在手里慢慢按摩揉搓,低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余锦年朝他笑起来,忽又想起件事,对严荣说,“另外,再备些参汤以防万一。参要多年老独参,用碗盏隔水炖了,莫要拿那些新参糊弄你家小姐,想来你们严家也不差这一两根好参罢?” 严荣:“……” 余锦年当他面牵起季鸿的手:“阿鸿,我们回家。” 季鸿也笑:“好。” 第67章 三色米豆腐 第二天,余锦年去看过,还教着喂了开窍醒神的汤药,灌了些糖米水,严玉姚脸色好了许多,绀紫色已褪去,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脸颊两侧的血丝也有渐渐淡去的迹象,只颈上的绳痕落了瘀,显得愈加重了,余锦年又开了些活血化瘀的外伤药,令粉鹃他们磨成药粉,用醋调了来用。 回到一碗面馆,正是一天里最闲的时辰,店里三两个客人在嗦面,清欢领着穗穗在前堂收拾了一张桌子,正用一只木骰子搏豆子玩,还约好了输的那个要去扫院子。 余锦年见她俩闹得开心,自己便去了后院,从厨间后窗台上取来了之前晾在那处的鱼惊石,他今日有了空闲,便搬了凳子坐在院中,边晒着太阳边用一把小锉刀慢慢将鱼惊石打磨。这鱼惊石此时还是骨黄色,看着并不如何好看,但一层层抛磨下去,便能看到里面晶莹剔透,如琥珀一般。 青鱼石算不上什么好物,只因青鱼本身就不是什么稀奇食材,是故青鱼石在浮市上有好些奇巧商贩在卖,都是论斤来的,一些贫贱女儿便买一两兜子回去,自己打磨了穿成项链、做成发饰,比之什么玛瑙琥珀也是不差,还又有佑福保平安的作用。 打磨鱼惊石是个功夫活,须得细致,余锦年一时做入了迷,竟也没注意院中有什么变化,只觉得怪别扭的,好像是少了些什么。待他将手中鱼惊石磨成圆形,又用小凿子等工具仔仔细细地掏出一个圆孔,再慢慢内外打磨。 一块不起眼的鱼惊石在他手中雕雕琢琢,竟渐渐变成了一枚平安如意扣。他也不知之后该做成什么,便暂先停手,抬起头来迎着光欣赏着,这时候忽然听到前堂在闹腾什么事,好像是清欢的声音。 余锦年怕是有人来闹事,将打磨好的鱼惊石揣进衣襟,忙不迭跑出去看。 ——竟是季鸿从外头回来了,脚边还敞着一口米袋。 他这才意识到院中少了什么,可不正是那个整日围着自己团团转的季大公子? 清欢回头看见余锦年出来,赶紧跑过来,手中捧着一抔米给他看,委屈道:“年哥儿你看,方才食客多,厨下太忙走不开,我见这米缸里都见底儿了,便请季公子去城南买米,谁知他半路竟被牙人掮客截了去,钱是一分没少花,可你看买来的米……” 余锦年低头看了眼,从清欢手心里捻起了几粒仔细一看,也不由有些头疼,季鸿买来的竟都是碎糙米。这稻谷入米行之前,先要经挨砻脱壳舂碾等工序,上好细米碾磨细致,白如积雪,口感香糯,自然价格也是可观,而糙米虽价格便宜,但口感粗粝,久熬不易烂,即便是平民小户也是不怎么愿意吃的,信安县又是个富足之地,糙米更是无人问津,更何况还是不小心碾碎了的糙米。 季大公子是个钟鸣鼎食的主儿,能分清自己吃的是米还是麦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哪里还能知道糙米和细米有什么分别,想来那些牙人掮客正是瞧他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三言两语就将他给骗了。 他们一碗面馆虽不是什么大酒楼,却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食肆,自然不能以次充好,拿糙米来待客,只是这满满一麻袋的碎糙米可如何是好。 清欢气道:“那些杀千刀的,我去找他们算账!” “哎。”余锦年叫住清欢,摇摇头道,“算了,都是打一榔头就跑的人,骗完阿鸿肯定立马就溜了,你去哪儿找?” 清欢撅撅嘴,自然也是明白这个理儿的,只是心里这气消不去,又懊悔这买米进菜的活儿本来是自己的分内事,她不该劳烦季公子出去跑腿,不然也不会有这样一出。 “抱歉……”季鸿似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一直微垂着视线看着脚边的米袋,正在玩骰子的穗穗跑过去,也蹲在米袋旁边跟着看,一大一小两个也不知能从米袋里看出什么稀罕物什来。 清欢倒也不气怪季公子,季公子懂得什么呀,她是生自己的闷气,一时又忧道:“我们又不似以前了,这没米明日可怎么开张?年哥儿,要么我再去重新买一袋?” 余锦年看季鸿一副内疚的表情,竟心疼起这位罪魁祸首来,张嘴护短道:“罢了,碎糙米一样用,大不了这些日子不卖粥水,我一样有法子。” 听他说有法子做,萦绕在众人头顶的阴霾就又散去了,余锦年将糙米用井心水浸泡上,到了傍晚,米都泡粉了,便领着众人推转院中的小石磨,将糙米一点点磨成了白米浆。 这是个力气活,可怜的是他们一碗面馆都是病残妇孺,一个有力气的都没有,只能就着劲儿慢慢来,最后都磨得满头大汗,余锦年绝望道:“清欢,这两日留心些,我们也再招个人。” “招人?”清欢吃惊,没想到他突然提出要招人来。 余锦年点点头:“如今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我们又与春风得意楼有合作,只我们几个如何忙得过来,是时候招一两个伙计帮忙了。回头让阿鸿写个招工告示贴在门口,你消看着些,要健硕麻利的,脑子要灵光,工钱都好说……嗯,还有,我们管吃不管住。” 二娘虽是名义上的老板,可她如今病着,店里上下事务都已交给年哥儿打理,清欢应了一声:“好的年哥儿,那我勤留意些。” 几人磨着米,余锦年便先端了一盆米浆到厨房去,试做米豆腐。 米豆腐说来也简单,与寻常豆腐是差不多个制法,只不过豆腐最关键是点豆腐,而米豆腐则是要蒸浆来凝固。这米豆腐口感如何,一是看米,而是看水,水越是纯净甘甜,则蒸熬出来的米豆腐越是香甜。好在信安县傍水,不管是河水还是井水都是极清且澈的,滋滋然有种甘美之气,用他们院中井心水来做米豆腐,他自信比得过外头的什么甘泉水。 首先是要将米浆倒进清洗干净的锅子里,要慢慢地一点点的倒,同时须用木杓来搅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火候,米浆是有黏性的,若是稍不注意便会落了锅,结成糊团,那一整锅米豆腐都要坏在这上头。 因此清欢他们在外头吭哧吭哧地推小石磨,他则在厨间哼哧哼哧地搅米浆,总之谁也没闲着。 熬了也不知多久,锅里的米浆终于结成了浓稠的米糊,木杓搅过去有了十分明显的阻感,余锦年忙抽了火,将平日里揉面的大木盆擦拭干净,将熬制好的米浆趁热倒进去,用杓背抹平,上头遮上一层布,便拿到院中靠井的阴凉处晾着。 眼下时节天也冷了,过不了一夜,米豆腐便会自行凝固。 院中清欢已累歇了,是季鸿在推磨,他也不吭声,似老牛般默默地推,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额头两鬓冒出了细汗,余锦年放好那盆米豆腐就颠颠儿跑了过去,捻起袖子给季鸿擦汗,又去接磨把,道:“累了罢,换我来。” “无妨。”季鸿道,“左右是我误听误信才惹出的错事。” 都说流汗时的男人最有魅力,余锦年坐在井边,两手托着腮呈花痴貌,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推磨的季鸿,边偷看边偷笑,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这晚他们总共做了好几盆米豆腐,余锦年为了使卖相更好看,还用甘荀和菠菜各搦了橙红色和绿色的汁水,在蒸熬米浆时倒进去,分别做成了红米豆腐和绿米豆腐,也都摆到井边去晾着,这样明早起来时,便就可以吃了。 将院子都收拾好,豆腐们都遮起来以防小叮当回来乱踩,余锦年这才高高兴兴地回房。一推门,就瞧见季鸿正背对着自己,似乎是在擦手,他一走过去,季鸿便将手巾扔进了盆子,转身坐下来,拿起桌上一个瓷罐儿朝他招手。 余锦年知道是护脸的乳膏,便抱着凳子去挨着他坐,将脸伸过去由季鸿涂抹。他很是自在地享受着,却忽然听得季鸿轻轻地吸了口气,他睁开眼疑惑道:“怎么了?” 季鸿摇头:“没事,手上自己抹。” 余锦年觉得奇怪,一直追到床上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伸爪子去撩季鸿,这位季公子竟一反常态地矜持起来,不禁没有将他拽倒亲吻,更没有惯有的耳鬓厮磨,他躺在季鸿身边沉思片刻,突然一个翻身压住了男人,皱着眉心道:“你不对劲!” 季鸿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奇怪道:“如何讲?” “你……”余锦年抿了下唇,理直气壮道,“你今天都没亲我的,以前每个晚上都要亲。” 季鸿失笑,这算个什么理由,却也顺其自然地捧住少年的脸颊,拉凑近来轻轻吻了一下:“好了,可以睡了。” 余锦年依旧很不开心,像是没吃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气鼓鼓地在季鸿身边躺下了,他在被窝里摸摸索索,也不知是摸了什么冰冰凉的东西,就听见季鸿又哼了一下,他当即抓住了症结所在,一把将那只冰凉的手扯了出来,凑到眼皮底下去看。 “怎么磨了两个泡出来?”余锦年疼道,又去拽他另一只手,蹙眉责备道,“这个也有。哎呀,早知道就不叫你推那么久的磨了,你手疼怎么都不说的?” 季鸿缩了下手,眉间隐隐发蹙:“没什么大碍,也没见血,怕你见了忧心。再者说,清欢一个女子,总不能一直叫她来做那样的重活。” “你心疼她,就要瞒着我?床上放着个大夫,本来只是挑破了的功夫而已,你还咬着牙不肯说呢!若是明日疼起来,看你以后还怎么写字!”余锦年瞪了他一眼,跳下床取了自己的金针,用火燎了几遍,便捧着季鸿的手,慢慢将他手掌上的水泡戳破了,挤出里头的液体来,又用干净的白纱布卷起来保护好。 水泡也无需太多操作,挑破了注意清洁,不要感染就好。 少年正低着头,认真地帮他挑另一只手上的水泡,手掌又麻又胀,金针扎在上头也没什么感觉,季鸿凝视他片刻,低声道:“我也想做些事,为你……” 为我? 余锦年像是吃了蜜,嘴角慢慢有要咧开的趋势,但好在稳住了,没有当场绷开,还能用一副自以为很是严肃,实则在季鸿眼里与骄傲过头的小麻雀一样,洋洋得意的表情教训他道:“那也知量力而行,我们二娘请你来是做账房先生的,可不是叫你来做苦力。” 季鸿受了“训”,顺从地点一点头,伸手搂着自己的“小老板”躺下了。 余锦年望着季鸿铺散在枕上如乌云一般的墨发,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知道要用平安扣做个什么小玩意儿了,就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口,确认那个平安扣还安安分分地躺在衣襟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偎着他睡下。 —— 接下来的几天,一碗面馆便在门前支起了摊,卖上了米豆腐。 米豆腐虽看着与寻常豆腐没什么区别,但口感上却是大大不同,它比豆腐来的更软糯细滑,却又比普通吃食摊子上卖的凉粉碗添了几分米香,因着没有什么豆腥味,口感还细腻,所以甜咸皆宜,无论怎么做都是好吃。 来往食客见一碗面馆又有了新玩意,纷纷拥过来围观,只见少年郎在摊子上固定了一支短木棒,棒上系了根结实的绵线,便将手用清水洗净后,一手托起块米豆腐,一手扯线,以线做刀,在米豆腐上础础几下。 客人们像是看杂技一样看着,见他切完手中的白豆腐块,又如法炮制地切了另两种绿色和红色的豆腐,紧接着便取了个盛了冰凉井水的白瓷海碗,将几块豆腐放进去,用手一搅。 三块颜色各异的豆腐哗啦啦散成了一粒粒骰子大的小方块,好看得不得了,众人正兴致勃勃地瞧着,那少年郎就拿出一排小碗,用漏杓各舀了一把彩色豆腐块进去,左边几只碗淋上酸醋、酱油、腐乳、辣末子和一撮花生碎、葱末、蒜末,右边几只碗则浇上糖桂花蜜、又或者玫瑰蜜。 米豆腐是西南菜,信安县中即便有见过的,也是为数不多,余锦年是开门做生意,又不是布施做善,这米豆腐如何补中益气、坚补筋骨,自然是夸得天花乱坠。且又来了两个黔州府的走商,见是乡味,便也万分自豪地与余锦年一唱一和起来,直说得米豆腐仿佛是天上人间难得一尝,有意无意地给余锦年招揽了不少食客进来。 余锦年也只是在门口展示一番来吸引客人的,自是不会一直站在外头,虽说冬日里风清气爽,但白晃晃的太阳没有云彩遮蔽,还是挺刺眼的,他吆喝了没一会儿便躲回了后厨,亲手调了一碗酸咸口的三色米豆腐给季鸿吃,自己则弄了份油辣碗,淋上姜醋,也吃得不亦乐乎。 谁想他刚放下碗,前头清欢便喊着说米豆腐卖完了。 他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快!”余锦年只以为这是自家面馆的生意好,却不知道其实是他在外头美名远扬,都道这是小神医开的店,且又有了上次卖金铃炙所留下的影响,又加上春风得意楼那边“有人”在不遗余力地朝食客推荐城西名点名店,其中就有一碗面馆。 甚则还有说开店的小神医其实哪家私逃出来的贵族少爷,不仅手艺绝佳,人也是清俊秀气得很,还引来一些不为吃饭,只为来瞧余锦年一眼的纨绔子弟。 清欢在前头卖米豆腐,竟还见到了当地几家贵族打发来的婢子婆子,都各自点了些菜,顺道也买了不少米豆腐回去尝鲜。 在余锦年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碗面馆的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 对这些说法,余锦年只能哭笑不得,且勤勤恳恳地在后院拉磨做米浆。 期间严家来了个跑腿的丫头,看着很眼熟,像是严玉姚房里的,说五小姐醒了,特来告余老板一声的。清欢到后厨来传话,余锦年听了,也不禁替严玉姚高兴,赶紧洗干净手出去,详细问了状况,他方要跟着去府上瞧瞧,那丫头连连摆手道:“小姐刚醒来,还有些晕懵,恰好府上有罗老先生在,老先生已瞧过了,道是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但是眼还盲着……我瞧小神医这儿还有得忙,便先不叨扰了。” 余锦年奇道:“罗先生去府上了?” 那丫头点头称是,说是大公子饮了太多酒,又当风一吹,着了风寒倒下了,故而请了罗老先生去看诊。 对于严荣那样知规懂礼的人竟然会酗酒这件事,余锦年只是稍稍惊奇了一番,却也并未过多关注,既然知道了罗谦在严府上诊治,他便省了事,不用多跑这一趟腿,只与严府来的丫头简单嘱咐了一番,又包了几块三色米豆腐给丫头拿回去打牙祭,就回到后院继续忙活。 那丫头与粉鹃是好姐妹,也是个忠心护主的,见一碗面馆门口这样火热,便猜测这米豆腐指不定是好东西,故而也不敢独吞,飞快地拎着米豆腐跑回严府去寻粉鹃,高兴道:“是年哥儿新亮的手艺,我瞧他们店里是用酱油辣子或者糖蜜拌来吃的,快拿去给小姐也尝尝。” 因小姐刚醒,嗓子被勒坏了还没缓过来,话都说不成个儿,粉鹃不敢给小姐吃什么醋辣之类的发物,便嘱咐厨下将米豆腐再划得碎一些,用稀米浆混着蜂蜜拌了,做好的豆腐浆像是一碗水透晶莹的宝石玛瑙,在乳白的浆汁里浮浮沉沉。 她将浆碗放在冰鉴里稍镇凉了一些,才端进去给严玉姚:“小姐你尝尝,是年哥儿的手艺呢!” 严玉姚愣愣地靠在床上,呆呆地接过粉鹃手里的浆碗,没人敢提她悬梁的事儿,这两日又是灌药又是扎针,都知道自家屋里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只巴望着她能进些米浆稀水。 “年……”严玉姚粗粗地从喉咙里挤出个字儿,她似是觉得嘴里不舒服,抬手摸了摸脖子,却摸到一段缠绕在颈上的白纱。 自五小姐醒来,她自己好像是忘了有悬梁这回事,众人心下庆幸之余,又怕她触景生情,便用白纱缎将小姐颈上的勒痕遮住了,粉鹃忙笑:“是呀,一碗面馆的年哥儿,之前小姐不是头眼痛么,便是那个给小姐治病的小神医。” 严玉姚皱着眉头,表情很是困惑。 粉鹃心中咯噔一下,正要提及那枚镶金银骨牙的事儿来,就被旁边一个丫头戳了一肘子,小声暗示她道:“提那做什么?还嫌小姐闹得不够乱么。” “可是——” 严玉姚接过冰浆碗用了两口,凉丝丝的小粒米豆腐滑过喉咙,让人觉得很是舒服,她慢吞吞吃下了半碗,在自己眼前摆了摆手,一字一顿地虚弱道:“我的眼是怎么……竟看不见了?这喉咙怎么也……” 这回不仅是粉鹃傻住了,就连旁边伺候的其他丫头也一起怔在原地,下意识叫道:“小姐——” 粉鹃捅了对方一下,暗中摇摇头,她想起之前听到那些郎中们的交谈,便捡自己记住的几个词儿胡乱编造了个理由,转过去故作轻快地对严玉姚道:“小姐,您怎么忘了,前儿个您睡梦时犯了疼病,不小心摔下床来碰了脑袋,大夫说您是眼睛里被瘀住,所以一时之间才会看不见,过阵子吃些药自然会好。大公子体谅小姐在病中,还让把嫁衣拿去让绣坊帮着绣去了呢。” 严玉姚才说了那么一句话,喉咙里又撕裂似的发疼,便闭上了嘴,低声咕哝了两句什么,粉鹃凑近听了个大概,登时面露难色,小姐是想要她拿本书来读给她听,好打发时间。 “书……”粉鹃支支吾吾,这书都叫大公子给烧净了,之后出了这好些乱子,她还没补呢,忽地脑子一激灵,道,“书、书都蛀了虫,叫下头人拿出去晒了!小姐,你大病初愈,还是莫要费神了,好生养病才是正理儿。” 说着只留了两个细心的婢子照看,忙拉扯着其他人一齐退了出去。刚带上了门,那去一碗面馆报信儿的黄衣丫头便不解地看着粉鹃,道:“怎么不让我说呀,小姐这是将前几天的事儿一并忘了!曹公子也不记得,年哥儿也不记得,就连眼盲和烧书的事儿也不记得!” “唉,别说了,忘了就忘了罢,何必再提呢?”粉鹃摇摇头。 话毕,忽地闻到身后一股刺鼻的酒味,黄衣丫头回头一看,差点没将魂儿给吓飞,她哆哆嗦嗦地闪到粉鹃身后,行礼后低声唤了声“大公子”。 严荣手里提着只酒壶,脸上两团红晕煞是明显,满嘴酒气地问:“你们说什么,小姐如何?” 黄衣丫头道:“没,没如何……” 严荣看向粉鹃:“你说。” 粉鹃一心向着五小姐,此时见了大公子醉醺醺的模样,心中更是替小姐难受,她们小姐刚从阎王殿上被抢回来,自家做哥哥的听到妹妹醒了,只瞧了一眼也就罢了,竟然还跑出去酗酒。粉鹃一鼓作气讽刺道:“小姐将这几天的事都忘了,连自己如何看不见的都记不得……她话都说不出囫囵的来,今早漱口还吐了口血沫子呢。大公子你进去看看呀!指不定小姐见了大公子,就能想起些什么来呢!” 能想起什么来,无非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严荣见识了一回严玉姚的刚烈脾气,这般寻死觅活的劲儿他只经过一次便够了,哪敢再进去刺激她,只远远望了姚儿闺房一眼,便扭头走了,快出院子,才沙哑着声音吩咐下头人:“若是还不好,明日去请罗……”他顿了顿,也不知都想了什么,就忽然改口说:“去请余老板过来瞧瞧。” …… 第二天余锦年提着药篮来的时候,正撞见严荣挡在五小姐闺院外,狗似的蹲在月门前,真是稀奇了,严荣竟真是在饮酒,他走过去,严荣只掀起眼皮遥遥看了一眼,也没阻拦。 余锦年虽打定主意不理睬那人,直到一路走到严玉姚门前,见到粉鹃,还是忍不住指了指门口,问道:“那个,是做什么呐?给你们守门子?” 粉鹃看了看,也没好气说:“天知道。” 余锦年巴了巴嘴,也不再问,径直进去看严玉姚。不过,虽然早上来拍门报信儿的丫头将严玉姚形容得如何严重,如何颓丧,还说小姐旧疾又犯了,害得余锦年大清早饭都没吃便匆匆跑来,但眼下实际看了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大问题。 人是怔忡些,近几天的事情记得囫囵半个儿的,但只能算是自缢缺氧的后遗症,是有个这样的过程,算不得大毛病,静心休养一阵子,还有记起来的可能,总之严玉姚恢复得还算不错。他又给五小姐开了些宁心安神助眠的汤药,能让她好好地休息休息。 至于眼盲头疼的老毛病,余锦年道:“我已知晓你们小姐的病该如何治,只是须得等她平稳些,而且这件事,怕是还要叫你们小姐和大公子一起商量一下。”他回头看了眼蹲在院子门口仿佛已经醉死过去了的大狗,啧舌道,“哪日你们大公子酒醒了,再去叫我来商议。” 粉鹃这下才放心了,给余锦年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做诊金。 余锦年收了诊金,挎着药篮子往外走,准备路上顺道买些好果子回家,去犒劳在院子里辛勤推磨的季小媳妇儿,谁想他刚刚一条腿迈出了月门,那已经醉死了的人忽地一伸手,诈尸了似的死死扯住了他的裙角。 “你……等等。”严荣爬起来坐好,伸袖子扫了扫旁边一块石头,指着那块结结巴巴道,“你、你坐!陪我喝两盅。”说着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青瓷酒盏,也用袖子粗粗抹干净了,要给余锦年倒酒,酒浓香烈,乃是劈震春。 但余锦年此时并不贪他这一杯两杯的酒,他不知严荣又要搞什么鬼把戏,但他知道严荣此人最讨厌不合礼法的事儿,于是故意掐着副柔弱细嗓,扭扭捏捏一阵,娇滴滴、委屈巴巴地道:“年儿才不要喝酒,在你这儿喝了酒,回去要被阿鸿骂的。” 他自觉这一段矫揉姿态别说恶心严荣,就是自己都要被恶心得吐出来了。谁知道严荣醉了以后,力气骤增就罢了,竟连心胸也骤然间宽阔起来,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更加执拗地要拉他过去坐。 余锦年挣不过一个酒鬼,便想着先顺着看看他要做什么然后再做打算,谁知他刚坐下,严荣就从袖袋里摸出个东西,瞬间塞到余锦年手里,嘴里咕咕哝哝道:“给、给你,你就……就稍微坐一会儿……” 余锦年低头一看,是个尤其精致的瓷盒,他狐疑地打开来瞧了瞧,只闻香气四溢,又见了其中盛装的东西——竟是盒胭脂——不由困惑地看向严荣:“给我这个做什么?怎么,是想让我帮你讨好一下五小姐?” 严荣撑着脸托着腮,醉睨着余锦年,似是打量什么罕见的朱钗琉璃,又似瞧什么稀奇物件儿,过了会儿酒气上头,他好像是觉得热了,扯松了自己的衣领,又嘀咕说:“不是给、给姚儿,是给你、你的,你不是……喜欢么?我见你日日要抹那个,那个香膏……” 他有些羞于启口,声音越来越低:“这是妃妆阁的桃红醉胭脂,还、还挺贵的,买你一个时辰,陪我……” “啪”的一声—— 余锦年怒而将一整盒胭脂摔到了严荣脸上。 第68章 酥琼叶 严荣竟罕见地没有生气,只是熏熏然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他意欲将脸上异物扫去,却因酒醉缘故,反而将桃红色揉得更开,直弄得两颊红彤彤似猴子屁股一般,简直比唱台上的丑角戏子还要滑稽,毫无官家威势可言。 他眼睛也被胭脂膏糊住,只得眯着,隐约瞧见少年起身要走,不由得伸手胡乱去拦。 余锦年忙向侧避开,却到底被严荣摸到了脖子,在颈侧留下了一抹红印,他道:“没想到严大人满口礼义廉耻,原来也这般轻薄,竟喜背地里送人胭脂玩,什么凛然仪度只是在外面与人做做样子的。” 严荣直愣愣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何故突然骂起人来,待将眼睛睁开,再看到少年颈上嫣然似沾落了几瓣桃花,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摸的不是地方,脸色唰得一红,急赤赤澄清道:“你说什么,我才不是你们……” “我们如何!”余锦年气道。 严荣脸色涨红,他往常不会这样失态,只是他惯来不善饮酒,这两日喝得有些多了,脑子里晕陶陶转不过来,生怕余锦年误以为他也是“那种”人,“那种”喜与男人厮混在一起的人,只一个劲儿地想要撇白自己,支支吾吾道:“你们、你们那样……我看见了。在早市、果子巷,你们偷偷的……” 果子巷?果子巷里什么事? 余锦年突然间想起了那天他偷偷去啄季鸿的时候,背后匆匆而过的一抬软轿,原来那轿是严荣的。 严荣说道:“我,我不说出去。你就陪我喝两杯,说说话,就一个时辰……”他似第一次做这样威胁人的事情,纵然脸上刻意保持着一种扭曲的气势,实际上整个人既局促又紧张,说到最后,就连头颅也不自然地垂落下去。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好似是在说自己的条件已经开得很低了,又朝余锦年重复两声:“一……一个时辰。” 余锦年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从来也不以为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之所以要与季鸿躲起来,全然是因为一种情趣罢了,谁想严荣竟以此为要挟,于是乎他也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严府上下这么多人,严大人还愁找不到人说话?” 严荣收了声,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余锦年与他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不是罢,这么惨?” 严荣的视线躲闪起来,两只沾了胭脂的手无措地将一壶劈震春抱在怀里,壶是白瓷的壶,雪白的葫芦形状,上头绘着清新淡雅的兰花,也被他抹得尽是桃绯色,无端的有些艳靡。他转过头,也不知在看什么,嘴里咕哝道:“有,有的……” 余锦年:“……” 严荣:“……” 余锦年沉默片刻,不胜其烦地摆了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严大人,别搞得像我虐待你一样。走吧,你总不能叫我蹲在这儿跟你喝酒?天冷,我才不要与你一块喝冷水,叫你的人抬个小泥炉子上来温酒。” 严荣一听,当即去遣人安排,将前头花园里的一间避风亭收拾了出来,一边摇摇晃晃地拉扯着余锦年坐了进去。 亭也不是亭,乃是一间形如亭的六角飞檐小阁,名“飞雪迎春”,六面皆是漏窗,从每扇窗看出去,都能看到小花园当中不同的风景,许是几株斑竹,许是一簇红枝,又或许是几垒叠石,并不如何华丽,但大都独到而秀致,将这座细瘦的花园衬出万种风情来。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儿抬着一顶小火炉进来,摆在当中的石桌上,见余锦年正挨个窗户看得起劲儿,便自行将一只莲花温酒座置在炉子上,再将那只白葫芦瓷酒壶坐在莲花里头,笑说:“每年冬尽梅开、飞雪翩跹才是此亭最美时候,小神医到时可再来瞧瞧。” 他以为,自家大公子能将人领到专门待客的飞雪迎春亭来吃酒,便说明二人是知交好友了,于是说起话来也不过分拘谨,省得小神医要说自家端官家架子,话里话外还透着些替自家公子亲昵一番的意思:“我们大公子向来不喜呼朋唤友,今日难得请小神医来吃酒赏景,公子竟也没提前吩咐我们准备东西,家中只有些硬果子,小神医莫要嫌弃。” 那小厮正说要打盆水来给严荣擦擦脸,严荣却嫌他话多,歪在桌上挥了挥手,径直将人赶了出去。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桌上的小碟,都是些榛子、杏仁、生瓜仁等坚果子,严荣正拿着一只小钳跟榛子壳较劲,余锦年早上也没吃,此时腹中咕噜噜乱叫,可不想吃一肚子硬物回去害胃疼,便叫住那小厮,问道:“你们厨下还有些什么能够果腹的东西?” 那小厮道:“只昨儿个剩下的,几张冷蒸饼,可叫厨下现做个馄饨来吃。” “馄饨你们且做着,把蒸饼先拿上来。”余锦年琢磨道,“再拿罐子蜂蜜和油碟来,并一把小杓一柄小刀,两张空碟。” 小厮领命而去,严荣一脸哀怨地望着少年,独自喝起闷酒道:“这是我家。”言外之意,你使唤起我家的下人来,怎么比使唤自家的还要顺溜。 余锦年不理他,过会儿小厮将他要的几样物什都端了上来,一一摆在手边,那蒸饼都已变得较为冷硬,他持小刀沿着冷饼子薄薄地切下,片成一张张梭形面片,又摆在盘子里刷上淡淡一层油,涂上蜂蜜,便放在小泥炉上烤。 “酥琼叶,冷物翻新,总比你那些榛子瓜仁要好吃。”余锦年道。他烤了正面又烤反面,先后烤了三四张,都薄薄脆脆泛着油亮可口的蜜黄色,亭中也渐渐扬起一股除了酒香以外的甜香味。 严荣一直撑着脑袋瞧他动作,也不禁被馋住了,当即扔了手里的榛子,伸手拈了一片酥琼叶来吃,嚼到嘴里甚是松脆,且又有蜜甜油酥之味,吃到腻处饮一口劈震春,既痛快又舒爽。 他吃罢一片,还要再吃,抬头看到对面少年微低着头抿了一口酒,又慢慢地咬起一张琼叶,甚是乖巧的样子,过会儿摸着酒又冷了,便用嘴叼着酥片,将酒壶放在炉上,他松手的时候似被壶把儿烫了一下,眼睛瞬间骤地一圆,随即渐渐松弛下来,只懊恼地皱着细长的眉头,捧着自己被烫了的手指呼呼地吹气,这会儿,又好像不乖巧了。 ——鲜活。 严荣不由想起这个词来,他也念起京中自己的夫人,嫡出的名门闺秀,是父亲帮他讨的,过门前他连对方姑娘是什么模样也没见过,只按着旧礼忙忙碌碌一个月,将人迎了回来,以礼相待。 人都说结了亲就快活,他也没觉得,就连床笫之事也是能无则无,每隔几日非要去交差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的不敢睁眼,夫人也羞涩,二人俱是受过教养的,所以床帏里屡屡安静极了,也没什么动静。 严荣以为,成亲不过是这回事,男要娶,女要嫁,不过是寻个门户相当的搭起火来过日子,若是在这之上,还能对宗亲家族有些联姻贡献,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所以父亲为他定亲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异议。更何况娶进门的夫人姿容风度皆端正,他甚至觉得很是不错。 私定终身?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 肚里垫了点吃食,严荣感觉没那么晕然了,他见余锦年吃一堑却不长一智,又要去摸滚烫的壶把儿,不禁也紧张了一瞬,出声提醒他道:“那个烫,没看到里面水都沸了。” 少年到底是充耳不闻,非要将酒壶提了出来,随即便嚯嚯叫着将两手捏在耳垂上。严荣看了看他,蹙眉奇怪道:“你这人向来是这样?” “哪样?”余锦年不解。 严荣说:“惯将旁人的话当做耳旁风。” 余锦年动作娴熟地烤着酥琼叶,无所谓道:“这个旁人若是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自是会听。可如果我一定要去做一件事,就说明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那么即便这个旁人如何劝说,也是没什么用处的。再说了,我要是事事件件都去听,都去顾及,岂不是束手束脚?” “说白了还不是我行我素,拗得不行?”严荣饮下一杯苦酒,过了会,突然很是苦恼地问,“我的话就一点道理都没有?” 余锦年困惑:“你说哪桩,是骂我不知廉耻那桩,还是——” 严荣想说的本来不是这个,却硬被少年拐了个弯儿,他赶紧摇头摆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真不知这少年究竟是脸厚还是心宽,他仔细盯着余锦年打量了一会儿,觉得少年生得只能算是清秀,除了医术令人惊艳,其他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于是不解地问他道:“你究竟有什么秘法,能叫所有人都对你另眼相看?” “什么意思?”余锦年不懂。 严荣道:“季公子也好,姚儿也罢,我府上的下人都很是乐意与你一处,就连春风得意楼那被娇惯得不可一世的姜秉仁,也铮铮地跑来与我理论,只因我说了你两句重话。” 这话倒是稀奇,余锦年听了觉得好笑,不过问他为什么,他哪里知道?他也不过是顺从心意地与人交往罢了。但是答不上严荣的问题又觉得很没面子,嗯唔了一阵,眨了眨眼回道:“嗯……可能是因为我可爱罢?” “噗——”严荣差些一口呛死过去。余锦年见他当真是被这话吓着了,顿时觉得戏弄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便发发慈悲坐端直了,正经道:“好了,不与你说笑。那我问你个问题。” 严荣洗耳恭听,只见少年稍偏了偏脑袋,从酒壶上袅袅蒸起的热气中望过来,道:“严大人,你那么讨厌我拐带了你们季公子,那究竟是为何……还非要找我说话呢?” “……”严荣怔住了,倏忽心下也慌张起来,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先前他借劈震春这酒,浇五妹寻死觅活的这股愁,出了府,飘忽到不知哪条街,闻到胭脂水粉的香气,便不由想到了余锦年,于是鬼使神差地买下了一盒胭脂,买完了,才发觉无人可送,凄惨得很。 今日见了余锦年来给姚儿看诊,他也不知怎么了,心里难受得紧,就想与人说说话,想将心里的一些不痛快倒出来,借着这阵清风一起卷走——当真是心随意动,等自己回过神来,已经将胭脂送出手去了,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惹人误会。 丢死人了,严荣苦哈哈地耸了耸肩,酒意熏陶,他也没了读书人的刻板架子,上半身歪七扭八地靠在桌上,拈着余锦年新烤出来的酥琼叶咔吱咔吱地咬,也没那精力去掐什么之乎者也,破罐破摔道:“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惯好将人的话当做耳旁风罢。总觉得与你说话,似乎没什么负担,很是轻松……” 余锦年摇摇头笑道:“严大人,若是你往日都像今天一样,与五小姐好好说话,或许你们兄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五小姐也就不会去寻短见。” 严荣似吃了一口黄连,苦道:“我往日很招人厌烦?” “一般般烦人罢。”余锦年想了想,吃了一口酥琼叶,又饮下一杯温热的劈震春,美滋滋觉得身体都舒畅了,才继续说着骇人听闻的话,“……就是让人很想套你麻袋。” 严荣:“……姚儿也是这样看我的?” 余锦年撇撇嘴:“那我不知道,你去问她。” 严荣受了很大打击,又咕咚咚灌了半壶酒下去,余锦年眼见他脸皮底下都红透了,整个脑袋像是只熟烂了的苹果,显然是身体的解酒功能太差,是属于天生不该多饮的那类人,但碍于他此时愁苦万分,余锦年也就没有阻止,任他畅饮去了。 过了会儿,厨下将做好的馄饨端了上来,猪肉白菜馅儿的,大尾巴,飘在汤碗里似一朵朵云彩,余锦年捞起来吃得正痛快,忽地眼前瓷碗似长了腿脚,呲溜一声跑远了。 他怒腾腾地抬眼去看,见是彻底喝醉了的严荣,东摇西晃地抱着他的碗不给吃。 “你们都说我不疼姚儿。”严荣突然喊道。 余锦年指天道:“我没说。” “这个家,我、我是……最疼姚儿的!” 因是家中唯一的小女娘,严荣最疼严玉姚,严玉姚也与他关系最为深厚。 他知道父亲将严玉姚过继来,是存了有朝一日叫她去联亲的意思,家里兄弟几个都知道,祖母也知,他自己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毕竟严玉姚是孤女,跟着他们日子还好过些。所以这些年,对严玉姚的教养尽是为了她以后能做一个端庄贤惠的当家主母。 小妹娇巧可爱,又双亲早逝,他看着不由心生关怜,总是想着在力所能及内给她更多疼爱,有时小妹与其他兄弟争吵起来,他也时时站在小妹这旁替她撑腰。小妹谈婚论嫁时,还是他向父亲推荐了为人正直的仓部郎,甚至一力促成此事,他与那年轻官郎有私交,心想着嫁仓部郎总好过去嫁一个不知人品底细的。 今次老太太过寿,哪个兄弟回来祝寿,回程时便要将严玉姚一并带回去,严荣又怕女儿家与其他几个哥哥不亲,路上寂寞,便自告奋勇回来接小妹。 想及此,严荣哭诉道:“我这般向着小妹,小妹却转头就去悬梁!” 余锦年:“是是是,那你先把馄饨还给我,我很饿的。” 严荣“哦”了一声,只是人一醉,力道就难免失去控制,他将碗震桌一置,汤汤水水顷刻洒了一桌子,余锦年也难以嫌弃,凑凑合合扒了其中的馄饨来吃。 他一只胳膊撑着脸,边看余锦年吃东西边嘟囔道:“我不知道她想嫁谁吗,那姓曹的!可那是个商户,吃了今日指不定就吃不上明日,姚儿跟着他有什么好?那仓部郎虽如今还只是个六品朝官,却与我关系匪浅,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又有什么不好?我不明白……” 余锦年叹气道:“严大人,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令你眼前一亮、让你难以忘怀、让你不顾一切,哪怕是抛官弃爵,也想和她在一起的人?” 严荣看着头上阁顶,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但实在是脑中空空。 想也如此,他这样的人,哪里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如何抓耳挠腮,欲罢不能。 “阿鸿之与我,曹公子之与五小姐,就是这样的人。”余锦年说,“无所谓是否登对,只是有一瞬间认定了,那这辈子就是他,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严荣又说:“这叫私定终身,这不合礼法!” 余锦年抿唇道:“我不否认你所说的世俗礼法,也不否认世间大多数人都在恪守它。你尽可以谩骂我,也可以用尽手段,只因为我是你眼中不合群的那个,但是终究,要不要离开阿鸿是我自己的事。五小姐也是如此,你可以说她错,说她不合礼法,说她忘恩负义,但好坏说尽,她选择如何,是她自己的意思,包括寻死。” 严荣辩驳道:“我是他的哥哥,给她订亲事的是父亲,她理应……” “可她是个人。”余锦年一皱眉,反问道,“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就可以去死,你能如何?绑住她的手脚,将她塞上花轿,数月后再迎回一枚牌位?当然,这些都随便你,毕竟你才是她兄长,我只是个治病救人的小郎中而已,还是你花钱卖一个时辰来陪你说话的。” 严荣不解道:“你的意思是、是我不对了?我为她好,想许她一个更好的人家,是我不对?她说什么……什么将她卖了,她的婚事能让我们严家更好,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你们都没错,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余锦年终于在百般折磨中吃完了馄饨,便又以酒漱口,火辣辣地清了下喉咙,“严大人,假如,我说假如……” 严荣醉醺醺地盯着他看,挑挑眉头示意他说。 余锦年道:“假如五小姐的眼病是胎中宿疾,若想痊愈须得以药攻毒,只是这药性峻烈迅猛,极大可能使自身胎宫受损,以后子嗣艰难。虽然仅以缓药医好目盲,我也能做到,只是瘀积之宿毒非猛药不可解也,否则不出三年五载,五小姐必会头痛欲裂而亡……严大人,此种状况,你待如何?” 严荣霍然直起了身子,仿佛一瞬间清醒了,直愣愣地问道:“什么意思?” 余锦年唤来门外小厮,讨了湿手巾擦了擦手指,慢吞吞答道:“便是话中的意思。是瞒着五小姐,让她风光大嫁、怀胎生子,以巩固你们严家的权势……还是要救五小姐的命?反正人都嫁过去了,过个五六年她若是香消玉殒,留下个奶娃儿,指不定还能让你们翁婿之间关系更为深厚呢。” 严荣伸手抓住了余锦年的衣角,惊惑道:“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余锦年回头看见严荣的大红脸上还染着两团诡异的酡红,甚是滑稽,不由笑盈盈地说:“不是说了,是‘假如’么?而且严大人你自己说的嘛,你最疼五小姐了。” 严荣还要再说,小阁的门忽地被人推开了。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卷起几片园中残叶,簌剌剌地刮在人的脸上,二人均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看到是一名小厮领着个身形俊美的男人。 那男人衣袂鼓舞,淡然出声了,说是寒暄,话里总透着些冷意,可若说是不怀好意,脸上偏生还勾着一丝笑容,他施施然走进来,顺着严荣牵扯少年衣角的那只手,一直看到了余锦年粉扑扑的脸上,之后赫赫然在少年颈侧凝固住了,随即周身寒意锐增,森森道:“严大人与余老板挑胭弄脂,临景赏酒,怎么也不叫上季某一起?” 严荣心里霍然一凉,心道:完了,今日这手保不住了。 余锦年心里也霍然一凉,心想:完了,今日家里的搓衣板要保不住了。 第69章 寸金肉 余锦年率先反应过来,匆匆然往季鸿那边走,只才迈开一步,就被人拽了个趔趄,撞得桌上叮铃当啷一通乱响,他回头一看,竟是严荣紧紧扯着自己的衣角,还用一种求饶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他手上有些胭脂,本是干透了,这会儿桌上酒壶被余锦年撞翻,滴答的酒液顺着严荣的小臂流下来,又将手心给濡湿了,那块凝干了的胭脂又活泛起来,红彤彤地洇在余锦年的衣摆上,像是生了一团绚烂的牡丹。 严荣后来酒醒,也觉得自己大概是不要命了,竟然敢跟郦国公世子抢人,只是当时醉着,脑袋都不听使唤,哪里能想到这茬,他尚且对上次季鸿的警告心有余悸呢,觉得只要余锦年吹吹耳旁风,哄得世子心花怒放,也就顾不上来克他们严家了。 古往今来以色惑人的,不都会这一手么。 他犹自给余锦年甩眼色,怎么讲也是一起喝过酒的了,看在娄南名酒劈震春的面儿上,也好歹替他说说好话。殊不知他这醉里八歪的眼色活像是挤眉弄目抛媚眼,看得余锦年一身恶寒,再扭头去瞧季鸿脸色,简直如六月飞霜一般冷酷了。 酒液滴滴答答的往下漏,熏得满阁都是浓郁酒香,季鸿冷压压走近来,探了倾倒在桌沿的葫芦壶一眼:“酒好喝么?” 严荣老实巴交道:“娄南劈震春,还挺……” “没问你!”余锦年捡起桌上碟中的榛子,罩头朝严荣掷去,随即回头朝季鸿笑了笑,道,“不好喝。”他心里有些虚,早上出门时他走得匆忙,只潦草跟季鸿保证了去去就回,耽误不了多久,后来跟严荣喝起了酒,忘了时辰,径直将对男人的保证忘在脑后了,此时见了季鸿的表情才想起这回事来,他怎么能不心虚。 季鸿平静地点点头:“我看二位倒是相谈甚欢,那便继续喝罢。” 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 严荣仿佛是九死一生般大松一口气,巴不得将这尊佛即刻送出府去,可又想到对方就是自己久念而不得结交的季三公子,又不由多看了两眼。 余锦年哪里敢真的留下继续饮酒,赶紧灰溜溜地跟着季鸿回家,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自己的药篮来,又扭头回去拿,抬眼看到严荣一脸痴迷的模样,登时又抓起碟子上一把瓜仁,扔在了严荣脸上。 刚出了严府侧门,一顶紫帘软轿抬了过来,道是大公子吩咐的,不多时又奔出来个小厮,同样捧着一只白瓷葫芦,只不过这只葫芦上绘着青竹,看着应与严荣手里那只绘兰花的是一对。 余锦年心里嘀咕,自己为了他们家五小姐,整日城东城西的奔波,都没见有人接送,怎么季鸿一来,连轿子都备好了!这又是备轿又是送酒,连眼睛都看直了,那严荣还说不爱慕自家季公子! 他刚要拒绝:“我们不——” 就见季鸿一躬身,竟撩开软帘坐了进去。 抬轿的脚夫道:“小公子,后头还有一顶小的。” “我看这个就挺好的!”余锦年看也不看,一低头钻进了季鸿的软轿里,自说自话的挤着男人坐下,幸得两人都不重,抬起来也算稳稳当当。他也不是头一次坐轿子了,头一次去严府就是乘轿来的,不过这回与季鸿共乘一顶,两人腿并着腿,都伸展不开,他反而兴致勃勃的,很有些乐趣。 轿中狭小拥挤,少年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会传到旁边人的耳朵里,只是季鸿一直闭着眼,也不理他,两手平搭在膝上,泠泠然有种贵公子般的冷淡气息。 余锦年却不吃他这套,安分了没多会儿就开始裹乱,一会儿扒着轿窗看看外头的街巷,一会儿又歪着脑袋仔细观察闭目养神的季鸿,他小心地碰上季鸿摆在膝边的手指,本来还只是轻轻的,若有若无地勾搭,此时轿子拐了个弯,猛地晃了一下,他便借此机会实实在在地将人握住了。 “阿鸿。”他低头看着季鸿腰间,似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季鸿依旧不应,他闻到身边是一阵阵被蒸暖了的酒味,仅是闻闻便觉得醉了,他素来因身体差的缘故,鲜少碰酒之一物,偶尔饮了也是三杯即倒,此刻嗅着少年身上浓滟醇烈,四肢百骸都仿佛是被酒液冲过了一遍。 觉察到手上的温热,季鸿也随他牵着去了,只是虽没有什么抗拒,却也没表现出什么热忱来,好像那只手不是他的,只是个长在自己身上没感觉的物件儿罢了。 余锦年没话找话说:“你带子系拧了。” “……”季鸿仍然阖着眼,默不作声。 虽然两人牵着手,余锦年却的确感受到了季鸿对他的冷落,心中不禁有些黯然,瑟瑟然将手缩了回去,没等他想好道歉的说辞,只听外头脚夫清嗓喊了一声,原是这么快就回到了一碗面馆。 季鸿撩开帘子走下去,余锦年亦步亦趋地黏着他,两人一先一后才进了店,堂子里食客就与他打起招呼来,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说起话来都没边没际的,还有见他神情不爽,故意说些顽笑话,图他蹦出个笑脸。 因快到年底,好些走商都开始返乡,余锦年果见店中多了许多生面孔。 说话的几个都是常来一碗面馆吃饭的,是跟年哥儿关系好才与他扯这闲皮。结果隔桌就有个不长眼的新客人,是南北跑船的,惯有些不喜美娘偏爱男郎的癖好,尤其是那种乖乖巧巧、纯真可爱的小少年。他才来信安县没几天,打前儿落脚觅食时见了余锦年,一下就入了眼,便动了要调戏一番的意思,只是见少年身旁还有个看起来颇是个硬茬子的哥哥,苦于无处下手,只能暗中垂涎。 今日这船商又来偷看余锦年,听着众人这般说话,还以为这家小哥儿惯是那种轻浮人,便以点菜名义将余锦年叫了过去。 余锦年只想着快些去找季鸿说话,语气也就不太欢畅,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原本只是想近距离舔食一下少年美色,没想到声音也这般脆朗,船商美滋滋地回味了片刻,心里也净是想到些淫画秽景,飘飘然仿佛已经将人弄到手了。 再一抬头,又瞧见小老板颈上红红的一坨胭脂色,这才上午就满身酒气,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郎君,指不定夜夜在谁胯下承欢呢,定也是那种能用钱财垄骗到手的便宜货。他心下大喜,嘴上也就没了遮拦,偷偷望着少年圆润俊俏的脸蛋,笑嘻嘻地要去摸人手,道:“这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要不到阿哥怀里坐坐,阿哥暖暖你的心!” 余锦年惊得向后一躲,叫那船商抓了个空,回过味来喝斥他道:“放什么不尊重!” 那船商也怒了,横眉竖眼地指着他说:“你这小骚皮,莫要做了那婊子还要立牌坊,哥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开这破店能得几个钱?”他伸脚踢了踢腿边的凳子,嫌弃地啐了一口,又色眯眯道,“你晚上让我弄弄,短不了你吃喝,还给你买簪子戴。” 余锦年又气又笑,气是气这人满口污言秽语,笑是笑这人来闹场子竟是为了姿色平平的自己,而不是那个绝世风华的季美人,简直是奇景一桩。 清欢撩起袖子抄起扫帚,就要去与人干仗,被余锦年拦了下来,很无所谓地说:“什么香的臭的也值得你动手。”他自己也懒怠与这种人多说话,吩咐过清欢去做些别的事,便扭头就往后院去——才掀开隔帘,就撞见一脸森寒的季鸿,也不知是从哪句开始听的,总之眸中诡谲非常。 他似乎是朝谁使了个眼色,余锦年忙回头去找,只见食客当中站起一个披蓑戴笠的陌生身影,先前从来没在这儿吃过东西,很是挺拔,腰侧鼓鼓囊囊,似半遮半掩着什么东西,那人起身后将面钱拍在桌上,便一言不发尾随着船商走了出去,瞬间湮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余锦年再回过头来,季鸿依然面皮淡薄,转身往屋里去了。 他黯黯心想,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罢,毕竟季鸿是离家出走来的,在这里怎么会有熟人呢。 余锦年边揣摩着边走进厨房,当头又被吓了一跳,清欢听他大惊小怪的,忙跑来问怎么了,见他指着挂在厨间梁下的一只大火腿问道:“这哪里来的琵琶腿?” 清欢说:“忙得忘了说,正是早上年哥儿你出门以后,三个小娃娃给抗来的,哝,好像还是那个人送的,字条儿还在上头沾着呢!” 余锦年摘下琵琶腿上一张纸条,果不其然写着“谢余先生”四个字,这人三番四次地送了好几回东西,却从不露面,倒是叫余锦年好奇死了,他将那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新线索来,于是忍不住问道:“也没说送礼的长什么模样?” “这倒没细说。”清欢摇摇头,“不过我偷偷跟着去瞧了一眼,看见他们几个跑回去跟一个人说话,太远了也没瞧清到底什么模样,只看着也是个半大少年。” 这就奇怪了,余锦年实在想不出是谁。 他自来随遇而安,既然人家送了,左右也不是什么万分贵重的东西,便暂且吃着,大不了到时再还人钱财就是,说着便围着这一整只火腿转了一圈,用刀割下了一块,摆在案上剁碎。 火腿是腌物,从宰猪、盐制,到风干、翻晒,好的火腿前前后后少说要经过数十道工序,这选猪也是学问,须得大而有料,骨细肉精,皮薄肌实的猪肉才能熏出嫩而不油的好腿来,其中熏制的风堂、火气,乃至所烧得柴火都有很大的讲究,据说精贵的人家还会专门买“茶腿”来吃,届时取红嫩处细细切片来吃,风雅得很。 这么一只火腿从挂梁熏晒开始,半年方成,也算是肉中大件儿了,平日季节虽也不乏有高门大户买来食用,但火腿此物,还是在冬季寒风飘摇时候,拥着火炉就着烫酒来吃,才最是有风趣,寻常百姓也唯有过年祭祖时方能从熏肉行切得一两块过过嘴瘾,像这么大一整只琵琶腿,余锦年也是第一次见。 他将切下来的火腿剁碎了,用葱末搅拌成馅放在一旁,又取上好的猪扁担肉锤软了,片成寸宽的薄薄长片儿,先用调料腌上一会儿,这时便打上一颗蛋,掺搅上玉米粉。 之后起锅烧油,将腌制好的扁担肉片卷上火腿葱馅,在蛋糊液里滚沾一圈,就放进锅里油炸。这般炸物多是炸两次才好,才能既使其中裹物保持鲜美,又能让外头表皮酥脆。炸好的肉卷色泽金黄,外酥里嫩,而各个又只有寸段长短,两口便能吃得肚子里去,若是大肚汉,一口塞两个都不成问题,因此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寸金肉”。 出锅的寸金肉在盘子里摆作菊花形状,撮上一抔芝麻,可谓是香气四溢,咸美非常,且这一口咬下去,外面蛋液脆皮的酥、中间扁担肉的嫩、里头火腿的浓,都一齐在齿间化开,若是口重,再蘸上各类咸甜酱,又是另一种风味。 捡出几个留给自己的,剩下一碟便交给清欢她们去馋嘴。 之后余锦年又烧了道佛手白菜,单给屋里那个开小灶,那位贵公子是惯好吃些清淡素雅的东西,肉类都用不下太多,如今又被他给气着了,怕是更不愿意吃这寸金肉。不过出于对季鸿身体的考量,余锦年又不喜欢做纯素菜,总是想喂他多吃些肉,好长胖些,便另做道似荤似素的菜,来哄人开心。 佛手白菜没什么难的,就花哨在造型上罢了。 其实是将当即鲜物,诸如乌耳、冬蕈、虾仁之类,与肉末一同剁碎了,以各色酱、豉调料拌做馅,一小团一小团地绕着碟子摆一圈,再将白菜划四五刀,切成佛手形状铺在肉馅上头。 这白菜要取里头鲜嫩的那层,菜叶与菜白各占半,这样划出来的“佛手”才能够好看,然后将整张碟上笼屉蒸个一盏茶的时间即可。 余锦年为了让这菜更丰富一些,还将自家做的米豆腐切成小块,下锅炸了来摆盘,最后浇上芡汁。 当他端着两道菜推开自己房门时,竟赫赫然看见季鸿正在房中饮酒,脸颊都已经红潮潮的了,也不知背着他独自喝了多少进去。 那可是娄南烈醇劈震春,比之余锦年先前自酿的荔枝酒可不知要浓多少了,季鸿就连荔枝酒都消受不起,怎的今日竟吃起这酒来! 余锦年吓得将食盘放过去,伸手挡住他,诚心诚意地道歉道:“我不就是与人吃了几口酒,你可犯不着将自己灌醉。阿鸿,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 “我只是尝尝,究竟是什么酒让你那般流连。”季鸿抓住他的腕子,将人带到自己身上来,说话间满是浓郁酒香,他饶有兴趣道,“你仔细说说,到底是哪里错了?” 余锦年坐到他腿上,颇有些不自在,但认错的态度极其端正,更何况他辛辛苦苦做了这两碟菜就是为了讨好季鸿来的,和人腻歪久了,如今是连一分一毫的冷落都受不得,他抿了抿嘴角:“我不该与你约好了要早早回来,却还留在别人家吃酒。” “小酒鬼,你还委屈了,嗯?”季鸿一指揉开了他紧抿着的双唇,又伸手去拿酒盏,喂怀里少年饮下了,才慢慢说道,“可知你迟迟不归,我在家会如何担心?” “我现在知道了!我自罚三杯,你就不要生气了。”余锦年说着便倒上了酒,痛痛快快地饮净了。 劈震春是难得的好酒,在严荣那飞雪迎春亭里,他就被这酒香迷住了,但碍于是在人家院子里,总是有些不舒服,这回是在自己家,又有季鸿陪着,即便是醉了也不怕,他终于能够畅爽地过过酒瘾了。 “认错这样快,我看你只是想喝酒罢了。”季鸿话是这么说,却也没阻他,像是浓酒化开了心里的冰,遂也无法一直保持住脸上的冷峻了,眼中渐渐染出些缱绻笑意来,半撑在几上,一边夹着碟中的佛手白菜来吃,一边欣赏少年饮酒。 喝得起兴了,又觉得单吃酒没什么意思,余锦年跑去厨间抓了一大把竹筷,在床榻上架起了一张小矮几,便拉着季鸿上了床。两人各守着一边,余锦年要教他一种新游戏,叫撒棒,便是将一把竹筷随意地撒在桌上,两人各自来抽,只准碰自己选中的那根,若是不小心碰了其他的竹筷,则算作输,要罚酒一杯。 他也不知这里有没有这种玩法,但从季鸿一脸迷茫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没有听说过的。 余锦年没来由一股得意,很是大方道:“你先。” 季鸿心甘情愿中他的圈套,果然第一支筷就输了,余锦年心中还有些数,没浑到真的要把季鸿灌死的地步,便只让他稍微沾沾口意思一下,毕竟做游戏,若是滴酒不沾就不好玩了。 两人你一支我一支玩得起劲,竟是将前头的生意完全忘了。 清欢见他们方才进门时脸色奇差,此刻又双双闭门不出,还以为他俩是闹了什么别扭,正在屋中化解,于是也不敢去打扰。这般阴差阳错的,竟是光天化日的,白白放了他们二人一个假。 这撒棒的游戏重要的就是要集中注意力,如今饮了酒,手上晃悠,竹筷自然抽不稳,这竹筷抽不稳,又该罚酒,结果就成了一个死循环。那一壶劈震春很快就被他俩喝的滴酒不剩,而季鸿虽说每回都只是抿一小口,看着不起眼,却架不住输的次数多,实际上也吃了不少酒,整个人都呆呆傻傻的了。 “没、没了?”余锦年捧着白葫芦瓶仔细地看了会儿,两颧红扑扑的,舌头都大了,还觉得有些不尽兴,他将空掉的白葫芦塞给季鸿,不开心道,“这个……给你。” 季鸿乖乖捧着葫芦,认真地盯着余锦年看,若不是余锦年见识过一次他酒醉后的模样,是压根想不到,原来冰山来客季公子,也有这样乖顺的一面。 余锦年逗着他玩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醉醺醺爬下床,钻到了床底下去。 没多大会儿,就提着一小坛酒冒了出来,兴奋道:“我又有酒啦!” 季鸿摆摆手:“不喝……” 结果被余锦年三言两语一哄,又灌了两盏下去。 两人都不知道自己醉了,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舌头都转不过来,还犹自摇头晃脑好似十分清醒一般,季鸿已经撑不住了,趴在了矮几上,睫毛似小扇子般忽闪忽闪,直挠得余锦年心里发痒,他也凑上去与季鸿对着脸趴着,抬手摸了摸。 季鸿微微阖起了一点眼睛,突然问道:“如何叫做‘弄弄’?” “嗯?”余锦年一下子没听懂,“什么?” 季鸿重复了一遍:“那人,说要让你给他弄弄……” 余锦年这才反应过来,被他这问话惊得有一瞬间醒了酒,但也不过片刻,这清明之意就重新被酒气掩盖住,且渐来渐浓,云蒸雾绕之间,浓艳酒香肆意蒸腾发酵着,而与之一同氤氲的似乎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且愈演愈烈,大有将两人团团包裹之势。 …… 一番闹酒后,两人双双醉去。 第二日,余锦年醒来,头疼欲裂。他低头看了看身旁的男人,倏忽是被炭火烧了脚似的滚下了床,还险些被洒落在脚踏上的竹筷给滑到。他匆慌地套上鞋子跑了出去,拿冰凉井水好好洗了头脸,之后便躲在厨间,似个偷吃了灯油的老鼠,谁喊也不肯出去露头。 待日上三竿,余锦年自觉再躲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便只好熬了醒酒汤,巴巴地去找季鸿赔罪。 然而他直等到午时过半,醒酒汤冷了又热,温了再凉。 季鸿还是没有醒。 第70章 小柴胡汤 余锦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忙将醒酒汤放在案上,爬上床凑近了观察季鸿,只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微促,眉心不自觉地轻轻皱着,嘴唇虽红却毫无湿度,像是晒干了的胭脂纸。 他轻轻拍着季鸿肩膀,小声唤道:“阿鸿,阿鸿?” 季鸿眉头紧锁一阵,过了会儿才缓缓睁开双眸,昏昏沉沉间,见眼前是一张清丽的少年脸庞,便若有似无地“嗯”了一下,伸出手来摩挲着覆在少年手背上,紧接着又困极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哪里不舒服?”余锦年一手反握着他,另一只手探到衣领当中去摸季鸿身上,初扪觉得灼手,再试却又不高,像是身体里有个小炉子在慢慢蒸烤,泛得皮肤一层薄薄的潮红颜色,他将男人衣领拽整齐了,“阿鸿,起来喝两口水再睡。” 季鸿此刻浑身疲乏,纵然口中干苦,也不愿意起来动弹一下,于是闭着眼摇了摇头。 “你病了,得听大夫的。”余锦年不容他辩解,快步去厨房斟了一碗温水,兑上两匙蜂蜜,蜜是槐花蜜,清爽甘甜,是蜜中润燥清热的上品,且又能够护胃,他端着蜜水回到房中,将季鸿扶起来倚靠在自己身上,才一匙一匙地喂他饮水。 见季鸿只是抿着嘴沾了沾匙边,似乎是嫌弃太甜,余锦年哄他道:“是槐花蜜水,多少喝些。” 季鸿执拗了几许,才勉为其难地张开嘴,一口两口地慢吞吞喝了半碗。 喝完也不急着躺下,就斜靠在少年怀里,侧脸依在余锦年胸前,闻到淡淡的一股米粥香味,他往日最喜少年身上的这股温暖平和的味道,今日却觉得隐隐有些腻味,腹中很是不舒服,但他仍旧依恋少年的温度,即便喉中干呕之感愈盛,也不肯松开。 余锦年搂着他,低头看着,这人一贯姿容卓越,今日病了,脸上有了些好看的红色,连眼皮都被热气蒸出了淡淡的粉色,颜色浓盛,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个与季鸿绝对不登对的字来——“艳”,真是人比花艳。但也因如此,余锦年更加内疚。 早知如此,昨天就不会带着他喝那么多酒了。 劈震春是烈酒,本就容易醉人,他还糊里糊涂的翻出了那坛加了料的胭脂醉来吃——吃胭脂醉的都是些什么人?浪荡公子,纵横欢场已久,一坛胭脂醉算得了什么。 只余锦年全然忘了那酒里强肾壮阳的药材对此时的季鸿来说,就像是釜底平添的一把干柴,他还受不住那样浓的药劲儿,再有霹雳春加持,更何况他俩还白日宣淫,到了夜里又宣了几次,也怨不得这一夜下来,各种缘故加起来,直接就将他烧沸了。 想及昨日的混事,余锦年不禁面皮发热,从医多年来他也不是第一次摸别人的东西,但只因这回摸的是季鸿,就无端生出些羞涩意思来,至今日,手心尤觉滚烫。他看着季鸿潮红未散的脸颊,伸手撩了撩散落在他脸前的碎发,小小声问:“是不是很难受?” 季鸿只觉眼皮烫得睁不开,也不想让他担忧,又摇了摇头,随即脑袋一侧,将少年的手掌压在了下头。 感觉到男人干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手心里,余锦年烫得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打着激灵,却没忍心将手掌从他脸下抽出来,只巴巴地找话道:“可能起来吃些东西?” 季鸿道:“不想吃。” “那就睡罢,睡一觉醒来再吃。”余锦年摸摸他的额头,又补充道,“我陪着你。” 起先季鸿也只是靠在余锦年身上打盹,毕竟他也不算轻,怕一直枕着将少年手脚压麻,后来一烧起来,头上晕,心里呕烦,也就顾不上这些了,很快就掉进了茫茫黑梦当中。 余锦年早先就将店里事情料理好了,此时外头有清欢看顾着,他也就不着急生意上的事,安心下来在屋里陪着季鸿,看他冷了热了还给人添衣加被,约莫在屋中耗了有半个多时辰,季鸿也睡熟了,他想着让人干烧也不是那么回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男人放在床上,把过脉后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出去。 刚带上门,就遇上来找他的清欢。 “年哥儿,你可出来了。”清欢疑惑地探头瞧了瞧他们的房间,“怎么,季公子还没起来床?” 余锦年不好意思说季鸿究竟是为什么病的,只含糊说:“昨天吃多了酒,烧起来了,让他睡会罢。”他想起来问清欢,“你找我有事?” 清欢忙道:“哦,方才来了个人,说想来我们这儿做工。那人很是健硕,我瞧着不错,便叫他在前头等着,说请我们老板出来看看。”她说着低头一笑,还重复一次,“真的不错,人也周正……” 余锦年点点头,跟着清欢走到前堂,果然瞧见一个男人等在柜前,面阔硬朗,肩后背着顶粗旧的箬笠,一身的黑,站得笔直挺拔,且个子高,束高发,远远瞧着像是一棵直耸入天的大白杨。 像个侠客,器宇轩昂,不像是伙计。 见此人物,余锦年回头看了眼站在自己后头的清欢,片刻笑起来:“看来我们清欢姐姐也动私心了呀!” “年哥儿你说什么话!”清欢气得锤了一下他的背,又偷偷瞄了那人几眼,嘀咕道,“我没说错呀,是周正的呀……” 余锦年笑得摇摇头,走了过去,他瞧这人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只好暂且放下,先自柜上腾出笔墨来,板正地写下了几味药材——柴胡、半夏和党参,并黄芩和炙甘草,正是剂小柴胡汤。小柴胡汤乃是少阳之奇方,其和解少阳,扶正祛邪,治往来寒热、胸胁苦满、不欲饮食、心烦喜呕,“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妙的是,小柴胡汤还有解酒疏肝之良效,不论是酒前还是酒后,俱有妙用。 他又反复斟酌稍许,才将方子交给清欢:“我的清欢姐姐,你去将这些药抓来,务要仔细,是给阿鸿吃的。” 那箬笠男子忽地一动,面上有些焦急之色。 清欢看了那人几眼,才拿着方子去了,走时还若即若离地拿袖子蹭了男人一下,待清欢走后,余锦年才朝那人挥挥手,叫他随自己到后院去。 到了后院井边,余锦年便拿出一块瘦肉来,从井中舀了清水来冲洗,又取麦冬、百合、干莲子各一把来,放在碗中浸泡上,准备待会儿炖一道宁心去热的百合麦冬汤给季鸿吃。 他蹲在此处洗肉,间隙抬抬头,细细打量着这个男人,从衣冠到穿着,从面相到站姿,还有半露出来肌肉硬实的小臂——这目光倒不像是招伙计了,更像是选女婿,挑剔得很呢。 说实在的,既然清欢喜欢,这人又像是有一把力气的,怎么说他都该把人留下。然而看此人风度,也不像是穷人,余锦年丝毫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做工的必要,更像是有什么目的来的,而且单单洗肉这会子功夫,那人就朝他房间看了好几眼,怎么看怎么都是不怀好意来踩点的贼偷儿。 那人好像也很不自在,一直与他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且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狠狠地打量着他,可等他回过头去一看,那人又似躲火苗儿似的唰得避开了,且眸中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余锦年拿着肉块到厨间去拆解,才拿起刀具来要切肉,就实在忍不住了,有些没好气地问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霍然分开双脚,俨然有要动手的趋势。 余锦年将抄起刀来,就见那人呼啦啦一阵衣袖声响,突然就屈膝伏地,半跪下去,低下头,掷地有声道:“属下段明,见过小公子。” 他吓得一跳,险些将手里菜刀脱了手,再回过神来,那段明已朝前膝行半步,一把接住了从他手里滑脱出去的菜刀,稳稳当当地端举在面前。 “你……”余锦年被弄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段明捧着刀,道:“属下乃世……是公子护卫。” 他奇怪地停顿了一下,余锦年困惑地看着他:“公子……阿鸿吗?” 听到这个称呼,段明眉角一抽,忙道:“正是。” 余锦年盯着他身形看了半晌,倏忽从那顶似曾相识的箬笠上想起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可不正是昨日那船商闹事时候,披蓑戴笠悄声跟出去的那个人,前因后果一串联,便豁然开朗了——难不成当时,季鸿就已经知道段明会来了吗。 “你把那个客人如何了?”他好奇道。 话音刚落,清欢自外头飞奔回来,提着几包药,人还没到后院,就听声音自前堂传了过来,“真是恶有恶报呀!年哥儿,昨儿那个满嘴泼脏,不长眼的东西,你猜他现在哪里?” 余锦年看了段明一眼,示意他赶快起来,才迎出去遇上清欢,笑问:“在哪儿?” 清欢喜上眉梢道:“可不就在药局里头瞧病呢!也不知是哪路绿林好汉,神仙下凡,竟将他下巴打卸掉了,如今正鼻青眼肿、口中滴答地在药局里躺着呐!脸都肿成了猪头!哼,真是大快人心!” 余锦年轻咳两声,那路绿林好汉如今正在她面前站着呢! 清欢越过余锦年的肩膀向后一瞧,见着那人,顿时从泼泼辣辣的辣娘子摇身一变成柔弱的小女子姿态,两手绞在身前,偷偷地问余锦年:“年哥儿,行不行啊到底?” 余锦年装傻:“什么行不行。” “就……”清欢着急地跺跺脚,又不好当着男人的面说些别的话,“就他,能不能留下来做工的?” 余锦年嘲笑他道:“你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就知道了!”清欢噘噘嘴,哒哒迈着小碎步跑到段明跟前,凑近了眨眨眼睛去看他,又故意拿出一股气势来问他,“喂,你……你叫什么?”她自认为离得不近,中间还搁着两拳距离呢,毕竟在倚翠阁里时她与人更近时也没怎么样,不过段明显然不这么想,好端端一个硬朗汉子,竟被清欢看得脸都涨红了,头都快垂到地里去,半晌才想起来往后退一步,吭声道:“属……属下段明。” 清欢见此情状,咯咯地掩嘴笑起来,娇娇地用手指头卷着自己的头发,回他说:“我叫清欢。” 段明眼睛看着地面,呆呆然的:“……清欢姑娘好。” 清欢笑滴滴地轻轻拽了拽段明衣袖,惊得段明忙伸手往回扯自己袖子,与清欢你一下我一下地拉锯起来,清欢霍然一松手,吓得段明同手同脚地倒退几步,她回头朝厨房里的余锦年嗔道:“年哥儿你看,木头似的。” 余锦年正将抓来的药放在药罐里煎上,再将切块的瘦肉,与泡软的百合、莲子、麦冬放进洗干净的小瓦罐中,加了清水,并少许盐来烹炖,这才取笑清欢道:“木头好,木头老实呀!” 他也没说这人留与不留,只是觉得这人既然是季鸿的人,就该等季鸿醒了以后再说。 清欢看他也不反对,便当做是默许了,当即欢欢喜喜领着段明去干活,她正软滴滴地说着些注意事项,突然就要动手去摘段明背后的箬笠:“还背着它做什么呀?” “清欢姑娘!”段明一惊一乍地躲了一下,红着脸结巴道,“我、我自己来……自己来……” 清欢笑盈盈地看着他,过会儿又从柜里摸出一块菓子塞他手里:“你吃这个,年哥儿亲手做的呢。” 余锦年在后头忙厨,也管不了他们两个在前头如何“打情骂俏”,只在心里涩涩感叹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但没想到段明那么个硬汉,竟然还是个老实雏儿,也不知他遇上勾阑院儿里出身的清欢姐姐,究竟会被“吃”得剩下几两肉? 煎好药,用井水镇凉了,才并一碗蜂蜜水一起端进去给季鸿。 此时季鸿也刚好转醒,他睡了一觉有了些力气,睁开眼看了看余锦年,便自己慢慢撑着坐了起来,接过了余锦年递给他的药碗。 他问:“还困吗?” 季鸿摇头:“睡多了,有些乏。” 余锦年脱了鞋,与他并靠在床上,脚丫碰着脚丫道:“真对不起,没想到你这么大竟没经过事,本来身子就不好,这一上来就带你喝了荤酒……下次不这样了,还是身体要紧。” 季鸿一口将药汤饮尽了,直接越过少年将空碗放在床头的小柜面上,回身时他在余锦年面前一顿,细细凝视着少年,问道:“那这算经事了吗?”他手掌滑下,牵住了余锦年的手指,握在手里细致地揉搓,似是回味昨天那混乱的场面,“经你的事……锦年,你弄得我很舒服。” 余锦年明白过来他这个“弄”是几个意思,他还记着昨天问的那个“弄弄”,这话本来就很有歧义,再由季鸿嘴里说出来,更是绯艳,余锦年脸色顿时唰得泛红,下意识要将他推开:“你非要再提……” 季鸿笑笑,任自己被他推回到迎枕上,只是手不肯松开,仍黏黏糊糊地攥着,他说:“以前从没有过。” 余锦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来他在说什么,他支支吾吾地问:“这么大了……自己也没有?” 季鸿笑着摇摇头:“没这种念头。整日有笔墨书香就够了,后来有些野心,又开始操心外头的事,但自己也是不出去的,只在房中见见人、写写信,累了就睡,没时间也没对象有这种念头。”他转头看着余锦年,他不敢直接去吻少年双唇,怕将自己病气过给他,只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少年鬓角,感怀道,“……不过现在有了。” “你别说了……”余锦年笑捂住了脸,“要点脸面,大白日的,哪有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的。你不是爱看书么,坊间有些小书,写那个的,也很是好看……” 他说得有些隐晦,意思是叫季鸿偷偷去买,偷偷来看,也算是缓解途径之一。 谁想季鸿将他捂脸的手摘下来,一起团在手里揉:“那你下次买几本你说的这个小书,听说俱是男女故事,很有看头。我也没看过,我们一起看?” 余锦年看他一脸正色,又想起当初让他讲睡前故事,他连个书生小姐都讲不出来,顿时觉得,季鸿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哪种小书,指不定还以为就是诸如书生小姐之类,至多有些矫词情语的那种爱情故事。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他忽然想起新来的段明来,忙转移话题,对季鸿提起道:“阿鸿,今天有个自称是你护卫的人来找,非要留下来给店里打杂,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等你醒了好问问你。” 季鸿听罢微微一蹙眉:“我的护卫?” 他并没有什么护卫,一是常年在府中独居,不需要什么护卫,二是父亲哪里也没给他拨划人手,他只有几个做文书活计能出谋划策的心腹而已,至于武力上,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文人。 “嗯。”余锦年点点头,“叫段明。” 季鸿猛地睁大了眼睛,攥着余锦年的手也不由重了一下:“段明?真是段明?” 余锦年不禁疑惑,他竟然不知道昨天那个人就是段明? 第71章 百合麦冬汤 季鸿因听说来的人是段明,一时情急,起身时牵扯了胸肺,倒了气,急急地咳嗽了几声,余锦年忙将他扶着顺一顺胸口,好笑道:“急什么,人又不会跑,正被我们清欢姐姐调戏呢!” “我看他昨日似乎就来过店里一次,还以为你知道。”待他平稳,余锦年端来蜂蜜水,喂了季鸿。 季鸿饮罢蜜水,冲淡了口中的药苦味,才说:“昨日竟真是他,我只看着有些眼熟,但不敢认。”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太久了,这么多年过去,莫说是段明站在我面前,便是二哥突然活过来,我许也认不出来了……” 余锦年不知他何故又突然提起二哥哥来,不过想想,大概是段明和二哥哥有什么渊源罢。 他不方便在二哥哥的事情上多说什么,便起身去拿了一件厚实的外衫来,披在季鸿身上,又将垫在他腰后的迎枕铺得更舒服一些:“你歇着,我去叫他来。” 此时段明正在前堂被清欢戏弄得晕头转向,他自小在武行长大,身边尽是师兄弟们,唯一一个师姐是大师父的掌上明珠,性子却比一般男儿都粗硬,一个人打翻三个都不成问题;后来大一些,被国公府挑去做了护卫,更是整日昼伏夜出,黑衣遮面,是故如今老大一把年纪了,也没想过儿女情长的事。 更不说清欢也不是一般的娇羞女儿,她随口说句话,就能让段明羞得措手不及。 这会儿听见余锦年唤他,就跟见了大救星一样,左脚绊着右脚跑到了后院:“小、小公子……” 余锦年忍俊不禁,指着房中说:“是阿鸿叫你。” 段明眼睛一亮,忙将自己衣襟收拾端正,才过去敲了敲门。 余锦年则钻到厨房去瞧炖的肉汤,炉灶上的小瓦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顶得瓦盖叮叮响,他拿了条洗干净的抹布护着手,掀开了盖子搅一搅里头的汤汁。 瘦肉都炖得软了,用筷子一戳能戳个洞出来,但余锦年想到季鸿酒后食欲不佳,便想要将其炖得更为酥烂一些,他用小杓耐心地将水面上浮着零星的薄薄油脂一一撇去,只留着下头清澈如许的汤汁。又知道季鸿不喜肥腻,于口味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便没有过多的加些其他重料,只简单用些盐醋调味,便阖上瓦盖继续略炖一会儿。 炖汤的这个空闲,他也没闲着,又亲自用蛋揉了些稍软一些的面团,面是精细的面粉,蛋也只取蛋清,不用蛋黄,揉得面中一个疙瘩都没有,再擀成薄而光滑的面饼,之后他拿起刀来,只听咄咄咄一阵,案上便多出一堆细丝面线来。 这样的精细小丝面一般汉子哥儿也是不爱吃的,毕竟华而不实,入了口也是若有似无,还不如片一碗粗面片儿汤并两块肘子肉来的爽。不过季鸿却不能以一般男人来估测,他本就胃口不好,被人强逼硬塞着才能多吃下几口,如今病了更是要命。 余锦年虽说心里也担忧着季鸿的身体,但做起饭来还是开开心心的,因他这回揉得面比平时要软,所以面条下锅时格外小心了一些,水快沸时先加了一匙盐进去,这是一个煮面的小技巧,用加了盐的水再下面,面条能更劲道耐煮,且不容易黏锅。 细丝面条入了水,用筷子顺着一搅,很快就熟了。 将面捞出在碗里,余锦年又快手切了一把软细的黄瓜小丝,用漏杓装着在热水中一焯,就摆在煮好的面上。这时估摸着那边的百合麦冬汤也炖得差不多,便掀起盖子来,舀起一勺尝了尝——除了肉块的咸香之外,他还另尝到一种莲子与麦冬的清新风味,口感细腻丰富,并无肉汤的肥腻之感。 百合养阴清热、清心宁神,麦冬也生津益胃除烦,莲子更是补脾益肾,且这瘦肉又是肉中性平和的一种,能够补中益气养血。都不是什么烈物,季鸿吃来很有益处,也不必有过补的担忧。 于是直接用瘦肉汤浇在面碗里,又连汤带肉块莲子的单盛了一盅出来,还片了两片极薄的火腿肉下来,卧在小油碟里,准备给季鸿送去。 走到门前,见房门紧闭,似乎是他俩还没说完话,余锦年便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左右一犹豫,也不知自己的影子拓在了窗柩薄纸上,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那有心人自然就是屋中的季鸿,他瞧着窗纸上一张单薄瘦影,风一吹,窗叶微动,那碧影也就摇摇曳曳,似一株清脆的小碧竹,他看得心下一笑,便抬抬手示意段明去开门。 外头余锦年正贴着门缝往里看,忽地房门打开,他惊诧之余差些就扑了进去,幸好被段明眼疾手快地反手扶住了。 段明刚扶着余锦年站稳,抬头便看到少年人一截细白的脖颈,而在耳后发鬓下很不起眼的地方,突然还发现了两个小小的红印,他想起昨夜不小心听到的声音,瞬间明白过来那是什么,顿时逾矩了一般匆忙将视线移开,火速把手抽了回去,好似多摸一刻,那手就要烂了。 因吻痕藏在镜子照不见的地方,余锦年自己未曾发现,他正奇怪段明何故有这么大的反应,就听季鸿温和唤道:“锦年,过来。” 他立刻抛下了那些杂乱念头,迈着小碎步朝床榻边跑了过去,他手上端着个食盘,里头摆着一碗银丝面,一盏百合麦冬瘦肉汤,并两片火腿薄片,一只巴掌大的小空碗,一一放在床上的小案几上。 “阿鸿,感觉怎么样,想吃饭了吗?”他看了眼段明,又观察了一番季鸿的表情,笑着问道。 季鸿看起来心情不错:“嗯,是有些饿了。” 余锦年听了很高兴,立刻抄起那空碗来,给季鸿挑了些银丝面,耐心地吹凉了才递给他吃,自己则拿来两个苹果,边看季鸿吃东西,边将苹果切成了一瓣瓣小船般的形状,一会儿见季鸿吃完一碗,便又立刻给他盛上一碗汤,誓要将他喂饱不可。 段明垂着双手站在门口,很不知道要把眼睛往哪里放。 他虽是个没媳没妇的单身汉子一个,但却是通人事的,当年四处行走,经常为了探听些消息进出京中某些大人家的后院,自然少不免会撞上几场活春宫,也曾为了障人耳目躲进烟柳花巷中藏身,男男女女间的那些事儿都略有见闻,不过自己从未经历过罢了。 只是他夜里行走惯了,白日来踩了点,确认自家公子就在这间小店中。他们这些做人心腹的,惯会琢磨主子的意思,只消一个厌恶的眼神,他便心有神会,自行去找了那船商。哪里想得到,到了入墨时分,其余人家也不过是刚吹灯灭烛的时辰,他教训完那船商偷偷来寻公子,刚翻檐越墙地落到窗外,竟听到屋中隐约有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他捂着耳朵面壁一个时辰,心想着总该结束了罢,偷偷回去一听,两人竟还在说些悄悄话。 听着便是些你侬我侬,好不好受之类的私房话。 段明起先还以为公子纳的是店中那个颇为娇俏的小女娘,这下仔细一听,另一个竟然是个嗓音清朗的少年——可不正是白日里被人调戏了的店老板!诧异之后,他也很快就接受了,毕竟都是主子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一个侍卫置喙。 只是段明没想到,自家那个软软绵绵玉雪可爱,常常跟在他们一众侍卫后头,噘着嘴踮着脚,吵嚷着要见延哥哥的三公子,如今长成了一块冰山不说,竟然还和一个少年在一块儿了。 他之前虽都是侍奉二公子的,但因二公子与三公子关系亲密的缘故,对这个软绵绵的小三公子也还算了解,他们这些侍卫都曾一致认为,别看三公子当下可爱得紧,粉瓷娃娃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动手捏捏抱抱,等到了将来,定会被惯成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少爷。 段明皱着眉头思索着这不可思议的变化,突然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他。 “段大哥?” 他霍然醒来,随声望去,正是那个少年。 季鸿接过话:“段明,你继续说,方才说到哪里?”段明瞥了眼余锦年,有些犹豫,余锦年刚心领神会地起身要出门,就被季鸿伸手按住了,他将少年拽回身边,抬抬下巴撒娇似的示意他还想再喝碗汤,同时对段明道:“锦年不是外人,以后凡事,也不必避着他,直说便是。” 段明惊讶一瞬,很快收拾起情绪,低声说道:“二公子还说,三公子生性天真,不擅争斗,以后便做个闲云野鹤,哪里好顽便去哪里顽,想如何挥霍就如何挥霍,不必操心其他,左右有二公子给您撑腰呢。” 季鸿饮汤的手微微顿住,片刻才轻轻苦笑一声。 段明一直低着头,故也没看到季鸿的变化,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二公子生前曾与我们说笑,他道,如今京中门阀相争,权力倾轧,他难保不有些三长两短,若是真那么倒霉透顶,以后就将他手上经营多年的东西变卖成钱财,都送给三公子。” “这虽是酒后所言,二公子虽也从未明令此事,但我们都知道,这并非是句玩笑话。是故二公子出事后,我们这些人即便被遣散出去,也没将手里的东西交出去,俱都带出去了,这些年也都好好运转着。三公子当时太过幼小,又被大夫人忌惮着,因此我们不敢将这些东西即刻交到您手中,只等着您长大成人那天,好悉数归还。” 季鸿端碗的手轻轻地颤抖,余锦年忙接了过来,又听他略显失望地问:“究竟是什么?听你的意思,并非是些实物。” 段明点了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有这些年二公子暗中操持的产业,一些票据地契,还有许多我们也未曾打开过的信笺,以及零零散散几件二公子的私物,总之能不动声色带出来的我们都带出来了。以前这些产业都是由二公子亲自过问的,后来在我们手上,总是不及二公子聪明的,陆续有几家维持不下去了,只好关门大吉。若是三公子打算变卖,剩下的产业也能汇出一笔不菲的钱财来……此外还有……” “还有什么?”季鸿问。 段明头颅沉得愈低,犹豫良久才开口道:“是云夫人的遗物。” “我娘的遗物?怎么会在二哥手里,不是说都、都已经……被大夫人烧光了吗……”季鸿大吃一惊,几乎要掀开被子下床去了,他低烧将退,人还虚着,双脚才碰上脚榻就晃了一晃,将段明吓得赶紧半跪下去,求他爱惜身体。 余锦年也半说半劝的,才重新令季鸿躺回床上,又很是担忧地对段明道:“段大哥,阿鸿身体不好,你快些说话,捡重点讲,剩下的待阿鸿病好慢慢道来也不迟。” 段明了然地点头:“的确是云夫人的遗物。云夫人刚生下公子没多久就没了,二公子知道大夫人不会给公子留下东西,便偷偷拿了几样收着,好叫您日后也有个念想。当年二公子的这些东西被我们几个分做了几份各奔东西,我手里其中便有云夫人的遗物奁,不过眼下在客栈中锁着,公子若是想要,属下即刻去客栈取来。” “你——”季鸿眼中盈着些难得一见的光芒,他显然是很想要的,可又不愿意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说,“罢了,也不急……” 余锦年将手中的苹果瓣切成了小兔子形状,白白的果肉,红红的耳朵,煞是可爱,他将一只兔子苹果放到季鸿手中,又拿起一只给段明,小声道:“去拿罢,跑快些。” 段明左右看了看两人,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立刻推门飞奔出去了。走出了一碗面馆,低头看到手里一瓣奇形怪状的苹果,这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竟然听起了少年的命令,这是万不该的,回头主子较真起来,可是笞五十的罚。 不过他却不知此时房中正腻歪着呢,根本顾不上罚他。 余锦年脱了鞋子爬上床,展开双臂长舒了一口气,很快磨磨蹭蹭地钻到了季鸿身边,捏着兔子苹果给他吃,喂到了嘴边,又坏心地拿远了一些,低低笑道:“你小时候什么样呀?” 季鸿单手搂着他:“便是这个样。” “我可不信。”余锦年捏着他鼻子道,“回头我要好好问问段大哥。” 两人各喂对方吃了一块兔子苹果,季鸿食髓知味,病还没好全就开始动手动脚,手指顺着少年的腰线往下滑,正要凑在一起接吻,段明就闪电似的跑了回来,余锦年没想到他来回一趟竟这么快,鞋子都没来及穿好,段明就推门进来了,他只好腾得挺直了,光着脚坐在一边,假装在削苹果,只脸上的红晕迟迟不散,实在诡异。 段明也是有些懵,见两个主子都这般表情,半晌才回过味来,忙将一只小箱奁交到余锦年手中,低着头告罪退下。 季鸿捺住心绪道:“打开看看。” 余锦年听季鸿都这么说,也就不多推辞,手指轻轻拨开箱奁上的铜嵌片,咔哒一声,打开了箱子来,他将箱头一转,递到季鸿眼前。只见当中零散十数件小物,有诸如镶金嵌银点翠玉梳、金累丝玛瑙彩英分心等女子头脸妆点之物,绣工精致的玉兔捣药绢罗帕,看着都是些贵重的金银珠宝。 季鸿随手拨了一拨,这些珠宝下面又露出些不那么精贵的东西来。 他一一取出来,余锦年跟着看去。 一只绕着红线的素银圈细镯儿,一杆拓着金箔的羊毫小笔,一只有些污了的玲珑长命锁,以及一柄小巧玲珑的宝石带鞘刀,仅比巴掌长一些。那刀看着有些奇特,因与大夏朝内所见的小刀不同,头与尾俱是弯的,勾起一个月牙般的弧度,尖尖上嵌着银套儿,外面的鞘是镂空的,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显得乌压压的很是黑沉,且柄上坠着只银铃,刀一动,铃铛便有小小的响儿,里头的铃芯像是玉石做的,撞击起来清脆而不聒噪。 余锦年看着稀奇,便拿起来霍然一抽,只听锵得一声,刀刃寒光四射。 “小心!”季鸿急道。 余锦年似也被吓着了,忙将刀插回去,乖乖放回箱子中。 “没事罢?”季鸿看少年摇了摇头,才拿起刀来轻轻摩挲一番,说道,“我娘她……并非大夏人,而是北雁关附近一座小村落的异族哑女,彼时关外战乱,朝中刚打了一场败仗,我父亲领兵出征,身受重伤,下落不明,是被我娘救了藏在米瓮中才得以生还,并带兵打了回去。” “但也因如此,我娘的双亲被前来搜查的外族军杀死。父亲怜她孤苦无依,将她纳回了府中,以恩人相待。他们夫妻伉俪情深,我娘不过是个陪衬,是他彰显仁义道德的东西罢了……娘她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每日只能画些粗陋的图案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也常常被人误解。起先也算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父亲酒宴回来,醉中走到了我娘的院落……” 季鸿鲜少会一口气说这么些的话,因此余锦年听得很是认真,眼睛慢慢地一眨一眨。 “这事是院中嬷嬷讲的,被我偷听了去。”季鸿见他如此乖巧,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余锦年的耳朵,又道,“那场醉酒之后,就有了我。” 余锦年挨靠着季鸿,拨弄着男人的头发,眯眯眼睛笑说:“所以你生得这样漂亮,眼睛都与别人不一样……你娘肯定更漂亮。” “就你会哄人。”季鸿失笑,像是个被妖妃迷惑了的昏君,他将那把小弯刀抽出来,仔细擦拭银亮,便又递给少年,阔气道,“锦年,这个给你。” 余锦年纳闷:“给我做什么?” 季鸿也没急着说话,先扯着少年过来,终于随心所欲地接了个吻,但也只碰了碰嘴唇,并没有深入,吻罢也不分开,揉着人的小手,低声在少年耳旁说:“我听伺候过我娘的嬷嬷说起过,这刀从我娘先辈代代传下来,是——” 他突然停下来,片刻笑了笑,声音酥得人心底发痒:“——没事,不是什么珍贵东西。这刀还算锋利,拿去防身罢,若是哪日你的菜刀钝了,还能拿来切切瓜果肉蔬。” 也不知为什么,余锦年总觉得季鸿说这句话时的嗓音分外朦胧低柔,像是指尖擦过丝绸一般滑腻,仿佛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情话,他又仔细认真地回味了一番,确信这话里并没有什么肉麻的字眼,俱是什么“不珍贵”、“菜刀钝了”、“拿去切肉”,一点风情都没有。 余锦年虽然奇怪,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将刀收下了,且因为季鸿说是娘的传家之物,便美滋滋地似收了个宝贝,他自是不舍得用来切菜剁肉的,准备到时候让清欢给打个绦子,好系在腰上,出去时给人显摆显摆。 季鸿问:“喜欢?” 余锦年摸着刀柄,挑弄着上头的小铃铛玩儿,一时间床帏内叮铃铃、叮铃铃地响起来,他自然点点头:“你给的我都喜欢。” “千万不要弄丢了。”季鸿叮咛道,“以后若是不喜欢了……再还给我。” 余锦年总觉得他这会儿说话一直若有所指,但是仅凭自己的简单脑瓜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歪着脑袋做出一副深沉状来观察季鸿,却反被对方温柔款款的微笑所俘获了,一个眨眼就生扑到人家身上去,捧着季鸿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管他什么一二四五六。 季鸿被他挠得无处可逃,不由得满是怜爱地轻轻斥责少年道:“好好坐着,别跟猫似的没骨没架。” 余锦年可不肯听,偏要腻在季鸿身上,他正笑吟吟地趴在季鸿耳旁,要与他说两句黏糊话—— 门外清欢突然敲门喊道:“年哥儿,外头有人找你呀!说是严家来的,要请年哥儿给瞧病。” 第72章 芝麻蜜丸 严荣要给五小姐治病,且留下话来,无论后果,只求彻底治好。 余锦年说不吃惊那是假的,那时趁着严荣酒醉,他乱七八糟说的什么不救就要死的话,其实是恐吓严荣那老迂腐的,其中一分真话也无。严家那般守旧,上至老夫人,下至长子,都指着严玉姚去联姻,又怎能忍受嫁个生不出儿子的姑娘过去,那比瞎一双眼睛还丢人,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一辈子的。 人各有命数,余锦年替严玉姚做不了主,只能丢下些骇人的假话,哪怕是为了让严荣心生愧疚、寝食难安,想起他那自称最是关怜爱护的五妹来就辗转反侧,也好歹算是给五小姐小小出了口气。 却没想到,严荣竟然放低了姿态,来求他诊治。 余锦年没说妥,也没说不妥,将严荣吊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老神在在的叹口气,说:“我尽力罢!” 这话说的沉重,严荣也害怕了,一个劲地往外掏银子,请余锦年格外上心一点,此时也不嫌弃他是个跟人搞后门活动的娈童妓子了,直显得他像个收受贿赂的庸医。 余锦年收了钱,遣人高马大的段明送客,却也不急着干活,仍是怎么潇洒怎么来,一会儿一趟地往季鸿屋子里钻,给他吃梨、吃苹果、吃新做的小点心。 季鸿一瞬间觉得自己并非是烧了,更像是怀了,被人按在床上里外伺候着,到了晚间,一匙一匙地喂了药,之后连脚都是少年亲自给洗的,洗好了,又抱在怀里用绵软的脚巾慢慢擦拭。 他嘴上说着不要劳烦,心里却受用极了,只觉得就连病也好了大半。 隔日下午,余锦年才终于不慌不忙地动作起来。 他窝在后院,蹲到后厨靠近灶膛的木柜前,从底层往外搬东西,掀开遮蔽的旧布,抱出几只陶罐子——里头是前几日蒸晒后,又碾成了粉末的黑芝麻。芝麻末最怕潮气,潮了就不好吃,须得干干燥燥的烘着些才有蓬勃的香味。 他在厨房里倒腾黑芝麻罐子,季鸿从背后走了进来,猫似的悄无声息,吓了余锦年一跳,差点就摔碎了手里的陶罐,他匆忙间一抬腿,用膝盖将罐子底顶住了,松了口气问:“你怎么起来了,好了?” 季鸿托着他的手把罐子抱起来,放在台上:“不知怎的,忽觉心口不顺,这不就……叫余先生来瞧瞧?” 他笑着说,面皮白而红润,气息徐而又稳,哪里是心口不顺的模样,余锦年哼了一声,当即戳穿了男人的谎言:“我看你是口不顺,想尝尝我的竹笋炒肉了!”他话是这么说,却晃了晃脑袋,将额前碎发甩到脑后去,又踮起脚来用额头去凑季鸿的额头。 两只手都洗净了要处理芝麻的,他不想再另洗,只好用脑门去测季鸿的体温。 两人鼻碰鼻对着,离得太近,也看不清对方,只眼前一双星辰明月似的眼睛,季鸿顿时很有些想让自己再烧起来的浑噩念头,只为少年给自己的那独一份的关怀。然而想是一回事,世事无奈又是一回事,余锦年测了体温,放心地说:“嗯,应该不烧了。” 季鸿还想再说些什么,假伙计真侍卫段明就端着一沓空碗碟回来,说是端,但在余锦年眼里与杂技也无异了,他是两只小臂平举,上头摆了一溜儿碟子,碟子上还再摞碟子,生生数下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看得余锦年目瞪口呆。他注意力顷刻被段明的杂技吸引过去,兴致勃勃地向人讨教端碟子的诀窍。 段明是个木头,犹未发现自己坏了公子好事,还很是谦虚地真与余锦年讲了起来,还将自己先前是在外头开铁匠铺的事儿倒了出来。 见他俩聊得欢畅,俨然是将自己忘了。季鸿抿着嘴,偷偷拿起一只碗来,依样摆在腕上,但才摞了三个就端不住了,摇摇欲坠,他也知道摔碎了丢人,只好作罢。 余锦年便说话边架锅炼蜜,蜜是头一天专门去买的枣花蜜,黏性大一些,好熬。 炼出的蜜也分种的,有嫩蜜、中蜜和老蜜,主要是其中熬制的水分不同,用来糅合不同的药材粉末。他将一小盆稀松液态的枣花蜜倒入锅中,加了火熬开了,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直至蜜液中腾起的水泡也成了均细的小泡,水泡炸裂的声音也越加陈厚,颜色更是由鲜亮乳白变成了棕黄色。 这即是中蜜了。 熬好的蜜要倒入盛了芝麻末的盆当中,粉蜜混匀,似揉面一般,只不过要比揉面还多了道锤面的工序,即是用木槌将混好的芝麻团槌得更结实些。 之后余锦年便将双手沾上些芝麻油,坐下来开始准备错条揉丸。 季鸿洗了手,也与他对坐着帮忙,问道:“这又是何种吃食?” 余锦年怕他病刚好,当着风又染上风寒,便将他让到了里面,靠着炉膛,温温煦煦地烤着,才笑吟吟地答道:“是给严家五小姐的药。” 季鸿奇道:“仅芝麻一味,也可当药?” “原本呢是不行。”余锦年摇头晃脑地说着,手下已经飞快地揉出了几个乌黑油亮的芝麻团子,各个儿比指尖也大不了多少,恰好够一个矜持的大家闺秀一口吞下,“不过对五小姐来说,足够了。” 季鸿虽是个药罐子,也浅显读过几本医书,但若真是要细究起来,自然是远远比不上少年在医道上的学识,他也不是很明白少年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既然这么笃定了,便肯定是不用旁人替他愁的。 于是很舒心地捏起丸子。 他擅篆印,也能作画,因此手上的功夫还算得细致,瞧了余锦年捏的丸子一眼,很快就团得差不多大小出来,与少年捏好的丢在一起,浑圆圆,油亮亮,仿若同胞双生。 余锦年觉得单捏丸子无趣,便说:“阿鸿,你讲讲你小时候?” “……”季鸿想了半天才出声,“少时便在家中读书习字罢了,没什么有趣的见闻。” “一件也没有?”余锦年微微侧着头,看稀罕景似的瞧着,他也不是刻意质疑季鸿,只是有些不相信,一个人长这么大,怎能没遇到过一两件让人笑开怀的好事儿。 季鸿看他神情,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好容易搜肠刮肚地翻出一件来,道:“十岁那年,春天,雪刚化,院子里的梅开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辨错了季节的黄莺,落在临窗的笔架上,偷啄了桌上的点心。” 余锦年:“……” 季鸿:“……” 等了半晌,没了下文,余锦年一愣一愣的,十分想问“这就没啦”,可他想到季鸿家里那堆糟心事儿,虽没听透彻,但也大致懂了一二——没身份没地位的娘亲,去世的二哥哥,爹不亲妈不爱,看着尊贵,实际上跟寄人篱下似的——也怨不得十岁时一只偷食儿的黄莺都能叫他记这么多年,余锦年将煞风景的话咽下去了,好歹问道:“然后呢,那鸟儿……” “……飞了。”季鸿不温不凉地说。 没说是什么时候飞的,为什么飞,只没头没脑的一句“飞了”,余锦年却似听懂了,闭上了嘴没继续再问,只是手下有些慢,还在思索季鸿那看起来索然无味的年少时光。 季鸿也觉得没意思,两人难得都沉默下来,半晌没人开口,只有炉灶上咕噜的水声。 竹扁子里已经有了许多乌溜黑丸子,余锦年手上也喷香,他又捏好一个,圆不溜秋的,讨好地往季鸿嘴里塞去:“多吃几个这个,对肾好,对头发也好。延年益寿,身轻体健。”塞了丸子,他又似不经意地说道,“以后长着,多的是好事儿呢!” 季鸿口中嚼着一粒芝麻丸,浓郁香气直窜向喉道,一颗咽下,仿佛遍体生香。他品着芝麻香味,回味过来这是少年在安慰自己,于是不由眉展眼开地看了过去,心道:谁说不是呢,最好的一件事不就是误打误撞来了这水乡,又因缘际会撞见了一个偷桂花的小贼?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趣? 余锦年瞧他眉眼舒展开了,自己也高兴起来,手里一个接一个的芝麻团子往外蹦,眼见就堆满了一竹扁,饶是季鸿不懂药理,也皱了皱眉头:“那严家五小姐病得如此重,须得吃这样多的芝麻……药?” 他这才幡然醒悟,低头看去,确实多了。不仅足够五小姐吃,再把给季鸿吃的留出来,都还剩下不少。 可盆中还有很多芝麻蜜膏,余锦年灵机一动,换了种捏法,他将盆中芝麻团摊在抹了油的案板上,用擀面杖均匀地擀得既薄且平,又纵横几刀切成一张张的小方片儿,然后在每张方片儿头上铺一粒花生,便指使着季鸿帮他一张张地卷起来。 卷好的芝麻卷又在炒熟的黄豆粉里滚一圈儿,便算大功告成! 黑的芝麻皮,里头裹着红彤彤外衣未褪的花生粒,外面滚着淡黄香熟的豆粉。余锦年自己拈了一个来吃,刚阖齿时是香糯软绵的,咬到中间,又是脆口的花生米,因着外面裹着黄豆粉,也不如何粘牙,真真儿是一种吃食,三种口味,香得人停不下来。 季鸿也吃了两个,很是赞赏。 做的这一批芝麻卷是要拿出去卖的,余锦年取了油纸,剪成适合的大小,每张倒铺着叫季鸿给他画图案。画的自然是他先前想出的那个小碗形状,季鸿画到手酸,才将所有纸面儿全部绘好,落笔时不禁揉了揉腕子,难得抱怨道:“下次直接篆个章,省得这般麻烦。” 余锦年就等他这句话呢,顿时与他拉了钩,之后奸计得逞地跑去包芝麻卷。芝麻是精细物,更何况里头还有专门炼的好蜜,价格自然要上去一些,所以一张油纸只包六个,六六大顺,卖出去也好听。 芝麻蜜丸阴干一夜,才给严府送去。 他之前说严玉姚的病仅用一味芝麻就能治好,这起效的自然不真是芝麻,而是医者的手艺。余锦年先前治过这样的病人,但是症状太不相同,所以这回没能第一时间确诊,那日被人泼泔水时受了丝启发,这些天细细斟酌了几回,想及五小姐早不病晚不病,每每提起要嫁人的事儿就要犯病,这才越发确定。 严玉姚这个病说得是病,又与众不同。 她这叫癔症性疼痛,癔症性失明,于器质上是没得什么问题的,最大的问题是脑子的毛病,余锦年曾开玩笑地跟同事说过,这病,多像是人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催眠了啊,是真正的“自欺欺人”,就连大脑都以为自己病了。 所以疼是真疼,瞎是真瞎,痛苦和折磨都实实在在地受了个遍,却实际上俱都是自己给自己找吃的苦头——可见人真是种神奇透顶的东西。 这病要治,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最关键的是精神疗法,是病家对医者的强烈信任,是纾解心绪,再配上可有可无的安慰剂,神神叨叨的,倒像是巫医干的活儿。 余锦年用白得出雪的葫芦药瓶装上了芝麻蜜丸,外面擦得干干净净,葫芦盖儿上系条红穗子,弄得像模像样,真跟什么世外仙丹似的。他要去严府,季鸿要跟着,余锦年想着他既然病好了,出去走走也算活动身心,便将他揣上了,像揣个宝贝,裹得贼严实。 到了严家,若不是有季鸿那颗漂亮的头镇着,严荣都险些没认出来这鼓鼓囊囊的一团就是郦国公世子。 这才初冬就穿成这样,待下了雪还不要冻死,莫非季家三公子已经体虚到如此?严荣转眼看了看一旁神彩熠熠的余锦年,心里忽然有了点同情的想法,日暮之人,约莫都是喜欢灿灿烂烂的东西罢,就像当年他祖父去世前,最爱守着一笼漂亮的金雀晒太阳。 那季公子喜欢一个金雀似的、一轮明日般的少年,也好像情有可原。 季鸿被闷得两颧泛红,跟着余锦年去了后院,余锦年去瞧病,他则被严荣安排在堂房饮茶,一点都不敢怠慢。 “严大人似乎,有些烦恼?” 严荣陪坐在侧首,手里一盏茶,从冒着热气擎到透心凉,他还盯着茶盏里头的歪扭茶梗发怔,这会儿听见季鸿问话猛地透过神来,他才发现是季鸿盏中空了,忙叫人又沏了一杯来,上好的君山银针,羽白毫,金翠芽,三起三沉。 季鸿指腹雪白,摩挲在豆青的瓷盏上。他对严荣仍旧没什么好感,但因为严荣的一壶酒,让他与少年有了更加亲密且舒适的接触,他心中甘甜,于是追根溯源,也对送酒的人放缓了些僵冷的脸色。 只是这位严大人恹恹的,既懒得欣赏自己仰慕的季三公子,也难得没有拐弯抹角的说些场面话,简单回道:“烦世子挂念,只是去信未回,心中忐忑而已。”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隔壁房中余锦年攥着只葫芦药瓶给人治病。 严玉姚好了许多,之前的事儿也都慢慢地记起了,看见余锦年也露出点儿笑意,只嗓子有些哑,似乎前儿才哭过。旁边三五个丫头都心惊胆战的,只想着先前自家小姐那般疼痛,还害得眼都盲了,这想要治好,还指不定又要遭多少的罪。 不想余锦年只从针包中抽出三两根金针,烛上燎过后甩了甩,一边一个扎在虎口,最后一根刺了刺眉心,扎出一滴血来,他神神秘秘地念叨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就着那滴血在额头点了一下,火红火红像是颗眉心痣。 装神弄鬼地捯饬完,余锦年拿起葫芦瓷瓶说:“这是治病的药丸,早中晚各一粒,不出三天,头疼便好;又七日,目中可见光明;再七日,盲眼即可彻底痊愈。” 他将痊愈的时间拖了些,也是为了让这病看起来难度大一点,更有可信度。 严玉姚听了喜极而泣,两双黑而无神的眼睛巴巴地摸索着余锦年的方向:“小神医的话我自是信的,待眼睛好了,定要去店里看看小神医是什么模样。”余锦年掏出先前严玉姚给他的镶金银骨牙,很不好意思道:“这东西我没送出去,叫了伙计去找过……没碰上他。”他又说,“五小姐也要心宽,我瞧着严大人今日奇奇怪怪的,似有些计划,方才进门时还瞧见他遣了个跑腿小厮往城南去了,像是去给什么人送信。” 严玉姚点点头,有些低落,似也有些不甘心而又无可奈何的认命。 屋中很是清净,丫头忙慌倒出一粒“药丸”给小姐服下,好叫她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严玉姚吃着嘴里甜,又忍不住赞赏余锦年的手艺,夸他连药都能做得这般甘香,着实与寻常大夫不一般。 余锦年自然不能告诉他这只是安慰剂罢了,仍故作玄虚地说:“莫看这药甜,药劲儿却大得很!若是多吃,能药翻一头牛!” 严玉姚被逗笑了,掩着嘴有了点十几岁少女的俏意。 叮嘱了用药的事,余锦年回到前厅去寻季鸿,小厅房的门半敞着,季鸿倒没叫他操心,坐在避风的那半扇门后,安心静致地喝茶,他这一脚迈进去,忽地背后挂起一阵风,才回过身来,就被一个飞奔到前头的小厮撞了过去。 余锦年踉跄两步,看到严荣从他手中接过了一纸信笺,严荣看罢,忽地垂坐在圈椅上,低头掩住双目,低低咕哝了两句:“是我瞧错了,是我走了眼……” 那纸笺一角垂落下来,隐约瞧得见最后一句,雄劲刚毅,力透纸背,写着的却是顶绵软的话——无论生老病死,定同其甘苦,呵护一生。 缀款是个“曹”字。 从严家出来,天转阴,风乍起。 季鸿鼓囊囊一团走在前头,颈子里都已经闷出了一层薄汗,出了严家所在的巷子,倏忽身边儿没了人,他回头去看,见少年正立在巷口一棵枯树底下,仰着头看天。 云来云去,连太阳也灰蒙蒙的了,唯独少年那双眸子流光溢彩,仿若剔透的琥珀琉璃。 季鸿站住不动,远远问道:“怎么不走,想什么呢?” 余锦年看着天上一朵云彩,白花花的,被乱风吹得细溜长,很快就散去了,换上一派暗沉的乌灰色。他也被吹得心旌摇曳。想什么?在想一件不那么地道的事儿,想把某人定下来,用各种光彩不光彩的手段,软硬兼施也好,狐媚猿攀也罢,就算被人骂了啐了唾弃了,他也难得手软放弃。 他似被曹诺的事悚着了,如惊弓之鸟,屡屡想到自己,好像和季鸿也不是那么登对。 没谈过恋爱,更没和男人谈过,此生第一次,余锦年也不知这滋味对不对。但他却知道,季鸿外头是冰,添化了里头就是糖,他好容易嗑掺着牙,把外面的冰膜剥掉了一层。他不是曹诺,不能容别人捡漏来吃他的糖,谁都不行,他拼着噎住也要把糖塞自己嘴里。 季鸿还在看他,不急不躁的。 余锦年站在原地伸出手,要他来抱。 好像经常这样,只要他没力气了,尽管伸开手,季鸿二话不说就会将他提起来,从地上、榻上、椅子上,这回自然也没有叫他失望,季鸿步步回转来,一抄手就将少年裹进来了。 笑问:“怎么了?” 余锦年把脑袋埋在他穿得厚实的肩上,用下巴蹭了蹭,躲在一棵已经枯死的树底下,借着寥寥几许的横枝和人勾缠,手指头压了衣领,拨开脸庞的一簇发,凑上去咬,咬得人唇色燔红,色若石榴。季鸿后背靠着枯树,也没叶片遮掩,虬结的枝桠黑影落在脸上,横窜着从两人唇间插过去,似衔住了的花枝。 严荣跑出来追余锦年,手里提着只鹿腿,这个时节鹿也不怎么好寻了,他也是有缘,才从一个急用银钱的老猎手里得到两只鹿腿,便留了一只给严玉姚补身体,另一只本想拿来给余锦年做谢医礼,不想他推开侧门一露头,骇然瞧见那枯海棠底下的两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地接吻,他当真看傻了,心里翻着往上冒热气,蒸熟了似的烘着脸。 他自是看不惯,但第一念头竟不是啐骂,而是不由自主地挑了脚尖看向巷口,生怕有人经过,撞破了这场冬日春景。 单他俩这个模样,怕是能叫那棵枯了两年的海棠朽木回春也说不定,严荣胡乱地想着,难道嘴贴嘴的滋味真就那般好?他还从来没尝过,当下心摇意乱,也想尝尝,但一刹那间思绪回笼,严荣惊吓于自己出格而不成体统的淫乱想法,口中胡乱念起“阿弥陀佛老夫子”,一回头,整脸撞在了门墙上。 “回家?”腰磨着腰,季鸿喘了气,有些忍不住了,哪怕是为此再病一场都行。 余锦年没坏心,全是好心:“不听,不纵容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指的是酒后自摸,结果轰轰烈烈病了一场这事,季鸿被他明里暗里地臊了一番,又无话可说,少年这一番左右推辞倒显得他成了浪子行径,只好按捺住,缓着呼吸跟少年拐拐绕绕,去了首饰铺,取做好的坠子。 铺中看店换了人,不是上回那个年纪大的老板了,而是个面相精明的小郎君,自称是老板的亲儿子,生得嫩,嘴又极甜,看着比余锦年大不了多少,单他们二人在店中等伙计取东西的功夫,他就哄着三四个小媳妇婆婆娘的买了他家的镯子耳环。 拿来了东西,小郎君亲自给余锦年打开验货,一一介绍,末了抬头扫了季鸿一眼,大惊小怪道:“嗬!多俊俏的公子爷儿!此君仿若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季鸿听惯了各色奉承,余锦年则不在意,没人搭他的话,他也不气馁,照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夸赞,天上地下白玉鹤羽的拟了个遍儿,实在是没话讲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碰上了硬茬子。 余锦年揪起一只珍珠耳坠细细地看,突然嘶地一疼。 季鸿紧接着便去捏他的手指头,问怎么了。 余锦年摇摇头:“没事,不小心被耳勾子扎了一下。” 小郎君心知此二人非富即贵,大好财源不能生生放过,正一筹莫展想不出该从何下手,此时忽地眼睛一亮,忙跑去柜后拿了只长形锦盒出来,啪嗒一声在余锦年面前打开,似老友访谈似的坐在他对面儿,赞誉道:“小公子你看这支玉簪,极品的白玉,你看这油润、看这皮色,里头一点儿的絮花都没有。玉如人,人如玉,配这位公子简直是锦上添花了!” 余锦年看了两眼,拿起来摸了摸,正当小郎君喜笑颜开地要与他谈价钱时,却见他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不要这个,不好。” 小郎君要气笑了,这还不好,那这十里八村的就没有好的了! 但生意向来如此,有缘就做,没缘不做。 笑容满面地送了客,他又擦擦柜面、扫扫地板,将镇店的几样好宝贝拿出来用软绒布一一擦拭干净,再放回柜中锁起来。风越起越大,天边黑鸦鸦的,透着抹蓝晕,空气中潮湿得让人心烦意乱,眼看着就要落一场雨水,铺家收了店,正要落板。 眼看着风中跑来一个细瘦的长条影儿,怀里裹着个小布绢,顶着狂风乱作奔了进来。 “老板,我想买你一块玉料,要白玉的那种。” 身上寒气都没抖落干净,他便展开绢布,摆出两锭银子。 银钱给得挺足,那小郎君抬头仔细一瞧,竟是方才那个摇头摆脑说他家东西不好的不识货少年。 第73章 腌鲜鳜 自严玉姚悬梁以来已过了不少时日,今日厨间渐渐弥漫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咸臭味道,活像是什么东西朽烂了,吓得清欢直以为灶间有被小叮当捉来的死耗子,翻锅倒柜地将整个厨房拾掇了个遍,才发现这臭味是自窗台底下传出来的。 她将那盖得严严实实的瓷碟子挪出来,掀开一看,竟是条死鱼。清欢嫌弃死了,捏着鼻子要丢,被余锦年看见,一把拦了下来:“那是我的,我的!” “留这死鱼做什么,都臭了。”清欢纳闷。 余锦年跑过来摸了摸,捏了捏,要不是臭味弥漫,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曾经腌了鱼,还好这几日天气冷,腐坏得没有那么坏,不然白瞎了一条鳜鱼。正好快到晌午,余锦年也不多留这鱼熏人了,接过臭鱼在井边冲洗干净,控净了水,放在锅里两面炸至金黄。 之后下葱姜椒,入一盅水烧开,这时再放酱油、辣子、盐等调味,中火慢炖。 出锅时,鱼臭虽然已被各色酱香掩盖了几分,但仍有一股令人蹙鼻的奇怪味道,好端端一桌午饭,因为余锦年端上来的一碟臭鳜鱼,差点把食客都熏光。 余锦年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过会儿抬头瞧见其他人都不敢动筷子,立刻剥了一小块鱼肉,用小碟端着举到季鸿面前:“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季鸿屏住呼吸,张嘴含住了,半天才鼓起勇气用舌面碾了一下,咸,香,鱼肉分明已是臭的了,肉质却仍软嫩如泥,在口中一抿就碎了,肉中根刺也无。咽下之后,他长松一口气,感觉到有微微的辣味和臭味泛上来,伴着浓郁的酱香。 倒是新奇。 因为有了季鸿试菜,清欢也好奇地夹了一块尝尝,还没入口就与这臭味僵持住了,亏得有段明识货,吃了一口以后兴高采烈道:“先前跑江湖时,曾在微安府吃过几次,滋味独特,难以忘怀。没想到小公子的手艺这般好,与当地农家做的正宗腌鲜鳜比,也是端得上台面的!” 余锦年撅起尾巴:“还是段木头识货!” 清欢听了,仍没有抑制住对臭味的抗拒,将自己夹的那块鱼肉转念放进了段明的碗里:“那你多吃几块。” 方才还滔滔不绝赞美鱼肉的段明瞬间闭了嘴,直愣愣看着碗里多出的鱼肉撒愣,活像他碗里的不是吃食,而是一朵娇花,红着耳朵看了半天也没看够,被清欢笑话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匆忙扒饭。 吃过饭,季鸿帮着余锦年洗了碗,两人双手都还未擦干,季鸿便湿漉漉地去握少年的手,想把人带房间里歇个午觉,谁想这少年扭捏一会儿,竟滑溜溜泥鳅似的躲了过去,瞬间跑走,不见了踪影。 清欢与余锦年在前堂隔帘下撞会,见他一溜烟儿跑出去了,到了后院又瞧见季鸿脸色沉郁地垂着手站着,心中不禁奇怪。 余锦年正捂着胸口往城东跑去,拐进百花街,在一栋富丽堂皇的门厅前停下,轻声悄步地溜了进去。 往来行人见他行迹诡异,偷偷摸摸跟逛窑子似的,抬头一瞧,却是春风得意楼。 进了春风得意楼,余锦年直奔二楼的一座小隔间而去,推开门,里头已经有个年纪颇大的山羊须老师傅在等他了,见他进来,便放下茶盅,起身行了个礼。 余锦年惊站着,被人从肩后猛拍了一巴掌:“傻站着做什么,进去啊!” 他回头见是姜秉仁,这才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也朝老师傅行了礼,两人各坐在案几对侧,姜秉仁则搬了矮凳靠在桌头。 “你也知道,雕玉是门手艺,肯外传的本就稀少,更何况你还不是人家徒弟,却要人家教你手艺,这本就没道理。”姜秉仁道,“这位大玉师傅与我家是世交,这才请了来点拨你一二,能听得懂几分,全要看你造化。” 余锦年矜持地坐端直了,乖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个他守了好几天的宝贝,将包在外头的棉布一打开,露出了里头一块细长形状的籽料,经过粗粗打磨过,颜色白中透着些说不上来的青黄色,不嫩,看起来仿佛是杂质一般。 那大玉师傅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不由得也蹙起眉道:“这玉成色不好。”鉴玉是本能,他也并无瞧不起余锦年的意思,但也不喜拐弯抹角,直白地问道,“听说你是要给心上人雕玉……想做个什么?” 余锦年立刻说:“做簪子,竹节形的,头上嵌一块平安扣。” “给姑娘家做竹,这倒是稀奇。”大玉师傅笑了笑,也没注意到面前两个年轻哥儿都神色微妙,只兀自拿出几件工具来,在桌上一字排开,简要地讲了讲起各种器具是用来做什么的,各种雕花嵌扣应该如何处理。 旁边姜秉仁有些抓耳挠腮的意思,余锦年也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仍打足了精神,将大玉师傅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在脑子里。他头一次知道,原来雕玉这样麻烦,要画图定型、描边勾线,如何挖脏遮络,如何细雕修整,让余锦年一个外行人听得脑子都扭筋了。 不到日落时分,大玉师傅就走了,姜秉仁也早在中途便枯燥得听不下去,跑后厨监工去了。窗外阴阴晴晴,今日又飘起雨来,雨丝虽软,但寒冽得很,落在肩上瞬间就似化开了的冰水般冻人,姜秉仁趴在后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往上看,也瞧不见二楼那隔间里还有没有人,只先前瞥见大玉师傅出去再没回来,想着那余锦年恐怕也早就走了罢,便不再看。 又过了会儿,天色渐晚,就连楼里的伙计们都用完了晚饭,冬日早灰的天空降下沉沉的暗幕,姜秉仁随便扒拉了两口菜饭,又捻了点儿食渣去喂院子里的金鱼,他冒着绵绵微雨一抬头,望见一撇豆大的灯影摇摇晃晃,一时瞪住了眼睛,转脸从厨房热了一壶热梅干茶,并一碟茶点心,便提着衣摆噔噔跑了上去。 推开门,果见那人还趴在桌上刻苦,手边废纸已堆了一地,他捡起一团看了看,都是各种各样的竹子,画得歪七扭八。姜秉仁挠了挠头,把热烫的梅干茶摆到桌上,还递给他块红豆糕:“怎么就废寝忘食了,原来还在浪费我们楼里的纸。” “给你纸钱。”余锦年头也不抬,糕也不吃,只攥着支细毫笔在玉上画竹子,这软头小笔十分难控制,多了墨少了墨都会弄得乱七八糟,他手又抖,洗洗画画好几遍才描出个满意的形状来,这才终于肯放下笔墨,喝了几杯梅茶解渴,“明日就不来了,去大玉师傅的铺子里,要用解玉砂才行。” 姜秉仁看他脸上花猫似的,多半是挑碎发时抹上去的,半晌才醒过来,啊了一声,嗓音里有点自己都没发现的失望:“就不来了?” “从你们大门进来,再从后门出去,别叫别人看见我。”余锦年将画好了形状的玉塞到姜秉仁怀里,小声道,“帮我收好,明天来拿。” 姜秉仁掀开布包看了一眼:“你这块玉,根本不值钱。我看那个人也不像是缺金少玉的,你送个这样寒碜的,人家说不定都瞧不上眼。而且那玉机我见过,踩起来转得飞快,你这样笨的,手指头都要被转掉。我给你个好的,你直接送他不就完了……” 他本意想说那玉机水凳一点都不好玩,容易磨破手指头,结果到了嘴边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我乐意!”余锦年果不其然瞪了他一眼,赌气道,“我弄断了手指头,就连手指头一块送给他!不要你们的。” 他说完跑下楼,粗糙洗了手脸往城西走,姜秉仁立在二楼临窗,捧着块玉石望着余锦年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咕哝道:“我也没说不让你做啊……” 这两日余锦年有些奇怪,总躲着季鸿走,他只当自己躲得天衣无缝,却不想就连穗穗都看出来了,一脸天真地跑来问他,是不是跟季鸿哥哥闹别扭了:“娘说过,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躲着人走呢!没做错事的人都是光明正大的!” 被小丫头教训了的余锦年丝毫不知悔改,日日吃过午饭就往春风得意楼去,直到静街时分,家家门前的灯笼亮起来,季鸿都已上床歇着了,他才一身疲惫地回来,就地蹬了鞋踹了衣裳就往被子里钻。 季鸿被他惊醒,伸手揽他,他也沉得似死猪一样,动也不爱动。翌日天不亮就起来忙活,过了晌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得晚上季鸿洗了头脸回来,瞧见少年回来,便在腕子上抹了点茉莉味的香膏,盖上被子轻声细语地说了会儿话,想讨个欢好,谁想手指还没碰到裤腰,就听见耳旁一阵沉稳的呼吸声——竟是径直睡着了! 如此几天几夜都这样,饶是季鸿也不禁狐疑起来——这少年每日下午在春风得意楼,究竟都做的是什么苦力活?季鸿如今人在一碗面馆,思绪已飘远了,忧心余锦年在外边受了什么欺负,生怕他吃了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 余锦年也确实每日下午都在咽苦水。 那玉机水凳真不是人玩的东西,这脚下要踩,手里要上解玉砂水,雕形靠得是转起来的砣片,手若是不稳当,很容易划错地方,他刚上手时就一个不小心,嵌了道细长划痕在上头。因此只能配上一杯浓茶来提神,否则再一个错眼,细细的玉簪就要从中堑断。 他两双手都沾着砂泥水,因为长时间摩挲粗糙玉面、更换砣片、抹解玉砂,指缝里都是污泥,手指头都磋磨红了,又酸又疼,两只脚腕也重得踩不动玉机脚踏。 季鸿送给他一把货真价实的宝石刀,还是娘亲宝贵的遗物。他无以为报,总想回赠他点什么东西——这东西不能太大路旁,也不能太廉价,否则就没意思了,衬不上季鸿那把精致的传家小弯刀。 那日在首饰铺见了那支白玉簪,那颜色素而不淡,简直像是给季鸿量身定做的一般。余锦年心生欢喜,很是想买下来给季鸿的,可是那个簪形他不喜欢,太花哨了,于是决定干脆自己做一个。 不过余锦年将雕玉这事想得太简单了,还以为和木雕石雕一样,没想到竟是要用解玉砂来一点点地磨,用砣机一寸寸地刮,等真正动起手来,才发现其中的难度远超自己想象。但料已买了,胚已出了,姜秉仁的人情都欠了老大一个,无论如何,他也得出个完美的玉竹簪。 只是不知道季鸿会不会喜欢…… 余锦年向来心宽,此时却也忐忑起来,就在这种忐忑中,余锦年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打磨抛光的工序,又找了大玉师傅帮忙把之前做的平安扣嵌上,最后将做好的玉簪放在清水里仔仔细细地洗净了,软布擦干。 玉竹簪整体白素光亮,但之前失手乱划的那条细痕只能留下了,但远观着倒也不显著,像是竹节本身崩开的一条纹理。 “差一点,勉强能看。”大玉师傅如此嫌弃道,“出去之后莫说是我金玉坊的活儿。” 此种评价对余锦年已经是盛赞了,他赶紧胡乱告谢过大玉师傅,也谢过这些日子不嫌他笨手笨脚裹乱,还热情指点过他的其他做玉师傅,又邀请坊间兄弟们到一碗面馆去吃饭。 挨个儿地谢过了,才推门告辞。 春风得意楼是百花街这儿最高的一处,雕梁画栋,彩饰非常,每年月夕日,多得是贵人世族来预定团圆菜,晚上敞开窗望月,能将这一整片城东都尽收眼底。姜秉仁倚着楼上阑干啃豆包,远远看见一间铺子后门一开一阖,一个人影顶着毛毛雨走了出来,也不急着跑,先站在门口房檐底下,神情爽朗地抬头看了看天。姜秉仁回过头来再去看那铺子的店幡,黄黄白白的,写着顶大一个“玉”字,招摇死了,他将豆包往碟子里一扔,拍拍手翻回了屋内,从厨房讨了新出炉的玉带糕,踹袖子里走出店门。 他嘴里咬着一片玉带糕,撑着一把极好看的桐油伞,伞是绢黄的油面,上头写千里烟波、暮霭沉沉,写长亭向晚、骤雨初歇,仿青鸾帖,灵动流逸,气韵生动,哪怕知道不是青鸾公子真迹,姜秉仁也爱惜得很,鲜少拿出来撑打。 走出百花街,拐过童子巷,往前数十步就是金玉坊,冬雨绵绵,似顷天而落的一道细珠帘,碎在地上,似大珠小珠落了玉盘,他远远看着檐下躲雨的少年转过身来,正要抬手吆喝,忽地见他嘴角一开,直奔着相反方向跑去。 姜秉仁转头去看,原是个戴着烟色披风的青衣公子,手似玉,人似玉,余锦年眨眼钻到那人的伞下,抬着头殷殷地望着,小声地说话。那种神态,令姜秉仁想起他雕玉的时候,目不转睛看玉的表情,是一般的虔诚。 他那哪是看玉啊,原来是透过玉在看人。 姜秉仁抬头看了看自己伞面上,写着今宵酒醒、良辰虚设,不由眼皮一阖,垂下伞遮住脸庞,往童子巷里退了几步。他明知是人家心上人来接人了,可自己心里就是不得意,不舒畅,走在童子巷里,将碰到脚尖的石子儿恶狠狠地踢得老远。 忽听“哎哟”一声,姜秉仁毕竟是刚刚改邪归正的纨绔子弟,下意识扭头就想逃,迈了两步后也不懂自己犯什么癔症,竟慢慢走了回去,他探头探脑地扒着胡同墙,才伸了个脑袋进去瞧,赫然被吓了一跳! 有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方才他踢飞的石子儿正落在这人的耳朵旁边。 “死的活的?”姜秉仁心里发怂,走过去拿脚尖踢了踢对方,“喂——啊!” 姜秉仁一声尖叫,手里伞也吓飞了——他被地上那人一把拽住了脚脖子,三拉两不扯地拖弄到地上去了——他一边往外爬,一边拿脚踹脚腕上的那只手,活像是被僵尸咬住了的小可怜,惊得三魂没了气魄:“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乱踢了,你快将我放了!” 那人森森抬起头来,哆哆嗦嗦道:“饭……吃……” 姜秉仁直以为他是要吃自己,吓得快要哭了,匆忙扯着嗓子乱喊:“啊啊啊!我我、我开酒楼的,你吃什么鸡鸭鱼肉我都有,你千万不要吃我……你把我放了,回去就给你做一桌上等席面!” 那人嚯地两手抓住姜秉仁,高兴得两只眼睛直发光:“上等席面!” —— 人还没走出百花街,雨就停了,走回一碗面馆时,天色已暗,天际被红霞晕染,红彤彤地似块赤绸,季鸿将伞立在后院檐下,饭也没吃,收拾静了身上的水滴就进了房。 余锦年紧随其后,踩着他的尾巴跟了进去,将门一关,挨着墙面仔细观察季鸿神色,方才在金玉坊门口瞧见季鸿时是惊喜,是高兴,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的体贴,他迟钝到踏进面馆,才霍然惊觉自己秘密败露,过了会见他不说话,低头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早,今日,段明跟了你一路。”季鸿坐在桌边,不咸不淡地褪去了身上淋湿的外衫,换上件儿干燥的新衣,这才抬起眼睛扫了眼余锦年,“生气了?” “没有。”余锦年扁了扁嘴巴,也搬了凳子坐他身前,支支吾吾说,“阿鸿,我给你……” 话没说完,季鸿起身从床前小柜里掏出护手的膏盒,重坐回桌前:“过来,手给我看看。” 余锦年不愿意,躲得老远,两只手背在身后猛摇头,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 “不肯过来?那你不要动。” 余锦年心虚地垂着眼帘,但他知道季鸿不爱动粗,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便笃定了死活不伸手。过了片刻,季鸿的手指攀来自己腰间,竟扯松了腰上的系带,他登时诧异地睁大眼睛,眼看着那几根玉白的手指头一层层剥开自己的衣裳,他像个失去了壳的嫩蛋,空荡荡的胸膛被窗隙里的寒风一遍又一遍地筛过。 那风明明是冷的,余锦年却觉得烫得不行,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扭着腰肢乱躲。 季鸿伸手又扯他身上最后一条系带,簌啦一声,余锦年终于憋不住了,瞬间伸出手来,手忙脚乱地去抓胯上的布料,涨红着脸道:“你别没正经……” “你不是不愿伸手么。”季鸿笑了声。 笑得余锦年头颅低垂,都不敢抬起来,他也不多追究,直接抓起少年的手来看。那手冰凉,只几个指头生热,个个儿都嫩得发红,透着一戳即破的粉,季鸿用指腹一一摸过,听见他轻轻地哼,手下的指尖也微微抽搐一下,指缝里还藏着未彻底洗净的解玉砂。 余锦年心惊胆战地往回抽,季鸿也不留,而是另去抓另一只手来看,同样红而敏感,还有被玉刀划破的小伤口,碰一碰就忍不住要蜷起来躲避。 “你别摸了,怪难受的……”余锦年怂道。 “知道难受还去做。”季鸿轻斥他道,边拧开护手膏的瓷盖,剜出一大块乳黄的油膏来抹在他的手上,厚厚地铺一层,两双指尖都被裹得油亮亮的,几能滴下乳油来,季鸿仍觉心疼,两手捧着少年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疼不疼?” “不疼。”余锦年闷着头,其实疼得要命,而且酸麻胀木,但他想起自己右手袖袋里还藏着那支刚刚打磨好的玉竹簪,便瞬间觉得也不是很疼。 两人四目面对,一个心虚,一个心疼,待彼此手上乳膏都干透了,余锦年抖抖袖子,从里头掏出了这些日子的成果,才掏出一个簪头,他咽了口唾沫,忽地反悔了:“算了,你肯定不喜欢这么劣质的东西。” 他起身要跑,被季鸿一把钳住,余锦年虾米似的乱跳,季鸿无法,只好搂腰扯臂地将他甩到了榻间,动作间不知是谁扽断了系帘的绳,床帏唰得一声落下来,遮得床内一派黯淡。 季鸿箍住他的手臂,低沉道:“既然是给我做的,我都没见着,怎么能算了?” 余锦年被制住了,无处可躲,只好乖乖将簪子献出来。 白玉为底,竹节为形,但正支玉簪并非是笔直的,有个奇怪歪扭的浅弧度,应该是出胚时就失手了。玉白上缀斑驳青黄不匀的色点,还纵贯着条细细的划痕,顶上嵌一颗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平安扣,打磨抛光倒是挺细致,触手光滑温润,想是在袖口里贴久了,染上了少年的体温。 这种质量的玉饰,放在平常,连季府大门都进不来。 余锦年小心地观察着季鸿的表情,打算只要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厌烦,就迅速夺回来扔出去,可又打心里希望季鸿能够喜欢,他纠结极了,小小声说:“我知道玉料不好,但是我现在只能买得起这样的籽料,以后等我——” “当然喜欢。”季鸿道,说着就将玉簪插在了头上。 “啊。”余锦年发愣,半信半疑,“真的?” 季鸿失笑:“戴都戴上了,你说呢?” 余锦年拢了拢腿,乖顺地跪坐在床上,偷偷瞄了季鸿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睛,抹了厚厚脂膏的手指相互磨搓着,又痒又疼的感觉直窜心底,还疼得他美滋滋的,嘴角的弧度也拢不住了,很快花儿似的绽开,埋头悄悄地说:“嗯,我也喜欢……” “嗯?”季鸿故意道,“簪子是我的,你喜欢什么?” 余锦年美死了,也没听出他是在刻意打趣,一低头拱进了季鸿怀里,只蹦出了一个字:“你。” 两人相拥着倒下,窗外早黑了,也无人打扰,季鸿搂鸡崽子似的搂着个不老实的家伙,他把人捉住禁在臂弯里,恐吓他道:“这么些日子躲我,我难受不难受?你得与我弄弄。” 余锦年臊得藏在被子里,不答话。 季鸿看他被吓老实了,这才松口道:“不过看你手指伤了,就先记在账上罢。” 余锦年从被缝里钻出一双剔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他,很不知好歹地说:“我手指头疼,还有手背呢,再不济,还能……” 见他说一半不说了,季鸿好奇:“什么?” 余锦年钻了回去,似鼹鼠回了洞,兔子入了草,鸵鸟的头埋进了沙堆,到底是害臊了,幽渺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什么也没有,我不想跟你说了!” 月上中天,床帏内终于安静下来,余锦年仅披着一件中衣就跳下来,左右院中大家都睡了,他到井边打了水,在厨房里兑成温的才端回来,拉着季鸿下来一起洗。 洗干净了,又想起晚上都没吃饭,遂在厨房简单做了个清汤面,加块腐乳,两人一人一口地吃光,漱口,上床睡觉。 桌上空碗配着茶盏,枕边玉簪伴着弯刀。 风清水澜,月明云淡,檐下露水凝结,地上雨气蒸发,人间万籁俱寂。 枕上墨发交错,玉臂痴缠,一场酣眠。 第74章 祛寒娇耳汤 转眼到了冬至,此日阴极至,阳气始生,前些天的雨水似将地上的热度一块儿卷走了,天气愈寒了一些,冬风阵阵,伴着信安县的水气,直往人衣领子里钻。 冬至是大节,祭祀祖先、消寒拜冬、换新衣、备佳肴,吃汤圆饺子,忙上一天都不够。本应歇业休市以庆团圆的,然而信安县重商,且又地处在南来北往的重要枢纽上,越近年节,南南北北的返乡客越多,是故除却极个别铺子闭了门,街上仍然热闹依旧。一碗面馆人不多,自家过节要准备的东西也容易,因此并未闭店,照常天不亮后厨的灯就亮了起来,开始为一整天的生计忙活。 城西这边就属各色小贩食摊摆得多,因都是小本生意,没得端架排场,都连敲带唱地在街上吆喝揽客,多得是卖蜜枣、蜜桔的,还有糖莲子、冰糖葫芦等各色小食,给这寒冷天气平添了一丝热络之气。余锦年正在厨中做浇切糖片,听见有个老头儿沿街窜巷地叫卖酒槽,忙收拾干净手,推开后厨沿街的窗,问了价钱和种类,便探出身子叫他来各打上二斤。 那老头儿瘦骨嶙峋,两颊凹陷,但别看他其貌不扬,卖的酒槽却很是不错,米酒清透甘香,黄酒鲜爽柔和,余锦年奇怪这样好的酒槽怎么这么便宜,别不是来源不正,又或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酿酒手段,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买。 那老头似看出他的疑问,也不遮掩,直接与余锦年聊了起来,原是头两个月家中宝贝金孙恶病一场,饮汤吊命的花光了家里积蓄,这日子病终于好透,又逢冬节,想着贱卖米酒槽多赚些钱,好买些糖果子回家给金孙,也算是过节了。 余锦年听罢放下心来,因着老头的酒好,索性两大桶全都包圆儿了,又转头从案上切了几块浇切糖片,用油纸包了送给老头儿:“你的酒槽好吃,若是下次还来,再多给我带些,这包糖果子拿回去给小孩子吃着顽罢。” “这……”酒老头连忙摆手,他们家中贫寒,给不出店租,只好整日溜街卖酒槽,见这店中日日客如云来,羡慕得紧,自然以为店里的都是贵人,哪敢收人家东西。他与余锦年推却了几回,听到余锦年说这果子并不如何值钱,这才受宠若惊地收下,又连连躬了几次腰,这才收了酒钱离去。 余锦年放好酒,将剩下的浇切糖都斩成寸片。 这浇切糖是一种甜片,是将糖熬化,用牛乳、稀蜜又或者浸水点糖卤,再将吡叭炒熟的黑白芝麻倾倒进去翻搅,待芝麻在锅中颗颗粒粒沾好糖浆,黏作一团,铲出来在案板上擀平、晾干,最后切片即食。 根据时节的不同,这浸水又能有菊花、桂花、月季玫瑰等各色花水,也能用荆芥、薄荷或者生姜等泡水作汁,总有千奇百怪的不同,余锦年这回偷了个懒,直接是用的最简单的牛乳点糖。 做好的浇切糖蜜甜麻香,新鲜微烫,一端出去就吸引了不少餮客,且时下又是冬至,俗话说“冬至大过年”,一年仅这么一次,大多人都图个热闹景儿,愿意卖些应景点心回去过节,于钱财上倒也不那么计较了。 余锦年指挥着段明清欢卖着浇切糖,几个打北边过来的年轻食客搓着手走进了一碗面馆,风烈霜寒,几人却锦衣丝履,意态阑珊,进了门坐下便喝起热茶。余锦年过去点菜,听他们说起话来,道今年天气格外寒冷,北边都已滴水成冰,京中的冬天惯常是旱得多,今年竟然莫名下起大雨来,人倒无碍,牛羊却冻病了不少,也不知来春会不会有牛羊疫。 “也不只是北边,今年信安县的雨水好像也不少。客人们想吃些什么?” 几个北客听到说话声,这才发现一个少年人笑眯眯地站在背后。 这几人都是京中的士族公子,因夏京入了秋后寒冷非常,便相约南下游玩,途径此地时遭遇一只黄大仙儿拦路,马匹受惊,车轴也坏了一根,只好先到前头的信安县来落脚休整,打西门进了城,便听见不少人夸赞此店的浇切糖,又说小神医什么的,几人总之也饿了,索性都来瞧瞧热闹。 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余锦年,便猜测他就是路人口中那个“小神医”,笑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小神医坐厨,恰好今儿个是冬至,不若来碗祛寒娇耳汤罢。我们几个从北边来,一路风吹雨打冷得很,就与我们多放些葱姜,盐少些,我们口轻。再来碟羊皮花丝,半斤鲜切羊,佐一张酱碟。嗯……最后上两个素盘,素盘让厨下看着弄就是,但菜务必要新鲜。” 这人剑眉星目,只耳朵有些招风,很有弥勒耳的气质,破坏了他整张脸上的俊朗美感,且他衣饰精而不华,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神采飞扬,温和有礼,且张口就是各色菜肴,想来非富即贵,不过余锦年也并不在乎他们的身份,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记下了客人要点的菜,就回到后厨准备。 这祛寒娇耳汤原是先人药汤,是将一些驱寒温煦的药材煮罢剁碎,包在面团中,再以药汤盛煮,因面团形似耳朵,故称祛寒娇耳汤。只这汤传到后世便有了些不同,煮汤的原料从药材变成了各色暖汤,娇耳也就是后世的饺子、扁食,更多的是图个好兆头,暖一暖身体。 好在今日冬至,自家也要吃些娇耳的,这祛寒娇耳汤倒是不难得,后厨也早就煮上了羊肉羊骨汤,如今人还未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羊汤味。 厨下竟是季鸿在看火,余锦年瞧他这几日勤劳得很,惯爱在肩后微束的发丝也卷起来盘在了头上,用那根粗制滥造的玉竹簪装饰着,余锦年见了顿生欢喜,挤到灶前把弄了一番,又贴着季鸿的耳朵小声说了句亲密话,季鸿嘴角一弯,低下头来看他,余锦年顺势亲上去,磨磨挨挨好一会儿。 余锦年张开嘴,探着软绵绵的舌头予取予求,忽地听见“哎呀”一声,两双唇忙撕扯开来,余锦年埋在季鸿颈窝里,遮住了自己红扑扑的嘴巴。 段明捂着眼睛道:“属下该死!” 余锦年恼羞成怒:“快跳到锅里去把自己炖了罢!” 段明红脸低头,捧着个食盒问:“那这盒鹿肉脯也跟属下一起炖了吗?” 余锦年当时就问:“什么鹿肉脯?”打开食盒一瞧,还真是整整一盒鹿肉脯,片片透着红蜜色,用筷子夹出一片来尝了尝,肉嫩味美,咸淡合意,他转顺就不生气了,问是哪来的,听段明说是严家派人送来的谢医礼,因为先前因故未能将鹿腿送来,鲜肉又不经搁,便只好做成了肉铺,他心中不免因为错失鲜鹿肉而可惜,不过鹿肉脯也是好东西,于是说道:“行吧,还算姓严的有点良心。” 收了鹿脯,他忙收了跟季鸿打闹的心思,动手做客人要的菜色。 锅中盛着透白清澈的羊汤,是用半只羊架并细瘦的腿子肉熬了半宿来的,汤中还有配置好的药料包,里头是些温阳的药材,诸如白芷、良姜、草果、肉桂,以及陈皮、香叶等,既能除羊肉膻味,提鲜,最重要的是有驱寒扶正的功效,汤面上还浮着几颗大红枣。此外无盐无酱,是纯正鲜美的白汤。客人要时,便单盛出来,根据口味加盐、醋、辣油、芫荽等,再配上边软芯脆的薄烧饼,撕碎了浸在羊汤里吃——只一个字,美。 余锦年盛了小锅汤来,另下了些香蕈、山药丁、肉粒等鲜物同煮,舀在碗里。今日为应对冬至来的食客,一碗面馆还包了四种馅料的饺子,此时便煮来,各色一只入碗中,又撒了一撮浮椒粉上去,便是娇耳汤了,吃了保管大汗淋漓,今冬绝不会冻了耳朵。 而羊皮花丝即是羊肚丝,炝炒凉拌都合宜,鲜切羊就是白煮断生的嫩羊肉切片,用葱蒜末、麻油、椒醋配成的酱碟来蘸着吃。还有两个素盘,余锦年便随手炒了一道素冬笋,一道红烧豆腐,给客人端上去。 点菜的那几个食客也算是大家族的公子哥儿,舌头饕得很,原以为这种南地小店未必能做出什么合口味的好吃食来,结果菜一上来,几人便被娇耳羊汤馋住了,且汤中四只饺子,每一只咬开都是不同的,让人吃完这一口,就开始猜测下一只是什么馅料做的。 “唔唔,士铭兄,这可比你们府上的娇耳汤好吃!”说话的是个穿赭衣的公子,吃得两腮鼓满。 搭话的正是那弥勒耳,他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吃家,府上豢养着堪比一个戏班的厨子,北炖南汤,东菜西烤,各色各样。他很快吃下了一碗,赞同道:“确是自家厨艺的不足了……哈哈哈,真是不虚此行!” 几人各自吃了两碗娇耳汤,直吃得满头大汗、两面热红,仍不愿意放下汤碗,后来又单叫余锦年给盛了碗清汤,撕泡着半拉烧饼吃,众人针锋而来,尽兴而回,临走前那位士铭兄叫来余锦年,问他可愿意辞了此店的工,跟他北上回京,做府上私厨。 就算这人开了不低的价钱,余锦年自然也不会答应,狄士铭见他无意北上,也不强人所难,大手一挥,赏了余锦年一兜金珠,没等余锦年从天上掉金饼的好事中反应过来,几人便捧着朝天的肚皮出去了,逢人便夸一碗面馆的娇耳汤如何美味。 待过了晌午,听了音讯的饕客们来到一碗面馆,却发现食店已闭门歇业,回家过冬至节去了,纷纷大失所望。 店外众人铩羽而归,余锦年则带着面馆众人去逛了庙会,让他们各自挑了喜欢的小物件儿,买了点酸酸甜甜的果子,还看了踩高跷的杂耍,趁众人玩得高兴,傍晚回来,余锦年就找由头将之前做的几件小首饰送了她们——清欢的耳坠,穗穗的项链坠子,二娘的珍珠手钏。 清欢和穗穗两个都高兴得很,戴上便不肯摘下来了,两相挤在一张铜镜里,你挤我我挤你,都要看自己美不美。余锦年还怕二娘说他乱支店里的账,便解释说这是给人诊病赚得的赏头,谁想二娘只摇摇头说:“你要多为自己打算着些,左右二娘不中用了,以后这店,还有穗穗,都得靠你……” 她说着就眼酸,话里话外颇有些托孤的意思,余锦年不愿听这些,本能逃避关于生老病死的话题,尤其这话题还是围绕亲人的,他自找了借口跑出了二娘的房间,躲到厨下去了。他虽是个大夫,却也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也有不愿直面的事情。 季鸿进来泡茶,看到少年一个坐在角落,红着眼睛,便走过去,也不问缘由,直接将人揽了进来,借了一片肩膀令他靠着。过了会,才轻声问道:“舒服些了?” “嗯。”余锦年蹭蹭他,虽消沉未减,但也没憋在心里,主动说道,“方才二娘说了些话,听着不好。我身为大夫,整日诊东治西的,枉被人抬举一声小神医,却对二娘的病一点办法都没有。” 季鸿缓缓抚着他的后背:“再神你也只是医,却不是仙,总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想来二娘也不愿你因此而伤怀。” 话是这么说,余锦年偎着他小声说:“我有些害怕。”“我在。”季鸿道,他知道少年在怕什么,却并未以“你不要害怕,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这种话来安慰余锦年,而是说,“无论何时,你都可以尽情害怕,我永远在。” 余锦年听着听着就破涕为笑,在季鸿身前轻轻啄了他一下,啄罢又闷下头,黏糊糊地依赖在对方的身上。 而此时前堂并不知道他俩窝在后厨交耳,清欢听吩咐,找出了一只小红泥炉子放在桌上,又拿来余锦年切好的鲜嫩生羊肉、火腿肉、鹿肉脯,以及羊腩、肝片,准备了调料,娇耳汤端上了桌,余锦年与季鸿也到了,与家人坐下来慢慢炙着肉吃。 窗外风冷霜酷,窗内割腥啖膻,热火融融。 嫩红的鲜肉片得纸薄,涂上豉汁儿来烤,待肉片滋滋儿冒油,撒上粗盐与孜然,余锦年自己还要另沾辣子,时不时投喂季鸿一口,如此边吃边烤,其乐无穷。 未及富贵,先及温暖。 许是节日欢腾气氛感染,就连在床上躺了月余的二娘也似乎好转了一些,能撑着起来了,也歪在躺椅上笑吟吟地看他们几个打闹,时不时挥挥手,叫闹得厉害的穗穗过来,替她整一整衣襟。余锦年知她吃不了这些难消化的肉,若是硬吃不克化,又免不了加重病情,便到厨下另给二娘用煮熟的白扁豆碾成细沙,加上甜甜的蜜糖,融搅在一起,做成扁豆甜羹来吃。 白扁豆和胃解毒又补脾,保护黏膜,还有抑癌抗癌的作用,多少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冬至日除了吃祛寒娇耳汤,也有吃汤圆、吃面的,各地不同,南边还有喝冬酿酒的习俗,余锦年前世是南人,但养父老家在北地,所以南南北北的习俗他都见过不少。此时便将之前打来的米酒黄酒盛出来,各淋上一匙桂花蜜,盛酒力的吃黄酒,不胜酒力的则吃米酒。 二娘则是喝用山药、薏米熬成的水,做茶饮代酒来吃,为个热闹意思。 炙肉鲜美爽嫩,手边配一盅冬酿酒。肉细而不腻,酒甜而不醉,吃来饮来,足以融冰化霜,暖意直达人心底。众人敲起碗筷来,听清欢唱小调,那调儿也不知是谁作的,旖旎婉转,轻柔迷蒙,听得人陶陶醉醉,如坠雾中。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清欢唱道:“无力慵移腕……” 余锦年听着忽觉不对,忙打岔叫住了,一人给灌了二盏黄酒汤,吆喝着划拳。众人很快酒意熏陶,天将擦黑,便各自收拾了散去。余锦年回到房中,看到季鸿坐在案前,又在看邸报,他闲着也是无聊,便一边收拾被褥,一边漫不经心地哼起曲子来,他记性好,那歌儿调子又悦耳,清欢唱过后他虽谈不上过耳不忘,大致调子也记住了七七八八。 他哼了好几遍,季鸿终于放下了纸页,微微抬起眼睛看他道:“你若喜欢这等曲子,晚上在床上就多唱几次。” 余锦年回头一扫:“什么意思?” “唇朱暖更融,肤润玉肌丰。”季鸿面不改色地念道,目光又落回到书页上,好似口中念的不是什么艳情春词,而是什么高文大作,“你多唱几回,我自会叫你无力慵移腕。” 余锦年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臊红了脸,默默闭上嘴,因经过这几次弄弄,他发现季鸿某些方面——比如手上的功夫,还挺持久的,且手指异常灵活,大概是长久持腕写字、秉刀篆刻练就的?他越想越热,心里发燥,一个骨碌钻到了榻里,扯下了床帘,在乌漆墨黑的床榻里哼了遍曲子,道:“我才不信,也不知上次谁喘得比较厉害?” 正小声嘀咕着,床缝间一明一灭,一个人影欺了进来,箍住他手臂道:“那试试。” 余锦年嘻嘻哈哈蹬着腿笑,两人胡乱扯了衣裳,正要试,一碗面馆门外有人喊了起来:“余锦年!年哥儿!救命呐,要死啦!”那人又霍然一叫,“我的亲娘!你别吐我身上!快走开快走开——哇,年哥,大哥,亲哥!你开开门……” 咣当一声。 姜秉仁被突然打开的门板吓楞住了,一时间与门后的余锦年面面相觑,半天才想起来说:“要死了!” “我要被你喊死了,魂儿都叫飞了!”余锦年道,他转眼看了看姜秉仁。 姜秉仁左手拎着一只溺桶,右手搀扶着一个人,是个男子,黑衣、墨靴,窄袖,腰间衣物底下鼓鼓囊囊像藏了什么东西,这装扮,怎么看怎么眼熟。他神色一凛,用脚趾头想了片刻,回头喊道:“阿鸿!你快出来看看,这是不是又是你的人啊!” 姜秉仁更愣了,他攥着那人的手臂,直问:“什、什么意思?” 季鸿闻声出来,披着件烟色披风,两手紧紧攥着身前的布料,施施然走了出来,余锦年憋着笑,他方才激动处不小心将季鸿的裤腰拽劈了,只怕此时他披风底下还漏风呢。季鸿走来,薄薄瞪了少年一眼,轻斥他不知轻重,这才转过视线去看来人。 那人捧着溺桶呕了一会,抬眼一看,膝盖一软,噗通跪道:“公、公……呕哇!” 话还没蹦完全,就弯着腰又吐了起来。 姜秉仁脑中一慑,目光露骨地往季鸿下半身看去,眼中狐疑尤盛,却也不知他心中又盘算了什么,狐疑过后竟还露出了一丝精光:“……公公?” 余锦年跳出来道:“想什么呢!六寸长!” 姜秉仁一怔,瞬间低落下去,嘴里咕哝道:“有什么好炫耀的?”他也不知是脑子短路了还是神志不清醒,似是为了在余锦年面前找回场子,又似是非要与季鸿比一比,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竟一把拽住了跪趴在地上肝胆都快呕出来了的男人,指着对方口不择言道:“他、他……比六寸还长,有十寸!——不,十二寸!” 余锦年:“……” 季鸿:“……” 地上那男人后背一凉,仿佛是为了躲避姜秉仁一般,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溺桶,苦着脸再一张嘴,险些是将肚里十二寸肠管都要吐出来。 可怜见的。 十二寸呢,怕是得盘在腰上。 余锦年一时不知道是该同情这男人,还是该同情姜秉仁。 第75章 乳酿鱼 因为姜秉仁和黑衣男子的到来,余锦年的一觉春梦是彻底泡汤了。那男人吐得一身馊臭,余锦年实在忍受不了他熏染自家厅堂,便自厨房打了温水,又翻出了两套换洗衣裳,他与姜秉仁个头相差不大,于是自己那套给姜秉仁换,另一套则是二娘家男人的旧衣,给那人高马大的男人穿。 姜小少爷矜贵,嫌弃衣裳是粗麻的,拿捏着架子不肯动。姜小少爷矜贵,嫌弃衣裳是粗麻的,拿捏着架子不肯动。 余锦年气他道:“装什么装,不是都十二寸了吗?还差给他换件儿衣服?” “我没……”姜秉仁矢口要否认,抬头一对上余锦年的眼神,再看见后头季鸿气质翩翩地走出来给年哥儿披衣,两人你侬我侬旁若无人,又似赌气似的哼道,“换就换!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褪了外头沾染上秽物的靛色绸衣,皱着双杏仁眼,百般不情愿地换上了余锦年的衣服,之后又捏着鼻子去摆弄地上吐得不像样子的病鬼。 “你顾着他些,我去倒杯温水。”余锦年说。 可等余锦年端了杯淡盐水出来,那男人颓丧地倒在地上,衣是换了,但发斜襟乱香肩半露,哪里是被人照顾过的样子,活像是被人蹂躏了,脸颊上还被挠了一道爪子印儿,而为祸一方的正主儿却大喇喇地坐在长凳上,心里丝毫愧疚也无,正翻弄着壶里的冷茶来喝。 地上男人看那少年往肚里灌水,自己呕了这半天,喉咙里又疼又燥,不由咽了几口干干的唾沫,哀声道:“姜芽,渴……” 姜秉仁勃然大怒,拍着桌子用脚去踹他:“说了几百遍了!不许叫我姜芽!我说我是姜芽的姜,不是叫姜芽,你是不是个傻子?” 男人点点头放低姿态,求和道:“芽儿,就给我点水喝……” 好么,敢情是听不懂人话,不让叫姜芽,就直接叫芽儿。 姜秉仁气炸了,正要拎着冷茶水壶摔他身上,可那男人是习武的,即便是呕得体力不支,也仍存防御本能,迷迷糊糊见眼前一片阴影,突地伸手擒住了,往身旁一扯,紧接着便听稀里哗啦一通乱响,伴着少年人哎哟的痛呼。 余锦年听见动静,赶紧端着盐水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一撩开隔帘,就见那两个歪在一起,大腿拧着大腿,胳膊压着胳膊,瞧姿势,还像是姜小少爷用的强,旁边儿地上还倒着一只茶壶。余锦年想起这位姜小少爷曾经的风流韵事来,猛然记起他也是个色中老手,再瞧那男人,虽然已经吐脱了形,又胡子拉碴的,但依稀也能看出长得不错。 这姜小色鬼可是连季鸿都能调戏的主儿,这深更半夜地领来一个长相不俗的男人……余锦年的眼色顿时就变了,看着他俩像看什么稀罕景儿,最后实在没忍住,试探地问道:“他这样,莫不是你强喂他吃了什么助兴药罢?” “没有!”姜秉仁又恼又羞,自己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东家女西家娘、连地头上的母狗都害怕他,想他辣手摧花纵横县城,还没怂过谁,竟头回在余锦年面前无地自容,觉得脸都没地儿搁了,硬着舌头解释道,“谁稀罕喂他吃药了!” “嗯嗯嗯。”余锦年应付式的点头,蹲在地上给人把脉。 姜秉仁见他似乎根本不信自己的话,便慢慢闭上了嘴,狠狠抿了一下,憋屈地坐在一旁,正要灌两口茶水散散火,突然想起来茶壶已经被他打翻在地上了,这会儿更是委屈了,只能用力踢了下桌腿。可桌子又不会疼,到最后疼的还是姜小少爷自个儿。 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是滑脉。 舌黄腻,口中臭甚。 余锦年把着脉,低声问男人话,姜秉仁犹自愤愤不平地念叨:“好心做了驴肝肺,他装神弄鬼地吓唬我,我管他饭吃,给他床睡,难得做了好人,你们一个个儿却这样说我。他吃了我那么多东西,简直是猪精转世!他再吃下去,我们春风得意楼都要关门大吉了!” 他回头去看余锦年,道:“你评评理,他,晚上吃了我们春风得意楼大厨亲做的六个菜!六个!结果听人说西城外有庙会,刚放下筷子就又要去庙会上吃食果子,生的熟的塞了一肚子,我说了他两句,他就吐了我一身!要不是旁边有卖新桶的,他要被人家嫌弃打死。” 余锦年点点头:“确实该吐。” “啊?!”姜秉仁瞪眼,“你与他好,还是与我好?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他谁也不跟好,当然是和自家阿鸿好,余锦年起身,摇摇头:“唉。行了,带回去好生养着罢,多陪着他出去走走,赏赏景,采采梅……” 姜秉仁见他叹息,又听他说得这般凄凉,好似人快死前的那套说辞,登时害怕了,便暂时放下了气恼,有些紧张惶恐地攥着余锦年的小臂,连珠炮弹地问道:“他是什么恶病不成?真的没救了?还……还有几天活头……” 余锦年眨了眨眼,觉得他这样担心人的模样还挺有意思的,便绷住了脸,做沉默无言状。地上那男人也配合得紧,抱着溺桶又干呕了两回,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下一刻就要绝气了。 姜秉仁见他这模样,心中更是笃定,眼圈都红了,吸着鼻子交代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天在童子巷,他装神弄鬼骗我回了酒楼,结果赖在我房里不走,还吃得那样多,我一生气,就在他茶里泡了点旃那叶……那老番僧说吃不死人的,至多会让人肚痛跑稀。我就想逼他走的,真的没想到是这样……” 旃那叶就是番泻叶,味苦寒,有小毒,非本土作物,是番外传来的,主要是用来泻热通便。这小毒也不如何剧烈,余锦年前世时多得是姑娘们为了保持体形,泡来做泻茶喝,无病无痛去喝它自然是伤身体的,但也不至于叫人立地成仙。 余锦年本想捉弄捉弄姜秉仁,结果却听到他老实交代出这些话,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而那男人更是听傻了,没想到有这种事,半张着嘴呆望着姜秉仁。 “我错了!”姜秉仁半蹲着,扑在石星身上,抬手蹭了蹭眼睛,娇生惯养的娃娃脸都拧出了一团包子褶,他诚心诚意地道,“是我作的孽,事已至此,我一定好好待你。石星,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有没有什么家眷,我定会好好养着她们……” 余锦年觉得玩过火了,刚要解释,却觉小腿肚子被人拽了一把,他低头去看,原是这叫石星的男人在做鬼,那人挤眉弄眼一阵,很快栽倒在地,夸张地抽搐起来。 这演技有点浮夸啊。 余锦年都快看不下去了,姜秉仁却仍在雾中,真当石星很快就要死了,心中愧疚和后悔齐齐翻涌,懊得他抱着人小声抽泣起来:“你放心,你以后想吃什么喝什么,我都给你弄,再不说你了……” 姜秉仁自顾自地哭了会儿,就搀扶着石星起来,这时也不嫌他身上臭了,躬身将人背在肩上,转脸就要与余锦年告辞。石星趴在他背上做娇花状,出了门,迈了槛,还偷偷朝余锦年勾了勾小指头,紧接着从袖口飘忽下一筒鸽腿小笺。 余锦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半晌才想起来去捡那鸽筒。 季鸿换了衣服出来,见又哭又嚎的两人已经走了,只剩少年一个站在院子里,一副恍如隔世的模样,他将人带回房中,掖好被子问:“什么病,这样闹腾?” “什么病?”余锦年将那只小鸽筒塞给他,扁扁嘴道,“就是纯粹吃饱了撑的!内停食积,食化酸腐,浊气上逆,自然要吐出来才舒服,这两日多走走消了食就没事了。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他俩就开始生离死别了。”他抬眼瞅瞅正在看小笺的男人,好奇道,“是不是你的人?上面写了什么?” “嗯。表身份的信而已。”季鸿笑了下,也不避讳,直接将小笺给余锦年看了——余锦年瞧上头画着几个符号,他也不懂,想来可能是他们家约定俗成的什么暗号罢——他继续说,“是二哥创的一种游戏,文绉绉的,我年纪小没能学会,二哥闲着无聊常与他那些侍卫们一起顽。所以一见这符号,便知他是二哥的人了。” 余锦年道:“好像叫石星。” 季鸿点头:“石星是二哥手底下最闹的一个,年纪比别的侍卫小,鬼主意多,整日想着法子捉弄其他人玩儿,我自不必说,就连二哥都难逃他的魔掌。且很有一套哄人的法子,常常是前一天还被二哥追打,第二天就又与二哥称兄道弟、喝酒下棋去了。” “哎呀……”余锦年往季鸿怀里拱了拱,笑嘻嘻道,“那姜饼人可就惨啦!真是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啊,老天要来收他呀!” 季鸿捏住他耳尖:“你这般幸灾乐祸,怕不怕有人来收你?” 余锦年虫似的扭了扭腰,嘚瑟道:“我才不怕,我只管收你就行了!” 姜小少爷来之前,他俩本就在床上闹的,这会儿虽然兴致不高了,却也惯好黏在一起亲亲摸摸,但好在季鸿在某件事上只通了一窍,就连这一窍还是余锦年带着他打通的,余锦年虽并非此道中人,但胜在有职业优势,比季鸿懂得还略多些,只是不说罢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怕疼。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却被人按住了手,贴在耳边问:“要不要量量,有没有六寸?” 到底有没有六寸,他根本没量过,说什么“六寸”只是气气姜秉仁而已,只是他嘴上却不肯讨饶,硬是把姜小少爷那句荒唐话抬出来给自己撑场面:“有什么好炫耀的,人家十二寸呢,能缠在手上当手钏,你的行么?” 季鸿被逗笑了,也不跟他抬杠,顺着他的话说道:“六寸你还拿不过来呢,就肖想人家的十二寸了?” 自然是不敢肖想的,六寸就够他拿捏的了。 —— 一碗面馆屯了不少的羊件儿,即便冬至日已过,食馆里仍在卖羊汤,又并些红焖的、孜炝的羊肉羊血,还有新鲜热烫的宽带羊面、味美汁浓的羊肉甘荀饺子,只差开个全羊宴出来 因为一碗面馆屯了不少的羊件儿,即便冬至日已过,食馆里仍在卖羊汤,又并些红焖的、孜炝的羊肉羊血,冷拌羊杂,还有新鲜热烫的宽带羊面、味美汁浓的羊肉甘荀饺子,只差开个全羊宴出来了。 一碗面馆总不按常理出牌,除却几道一年四季都做得的驻店小菜以外,当日是何菜色皆要看老板心情,你今儿个吃得好,明日再来,未必能吃上同样的菜,这店开得着实叫一个放荡不羁。但人家店里又确实有本事,即便这样胡来,也还是有大把的回头客赏脸。 余锦年在后厨调了食客点的几份羊杂肉,闲了下来便做起了药丸。 药是神曲、山楂、莱菔子,陈皮、茯苓和半夏,并入了炒谷芽,是最常见的一个方子,叫保和丸,专治食积的。方里山楂治肉积,谷芽治米积,莱菔子治面积,陈皮半夏又能理气止呕,总之是各有各的好处。他想着虽说石星身形健壮,应当很快就能自愈,但呕吐吞酸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他还是季鸿的人,以后少不免要为季鸿出力,还是做些药丸送过去比较妥当。 保和丸用蜜和丸不妥,过于滋腻,便直接用清水点丸,用竹匾子扫上配制打磨细致的药粉,一点点地摇晃成豆粒大的小水丸,这考得是臂力和经验,看着容易,真做起来却不那么轻松。前世因有了各色机器,人在当中便没了什么作用,如今余锦年亲力亲为,终于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他一边感怀各类先进设备,一边苦哈哈地晃着竹匾,千辛万苦地制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水丸出来,做好后也懒得抛光,扫上层干药粉,直接晾晒在房檐底下阴干起来。 余锦年是想尽快给姜秉仁送去的,结果刚出了一碗面馆,发现街上拥了许多拍手欢叫的小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奔跑,他为了躲避往旁边让了让,却又迎头撞上一个兴冲冲的布衣伙计。 紧接着便听后头一声锣响,一队扎着红布腰绳的脚夫抬着火红的箱奁从巷道里转出来,一个衣着玫红绣缝鸳鸯的媒姐儿,前前后后张罗吆喝着,叫“小心点儿,莫摔着”,这媒姐儿讲究得很,哪里敲锣,哪里分糖,哪里须得直着走侧着拐,吩咐得一丝不苟。 余锦年叫着被他撞了的那伙计,问道:“谁家娶亲?” 伙计嘴里含着块分得的饴果子,半腮鼓着似田蛙一般,高高兴兴地说:“是城西严家!定亲,扯聘礼,哎呀呀,可真是风光!这少说也有十几个箱子,都压得那脚夫抬不起肩膀了!”他说着也塞给余锦年一块饴果子,叫他沾沾喜气,生意也能更红火。 “不过可惜了啊!”一个卖核桃的婶娘挤过来看热闹。 “这话是怎么说的?”那伙计问。 这七巧八邻的闲话就属她们听得多,哪家生了闺女哪家诞了公子,比人家亲娘都清楚,那婶娘低声道:“不扯谎,婶子我也给人说过几次媒,在城南也有些名气。那严家小姐啊,端的是品貌俱佳,端庄大方,头上又有两个做官的父兄,这也不知怎的,却把家里女娘配给了个商户。”她掰着两块核桃肉往嘴里填去,啧啧摇头,“听说还不是本地的,远得很,滇州府来的。严家小姐要是嫁去了滇州,还不知能磋磨几年,受不受得了那穷乡僻壤的苦……” 那伙计沾起婶娘便宜,借着说话的功夫吃起人家的核桃来:“可是真的啊,他家里怎么这么狠心?前两年不是还说非官家不嫁的么?” “这谁知道啊,他们大户人家的事儿——”婶娘一低头,见自家兜贩的篮子里核桃少了一大把,顿时跳起来去打那伙计,“嘿你这小不死的,怎得吃婶子我这么多核桃!拿钱来!” 两人打着打着闹远了,后边儿余锦年没再去听,心中却惊喜万状。旁人不知其中缘由,他却是知道的——严玉姚如何死去活来才得着今天这个结果;那严荣又是如何刻板守旧,才能松了口,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曹诺忠情多年,今天终于得偿所愿。 他春风得意楼也不去了,掉头跑回了自家面馆,冲进了门,见季鸿坐在井边洗菜,整个人在太阳底下闪得发光,遂一把扑栽了上去,惊得季鸿险些栽到井中,他挂在人背上道:“阿鸿阿鸿,你猜外头在做什么?” “猜不到,做什么?”季鸿笑着。 “曹公子去下聘啦!”余锦年手舞足蹈道,“五小姐要嫁他啦!” 季鸿堪堪能撑住他在自己背上乱扭,又被少年拽着肩膀晃得头昏脑涨,他只好将人揪下来,按在腿上老实坐着,无奈道:“别人嫁娶,怎的你这般高兴?” 余锦年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就坏心眼地在低头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哼道:“我为他们高兴,不行吗?你若再不放开我,我就再咬一口。” 季鸿怕他闹腾起来打翻水盆,终于将人松了一松,是时清欢进来,余锦年还没起来,屁股正挨着人家的大腿耍横,看得清欢一个小女娘捂着眼大叫:“光天化日呢!” 余锦年羞她道:“你光天化日还偷摸人家段明的腿呢,我都瞧见了。” 清欢捡起盆里一片洗好的菜叶,气急败坏地扔余锦年:“许你摸,不许我摸?快起来,严府要做席,来了个婆子,要请你去操持呢!” 余锦年与季鸿相对着看了看。 …… 严府办的是家宴,常的来说,这种家宴多是请家厨来做,和口味,也更亲络,却也不知严荣怎么盘算的,请了向来与他合不拢的余锦年来操席,来传话的婆子说,既是想叫余老板做厨,也是想与余老板一块吃个饭。 家宴没那么多规矩,余锦年也想去恭贺严玉姚,答应得爽快,收拾了些东西就跟季鸿一起,与那传话婆子去了严家。 菜出得不慢,很快摆满了一桌子,还凑出了一个福禄寿喜的好意头,余锦年做好菜去往前厅,途径一间耳房,见严玉姚站在门外,她眼睛已好了,手里端着茶盘。他上去打招呼,恭喜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到耳房里面传出一阵争吵声。 “那仓部郎我以他是个正人君子,才与小妹牵了这线,谁知他才一听说姚儿大病一场,有恐伤了身底子,就迫不及待地飞鸽传书来退亲。这信倒说得冠冕堂皇,如何配不上姚儿云云,事却做绝了!”是严家校书郎怒不可遏的声音,却不知对面与他争执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姚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何愁嫁不得如意郎君,做什么上赶着去巴结人家!” 对面那人开口,声音苍苍老矣,似手里还拄着根拐杖,笃笃地锤着地面:“姚儿退了两次亲,你叫外面人怎么看我们严家!让你父亲在京中怎么做人!这亲,无论如何都得结成,你速速给人回信,我们姚儿身体康健得很!” 严荣低声道:“恕孙儿不孝。这信孙儿自然会回,但却是要与他一拍两散。今日孙儿已收了曹家的聘礼,择日就把姚儿嫁到滇州府去。” 严老太太惊诧:“你说什么?个不孝子,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次都无妨。”严荣鼓起气说,“孙儿自问恪守礼法,顺天地君亲师,顺礼法经典仪,从来没做过一件顺着自己心意来的事。今天我就要为姚儿做上一件。祖母责怪也好,父亲打骂也罢,今日孙儿就要为小妹谋一件幸福,倘若她日后悔恨,也自会叫她来悔恨我。孙儿无德无能,但这件事,定要为小妹做主。” “你、你——!” “祖母!”严荣突然惊叫。 余锦年忙推门而入,见严老太太倒在地上,赶紧上前把脉辨证一番,半晌卸下口气道:“无妨,暂时气厥过去了,搀到房里好生歇息一阵,便能苏醒。” 严荣连忙叫了下人进来,将老太太抬回房去,又叫燃上清凉香。 “哥哥……”严玉姚在门外低声唤道。 严荣笑笑:“好些日子没听姚儿叫我哥哥了。” 没了严老太太,家宴也不成家宴,只他们几个年轻人围在一桌面面相觑,严荣觉得场面尴尬,一拍桌子,叫人将酒菜都挪到院子里那间飞雪迎春亭去,菜是山珍海味,酒依旧是劈震春。酒过三巡,严荣命人抬上一只红木箱,亲拆扯了上头的红绸,绫罗绸缎,珍宝朱钗,他问严玉姚:“姚儿,来看看,喜不喜欢?” 严玉姚知道是曹家来的,一时泪中含羞,点了点头。 严荣道:“哭什么。姚儿,你知道……以后要是不开心、不高兴,你就回来,有大哥养你、宠你,你到底都是我严荣的妹妹!” 这校书郎的酒量真是浅,简直和季鸿有得一比,三杯混汤下肚就又口齿不清了。云灭烛暗,桌上已是一片残羹冷炙,杯盏尽倾,寒风曳曳,是时候该散场了,严玉姚早早回了房间,余锦年也与季鸿起身告辞。 走出严府侧门,严荣醉跄跄地被门槛绊到,余锦年好心抚了他一把,劝道:“不能喝就别喝。我往你们严府跑够了,希望你再不要叫我来看病。” 严荣甩他的手:“只你清明,只你没病,别人都是糊涂,是王八蛋!” 余锦年奇道:“好笑了,你又跟我发什么脾气?还骂起了人。” “你们烦死了!”严荣不管不顾,胡说八道起来,“你做什么叫我碰见,做什么要来坏我相敬如宾,做什么要毁我父慈子孝?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儿,今天却出了够……”他毫无形象地蹲坐在木质的门槛上,不讲理地拽着余锦年的衣摆,凄怆道,“我还、还羡慕你,我竟然羡慕一个娈童妓子……” 余锦年道:“我不是——算了,我做什么跟一个醉鬼讲道理。”他从严荣手指缝里往外拽自己的衣角,“那你快放开,校书郎大人,我还上赶着回家伺候你们季大公子呢!” 严荣果然还是嫌弃他的,一听这话就皱了皱眉头,但手指头还是不肯松开,非要拽着余锦年,要跟他掏心窝子,弄得余锦年哭笑不得。 季鸿蹙眉:“严荣。” 严荣看了他一眼,终于不敢与那少年拉拉扯扯了,余锦年跳下台阶,在严荣的醉眼里就像只蝴蝶,翩翩地飞向了自己那朵花,蝴蝶有翅膀,而他只是个寸步移不得的人而已,根须扎得比树还深,永远都挪不了半步,他唰然站起来,扶着门框道:“季叔鸾,你且逍遥自在罢,京中找你都找疯了!你父亲前日子得了风寒,又旧伤发作,留了病根。季府倒了主心骨,乱作一团。” 他看着季鸿与余锦年,摇着头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向京中瞒着你的消息……你到底什么打算?” 余锦年抬头看看男人,季鸿却不回答,只道:“多谢。” 他二人要走,严荣又说:“闵雪飞不知从哪听到你在南边,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来了,他的手段你知道,除非你真死了,不然早晚叫他寻见。” 季鸿道:“知道了。” …… 严玉姚大嫁那日,严家没有来帖,余锦年也没去看热闹,但食馆是千行百业中最人多嘴杂的地方,即便他不刻意打听,也仿佛亲临了现场一般,只听说迎亲的队伍拖了一整条街,沿路分撒的糖果子多到捡不过来,最后被欢闹的人群碾在了脚下。 说五小姐那身喜袍嵌着金丝,缀着东珠,层层绯浪,环佩琳琅;又说新郎人中俊杰,为新嫁娘一掷千金;又听说,严家喜宴摆足了整整三天,府上贺喜之人不绝,就连门前的石阶都要被人踏薄几寸。 最后两人坐上马车,一起回滇州去了。余锦年坐在一碗面馆,没出得半步,却连人家马车上挂了几颗珠、几扇帘,车里放的是什么炉,焚的是什么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五小姐大婚,已是这寒冬料峭中最红火的一件事了,街头巷尾间都谈论着这桩喜事,整座信安城都仿佛沉浸在喜悦的气氛当中,有些人家自迎亲那天捡来的糖果子,时隔半月,都还摆在家中没有吃完,可见其盛况。 热闹总是能带起人的欲望,余锦年也因此狠狠地忙了一回,脚不沾地的日子终于结束,他才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上次给石星做的保和丸,竟然忘记送了! 都这么多日子过去,估摸着人早该好了,他便将保和丸拿到了自家柜上,店里食客也时常有些饮食不节而愁眉苦脸的,备着瓶保和丸,也能做不时之需。 只他才将把药瓶放在柜子里,突然瞧见一阵风自店外刮进,一个人影气匆匆地冲了进来,也不与他打招呼,径直跑过隔帘,躲进了他与季鸿的房间里,还在里头栓上了门。 余锦年惊魂未定,他正要跟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又见一人冲进来,还是那样不打招呼的方式,和之前那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姜芽儿呢?”他在院中徘徊良久,终于知道问。 原是石星,余锦年看他红光满面,整个人还又胖了一圈,便知这段日子在春风得意楼过得很是滋润,那如今和姜小少爷一前一后地追出来,莫非是他装病的事情败露,惹姜秉仁不快了? 余锦年余光瞥了眼房间,石星心领神会,过去敲门道:“芽儿,出来,是我。” “你滚!我不要见你!”姜秉仁在里头吼道。 季鸿捧着一株菜问:“这是何事?” 余锦年摊手:“不知道啊……” 他也懒得管,接过季鸿手上湿淋淋的菜叶子,跟他一起到厨房去摘菜。锅里熬着一锅乳酿鱼,是因季鸿这两日提到想吃鱼,天又冷,余锦年便用牛乳炖了这道鲤鱼,鱼是去鳞去脏,双面煎过才入汤煮的,汤里又下了冬笋、火腿、虾米、香蕈,各色香味糅杂在一处,熏得整间厨房都充斥着鱼香乳味。 这乳酿鱼合该跟暖锅似的,边吃边往下投菜才好的,汤沸汁美,鱼软菜烂,又没有暖锅那股子浊气,格外清淡香甜,尤其是寒寒冬日来上这么一锅,就算是围着锅子吃一下午也不觉得厌烦。 余锦年盛出一碗乳汤来,划了小块南豆腐下去,给季鸿尝尝鲜,自己也端了一碗。 石星趴在门缝上企图往里看,却只能看到房中一星半角的摆设,压根连姜秉仁一根头发丝儿都瞧不见,他又笃笃敲了敲门,只这回更轻了一些,嗓音放柔了,有些讨好的意思:“芽儿,我错了,你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哪里难受?真的,我保证不犯浑了!” 姜秉仁不听,尽管在里头做缩头乌龟,隐约听着还抽起来了:“你看什么看,你就是想笑话我,就是因为我耍过你一回,你就要把我耍回来!我不出去,我被你糟蹋了,屁股疼!” 余锦年一口汤喷了出来,他是跟季鸿淫多了,淫者见淫,刚想说可能是自己想歪了。 那姜小少爷又哭道:“啊,还出血了!” 第76章 九华膏 和季鸿开完小灶,余锦年又开始处理先前买来的紫皮蒜,紫皮蒜个头大、颗粒饱满,蒜瓣紧实,蒜香味浓郁,是做腊八蒜顶好的蒜种。如今进了腊月,转眼就要到腊八节,愈近年关,各样杂事就挡也挡不住地纷迭而至,余锦年本就忙得起早贪黑,许久都没跟自家美人亲热过了,今天又闯来个姜饼人,他更是不能奢望能好好的与季鸿过个二人世界。 他剥了紫皮蒜,心里盘算着明日去买新鲜米醋,泡翡翠腊八蒜吃,他这边和季鸿一瓣瓣剥好蒜,用水洗净了,晾在阴处,好使蒜瓣上的水分自然风干。 那边姜秉仁还没从房里出来,门外石星好话说尽,道歉道得口干舌燥,仍没有劝动姜小少爷一分一毫。 他端了碗清淡的乳汁鱼汤,去给石星润润喉,听见石星正扒着门缝道:“好了,你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你出来打我行不行,你有多疼,就打我多疼,我保管一声不吭!” “你做什么欺负他了?”余锦年递过去一碗鱼汤,看石星渴得一饮而尽,又接过碗来,“你也不要蹲在这里守着了,去前头吃点东西,要么去跟你家季公子聊聊天儿。以姜小少爷的脾气,这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的。” “这不是一气之下……犯浑了么?”石星长吁短叹一声,也不愿去前头,径直在厨房扒拉了两个冷馒头,配上两碟小咸菜,一碗乳汤,坐在院中迎着寒风吃了起来,他吃得飞快,馒头快啃完忽地想起道:“小公子,劳烦你也给芽儿弄点东西吃,我见你厨里挂着条火腿,他也喜欢吃。” 余锦年摇头:“他现在哪吃得了那些,我给他另做些软烂的粥汤罢。” 听见“软烂”二字,石星才恍然大悟,闷下头看看自己手里还没吃净的半个馒头,一时之间有些难以下咽了:“听说小公子擅医。就,那个……”他吞吞吐吐道,“那事儿……真那么难受么?” 余锦年又气又好笑,他虽然见不惯姜饼人小少爷的某些事儿,但在病痛上还是挺可怜他的:“你试试?不然他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被亲爹家法伺候都照样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被你糟蹋了一下,就能哭个一下午还没完?” 但可怜归可怜,余锦年又免不了有些幸灾乐祸,他心中好奇,跟石星蹲在一处小声问他:“他是只狂蜂浪蝶你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也肯定有所听说罢?哎,你说说,究竟是怎么想起来要糟蹋他的?” 石星苦恼道:“都好端端的,谁知怎么就败露了。他一气之下扬言要去青柳街夜宿,我只当他是说着顽顽,谁想到他还真就去了,还点了两个红牌!” 你装病骗取人家的同情心,事情败露,人家能不生气吗,没打你一顿都是好的了!余锦年听得津津有味,腹中吐槽一番,紧要处感叹道:“红牌,真睡了?” 石星瞥了他一眼,不满道:“这倒没有。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跟人坐床上斗牌耍叶子戏,输家要喝一盅酒且脱一层衣,我进去时他正衣冠不整地跟人吃交杯酒。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想起他与人厮混就气不打一处来。脑子一热就把人抗回了春风得意楼,与他吵了一架,然后就……” 余锦年又感叹:“啊,睡了。” 石星抓耳挠腮,痛苦万状道:“您能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吗。” “做都做了,还怕让人说了么?”余锦年拍拍衣裳站起来,自井里打了清水,到厨房去给姜饼人熬粥,米是上好的粳米,气味芳香又容易烂,用小火慢慢地熬,还加了点芝麻粉和槐花蜜提点甜味。又看厨中还剩下一大块猪腿肉,索性拿来洗净,也另起锅,用紧火煮熟,再换文火,入几朵肥美的香蕈同煮至软极烂透。 人虽然被糟蹋了,但营养还是要跟上的,这样哭了一天不停歇,总得吃点衬肚子的东西才行,硬件儿是吃不得了,只能吃些软绵好克化的,遂决定做个肉松,来配粥吃。 此时这个时候,季鸿多半是爱在房里看书习字,因今天房间被那霸道的小少爷占了,他无处可去,只好跟来厨房看余锦年做菜,他方才也听到姜秉仁哭喊的那两句,眉心微微皱着,一边帮余锦年搅动着粥汤,一边问道:“可是石星犯戒,打杀姜家公子了?伤得可重,伤处可包扎过?” “啊?”余锦年一愣,盯着季鸿看了半天。 “看我做什么?” 余锦年啧啧摇头,不忍戳破了季公子的纯洁之心,支支吾吾道:“伤是伤了,只是那地儿好像也不需要包扎,况且这事儿说不清楚的,他们自己还辨不清楚呢,你莫要给他们添乱了……” 季鸿道:“如何论不清楚,府上侍卫都定下了规矩,无故伤人是重罪,杀罚打骂、是非对错皆有定论。若是二哥见他伤人,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你们季家也没规定无故捅人是什么罪啊?你这金贵公子还要带头捅呢,该不该以身作则?”余锦年小声嘀咕了一阵,见季鸿真要出去质问石星,忙伸手拉住季鸿,“好了好了,你听我的,还不到你做主的时候,你且做个旁观,闹了乱子都有我管。” 段明中午就跟着清欢出去采买,这会儿也回来了,他左右开弓提着不少东西,身后的小女娘则只拎了些轻巧的蔬果,应当是他将人家手里的重物都接过去了,如此走了一路也只是额上微微透了些汗,还不觉得如何疲累。他兴致勃勃提着东西到后院来,瞧见院中坐着个多年未见的人,霍地吓了一跳:“石星?!你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石星抬头,苦着脸道:“五哥助我!” 段明:“……” 上次石星来时是深更半夜,段明并不在店中住,所以未曾打上照面,时隔半月,石星在春风得意楼吃胖了一圈,才终于和段明胜利会晤,只是他面上愁苦,显得也不那么愉快了。两人坐着交谈起来,余锦年则叫来清欢,开了张方子,列了硼砂二两、龙骨二两半,川贝、冰片、朱砂各半两,并一斤滑石粉,俱让药坊打成末,额外再拿半斤苦参,又叫她取药回来路上再买一斤猪脂膏,一瓶香油。 姜饼人这是病也是伤,但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那小少爷又好面子,恐怕宁愿自己疼死也拉不下脸来叫大夫诊看,不然也不会冒着疼躲到他这里来。余锦年就辛苦辛苦,做个野郎中,提早想到这些事,也省得人落下什么后遗症。 前面些药材是用来做九华膏的,最后要用猪脂膏熬化了搅上药粉,晾凉了涂抹伤处使用,能够消肿止痛、去腐生肌,尤治外痔肿痛;而苦参则是用来煎汤坐浴,以促进伤口收敛、活血;香油则不必提,余锦年已替他想到极致,如今伤口新鲜还不觉得,过两日愈合时才叫难受,抹些香油,无论是睡觉还是如厕都能舒服点儿。 仅准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余锦年已生出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明明受伤的不是自己,他却犯起了怂,连季鸿的眼睛都不敢看了,走路都要绕着走。 大有“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的感想,让人很不知所谓。 药膏趁热调好放在一旁晾凉,粥也米水交融,余锦年捞出煮烂的猪腿肉,切去肥处弃之不用,仅保留精瘦的部分,用手并杓背一点点撕搓揉碎,弄成肉絮。 之后锅中烧热,下黄酒、糖碎、五香粉,最后加一杓酱豉汁,与肉絮同炒。 这肉松看着只是随手拈来就吃的小肉食,其中制法却无不费功夫——肉须是精健的腿子肉,一点肥都不留,而肉松的口感如何也全看厨子的手艺,撕肉时是否细致,也关乎着肉松入嘴是否绵软,最后炒肉更是要专心注意着火,还要不停地翻弄,一点分神就要前功尽弃。 为个受了伤的小少爷,余锦年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待酱汁收尽,肉松也渐渐上了颜色,干燥蓬松起来,便可以盛出来收存,随吃随用,如今天气寒冷,这么一罐子肉松,可能放不少的时日呢,日后早起晚间配粥配饭,都是不错的选择。 汤粥配食都做好,药膏也都凉了,他用个食盘端着这几物,前去敲了敲房门。 里头不应,余锦年道:“是我。他不在外头。” 话音落了半晌,才听到里头磨磨嗦嗦的一番动静,门栓轻响,正在院中与段明说话的石星也不由绷直了身体,远远注视着房门,仿佛是蓄势待发的一头猛兽,准备随时冲进门去把那只小猎物给抓出来。可真当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姜小少爷一张惨白的圆脸时,石星心里不禁猛揪了一下——这哪像那个娇惯得不可一世的姜小纨绔呐! 石星到底是忍住了,没过去找麻烦,眼看着姜秉仁开门将余锦年放了进去,紧接着房门紧闭,砰的一声,似将他心口的那道墙也钉牢了。 开完门,姜秉仁又挂着张哭朽的泪脸,趿拉着鞋,慢悠悠七老八十似的扶着腰趴回了床上去,脸朝下大气没有一个,俨然似个死人了。 余锦年端着食盘:“要不要喝粥?芝麻蜜糖粳米粥,配了现炒的五香肉松,又滑又嫩,香死了!别人都没有,独你一份呢!” “不吃。”姜秉仁闷声。 “还有乳汁鱼汤,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姜秉仁丝毫不为所动。 遇上病人,余锦年总是很有耐心的,他问:“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人是五谷杂粮所,再生气也不能不吃东西呀!再说了,你占了我们的床,那我和阿鸿去那里睡?” 姜秉仁拗死了不肯起来,恨不能直接在床上化成一块石头,也免得再出门去见那个禽兽东西:“你们、你们去春风得意楼,有很多房间,你们随便睡!” 余锦年实在无奈,只好说:“那你好歹说说哪里不舒服,我配了些药,你过来我跟你讲讲都如何用,今日就该用上,能少吃不少苦。” “我哪里不舒服你不知道?”姜秉仁终于动了下脑袋,偷偷转出一只眼睛来看,见余锦年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这才蠕动着坐起来,然屁股还疼,不敢直接挨在床板上,只能姿势扭曲地僵着。他在房中哭了这半天,头发早乱了,发丝湿黏在脸上,衬得眼下绯红一片,他小声问,“你们睡在一起,每天都这样疼吗?这样的疼,你是如何受的……” 他神色严谨,似是真的想跟余锦年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余锦年怔了瞬,想说不,他们根本还没进行到那一步,但看姜秉仁这般委屈可怜,生怕自己说出来这位小少爷又该闷头大哭了,只好硬着头皮胡扯:“啊,是啊,刚开始是很疼的,但是习惯了就好了。得用些脂膏、香油什么的,你整日勾些男男女女出双入对,这你总该知道罢……” 听说人家靠这种活计谋生的,不仅轻轻松松,还十分舒爽。姜秉仁以为自己就算被人糟蹋了,也能当做被禽兽舔了一口,谁想他和人家不一样,疼的这么撕心裂肺!这时听到余锦年也说疼,心道,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会疼,心情才好了那么一点。 余锦年趁此机会语重心长:“姜小少爷,倒也不是我气你,你整日糟蹋别人,今儿个被人糟蹋一回,该知道人家有多疼了吧?” 姜秉仁巴巴地看着他,一脸狐疑:“我什么时候糟蹋人家了!” “姜饼人,你不会……”余锦年一下住了嘴,他不禁惊异,低声道,“那你那些风流名声是怎么来的?你难不成在倚翠阁、莳花苑时,就只是跟人家姐儿哥儿斗牌?” 姜小少爷终于听懂他在说什么,瞬间涨红了脸,强辩解道:“谁说的,我还见过!” 余锦年追问:“就只见过?” 姜秉仁被他盯看了一会儿,到底没了底气彻底落败,委屈着脸说:“他们那里……太丑了,还没我的好看,做什么非要和他们一块做那个事,脸好看只看脸不就行了?斗牌没意思吗?他们说话可有意思了,比外头那些人有趣儿多了!” 余锦年:“……”所以只是因为人家的都没他的好看,怎的这般自恋。 呵,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信安县纵横多年的小螃蟹,荤素不忌的姜少爷,原来徒有名声在外,有贼心没贼胆,是个只敢耍耍黄腔、调戏调戏姑娘的空谈派,泡在勾阑里只是为了跟一群漂亮脸蛋打牌斗酒、谈天侃地。 “喜欢漂亮美人有什么不对!”姜秉仁还觉自己理直气壮,“再说了,我只是想想,耍耍嘴上功夫,偶尔看看图册,又没真去强捆人家。你看我也喜欢你、喜欢季公子啊,那我不是悄悄喜欢吗,我强你们啦?哪跟那个禽兽混蛋王八蛋似的,他来真的!他……他疼死我了!” 余锦年道:“做梦,季公子是我的了!” 姜秉仁:“……我也没跟你抢啊。” 姜秉仁这厢揉着腰,在屋里一口一个乌龟王八蛋,把外头扒门的石星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他骂痛快了,才真觉得有点饿,后头又疼麻木了,心里纠结了一会就主动跟余锦年要粥吃。香糯的芝麻蜜粥,缀上一把松散的五香肉絮,闻着香,吃起来也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把碗吃空了。 他还想要,兔子似的湿漉着一双眼睛,余锦年却不给了,到底是为他好,不然吃太多,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他自己。 吃饱喝足,余锦年知他好玩,遂拿出一捧珍珠、一捧金珠,各放在一只空茶盏里,又在纸上纵横交错画了许多方格出来,晾干了,铺在软绵床铺上,一方执白、一方执金,教他玩五子棋。 姜小少爷红着眼睛,听他说起一个新棋戏,果然暂时忘却了烦恼,趴在床上与他耍起游戏来,他新上手,总要先输几把才能明白这游戏的精髓所在,可一旦弄明白了又难免上瘾,越挫越勇,拉着余锦年从天明玩到擦黑。 两个少年躲在房中玩得天昏地暗,殊不知门外一个如风俊雅、一个焦头烂额,都盯着房门翘首以待,各自揪心着自家的小可爱。 季鸿低头扫过扒门的某侍卫,问道:“究竟做了什么?” 石星不敢对主子撒谎,却也不好意思直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就是把什么东西放什么东西里了,那样呗……”他说着左手食指拇指圈成个圈儿,用右手食指从圈里穿过,低声道,“嗯,就这样……” 季鸿皱眉看着,平生头一次有了不理解的东西。 余锦年在窗前支起一只安神的线香,姜小少爷闹了一天了,身体又伤着,很容易疲累。玩够了,余锦年一劝他上些药膏,他起先还挺听话的,待余锦年背过身去,就悄悄褪下衣裤给自己上药,可突然之间也不知怎的了,他又痛骂一声“禽兽王八蛋”,扑在被子上凄凄惨惨戚戚:“你都知道要用香油脂膏的,他就只知道糟蹋我,就是个禽兽!” 余锦年:“……”怎么又开始了。 滴答掉了一会儿泪珠子,余锦年老妈子似的哄了一会,姜秉仁终于是累极了,拉长了眼皮昏昏欲睡,手里还攥着几粒充当棋子的珍珠。余锦年小气得很,一个子儿都不愿意漏给别人,正将他手里的珍珠抠出来,一不留神就被对方拽住了袖子,听他睡梦中皱着眉头呢喃道:“你最有趣,你跟我好……” “可我已经跟别人好啦!”余锦年小声道,给人盖被时视线不小心掠到他微敞的衣内,见白嫩豆腐似的皮肤上掐着几个青红印子,可见昨晚如何放荡不羁。他浑身一麻,忙捧着两盏金白珠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一拉开门,骨碌自脚边滚进来个人形。 石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拽着余锦年出去悄悄问:“如何了?身上伤可还好?” 余锦年努努嘴:“睡着了,还好没烧。只是药膏不肯用,我都配好了,你都拿回去。这个是外用药膏,好说歹说也让他涂上点;厨下还有苦参,你且每日熬出一盆来,用温水稀了让他坐在盆中。另外,这两日尽量少走动,吃得也叫后厨做的绵软些。” 他吩咐完用药的事情,又老气横秋地对石星谆谆教导:“别再欺负他啦,就是个寂寞无聊又嘴硬的小孩子而已,还没尝过春光滋味呢就被你辣手摧花了,可怜死啦!哝,这会儿哭着骂着就睡着了。” 石星听懂了,脸上露出了一片惊喜,他点点头,敛好了衣襟默默走进去,到床边一看,小小一只蜷在被子上,脸色发白,一双眼皮红的似小兔子,白白嫩嫩的面皮上还挂着道清淡泪迹,脸还是那张天生骄纵的脸,却没有往日那股骄纵气了,此刻正软弱无力地闭目昏睡。 他一瞬间又泛起心疼。 昨夜真是个意外,他怒火冲心,脑子里浑浑噩噩,姜秉仁又喝了不少酒,半推半就,两人就这么成了事,第二天醒来,若不是被姜秉仁一声吼叫惊回了魂儿,他至今还没回过味来呢。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来,又格外注意不要碰到他难受的地方。姜秉仁睡中被人晃动,觉得不舒服,却也没醒透,只稍稍蠕动了一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把头窝在对方肩窝里继续做梦。 两个冤家乘夜色而去,余锦年终于要回了自己舒适的床榻,他重新收拾了一套干净的被褥铺好,一头栽上去,舒爽地在被子里打了几个滚。 人从床那头滚到床这头,忽然腰肢陷入了一个宽阔的手掌中,阻止了他从床榻上直接滚下去。他揪下脸上的被子,仰头去看杵在床边的男人,暖烛微跃,房间里还有残余的安神香的味道,令人身心俱怡,他笑吟吟地蹭到人身边,要跟他一起玩五子棋。 季鸿捏着一粒金珠,白的手,金的棋,柔腻出一圈温和的光芒,余锦年看他看入了迷,怎么瞧怎么心生欢喜,如此良辰美景,正待他上去一亲香泽,忽地听季鸿一脸思索道:“把什么放什么里面,会受伤出血?” “啊?”余锦年愣住,如临大敌,“谁教你的!” 季鸿:“石星。”说着又比划出那个拈圈穿洞的手势。 余锦年躲躲闪闪,故作无知,耳颊却臊红了,心里骂了石星百八十遍,直道他祸害了饼人兄还不够,还要来祸害自己,嘴上却嘟囔:“不知道啊,什么意思啊。别想啦,还是睡觉罢!明天就腊月初七啦,我们还要去采买年货,还要准备腊八粥。” 季鸿搂起少年:“嗯,好。” 他心中愉悦,也不多做深究,因为这将是第一个与少年一起度过的年节,季鸿往年从未觉得新年除夕是这样得令人期待。 第77章 七宝五味腊八粥 到了腊月,就是进年了,各方都要热闹起来,但热闹是归热闹,却是分毫乱不得的,哪日祭拜先人,哪日供神礼佛,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若是记错做错了,是要被小心眼的地仙记在簿子上,上到天庭去告状的。 腊八日是腊月里第一个节,这日的信安县早早就醒了,阶上薄布白霜,口鼻间呵出的气都冒出了白花花,就连猫儿狗儿都爱蜷缩在灶屋里头不出来,冷兮兮一个世界,唯有人爱一大早就出门四处走动,遇了街坊,顶着满口白气相互打个招呼。 风来的毫无征兆,像是要落雪了一般,呼呼飒飒地挂了一整夜,有些人家窗纸薄的,还径直刮裂了几个洞出来。 传说这日好有恶鬼邪祟作乱,须得有五谷赤豆镇压辟邪着,故而家家都熬起了七宝五味粥,城外大小寺庙也都支起了大锅灶,敞开寺门,为往来信徒分赠腊八佛粥。大夏人信仙崇佛,腊八这日,人们更是要格外虔诚一些,即便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观小庙,也会偶尔进来几个人,落落脚,吃一碗道长亲熬的善粥,回赠一把五味豆。 今日,距信安县两座城池的郊外,一座破落得濒临倾倒的小道观中,便破天荒地来了三五个远行客,胯下枣红马,金镳玉辔,精铁的马掌硬邦邦踩进了道观前的小园子。观里老道士和小道士奔出来一瞧,见了地里左一个坑右一个洼,几棵小苗东倒西歪,好险气得当场吹胡子升了仙,拍着大腿痛心疾首道:“老头子的菜园子哟!我的萝卜苗!我的早油冬!” 后头这才姗姗来迟又一匹,马儿乌黑油亮,上头的人一身飒拓骑装,红得耀眼,肩上裹着件儿被风扬起来的氅衣,看着不若凡夫俗子,贵气逼人。那黑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吓得道士老小瞬间闭上了嘴,只心里干嚎自己辛辛苦苦好容易发了苗的萝卜白菜,全叫这群纨绔给糟践了。 “二哥!”毁了菜园子的公子哥儿抚着马儿,回头喊了一声,嗓音中蹦着掩不住的欣喜,“你太慢了!瞧我这新得的马,可真是好,竟比二哥你那宝贝疾风跑得还快!” 红衣公子慢悠悠停下来,眉头一皱:“还不滚出来。懋弟,下马去与人家赔礼道歉。”又抬起头,温和款款地对那道观老小说:“愚弟鲁莽,纵马毁了先生的菜园,我先替愚弟向二位道歉,这园中一应损毁,我们定会赔偿。” “啊?”对方塌了嘴角,这才留意到道观前一老一小,嘴里嘀咕道,“这是菜园子啊,我还以为是片杂草……”又被二哥瞪了一眼,他才巴巴地跳下马来,老老实实跑过去,诚心诚意地说了声“对不起”。 红衣二哥下了马,后面自有随从上来拴马,他走进园中,掏出一兜银珠道:“道长,稍北处下了雪,我们几个顶着风雪而来,见此处有间道观,便想进来避避风寒。这些俗物,权当是替舍弟赔道长的园子了。” 这袋子银珠莫说是赔他们菜园子了,就是翻修一下道观都不成问题啊。 闵懋忙缩头缩脑地朝后挥挥手,生怕二哥一个不待见,把他的马宰了赔给那道观老小做肉火烧吃:“诗情画意,还不来把琥珀牵出去!” 琥珀就是他心得的这匹枣红宝马,毛发红得油亮,本是威风凛凛的一匹骏马,却平白套了个娇滴滴的名字,这品味,比起二公子那匹肃穆庄严的疾风来,可不知差了几百个层次。 诗情、画意两个老大不乐意地哄着琥珀出了菜园子,与疾风栓在一处。 许是物似主人形,琥珀一见了疾风,哪还有那股凛然嚣张、毁人菜园的气势,恹恹地塌下了架子,低着头嚼脚边的一簇杂草。反观其主人,此时也狗腿子似的跟着红衣公子进了道观,笑眯眯的一口一个“二哥,二哥”,巴结之心昭然若揭,就连诗情画意都很是看不下去。 那小的诨了些,可这“二哥”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话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老道士尽管心中对他被毁的菜园有一百个舍不得,却也实在挑不出这红衣公子的错处来,毕竟人家歉也致了,钱也赔了,再抓着不放委实是泼妇行径,有损道家清名,只好笑着把人迎了进来。 又恰是腊日,便用小碗各盛了一碗腊八粥给他们驱寒。 那小道士用食盘端着几碗,去送给守在外头的几名随从,诗情画意都是跟着闵懋野惯了的,见那娃娃才七八岁的样子,手脸都肉呼呼的一团包子样,甚是可爱,遂逗着玩了起来,又掏出几个路上买的小玩意哄他笑。 观里甚小,挤挤巴巴地奉着三清像,也都落了颜色,脸上的彩泥片簌簌地往下掉。闵懋这人一身娇惯气,从没吃过钱财上的苦,自然瞧不上这几尊掉色儿的三清像,更加吃不下碗里黑糊糊泥巴似的腊八粥,但他只敢心里嘀咕,是万不敢说出来的,因为二哥闵霁崇道,他要是敢对三清天尊口出狂言,怕是当场就要被二哥罚抄三百遍清静经。 闵霁上了香,才坐下来吃那碗卖相奇差的腊八粥,闵懋发誓味道绝对很烂,都熬糊了,一股子苦味,但他二哥偏就有本事吃得礼数周全,连个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慢条斯理吃完了,才抬起头问道:“道长,这山下可有能落脚的客栈?另外,此去信安县还有多少日程?” 闵懋见他终于说到正题,不由绷直了身体,竖耳以待。 老道长道:“去信安县倒是不远了。前头下了山,见了岔路向右去,沿着那路向前行,约莫傍晚就到了盘田镇,出了盘田镇再走三两天,就是信安县城,你们有马,还能更快些。今儿个是腊日,盘田镇可热闹着呢,这时去,还能赶上腊八节的庙会。” 那小道士跟诗情画意玩够了,兴致勃勃地跑回来,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瓷哨,吹起来呜呜的响,他一头扎进老道士膝头,捏着哨子,指着观外高兴道:“师父看呀,是用腊八粥换的!” 老道士见那瓷哨精致得很,上头烤了图案,有雀儿有樱桃,颜色鲜艳,纤毫毕现,哪是他们这种穷得连腊八粥豆都是下山借来的破道观玩得起的,忙伸手去讨:“这是大人们的东西,怎的好乱拿,快还给人家。” 小孩子性子好玩,自然不愿意,闵霁眼中微笑,开口道:“无妨,既是他们送的,就收下做个小玩意儿罢,也不值几个钱。”说罢起身告辞,准备去前头的盘田镇落脚。 “哎这可是谢谢各位老爷了!”老道士感恩戴德地送他们出去。 刚上了马,闵懋忽地一叫,似是剐蹭到了哪里。 闵霁问:“怎么了?” 闵懋举着爪子给闵霁看,愁眉苦脸道:“这一路轻装上阵,什么东西都没带在身上,又不好好休息沐浴,我这手冻得脆薄,方才扯起缰绳,被硬刺剐了一下,竟直接破开了!这越了冬,准要疼死啦!” 老道士献宝似的道:“小老爷莫急,听说那信安县里有个小神医,这些子疑难杂病找他最管用了!前儿个信安县里的什么夫人太太的,听说气儿都没了,都让他给救回来了,能活死人呐!裂个手,不算什么。” 闵懋最爱听这些稀罕人事,忙又问:“还有这等奇人,他在何处?” 老道士说:“进了城,西街市口一碗面馆的余小老板就是。”闵懋更来兴致:“这真是奇了,我们正是要去一碗面馆寻人的!你可知——” “走了。”话还没说完,旁边闵霁一挥缰绳,一骑绝尘而去。闵懋忙收了声,两腿夹了马肚子,哒哒地追了上去,“怎么突然跑那么快!也不等等我?哎呀,二哥……” 他们且在路上飞驰着。 此时一碗面馆后厨也热火朝天地忙碌,炉上腊八粥是昨夜间里便熬上了的,头一天,余锦年便用十几个盆子装了诸如干莲子、栗子仁、胡桃仁、松子、杏仁,以及花生、红豆、桂圆子,还少不得葡萄干与大红枣,还有其他三两豆件儿,都是亲手洗净了,一粒一粒地褪了皮,撕了外衣,干货用清井水稍微浸泡过,桂圆红枣则剖开撬去了核,夜里便与香白米一起煮上。 腊八粥里颗颗是宝,健脾养胃自不必说,各类补肾保肺的果仁,还有补血和中的豆类,对胃肠更是有促进消化和蠕动的好处。 今日掀了盖,锅里香气浓郁,米粒都开了花,豆类干果们看起来圆圆的仍具形态,但用杓背那么一碾,就瞬间化成了粥泥,吃在嘴里又糯又软,因着下了西来顶好的葡萄干和大红枣,粥里本身带着淡淡的甜味,也就不需要再入糖块画蛇添足。 浓浓稠稠一大锅,冒着各类果仁的轻盈香气,饶是荤食的小叮当见了,都不免想探头进去瞧一瞧真容。 余锦年赶忙将猫爪子一探一探的小叮当抱走,塞到过来送盘子的段明怀里,叫他将猫抱得远一些,又说今日前堂人多热闹,不如就抱到前头柜上,让它也发挥发挥余热,做个有用的招财猫。 这日家家户户都做了腊八粥,只是各家的用料不同,但似一碗面馆这般不心疼的,一口气往粥里下了十多味料,可真是全城第一家。而且这腊八粥,往日自是也能做来吃吃卖卖,不过唯独在今日,却多用来熟邻间相互馈赠,意在平安吉祥、五谷丰登。 因此七宝五味占齐全的一碗面馆的腊八粥,在这寒冬腊月的信安县,就显得格外奢华,此等豪气,就算是百花街上的春风得意楼也稍逊一筹了——当然此时的春风得意楼小主人也无心和他攀比这个。 先前腌的青皮鸭蛋也好了,余锦年开了腌鸭蛋的坛子,捞出一批蛋洗净煮熟,或按颗或按份,拿到前头去卖,配着粥吃又是一种享受。 五谷飘香,许多走过一碗面馆的人都被店里传出的粥味吸引住了,又听说那腊八粥不单卖,便都坐下来,点上个便宜小菜,就为吃这一口捆绑赠送的七宝五味粥汤。这粥厚实浓稠,甘甜香糯,一口顶得上别家店里的三口,盛粥的碗又大,实诚得让人不敢相信,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免费,仅这一条,就让这碗粥的口味翻了两倍。 余锦年自然不是傻大户,他又不是开寺庙道观的,热爱给人施粥玩,只不过今年他自家赚得盆满钵满,医道夙心上也迈出了前进的步子,还拐到了季鸿这般风华美人镇店……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眼下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就很滋润了,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心里高兴,当然也愿意回馈一下支持他生意的食客们。 所以今日但凡来一碗面馆吃饭的客人,都能免费获赠一碗奢华版腊八粥。而且周围街坊四邻,也都先后收到了一碗面馆送去的腊八吉祥粥,做个人情来往。 总之,就是开心就好。 余小老板高高兴兴了,店里其他人也都轻快起来,跑堂传菜都平添了一把子力气,他们这般大方,别人自然也不会忘了他们的好,送出去的人情粥很快就有了回音,左一份五谷粥,右一份七宝汤,小食盒将一碗面馆后厨堆得满满当当,怕是今儿个一整天,他们都得吃粥吃到撑了,还有送雀儿头的。 雀儿头余锦年以前是没见过的,他咬了一个,原是和饺子是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形状不太相同,饺子似耳朵,雀儿头则是圆圆的上头捏一个尖儿,真还像雀儿的尖尖嘴,馅料倒是寻常,萝卜白菜、核桃豆腐之类。清欢与他讲了讲,他才明白,这也是腊日里讨吉利的小物什,吃了它,明年雀儿就不会乱吃地里的粮食。 店里的食客们说,今日下午城北那边有跳傩戏的,东西两街的坊市也都开张,城里城外进来卖年货的数不胜数,因为今年冷得过分,还有不少北地来的皮毛客,背着各色貂皮、狐皮、兔子皮制成的毛裘大衣拿来卖,四周的镇子村子也都上来了人凑热闹。 余锦年听着热闹,心动万分,他正好也要去办年货,到了下午,就放了清欢他们的假,各自爱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反正到年关了,他对钱财上又没有很强的功利心,回房间数了数自己剩下的私房钱,顿时更加心大了,心道,就算剩下半个月他们关门不做生意,也足够他们几个胡吃海喝的。 嗯,很有一种混吃等死的咸鱼思想。 一碗面馆众人聚在一块吃了腊八粥,分了五味豆,热热络络的算是过了腊八节。 一吃过饭,清欢段明两个就带着穗穗先出去撒欢了,两大一小,清欢牵着穗穗东瞅瞅西看看,闹得不行,段明则又木又羞,看着是想靠清欢近一些的,又怕被发现,活像是刚刚成婚的小夫妻。余咸鱼瘫在店里伺候完了最后一批食客,又等二娘吃下药睡着了,才关上店,与季鸿一起出去逛街置办年货。 此处不似前世,前世商户都奔波劳碌,即便除夕当日也能现买到东西。这里一切都慢悠悠的,时间整个儿都拉长放慢了,一天的事情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致致地办。再保不齐翻翻黄历,诸事不宜就呆在家里,咸得天经地义,懒得顺理成章。到了过节,早早就欢天喜地的闭门歇业,热闹还是热闹的,却要在自个儿家里热闹,在出门放炮的街口间热闹,在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嘴里热闹。 余锦年虽尚在襁褓便被养父收养了,但怕寂寞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没人陪着虽然不会大闹天宫,但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害怕孤独的。所以过年是他最期盼的时候,唯有这时候,养父余衡才会抽出几天时间专门来陪他,而他也会格外认真地筹备好一个红火热闹的年。 如今一碗面馆里每天都是欢快的,但余锦年对节日的期盼仍没有降低,依旧认真地想做好每一个细节,过一个让所有人都开心的年。他掰着手指头盘算要买的东西,家里米面倒是不缺的,火腿也还有很大一条,还消买些腊肉腌物鸡蛋,年节吃的小零嘴,裁几丈红纸好回来写对联,炮仗之类的更是得备一些,此外笔墨也缺了,多少补充一点…… 一路走来,季鸿与他说的话他倒是没听到多少,只自己低着头数东西了,差点一头撞了人家的摊子,亏得季鸿将他拉了一把,才没叫他与人家笼子里的鸡打起来。 余锦年不好意思,忙从篮子里摸出一包辟邪五味豆给鸡贩,这五味豆与腊八粥的原料差不多,是五种豆类锅中用盐干炒熟,放在袋子篮子里,好在腊日里相互赠送,爱吃的随手扔在嘴里,脆生生嚼得咯嘣响,不爱吃的装身上辟邪也成。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身上装着五味豆,恰巧这鸡贩是从乡里来的,走得早,出门就忘了带豆儿,那鸡贩本来就不记仇,收了余锦年的五味豆也高兴,他手头虽没有带炒好的豆子,却直接回赠给了少年一颗鸡蛋。余锦年见旁边卖干果的阿婆和善,也随手送了阿婆一包,阿婆笑眯眯的给了余锦年一包自家炒的咸黄豆。 说这些乡民们热情也好,朴实也罢,反正余锦年还挺乐呵的,一路逛一路送,未多时篮子里的五味豆送光了,却收到了各色各样人家回赠给他的小东西,虽然都不值钱,但都是大家的心意,这么一圈下来,好像整个集市上的人都认识他了,走过去都会跟他打招呼。 季鸿跟他后头做个提篮大使,无奈笑道:“你可真是……” “嗯?”余锦年回头看他,也笑吟吟的,嘴里叼着一根方才卖糖大叔送他的麻糖杆,他用上下白齿夹着糖杆,眼睛弯弯。 季鸿心中悸动,却不能大庭广众与他亲密,只能靠近了,宽阔衣袖里勾牵着彼此的手。他的手凉,而少年的手滚烫,两人的温度相互融和,腻成一团不分你我,周围闹闹哄哄,季鸿微微低下头,指尖摩挲着余锦年的掌心,又忽地掐了一下:“让人爱不释手。” 余锦年得意道:“那你就不要放开嘛。” 两人你来我往撩得冒火,就差现在即刻回家爱不释手去,这厢一抬头,瞧见个许久日子没见的人,对方似乎也在挑选年货,身后的小厮手里已经提了两条腊肉。 那人也看到他们了,于是拨开人群走过来,僵硬地抿着嘴笑了笑:“季公子,余老板。” 余锦年道:“严大人,好久不见。还没恭喜五小姐出嫁大喜。” 严荣看起来也没多喜,忽然却说:“过了年,我便要回京了。” “是吗,”余锦年笑说,尽量做到知书达理,毕竟对面这个可是一口一个礼义廉耻的校书郎大人,“那就提前祝严大人一路顺风了。” 严荣好像很不开心,似个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没要到自己想要的糖果子的小孩子,眉心拧巴着,就像当初在春风得意楼,在那扇屏风后初次相见时那样拧着,不过眼里戾气稍减,看上去没当时那么难看了。但讨厌的人不会因为突然变好看了一点就能让人喜欢,那些骂他的话也不会因为几次推杯换盏而蓦然消除。 于严荣来说,余锦年做到了一个医生、一个厨子该尽的各种本分,甚至还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情,他自问是问心无愧的。更何况,在场没人是小孩子了,余锦年也没义务讨他高兴,是故仍是那副你爱说不说、我爱听不听的模样:“严大人还有话想说?” “……”严荣似乎噎住了,他喉咙一滚,好像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盯着余锦年瞪了片刻,忽地又一翻白眼,甩甩袖子道,“没话可说。你既都祝我一路顺风了,我就祝二位龙凤呈祥、夫唱妇随、鸳鸯比翼罢,希望二位早生贵子!” 好嘛,字字讽刺。 不过也罢,本就是以相互嫌弃开场,再以相互嫌弃告别,首尾相应,减免了许多不必要的辞离和矫情,我看不惯你,你也无须看得惯我,有何不好,简直太好了。 余锦年翻遍了篮子,终于从角落里抠出一包仅剩的五味豆,因是压在许多东西下头,摸了摸好像里面有些碎了,他也不管那许多,伸手递给了严荣:“好歹是腊日,既然见着了也算是熟人,这个给你罢。” 严荣接过,手指头下捏了捏,豆子确实都碎了,捧着包碎豆子愣了半晌,他才想起来浑身摸索,又回头去看两个小厮手里提的东西,都是些大件儿年货,一样能馈赠的腊日吉物都没有。 余锦年看他找来找去,摆摆手说:“算了罢,我不要你的回赠了。希望你下次见了我,少骂我两句就行。” 严荣像是吃了黄连,眉心的麻花拧了半天才散开,凶狠狠道:“记着,下次肯定还你!” “……”余锦年回头,看他领着两个小厮快步走没了影子,纳闷道,“这个人奇不奇怪,我见他为难没东西送我,好心解围说不要了,他又生什么气?整日跟气包子似的,老得快!” 季鸿笑道:“谁知道呢,约是觉得在你这丢脸了。” 余锦年歪着脑袋看他,嘀咕起来:“每次见面都是他骂我,他有什么脸好丢。” “你也是好脾气。”季鸿搂向他的腰,“好了,走罢。” 两人转了两三个街市,走的脚都有些磨疼了,还去北城看了敲锣打鼓的傩戏。这时节已有人在卖冰,此时信安县冷归冷,霜也有三两层了,但尚未结出厚冰,河道里也只是夜里薄薄冻上一层,白日太阳一晒,又有些要化的意思,这些冰约莫也是用硝石制的。 但买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因为今日打的冰叫做腊八冰,据说吃了腊日的冰,就不会生病,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说法。 但这卖冰的哥儿却是个聪明的,跟旁边一个卖甜腊粥的老头儿贴一块卖,那老头儿也不知是味觉减弱还是手抖了的缘故,粥做的甜得死人,但要是老头儿的甜粥配上他的腊八冰,却成了道冰饮,像夏日的红豆冰一样,甜殷殷凉丝丝。 余锦年也凑热闹来了一碗,边捧着吃边抄着近路往回走。咂凉的天吃冰饮,吃得人龇牙咧嘴,说不上是享受,但是有一种莫名的刺激,就像是非要跟老天对着来干,一边哆嗦着一边爽,看得季鸿直问他“何必呢”。他不理解余锦年的爽,余锦年就含住了一小块冰,趁着在牙齿间还没化掉,脚尖一踮堵上了季鸿微张的唇。 冰化在季鸿的舌面上,似针扎了一下,冻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余锦年只顾着笑,一个错身就被男人拽了过去,被挑了唇缝,里头冰冰凉像是闯进了一口冷窖,但不多时就热了起来。 还没爱不释手,先爱不释口上了。 那碗冰腊粥因为他俩磨磨蹭蹭,最后都化成了水,稀稀淌淌的,也不如何好吃了。余锦年本着自己买的粥,跪着也要吃完的原则,在抵达自家店前时,终于勉强喝下了最后一口甜粥水,并吐了吐舌头。 此时天已黑了,店门仍然紧闭,清欢几个好像还没回来,也不知道野去哪里玩了,听说城外又有庙会,估计肯定是去看杂耍了。 周围黑暗游溢,又没得什么人,余锦年就开始动手动脚,黏豆包似的缠着季鸿,仰着头噘嘴:“来一个嘛,就香一个。” “有人。”季鸿无奈道。 余锦年不饶他:“哪里有,我都看过了。” 季鸿:“真的有,回头看,脚底下。” 余锦年半信半疑地转过身去,蓦地店板下头、黑黢黢的阴影里,亮起了一双猫似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那东西很小一团,缩成个球,只脖子顶上脑袋圆溜溜的支着。他吓了一跳,走过去仔细瞧了一眼,又是吃了一惊:“姜小少爷?你怎么蹲这儿了?” 姜秉仁鼻子里抽了几下,忽地张开嘴,“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好嘛,刚走了个气包子,又来个哭包子。 第78章 响皮肉 余锦年忙打开店门将姜小少爷迎进去,小跑着把他和季鸿手里的东西胡乱地往后院一堆,便一手端着刚泡上了桂花蜜茶的小茶壶,又端一盘软糯点心,去哄姜饼人。 先前他还能幸灾乐祸一下,毕竟强人者人恒强之,后来知晓他只会纸上谈兵,就是个嘴皮子功夫厉害的小纨绔而已,余锦年心里的天平就隐隐有了动荡之势。这么想着,他又细细观察了一下姜小少爷走路的姿势,还好,很正常,看来上次的伤已经好了。 心里这才稍稍放下些。 姜秉仁本就是娃娃脸杏仁眼,平白看着就一副无辜可爱之相,一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颤得人心肝疼,他心里的称当下咣当一声,彻底歪向了一边,一边暗自骂起了石星,一边想道,要那人又把人给欺负了,这回说什么都要狐假虎威一下,叫季鸿去动动他们那个金规铁律的季家家法。 余锦年把点心放下,推了桂花蜜茶给姜秉仁:“好了好了,别哭,嗓子都哑了,喝点桂花蜜润润喉罢。你与我说,是不是又被他欺负了?” 季鸿收拾了少年胡乱扔作一气的杂物,到前堂来,看见两个半大少年兜头在一块儿,一个哭一个劝,余锦年自个儿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东西,哄起人来还颇有些过来人的意思,只是话有那么一点糙…… “男人都是大屁眼子,大猪蹄子!你别哭,他欺负你,你就砍了他的手做下酒菜!他要是又强求你,我们就剁了他那东西,做生切象拔蚌吃!” 季鸿:“……” 姜秉仁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抽噎道:“不是……你不要骂他,他没欺负我……” 余锦年奇怪他竟然向着石星说话:“那是怎么了?” 姜秉仁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委屈道:“我整日在家养病,春风得意楼每天都是各种荤菜飘香,我吃的却都是什么玩意儿?碾碎了的豆腐煲,浆糊似的黄米粥,剪烂了的小白菜……我说什么了吗,我今天就想吃坛子肉,不行吗,他又给我拿来一碗闷豆腐!”他抬头看看余锦年,气呼呼道,“吃不饱就算了,他还要非要拉我出门去看戏,我哪有力气啊!于是一生气,就叫他滚,说再也不想看见他……” 他说着,眉眼已可见的速度迅速拧巴起来:“他就真走了!” 余锦年看完那封信,又把信拿给季鸿看,信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一点都不像季家侍卫的快准狠风格,写的婆婆妈妈,堪称长篇大论,连姜小公子夜里睡觉踢被的恶习都拎出来单写了百十来字,又写姜小公子吃饭贪热贪凉的习惯不好,刚吃完就歪在榻上不动的习惯也不好,生了病不肯吃苦药的习惯更坏……最后歉意和谢意又涂了一张纸,剩了多少私房钱,也都留在春风得意楼的账上,做这些日子在姜饼人那儿白吃白喝的欠钱。 如此这般,活像是姜家啰啰嗦嗦的老妈子。 姜秉仁义愤填膺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嫌弃他不给我吃肉,他就这么多话来说我!那么宽的胸,怎的生的这般小气!” “那……”余锦年试探地道,“姜小少爷是想?” “我等他好久都不回来,账上也真多了几十两银,我给他的衣服都洗好了晾在绳上。我出去找了,戏楼没有、茶楼没有,街市上都找了遍,我们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姜秉仁伸手抓着余锦年的袖子,仿佛抓的是有求必应的菩萨,“你不是说过他是季公子的人吗,季公子肯定知道他在哪儿。你,你让他回来,之前的事本公子就……既往不咎!” 说的话颐指气使的,可眼睛里却明汪汪地蓄着一腔水,余锦年认识这刁钻跋扈的小少爷这么久,却也不知他竟是个这么容易就哭的人。这样的人一哭,谁能抵挡得住?余锦年当即回头看了看季鸿,季鸿微微摇摇头,这意思是石星并没有来找他报道。 这可就…… 姜秉仁是怀揣着满腹期盼而来,他顺心如意太久了,想要的东西鲜少有得不到的,得到了又鲜少有能再失去的。他就像是一根拔入青天的笔直小松,蓄势待发,春风得意,石星却成了他节外生出的那一捋歪枝。他起先不想要,恨不能将这枝剪去,后来渐渐看这枝顺眼了,却又悄悄摆在心里欣赏,不屑去夸,还时常褒贬。 左右这枝是长在他身上,还能自己把自己砍了去不成? 还真就奇了,这枝就这么狠的心,咔嚓一剪子,扑进了脚下层层叠叠的雾瘴里,再也瞧不到了。 最后的祈愿落了空,姜秉仁心里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悬在眼眶里的小豆碎下来,却又不是方才在店前那样故意引人注意的嚎啕,而是不出声的,紧紧抿着嘴,用力往回憋,可是泪花儿哪能这么容易憋住,一旦断了线,就只能噼里啪啦前赴后继。 这小模样,心都碎啦!余锦年手慌脚乱地扯自己袖子给他擦脸,半晌才想起来袖子脏,擦眼睛委实不合适,恰好季鸿体贴,抽了条软绢出来递给他。 人说女子是水做的,余锦年看这位姜小少爷也差不离了,径直坐在一碗面馆前堂哭了小半个小时才止住,要说之前嗓音只是有些欠润,那这回可真就像是在砂砾里滚了一遭,说话时仿佛喉咙里裹了一团沙子,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魂不守舍道:“我走了。” “别走了。”余锦年下意识说,他心坎子软,见人这样恍惚,怎么放心得下,“你上次不是想睡我的床吗,今天给你睡,就歇在这罢。” 姜秉仁低着头往外走:“那你们就没地方睡了,我反正都不讨人喜欢,还是走罢。” 怎么就突然懂事了呢。 余锦年拉了下他,没拉住,就被那小少爷挣脱了,眼看他走进了扑朔夜色中。可看那去的方向,好像也不是春风得意楼,他生怕姜秉仁要做什么傻事,连忙扯了扯季鸿的袖子:“怎么办啊?” 季鸿回头,远远见街道深处走来个人影,他轻轻拍掌,那人影倏忽窜了过来,竟是段明,他吩咐道:“去,远远跟着姜少爷,看着他些,人睡下了再回来。”段明领了命瞬间闪去,之后过了老大一会儿,清欢才带着穗穗跑回来,气喘吁吁道:“那木头,怎的跑那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不过她也没深究,兴冲冲地掏出几团丝线:“年哥儿你看,今儿个坊市上来了个卖丝线的,又柔又韧,颜色还好。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个佩刀的绦子吗,上次我用自己的丝线打了一条,不怎么好看,就没拿出来给年哥儿瞧。这回定能给你织一条配得上那把小弯刀的绦子!” 姜秉仁那有段明跟着,余锦年也就不操心了,人家的事都是人家的,他再劳心费神都是个外人,还是跟自家过好日子才是正理儿,于是转眼就高兴起来,跟着清欢去挑颜色。 这事之后,余锦年原以为几天半月里是瞧不见春风得意楼的那位小少爷了,谁知打第二天起,姜秉仁过了晌午,就日日来一碗面馆报道,比隔壁叫啼的老公鸡还准时。 店里腊八粥明明是不赚钱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县城里有了些口碑,每天都有人专门来品尝,余锦年是个不够狠心的生意人,玩不来饥饿营销那一手,只好又多煮了几天七宝五味粥拿来卖。 姜小少爷就每天一碗七宝粥,配一碟酱瓜,在店中坐一下午动也不动,时常滴溜着一双眼睛打量来来往往的食客,直到傍晚店里打了烊才起身离开,有时心情好,也能抬抬贵臀,借着帮余锦年收拾碗筷的理由,钻到后院去侦查敌情。 可怜见的是,姜秉仁那小肉包子竟然短短几天就瘦去了好几斤,下巴尖了,也因无心打扮,身上整日胡乱套些暗色的衣裳,显得人整个儿细瘦挺拔起来,稚嫩去了二三分,清俊多了二三两,像是一夜间稳重了,眉尖微蹙地握着他那把金丝雪梅扇,还真有了点不可亵玩的贵气。 据名为跟踪实为保护的段侍卫回报,这位小少爷每晚从一碗面馆离开后,都会走街串巷地寻一遭,绕一个极大的圈子直到深夜,才回家睡觉,却也不是回城东姜府,而是睡在春风得意楼。 又听在一碗面馆吃饭的食客八卦,说春风得意楼这几日悬了画像在找人,但凡能提供一丝半毫此人线索的,俱能免去当日饭钱。是故这些日子奔去了许多蹭饭的地痞乞丐之流,供些若有似无的假消息,换一顿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余锦年算是看出来了,姜小少爷这还是不死心呐,他叹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里睡觉,余锦年跟床上有钉子似的翻来覆去,忽地坐了起来,季鸿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被问道:“石星真没来找你?” “没有。”季鸿道。 余锦年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也不另加追问,突然一躬身往被子里钻去,从床榻外远观,只看着床上鼓起了一个硕大的被子包。他躲在里头好一番捉弄,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却是软的雨,热的风,一阵电闪雷鸣直打在季鸿的身上,他伸手去拽少年,却反被少年在黑暗中咬了一口,手掌被啃了一圈红彤彤的牙印。 可真是跟猫一样,让人又气又爱。 窗外寒风又起了一回,夜里的雾聚起又散开,渐渐凝成院中井口阶上的一抹白霜,房中小窗被一只无形的手撬开了一条细密的缝隙,撩拨着桌上残存的白烛头。蜡一点一点地融,汗一滴一滴地落,季鸿皱着眉头,视线飘忽在即将被蜡泪湮灭的火光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扑簌一声,光灭了。 床上的鼓鼓囊囊的茧终于破开,钻出个闷的满头大汗的少年,趴着只露出个脑袋,说是逼问,实则哄骗:“真的没来找你?你好好说,我教你玩个新的。” 风雨微弱,却尚未停歇,只觉那天还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差一道破空的雷击,季鸿头顶没有辟雨的伞,全在少年的一手掌握里,被任意地摆布。他心中失笑,这算是哪门子的严刑逼供啊,但仍伸出手,也不知拽来了什么东西,去擦少年脸上的细汗,诚实地招供道:“真的没有,但我知他定还在信安县中,没有我的命令,想他不会轻易离开此处。” 余锦年想了想:“你能把他叫来?” 季鸿道:“不知。他若刻意躲着,我也没有办法。” 也是呢,毕竟侍卫也是人,也会逃避现实那一招。余锦年纠结了一会,想着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把那人给诓出来,是是非非到底得说开啊,老躲着算什么呢,他思索着,季鸿深吸一口气道:“余先生,可以松开我了罢?” 他倒没指望少年说的那什么新玩法,但余锦年却是个言出必行的,既然承诺了,哪有不兑现的道理,再者说,也不能用人家的事来惩罚自家的大宝贝。 说话间余锦年又躲了起来,季鸿爱抚着少年的发梢,却忽地一记重雷,打得他魂魄四分五裂,手指间一个战栗,生生扯断了少年的几根发丝。 过了好一阵,余锦年才钻出来,笑吟吟:“好,还是不好?” 季鸿一脸震惊,盯着少年一双似被胭脂水染过的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重重咽了口唾液,五脏六腑都被方才那声雷鸣震撼得涩涩颤动。 余锦年看他不知是傻了、还是不满意,就是不说话,自己好容易壮实起来的勇气也有些垮台的架势。最可怕的是,越是这么想,他越是心虚,不由垂下眼帘不自觉地舔了舔微微有些肿痛的嘴唇,从被子那头钻了出去,要翻身下床,道:“我,我……” 屋里很静,怕是一粒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成了巨响。太窘迫了,余锦年在季鸿面前一刻都要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人生第一次就这样尴尬:“突、突然饿了,我去吃碗粥水。” 啊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什么吃粥水! 他要逃,被季鸿一把拽住了袖子,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嘴巴,惶惶问道:“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余锦年觉得就连衣袖都成了自己皮肤的一部分,被季鸿揪得烫极了,恨不能直接撕下来丢给他,他一面怪自己冲动,一面又怪这人实在太没见识,前怪后怪的径直恼了起来,用力甩了甩袖子,回头瞪他道,“你说真的假的!” 没甩开,被季鸿死死地拽住了,他不知自己此刻目光有多直白,两人明明是黏得难舍难分的情人,此刻却在指剑相向,用视线互相剐探,剐到心窝,看谁涌出来的血最红最艳。谁先败落?自然是余锦年,因为在他受不了起身要跑的那刻,就被季鸿追下来,锁住了腰。 银月如水,影子拉长,两人站在地上接吻,季鸿从来没这么失态过,格外蛮横,余锦年两一腿发软,被男人拢在怀里,眼睛向下瞥着,看到几乎贴黏在一块儿的薄影,像两条相互纠缠绕成了一团的蛇。 季鸿身子骨似乎好多了,最起码这会儿半提半抱着,也没打颤,也不知是不是色壮怂人胆的缘故。余锦年脑子早不在弦上,刚才是他摆弄季鸿,此时轮到季鸿处置他,索性闭上眼,自暴自弃地一个劲往下秃噜,快秃噜到冰凉的地上,又被季鸿一把提起来:“别动,你一动我就受不了。” 他规规矩矩地抱着余锦年,不过力气大了些,箍得余锦年肋骨疼:“你是不是哪座山头的小妖怪,魅着人把一切都给你。” 余锦年如获大赦,眨巴眨巴眼睛,皮道:“刚才给的就挺多的。” “可闭嘴罢。”季鸿急吸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打了下少年的屁一股,余锦年这才嘻嘻哈哈地乐起来,不再逗他玩了,老实地被他领到床上靠着,季鸿则去倒了杯茶水。 余锦年乖乖喝着水,季鸿道:“下次不用……” “不好?”余锦年又紧张起来,连水都喝的不是滋味。 “好。”季鸿声音很低,将水杯接过放在桌上,又反手搂着少年卧下,“只是舍不得……你做那种事。”因为方才一团闹,季鸿有些惫懒地垂着眼睛,余锦年抬手摸了下,很无所谓地道:“我高兴呀!我愿意给你做。而且,你生活习惯好,吃的又清淡……嗯,反正还不错。” 短短一句话,季鸿来回品味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醒悟过来,他被少年放荡不羁的话语惊的哑口无言,只颤巍巍地抖着睫毛,眉心隐忍着,半天才憋出同样一句话:“闭上,别说话了。” 不说就不说嘛,余锦年哼了下,仍旧不管不顾季鸿此刻浮躁的心情,径直扎进他怀里去睡。 —— 接连几天,姜秉仁倒是没再出现,一碗面馆难得清静了一阵。清欢也打好了绦子,余锦年挑的都是些淡雅的素色,没那么扎眼,他当即就拿出那把小弯刀来,让清欢帮忙给系上,下头挂了穗子,栓在腰间使劲地嘚瑟了一番。 腰间佩物是自古以来的风尚,早些年朝中崇武,多的是达官贵族佩着装饰精美的短刀剑出行,以彰豪迈爽朗之气,后来这些年,京中又流行起霁月清风款的美男子,是故大多贵公子都改为佩石戴玉,越是清雅的款式越好,京畿地区一时玉贵。一块指头大的雕刻精致的玉器,能抵得上一处深宅豪苑之价,可即便如此,仍不减人们追捧美玉的热情。 这也是为什么余锦年只能买得起一块成色污浊的粗玉,给季鸿做玉竹簪的缘故。 余锦年腰间佩上小弯刀,进进出出间晃得上头铃儿叮当,想让人不注意都不成,几个食客说了几句好听又奉承的吉祥话,余锦年就被夸得晕头转向,大手一挥给人打了折。引得前堂怀揣着同样心思的食客纷纷赞美起余锦年的刀来,直把什么想干的不相干的诗儿词儿胡乱地往上套,还有实在不善言辞的,憋红了脸,只憋出一个“神仙下凡才有这么美的东西”! 若不是清欢及时止损,把自家洋洋得意的小老板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后厨,径直塞到正在摆碗的季鸿怀里,前头还不知要损失多少钱呢!清欢嗔怒道:“季公子,你管管他呀!” 余锦年抬头问:“你管我?” 季鸿视线落到他腰间的弯刀上,便心有灵犀地明白他又干了什么蠢事,却不忍呵斥少年,禁不住笑道:“不敢不敢,是余老板管我。” 清欢被这两人的一唱一和气得一跺脚跑了出去:“你们快不要出来了!眼珠子都被你们刺疼了!” 余锦年在后头哈哈大笑。 过了晌午,客人少了些,余锦年正收拾桌子,打外头进来两个官差,穿着灰蓝色的差服,满口抱怨,两人大马金刀地往面馆里一坐,粗着嗓门喊道:“来一碟响皮肉,一盘烧猪舌,来四个大馒头,再给看着弄碗羹。” 另一个又叫快些上,他们打了牙祭好去干活儿。 好在都不是什么费火候的菜,余锦年应下了忙去后厨准备。 烧猪舌好做,嫩猪舌去了外头的粗皮,斩成肉丁,配些杂菜用酒一渍,下热锅用茴香花椒炝锅出了香味,就将肉丁菜丁用豉汁儿大酱一通快炒,缀上一撮绿葱末即成。 响皮肉倒是颇费几道功夫,这肉得是连皮带肉的鲜五花,肥不可太多,多则腻,瘦又不可太满,满则柴,红白相间,宽窄合宜,才是做响皮肉顶好的材料。 肉俱切成一面带皮的方块,先在下了葱姜大料的沸水中焯过,稍稍断了生,再一一夹出来,用黄酒咸酱腌制一会儿,之后涂上小磨研出来的香麻油,串在炭火上烤,时不时看火候再抹一层麻油,烤得变了颜色,皮脆肉红,带皮的那面卷了酥边,便撒上些自配的芝麻盐、小辣粉。 这样做出来的肉块满口生酥,在齿间咯吱响,咬到芯里,又是嫩嫩的红肉,既能满足人大口吃肉的口腹之欲,又有耐心处置的精致之感,红红白白摆在盘中,撒上白芝麻,端的是一道上得来台面的好菜。 至于羹,余锦年则切了碎豆腐,用高汤烹了道咸蛋黄豆腐羹,鸡蛋絮与豆腐用高汤快手煮熟以后,便将碾碎了的咸蛋黄撒在上头。咸蛋黄向来有代蟹黄的用法,大概是取其微腥却甚鲜的口味、油黄的颜色,与蟹黄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做出来的豆腐羹,也难得有了些蟹黄的鲜美滋味。 三道菜端上去,就连抱怨惯了的官差也无话可说,许是累坏了,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四个馒头三个菜,一口没剩,吃完了,抚着浑圆的肚皮,与店里年轻俊俏的小老板侃大山。 这个说:“我瞧老板生得也俏,这几日可莫要晚上出去闲逛,也不知打哪儿来了个采花贼,净挑你们这些面皮白净的下手。” 那个也说:“是啊,前儿晚上姜家的小公子就险些遭了祸手!也不知道他一个大少爷,深更半夜地何故要在街上行走,竟被那恶人扑了个正着!唉,要不我们也不能这般没头没脑,苍蝇似的满街去搜抓那不法之徒!” “快走罢,看这天,估摸着夜里就要落雪。赶紧办完了事,好回家吃酒去!”两人说着,又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忙结了账匆匆离去。 余锦年却惊吓了一跳,姜秉仁这几日没来,却是遭遇了飞来横祸? 他正担忧着,心想要不要去春风得意楼友情探望一下,谁想说曹操曹操就到,那“惨遭横祸”的姜小少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下巴仍是那样尖,但气色却好了,整个人像是吸了水又重焕光彩的海绵,又换回了他那华贵的宝蓝绸衣,带着缀珠抹额、玉带扣,挂着镶金禳银的香囊,可谓是本性难改了。 姜秉仁走进来,人还没说话,先响亮地“汪!”了一声。 余锦年踮起脚从柜后往下一看,骇道:“哪来的狗!” 姜秉仁牵着一只皮毛棕亮的猎犬:“借个地儿,等个人。上一盘肉,要生的,给大黑吃。” 大黑就是他那条狗,余锦年虽不怕狗,却也谈不上喜欢这龇牙咧嘴的凶东西,去后厨切了块生肉,帐当然记在姜少爷头上,他也不敢走近去摸那狗,远远地丢了过去,道:“你是要等人,还是要放狗咬人?” “反正不咬你。”姜秉仁哼道,“那块破石头,当我还真找不着他了?……你坐那么远干什么,还怎么说话?” “不了不了,远点好,距离产生美。”余锦年与他隔着两张桌子,死活不愿意过去,姜秉仁也没强求,依旧低头抚玩着自己的狗,“听说你前日闹了点小灾?” 姜秉仁啊了一声:“你说那个扒我衣服的老流氓?”他轻描淡写地,“刚被我找人打了一顿,扒光衣服捆城外树上去了。现在估计……应该快被发现了罢?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就是狡猾了一点儿。” 他嘿嘿笑道:“可再狡猾能跑得过我的大黑吗?” “……”余锦年看着那条长着血盆大口的猎犬,心下替石星一寒。 姜秉仁得意道:“不过前天我确实差点遭殃,那老流氓敲了我一闷棍,不过有个混蛋从天而降把我给救了。”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余锦年腹诽。 两人倒也没有过多的交谈,余锦年忙得很,不似他个大少爷这么闲,姜秉仁则惯例一言不发坐到天黑。余锦年烧好了晚饭,正要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他那极凶的猎犬突然嘶吼起来,姜秉仁眼睛一亮,登时解下了猎犬脖子上的绳扣儿。 那狗一道黑影似的窜了出去,姜秉仁紧随其后。 余锦年生怕出事,也追了出去。 只见那狗紧咬着一人身影撒丫子狂奔而去,那人似没料到有这出,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可那狗逼近了,他再扭头跑怕是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忙心生一计,翻身上墙,又踏着墙头跳上房檐,动作利落洒脱,可见身手。 姜秉仁见他要踩着瓦片逃跑,霍然喊道:“石星!”那黑衣黑面的人顿住一瞬,又迈开一步,“你再走一步试试!我再找十条狗,追你到天涯海角!” 底下的狗狂吠乱叫,上面的人却踌躇犹豫。 “石星。”姜秉仁仰着头道,“我从童子巷救你回来,好吃好喝供着你,什么都给你了,你却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石星停住了脚,心里一沉,低声道:“姜少爷,是我对你不起,我自知此罪难赎,但也不能就此将错就错。你厌我、烦我,我自当走远,这辈子再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是我不该诱你做那种事,待你以后八抬大轿成了亲,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便知今日荒唐。那我护得你一生圆满,这就知足。你只当我……不存在就好。” 他拔腿要走,却听得少年在下头急急喊道:“我要得什么儿孙满堂,要什么八抬大轿!我只要与你的百年好合!和你上得那红花轿,坐得那百果床!” 石星怔愣住,回头看了一眼,姜秉仁一时情急,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来,可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他又继续剖白道:“我说话是呛了点,不如年哥儿,知道怎么能哄着人心意来。那你看不出来吗,我一个男人,弱得连反抗你的力气都没有?”他越说声音越小,“我不就是、就是嫌疼,摆几天脸色么……再说,你装病骗我,我都没跟你算账了!” “你……”石星震惊着,舌头打了结,他哪听过这样热烈的话,亏得他有黑布遮面,才没有仪态尽失,他楞了半天,才瞠目结舌道,“你不是,喜欢余小公子吗……” 姜秉仁气红了脸:“这是哪里来的屁话!” 余锦年也震惊了——这关自己什么鸡毛事儿!他是怕狗把人咬伤,追出来当急救医生的,谁想能看到这种场面,一时之间犹豫着要不要回避一下,季鸿却从里头出来了,也跟着看起了热闹,他更加震惊:“当主子的也看属下的热闹?” 季鸿抱臂静观:“挺有意思的,不是吗?不然让他们看看你我的热闹?” 余锦年往他身旁站了站,就差搬个茶水凳子出来,边嗑瓜子边看了。 石星道:“你十句里八句离不了余小公子,上午要说人家的点心好吃,中午说人家菜烧得好,下午夸人家神机妙药,梦里还说要和余小公子天天在一块儿好……” 季鸿冷笑一声:“哦,是吗?” 余锦年忙说:“我怎么知道,我天天都在和你好!” “我就是喜欢和他玩儿不行吗!”姜秉仁恼极气极,“我、我以前是想和他好……” 余锦年大吓一跳:“啊?” 姜秉仁道:“不过上次咱俩睡了以后我又想了想,让我和年哥儿睡,我怕是睡不下去的,只能和你睡才行……” “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余锦年气呼呼地要和他理论一下睡的问题,却被季鸿拦腰兜住了,三拐两拐地拽进了店里去。店门一关,他俩再说什么也听不见了,季鸿将他拐进房间,打水给他洗手脚,见他还愤愤不平,摇头笑道,“和他们两个傻子计较什么,我们睡我们的。上次那个新玩法,我给你试试?” “……”余锦年觉得自己可真是祸及池鱼的那条鱼。外头却也没闹腾那么久,因为姜秉仁忽然把乱吠的狗叫了回来,重新栓上绳子,忽然说了句“算了,你走吧”,就一人一狗牵着往回走。屋檐顶上那黑影见状一慌,哪里敢真的走,尾随着跟了一路,直到前头少年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竟是又回到了春风得意楼。 姜秉仁蹲下来摸了摸大黑的脖子,很不为难人地道:“真的,算了。我和人花前月下,和人浪翻红被,和人生儿育女,都跟你没得关系,你快滚吧!” 石星在原地彷徨了一下,他脚下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却听啪嗒几声,仿佛是落雨了,夜里生冷,愈加像个没有暖和气儿的大冰窖,他后知后觉忙将自己衣裳脱下来,罩在少年身上,叹气说:“夜间冷凉,回去罢。” “我冷不冷关你屁事!”姜秉仁突然发作,挥挡开了石星伸过来给他披衣的手,他抬起脸来,石星才发现他脸上湿漉漉的,都哭透了,石星一下子僵住,自己这是该有多迟钝,连他哭了一路都不知道?他要伸手去摸,又被姜秉仁挥开,少年咬着牙仰起头,誓不让自己落得半点下风:“滚罢,你不要我有的是人要我。” 石星狠了这么些日子的心,只为让他尽快忘掉那些荒唐事,重新回到他应该走的坦途上去,却被这几滴泪给彻底敲碎了,他心疼坏了,仓皇地扯起袖子,也不顾少年如何不情不愿,把人脸上的泪花都抹净:“我如何不要你,我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一片晶凉落下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信安县,终于落了雪。 “豆腐煲里的豆腐是不是你碾烂的?” “是,怕你不好咽……” “小素炒里的白菜是不是你剪碎的?” “是,怕你不好克化……” “我睡觉踢被呢?” “我给你盖。” “我吃饭贪热呢?” “我给你吹。” “那……我的坛子肉呢?” “明天做,亲手给你做。” 小少爷终于满意了。 这夜没有软玉温香,没有胭红脂暖,但有一瓶倾倒在床沿的香油小瓶,伴着簌簌的雪声,滴答、滴答,一声声地流落到脚榻,洇在一卷宝蓝色衣袖上。 “什么都给你。”石星抱着一个蜷在怀里的人,胸口跳跃的那颗东西几乎要盛满了整个身体,“你不嫌我,我命都给你。” 他哪里还有别的东西,他只有一条命能给罢了。 雪簌簌地下,未及一夜,多水多雾的信安县就被薄薄一片白茫笼罩,乱的、吵的,冰的、热的,闹得人不可开交的,哄得人心慌意乱的,还有那小声摇撞的哭声、刀铃叮叮的摇晃,俱都被一抔白雪掩盖。万物悄寂无声,时而有夜行的猫儿,在窄细的墙头上掂着脚傲然走过,留下一串梅花,带走一室春意。 翌日,余锦年推开窗,只看见满院满檐的白。 一声“下雪啦”,叫醒了一碗面馆新的一天。 第79章 茯苓造化糕 过了腊八,便有人开始做年糖年饼,发酵的麦芽小米用敞口的大锅加水来熬,熬糖看的是火候和糖匠师傅的经验,熬好的糖膏既要能够从锅中拔起,却也不能够太皮硬,否则口感不好,客人们是不买账的。烫手的糖膏倒在大案上铺得不烫手,便要趁软揉糖、拔糖、扯糖。 如今天气冷了,糖才扯得好,信安县这场雪停停下下,中间又落了些淅淅沥沥的雨,地上湿了又干,直到小年,地上终于累出了一层能够踩出脚印的雪面。扯糖也是手艺活,直的成杆,扁的做饼,还有圆圆的叫做糖瓜,糖瓜也分大小的。 余锦年入了夜还趴在人家糖店里,看两个年轻的小师傅扯糖,一边听他们聊天,说他们家曾经给一户富商扯过一个极大的糖瓜,两手也捧不住,里头还专门做成了空心的,啪的一敲开,里头裹着的各种花生仁、杏仁、瓜子仁的就都沙子一样地流出来,余锦年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又订了一个大糖瓜。 他们家的糖制法独特,成品的年糖或白皙如雪、或璀璨似金,比之别家店里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因着一碗面馆要的糖多,又是特制,余锦年也就有了蹲在人家店里欣赏扯糖的殊荣。两位师傅是亲兄弟,默契自不必说,这个揉出细长的糖条来,笔直地拎在手中,那个则在指间捏一截麻线,利落而均匀地在糖条上一绞,就掉下一个甜瓜形状的小糖球。 糖条下面有个盛满了炒香白芝麻的簸箩,绞下的糖瓜都是按照余锦年的要求,一口一个的大小,顺势在芝麻簸箩中一滚,沾得浑身都是香香热热的芝麻粒。 灯橘笼红,映得一颗颗糖瓜娇憨可爱。 余锦年迫不及待地抓了一颗来吃,因还热着,进了嘴先烫了舌头,他嘶嘶呼呼地迎着窗纳了几口凉气,再一咬,糖瓜被挤碎了黏在牙齿上,甜得人浑身一个激灵,他舌头嘴巴都被糖瓜粘得挣不开,被两个小师傅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话道:“还未冻起哪,待放在外头一夜,明儿个早上糖就是脆生的,小老板怎的这样心急!” 他自己被粘了,怎么能放过其他人,随即又抓了几颗热糖瓜,用油纸垫着托在手上,乘着夜色跑回了不远处的一碗面馆,进了门,看见边看书边等他回来的季鸿,一肚子坏水地往人嘴巴里塞了一颗。 可喜可贺季鸿的嘴巴也被粘了起来,他矜持,自不愿向少年诉苦,只眉头皱锁着好容易才将这块黏糖吃下去,眼见那少年使了坏就要逃,二话不说就将人抓了回来,挤在房间两个柜子间的狭窄缝隙里。左边右边都摆着瓶瓶罐罐的要紧东西,余锦年后背贴着墙面不敢乱动,低声向他讨饶,季鸿哪里肯轻易放过他,实实在在地在他口中搜刮了一遍才罢休。 两人都是刚吃过糖的,一个赛一个甜,竟比那黏人的糖瓜还要难舍难分了。 明日就是小年,要洒扫内外、还要祭灶送神,两人也不能黏糊太久。余锦年告了饶,拿起清欢早就缝制好的小袋子,往里面填进苍术、花椒、艾叶、藿香、防风等芳香辟秽的药材,再用五色线扎紧了袋口,这叫屠苏袋,挂在檐下据说能够辟邪除秽的。余锦年倒是并不信这些鬼神说法,但是入乡随俗还是要的,于是自家门上悬一个,剩下的好在明日开门迎客时赠给食客们。 季鸿则不知在哪儿寻了个小木块,也坐在余锦年身边,用把简陋的小刀雕了个专门用来印小碗的木章子。虽说是木头做的,摸着却手感细腻,并无木刺扎手,章子顶上还特意留了个小洞,好用来栓系小绳,以防丢失。 他道:“时间紧,也没什么好料子,暂且先用着罢。日后给你换个好的。” “喜欢着呢!”余锦年爱不释手,当即用一方细布包起来,放在腰间的小钱兜里。 第二日一大早,天际将露鱼肚白,街上就已有了人声,巡夜的更夫一路行来,还能撞上几个惯常爱睡懒觉的熟面孔,也是奇了。糖店里两兄弟也早早把余锦年预定的糖瓜糖饼送了来,生怕误了他店里的生意。经过一夜的冷存,糖瓜们都已变得硬脆,用牙齿一敲,就碎在了嘴巴里,咯吱咯吱饶有乐趣。糖是清欢收的,她一个没错眼,就叫穗穗摸去一大把,宝贝似的偷偷揣在兜子里,直吃得牙疼。 余锦年在后厨做红枣饽饽和团圆糕。 圆的或者元宝形的白面饽饽,上面缀着大红枣,上锅蒸,制法简单,图个吉祥罢了;团圆糕则是用糯米粉、素油、芝麻糖揉成面团,用模子打成小饼,同样在饭甑里蒸熟。 左右都已沾了手,索性再给季鸿做了份补虚损、健脾胃的造化糕。 这糕倒也不稀罕,是用茯苓、山药、莲子、芡实,都蒸熟了碾成粉,再与面和在一起揉制,依口味加了少许桂花蜜,最后揪成小剂子,压扁了再蒸一回即可,讲究的用图案模子烙一下,出个彩凤呈祥、五蝠平安。 做好了糕,余锦年用红曲粉调了粘稠的颜料出来,当做印泥,用季鸿给他雕的章子一个个地盖在糕点上,既颜色鲜艳,也于入口无碍。恰好季鸿本人经过,他一抬手,在对方手背也印了一个,高兴道:“给你盖个章,以后就是我的啦!” 季鸿对少年的耐心向来很好,他手上浸了水,一下没盖上颜色,这会儿又是擦手又是印红,折腾半天才给他盖了章,他也不烦,面带微笑地“嗯”了一声:“以后就是余先生一个人的了。” 反搞得余锦年害起羞来,扭头端着蒸好的饽饽出去卖,装作不在意季鸿的样子,又吆喝着段明清欢一块儿“掸尘”,其实心里欢快着呢,像是一万头小鹿撞翻了南墙。 掸尘也是腊月廿四的风俗,这日家家户户都要洒扫庭院门户,清理积尘蛛网,使家中焕然一新,既是迎春期新的意思,也是对诸天神明的崇敬之意,一碗面馆自然不能免俗,每个沟沟坎坎都清洗干净了。余锦年正在厨下用小扫把仔细地打扫久未使用的陶缸,便听得前头敲锣打鼓一阵喧哗。 “凶煞恶鬼!去也去也……” 清欢自外头买了百事吉和虎头年画回来,就被一群妖魔鬼怪给缠住了,高的那个赤着脚,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红布衣,脸上用不知什么东西涂得粉白,另个矮些,脸盘大,也涂得一张血盆大口,还有三五个奇形怪状的小鬼,围着她又唱又跳。 她被堵在其中寸步难行,忽地小鬼后头好一声“呔!”,又几个个涂花脸颊的魁梧壮士冲出来,黑脸的钟馗,红脸的判官,各举着桃木削的弓、茅草捆的鞭,朝小鬼身上打去,口中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古怪话。 一群小鬼们被追打得咿呀怪叫,抱头鼠窜。 四处散开的小鬼们跑向两旁铺子,顶着一张张好笑的花脸拱起如意的手势,喊道:“大吉大利,讨个利市,主家财源广进!” 旁的围观人群大笑欢呼起来,纷纷解囊,掏出一二个铜板扔出来。一只“小鬼”眨着双剔透雪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靠在一碗面馆门前看热闹的余锦年,他许是第一次上街扮鬼,还有些羞涩,人家鬼怪都知道,喊得越响讨来的吉钱就越多,各个儿都叫得震天响,唯有他蚊鸣一般道:“主家大吉大利……” ——其实也不小,个头几与余锦年持平,涂花的脸孔底下估计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余锦年却并不在意他的拿捏姿态,笑开了怀,忙从柜上随手抓了几只铜板,又捡出两个团圆糕一并给他:“大吉大利呀!” 小鬼两手捧着铜钱和团圆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不时伸出舌尖,舔得嘴巴上面的劣质颜料都被口水抿没了,余锦年回头看去,见是正啃着一只芝麻糖瓜的穗穗——原来这小鬼是想吃糖瓜,年纪不小了,竟爱吃糖。 他自不是那小气的人,转头就去后院取糖瓜:“这有什么,我给你抓一些来吃。” 这一来一回的功夫,余锦年已用油纸裹了十几个糖瓜,还拿了个屠苏袋,边走边道:“这个拿回去,挂在自家门前……咦,人呢?”他纳闷地看着门外,寻找那个贪糖吃的小鬼怪,他头才一探出店门——霍然从门板后头伸出只手,一把夺了他的东西,扭头就跑! “哎!”余锦年猛地反应过来,捂着腰间追出去,“我的钱袋!我的刀!” 哪儿还能追得上,那小鬼转瞬就跑进了人群里,仗着驱傩混乱的优势,在人缝里躲躲藏藏几回,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余锦年站在驱傩的队伍中,连瞧了好几个个头、身材相仿的少年,扳了人肩膀转回来仔细一瞧,却都不是,直到整支队伍敲敲打打走远了,他还愣在原地。 怎么办,他把季鸿的小弯刀弄丢了,新刻的小印章也没了。 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被抢了呢! 余锦年找了几条街,都没发现那小贼偷的身影,他甚至还留了个心眼,觉得那小鬼要是吃了团圆糕或芝麻糖瓜,总会把油纸包随手扔在地上罢!那纸包上也印了小章,循着这个好歹也能找找看……然而大半个城西都被他摸完了,角角落落甚至灰堆里他都翻了,也没有发现一星半点的线索。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面馆,季鸿正披着衣服要出门,他第一个念头是要问他去哪儿,不过想起自己弄丢了对方弯刀的事儿,又觉得问不出口,在原地踟躇了好大一会,直到自己的手落入了另一双宽厚的手掌中。 季鸿见他晨起新换的衣裳都落了灰,两只手也脏兮兮的,不由忧道:“去哪了,突然消失不见,让我担心。” “我……”余锦年张不开口,嘴巴像是被糖瓜粘住了,但却并不觉得甜,泛着丝丝的苦味,低着头老实交代道,“是我不好,把你娘留给你的小弯刀弄丢了,钱袋也没了,还有你给我刻的小印章……” 季鸿皱着眉没说话。 “我会找回来的!”余锦年急着表忠心,想说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辩驳的话冲到了嘴边,就听到一声轻哼,像是冷笑,于是更加不敢抬头了,气焰一瞬间被浇灭。他虽然惯常爱用示弱撒娇的方式讨季鸿开心,却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摔碎了碗、洗破了衣那般简单,踌躇良久,只剩下发自肺腑的一句:“对不起。” 过了半天,季鸿还不吱声,余锦年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却见对方一脸揶揄表情,看他终于抬了头,眉尖微挑道:“我当你这辈子都不敢抬头看我了呢。” 余锦年哑口无言:“你不生气?那把刀……” 季鸿领他回了后院,打水洗手,催人换衣,道:“刀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丢了就丢了,你没事就好。过来我看看,没受伤罢?” 余锦年摇摇头,却始终眉心不展,想着他不知流落到哪里去的小宝贝。季鸿就着他换衣裳的空,半真半假地压着人吃了会儿豆腐,余锦年一个脑子牵挂不了两件事,很快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暂时放下那小贼偷的事情,专心致志气地对付起眼前的季大流氓。 “是驱傩的人,明天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他……”余锦年穿好衣服,用领子遮住脖根处的红痕,他用手碰了碰那儿,仔细地看了看。季鸿自身后贴上来,笑道:“京中也有。” “什么?”余锦年心里一边是被抢的小弯刀,一边是脖子上的红印,一时听没懂他说的是什么。 “驱傩仪事。”季鸿道,“却是禁中教坊司来演,诸天神魔、仙君鬼将,自廿三辰时从宫门云涌而出,绣金画彩,一举一唱惟妙惟肖,行过南北诸市,直至酉时才回往禁中,如此敲唱一整日,好不精彩。” 余锦年感慨道:“真想看一看。” “会有机会的。”季鸿说。 两人磨蹭一会,又好险动起手脚来,余锦年与他挣扯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将衣裳穿整齐,却也不敢跟他继续旖旎下去了,跑去厨房拿了新蒸好的茯苓造化饼和团圆糕来,与一碗面馆众人分吃。 “吃了团圆糕好团圆!”清欢高兴道。 看见团圆糕,余锦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抢了他东西的小鬼,他好心给人拿糖拿糕吃,却反得有人恩将仇报,偷抢他的宝贝,真是气煞人也!说着就重重咬了一口糕点。 一碗面馆中喜气洋洋,戏坊里也歌舞升平,姜家业大,忙年洒扫上多得是仆妇小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家里的小少爷插手,姜秉仁袖手惯了,今年也照旧抄着袖袋在戏坊雅间里听曲儿。 这戏坊开了少说十数年,会的曲目都是人家唱旧的,全然不如倚翠阁的那些花红柳绿唱得好听,不过他倒是想去倚翠阁买曲子听,却也想到自个儿如今也勉强算得是有家室的人了,总不好三天两头再往那种地方去,是故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在戏坊打发打发时间。 他歪靠在软塌上,一张嘴,旁边的“家室”就将剥好的白胖瓜子仁放在他嘴里,他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俨然懒成了一尊佛。 既然是佛,就得被人家供着,石星伸手过来,避着人微微揉了揉他的腰。 这却不是姜秉仁自己愿意这般懒的,委实是贵臀酸麻,合不得座儿。还不是这几天日日与某人磋磨在一块,活将那春风得意楼弄得只剩下个春字,桌儿椅儿哪个没遭过殃,便是他想动,也累得动不得,恨不得进出来去都叫人抱着。好在他虽疲,却犹觉舒爽,事后也能被伺候得尽心如意,直叫他在纨绔的路上更进了一步。 嘴里嚼着香瓜子,姜秉仁听得无趣,摆摆手叫来个戏苑伙计:“怎么久不见白海棠出来唱了?” 那伙计赔笑道:“白海棠说是身体抱恙,已半年未上台了,怕是……不太好。头个月新来了个小兰香,年纪小,嗓子却好着呢,姜少爷点一出来品品?” 听到白海棠唱不了,姜秉仁也没了乐趣,百无聊赖地往榻上一栽。 那伙计刚退下,没多大会儿忽听得楼下一阵骚动,姜秉仁跳起来要看看热闹,奈何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粉地倒了回去,指使石星道:“看看什么事儿?” 石星瞧了一眼:“像是有人来闹场子。” 来的是个少年,穿得尚且齐整,但一瞧那料子就知道是寒酸人,他抓着个戏班的小管事,嘴里开开合合地说着些什么,只见那小管事不耐烦地甩开手,隐约听着是:“……我们班主瞧他为班子尽心劳力的,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好心资助你们一些。如今他病了半年还未好,我们又不是施恩的寺庙,你们还有脸来要甚么钱?” 那少年涨了脸,气抖了手:“定是你们害了他!” 小管事冷笑道:“说甚么谁害谁,还不是自作孽,谁逼着他了?”他忽地眼神一转,玩味地打量起面前少年,倨傲道,“不过他倒是说过,要供个读书人念字,就是你?可念出名堂了?” 少年脸色霍然一白。 小管事正要叫了人来将他撵出去,戏坊二楼、姜秉仁他们对面,突然探出个中年男子,朝下挥了挥手,那小管事一抿嘴,掏出一把铜子来往少年身上一掷:“行了行了,我们班主心好。今儿个廿四,沾不得晦气,就赏你几个吉钱,拿了钱快走罢!莫再来了!” 姜秉仁趴在窗口,用胳膊垫着胳膊,他以为那少年要好歹是个读书人,不肯为那五斗米折腰,谁知对方只凝滞了片刻,就弯腰将铜板一枚枚捡了起来,揣在袖子里默默走了出去。 “真没志气。”姜秉仁啧啧两声,又窝回了榻上。那少年揣了钱,快步往后戏坊胡同跑,跑到胡同尽头,是片小小的空地,旁边有棵参天的合欢树,也不知是何年何人种下的,已粗得两人合抱不得。他走到树后,拨开薄薄一层泥土,挖出个陶罐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钱囊、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小弯刀,还有两个一路都没舍得吃的油纸包。 抱着东西临走时,他又爬上树折了一岔无花无叶的合欢枝,这才往回走。 进了后戏坊胡同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便闻到一股焚烧炭火的味道,他以为是房间中的人怕冷,自己暖了炭炉,便先将怀里的东西藏了起来,只拿着那两个油纸包才推门而入,唤道:“海棠,你看我今天得了什么好东西——你做什么!” 他惊得手足无措,冲过去夺下白海棠手里那根烧红的铁棍,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往远处一丢。他去拉白海棠,却被白海棠千方百计地挣开:“别管我,你别管我了!” “白海棠!”他一把拽住了对方,说什么也不敢放手。 白海棠跪在地上,手指间满是点炭火时留下的黑灰,他用手捂着脸,竭力躲避着,于是脸上也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你不要看我,太丑了你不要看。烧了就没了,阿亭,烧了就能好了……” 苏亭眼睛一酸,慢慢地拿开白海棠的手,只见清秀若好女的一张脸上,落着几个铜红色的脓疱疹子,重的几个又红又烂。他想去摸一下白海棠的脸,却被对方躲开了,苏亭只好放下了手,强忍着眼里的酸意,努力笑道:“棠哥,你不丑。别烧那个。” 不仅不丑,还是最漂亮的那个,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是烟笼寒沙的碧波湖水,脉脉地含着情,还有一把柔情似水宛若名贵丝绸的好嗓,掐着流转的调子,让苏亭第一面见他就陷了进去,此后再难逃开。 他唱青衣、唱花旦,白天在戏台上是所有人的白海棠,夜里在一个被窝里,是苏亭一个人的海棠。他爱美,爱美极了,从不会让自己脸上脏了一分一毫,还爱穿裙裳,喜点花红,惯常爱问苏亭:“我好不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 “看,给你折了最喜欢的合欢枝。虽然现在无叶无花,但明年会开的。”苏亭将他扶到床上,把折来的合欢枝插在床头的破角陶罐里,又从衣襟里掏出油纸包,一对团圆饼,彼此一人一个。 白海棠沙哑着嗓子问:“哪里来的?” “今天去跟着人驱傩,店老板好心送的,还给了不少银子呢……是个好人。”苏亭低声道,他拿着梳子,慢慢地给海棠梳头,尽管动作极轻,梳齿间却仍旧缠下许多发丝,他悄悄将发丝藏在褥下,仿若无事道,“明日就能去把药续上了。海棠,再给你换个郎中罢?” “书买了吗?”白海棠却问,“笔墨呢?书院里怎么说?先生说你的文作的好吗?” 苏亭点点头:“嗯,都买了,先生说我的文……不错。” 其实却是将那纸摔在了他脸上,说他朽木难雕,孺子不教。 白海棠精神不济,未听出其中蹊跷,他也没想过苏亭会骗他,终于放下了心,难得高兴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夸赞道:“我就知道,阿亭文采斐然,一定能够高中的!” 他不想吃东西,但因为团圆饼是苏亭辛苦才弄到的,所以千辛万难好歹是咽下去了,但那糖瓜他着实吃不下,便只看着苏亭吃,仿佛自己也尝到了那般开心,最后送了两口温水,才躺在床上,眼神却迟迟离不开那炉炭火,怕是心里还没放下用铁棍灼疹的事来。苏亭忙将炉子提出去,用一盆冷水浇灭了,又把家里的木柴与火折子都锁起来,再不让白海棠有机会去拿。 入了夜,苏亭要上床,白海棠却裹实了被子,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抱抱你,只抱一下。”苏亭攥着被角,乞求道。 白海棠摇了摇头,指一指旁边一张用废旧木板拼成的简陋小床。 苏亭无法,只好仍卧到那木板床上,侧躺着凝视着白海棠:“海棠,要不我不去书院了罢,听说码头上招工,每天给好些钱呢,我赚了钱,就能给你治病。到时候咱俩……” 话没说完,白海棠突然坐起,怆然道:“你敢!” 苏亭:“我……” 一提起这件事,白海棠就瞪着眼,开始掉眼泪,苏亭心里每次都盘算好了一堆话,却每次都被白海棠的无声泪花给堵回来,他再不敢提退学的事情,忙跪起来保证道:“我念,我念!好了你不要哭了。”他抽了袖子要去给人擦眼睛,却也被对方躲了,自个儿藏在被子里偷偷抹干净。 “为什么不让我上床?”苏亭小声地问。 过了好长一会,才听床上那片脊梁动了一动,白海棠道:“我有病。” “我不怕你的病!”苏亭说,“之前我病的时候,你不也是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吗?让我上去罢海棠,这木板上好冷,要把我也冻坏了。” 苏亭擅长示弱,惯知道如何利用旁人的同情心,这就是掐住了白海棠的七寸,稍一拿捏就能让白海棠毫无办法,只能依着他的法子来。只可惜自从病了以后,白海棠就仿佛是换了一副心肠,任他如何可怜哀求,都硬着心肝说“不行”。 今晚依旧如此,苏亭仍然没能成功爬进白海棠的被窝。 又一日夜尽天明。 苏亭起来,看白海棠仍昏昏沉沉地睡着,他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拿出那柄弯刀,对着阳光小心抚摸着上头镶嵌的红绿宝石,眼中难掩窃喜,他用往日去书院的布兜将刀装起来,又往兜里胡乱塞了几本书以掩人耳目,便抱着兜子往城东而去。 只要当了这把刀,他就有钱给海棠买药请医了! 苏亭兴冲冲地去了当铺,却未料得今日当值的管事出门办事去了,店里小伙计估不了价,叫他过一个时辰再来当。他只好将刀重新塞进包里,兜兜转转去了不远的寿仁堂,寿仁堂是县里顶好的医局,但是也贵,他有心给海棠请最好的医生,却碍于囊中羞涩。 自从海棠病倒了,他才知自己有多没用,原来这几年俱是全靠了海棠拼命唱戏赚钱,他才能念得起那么好的书院,他不愿辜负海棠的心意,可也自知自己才华不足,无论如何勤勉,也终究入不了先生的眼。书要念,海棠的病也要治,他平日里要去书院,就算晚上去抢些活计来做,也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才能凑足给海棠买药的钱。 苏亭自知自己有辱文人身份,可现况如此,做得久了,他也就麻木,偷抢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至今还没被人抓着现行,唯有在面对白海棠时,他才陡然生出那么一些羞耻心。 今日当了这把刀,应该就能请得起寿仁堂的大夫了罢…… 他这么想着,却见医堂里头走出几个人影,打头的是个满脸花疮的娇贵公子,好端端一张脸就被一串糜烂的水疱给毁了,旁边还跟着个安慰他的婆子,两人走出后,又回头向里面的什么人道谢。 远远看见当铺的管事回来了,苏亭正要走,这时从医堂里又走出一个人,俊俏的一个青衣少年,赫然正是前日那个他抢了人家弯刀的小老板! 青衣少年手里提着个十分具有世俗气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些菜苗,他从篮子里掏了掏,半天摸出个屠苏袋,送给那生了疮的小公子,温和笑道:“放心罢,你这个是湿疮,只这会儿瞧着厉害罢了,只要好好吃药,一个月便会脱痂而愈,到时再用些去腐生肌的药膏涂抹,脸上是不会留疤的。这个屠苏袋送你。” “谢谢小神医,谢谢小神医!”那婆子连声道谢。 罗谦随后走出来,拍着余锦年肩膀笑道:“今日瞧病的人多,亏得有你路过。要不要考虑考虑,来我寿仁堂坐诊罢!” 余锦年打趣道:“我还有一家要养,这些诊金可不够我挥霍的!”他说罢,回头看到台阶下的苏亭,因着昨日苏亭抢他东西时穿的是破烂衣,涂的是花鬼面,今日来的是个端端正正的文秀书生,他虽然感受到一闪而过的熟稔感,但到底是认不出来的,更想不到面前此人就是他恨不得大卸八块的小贼偷。 苏亭见是他,下意识就想逃,片刻又意识到对方根本认不出自己来,便不由壮了胆子,仔细地瞧了瞧余锦年。他听见方才那婆子唤他小神医,他听说过这个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少年神医,这却是第一次见。 “你也要看病吗?”看他目中炯炬,余锦年纳闷道。 苏亭咽了下唾沫,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会看烂疮?” 余锦年一愣,笑道:“这要看是什么疮。会不会看,只有见了病人才知道。是谁病了,你,还是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疮呢,有多久了?疼不疼、痒不痒?” 苏亭没想他第一次见面,且站在医堂外头,就盘问得这样仔细,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海棠的病,便磕磕巴巴说:“和、和刚才那个人差不多吧?不疼不痒,就是脸上、脸上那样……” 余锦年想了想,摇头道:“这还是见了病人才好说。你要进来吗,寿仁堂里有很多大夫。” 苏亭低头抱着怀里的布包,却没将那句“我没钱”说出口来。余锦年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弯刀此刻就在距自己不过三步的地方,他走下台阶,依旧在装满了蔬菜的篮子里摸了起来,又掏出一个屠苏袋:“送你罢,祛病除灾。” 余锦年伸着手,直到对方接了过去,才笑笑地与他告别,往城西面馆走去。 苏亭捏着药袋愣了好久,直到余锦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他才回过神来,将屠苏袋贴在鼻子下头闻了闻,一股清新芳香的药味飘出来,好像是能治愈人多年的沉疴。 他抱着布包走到当铺门口,那伙计见他来了,赶紧往里让:“我们管事的回来了,您快请进。” 苏亭跟着进了前堂,站在一扇挺高的菱形镂叶木窗底下,那留着山羊胡的管事居高临下地问他:要当何物?当死当活? 一扇硕大的木屏风立在自己身后,上头泥金一个“当”字。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房屋地契,进了这扇门,全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苏亭张了张嘴,忽然道:“我不当了!”说着扭头往外冲,他跑回后戏坊胡同,那棵合欢树下,沿着墙根仔仔细细地找了一圈,才从一堆灰尘当中捡回了昨天被他扔掉的那个屠苏袋,他将两个屠苏袋都拍打干净带回家。 彼时海棠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见他突然回来,往床头上挂小布袋:“是什么?” 苏亭道:“屠苏袋,驱疫除邪。给你挂一个,病好得快!” 白海棠仍问:“哪里来的,你又乱花钱了?” “一个好心的老板送的。”苏亭说,他坐在床沿,去握白海棠的手,对方一下没挣脱,就被苏亭牢牢地抓住了,“海棠,我会治好你的。我们……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最后一句用唱的,是白海棠唱过的,他最红时一天十几场地唱,唱得嗓子都哑了,回来还要拉着苏亭在合欢树底下,唱给他一个人听。 “我与卿……”白海棠念这三个字,他嗓子坏了,唱不出来,但只念白着也觉得高兴,他点点头,“嗯……” 我与卿,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度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 第80章 五美姜茶 “这等朽木!” 一顿戒尺招呼在苏亭背上,惊得他骇然从瞌睡中跳起,回过神来,旁的同学书生都在笑他,他定了定心,又挨了重重几尺,这才消了先生的气。再坐下来,却也无心念字,脑子里盘算的尽是如何挣钱,如何给海棠治病,可想得头昏,到头来也只能感叹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昨夜海棠睡下后,他偷摸跑出去,临时替人顶了个夜里干活的苦差,就为着那一把铜子。 虽说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可没钱真的寸步难行,苏亭如今正是被憋在这儿,一点辙儿都想不出。下了学,苏亭浑浑噩噩走出书院,又被人一脚踹在地上,他们扒他的布包,嘲他寒酸如此,还学什么人家要光耀门楣。 那人扬起手就把东西往旁边的水沟里扔,苏亭被另个人踩在地上,看他们将里头的两本书扔进了水里,接着又从他布包里翻出两个冷窝窝,并一枚鸡蛋,随即一群人哄然大笑。苏亭见了那吃的,不禁睁大了眼睛——那是他昨日煮了留给海棠的,海棠不知什么时候竟塞到了他的包里?他猛地挣脱了钳制,一下子跳起来抢了自己东西,并且一个横撩腿,将那耀武扬威的公子哥儿推进了沟里。 沟里不深,水面也只过膝盖,但地下沤了层淤泥,恶心得很。那公子哥儿自然没受什么伤,但苏亭却因此被先生赶出了书院。 先生对他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今日借个由头,不愿教他这等愚昧子弟了而已。 苏亭站在书院外头,仔细想了想,又连夜翻进了先生家的院墙。 这日苏亭回来的很晚,外头的雪光映得街面上晃如白昼,白海棠松松垮垮地裹着件衣服,扒在后戏坊胡同口四处张望,好些时辰,才看到远远走过来个熟悉的身影。“亭郎!”,他匆忙迎上去,还险些跌倒,反倒吓了苏亭一跳。 “海棠,你怎的出来了?” 苏亭脱下衣裳要给海棠披,白海棠死活不愿意,与他保持着一二步的距离,慢吞吞地跟着,看他一身脏兮兮,脸上还有伤,布包也被人撕烂了,紧张道:“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书掉到水里去了。明日书院休假,不再去念书了,在家陪你。”苏亭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梅花,红梅,很是娇艳,他领着海棠回了他们那个小房子,高兴地把海棠领到床边,“海棠,你来。” 白海棠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见他要用手碰自己脸颊,便忽地躲开了,小声道:“别摸……” “你不要动。”苏亭扁了扁嘴,将从先生院子里折来的红梅在雪地里沾了沾,便将上头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来,凑着花瓣上沾染的湿意,小心地贴在白海棠起了疱疹的头颈上,贴好了,忙不迭用陶碗盛了水,捧到白海棠面前,“看看,好不好看?” 白海棠借着碗中水面,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张贴满花瓣的脸,他一笑,掉下两三片来:“好看。” 苏亭收去了水碗,白海棠则下了床,把苏亭包里湿透的书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晾着,他看着上面的字,突然似发现宝贝一样,指着其中一个说:“我认得这个,阿亭的亭。” 苏亭看他津津有味地瞧着那个亭字,忽地问他:“给你留的饭,怎么进了我的包?” 白海棠像是做坏事被人戳穿了,两手握着衣角,偷偷去看苏亭:“我吃不吃都一样的,你要多吃些,书才念得好。” 苏亭想说自己刚刚就与先生闹翻了,翻到人家家里去,因此被先生家里的门丁揍了一顿,不仅死乞白赖地要回了自己的束脩,还折断了人家的梅花树,听了一耳朵的“小王八羔子”,道他再敢出现在书院里,就着人捆了扔到河里去。 “海棠,”他凑近了认真地看了看白海棠,却说,“我想要你。” 这个要字有千百种含义,但此时此境绝无二种可能,白海棠大惊失色,几欲夺门而逃,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贴在脸上的梅花瓣簌簌地落了一地,他管不得去捡花,四肢并用着往房间深处爬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到苏亭又追到了面前,吓得要哭出来:“亭郎,求你……” “我为什么不行?”苏亭比他还要难过。 白海棠连连摇头:“是我不行,亭郎,我真的不行。” “……对不起。”苏亭起来,也没多说什么,把包里的鸡蛋拿出来剥了壳,他知道自己不吃的话海棠肯定不愿意独用的,于是率先咬了一口,才递给对方,“这个吃了,就当我方才说的是顽笑话。” 白海棠这才接过蛋,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夜里苏亭是被一阵呻吟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看到床上一个躬起来的瘦薄脊梁,他连忙去看,手足无措地问对方是哪里疼,怎么会突然疼起来。 “抱歉,亭郎,吵醒你了。”白海棠裹着被子道,“我没事……你回去睡罢。” 苏亭气急:“这怎么叫没事,你叫得这么厉害!”他忽地意识到,莫非是夜夜都这么难受,却一直在忍着?今夜是没忍住才出了声。 他被白海棠赶回去睡觉,躺在木板床上,听到身后时而从被子里传出的一声闷哼,他心里难受,恨不得替白海棠去疼,可他到底毫无办法,只能用被把自己蒙起来,龟缩在一片黑暗当中,用力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直至后半夜,白海棠才慢慢睡熟,苏亭掀开被起来,拧了半干的毛巾,小心地避开他的疹子,轻轻擦了擦对方出了一夜冷汗的额头。 之后下定决心,吹灯锁门,带上了那把弯刀和从先生那里要回来的束脩,连夜出了门。风雪愈作,沿街的商户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灯笼上写着招财进宝、五福临门,映着长街红彤彤的一片,地上的雪湿滑无比,踩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苏亭边走边将袖兜里的银两掏出来数了数,虽然不多,但请一回医应该是可以的罢…… 再说天一亮就是廿七,马上就是除夕了,待到初四开了市,他也不用再去书院念书,省下来的笔墨钱就是不小的富余,到时候再瞒着海棠出去找点活计来做,这日子总会有法子过的。 他家道中落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未操心过银钱的事,后来虽清贫了些,但却有海棠养着,到底未吃过多少苦,如今他陡然成了家里顶梁的那个,才初尝人世艰辛,也明白自己以前高高吊起的姿态是有多荒唐。 苏亭今天大闹书院一场,也算是与之前那种浑噩生活的割裂,过了今日,给海棠请了大夫,他就老老实实去找个工,什么都好,哪怕是做苦力,再不去碰那偷鸡摸狗的事情……也轮到他给海棠支起一片天了。 这么想着,苏亭心中隐隐轻快起来,仿佛已看到了翌日的曙光。他刚要小跑去一碗面馆,却恍惚看到右手边巷子里闪过一瞬黑影,他未放在心上,谁想才一迈腿,一个人影猛地窜出来,挥舞着一只木棍,用力地打在他的背上,直接将他抡倒在雪地里。 苏亭趴在地上头脑恍惚了一阵,接着便听耳边窸窣脚步声,少说也有三五个人。 “你们,是谁……” “是你爷爷!”持棍的那个人又照他背上挥了一下,之后蹲下身来扒扯他的衣裳,恶狠狠道,“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银子拿出来!” 苏亭想起白日被他推到水里的公子哥儿,他护着胸口辩驳:“没有——”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啐了一声,吆喝着其他人去搜苏亭的身,他自己则围着苏亭走了两圈,又一抬脚,踏在人的后脑勺上,将他整张脸踩在地里,“有个当红的戏子骈头养着你,会没钱?少废话,不给就照死里打!” 一群混混哪里会手下留情,对着苏亭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对方人多势众,苏亭自知体力悬殊,逞狠斗勇的胜算极小,于是死活不肯起来,任人踏着自己脑袋,始终龟似的蜷在地上,紧紧护着贴身藏在胸口的小弯刀,那混混头儿气急,拽着他的头发将他向前拖去,生生拖了十数步,四肢在地上擦得破皮流血,身下白雪都被沿着裤管流出的血迹染红了。 对方提着他的脑袋又呸一声:“贱骨头,跟那戏子玩久了,连个男人样都没有!” 他嘲笑道:“可别说,那白海棠可真是个尤物,明明是个带把儿的,却比那女娘都娇。不过也没什么稀罕,还不是被人家玩烂了的货,也就你这样的痴傻子,才巴巴地去接人家的破鞋!怎么的,今儿个为了个烂货,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 苏亭瞪着他,眼里冒火:“你闭嘴!” “哟,还气着了?”那混混大笑,他拿了雇主的钱,就是专门来羞辱苏亭的,自然是什么话难听就捡什么话来说,“那卖胭脂的富商玩得你家骈头哭爹喊娘的,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什么腌臜事都做过了,三个、五个、还是十几个人?谁知道呢!”他拿鞋尖顶了顶苏亭的脑门,“哎,听说他拿那钱,给你换了现在的书院?” 苏亭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他瞋目切齿地盯着对方:“你说什么……说什么!你才是放屁!” “啧啧,好好的读书人,怎么嘴这么臭?爹来教教你!”混混头儿踹他一脚,又揪起他头发来左右开弓掌了顿嘴,扇了数十下痛快了,才甩甩手脖子,“呼,教训你们读书人,就是痛快!” 苏亭已经被打懵了,那群人还要再动手,却从远处拐出来个更夫,他们不愿惹事,各踹了苏亭一脚,啐他道“别记吃不记打!”,之后纷纷散去。 远处的更夫瞧见地上躺着个人,赶忙跑过来查看,惊得哎呀一声:“给你叫个大夫?” “不用。”苏亭挥开更夫的手,自己爬起来,怀里弯刀还在,再摸摸袖口,衣裳被他们扯烂了,袖兜里的银两也都被抢走,只剩下两枚脏兮兮的铜板。 更夫摇摇头,冲着他背影喊道:“小哥儿,大年下的,还是早些回家罢!” 苏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弯刀上叮铃铃、叮铃铃地摇起声响。 回家?拿什么回家? 苏亭闷着头一路好跑,踉跄了几回摔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一对椭圆形的橘红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福字,字迹隽秀,遒劲有力,底下则画着个小碗。寒风吹得小灯笼微微地摇晃,里头的火芯涩涩然跳动,有好那么几下差点灭掉。 他踮脚抬手,想扶一下,却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掌心,里头可怜巴巴攥着两个铜子,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又想起海棠,想那些从混混口中听来的,不知真假的事。 一夜彷徨。 …… 腊月二十七,睁眼闭眼间就要到除夕,街上大多的店子都关业了,唯得些年货铺子还支撑着,却也开张得比平日要晚得多,看来这临了年假就不愿干活的懒劲儿是自古有之的,就连一大早起来扫雪的人都没有几个了。 又一夜风雪飒踏,一碗面馆门前白雪铺地,余锦年被冻醒,睁开眼发现是自己睡相不老实,伸了一只胳膊出去,屋里的小暖炉也早烧灭了,好在被子里被他暖得似火炉一般。他缩回爪子,往背后的怀抱里拱了拱,贪恋了一会儿这难舍难分的温度,才不得不起床来收拾。 重新给小暖炉里加了炭火,摆在房间里,又把汤婆子灌上热水塞进季鸿的被窝,这才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出去,到厨房里烧晨粥来吃。 厨里有新宰的鸡,在炉上煮成一锅高汤,他就用那鸡汁高汤,撇去上层浮油,用小火慢慢地熬沸开,下冬笋丁、鲜蘑和小菜心煮熟。余锦年去外面打水,被冷风筛得直哆嗦,回来时忙又扔了两块鲜姜到汤里,手边则用清水搅了一碗稠面糊,待那边菜一熟,他就用筷子抵在碗口,手脚利索地挑出一块块面糊来甩在沸汤中,做面老鼠吃。 未几,汤里形状各异的小面丁就浮上来,被滚沸的水流顶得四处乱窜,还真像是一只只乱藏的小老鼠。 昨夜睡下前,他曾托清欢往灶膛的灰堆里埋几个芋头,也不知清欢听见没听见,这会儿蹲着用烧火棍扒了扒,果然是有!他欣喜地扒出个小的来,灰堆一夜余热,将芋头们都烘熟了,这样煨出来的芋头软而不烂,与蒸煮出来的口感有些微妙的不同,剥开皮,里头的白瓤入口即化,带着淡淡薪柴的焦气,香不可得呢! 前人有叫芋头为土芝的,这般煨数的小芋头蛋则叫土芝丹,且说“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余锦年围着炉火吃起芋头,时不时沾些白糖,在这种寒冬腊月吃得浑身舒展,可真是拿皇位来,他都不肯换。 一碗面馆里人少,又都没有什么讲究,办了年货准备了爆仗红纸等物,也就没别的事可忙了,余锦年懒在厨房里烤了会儿火,便听得几声喵喵叫,他一下高兴起来,跑出去抬着头往房檐顶上撒望,果不其然一只胖猫踩着瓦片回来了。 “小叮当!”他伸手去接,小叮当顺势跳了下来,正中他胸口险些把他砸吐了血,“你又去哪偷吃了,重成这个样子要嫁不出去的!” 猫儿眯着眼睛白楞他一下,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大摇大摆地进了厨房。 余锦年狗腿子地跟上去,用鱼脯虾米泡了饭喂猫,他伸出万恶的手掌在小叮当肥厚的皮毛里揉了一把,忽然咣当一声,院墙旁的花架子倒了,今冬的风也不知怎的这般厉害,只院子里这些东西,哪样没被它祸害过? “唉。”余锦年叹一声,认命地出去把花架修起来,用绳子固定住,以防再砸下来伤了人。收拾好工具,他忽然想到店前的那两盏灯笼,经过这一宿风雪摧残,也不知道吹歪了几盏。 此时季鸿起了,余锦年道:“厨下有温水,你先用着,我去开店门。” 说着就往前头去,听见一串小跑声、拆门下板的吱嘎声,又并一个惊骇万状的:“——嚯呀!” 季鸿一抔温水抹了脸,也没擦净,忙快步到前堂:“出了何事?” 只见地上倒进来个人,素布衣,书生打扮,浑身是伤,血迹零零星星地洇着衣裳透出来,衣摆和发梢上落的雪经一夜风吹,都和着湿血凝作了冰,在身上冻实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俨然已经冻僵,栽在少年脚边直打哆嗦,半晌才睁开眼,似乎是想起来,可两脚不听使唤,动了几动,也不过是从左蠕动到右的区别罢了。 余锦年惊奇:“怎么是他?” 季鸿问:“认识?” “在罗老先生那儿见过一面,似乎是去求医的,也没说上几句话。不知怎么倒在这里,还伤成这样。”余锦年说着把苏亭拽了进来,又跑到房间里拿来两条厚实的毯子,一条垫在苏亭身下,一条裹在他身上,又搬了小暖炉过来远远烤着。 冻僵的人是不能突然受热的,否则会被烤坏,以后会胀痛万分,需得循序渐进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余锦年端来一盆温水,兑得与体温差不多,便用毛巾浸透拧干,裹着苏亭两手慢慢揉搓,过了好大一会,苏亭才觉得自己的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余锦年见状道:“阿鸿,锅里有面老鼠帮我盛一碗,灶上芋头也拿两个来,还有白糖。” 很快季鸿端着食盘回来,余锦年扶苏亭起来:“吃罢,吃暖和了才好说话。” 苏亭看着桌上新鲜热乎的饭,明明只是寻常的煨芋头,却总觉得它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下意识就想把芋头藏在怀里,拿回去给海棠吃,等他抓着一只芋头要偷偷往衣襟里放时,才倏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抬起头,见余锦年奇怪地看过来,他瞬间羞耻得无地自容。 前儿才抢了人的东西,今儿又要偷人家的芋头。 苏亭啊苏亭,你可真是个王八羔子。 他暗自唾骂了自己一通,顶着余锦年探究的目光默默把芋头拿出来,放回盘子里,他吞了声口水,两只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终于忍住了对食物芬芳的渴望,道:“对不起。” 余锦年读出他的窘迫,想起他之前问病的事,便猜测他家里可能还有个病人,于是和气道:“喜欢的话拿着罢,又不是什么矜贵东西。” 苏亭耻得抬不起脸来,只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和善的人,他枉读圣贤书,做的却都是什么龌龊事。想及此,他忽然身子一沉,跪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了那把弯刀。 余锦年大惊:“我的刀!”他拿过失而复得的小弯刀,好一番爱抚,一时间连它何来何去都忘了问,更别说去盘问小弯刀为什么会在苏亭那儿。 苏亭自己交代:“对不起……是我偷了先生的东西。” 余锦年诧异之下,仔细观察了苏亭一番,终于从他那张肿得跟猪头似的脸上,看到了一点与当日那个小鬼怪渐渐重合的影子来,他不由瞪大眼睛:“是你!小贼偷!” 恰好段明来上工,余锦年喊道:“段大哥,把他给我扔出去!” 段明虽还未搞清什么事,但也知这间屋子里季鸿说话第一,小公子说话第二,哪敢详问其中缘由,忙不迭卷起袖子,将苏亭提溜起来往门外丢。 “小神医,小神医!”苏亭一下子抱住了余锦年的脚,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顾了,仰着头道,“我是个混蛋,我偷你的东西我罪该万死,可我实在没钱给海棠治病……小神医,你是个好人,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求你去看看海棠,我一定会把诊金还上的……” 余锦年踹了他一脚,抱着自己的弯刀径直躲回季鸿身旁去,活活把自己给气笑了:“我是个好人,就活该被你们可着劲儿欺负?羊毛还没有逮着一只薅的呢!段大哥,叉出去!” “我、我……”他要回来的束脩俱被混混抢去,如今浑身上下只剩二枚铜子,苏亭一时欲哭无泪,才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他抢了余锦年的东西,就有人来抢他的东西,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被段明挟着腋下,破抹布一样扔出了一碗面馆,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余锦年亲自跑出来,拿那两个芋头扔他,气呼呼地关上了门。 “气傻了吧小公子,拿芋头扔,不是肉包子打狗?”段明道,“这种人和他客气什么,依我看,直接扭送到官府去。偷人钱财,按律该杖七十,役二年,再剁去一只手!” 余锦年这几日因为弯刀丢失的缘故,茶不思饭不想,正是气头上,若是那书生偷的只是钱财,他倒看不在眼里,兴许还会同情一下对方的遭遇,可那苏亭偏生偷了他的小弯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要赞同段明所说的役二年,好叫那小贼偷吃吃苦头,可此时一听段明说还要剁手,又犹豫了。 “小公子就是心肠软。”段明叹了一声,收拾起前堂的桌椅板凳,准备开业。 一群人忙活起来,店里也陆续来了几个食客,余锦年没机会多想,先到后厨去准备吃食了。因是过年,前堂点的多是些荤菜,余锦年刀不离手,忙得团团转,很快将早上那点不愉快的事抛在了脑后。 季鸿陪他在厨间,用一壶烈酒湿了布巾,仔细地将弯刀擦拭干净,每一颗宝石都擦得透亮,之后用清水抹一遍,才重新系回少年腰上。 余锦年道:“不戴了罢,好容易回来的。” 季鸿笑他心口不一:“喜欢就戴着,没什么大不了。” 话是这么说,余锦年还是有些舍不得,好在他今儿个一天都在后院窝着,没见着什么外人,也就不必担忧他的小宝贝突然再消失了。直过了晌午,余锦年困了个午觉,才起来查看吊在院子里的两个布米兜。兜子里是这两日劳累段明磨的米浆,一个是糯米浆,一个是白米浆。 此时两个布兜都滤干了水分,余锦年把他们取下来,摊放在两个簸箩里,用小木槌耐心地把兜里的粉块碾碎,再过一遍筛,这就成了糯米粉和粘米粉。两种粉用水和团,年糕的口感如何全看糯米和粘米粉孰多孰少,糯米加得越多,则蒸出来的年糕越弹牙。 余锦年不爱吃那么硬的,便用了两份粘米粉、一份糯米粉来做,蒸完后抹了油,仍用小木槌来捶打,之后揉成条来冷晾。这些年糕不只是给自家做的,还有给姜家小少爷做的,那姜饼人自从和石星混成了一家,又因为石星是季鸿的人,俨然就将一碗面馆当做自己的后厨了,三天两头跑来管余锦年要吃的。 他嫌自家年糕吃腻了,听说一碗面馆也要做年糕,非要来掺和一脚,点名要吃糖桂花百果糕,既是在揉糯米团时就加入糖桂花和诸类碎果仁,由此而蒸来的花年糕。 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却也不肯白吃这亏,还列了张单子去抓石星的苦差——上头记了干姜五两、盐渍干白梅五两,并一两甘松、二两檀香,又甘草五份,托石星拿到寿仁堂去抓了药、俱打成粉末,再给他带回来。 这是个五美姜的做法,原是用姜芽片薄,以其余药味腌渍来吃的,有祛风散寒温阳的作用,不过余锦年考虑到季鸿这人不免贵公子秉性,不爱吃这等有冲呛怪味的东西,即便是姜中最嫩的小姜芽都觉有污口气,便将腌渍法改为研末。 取药末三分与茶同泡,既能养生助阳,还别有清爽口味。 这厢余锦年蒸好了年糕,那边石星就心有灵犀地来送药了,他与一个大和尚一块进的门,那和尚是来化缘,余锦年便按当地习俗,裁一片红纸包了个铜板,是为赠佛吉缘,咣当一声扔在大和尚的钵里,又另切了一块年糕给他,道:“吉祥!” 大和尚也说:“施主一顺百顺,多福多寿!” 送走了和尚,石星进门来:“小公子的药。”他去到后院,找自家主子说些事情,又回头对余锦年说,“我家的小煞星一会儿就来。” 余锦年趴在柜上,一边看店,一边用小炉烹茶,路上茶水刚沸开,就见姜秉仁蹦蹦跳跳地来了,面相红润,白中透光,这段日子被人娇养得似个油光水滑的小狐狸,高高兴兴走到店前,冷不丁一个紫衣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请问你有没有见过……” 余锦年闻声看去,见拦住姜少爷的人用一块灰布罩了头,遮着半张脸,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那人身上衣颇为陈旧,但依稀看得出是戏园子里头那些小伶儿爱穿的裙裳,上头绣了几个粉蝶,是男女不分的样式,端得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他也不爱以貌取人,所以只是稀奇了一下,没放在心上。 姜秉仁被他拦住许久,忽地喜道:“白海棠?” 对方一愣,连退了几步,用布面遮上脸,正要逃走,四周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他也曾小小红过,因为一把似锦似缎的柔嗓,也因为不堪一握的腰肢,有人一掷千金,要将他买下来金屋藏娇,却被他连嘲带讽地戏骂了一顿。 好些年前的事了,但不可否认,白海棠这个名字的确因为这等被人添油加醋的风流韵事而红了起来。当年那个四处流走的小戏班子也因为他,而得以立足在信安县,甚至盘了店子,开作戏坊。 白海棠当初为了撑住这个他自小长大的戏班,自从十岁第一次登了台,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歇过嗓,虽眼下未至而立,嗓音却早已有了疲惫之相,再不似年少时那般清朗,更何况病来如山倒,如今的他早已唱不得戏。 但人的八卦之心却并不会因此而消减,反而由他身上谣传的各色旖旎故事而发散来,恨不能将他当场剥了皮掀了骨,来看看他这美人皮相底下究竟还有多少肮虱脏蚤。 白海棠一生爱美,最受不了这个,一下子彷徨无措起来,脱了戏服,他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群想要剜他心剖他肺的看客,他四处乱看,倏忽撞进了一个少年人的眼里。 只不过对视一刹那,他就迅速沉下眼皮,余锦年绕出柜台,佯装生气道:“姜少爷,还不进来,做什么挡我生意?” 姜秉仁依依不舍地进来了,又回头去看白海棠,眼见那破落美人就要被人围起来,余锦年撕开人群径直走进去,连着袖子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把一脸惊恐的白海棠带了进来:“既是姜少爷的熟识,也进来喝口茶罢。” 众人见那白海棠进了一碗面馆,又碍于姜霸王在里头,也就不敢进来造次,纷纷散去。 白海棠惊而抽回了自己的手,怯道:“你快去洗洗……” “怎么了?”余锦年不解地笑了笑,在茶盏里各放了半钱五美姜药粉,用新烹的茶冲化开,给姜秉仁和白海棠一人一盏,“坐下吧,暖一暖。刚才听着……你是要找甚么人?” 白海棠手里被塞进个茶盏,他不肯坐,好像站在一碗面馆里都是弄污了人家的地砖,冰凉的手指被一杯冒着香姜热气的茶水蒸热了,他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看只是个普通的白瓷小杯,才壮着胆子问:“……这个杯子能送给我吗?” 他忽觉得身上一疼,手没端住,洒了些茶水出来,余锦年忙拿了块手巾给他擦手,白海棠将那手巾一把抢走,哭丧着嗓子问:“这个、这个抹布也给我罢……” 余锦年觉得好笑,打趣他道:“我这块砖你也站过了,要不要一起撬回去?”“……”白海棠看着自己脚背,似乎真的在思考把地砖撬回去的可能性,好在他还有些理智,知道这并不可能实现,脸上顿现愁苦。 姜秉仁趁机道:“我最爱听你的戏了!病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再上台唱戏呀?” 白海棠消沉道:“谢谢。以后……不唱了。” 姜秉仁有些失望:“你刚才再找什么人?” 白海棠赶紧道:“叫苏亭,一个书生。个子不是很高,眼睛亮,很老实的样子,总是迷路。他是我的、我的……”说到这里,他慢慢闭上了嘴,昨夜他拒绝了苏亭,今早苏亭就不见了,原本说好会在家陪他的,眼下却不见踪影,书院也没了人,苏亭常去的书局也关门了。 苏亭从不去其他地方的,更加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家门,于是他第一个念头是苏亭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冷静下来再一想,也许—— 也许,是苏亭不要他了。 也对,谁会要一个不给抱不给睡,只会生病拖累人的包袱呢。 白海棠转过念来,心里一阵灰败,只觉得天都塌了,他惶惶恐恐不知所措,就听余锦年道:“伸出手来。如果不伸的话,我就要碰你了!” 他一听,慌忙展开一只手掌递给对方,小声说:“你不要碰我,真的不要碰。” 余锦年从背后摸出一只屠苏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病会好的。” “啊。”白海棠轻轻感叹一声,“这个我……”他想说他见过,不仅见过,而且家里已经有两只了,他想到之前苏亭说的那个好心的老板,再看看面前的余锦年,忙低头弓腰朝他道:“谢谢您、谢谢您。” 姜秉仁也“啊”一声:“这个我怎么没有!” 他生气余锦年竟然给别人不给自己,当场跳起来要去摸来看看,却被余锦年当空一把擒住了手,轻斥道:“抢什么,回头再拿给你。” 姜秉仁觉他今天反常,却不知是哪里不对头,只好恹恹地坐下。 白海棠一个弓腰还没抬起来,门外又响起一声:“——海棠!” 几人同时回头,苏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脸焦急,手里还拿着两个包子,他进来将白海棠上下查看一番,见没受着伤,才吞下悬在喉口的一颗心,责怪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害我好找。” “你……”余锦年见他就来气,又听他叫一声海棠,心里忽地明白过来,他嘴里那个生病的海棠,就是眼前这个白海棠。 苏亭看他手里拿着一碗面馆的茶杯和抹布,忙道:“把东西还给人家,我们回家了。”又对余锦年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跑这里来。” “这个给我了。”白海棠知道他没有不要自己,心里不由高兴,但是手里依旧执拗地攥着,低声地重复地说,“老板送给我了的。” 苏亭心里愧疚,不好意思再拿一碗面馆里的东西:“家里有杯子,你拿人家的做甚么?” 白海棠不肯:“真的给我了。” “他喜欢就拿去罢。”余锦年不计较这个,他这个店主人都发话了,苏亭也不好说什么,只气势上就大大短了一头,忙领着白海棠回家去。 白海棠问:“你身上哪来的伤?” 苏亭道:“没事,回家去说。” “哎,那小畜生。”两人走出了面馆,余锦年忽然出声骂人,他想了想那小贼偷的名字,“苏亭,你等一下。” 苏亭把白海棠领到店门口,嘱咐他站在这里不要乱走,又跑回去到余锦年面前,人还没站稳,先蹦出个对不起,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跑出来了,我出门忘了跟他说,约莫是出来找我的。” 余锦年懒得跟他倒废话,整个人严肃起来,直截了当地问:“他的病,你有没有?” “啊?”苏亭疑惑,半天才说,“没有。” “他身上那些疹子,你真的没有?手给我看,脚也给我看。”余锦年命令道。 “脚?”苏亭伸手给他瞧了瞧,白嫩嫩两个巴掌,连个痣都没得,接着又单脚蹦跶着,当着余锦年的面将鞋袜褪去,掰着脚给他好一番欣赏,“要看什么?衣服要不要脱?” 见苏亭手脚真的干干净净,余锦年仍疑惑未解:“你们不是在一起?” 苏亭没想他会说这个,脸皮顿时红了:“是、是在一起,发、发乎情,止乎礼……” 他说的文雅,其实翻白了,就是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余锦年心里松一口气,那句“小畜生”骂偏了,这书生虽是个贼偷儿,却不至于混蛋如此,他挥挥手,赶人道:“赶紧套上你这鞋,走走走!我先且告诉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做你的正人君子。你那圣贤书,莫读到狗肚子里去!” “已经从狗肚子里刨出来了,定谨记!”苏亭跳着蹬上鞋,带着门外惴惴不安等候已久的白海棠离开。 姜秉仁看他们两个神神叨叨,不知道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去问年哥儿,年哥儿也不肯说,他气得蹲在一碗面馆吃了两大盘炒年糕,又嚷着石星去打了一壶甜酒来吃。 余锦年撩开帘子到后院洗手,正撞上季鸿,他惊了一瞬:“怎么惯好躲在这儿听人墙根?” 季鸿拿来肥珠子给他:“什么病,让你这般大祸临头似的。” 几颗肥珠子搓得手心通红,余锦年愣了会神,才叹口气,神色黯沉道:“约莫是杨梅疮。” 第81章 砂仁鸡卷 杨梅疮此病,即是梅毒,因其疳疮形似杨梅而得名。 之前余锦年借着要白海棠伸手的机会,见到他手心掌跖至手腕处分布着不少指甲大小的疮疹,色泽暗红,边缘清晰,附近另还有些附起皮屑的白斑。 杨梅疮是一种拟态性非常强的皮疹,斑疹、丘疹、鳞屑、溃疡、脓疱等,在杨梅疮上具有表现,仅以手上的疹子来判断,是常常容易失误的。但白海棠那般躲躲闪闪,唯恐人家碰触的姿态,令余锦年戒备之余,对杨梅疮的猜测又偏向了几分。 若真是杨梅疮,已有如此严重的皮肤症状,怕也已经不是早期,至少也在中期往后,却不知那戏美人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症状。 但不论如何,这种病在此时此地,都是个棘手问题。 不治,那只要白海棠一天还活着,与他密切接触的人就都是高危感染对象,尤其是那个与他同吃同住的苏亭;可若是治,余锦年又没有痊愈的把握,他只接手过几个经过抗生素治疗过后,仍有梅毒血清抵抗的患者。 苏亭手脚不干净,可即便如此,却罪不至死,更不该牵及他人,更何况白海棠的病不是旁的疹疹痘痘,而是此时四大花柳病之首杨梅疮,病死在六成以上,放任其发展绝不是个好兆头。 余锦年不由想到,白海棠这病,苏亭那个小贼偷知不知道? “我出钱……能治吗?” 沉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余锦年回头,看到这回“偷听”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背后的姜小少爷,刚才只顾着感慨,却没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谁不好,偏生听去的是这个小纨绔,他头疼道:“姜小少爷。” 姜秉仁对自己的偷听行为也很不好意思,但还是不顾石星的阻拦,蹑手蹑脚地趴了会儿墙根,他方才便觉得年哥儿不对劲,一听之下,果然骇人听闻。他即便再不通世事,却也知道杨梅疮是等死的病,且死相恶怖,臭不可闻,百个里头侥幸能活下一二成,也是要烂口烂鼻的。 想起那种场景他就忍不住一阵恶寒,叹气道:“白海棠挺好的……我从小听他的戏,日日捧他的场,若非是那戏班拖累了他,他也不至于如此……” “从小”这个词,乍听十分唐突,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与那样貌尚且年轻的白海棠有些不登对,但想来戏子登台都早,人家孩童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们就已开嗓糊口了。 可容易如何,不容易又如何,病痛并不会因为谁生活疾苦而心生怜悯,更不会因为谁家徒四壁而大发慈悲。 余锦年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姜秉仁却不是个正常人,反而高兴道:“那就是还有机会了?” “哎……”余锦年无奈地蹙着眉尖,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你净是会抓别人话里的把柄。我还等着有人来求我,你却先替人求情。” 姜秉仁是个聪明的小纨绔,猜也能猜到他指的是谁,当即跳起来道:“小意思,我把人给你抓过来,磕你一百个头先!” 余锦年摆摆手:“那倒不必,我最受不住人家拜我,你别叫他再在我跟前晃悠就成了,我们一碗面馆庙小,禁不住他来偷。” “那有什么,”姜秉仁拍胸脯说,“我们姜家有个油坊,叫他去推磨榨油好了。是累死还是累活,端的看他对白海棠究竟有几分情谊,就算是个软蛋,偶尔也该硬一硬了。” 余锦年耸肩:“那我不管,捉弄人的事你擅长,我只负责救死扶伤。” 姜秉仁往石星身上一跳,劲头十足地笑道:“石大个儿,我们走!” —— 话说苏亭今日在一碗面馆吃了好大一碗闭门羹,钱没了,身上还有遮不住的伤,当时不敢回家,怕海棠见了要心焦,所以四处游转了一会儿。因是大年下,街上有几个摆博彩戏的哥儿,他运气好,二枚铜板博了五文钱,却也深知这是个哄骗人的小把戏,没再继续玩下去,便拿着那五个铜子,买了一兜刚出炉的热包子。 谁想回到家,海棠却不见了。 苏亭慌得六神无主,好在兜兜转转在一碗面馆把人找到,这会儿将人领回了家,他再不敢离开白海棠一刻,一边留意着对方的动静,一边用小灶台给二人煮饭,掀开盛米的缸子,里头米粒却也见了底,苏亭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将米留着除夕来吃,于是煮了两碗芋头菜梗粥,并把包子重新蒸热了。 芋头块都盛给海棠,苏亭自己则舀了些稀汤水,便坐下来与海棠一起吃饭。 眼下这个状况,年节想吃上肉怕是不行了,若是能临时找些活计挣几个买米粮的钱,他就知足了。家里剩下的米能做粥,要么做成锅巴,可以放存好几天,厨间还有点酸齑和几个鸡蛋。除夕之后还有傩队,他再去跟着混一场,应该也能讨到些吉钱……苏亭斤斤计较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没发现白海棠盯着碗筷一动未动。 “亭郎今早去了哪里?” 苏亭停下思索,知道他是在旁敲侧击地问自己受伤的事,瞒是瞒不下去的,只好避重就轻地说:“原是想去给你请大夫,结果碰上两个乞丐拦路,大年下的饿昏了头,便好不巧与他们打了一架,落了些皮外伤,于是一时半会耽搁了,害你担心。” 白海棠信以为真,低声道:“若不是我拖累你……” 苏亭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上次用烧铁烙疮的事还令苏亭心有余悸,他生怕白海棠一个错念,又做出什么别的骇人举动来,忙剖心道:“我这几年念书,都是棠哥对我尽心劳力。如今你病了,合该受我照顾,不然我不就成了那戏文里忘恩负义的小人了!我愿和棠哥你在一块,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平日里他都叫海棠,唯有激动处才唤一声棠哥,白海棠心知他说的是真,于是脸微红,拿起包子来垂头默默啃着。他如今没什么食欲,咽下的东西划得嗓子疼,身子更瘦得一把骨头,但多吃几口能让苏亭高兴,他就愿意多吃上几口,毕竟他也没什么别的能换亭郎开心了。 吃过饭,苏亭伺候着白海棠歇下,煮了热水灌进家里唯一一个汤婆子里,要塞进白海棠的被窝,白海棠推搡道:“我不要这个,热得难受。亭郎你用。” 苏亭瞧他蜷缩着,指尖冻得发红,不由分说将汤婆子塞他怀里:“我壮实着哪,你快抱着罢!” 待他睡下,苏亭才带门出来,望着屋后一角阴影,卷起袖子,抄起手边物什:“要打要剐你们随意,作甚么要跟我们一路!”他以为对方是那群去后复返的混混,却不料蹦出来个千娇万贵的小少爷,他终于认出来,却也惊讶:“姜公子?” 手里扁担条缓缓放下,姜秉仁趾高气昂道:“苏亭?是叫苏亭罢。开个价钱,屋里那个我买了。” 春风得意楼的姜小少爷,但凡是个信安县人,都知他生性风流,男女不忌。 苏亭横眉竖眼,似炸毛的公鸡,他不禁想起那群地痞们说的浑话,那些不堪入目、不齿入耳的流言,不由心下颤栗,挥着扁担骤然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石星伸手挡下了苏亭,那扁担打在胳膊上,像是打中了一块铁板,竟生生折断了,姜秉仁不慌不忙说:“我可真还算个东西哪,你把他卖给我,我能给他治病呀!最好的大夫,最灵的药石,这些东西我信手拈来,你霸着占着他,又能给他什么?” 苏亭哑了。 是啊,他做不到的,世间自有人能做到,他一穷二白,却有的是人家财万贯。白海棠风光时,那么多公子哥儿捧着他的场,可他却跟了自己。这些年,并非是海棠拖累了他,反而是他拖累了海棠,若是海棠早年间遇到个有出息的,带他脱这苦海,又如何能落得这般下场。 苏亭拿手遮住眼睛:“可我不能卖海棠,死也不能!他若知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姜秉仁一双杏仁眼在苏亭身上打转,伸手捏起了苏亭的下巴,仔细一看,这书生倒长得还不错,比之年哥儿是差点味道,但勉勉强强、马马虎虎罢,他忽地促狭道:“他不行,你也成啊。你陪我玩玩,那白海棠的病我找人来看。” 苏亭傻掉:“什、什么?” “还用本公子再说第二遍?”姜秉仁不耐烦地啧舌,“你是榆木脑袋,用得着我亲自来教?想好了,明日洗干净了去春风得意楼找我,医、药,我决不食言。” 苏亭怔愣着目送两人远去,那小少爷还边走边踢开脚下的石子儿,抱怨道:“这什么破巷子,阴森森的……哎呀,踩到狗屎了!石头……” 姜小少爷一皱眉,那跟在他身边侍卫模样的男子便一弯腰,将小少爷抱了起来。姜秉仁嫌弃脚上的靴子沾了脏物,两脚并着左右一踢踏,直接将一双锦靴踹掉了,两手攀住侍卫的脖子,优哉游哉地任他抱着走。 苏亭愁眉不展地回到小屋,又听到海棠的呻吟,他坐在床边哄得人睡熟了,自己却一夜辗转反侧。 他梦见很久之前那日,海棠说要随班子去到一个老爷府上唱戏,那老爷胭脂生意做得很大,又都说他出手阔绰得很,这回定能赚不少赏钱。海棠的戏好,每隔一阵都会有人来请他们去唱,祝寿、贺岁、庆满月,次次都是大排场,苏亭也未当一回事,只亲手帮他理了戏服,送他上了马车。 那次,海棠去得格外久,整四五日才回来,回来就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两天,还烧了一回。但也是那次之后没几天,海棠忽地拿出许多银两来,给他交上了书院的束脩,量身定做了几身新衣,买了最好的笔墨纸砚,亲手缝制了布包,包里面一层还悄悄绣了一朵海棠。 他说:“亭郎,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 “亭郎,只要你能好,我做甚么都不亏……” “亭郎……” 苏亭猛地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浑身湿透,额上尽是冷汗,他转头看了看床上偶尔痛吟两声的白海棠,眼睛里忽然大粒大粒地掉出东西来,冰凉凉地涌进嘴巴里,他翻下床却被旁边的木凳一头绊倒,也没爬起来,径直膝行到床边,隔着被子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嘴里咕哝道:“不亏,我也不亏……海棠。”去厨房烧了盆水,顺道煮了几个芋头,然后给自己擦洗干净。刚换上干净衣裳,头发还湿漉着,白海棠就被一只带着笔茧的热手摸醒了,他睁开眼看了看,睡眼朦胧地问道:“怎么一清早就洗头?” “嗯。”苏亭将手从他额头收回来,“有虱子,拿热水烫一烫。” 白海棠忙说:“烫死了没有,我给你抓去?” 苏亭道:“不用,已经洗干净了。海棠,先别睡。” 白海棠困倦地睁着眼:“怎么了?” “昨天啊我听巷子里一个婶娘说,有家铺子上招记笔先生,我去给人做几天短工,只白日去,晚上就回来。你好好的,在家不要乱走,也别跟昨天似的到处去找我了,大年下的外头净是闹事的乞丐痞子,你一个人不安全。若是饿了,碗里有煮好的芋头,你多少吃些,晚上回来我再给你做饭。” 白海棠紧张兮兮地问:“你回来吗?” 苏亭笑道:“当然回来。我能去哪,没有你我哪里都不会去。” “嗯……”白海棠点点头,“我听你的,不出门。” 大年二八,各家欢天喜地,越往城东,富贵人越多,街上铺子虽关了不少,但仍旧人如云涌,春风得意楼前红绸彩灯,门庭若市。地上积雪未化,墙角阴沟里结成了硬实的冰霜,但前来预定年节荤菜的达官贵族们络绎不绝,车辙脚印在台阶下轧出一条条乱痕。 苏亭走进去,便有跑堂伙计迎上来,将他带到二楼一间房外,他抬手敲了敲:“姜少爷……”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从房间里发出,紧接着被什么人捂住,有东西被撞下来,砰呲碎在地上,又似乎有翻身打架的动静。 苏亭以为房中进了歹徒,忙伸手推门,门自里面销着,他又跑去推窗,窗倒没锁,却有东西挡住了,只能推开细细一条缝。他歪着眼睛向里面窥视,方要喊人,见到其中景象,眸仁倏忽一缩——只见雪白一截长腿在半空中乱弹,一只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猛地抓上来,不知是水还是汗,顺着指尖滴落。 “好疼……” 啪嗒一下,一声好疼,惊在苏亭心上。 他呼吸微滞,下意识以为那男人就是姜秉仁,这大白日的,他们就在、就在……他脚下连忙退后了两步,本能就要撒腿逃跑,奔到楼梯前,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房间里窸窣又响了好大一会儿才歇住,姜秉仁捂着脖子,气得蹬了某人一脚:“大早上发什么春呐!咬我脖子好疼的。” “小二主子醒了,做仆从的自然要伺候伺候。”石星欺上来,摆弄着人的手指,一顿,又说,“你与那苏生做戏,我吃味了。” “想折腾我罢了,莫寻借口。”姜秉仁拿被子给小小姜少爷盖上,恼羞成怒地攘了对方一把,石星顺势退开,又痛哼一声,他连忙一个骨碌翻身爬过去,撸起石星袖子看了看,好大一片淤青!他顿时心疼:“昨天挡扁担那一下?本来也打不中我,你去挡它作甚么!” 石星单手扯来衣裳裹在少年身上:“公子不在,你就是我主子。我们做侍卫的,即便是万中之一的危险,也不能让主子经受。” 姜秉仁喜滋滋地套上衣袖,要叫人送点化瘀药油来。 石星道:“好了,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苏亭已经到了,正在外头。” “管他做什么,叫他等着。”话毕,姜秉仁脸上的不喜之色又瞬间褪去,换上一副小狗腿般的讨好表情,若他有尾巴,此时也早该在屁股后头摇起来了,“明天廿九,春风得意楼也要关门的,晚上跟我回府上去罢?” 石星笑道:“去作甚么,我拐带了他们的小少爷,怕要被打出来。” 姜秉仁扁扁嘴:“我一个人过年有什么意思,我爹见我就要骂我不学无术的,那几个姨娘庶弟惯会在我爹跟前吹耳旁风,你不跟我过,我会闷死!我把你带回去,藏在我的房间里,除夕我在前头吃两口就回来,我们一起守岁呀!好不好嘛?” “好。”石星捏捏他的脸蛋,“跟你做一回金屋藏娇。” 姜秉仁这才开心了,又给他揉好药油,才出去见苏亭。 虽说是见,却也真只是见了一眼,下一眼就被几个家丁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路穿街过巷,扛到了一座城郊的大院子里,院中有磨有碾,热火朝天,香气扑鼻,姜秉仁挥挥手,让人将他放下来:“行了,就在这儿陪我顽罢,做不够活儿就不要回家了。” 这油坊里本是有驴来拉力,但驴子也有病了死了的,一时补不上,这时候就得用人力来顶。姜秉仁说完,石星遣人搬来了桌椅板凳,瓜子果仁、吹弹琵琶,红泥炉上的白梅汤,搞得好端端一个油坊里曲调悠扬,惬意得不像来监工的。 被当做驴子使唤的苏亭:“……” 他这厢汗如雨下,磨绳在肩上嵌出一道深褶,几乎要脱力倒下。那边院墙外,白梅盛绽,雪压梢头,一支独俏,他看了会儿,忽地又有了力气:只要他们能给海棠治病,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别说他是被人当驴使唤,就是让他变成头驴,他也愿意呐。 “八角、草果、桂皮,各一两;山柰、丁香、花椒、茴香、香叶半两……嗯,再放点白糖罢?”一碗面馆中肉香扑鼻,卤汁咸溢,余锦年舀起一勺熬了一宿的白卤水,用舌尖抿了一口,随即又往卤汁锅中添了一份黄酒、一份汤,三两片老姜,又转头去看段明的手艺。 段明那边好一番刀尖翻飞,看得余锦年是眼花缭乱,拍手叫好,他正惊奇着,季鸿突然一本正经道:“段明是侍卫里刀法最好的,杀人取骨,无往不利,能将一整张人皮完整地剥下来。” 余锦年微张着嘴,一不留神就“咣当”一声将勺子掉进了锅里,他忙抓了筷子去捞勺。 段明很是苦恼道:“公子,你莫开顽笑了,我何日剥过人皮。”余锦年心中一松,便又听段明说:“我只剥过猪皮来练刀,这猪脸上的皮最是难剥,剥完之后铺在地上,似毯子一般好大一张。” 余锦年:“……”所以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练这种剥皮的手艺? 说着话,段明放下刀,捏着鸡脖子将剖好公鸡提起来,右手轻轻那么一抖落,就听噼里啪啦一节节骨头从开膛破肚的鸡肚子里掉出来,顷刻之间,一只肥壮的鸡就脱了骨、去了形,松垮垮地垂了下来,而皮肉处却没有一丝断裂。 余锦年自己虽也会取骨,且仗着专业学识的缘故,还自信剖得很好,却没想到段明的手艺比他还要快而细致。他上手摸了摸,竟然真一根骨头都没有了,不禁又一声惊叹,莫非这就是医生和杀手的差距? 他拿盘子托起脱骨的鸡,兴致勃勃地跑出去给清欢讲这奇事,段明将案板上的碎骨清理干净,再一次感慨道:“小公子真的、真的很好哄啊……” 季鸿面上含笑。 夸张地形容完段明的脱骨术,余锦年才把鸡用盐、酒、葱姜腌制起来,同时将一碟剥好的核桃仁敲碎、炒熟。待鸡腌得稍微入味,便找一块结实的干净棉布铺在案上。 之后脱骨鸡砍去头尾爪,取出腹中葱姜,平铺在棉布上,再将炒熟的核桃仁、洗净的枸杞子,以及碾好的砂仁粉裹在鸡肉上头,并似做酱肘子一般用棉布把鸡肉紧紧地卷起来,两头用线扎牢,放到白卤汁的锅中小火慢煮半个时辰。 时时煮,时时将汤汁上层的白沫撇去。 过两日除夕,届时桌上少不了荤菜,这些耗时候的荤菜冷盘,余锦年就先动火做了,左右外头寒冷刺骨,是个天然冰箱,这些东西也不会坏,反而因为沾上些雪气,更有一种劲道滋味呢。 这道砂仁鸡卷还要炖上一会儿,余锦年先拿出了一袋药材,打算做个土茯苓水晶糕,到时带着一起去白海棠那儿,一是这就过年了,也不好空手上门,二是余锦年对人心生怜情,便总想表达一些善意。 他到处送东西这毛病是改不了了,季鸿也就不强使他改,反正自己这边够他吃喝不愁,他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罢,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还有他这个季公子做后盾,这一时半会儿的庇佑个傻兮兮的小郎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土茯苓片加水,煎出一锅药汁来,分作两碗,一碗与甘草水混匀,另一碗则代水将马蹄粉搅成白浆,然后两碗并入一个深盘,用木匙慢慢地搅动均匀。 之后盘上盖一层吸水的棉布,放在饭甑里蒸熟。 土茯苓能够消痈肿瘰疬、除筋骨痹痛、解肢体痉挛,是自古以来公认治疗杨梅疮的药,但这般做食材剂量的土茯苓却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仅能做个无可无不可的小药膳吃吃,算是个聊胜于无罢,至于大剂量的药汤之剂,还得等彻底确定是杨梅疮了,方才好下方子。 忙里忙外的,待有了闲暇去往白海棠家时,已尽傍晚。 见天色已晚,余锦年挎上装了土茯苓水晶糕的篮子,连忙拔脚出门去,他这会儿一匆忙,竟是忘了裹件厚衣,才冻得噗嗤一个喷嚏出来,季鸿就提着件披风走来了。 他也不犟嘴,老老实实听季大公子数落了一阵,缩着脖子叫他给系上带儿,末了嘴一甜:“哎呀,我都快冻傻啦!你来得真及时,我真喜欢你。” 季鸿的数落便戛然而止,简直不能更受用。 那日姜秉仁和石星在屋顶上吵架,说得还真对,这少年就是嘴甜,知道怎么捏着人最软的那块,甜得你四面八方晕头转向,最后浑然不知地被他牵着鼻子走,可不就是个小妖精。 小妖精顺着姜秉仁给他的地址,摸到了后戏坊胡同一扇破落小门前。已到年关,门上连个灯笼都没有,漆黑一片,跟个黑洞似的,还真不好找。 他推门进去,便听里头惊喜道:“亭郎,是你吗?” 白海棠扶着门框出来,见是余锦年,失望之下,又奇怪道:“那日的老板……您怎么来了?” “我叫余锦年,这个是我的阿兄。”余锦年喜欢繁事化简,所以回回介绍都说季鸿是他哥哥,这样旁人不会过多猜测,他也不用过多解释,“实不相瞒,是苏小郎君请我来给你瞧病的。” 只看脸,白海棠或许只以为他是个好心的面馆老板,但说起“余锦年”这个名字,如今信安县中谁人不知,正是那个活死人的小神医啊。 白海棠惊诧住了,半晌才想起将他们让进屋中。 余锦年左右打量了一番这个房子,右手边一个小小的耳房,门前垛着零散柴火和大小不一的木盆,想来是做厨房之用,正屋不过方寸大小,外头看着虽破落,但仔细瞧来,其中许多器具还颇有些精致,比如八仙桌上柳燕双飞的白瓷对盏,书案上一枚红绘锦鲤笔洗,然而这些东西多在日常使用中有所损破,是当不出什么钱来的,仅能看出,他们曾经也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 “小神医,”白海棠惴惴道,“真是亭郎请你来的吗?可是我们并没有钱。” “就当他遇到贵人了罢。”余锦年笑道,把拿来的土茯苓水晶糕摆在桌上,“水晶糕,过年了,图个吉利罢,莫要嫌弃。” 白海棠诚惶诚恐起来,忙支着一双细瘦的腿去翻找柜中的东西,先翻出茶叶来,又一阵叮当乱响,余锦年终于忍不住出声问他在找什么,他纠结了一会:“家中久未来人,没有其他干净茶盏了,这些碗筷杯盏,多是我与亭郎一人一只,实在是……” 这话倒是令余锦年惊讶:“你这么说,是一直在与苏亭分开用这些东西吗?” 白海棠头颅低垂着,局促道:“能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罢,床都是分开的。我知我这病,若是一块儿了,他也会染上的。” 余锦年更加吃惊:“你知道自己的病?” 白海棠匆匆抬了一眼,神色愈加低微,像是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但或许是余锦年脸上毫无嘲讽恶意,令他有了几分一吐为快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师门九人,除了我,还有两个师兄都是染这病去的。不仅见过,两个师兄的后事也是我操办的,如何能不知?四师兄孤苦伶仃一人倒是没什么,六师兄却才娶了妻就……他们夫妻二人便是同吃同住,结果双双去了。” 起先也没想是这个病,便当其他疹病治了许久,后来忽然间意识到了,发现自己得的其实是跟师兄一样的病,便一直小心翼翼,能不碰苏亭的东西就不碰,若非要碰,也会隔着一条干净的手绢。 他既恐惧又胆怯,担心自己将来会变得和师兄一样,烂在床上,连个愿意进去帮忙收尸的人都没有,每每想及此,便一刻也不想活了。可尽管知道自己已经脏不可闻、尽管害怕苏亭知道以后心生嫌弃,他却还是放不下苏亭,舍不得苏亭。 如此熬着,竟也熬过了这一年半载。 “我能看看吗?”余锦年问,“我就是专门来给你治病的。” 白海棠肩膀微微一瑟缩:“治得好吗?我也治过,许多大夫,数不清的药,他们都说治不好的。而且这病……”他卑怯起来,眼中断没有了曾经在戏台上的那般灼灼风采,而是畏缩着、退让着,甚至忍不住自轻自贱,“这病……脏。我不想小神医因为我而沾染上什么坏东西。” “白海棠。”余锦年诚实道,“我自不敢擅自夸下海口,说你这病我有万全之策。但医者,乃生命所系,但有一病所苦、一人所求,就不会因为此病或难或易而随便放弃。病便是病,受的苦是一样的,经的痛也没有分毫差别,并没有洁净脏秽之说。” 白海棠抬起眼睛,余锦年便忽然懂得了苏亭为什么会痴迷与他,那双眼睛是真的漂亮,波光粼粼,像一汪日头投进了湖水,搅起水下万千摇曳乌藻,所以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余锦年放轻了语气:“你要想的,只是愿不愿意试着来治,而非讳疾忌医一味躲避。苏亭为了你,曾想尽办法不择手段,也曾向我下跪求我医治,如果这般心意都不能让你有所活下去的欲望,那你不仅是辜负他,更是辜负自己。” 白海棠眼中湿润:“我是想好的,我哪日不想好呢……” 余锦年转头看向季鸿,小声道:“阿鸿,你先出去。” 季鸿自从知道是杨梅疮,便为少年担忧,那肯轻易把余锦年一个人放在这儿,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愿意又能怎样,还能捆着少年不让他诊治了不成?“有事叫我。”季鸿终于起身,一脸放心不下地踱到门外,安安静静地做个看门郎君。 白海棠止住悲怆,终于答应给余锦年看看身上,他坐到床边,慢慢解褪衣衫,他还是有些羞耻的,毕竟那种私密之处,本不该随便现与人看,就连苏亭都只是在他沐浴时草草偷看过一次罢了,那还是在得病前。如今那处生了许多疹疮,即便是白海棠自己都不忍看。 “这疤……”余锦年指着他腿侧铜钱大小的痕迹。 白海棠道:“是许久之前拿烧火棍偷偷烫的,有人说烫了就能好了……”他忽然想起,求余锦年道,“亭郎不知此事,小神医千万不要跟他讲。” 余锦年应了,但同时也说:“别再烧了,并不会好。你再说说除却这些疹疮以外,还有什么不好?” 白海棠有些失望地点点头,便三言两语地回忆起病痛来。 余锦年边听,边简略诊查了一遍,眉间愈加紧锁。对方舌质黯淡,身形瘦削,前后二窍俱已生布疮疹,少数有溃烂,肾子阳锋也可见红斑和渗出,且夜间时而皮疼骨痛,又临溺而苦,发丝亦有脱落……看来是杨梅疮无疑了,且总的来说,这情况不容乐观。 杨梅疮的治法,早年间未曾有人提出,因其在余锦年前世时传入较晚的缘故,微有记载,也不过土茯苓一味。后来更有了滥用砒霜轻粉以毒攻毒之说,但活人之少,十之有一,更多的是一时仿若奏效,久则隐患渐生,其毒反炽。 此外还有个比较邪门的治法,即是说用疟疾导致的高热来治疗杨梅疮,尔后再以奎宁来治愈疟疾。在此法之中,利用了梅毒在四十一度高烧下仅能存活两个小时的特性。此法在万般无奈下虽可一试,但此时为严寒隆冬,莫说是找一只疟蚊,便是寻个患上疟疾的病人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说此时此地,究竟有没有金鸡纳树,或者有没有奎宁。 梅毒的彻底治愈,是最终靠大量青霉素的参与,若非如此,以眼下这种状况,驱梅只能从辨脉施治入手,谁也不敢保证最后的疗效,只能说,“试”而已。 但即便是试,余锦年也未曾有所气馁。 白海棠为此病已服过不少草药,药未奏效,却到底损害了脾胃,如今恹恹难食,脾胃此乃后天之本,若非有足够运化之精微来补充元气,哪怕不是这等恶病,而是其他什么头疼脑热,也一样能要了他的命。毒气不散,脾运不行,实乃恶性循环。 余锦年讨来纸笔,方要落墨,忽地发现手下笔墨俱是良品,与屋中其他寒酸物截然不同,感慨之余,又不免无奈与白海棠的这股痴傻,正写着方,门外倏忽一响,竟是苏亭回来了。 那书生脸色青黄,神色疲惫,腿脚仿佛逾千斤沉重,手里还折着一只白梅,看来是被姜小少爷折磨得够呛。 白海棠忙将衣裳收拾整齐,神色焦急地对余锦年说:“我这个病,可否请先生暂且不要告诉亭郎?”未等余锦年开口,他又承诺道,“我自知分寸,我惜亭郎入骨,哪怕是让我去死,也绝不愿这病传到亭郎身上。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希望被抛弃罢了。人间万般真情,又有几个能抵得过生死威胁,乍看上去一个万般焦扰,一个卑怯入微,可若是真将这似洪水猛兽般的杨梅疮抬到明面上来,究竟能不能还像现在这样相濡以沫,谁知道呢。 “好,我信你。望你小心。”余锦年道。 白海棠脸上复现光彩,他像是只在家里殷殷切切等候主人归来的小动物,高兴地出去迎道:“亭郎!” 苏亭将梅花送给白海棠,转头见到门口杵着季鸿,猛然眼睛一亮:“是小神医来了吗?他竟没骗我!” 说着跑进去,正好遇上余锦年开罢方子出来,他将一纸单方交给苏亭,快嘴说道:“此五日,先服此方,五日后我再来换方,届时再行驱毒之法。药去寿仁堂抓,账你知记在谁的身上,总之不会是我。”余锦年看了苏亭一眼,转而找了白海棠,低声道:“虽然你说从未与他有过密切接触,也保证此后也不会,但是这病你知其凶险,若有机会,也该旁敲侧击叫他去看看大夫,以防万一。” 见白海棠认真听进去了,余锦年才放下心来,准备跟季鸿回家。 两人快走出后戏坊胡同,苏亭从后头追来:“余小先生!” 没有医者躲避病家的说法,余锦年只好站住脚,听他怎么说。 苏亭一路跑来,手里攥着那药方,试探问道:“这方……是六君子汤?” 余锦年神色一凝,苏亭竟能看出底方来,这方虽被他加减大动,但基本配伍仍是六君子的意思,苏亭能够看出,究竟是现翻查了医书,还是曾自学了医术?难道此时就已十儒九医了不成。 苏亭看他表情,便知自己猜中了,于是继续道:“我与海棠请了那么多大夫,他的病曾被做各类疮疡来治过,却只有小神医你单单开了副益气健脾的六君子。只是海棠的病却必然不会是脾虚而致的毛病,这不过是前方,你方才又说,要驱毒。” “海棠的病,莫非是……” 余锦年蓦然紧张起来,替白海棠那颗怯懦得摇摇欲坠的心而紧张,苏亭能猜中吗,他猜中会如何,他若真的恐惧此病,那白海棠又该如何。 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竟连如何替这二人圆谎的话都想了一遍。 苏亭看着面前的小神医,半晌忽然一笑:“是我班门弄斧了,病的事,我又怎么能猜到呢。先生好走,此恩此情,苏亭来日必会报还。” 书生回了院子,却留下余锦年在风中凌乱,他拍了拍胸脯,直呼好险。 季鸿收回视线,皱了下眉。 天上又稀稀松松地飘起盐粒来,两旁灯笼在泛白的地面上投出一圈朦胧的红晕,两人迎着寒风,身影在这红晕中渐次模糊,余锦年踢踏着脚前的落雪,白的雪簌簌扬起来,伴着一阵清脆小巧的刀铃声,叮当、叮当地晃回了一碗面馆。 从刺骨寒冷之中一脚迈进自家前堂,食物的香气和汤粥的温暖扑面而来,余锦年大大呼吸一口,迫不及待走进来道:“饿了饿了!清欢,快来布菜啦!” 话音刚落,清欢端着一份年糕汤出来,却不是来往他们这处。 余锦年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突然愣住——如此大年下的,竟然临近落雪的傍晚,突然来了几个年轻公子。 “慢些,仔细头上雪化了,要得风寒的。”季鸿随后进来,伸手去扑打少年头肩上的落雪,他口中仿佛责备,神色却温柔。见少年盯着一个方向死看,他也顺着对方视线瞥过去,便看见披雪浴霜才到的一行人,领头的那个一身红衣,风姿飒踏,坐在堂中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余锦年一瞬间便知道,这几个定是来找季鸿的! 果不其然,那红衣公子笑道:“叔鸾,久未见,别来无恙?”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第82章 红枣姜汤 余锦年第一个念头是“果然如此”,可他却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那红衣人相貌并不出众,但也绝不至于平庸,只是比起季鸿、甚至比起白海棠来,都略逊一筹,衣饰未见有多华丽,人也温润,是个让人感觉不出丝毫棱角的人。 只是脸色好像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他本身就白,还是天气太过寒冷的缘故?余锦年与他是初次见面,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时便只顾着盯人家看了,竟忘了说话。 倒是那红衣人旁边的青年欢呼雀跃道:“季三哥!” 余锦年解下身上披风,搭在手上,便要去柜后翻茶罐来泡茶,这些人看起来非寻常人等,像是季鸿的熟识好友,他自然不能在招待上丢了季鸿的面子,只可惜一碗面馆巴掌大的小店,就是将整个屋顶翻过来,也没什么好茶来待客。 他一转念,拿出早先晾晒好的桂花茶,打算用五美姜粉泡来,也能驱寒暖胃。 谁想他刚抱出茶罐,季鸿理也不理那青年,转身过来牵了他的手,将他往后院领去,低声道:“衣上都湿了,先去换,这等琐事不必亲自为他们操劳。” 余锦年傻愣地看着他:“可是……” “季三哥,真是季三哥?”那青年也是窄袖骑装,虽色近墨绿,却有金丝银线缀边,腕上锁着一对太平花样式的掐丝银件护腕,镶嵌着红瑙黄玉,并身前象牙带扣,单腰上玉佩就两个,端得看上去比那红衣人富贵百倍,恨不能是将各色装饰都挂在身上。他一站起来,身上叮当一阵乱响:“二哥竟没骗我!” 余锦年看他有些眼熟,忽地想起来,这不是早几个月时当街拦人,还吓得季鸿说自己姓王的那个小公子吗。 季鸿仍不理他,只道:“抱歉,想是诸位认错人了,鄙人姓王。” 余锦年:“……”心想,人家都找上门啦,就不要再殊死抵抗了罢? 那红衣人似乎也觉得好笑,单肘撑在桌上侧歪着朝他们两个看去,他也并无掩饰,径直笑了出来,哈哈两声:“叔鸾,便是世上真有人与你生得一模一样,我也能一眼认出,哪个才是你真身。” 这人语气轻熟,在季鸿面前分毫作态也无,究竟是他什么人? 旁边的鲜衣公子道:“我就说长得像吧,谁知就是本人!”他抬手敲了身后两个侍卫一人一下脑壳,气道:“你们还说是我癔症了,那明明就是季三哥!” 诗情画意捂着脑袋鼠窜,余锦年则被季鸿赶回去换衣裳,待他以最快的速度穿了干燥衣服,头上顶着条手巾跑出来,见季鸿抱臂在一旁,嘴角抿起,神色懒懒地看着这一行人:“雪飞,你来做什么。” 闵雪飞一手就擒住了捣乱的闵懋,回头轻快道:“来看看你啊。” “那你现在看完了,便悄无声息地回去罢!”季鸿说罢,掀开帘子要走。 听他这般强硬,闵雪飞也不恼,反而颦眉蹙目,伏低示怜:“转眼就除夕,现在走,岂不是要我在荒郊野岭里孤苦伶仃地过年?况且我们几个一路吞风吃雪,初到此地,年节当头,腹中却连一杯热茶都未来得及尝。叔鸾也未必太狠心了一些。” 闵懋更是不舍得立刻就走了,他眼睛巴巴地追着季鸿看,要不是闵雪飞拦着,怕是要直接扑到季鸿身上来。闵雪飞故意示弱,他则更没皮没脸:“是啊,季三哥,别赶我们嘛。我们本来能早几日就来的,谁想路上跑得太急,又吃了风霜,二哥他——” “年糕汤堵不住你的嘴?”闵雪飞回头看了他一眼。 闵懋忙捂上嘴,低头吃起年糕,不敢说了。 闵雪飞接过话茬道:“路上遇了些意外,耽搁了。” 季鸿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全变成了一声无奈,他叹道:“不必这般,你知我拿你无法,也不会赶你。但我在此处也全靠余小先生照顾,他为主,我为客,你们若想借宿,怕是要另寻他处了。” 正说着,余锦年突然阿嚏一声,在清净的前堂格外显著,一时之间全场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他本是悄悄靠边站,全程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谁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这喷嚏是一个接一个来,上一个余波未平,下一个就蜂拥而起,如此接二连三打了三四个才停住。 他捂着鼻子,抬头向季鸿看去,两只眼睛被这几个喷嚏打得泪汪汪。 季鸿摸摸他的手,也不是很凉,他担忧道:“别是病了,去到屋里歇着,我给你煮些姜茶。” “算了。”余锦年往厨间去,“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去做点饭菜。” “他们算得什么客人,听话。”季鸿轻揽着腰将他带到房间,调头出来,到厨房去烧水。 闵雪飞跟出来,见后院狭小,未及得季府一间柴房大,一个怯生生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扒着角落里一处房间的门框,眨着眼偷看他们。院中落白,他一身红衣,似寒冬腊月里自天而降的一颗红髓,进到厨间,更觉逼仄,他低头看着正在掰坼薪柴的男人,皱眉问:“你在做甚么?” 季鸿:“如你所见,烧柴。” 闵雪飞眉间更蹙:“我知道,我问你要干什么?” 季鸿头也不抬,又说一遍:“坼柴烧水,泡些姜茶。我想你们一路餐风饮露,应该也需要。” 这显然并不是闵雪飞想要得到的答案,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弯腰去抽季鸿手里的柴火:“我当你是气我在你背后玩权弄术,故而称病跑到这南地一隅来散心,若是如此,我向你道歉。” 他抽走一根,季鸿自去另拿一条,将膛中炉火烧得红旺,壶中白水滚开,他又取刀来片好一头老姜,并三匙蜂蜜、四五颗红枣,一同投入铫子中,之后阖上盖来闷煮。他做得游刃有余,末了还让闵霁退退脚,别让火气燎着。 闵雪飞退开三尺,哑声半晌,才道:“你与我怄气?” “没有。”季鸿脸上冷淡,看不出丝毫气恼之意。他惯常就是这样,闵雪飞常常不请自来,与他围炉赏雪也好、簇灯手谈也罢,就算他偷偷拿了诗作去青鸾诗会上胡闹,季鸿也从没生过气,至多半真半假地斥他一句“送客”。 在季鸿索然无味的人生里,闵雪飞算得上是他唯一一个能够促膝而谈的好友了,也是唯一一个进了他书房不会被赶出来的人,但谁若是想在季鸿书房里吃东西,尤其是掉渣的那种,即便是闵雪飞,也会被毫不客气地扔出去。 他俩性子很是不同,季鸿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便是外头下刀子,他也懒得出去多看一眼;闵雪飞则惯常满面笑容,八面玲珑,对谁都和善有余,却是笑里藏刀。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碰一块,反倒投了脾气。 铫子里水沸良久,季鸿拿来一只白瓷茶壶,往小壶中倒了些红枣姜汤,递到闵雪飞手里:“拿着,小心烫。” 闵雪飞提着茶壶,心想他还知道叫我小心,应当也没有那么生气,于是试探道:“叔鸾。” 话还没说完,季鸿道:“你这红衣,看着碍眼。” “……”闵雪飞噎住,这可真是旧事重提。 季闵两家夫人未出阁前便是闺中密友,结作个手帕交,因此闵雪飞幼时就常到季府去顽,与季鸿一样,是打小爱追在季延屁股后头跑的,只是季鸿小时含蓄羞涩,又因被府上嫡母所不喜,即便每日巴望着二哥来看他,也只是蹲在小园子里老老实实地等。 闵雪飞却不同,他是闵家的嫡子嫡孙,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一只金饽饽。季鸿不敢做的,他都做了个遍,也更能光明正大地跟在季延后头做尾巴。那时季延是京内一代官宦子弟中的翘楚人物,闵雪飞不止一次说过将来也要做季二哥那样厉害的人,但他才立了志还没一年,季延就出了事。 于是骨没画成,只画了张皮,闵雪飞把季延的穿着打扮和脾气性格学了个五六成。季家二哥每至落雪冬日就爱穿一身赤红,站在雪里像一株烈梅,所以他也穿,且小时穿多了,大了就成了习惯。季鸿虽有时会多看他两眼,却也从没说过什么不满的话,他也就没想太多。 如今闵雪飞低头看了眼自己,噎的说不出话来,这哪是说他的衣裳碍眼,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他碍眼呢。 这可真是拿起红衣,砸了自己的脚。他道:“三弟与我来信,说在南地小城里见到一个神似你的人,我早猜你并未生病,否则也不会连我都拦在门外。得了你的消息,我即刻快马启程来见你,生怕错过一丝一毫……你却非用这种方式来气我?” 季鸿手里另提一只茶壶,原是想给房中少年送去的,此刻听了闵雪飞的话,将手中茶壶重重一顿:“我为何这般对你,闵霁,你心里不明了?” 小时称“阿霁”,大了唤“雪飞”,连名带姓叫他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闵雪飞一滞,捧着只茶壶盯着季鸿,对方都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心虚起来,于是勉力让自己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你如何玩权弄术,我知你没有恶意,故我从不言语。但是闵霁,你玩过了。”季鸿冷道,“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哪怕你说为了仕途,需要我一只手、半条命,我也会毫无怨言地给你。” “但你知道,我最恶别人的摆布。你当我不知你擅自去应那状元的战书,当我不知你与天子打赌,也当我不晓得你这个赌约究竟是给谁牵的线,是荣玉公主、还是昭华公主?你把我当做个傻子……就那么急于让天子赐婚给我?” 闵雪飞终于笑不出来了,微弱狡辩道:“我并没有……” 季鸿忽叹一声:“罢了雪飞,我们之间不该为此争吵。去前面罢,闵懋还在等你。”他伸手去拿壶,却被对方一脚迈出堵住了去路,闵雪飞没有一处生得像二哥,但人若是学另一个人学得久了,多少也会有点对方的影子,季鸿被他截住,有一瞬间仿佛真的看到了二哥,但随即又觉得好笑。 至少季延静时温润,动时洒脱,从没有过这样仿佛没有丝毫办法,只能采取紧迫逼人的手段,以壮自己威势的时候。 “好罢。”季鸿退开一步,他也懒得与人争辩,不如率先投降,“是我错了。” “我没有摆布你,没想摆布你。”闵雪飞急于澄清,令他从季延身上学得的那点温润也渐渐单薄下来,“季叔鸾,你为什么不明白?朝中波云诡谲,多少人等着看季公倒台,又有多少族亲等着抢你的爵位。你一个庶子,就算有天子偏爱,封了个郦国公世子下来,又能如何?没权没势,你守得住吗?” “只有你季鸿自己站稳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昭华、荣玉与你我一同长大,不管是哪个都能稳固你的地位。公主有情,天子也有意,到时青鸾台上一诗定情,也能传为佳话,你有什么亏?你季叔鸾清孤冷傲,是那高雅仙姝,不屑游走权贵、不屑阿谀奉承。行,我闵霁为你东奔西走、为你牵绳扯线,我不要你的手、也不要你的命,你管这也叫摆布?” 闵雪飞一口气说完,胸口翕动:“叔鸾,你别不识好歹、不知冷暖。” 季鸿静静地看着他,道:“抱歉,你说的没错。” 闵雪飞以为他好歹能够理解一分自己的苦心,脸上才一松弛,却不料他说:“但是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我要守的也会自行来守。我着实不需要旁人来为我挣前程,你就当我不识好歹罢。” 两人对峙,外头又陡然冒出一声清亮的喷嚏声。 季鸿抬头,看到厨房门外露出一片衣角,他走出去,见少年贴墙站着,低头罚站似的,手里捧着个小巧的茶罐。闵雪飞也跟出来,不过瞬息功夫,他已平复了心情,依旧温和、稳重,翩翩如玉,见了余锦年,面上还露出个款款的笑容,仿佛刚才厨房里的一段争吵只是余锦年的幻觉。 这人身上有很浓的檀香味道,并不难闻,但眼下余锦年的鼻腔受不得丁点儿刺激,凛冽寒风就足以让他鼻子发痒了,此刻再一闻闵雪飞身上的香味,顿时嘴一张,极其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亮清嚏,活像是嫌弃人家似的。 闵雪飞倒并不在意,只是少年身体随这声喷嚏微微晃动,闵雪飞的目光被吸引着,缓缓挪到了对方的腰间,定在那串瑟瑟颤抖的刀铃上。 刹那视线凝固,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季鸿。 余锦年并未察觉,道:“我是想来送茶罐的。我做了五美姜粉,比现来煮姜要方便。” “不用了,已经煮好了。”季鸿接过茶罐。 闵雪飞话也不说,只脸色白的吓人,嘴唇紧紧抿着,他轻轻扫了余锦年一眼,好容易才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道了声“我明日再来”,便径直转头离去。余锦年还想留一留,好歹是晚上了,外头许多食铺都已关门,要找个酒家也不容易,只是他嘴还没张开,却先被季鸿拽进了房里。 前头闵懋过来,想找季鸿说话,特别是想找他给自己衣服上提个诗,正翘首以盼,却见自家二哥似个闷葫芦般匆匆出来,他没心没肺,还兴致勃勃问了句“季三哥呢”,却只换来闵雪飞一个闷郁的眼神,他揉得眉心酸痛:“季三哥、季三哥,你过去姓季算了。” 闵懋巴不得呢,左右他在闵府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要是能和季三哥在一家子里,他怕是能高兴到天上去。只不过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他全指望着抱二哥大腿,好去亲近季三哥呢,于是狗腿道:“哪能呢,二哥是我亲哥哥。” 闵雪飞心里才有点慰藉,闵懋又掂着脚往后院看,忍不住问:“季三哥呢,怎么不出来啊?” “……”闵雪飞真是气怄出一口血来,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 房里余锦年捧着一杯姜茶,揉了揉鼻尖道:“我好像真得了风寒。”没等季鸿回答,他又说:“那人与你关系挺好的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与人吵架……挺稀奇的。是京中来的吗,叫什么呀?” “闵霁,闵雪飞。是我幼年好友。”季鸿没什么可隐瞒的,之前不愿提及,也是出于不忍破坏这种闲适生活的自私考量,只是今日闵雪飞的到来让他看清,有些事并不是隐而不提就能够不存在的。他蹲在床边,替少年将鞋袜脱了,果不其然脚底冰冰凉,应是湿雪透进了鞋底,故而着了凉。 “怎么脚底湿了也不知道?” 余锦年啊了一声,半天又哦了一下,木木呆呆的。季鸿用小毯将他脚裹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一会儿抬头看看这个少年,见他不说话,跟个石雕似的,不由叹息一下问道:“方才门外,听到多少?” 余锦年从石化状态渐渐苏醒,不急不缓地说:“全部吧……” 季鸿:“没惊着?” 余锦年笑一笑:“我承受能力好,经吓。” 说完,又闭上了嘴,继续装石像,哪里像是他说的经吓,反倒像是被吓傻了。 什么天子、公主、郦国公世子,又什么状元下的战书,和青鸾台上的诗会……都像是天上才有的东西。余锦年想到杨府时候,那群突然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对季鸿毕恭毕敬的杨家人;想到那本破旧的青鸾诗集上莫名被补齐的诗句,他还惊奇地以为季鸿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哪是诗迷啊,他就是他本尊! 余锦年还想起自己曾经说,青鸾公子或许是个不敢见人的丑八怪,就恨不得把这话收回来,揉吧揉吧重新塞肚子里去,也不知道当时季鸿听了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在暗中笑话他? 倒也不是接受不了,余锦年经前后两世,连死而复生这种最玄幻的事情都让他碰上了,这一桩两桩的又算的了什么,只是,他突然之间吸收不了那么多的信息,像是一盆水,满了、溢了,咕噜噜地往外淌。可他却只能拙笨地看着它流,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它止住,所以怔怔然有些发愣。 季鸿站起来,两手捧着他脸使劲揉搓了一番,他脸蛋刚刚被院子里的风筛得透凉,被这么一揉,终于腾出些血色,有些活气了。余锦年回了魂,抬头看看面前的男人,愁道:“唉,只是没想到你是那么高贵的人,我岂不是偷摘了一颗天上的星?也不一定是星,还可能是别人的月亮。” 季鸿不以为意:“管是什么。你摘了,就是你的,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掉。拿着做灯笼、做挂件儿,做什么都行,没什么了不起的。” 余锦年哈哈笑两声,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他不是能憋得住话的人,尤其是在季鸿面前,仅这么仰头看着,就觉得胸口有无数的蝴蝶要破飞出来,此刻他脑子里嗡鸣乱作,心里想了无数遍,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呐,可是嘴上却骤然没了自信:“我想留,可我怕留不住。” 这个人处的太高了,高得他就算伸开手、踮起脚,恐怕也不能触及到分毫。 这个问题从来不在季鸿的考量内,他只怕少年害怕、退缩、回避,他两手捧着余锦年的脸,低头看着,用手指碰了碰少年的嘴巴,笑道:“只要你想,没有留不住的东西。天上下来的小妖怪,还会怕留不住一个人?” 余锦年听他这么说,也翻开对方手掌,画了个东西在里头。 季鸿问:“这是什么?” “一个咒。”余锦年乱说一气道,“妖怪不都是会下咒的吗,以后你要是想逃跑,我就念念咒,把你那什么这个那个的公主小姐都忘掉,只记得我一个。我把你栓起来,关在山洞里,天天听我念咒。” 季鸿顺着他的话笑起来,竟觉得关山洞的想法还不错:“这咒如何念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余锦年有气无力地招招手,季鸿就俯下半身,附耳过去,余锦年猛地扑上来,将他推倒了咬耳朵说话。季鸿被莫名其妙咬了一口,但听了后头的秘言细语又精神一振,身体一翻,两人上下颠倒了个儿,道:“再说一次?” 余锦年不愿说了,他正脸凝视着身上的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眼睛,像是确认这人是个真的,而不是什么纸皮糊作的假人,摸得两人间暧昧蒸腾,他才小声嘀咕道:“无家可归的是你,病入膏肓的是你,惊才绝艳的也是你,高不可攀的还是你。还有什么也是你的,一起说出来,省得吓我第二回 。” 季鸿想了想:“眼下倒是没了,日后想起来再补充。” “只怕你日后又想起个惊天大秘密来,譬如你其实是个仙人,下凡是渡劫来的。”余锦年脖子一缩,从他身下滚了出来,要伸手去套鞋,就被季鸿抓了回去,他躲着叫他别闹,怕这夜还未深,外面还有一堆人,他们俩就要乱起性来。 季鸿却只是阻止他继续穿那湿鞋,而取另双鞋袜来给他套上。 “外面那几个说什么你都不要听,尤其是闵雪飞,他惯会蛊惑人心。”季鸿托着他的脚,握在手里捏了捏,余锦年脚心酥痒,连带得这条腿都瘫软在季鸿手里,他夺不回,只好认真听季鸿说话,“你信我,听我。” “知道啦,你不要再捏了。”余锦年羞耻地蜷缩着脚趾。 季鸿一将他放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地来,待要出去,又被季鸿抓回来亲了一口。余锦年倒的确是心大如盆,即便偷听到了一堆了不得的东西,也只是心绪复杂了一小会儿。反而是季鸿像是心态崩了的那个,一遍遍的把他抓回来确认。 余锦年不厌其烦地说着他想听的话,身后的窗缝却不知何时被人掀开了一角,半只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跃跃欲试地往里看:“季……三……哥?” 哐叽一声,季鸿随手拿起身边一物远远掷去,砸得窗柩一声巨响,外头那人则捂着眼睛鬼吼鬼叫。 余锦年回头去看:“怎么?” 季鸿温声道:“别管,有病。” 两人磨磨蹭蹭从房间里出来,前堂只坐着青了一只眼睛的闵懋。余锦年想着左右是要做晚饭的,不差添一双两双的筷子了,于是问另一个人去哪了。闵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鸿,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请他提诗,这会儿听见余锦年问话,心不在焉地指了指外面。 “刚才见二哥急匆匆走出去了,说是去寻个落脚的客栈。” 余锦年道:“这年节,该关的都关了,没关的也都住满了,去哪里去找客栈啊?” 闵懋一心都扑在他季三哥身上了,哪里还管得了自家二哥如何,他随便摆了摆手:“哎呀你不必管他,我二哥神得很,就算全城一间房都没有了,也能叫他那张嘴游说得人家给他让出一间来,比神算子都奇。” 所以季鸿说他擅长蛊惑人心? 余锦年先前见闵雪飞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直没想通,这会儿见店门前雪地里果然有一串脚印,便跑出去看了一眼。 门外冰天雪地,连个行人都没有,也不知闵雪飞去哪里找客栈了,余锦年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忽然见远处地上有一团红影,像是快被人扔在雪地上的红绸,化成了一摊。他仔细地瞧了几眼,登时睁大了眼睛,撒腿边跑边喊:“阿鸿!闵什么来着,闵……他弟!”他嘴里一通乱喊,“哎呀你哥化啦!” 第83章 大黄牡丹汤 余锦年跑上去,地上蜷缩着一团人影,因这处地面微凹,他倒在地上红衣铺开,真像是化了一样,余锦年伸手,将“化了”的人捡起来,拼成个形,好心道:“闵公子,你没事吧?” “无妨。”闵雪飞借着余锦年的手站起来,除除衣上的雪,面含微笑地看着余锦年。 他自打进门摆得就是这幅贵公子模样,眼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余锦年余光瞥到躲在墙角后头的两颗小脑袋,又见地上散落几个掌心大的石块,他先以为闵雪飞只是被两个小乞丐给扔石作弄了,便果真松开了对方,准备教训教训那两个小毛孩子。 谁知他刚一松手,闵雪飞就似高楼倾倒、飞雪临崩般栽下来,余锦年吓了一跳,忙用身体将人顶住,闵雪飞还想自己再稳住,却不太使得上劲了,只能一手攀在面前少年的肩膀上,勉强让自己靠在他身上休息一会。 余锦年看他虽竭力想掩饰,其实脸色已煞白如纸,抓着他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这要是骗骗别人或许还能行,但是在余锦年这儿却是一刻也伪装不下去的,他问:“很疼?哪里疼?” 闵雪飞看被戳穿了,之前也听说这少年人是个小神医,因此也就不在他面前装,抬手捂住了右腹,轻巧道:“没什么大不了。” 后头闵懋追出来看,见二哥和余锦年抱在一起,是稀奇了又稀奇,远远就扯着嗓子大喊:“你们做什么哪?哎,季三哥,他俩抱一块干什么呢?” 闵雪飞轻啐一声:“这小兔崽子。” 他说着要推余锦年起来,然而对方那么小身板,竟也没被他推动,余锦年重新将他扶住,叹气道:“算了,我撑着你吧。找好落脚的客栈没有?要是没有,这附近有家小的,挺干净,老板人好和我也相熟,我请他帮忙匀出两间来,只不过……怕是没那么显排场。” 余锦年以为对方会嫌弃的,闵雪飞却点点头,道:“多谢。” 托闵懋那一嗓子的福,季鸿随声走了出来,远看他俩勾肩搭背的,面上便有些不善,走近了才看清闵雪飞身体躬着,状态似乎不那么好,但他也无法忍受有个旁人跟自家少年搂搂抱抱,于是一个箭步上去,把人引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怎么了?”季鸿冷声问。 闵雪飞朝他笑笑:“叔鸾,没事。” 季鸿皱眉:“你有没有事,我会看不出?” 余锦年被摘了下来,像颗没人要的豆子,没一时半刻,闵懋也赶上来,帮着搀扶,他看着身形相仿的两人,心里说不上有什么不快,竟连季鸿的话也不想回答了,径直低着头将人带到了附近的方家客栈。方家老板是真的和善,见是隔壁家的余小哥,二话不说就腾了两间空房出来。 几人将闵雪飞搀到榻上,方老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好心盛了几碗热腾腾的面片汤来,配了一碟酱豆,给诸位暖身体。 食盘从季鸿眼下经过,一股咸香扬在房间当中,闻着有种独特的香料味道,他忽然伸手拦了一下:“什么豆?” 方老板笑道:“酱香罗汉豆,自家做的,配粥配饭都香着呢!话说起来,这还是年哥儿帮我们改良的酱料,店里的客人们都说好……” “端下去罢,”季鸿神色微变,直接打断道,“他吃不得这个。” 方老板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有些窘迫地看了看余锦年,床上闵雪飞撩开半截床帷,朝店家抿出个笑容来:“老板莫要生气,是我天生吃不得罗汉豆,小时差点因此丧了命。我这好友不会说话,别与他一般见识。” 余锦年一听,立刻挤上来,把季鸿和闵懋都挤挤开,螃蟹似的霸占着闵雪飞的床沿,闵懋是一脸的“那是我哥你做什么”,季鸿则垂首静静看着他,他也不怂,清了清嗓子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吃。” 闵雪飞冷汗已出了一遭,方才又说了那几句,脸色苍白得吓人,腹部更是仿佛被人用铁钩乱搅一般,他视线在床边这几人身上来回转,嘴唇一扇一合,道:“我还没死……” “你中了毒,要是不听我的,你马上就死了。”余锦年瞪着吓他道,当着季鸿的面就要去给人家解衣宽带,“好了,现在脱衣服。” 闵雪飞:“……” 季鸿蹙眉看了那反常的少年一会儿,忽地恍悟,旁边闵懋要说话,他也不急,任余锦年上下摸索将闵雪飞外衫扒了,他却自喉咙里轻轻笑了一声,拽住了那闵家三公子:“那好,我们先出去了,你们结束以后在隔壁房间找我们。” “哎?哎哎哎?季三哥!”闵懋被季鸿提着领子,扔进了隔壁。 顺手还给他们带上了门。 余锦年看他走得这样利索,一时哑口无言,回头再看衣衫凌乱的闵雪飞,一双眼睛里满是小火苗,直将闵雪飞烧得向后退了退,也顾不上疼痛了,颤抖着拽着衣襟,苦恼道:“他自己要走的,也不用拿我撒气罢?” “算了,躺好。”余锦年把人一巴掌拍散在床上,“腿蜷起来。” 闵雪飞突然有种惹不起他的感觉,只好照做。 余锦年两手搓热乎了,才往人身上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贵公子们都是吃琼浆玉液长大的,一个个都肌滑肤嫩的,既然摸都摸了,就少不免要和其他人横竖比较一番,嘴里又一阵呷味。但是手下传来的触感把余锦年已经飘远了的思绪猛地拽了回来。 一般人的腹部应是柔软而不塌陷的,却又很容易按出凹窝来,谓之腹壁柔软。他起先还以为闵雪飞就是个肠胃炎之类,毕竟这些富家公子们都娇气得很,稍微一点病痛便要死要活的,而闵雪飞脐周腹壁却有微微的紧张僵硬感,这下便由不得他懈怠了,立马提起了精神,认认真真地检查起来。 闵雪飞疼得想躲,好容易忍住了,却被这少年猛地一下按中了死穴,差点没痛昏过去,就算是再矜持雅致的人,也禁不住来这么一下啊,他深深地喘了一口,世家风度令他忍下了这一回。余锦年的手指再一次慢慢摁下,又突然抬起,闵雪飞当真要从床上疼得跳起来:“余小神医……用不着公报私仇罢?” 余锦年终于收了手,不再折磨他了,又把手放在闵雪飞额上试探过温度,问道:“前几天也疼过?是不是有好几天未出恭了?” 闵雪飞愣住,绷住了没有说话。 余锦年道:“不是说被什么事耽误了,所以才来晚了么,就是因为生病了?怎么,还不愿意让阿鸿知道。”他擦了擦手指,仿佛很嫌弃的样子,“你来是想劝他回京吗?说真的,你要是一进门就告诉他你病了,他也不会跟你吵架了,说不定心下恻隐,也就跟你回去了。” 闵雪飞忍疼看着这个少年,说不上为何,竟也提不起戒备来,他视线垂落在对方腰间那把宝石弯刀上,无奈地笑了笑:“所以才不让他知晓,以病挟人,非君子所为。” 余锦年不接他这茬,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肠痈。之前做什么治的?” 闵雪飞后知后觉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病,可又不知不觉顺着他回答下来:“……肝胃不和。” “庸医。”余锦年不客气地甩下句评判,“痈成未深,应是之前的药误打误撞,多少将病情压制住了,本是急症转了缓症,但你又接连奔波数日,突寒乍温,奔走急剧,将这已经暂时压下去了的病症再度勾了起来。初次发病时还能以快药止之,如今缠绵半月乍而复发,反倒棘手。” 被他这么一说,闵雪飞当真觉得更痛了些,他看着少年侧脸,问道:“你师从何人?” 余锦年想了想,灵机一现道:“梦中君。” 可不是么,前世今生,恍若一场大梦。 谁知闵雪飞反而激动起来,两肘撑着床榻支起上半身:“可是那个已归隐十年,不知踪迹的神医,梦中君?” “……”余锦年愣了,他哪想着自己胡乱一说,竟然还真有这么个人,又看闵雪飞如此情状,怕是还当了真,忙反口澄清道,“没有没有,骗你的,我瞎编的。” 闵雪飞半信半疑,看他背过身去,拿了桌上的笔墨,似乎是在开方子。 舌红苔黄腻,脉数,而又有发热。余锦年落笔一剂大黄牡丹汤,此方专治右下腹疼痛拒按之症,古往今来,同类方剂发明数不胜数,但归来结去,也脱不了大黄牡丹汤的影子。此外,又单开一张以黄芪、川芎、当归为主的小方,并入半钱鲤甲、一钱角刺,研磨为药粉。前者煎汤通腑泄热、活血行气,送服磨为粉剂的后者,排脓清瘀,两管齐下,共奏托毒止痛驱脓之效。 出了口服的方,他看着床上之人,又忍不住开了几剂加减大承气汤。他将几张药方都交给闵雪飞,又叮嘱他道:“用药期间,过甜过盐、油腻辛辣都不能吃,最好吃些糊状的汤汤水水……”说到这,他叹了一声,“算了,反正离得近,你若是能动,就去我店里吃罢。” 闵雪飞看着方上的药味,忽然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一根指粗细芦管……是何用?” 余锦年笑眯眯道:“下面写了用法,不想死的话就乖乖用药罢!” 闵雪飞视线向下,赫然僵住,纸上写到:空心芦管一根,从谷道,进三寸,灌药而入,慢送缓滴,其间沉腰起臀,含药一盏茶后泻出,如此反复,每日一次。 “……” 余锦年拍拍屁股要走,两手搭在门框上时又顿了一顿,冷不丁啊了一声,回头对闵雪飞说:“对了,你刚才说,以病挟人,非君子所为……”他一双眼睛弯弯如月,笑得人畜无害,乖巧温顺,“在下不才,是个厨子,又不巧,今日刚病了。” 话说半截,也无需额外补充,余锦年施施然推门而去,剩床上一个被谷道送药法惊得还没缓过神来,紧接着又被他一番光明正大耍心机的言论给气了个半死的闵竹马,奈何他腹痛如绞,只能拍床喟叹:那季家老三端正冷肃了一辈子,怎么到头遇上这么个小祸害! 余锦年在客栈走廊上喊:“他弟,他弟!” 半天没人应,他翘翘脚走到隔壁房间门口,正要敲门,就见面前门框大开一缝,似张又饥又渴的嘴,咕咚一下把门外的少年吞吃了进去。 余锦年惊叹一声,被人抓进了房间,抵在墙上一番堵吻。 逆着烛光,面前的男人肩头脸庞都被描画出一层灿灿的金边,余锦年眯了眯眼,嘴一张开,就放了条滑溜溜的软蛇进来,变着花儿地在嘴里乱窜。他伸手推拒两把,没真用劲儿,自然推不开,便被对方趁机欺负得仰着头踮起脚来。 视线余光里,看到对面墙角还站着个人,是闵懋。 闵懋闭着眼对着墙壁,不解道:“季三哥,我真的错了,不是我故意不跟你说,是二哥不让我告诉你啊!再说了,你让我面壁思过就算了,为什么还让我闭着眼啊……季三哥,刚才是不是进来人了哇,是不是小老板,还是我哥?那我能睁开了吗?我睁开啦?”余锦年笑了声,于是反手搭在人肩上,两臂环着,反客为主地攻占回去,强吻人的反被强吻,季鸿好不容易挣脱开一丝缝隙,立刻勒令闵懋:“闭嘴,继续面壁。” 闵懋哪敢不听季鸿的话,他巴结季三哥还来不及呢,顿时老老实实把嘴缝上,委屈巴巴地面壁站着。 季鸿低头看着被自己禁锢在身前的少年人,仅动了动口型,问道:“酸不酸?” 余锦年抿着嘴,还当真品味了一番,评价道:“酸死了。” 季鸿还要再说,他就已经出声:“那边那个。”他叫闵懋,“你哥快死了,还不去看看?” “什么!”闵懋一听,霍然转了过来。 季家三公子自然没有在外人面前耍流氓、逞色胆的爱好,只好自少年面前退开一步,装作无事发生。闵懋奇怪地看了看这两个人,纳闷道:“季三哥,你嘴怎么那么红哪?” 季鸿一翻脸:“还不快去。” 闵懋吓得一溜烟跑掉,嘴里咕哝着“不就是说你嘴红吗,用得着那么生气”,随即又西子捧心状“生气也是风姿卓越,不愧是我季三哥”。 余锦年:“……”怕真是个脑残粉。 房间里已没了第三个人,季鸿终于沉下心来,低声问道:“没事?” 余锦年移开视线,半讥半笑地问他:“你是说你远道而来的青梅竹马呢,如果是他的话,的确不太好,这个年怕是——” 季鸿:“你。” “……”余锦年顿住,抬头看他,于是话锋一转直言道,“我不喜欢他,你不怕我往他药里加点料?” 季鸿道:“既然你出手,他必然不会有事。所以我只问你,是否气恁、是否委屈。” “我有什么事,”余锦年哂笑一声,“烂肚子的又不是我。” 季鸿柔着眼神看他,看得他撑不下去脸上那层故作出来的镇定冷漠,余锦年盯着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被昏暗烛火洞照得仿若一池深不可测的黑潭:“如果我说,我病入膏肓,非你不可救。阿鸿,你能放弃京中繁华,与我偏安一隅吗?” 能问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余锦年已经是站在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里,他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极低的位置,在季鸿的脚边,是一株草、一粒尘,是随便什么只能仰着来窥视他的东西。 余锦年不是这般自疑自虑的性子,许是一颗尘心被拨动了,就难免想要和别人比较,想要听一些与众不同的承诺。 季鸿却一手打破他的幻想,他定了定,道:“不会。” 语气之坚决,险些让余锦年踉跄奔逃。 季鸿眼疾手快地拽住他,不顾他的仓皇,继续笃定道:“因为你不是尘。你于医道上的才分,或早或晚,都会令你大放异彩。你不可能如愿偏安一隅,迟早会有人搅碎你眼下的风平浪静。唯有权势,才能护你无虞,保你平安。” “而这份权势,我有。”季鸿道。 “锦年,我自然可以说些虚假的承诺来欺骗你,假装天下太平,那有何难?但我不愿。况且你该更清楚些,自己有多么优秀,多么举世无双。” “……”余锦年回头,一愣,等等……这是在夸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遂纠结地凝视着季鸿,过了会儿,不确定地皱眉道:“……谢谢夸奖?” 第84章 面茶 虽然季鸿用另一种方式给了余锦年一个别出心裁的答案,但这答案再好也是跑偏题了,余锦年罕见地耍了耍小性子,当晚回到一碗面馆,既没有给季鸿准备药膳小汤,也没有体贴地事先灌好汤婆子,躺在被窝里,更是视腰间那只胡乱撩拨的手为无物。 然而这种冷战连两个时辰都没坚持下去,夜半,屋外狂风大作,虽没再落雪,却是将原本地面上的雪毯给掀了起来,屋中炭火时旺时淡,连余锦年自己都觉得脚尖发凉。他起来给炭盆又添了一把火,再回到床上,秉烛映物,那人果然蜷成一团。 余锦年叹了一下,推推他的肩膀:“阿鸿,阿鸿。” 季鸿慢慢睁开眼。 “套件衣裳再睡,暖和点。”余锦年把他叫起来,帮着穿上了又一层里衣,才放人回到被窝,他将灯吹灭,自己也钻了进去,手和脚都顽皮地往男人身上伸,而对方则好像无论怎样捉弄都没什么脾气,季鸿心胸宽阔地把少年包了起来,用四肢和身体。 “暖和不暖和了?”余锦年问。 季鸿扬起嘴角,嗓音低哑,有种没睡醒的酥沉感,他不回答,只反问:“不是不理我么?”里里外外这么一晾,余锦年的睡意散了一二分,他瞪着一双琥珀似的眼睛,盯着季鸿看,似乎是觉得他在嘲笑自己的幼稚了。季鸿笑一声,抬起头亲了亲他的鼻尖,又用温热湿润的嘴唇慢慢地吻上他的眼睛,使他不得不闭上了眼:“暖和,特别暖和。睡罢。” 余锦年这才往季鸿怀里缩了缩。 什么叫床头吵架床尾和,也许这就是吧,余锦年陷入睡眠前鬼使神差地想到。 第二日虽照常起来干活,下板开业,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因为年二九大家都在家里团聚了,鲜少有人会出来觅食,即便是有,也是几个来一碗面馆预定正月里要用的酱猪蹄、酱凤爪等卤味或者各种肉脯、肉松的客人,前面有段明清欢招待,余锦年也比往日多睡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才慢吞吞起来穿衣洗漱。 大概是他皮实,灌了姜汤闷了一觉,那点风寒不治而愈,再起来竟是一个喷嚏都没再打。 这日头早不早晚不晚的,余锦年便到厨房煎了碟葱香小饼。饼是用面粉、鸡蛋,与切碎的小葱花一起揉成面团,用擀面杖压得薄扁,便入油锅来烹炸,两面焦黄就可出锅品尝,嫩脆酥香。之后把一份生面粉倒在洗干净烤干水的锅里,翻炒至微黄,再把之前磨好的芝麻粉取出一份来,滴少许素油,入锅同炒,这就成了面茶粉。 吃时直接用开水冲泡就成,喜甜的淋上蜂蜜、玫瑰酱,堪得是麻香扑鼻。 昨日段明回的早,今日到了面馆,发现前堂坐着闵家的三公子,差点没把魂儿给吓飞了,他自以为自家世子隐居此地定是有什么密谋苦衷,所以一瞧见闵懋,自然而然想到他那个手段高明的二哥,唯恐是季鸿行踪泄露。 他这些年虽是孤身在外开个铁匠铺,其实京中的消息一点儿没少打探。 闵家老大稳重有余,却少三分聪慧;闵家老三则是聪慧过头,成了个傻的。唯有闵家嫡出的二公子闵霁,才华出众可堪大任,且最会察言观色,哄得天子也对他赞口不绝。 闵相是个忠臣铁骨,年轻时忠言逆耳,少年天子还有耐心一一详虑,而如今天子已近不惑,谁愿意整日挨斥,可惜闵相依旧直谏不改。闵二公子却与他爹不同,最是擅长曲折迂回,谈笑间就把你祖宗十八代都套出来,打得你措手不及。 所以坊间一直有个顽笑话,说幸亏闵二公子行事磊落,并非是那奸佞小人,否则以他那口蜜腹剑的本事,能如何的祸国殃民还不好说呢。 就比如两年前那场户部巨贿案,牵涉从京内到地方大小官员百二十人,一时间东刑台上斩得血流成河,北雁关外罪籍流放哀嚎遍野,直至事后月余,刑台下仍是胭脂铺地,洗刷难净。然而此一桩惊天大案的掀出,起因竟是闵霁途径西丰山时,与要劫掠他的土匪吃酒听来的只言片语。 谁能信,那悍匪无恶不作,最后却和二公子称兄道弟,竟还乐呵呵地派了车马护送闵二公子回京? 余锦年喝着芝麻早茶,啃着香葱小饼,听罢假想敌闵竹马的光辉事迹,很是无所谓地敲敲桌子,看了眼旁边同样啃葱油饼的闵懋,忽地将他面前的碟子拽走:“他弟,你二哥做什么呐?” 闵懋是只要一有美食、二有美景、三有他季三哥,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此时嘴里还啃着余锦年早上亲炸的葱油香酥小饼,一脸的满足,余锦年抢了他碟子,就跟抢了他命根子似的,俨然是一副拱手而降的模样了,有啥说啥道:“唔,估计在客栈里插屁股呢?” “……”段明一口面茶险些全喷在清欢脸上。 清欢难得嫌弃地嗔了他一眼。 “他弟,怎么说话呢,知礼一点。”山中无老虎,猴子要称霸王,人家亲二哥不在,余锦年就摆出了一副“我就是你哥”的姿态,一字一字地教训他道,“那叫治病。” 闵懋满面赞同:“年哥儿你说什么都对,那能把香葱小饼还给我了吗?” 余锦年满意地把碟子推给他:“你叫我什么?” 闵懋吸溜了一口芝麻面茶:“年哥儿啊?” 余锦年摇摇头:“我跟你家季三哥的辈分走。”他说着凑到闵懋耳朵跟前,小声道,“看你表现,我帮你讨一张阿鸿的亲笔墨宝!” 闵懋二话不说,两眼冒星星,立刻改口:“妥了!年哥,你就是我亲哥哥!”单看他这表情,还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段明:“……” 季鸿煮了清茶出来,供他们吃过早茶之后清口用,他拢起衣摆坐到少年身边,翻开一只倒扣的茶盏,斟上半杯热茶,无奈道:“你做甚么又玩他?” 余锦年捧着茶杯一脸无辜,可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无辜:“当然是好玩啊。” 闵懋见季鸿出来,还与他坐在一桌,顿时拐着肘子暗戳戳地顶弄余锦年,奶犬似的摇着尾巴,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余锦年看他实在可怜,好端端的都是闵家子弟,怎么隔壁那个闵雪飞就混得与季鸿穿一条裤子,他却惨兮兮地连个话都不敢搭? “好了,你就给他写一张呗。”余锦年在桌子底下勾了勾季鸿的手指头,一副要吹耳旁风的表情。 “这么快就恃宠而骄?”季鸿笑了下,他对人要么是理都不理,要么就宠到天上去,此刻被少年晃了两下袖子,心里那点抗拒就全盘土崩瓦解,他这厢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便立时取来笔墨,问闵懋想要个什么样的诗。 闵懋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阵,突然灵光一闪:“《葱香饼赋》如何?”见众人表情微妙,他又换了个题目,“那就《腊月二十九偶尝麻香面茶》。” 季鸿:“……” 余锦年忽然明白季鸿为什么一直不肯松这个口了,待百年之后,后人吟诵起青鸾公子的诗来,满眼皆是什么“一根香葱两个饼”,或者“芝麻香来芝麻甜”,他要是季鸿,恐怕得羞愤得从地里钻出来,把这些污人耳目的诗歌全撕个干净。 眼看季鸿冷得快掉冰碴子,余锦年忍笑道:“算了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无辜如闵懋,是死也没想明白,本来答应的好好的,他一口一个哥哥都叫了,怎么临到了头,说反悔就反悔哪!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葱香饼赋是写不成了,那就写自家的春联和福字罢! 余锦年拿出裁剪好大小长度的红纸,铺在桌上,蹲到一旁给季鸿研墨。因好歹是个讨生活的小店,季鸿提笔要写个生意兴隆之类意味的,余锦年看了却不满意,想要个祈福平安的,要大家健健康康、日子顺顺利利,反倒不在意银钱的多少。 待写好春联,余锦年又跑到后厨来熬浆糊。 余锦年小时候,街坊四邻的对子都是用面浆糊来贴的,那时市上的浆糊既少也贵,并不是所有人都舍得买那个来用,普通人则用水搅开面粉浆,上火来熬,熬出的面浆糊分毫不必外头卖的浆糊差,是糊到墙上第二年撕都撕不下来。后来有了各色胶水,熬浆糊反而成了稀奇事。每次养父熬起浆糊,小小屋中盈满面香,是他年少时最期待的时候,他每次都会抱着勺子等养父转身的空荡,偷偷去舀一匙来吃。 熬浆糊不难,但也要看火候,水多了浆糊聚不成形,水少了又会结成疙瘩。余锦年生了小火,边烧边搅动,那厢两只馋鬼就跑进来,大的是闵懋,小的是刚睡醒的穗穗,两人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瞅着他锅里的浆糊。 余锦年用两把匙子搅了一点点给他们,待他俩着急忙慌地舔完,才笑眯眯道:“浆糊哦,会把肠子黏起来。” 吓得两人飞奔而逃。 熬好浆糊,季鸿已经写好了一桌子的福字,有大有小,清欢则正踩着桌椅往高处挂百事吉,余锦年出来贴春联,发现两旁街道上也有不少出来换红联的,两相打了照面,都热情洋溢地道一声“新年好”。季鸿抢了危险的活儿,踩着梯子,先用浆糊刷在门板两侧,再把春联糊上去。 余锦年则在下面扶着梯子,瞎指挥道:“左边左边,右边右边,歪了歪了!” 除了对联,还要贴门神、挂福字,门神像上五彩斑斓,神荼郁垒二位神将手持战戟、身着黑袍,怒目圆睁,霸气威严。街上有顽皮的小童耐不住性子,等不及三十,要跑出来炸爆竹,被爹娘揪着耳朵指着门墙恐吓道:“再不听话,神荼郁垒抓你去喂大虫!” 长街两侧灯笼高挂,还有那富裕人家,买了六角、八角的纱灯来挂,灯是宫里传出来的式样,最奇珍是用琉璃来做,次一些则用薄如蝉翼的罗纱,灯上或婀娜好女、或山水秀丽,一入夜,似两盏琉璃明月悬于夜空,映下残雪晖晖,引人驻足。 余锦年久未过这么有年味的年,是故像是打了鸡血,激动万分,一直兴致勃勃地拉着季鸿来贴福字,大福字贴在外头,小福字挂在屋里,连井口、灶台,都被余锦年糊上了鲜红的福纸,存放鸭蛋的陶缸更是难逃一劫,就连房间窗柩上,都被他红红火火地挂了一对。 闵懋跑回客栈消化肚子里的浆糊,又看过他哥,回来时见满眼红彤,整个前堂挂得都是百事吉不说,还所有门柱上都贴了福字,他嗬道:“你这是过年?娶亲也没这么张扬的!” 余锦年正在后厨发面,听他在前头咋咋呼呼好一阵,遂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福字,小角上沾了点浆糊,啪得一下拍在闵懋的脑门上:“哪儿那么多废话!去,门口,贴个出门见喜!” 闵懋跟个僵尸似的,哦了一声拿着“出门见喜”的条幅跑腿去了,贴完进店发现穗穗清欢两个在玩五子棋,顿时被绊住了脚,弄明白玩法后,撸起袖子来和清欢杀了几局,好半个时辰才忽然想起个事来,朝后院喊道:“小年哥!我二哥好像疼得很,你快去瞧瞧。” “……”这可真是亲弟弟,等你想起来,你哥都得入土为安了! 余锦年放下手里的活,擦擦指头上的面,又快手快脚盛了碗稀粥放在食盒里,和季鸿一起过去友情探望了一下。刚进了客栈的门,见闵雪飞扶着栏杆正在上楼,两条腿都要打旋儿了,脸色蜡黄。诗情画意两个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唯恐他摔下来。 余锦年观他如此,便知这腹痛是药效所致,于是过去扶住他,笑吟吟问:“可是将硬矢脓血排出来了?” 闵雪飞叫苦不迭,虽说腹痛好了许多,今日也能下床稍微走动,但那药着实泻得他魂儿都没了,他此刻腹中空空,见了余锦年就仿佛又体会了一次那谷道送药法的痛苦,身上登时又虚一层,幽怨道:“余小先生真乃神医也……” 闵家二公子年少成名,多得是被别人阿谀奉承的时候,然而信安县这两日,却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仰人鼻息的感觉,他躺在床上,捂着又疼又饿的肚子,盼望着余家的小老板发发善心,给他点能入口的东西。直到他满怀期望地看到余锦年端来的一碗稀粥,粥里飘着薄薄一层米粒,简直要两眼一黑昏过去。 诗情、画意:“二公子!” “委实不是不给你吃。”余锦年真诚道,“这是为你好,今日少吃些,明日就能好得快些。” 季鸿体贴地给闵雪飞盖上被子:“听锦年的罢。” 闵雪飞心里叫苦:你们两个怕不是合起伙来折磨我的。 余锦年笑而不语,他看着闵雪飞慢慢喝下了温粥水,又将大黄牡丹汤中的药味稍微加减了些用量,又因他如今脓矢已下,渐成稀薄溏便,便停掉了大承气汤,改用当归四物加鸡血藤、乳香、没药,共研磨成粉,用煮温的白酒调糊来外用,趁热贴敷在右腹疼痛处,以活血化瘀止痛。 再服一天药,估计明日除夕时,他就能支撑住身体来一碗面馆守岁过年了。 吩咐了诗情画意去抓药,余锦年瞧着他与季鸿似乎有些话想说,也就自觉的不在房间里碍闵二公子的眼了,提着空空食盒下楼去。才出了方家客栈,远远的,瞧见自家面馆对面的巷子口徘徊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原本那小东西藏在墙角,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奈何他身前还抱着匹扎眼无比的红绸布,这就饶不得他看不见。 那小东西偷偷摸摸地往一碗面馆跑,刚要把怀里的东西放下,就听背后一声惊喝:“阿春!” 阿春脊背一哆嗦,扔下东西转头就跑,余锦年把碍事的食盒丢在客栈门前,立刻追赶上去,跑到面馆前看了眼布匹上头裹着的一张熟悉的纸条,不由一惊,他仗着自己腿比对方长,追了两条街好歹是把人抓住了。阿春脚下一绊,正要跌倒磕在翘起的石块上,就被余锦年一把拢在怀里,往旁边了让一下,自己一屁股摔倒在雪地里,却是将傻阿春给护住了。 余锦年哎哟一声,感觉屁股颠成了八瓣也不止,他低头看看身前的少年:“叫你,你跑什么啊?” 阿春从他臂弯里退出来,急得踌躇不安:“我,我……小年哥你能不能当做没看见我?” 余锦年奇怪:“为什么?”他忽地想起来,“之前那些谢医礼都是你们送的?鸭蛋、火腿那些。” 阿春憋着股劲儿不肯说,余锦年揉着屁股站起来,作势要往回走:“那好罢,我现在就回去大喊,布是阿春送来的!啊,还有青皮蛋——” “小年哥,小年哥!”阿春快速爬起来,两手拽住了余锦年的衣角,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求你了小年哥,要是哥哥知道我被发现了,他就不会回来了……小年哥我什么都会,你当做没看见我,我给你们做绢花,我还会唱曲儿!” 余锦年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傻少年,发现他似乎比上次所见稍微瘦了一些,两颊的娃娃肉瘪下去了,显得有些憔悴,一握黑发也歪歪扭扭地扎在脑袋后头,更不说阿春抬起头时,脖子缝里腻得薄薄一层灰,衣服更是脏兮兮的很久没洗过了。 他疑惑道:“多久没洗澡啦,你哥哥呢?” 阿春低下头,绞着手指说:“都是哥哥给我洗澡的。我也不知道哥哥去哪儿了,他说要出去办事,叫我在家里好好等着。有……”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好一会儿,却也数不清到底是几天,于是纠结道,“有送三个礼物那么久了。” 这三次礼前后怎么也有月余,余锦年皱眉:“那这些东西都是你送的?” 阿春顿了一会,才点点头,然后突然很是兴奋地和余锦年比划起来:“哥哥可聪明啦,给我做了个小册子,让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撕掉一张,撕到他画圈圈的那张时,就来给你送东西!哥哥说,不可以被你们发现,等小册子全撕光,他就会回来啦!” “所以……你能不能当做没有发现我啊?”阿春眨着眼睛乞求他,“还有很少很少的几张我就要撕完了,阿春好想好想哥哥啊,每天睡觉都很想。” 也许是荆忠害怕季鸿知道那礼是他所送,会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所以才想出这种办法来罢。余锦年摸了摸阿春的头,温声问道:“阿春乖,那这些日子你是怎么吃、怎么睡的?这个年要怎么过?” “哥哥给我留了很多好吃的呀!”阿春天真地笑起来,他根本不明白余锦年问话的意思,也似乎不知道除夕就是该一家团圆的日子,大概孤独寂寞对这个小傻子来说,只是“很想很想一个人”那么简单吧。 而等待对他来说,就是撕一张画圈圈的纸那么容易。 余锦年不忍撂他一个小傻子守着空屋冷灶过年,便要领着他回一碗面馆:“别撕了,来我们这儿过年罢。我们有更多好吃的,有肉,有糖果子,还有爆竹。” 阿春自然是很喜欢余锦年的,他又会做好吃的又会治病:“可是,我答应哥哥了,不会乱走。要是他回来没有看到我……” 余锦年停下脚步,严肃道:“阿春,你要听你哥哥的话,你哥哥呢要听阿鸿的话,阿鸿要听我的话。你算算,你最后该听谁的话?” 阿春闷着头算了半天,又蹲在地上,捡了小木棒在雪地里划拉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图形,念念有词地想了很久,才抬起头认真地回答:“唔,阿春应该听小年哥的。” 余锦年被他逗得笑出来:“对呀。那现在可以跟小年哥回家了吗?” 阿春点点头,伸手拽住了余锦年的小指头,乖乖跟他走了。余锦年本就不太高,阿春比他还要矮一些,况且阿春生的水灵可爱,乖乖巧巧。两人牵手的背影看起来挺奇怪的,活像是余锦年诱拐了一个听话的娈童,不过余锦年知道他心智不成熟,全以为自己牵的是个小孩子罢了,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想法。 然而他没有,可不代表别人没有。 两人还没进了前堂,就听那个话唠闵懋捧着把瓜子,正挨着门框呱呱磕起,扯着大嗓门喊道:“哎呀,季三哥!年哥儿回来啦,不过他和别人牵着手干什么呐?牵一路了嘿!哎,那少年还挺漂亮……” 余锦年气的弯腰抓起一抔雪,罩头甩到闵懋脸上:“找抽呢,闭嘴吧你!” 第85章 年夜饭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除夕日,看着是满街空荡荡,时不时有几个出来挂灯笼贴福字的街坊,但是敞开门来,却听得到诸门百户的欢声笑语,一年之重,莫过于此日,因此无论是邻里矛盾又或者钱财纠纷,今日都偃旗暂歇,各家汇聚团圆。 一碗面馆早起就飘出了炊米香气,余锦年从笼架上取下刚蒸好的圆豆包,因着今年是亥猪年,他还特意用小南瓜和面调色,捏了一屉小猪豆包来,白面做鼻,绿豆为眼,摆在盘子里,一个个娇憨可爱地仰着圆鼻。 这日男女老幼都会穿上新衣新袄来欢度佳年,穗穗盼这一天盼很久了,因二娘自过了暑便开始给她缝制新衣裙,这半年被病体拖着,动作慢了一些,但好歹是赶在除夕前两天做好了。余锦年端着豆包出来,就见小丫头欢天喜地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眨着一双眼睛,期待别人夸一夸她新上身的珊瑚色穿花小缎裙。 清欢也换了新衣裳,是件藕荷色刺小瓣牡丹的褶裙,看手艺,约莫是她自个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再往前堂走,又遇上昨天刚被余锦年教训了一顿的闵懋,这位少爷打扮得熠熠夺目,唯恐人家不知他家财万贯。放下豆包屉子,段明和阿春也来了,段明还是原身打扮,只不过收拾得比往日更齐整些,阿春则大变模样。 昨日余锦年领了阿春回来,吃过饭,他看阿春实在是脏得没样子,面馆又没有能借宿的房间了,便叫段明把他带回去好生照顾着。没想到段明看着粗,实则却是个细致体贴的汉子,这一夜功夫,不仅给阿春洗得光滑溜香,还给他弄了身新衣。 阿春揪着自己身上的雪青色衣角,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问余锦年好不好看。雪青色浅,惯好是闺阁女子爱穿,不过阿春身姿娇小,又脸蛋精致,如此一打扮,还真让人眼前一亮,也怨不得当初他会被人拐了去做伶儿。 “好看,阿春最漂亮了!”余锦年笑着摸摸他的头,给他个豆包吃。 闵懋盯着余锦年上下看了看,嫌弃道:“你怎么还这么灰扑扑的?” 余锦年好笑道:“老大不小的了,我有什么好打扮的。” 闵懋皱着眉:“你才多大,还没我大罢!” 余锦年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在场的除了穗穗,好像确实是自己年纪最弱,清欢和自己同岁,那个看起来最幼稚的傻阿春反而比他长两岁呢!正沉思琢磨着这个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回头一看,季鸿单手撩开隔帘,神色温和道:“锦年,过来。” 余锦年放下手中的盘子,颠颠儿地追过去,与他一路跟到了房间里,哼道:“做什么?你也要嘲笑我年纪小么?”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肩上一沉,光溜溜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被毛茸茸的东西裹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发现是一件朱红色绣纹斗篷,轧边一圈蓬松的兔毛白绒。 他转了个身,披风软绵,压在肩头让人倍感温暖,衣摆绣的是梅竹双缠纹,做工精良却并不华贵,他惊奇道:“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别人都有新衣,你没有怎么行。”季鸿笑而不答,“看看喜不喜欢?” 余锦年嘴上嘀咕着“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但眼睛里的欢喜却是掩不住的,且看这尺寸,斗篷垂下来刚好盖过他的小腿,显然是依着他的尺寸来的。余锦年想了会儿,也不知季鸿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订做的,不过他也理解季鸿想要送他惊喜的心情,遂也不再刨根问底,而是捧起对方的脸,踮脚亲了下面颊,心情愉悦道:“我很喜欢,谢谢你。以后晚上从被窝里钻出来,就不用冻得跟耗子一样了!” 季鸿伸手进他斗篷中,搂住一把细腰,用舌尖之间的勾缠详细品味了少年的感谢。品得快擦枪走火,季鸿终于记起今日除夕,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荒唐的事可以留到夜里再说,于是不舍地松开了少年,顽笑道:“他们都没你好看。去罢。” 余锦年嘚瑟死了,披着斗篷出去臭显摆,这三言两语地不知怎么就跟闵懋闹了起来,两人从前堂追到店外,从地上抓起一抔雪捏作团球相互投掷,穗穗提着小裙子跑出来要给余锦年帮忙,季鸿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个兔毛小帽,盖在穗穗头上。阿春起先还老实地不敢动,怕把新衣裳弄坏了,过会儿胆子也大起来,蠢蠢欲动地下场了。 一时间店门前大笑大叫,闵懋一不敌众,被一团团雪球冻得面红耳赤,他边躲边喊:“你不要嚣张,我叫诗情画意来给我报仇……哇啊啊,你们不要往脖子里扔啊!” 季鸿披搭着一件厚氅,曲腿倚靠在门板旁,神色柔和地远远看他们互相打闹。 一碗面馆与方家客栈不过是前后错落的位置,闵雪飞推开窗,听到前街一阵欢笑声,伴着他那傻弟弟的狂吼滥叫,这若是在相府,闵懋早该又被训斥了,他摇摇头:“罢了,既是除夕,任他疯野去。”又叫诗情画意都别守着他了,一块去玩,之后才从床前拿起支简陋木杖,稍微支撑一下自己尚且虚弱的身体,慢慢地下楼,也去往那小面馆看个究竟。 转过巷口,远看一抹赤影在薄雪里跑动,一阵清脆的刀铃声隐约可闻。 他看得愣了愣,随后走向倚在门前的季鸿,酸道:“这身红看着就不烦是罢?” 季鸿挑了下眉梢。 闵雪飞与他挨在一起,看这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们疯野,忽然问道:“叔鸾,我知你不是一时糊涂辨不清真假是非的人,但我免不了还是要问你一句。你不是在他身上,寻找二哥的影子罢?” 季鸿看了他一眼:“这话何意。” 闵雪飞道:“二哥出事,我知道你难以接受,这十年来这桩旧事已压在你心头,成了你夙夜难眠的心魔。但是你也不得不接受,二哥已经死了,而那件事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能当成是自己的负担,更……”他微微顿了片刻,回头见季鸿仍然望着那红衣少年的方向,不由叹息一声,“更不能从别人身上来怀缅二哥,你把他变得再像、再宠他,他也不能替代二哥。” 季鸿终于收回视线,嗤地笑道:“雪飞,你这话说得好笑。要论最像二哥的人,天下非你莫属,我若仅想寻一个相似的人,那何必舍近求远?再说了,我喜欢他,自然要宠他,不然还要去宠别人不成?”他奇怪道,“你究竟是如何以为,我要给二哥找一个替代品?” 闵雪飞却全然不信他的鬼话,趁着那少年不在此处,他索性将话挑明了说:“那刀我见过,在二哥书房里,二哥宝贝得很,时时拿出来擦拭,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二哥说,那刀,将来是要送给……”他十分忧虑地看着季鸿,“叔鸾,他是兄,你是弟,就算二哥去了,你也不该对他抱有那种、那种……想法。” 原是误会在这儿了。 季鸿了然,哭笑不得道:“那刀不是二哥的,是我娘亲的遗物。二哥从大夫人手里劫下来的,替我暂为保管。雪飞,你想多了。” “……”闵雪飞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那群少年们已经跑得很远,季鸿抬手拍了几掌,朝远处道:“锦年,莫只顾着顽,小心雪把衣裳浸湿了。回来罢!” 余锦年远远应了一声,很是听话地收手,与被打得没脾气的闵懋痛快和解,便左边领着小穗穗,右边领着傻阿春,一块儿往回走。天沉似鸦羽,又忽地掉下一粒小冰晶,余锦年抬头看着,惊讶道:“又落雪了。” 阿春想起哥哥教他的一句诗,叫:“瑞雪兆……汤面!” 穗穗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汤面,是拉面。” 余锦年被他俩笑得前仰后合,认真纠正道:“阿春、穗穗,不是面。那叫,瑞雪兆丰年,是说明年一定会五谷丰登。” 两小似懂非懂。 季鸿伸出手来,飞雪轻盈,一片两片三四片,点到指尖开始融化,未等它彻底融成一珠水,便有新的雪花飘落下来,他将手指蜷起来:“雪飞,实不相瞒,开始留意他确实是因为一株桂花,他走到我面前时的表情……像极了二哥。但也仅此一瞬罢了。” 闵雪飞静静听,他继续说:“我娘生下我本就是个意外,是不被人期待的。我一直容忍退让,只暗中做些事情,为了二哥、为了父亲,以为这样就算是偿还了他们,但尽管如此,他们看我的目光仿佛仍只有那一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心力交瘁,后来留书出走,一路南下,原本也没打算再回去。” 闵雪飞忍不住插嘴道:“是啊,你逃得逍遥,却不知我和季府也找你找得心力交瘁!” “也算不得逍遥。”季鸿摇头道,“我只是想,至少在如何死上,能自己选一回。后来阴差阳错到了此地,本想最后再去见见曾经伺候过二哥的老仆程伯,谁想物是人非,就连程伯一家也早已不在人世。” “……”闵雪飞听出些不对来,他蹙眉盯着季鸿,“你什么意思?” 季鸿轻轻一笑:“没什么意思。你若真将我当做挚友,那你该感谢,是锦年救了我的命。” 闵雪飞:“你……” 这时余锦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打断了闵雪飞的话头,闵懋还在后头气急败坏地捏着雪团要砸他。他看准了站在门前的季鸿,似只归雁般一头扎了进去,哼哧哼哧地喘了会儿,抬头哈哈笑道:“他可真不经打!” 季鸿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还好没湿,然后低头看着他道:“属你最疯,累不累。” “跟他打,还能再扔三百个回合!”余锦年冻得鼻尖通红,仍旧张扬不止。气得闵懋用力剁了几下脚,却碍于他藏在季鸿怀里,不敢再往他身上扔雪球了,只能愤愤地放狠话:“你出来,躲季三哥背后算什么本事?” 余锦年真诚道:“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没本事的人。” 真是气煞了闵三弟。 穗穗也跑过来扒季鸿裤腿,揪下头上的兔绒帽子,抿着嘴巴仰头朝他看,大概是想说“还给你”。 季鸿大手盖在她头顶,揉了揉:“送你的。” 穗穗咧开笑容,抱着兔绒帽跑了进去,阿春紧跟其后,对那帽子馋得很,想讨来戴一戴,两人趴在桌上,不知私下商定了什么协议,穗穗终于肯把兔绒绒让给阿春戴一会儿。 清欢和段明已经摆好了架势要包饺子,馅料是余锦年一早调好的,又考虑到各人的口味,荤荤素素共三四种。香椿木的擀面杖吧嗒吧嗒地在竹案上滚动,不多会,一张张大小均匀的圆面皮儿就从清欢手下飞出来,摞到一旁,等待着人的宠幸。 余锦年解了斗篷,甩了甩面上的雪水,便挂到屋里去晾着,转头撸起袖子来包饺子。 饺子皮也是有讲究的,余锦年不爱用厚薄一致的面皮,而是让清欢擀成中间厚、边上薄,这样包起来的饺子更加立挺好看,下了锅也不容易破肚。众人围在桌旁,会包饺子的都跟着帮忙,不会包的像季鸿、闵霁这般的贵公子,就跟在旁边,帮忙把包好的饺子从案板转移到篦帘上,从里向外摆成螺旋圈圈。穗穗和阿春便在旁边桌子上玩沙包和棋戏。 闵懋则跟余锦年杠上了,总之就是你会的我也肯定会,不甘落后地要露两手,看着还挺上手,结果包出来的玩意儿歪扭七八,一下水准会破得满锅都是的,令闵雪飞头疼得想要打他。但余锦年也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是明里暗里地指点一番,他也确实不笨,后来几个包得还挺像模像样。 一群人说说笑笑,余锦年拿了几个铜板,洗好用热水煮了一遍,包到饺子里,干净不干净的另说,风俗还是要有的,要图新年第一波的好彩头嘛! 余锦年前世时,养父都是包黄豆进去,一则是为了好玩,二则是为了让他多吃几个,余锦年很小时真的以为吃到黄豆就会有好运,所以每次都会努力吃下比平时多很多的饺子,吃到豆子后,再认真许愿,希望爸爸工作顺利。养父则要笑话他,你许愿许在别人头上,那和没有吃到豆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了,今日无端想起来,觉得年幼时分的自己真是傻得不行呀。 季鸿看他满脸荡漾,趁着众人说话无暇注意这边时,悄悄贴上去,偷吻了下少年的耳缘:“想什么呢?” 余锦年厚着脸皮灿烂道:“想我小时候真可爱!” 季鸿忍俊不禁,悄声道:“现在也可爱。” 饺子可以慢慢包,年夜饭菜却是得赶快筹备了,不然一些硬菜尤其是各色大荤做不出来,白瞎了准备好的食材。余锦年叮嘱好荤素饺子要分开摆,便起身回到厨房,着手烹制菜肴。因着此时时间还早,他先将耐火候的冬笋火腿煲炖上,便开始做比较费功夫的精细菜。 年节的菜不在乎有多山珍海味,最重要的是要有个好意头,鸡和鱼是必备的,投个大吉大利、年年有余的说法,红烧肉更是意味着红红火火,还有四喜丸子、八宝饭等常备菜色。 鱼是团头鲂,肉滑嫩而少刺,利五脏而助肺气。鱼斩断头尾,又快刀从鱼脊到鱼腹纵截成厚片,脊骨虽断,鱼腹柔软处却还连着一层皮,此时把鱼放在大圆盘上顺方向抹展开来,整条团头鲂就似孔雀开屏一般绽在盘上,然后头与尾前后摆盘。 这菜叫富贵开屏鱼。 之后是抹盐、淋黄酒、少许米醋,片好葱姜铺在鱼腹之下,稍腌制一会儿。鱼好熟,且刚出锅时最是鲜嫩肥软,所以此时也不急着全部做完,毕竟之后只要上锅蒸熟,再用热油熬了豉酱椒辣趁热浇上去即可,用些枸杞、葱末点缀。 余锦年把鱼放在一边,又搬了小杌子蹲坐在厨房里剥虾,河虾瘦小些,且有些扎手,但为了好吃也就不怕麻烦了。剥好的虾碾成泥,与香菇碎末、糖盐、蛋清和生粉搅拌成馅,虾壳却也没扔,准备废物利用炸成酥脆虾壳,撒上椒盐来吃,也是道不错的小零嘴。 拌好馅,他又洗了大白萝卜,切成一节节的大小,刚好握在手里来雕,倒也不至于雕得多精细,至少是要刻成个小杯子,好用来装着虾泥香菇馅,蒸成白玉盅。 他正雕着萝卜,季鸿跟进来了,他将端着的一胚饺子放在灶台空处,便弯腰凑了下来,看他在做什么。余锦年仰头与他接了一吻,吮含着唇瓣好一会儿才退下来,又旁若无事地低头继续雕萝卜,还哄慰季鸿道:“乖,别扰我干活儿。”季鸿笑叹一声,倒也不知是哪个先凑上来的,末了反倒怪起了别人来。 四喜丸子八宝饭,富贵开屏白玉盅,五福临门清甜糕,如意吉祥糖酥角。 一道道上了桌,一声声纳了福,从灶台到桌台,走的是寻常路,过的却是吉庆年。原本以为只不过冷冷清清几个人的年,这样三差五错的竟然也凑满了一屋子。余锦年在院中摆了供桌,插上香台,他虽然并不信这些,但面馆里还是有其他人信的,比如闵家那二位,则甚是恭敬,并朝着北方远远行了大礼,意在向远在夏京的闵家二老谢今年不能侍奉膝下的罪。 余锦年小声问季鸿:“你怎么不去拜一拜?” 季鸿只笑:“我不信神佛。”他说罢,细细观察了一番少年的表情,却发现他吃得开心,分毫芥蒂也无。 不信神佛这话说得简单,这年头,人人皆敬仰鬼神,头上三尺有神明,你说你不信鬼神,就是离经叛道,就是不合礼法。余锦年虽然已经学会入乡随俗,偶尔还会去寺里祈福,其实骨子里装的还是无神论,自然没有什么别样的感觉,也更不会对季鸿这番说辞有什么介怀,甚至还隐隐高兴。 这样以后他就不用小心翼翼怕说错什么话啦! 拜了神佛,该开饭了,余锦年跑去搬出酿好的羊羔酒,封泥敲碎,便有浓烈酒香扑鼻而来,上层清液白如玉脂,香远味甘,盛在酒壶里,斟在杯中,渐渐有浅淡木香味道飘出。余锦年是个小酒鬼,未等开席就先饮了一杯,闵雪飞倒是好品酒,且好品好酒,可今日他有疾在身,看着眼前好酒好菜,自己却只能吃余锦年给他专门准备的病号餐。 照余锦年的意思,叫他来只是不忍看他一个人躺在客栈里孤苦伶仃而已,想大鱼大肉那是不可能的。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吵吵闹闹地开席吃饭,久不出房的二娘也被搀扶出来,凑凑这过年的热闹气。一碗面馆里都是些矮桌矮凳,比不得他们相府国公府里的高门大户,这一群贵公子们都坐得挤挤歪歪的,而且在一碗面馆,余锦年也不在乎什么身份高低,主子下属都热闹一桌。 闵懋说了句大实话:“比家里好玩多了,府上那么多规矩,真是烦都要烦死。” “这几日没规没矩的,我看你倒是欠收拾。”闵雪飞本就哀怨自己的年夜饭太过寒酸,遂毫不留情地打击了闵懋。 这年夜饭吃的也不全是美味佳肴,更是席间的热闹氛围,最后是二娘和季鸿吃到了铜钱饺,来年定是要转运生福的。二杯酒汤下肚,闵懋个话唠更是关不上他那话匣子了,聊天侃地地讲起这些年他四处游览时所见到的奇人异景,他好一番声情并茂,旁的诗情画意又会给他添油加醋,简直比说书唱戏还精彩。 闵雪飞也被他逗得乐起来。 酒过三巡,酒令、掷骰、搏豆子都挨个玩了个遍,余锦年有输有赢,但论起喝酒来,他余锦年没有在怕的,酒盅一字排开,他也能喝得干干净净,闵懋则已喝的晕头转向。阿春和穗穗捧着甜醪糟,也算是沾了个酒意。 时近午夜,街上已能零星听到三两的爆竹声,清欢便领着阿春穗穗出去燃爆竹玩。这爆竹也分优劣贵贱,上等精致的用纸筒麻线裹上硫磺等火药,编成串,外头有糊红纸的,也有不糊的,一点火,顿时噼啪乱响,大概就是后世鞭炮的前身了。而次一些的,用竹筒放进硝石,扔到火里去烧,也能咚一下炸掉。 而穷人儿女却也有穷人的玩法,直接把鲜嫩的小竹节扔到火堆里,烧那么一时半刻,照样能够炸开来发出响亮的声儿,只不过没有加了硝石的刺激好玩罢了。 但怎么顽不是顽呢。 余锦年第一次顽这么古早的小玩意儿,便跟着扔了几个硝石小竹筒,一丢手,就赶紧跑走,唯恐那竹节爆开打在自己脸上。阿春则像是个老手了,大概是年年都有荆忠陪着他玩的缘故,不仅会玩,还玩得花样百出,街邻其他出来放爆竹的小孩子都跑过来看,他带着一长串手短脚短的小尾巴从东跑到西,俨然成了长街上的孩子王。 余锦年伺候困倦了的二娘回去歇着,又把自己的珍珠金豆贡献出来,画了棋格,给季鸿和闵雪飞两个作棋盘用,虽说简陋了一些,却也别有风趣。众人吃得酣饱,正要收摊,一碗面馆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姜秉仁和石星竟也偷偷溜了过来,见面馆里如此多的人,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从素不相识到相谈甚欢,只不过一盏酒的功夫,更何况在场除了姜秉仁,其他人都算是老相识了,今次相见,更像是远隔十年的再度聚首,颇是令人感怀。毕竟十年前,主仆有别,就连石星、段明他们都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而这一转眼间,季鸿、闵霁都已及冠,就连奶娃娃闵懋,都成了一棵话唠小青葱。 由于守岁队伍的壮大,余锦年又转回厨房,添了两个新菜,又将吃剩的菜盘折一折,重新下锅一炒,虽说卖相差了点,但吃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就是有些对不住外面那群穿金戴银、从没吃过剩菜剩饭的贵公子们了。 又一阵持酒夜谈,闵懋倒和姜秉仁投了性子,大概两人都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就如何花天酒地、挥霍败家,都别有一番心得,气得闵雪飞险些腹痛再作,而石星则是一脸无奈。 喝到最后,天还未亮,在外头疯玩了一晚上的穗穗和阿春都熬不住了,两人又玩了会儿小沙包就睡了过去,清欢前前后后照顾他俩,给一大一小都披上一层小毯子,自己也靠在桌上闭了眼。于是前堂只剩下一群大老爷们儿喝酒划拳。 感情再深,闷着闷着也都醉了,石星手忙脚乱地应付姜秉仁,闵懋则端了酒杯过来,把他哥挤到一边,和余锦年挨着坐了,趴在桌上凑着头说话,两人都以为自己将嗓音压得很小了,其实不然,是一个赛一个地嗓门大,恨不能将偷偷说的那些小秘密都吼到天上去。 闵懋把前年打破了他二哥一只琉璃冰瓷盏,却把事情推到了他大哥头上的事儿都倒了出来,闵雪飞这一晚上可是被他好一顿气,此刻听了这番招供,那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闵懋却并未体会到来自背后的威胁,犹自傻笑着问余锦年:“我说完啦,该你说了。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余锦年歪着脑袋想了会,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什么称得上是秘密的东西,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就是:“我啊……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闵懋皮笑肉不笑:“骗子。快点儿的,我都说完了,你还要反悔怎么的?” 余锦年心想,我说的是实话啊,可是你不信怎么办。他只好重新想一个,想来想去突然灵机一现,满口酒气地凑过去小小声道:“我、我有……想娶的人啦!”说着还哈哈笑起来。 闵懋一下来了精神,极其八卦地问他:“是谁,哪家的女娘,好不好看?” 正手谈一局的季鸿和闵雪飞也闻声看过来。 “好看,可好看了,比你好看多了。”余锦年借着这话将闵懋好一阵褒贬,闵懋自然不服气,非要他说说看是哪家的女娘,他要去看看究竟有多美。醉酒的人是没有分毫理智可言的,余锦年哼了一声,慢吞吞、晃悠悠从凳子上爬了起来,大着舌头道:“等着,这、这就……给你看看!” 他踉跄两步,呼啦一声扑倒在季鸿身上,没等季鸿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余锦年就已经掰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仅是贴上还不够,因他感觉到季鸿没有回应,他又更深一步,撬开人的唇缝,把舌尖伸了进去。 瞬间堂中鸦雀无声——闵雪飞手中的金珠吧嗒一声滚到桌上,闵懋顷刻吓醒了酒。整个屋里只有姜秉仁还闹腾着,他听后面突然没了动静,还转头看了一眼,指着余锦年张嘴笑道:“哈,哈哈!”又回头去捧石星的脸,“我们也行。” “不行。”石星恨不得捂上脸。 姜秉仁不乐意了:“怎么不行?!” 石星只好退一步:“行,回家再行,好不好?” 姜小少爷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回家行……” 好在闵雪飞早就看出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只是吃惊于这名少年的胆大妄为,很快就收拾了情绪稳定下来。闵懋则是完完全全地被震惊到了,手里的酒盅也咣当一声砸在脚背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余锦年口中那个“想娶的”、“比他美多了”的那个人,竟然是郦国公世子,而且京城内外那么多名门淑媛想要嫁入郦国公府,却还没有哪个敢直接上嘴的! “完了完了完了,你完了。”闵懋过去扒拉余锦年,像从一株珊瑚上往下扒拉一只八爪鱼,“你这个不行,快快快松嘴,非礼皇亲国戚是要砍头的!” 之前闵雪飞还以为他这个三弟只是脾性好玩,今日一瞧……分明就是个傻子。 余锦年张嘴换气,靠在季鸿身上抱怨道:“他好烦。” 季鸿道:“不理他。” 余锦年缠在他身上不愿意下来,季鸿只好又搬了张凳子摆在身边,这回他下是下来了,却抱着季鸿一只左臂做抱枕,时不时拿额头蹭一蹭他的肩膀,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喝水,也亏得闵雪飞足够镇定,才能在这二人面前淡定下棋。 倒是闵懋一脸恐慌:“这,什么意思?” 姜秉仁嘻嘻笑着踹了他一下:“意思是,就你是个傻子……哈哈哈!” 闹腾一宿,夜尽天明,长街上燃爆竹的小火堆已烧成了一簇一簇的灰烬,裹着炸碎的红纸片和碎竹筒,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烟硝味,各家门前的红灯笼摇摇曳曳,燃尽了最后一滴蜡。一碗面馆前堂中一片狼藉,东倒西歪。 宽大的朱红斗篷下头突然鼓起一个小包,里头蠕动了一番,一只手伸出来,拨开毛茸茸的兔毛斗篷,从底下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来,他揉了揉眼睛,欲睁不睁地四处看了看。 见季鸿在自己身旁,即便是趴在桌子上睡,也睡得风姿优雅。 再往后一看,真是“横尸遍野”。 余锦年晃了晃仿佛被人敲了一榔头的脑袋,零散记忆涌上来,他揉着脑袋闷哼两声,却冷不丁想到了什么,霍然惊醒:我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 第86章 紫云膏 余锦年昏沉沉起来,宿醉的滋味不好受,这一夜酒气烤得他口干舌燥,只觉得嘴唇都要裂了,他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动作大了点,碰醒了趴在那头的闵三公子。 闵懋也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有个人影在自己眼前,正捧着茶壶对着壶嘴儿往肚里灌水,一声声咕咚咕咚的甚是痛快,他顿时也觉得发渴,抬手去要:“留点儿留点儿,我也喝。” “自己去后头打。”余锦年往后撤了撤。 “嘿呀,你这个人,真不仗义!”闵懋跳起来去抢,又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住,一低头,见是倒在脚边的姜秉仁。他险些一脚踩到了姜小少爷身上,堪堪收回脚来,余锦年已经将水全部喝完了,他只好认栽,越过一地“醉尸”到后厨去亲自打水喝。 被他俩这么一闹,陆陆续续的大家都醒了,第一个咋呼起来的是姜秉仁,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跟见了鬼似的瞪着大眼,问:“什么时辰了!” 余锦年冒头看了看日头,不确定道:“辰时了罢?” “糟了糟了,死了死了!”姜秉仁伸脚去踢石星,“大石头!快起来了,一会儿我们两个都要挨骂!” 石星昨夜端茶倒水地伺候这小少爷,实在困得不行了才趴下睡会,这会儿被连搡带攘地拽起来,脸上一百万个不愿意,可还是硬撑着睁开了眼:“芽儿,怎么了?” 姜秉仁拉着他匆匆往外跑:“你还说!睡过头了!快快快走了,回去还得给爹娘请安!” 余锦年还没开口挽留说吃个早饭,他俩已经火烧屁股似的跑没了。 大年初一早上的吃食,惯例是头天晚上包剩下的饺子,余锦年熬上了醒酒小羹,便来下饺子。 一群人起来轮流抹了脸,清醒了些,便忙里忙外地帮忙收拾,昨天真是杯盘狼藉,直到余锦年将饺子煮熟,又夹了两碟腊八蒜、磕了鸭蛋出来,桌上才刚刚弄干净,前堂还隐约飘散着羊羔酒的味道。 余锦年跑到外面放新年的第一炮,刚引燃了信子就匆忙忙躲回来,季鸿替他捂上耳朵,两人一块儿听店外噼里啪啦好一阵哆嗦。 闵懋往嘴里扒了个饺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们知道我昨天梦见什么了?” 闵雪飞也不搭理他,优雅地端起小盅,虽然昨夜只有他一个人滴酒未沾,仍品尝起了余锦年端来的冰糖蒸柚醒酒羹,这是将去皮晚白柚切碎了,与冰糖、清水一起蒸化而成的,酸甜可口,清心醒神。 季鸿护着少年从风口里回来,就听到闵懋捧腹大笑:“我梦见年哥儿说要娶亲了,就问他娶的是哪家女娘呀?你猜他说什么?哈哈哈他居然说娶的是季三哥,还扒着三哥亲嘴儿,哈哈哈哈……”笑完他揉了揉肚子,拍拍胸脯说:“还好不是真的!” 闵雪飞:“……” 后头余锦年脸都憋红了,真的是,早知道自己喝多了会说胡话,他肯定不会贪那几杯酒的!这下可好,平白落了个笑话给别人看。 闵懋见自家二哥神色不对,一转头,又看见余锦年一张脸跟猴屁股似的,旁边的季三哥含着笑用手捂着帮他降温,他窘迫地眨了几下眼,干巴巴笑两声:“什么,难不成是真的……吗?” 闵雪飞道:“我觉得回了京,得让你与父亲滴血认亲。” 闵懋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闵雪飞平静道:“我们闵家没有这么傻的儿子。” 闵懋:“……” 昨晚那个生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饶是季鸿也被惊了一下,虽然他也挺满足于少年的大胆主动,但让一群人那么看着,总觉得便宜了他们。季鸿看怀里少年确实被臊着了,忍不住笑了两声,附耳道:“昨天还喊着要娶季某,今天醒了酒,就敢做不敢当了?” 余锦年抬起头悄悄瞪他。 季鸿也不好太过用力地打趣他,那边闵雪飞还在教训闵懋,他就把人拉回房间换了衣服,今日少说也有一堆街坊四邻过来串门拜年,总不能一身酒气地来迎接。 余锦年恼羞渐散,趁着季鸿也在换衣的空,趴在案上裁剪红纸,好包作压岁红包。 在西城这边他辈分小,遇着人都是叔伯嫂婶地乱叫,所以人家不给他发压岁钱就不错了,倒也用不着他给什么人发压岁钱,但少不免有些小孩子过来玩,多多少少地包两三枚意思意思,更何况还得给穗穗包个大的。再者像是清欢这样没有长辈的,由老板来发也最是合适。 他一边掰着指头盘算都给谁包,一边在红纸上画小碗,这样人家拿回去了,就知道这包是一碗面馆给的。大过年的他就想着给自家面馆做广告了,自己怎么这么聪明,简直聪明死了! 正自恋着,突然后背一热,一个胸膛贴了上来。 季鸿越过他的肩头看他在纸上辛辛苦苦画碗,道:“上次的章被苏亭弄丢了?” “嗯。”余锦年点头说,“找不到了,只好自己画。” “下次再给雕个好的。”季鸿依在他耳旁说话,手却不老实,哪儿不叫碰就往哪儿伸,扰得余锦年画不下去,只好丢了笔,气呼呼地去抓他的手。也不知道是没抓住还是不想抓,他忽然轻叫一声,手脚也使不上劲儿了,只好顺着对方心意,与某人狼狈为奸起来。 余锦年坐在书案上,屁股底下压着一叠红纸。 因为上次余锦年教了他个新玩法,这回季鸿投桃报李,也就与他试试真假。 试到浓处,门外有人走过来,一阵小跑声,先是去厨房瞧了一眼,又在小院里转了转,奇怪道:“年哥儿呢……咦,什么声音?有猫?” 耳听着他朝房间走近,余锦年抓起一支笔咬在嘴里,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了,好在房檐上真的蹦下来一只胖橘猫,把闵懋吸引开了。 他两手撑在案上,盯着房顶又好一会儿失神,才堪堪能够听到季鸿的说话声:“好么?” 余锦年吐了嘴里的笔杆,白竹小管上被豁出了两口牙印,他有些恍惚,被季鸿手掌托着抚了抚后背才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能不好么,都举一反三了。” 他想从案上跳下来,腿一软险些跪下,窝在季鸿伸来的臂弯里休息了一会儿,又听到他偷偷在笑。于是纳闷地反手摸了摸,摸到因为不可言明的原因而黏在屁股蛋上的两张大红纸,桌上那裁好的一沓红纸也不能用了。而且,红纸还掉色。 季鸿忍住笑意,为防止红色染了衣帘,便把少年衣摆卷起来塞到他手里:“站一会,我去打水。” 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甜腥味,余锦年瞬间想刨个地缝钻进去。 但还是老实找了个隐蔽处把自己藏了起来,生怕那边季鸿一开门,自己在屋里晾鸟儿的光景就被人偷看见了,那还不丢死了人。 季鸿带上门出来,又碰上正蹲院子里玩猫的闵懋。 闵懋乐道:“这猫好胖,肉呼呼的!刚才是不是在你们屋里躲着哪,我听见你们房间里有猫叫了。”季鸿不答,在井里下桶。 闵懋追过去问:“年哥儿呢?我这个手冻着了,让他给我看看呗!” 冷水兑了热水,季鸿端着木盆往回走:“害羞了,不敢出来。” 闵懋笑了会:“害什么羞啊,想娶季三哥的能从国公府排到城门楼,不就是亲个嘴儿吗,大家都喝多了,开个顽笑。男人和男人亲个嘴儿,也不会掉块肉,又不是真的有意思……” 季鸿看了他一眼。 “……”闵懋止住笑,过了会,震惊惶恐道,“等会儿……是真的有意思啊?” 季鸿摇摇头,推门、关门,把闵家三傻子关在外头。 闵懋这一早上,是把自己震裂了缝又黏起来,还颇有抗打击力,这下被季鸿一个眼神彻彻底底地震碎了,蹲在小院子里与小叮当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许久,才收拾收拾把碎了的自己扫起来,似个塌陷了的泥人儿一般回到前堂,白着脸问他哥:“那什么,二哥,他俩是真的有意思啊?” 闵雪飞擦擦嘴,气若神闲道:“所以闵家没有你这样傻的儿子。” 余锦年被某人按在桌前洗了掉色的红印,期间又免不了要动手动脚。他又重新做了小红包,挨个画上小碗,碗里又有个吉字,这才走出来见客。一群小孩子跑进来拜年讨利是,余锦年每人给发了一个,又抓了些瓜子花生给他们吃,也有年纪大的过来窜门,给余锦年塞上两个利是包。 一来一往的,亏赚多少倒是其次,重点是有了股红红火火的年味。 就连杨家和严家也派了人来贺岁。 忙活了大半天,余锦年才坐下来闲情逸致地喝口茶,闵雪飞已经回客栈小憩去了,只闵懋一个唉声叹气地抱着只猫,他自然不知道这位三少爷都经历了怎样崩溃来崩溃去的心路历程,于是过去坐了坐,拣起瓜子来嗑。 闵懋看他一眼:“唉……” “你做什么,”余锦年纳闷,“丢脸的是我又不是你。” 闵懋道:“三嫂啊……” “——咳咳咳!”余锦年差点儿被瓜子仁卡死,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闵懋,“你叫我什么?” “得了吧,我还担心你非礼皇亲国戚,谁知道你们俩是勾搭成奸!”闵懋白他一眼,“枉我这一番操心,结果还不如你锅里的驴肝肺。”没等余锦年张嘴,他伸出手来套近乎,“三嫂,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你给我看看这手,好好看,你瞧都冻裂了,早上一过冷水,疼得人龇牙咧嘴!” “……”余锦年都不知是该夸他接受能力强呢,还是该说他没心没肺。把闵懋的手爪子拽过来看了一眼,没多大事:“皴了,抹点药膏就行。” 看在闵三公子可怜巴巴的份上,他起身走到厨房,翻出之前留下的芝麻油,倒进擦洗干净的锅里。 因为一直在给季鸿烹制药膳的缘故,他手里还存着不少药材,此时便挑挑拣拣选了几样。油温五成,先把一大把紫草下进去,并非是要炸紫草,而是要温煎,即让油温一直保持着五到七成的温度,令紫草中的药份析出来。 余锦年一直守着灶台控制火候,不然油温太高反而会破坏紫草药效,当然,更简单的办法是直接把紫草放到油里冷浸,只不过这种方法至少要浸月余,倒不如温煎来得快。 煎好的芝麻油已经是深沉的紫红色,之后依法再下当归、白芷、防风、乳香、没药、生地黄,煎至药材枯焦,便都捞出,药油滤渣。 这样的药油其实已经可以用了,若是想要气味芬芳,还可以加些消肿去红的梅花脑,便能有松樟香气,现下余锦年没有这个,也就不强求了。只是想到闵懋说不得过几天就要回京,带着药油总归不方便,于是另在药油中熬化了蜂蜡,趁热倒进宽口的小药瓶里。 七八个小瓶子放在院中,稍一凝固,就成了紫云膏,消炎止痛,既能防止皴裂,还能护肤。 闵懋拿了膏便往手上抹,过了会儿就跑过来跟余锦年汇报心得:“确实不怎么疼了!年哥儿你真是个小神医,这膏这么管用,赶明儿你多做些,我拿到京中去卖,保准儿生意好得不得了!” 余锦年忍不住笑他:“你堂堂闵家三公子,怎么整日里跟被人家短吃短喝了似的。” “好男儿志在四方!”闵懋高高兴兴解释道,“我大哥功名在身,二哥又是朝中红人,我怎么说也要干点儿什么才像话嘛,我看你这就不错。以后你来京城,我们一块儿开个医馆,一楼做个食肆,你还能继续烧菜,楼上看病,柜上再卖点什么膏膏药药的。有你这手艺,还不客似云来?” 余锦年想了想,好像是挺不错的。 他低头琢磨着,季鸿突然凑过来,问:“想要么?”余锦年被他惊了一下,一时间忘了说话,季鸿慢慢重复一遍:“医馆,给你开一个。” 余锦年很有骨气地说:“不要,那不成你包养我了么?” 季鸿听见个新鲜词儿,但很快就能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很不知羞耻地道:“好罢,那我等着余小先生来养我。” “……”闵懋忽然觉得眼疼。 * 正月头几天都是在相互拜年中度过的,大家都闲来无事,闵雪飞的病差不多痊愈,如今仍在吃些调养的方,毕竟肠痈也不算个小症了,此时失诊误诊颇多,像之前闵雪飞被误诊为肝胃不和的情况,在大夏朝中屡见不鲜,这样一个人人都能自称具有祖传医术的时代,还有不少病人死于愈演愈烈的脓症。 而即便是在余锦年的前世,这也是个不容轻易忽视的病症。 这回的肠痈虽已治愈,但到底不是开刀截肠那种痛快法,不能做到一劳永逸,所以余锦年还是嘱咐了他一堆以后需要注意的方面,提防着此病卷土重来。 正是初四,各家铺子都相继开业了,余锦年也不能与他多说,还得回到一碗面馆操持营生,便留下了季鸿与人叙旧,自个儿提着食篮跑回了店里。 进了门,闵懋正被个行脚商哄骗着买珊瑚手钏,余锦年坏心眼地任他被骗去,也没提醒,自己笑吟吟地踱着脚去往后院,架上小泥炉子给季鸿和二娘各自炖上药膳汤。 昨日姜小少爷来串门,姜秉仁也知二娘病重,特意带了一朵成色不错的灵芝做礼物。灵芝对各类癌症的有益效果是经过了诸多实践的,余锦年只掰下了小小一瓣留给季鸿,剩下的俱在寿仁堂里研成了粉,好给二娘用。 淮山、生芪,与炒鸡金和莱菔子,用棉布包起来,并粳米一起用瓦罐来熬。黄芪山药扶正祛邪,鸡内金消疳积,莱菔子化痰除胀归脾胃,也能够稍止呕逆。 余锦年把这罐芪药鸡金粥煮上,便出来准备别的食材。 走到檐下,他忽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低头一看,竟是几片碎瓦。 他刚来此地时,二娘才把面馆前后房顶都修葺过一遍,怎的才半年时间就开始漏瓦了呢。余锦年捡起瓦片,又仰头看了看房檐,高倒是不高,但是凭他这身手要是想爬上去查看,还是得架个梯子才行。 难不成是小叮当重得不像话,竟然把瓦都踩翘了么? 余锦年疑惑着,正要去搬梯子来,前堂段明匆匆过来,撩起隔帘喊道:“小公子,苏亭苏公子来拜年了!您见不见?” 苏亭? 余锦年这才想起来,他给白海棠开了五天量的方子,今日刚好该换方了。 “见,见。这就来!”余锦年吆喝了一声,收回了去搬梯子的手,毕竟看病事大,碎瓦片何时不能修整?于是拍了拍指头上的灰尘,小跑着赶去前堂见苏亭。 第87章 烫面炸糕 只苏亭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两罐油,正在看前堂食客吃一种金黄色圆糕点。 见余锦年走出来,他忙站直了,先道了声“过年好”,便不由分说地把小油罐塞到余锦年手里:“家里也没什么可带的,这两罐小磨香油都是上好的。”他怕余锦年误会,赶紧解释道,“没偷没抢,是我做工挣的,小神医就收下罢!” 余锦年犹豫倒不是怕此油来路不明,而是觉得他们自个儿家也不富裕,白海棠又是应该补身体的时候,这么两罐小香油还是让他们留着自己吃比较好。 只是苏亭固执,许是对之前偷盗他东西觉得愧疚,非要余锦年收下不可。 “也罢。”多少是个心意。 余锦年接过放在一边,便把苏亭引到后院,问问他白海棠的情况。 苏亭说:“亏得小先生的药,海棠近日胃口好了一些,除夕时不仅吃下了一整碗米,还多吃了一个蛋,如今脸色好些,也觉得身上有了点儿力气。”他愁了愁,“其余之症仍似从前,只是眼下郁郁寡欢,时常独自呆坐。我问他,他却不肯跟我说……我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思。” “我治得了身疾,却治不了心病。我上次见他时,便觉得他心病很重。我虽也与他说过,这病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唉。”余锦年叹了一声,“还需得你多多照顾开解,带他出去走走,别总在家闷着。” 苏亭点点头:“我晓得。” 余锦年回房取了笔墨,年前诊治白海棠时,他就已默默想好了治法,五天健脾之剂后白海棠的现况也都在他盘算之内,他心中有数,故而此时倒也不需要再去诊看,只是将之前拟定的方剂誊出来而已。 他说:“今次的方子要服的久些,约莫月半才能看出效果来,急不得。” 苏亭了然,也不在意中间要耗费多少日子,只要是对海棠好,他自然全听余锦年的吩咐。 将药方交给苏亭之前,他且拿出了前几日晚间抽空炮制好的生生乳丹,此丹乃是用朱砂、枯矾、硝石、云母等物炼制而成的,虽说每个都是有毒之物,但实际上也是一味险药,险病须得险药来治,且只要控制好了剂量,也不失为一剂良药。 他前世时,曾有先人陈司成耗二十年光阴,著出一书,名《霉疮秘录》,乃是霉疮的专书专著,正是此书,使得令诸医头疼万分、束手无策的杨梅疮有了可供参考的诊治依据。 余锦年今日所用之方,便出自其中的戊字化毒丸,其中有牛黄、鲜皮、贝母、制黄、没药、山甲等近十数味药材,与一小粒生生乳一起,共研磨糅合成新粒丹丸来服用。幸好白海棠有得姜秉仁那般的阔家公子的青眼,否则以苏亭之贫瘠,怕是连药钱都支付不起。 他这厢检查着方上还有何差错,便听着旁边苏亭盯着药方念念有词。 余锦年仔细听了听,发现他竟是在默默揣摩其中药味的功效,有些说的还颇成样子,而有些则是妄加揣测的话了,他忍不住出声道:“药之一剂,并非是几味药材药性的相和相减那么简单的,其重在药味之间的配伍佐助。就如同,一与一相和却不等于二。” 苏亭若有所思,嘀咕道:“一与一相和却不等于二……” “好了,去抓药罢。”余锦年把药方叠了递给他。 苏亭走回前堂,鼻尖闻到一股油酥的香甜,转头看了看,仍是方才进门时看到的那种璀璨金黄的小点,不过刚炸出来的更加馋人,他伸到腰间,想给海棠买一份尝尝,但将翻出的几枚铜板在手心掂量了一番,又暗自神伤地收回去了。 正要走,余锦年从后面追来:“苏亭!” “小神医,还有叮嘱?”苏亭问。 余锦年扫了一眼食客桌上的那碟糕点,拎出个油纸包:“这个拿回去吃罢,这几日卖得挺好的烫面炸糕。” 苏亭忙摇头:“这不好,我已受了小神医的大恩惠,怎么还能贪图这些?” “如今你倒是学会客气了。”余锦年笑了笑,苏亭知道他是暗指自己曾偷他东西的事,不禁将头颅坠得更低。旧事翻章,更何况苏亭如今在姜小少爷手底下,说累瘦了两圈也不为过,余锦年也不爱总是倒旧账,笑过了便过去了,把油纸包递他手上,替他找了个台阶下:“不是给你的,是给白海棠的。他身子弱,药又苦,该吃些可口甜嘴的东西。” 因提到了白海棠,苏亭这才愿意收下,心里对余锦年是感激万分,险些要给他跪下磕头。 余锦年受不住这种虚礼,摆摆手叫他快走。 苏亭一直没敢告诉海棠他被书院赶出来的事,更没说自己如今是在做些体力活谋生,日常海棠问起,他都是以给人记书、写信等缘由搪塞过去,回到小院,他深吸了一口气,进院门喊了一声“海棠”。 只听里头一阵乱响,他怕是白海棠出了什么差错,忙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推开门,白海棠正跪坐在床前的地面上,手里握着一把小扫帚,他慌慌张张地看向苏亭,目光躲闪,然而眼睛突然干涩得发酸,一眨动,眼帘上便蒙上一层湿雾。 苏亭被吓到,以为他是从床上跌下来的,赶快上去扶他:“这是怎的就哭了,摔疼了吗?” 白海棠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摇摇头。 苏亭看了眼床下,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似乎在瞒着什么,只是他知道海棠如今似只惊弓之鸟,稍一刺探就会战战兢兢,他又不好明着问,便尽量温软地与他聊天:“今天去帮人写了一天的信,又去了趟小神医那边拿新药方,所以回来的晚了些……你今日都在家做什么了?” “没,”白海棠低声道,“没做什么,就等着你。” 苏亭小小诧异:“一直坐在这儿等我吗?” 白海棠沉默一会,点点头:“嗯。” 苏亭道:“过两日攒了钱,我给你买两只鸡鸭雏儿罢,养些活物,有些事做,不要整日坐在这儿乱想。小神医说了,你的病会好的,只是日子久些,不碍事的。” “我知道了。”白海棠说。 过了没两天,苏亭果真带回来四只小鸡、两只小鸭,用一只篮儿装着,兴冲冲地往家里赶。白海棠正在烧水,自从上次余锦年告诉他烙烧并不能够治病以后,苏亭才放心地让他碰火,只是坐在那儿又盯着火苗出了神,直到听见几声叽叽喳喳才转头去看。 他看着苏亭从篮子里一只一只地往外掏小雏鸡,两只小鸭落地就扑棱着翅膀跑走了,苏亭追了几步没抓到,只抓来了一只鸡崽放在自己手上,软绵绵又毛茸茸的,两只橘红色的小脚丫凉丝丝的,吧嗒吧嗒地踩着手心。 鸡崽小小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被掐死,白海棠小心翼翼地两手托着它,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苏亭。 苏亭笑:“好玩罢?这几只不吃,给你养着玩。” 白海棠把小鸡放在地上,用手指摸了摸黄绒绒的小脑袋,可能是炭炉边上格外暖和,一窝小鸡也不怕生地拥过来,挤在白海棠的小凳子旁边喳喳乱叫。 苏亭简单做了饭,与白海棠吃完便坐在床边说话,隔着袖子白海棠才让他碰一碰,苏亭也自在乐呵,很是珍贵地把对方的手攥在身边,说道:“过几日十五,城中各处挂灯,还有花灯会。海棠,陪我出去观灯罢?” 他心里想着,白海棠未必会愿意出门见人,因此刻意说成是“陪他”出去,白海棠心软,果不其然点头应了,但却有个要求:“亭郎,不去人多的地方。” 苏亭哪里敢不答应:“好,不去,就在河边看一看走一走。” 一只小鸡从床底下钻出来,奋力地挣扯着身上的东西。 苏亭低头见了,把小鸡拎起来一瞧,竟是不知在哪里缠上了一圈红丝线,他奇怪道:“哪里来的红线?”说着帮忙把小鸡解救出来。白海棠一愣,扭头道:“不知道……可能是哪里没洒扫干净。” 苏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知所谓。 这日油坊上工晚,苏亭直到陪着白海棠歇了午觉才出门,离开前还帮白海棠掖了被角,见他睡得熟,一张娇柔俊丽的脸庞安静地侧在枕上,有些瘦削,有些苍白。苏亭慢慢俯了下去,几乎快贴上海棠的唇时,白海棠忽地动了一下。 苏亭做贼心虚地退开,见他只是睡熟了翻个身而已。只是方才那事一被打搅,就不好意思再试一次了,他在床边又看了一会,轻轻道了声“我走了”,才起身离去。 苏亭不知道的是,他这边一出了门,床榻上正在熟睡的某人就睁开了眼。 白海棠穿上衣服,用麻布将自己头脸遮起来,提这个小篮子悄悄出门去了。拐了几个弯,神色诡秘地进了巷子口的一家铺子,刚迈进门,看到店内一个正与人说话的婶娘,忙又低头退出来。 岂料对方眼尖,也发现了他,匆匆走过来叫住他:“海棠?是海棠罢?” 白海棠只好站住脚,不情不愿地回应她:“谢大娘……” 当初他资助了一个书生的事,没有几个人知晓,只是相敬如宾的生活让白海棠颇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想要与人分享,有一回忍不住,他就与一个给戏班做饭的厨娘说了两句,正是眼前这位谢大娘。谢大娘为人和善,即便是男人死了,仍是跟了戏班十几年,算是看着白海棠长大的,她对白海棠来说,是可以诉苦倒酸的对象。 直到前几年谢大娘又遇上个对她不错的男人,便改嫁离开了戏坊。 今日再相遇,白海棠看她神采奕奕,应是过得不错,心里安慰的同时又不免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看着就是你。”谢大娘高兴道,“听说你不登台了,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嗯。”白海棠含糊应下。 谢大娘说:“我现在的男人虽也不是什么有大出息的,好在本分老实,如今在个油坊里做工。他前两日还说,你们家阿亭干活儿可麻利呢,不嫌苦不嫌累的,颇得油坊工头的赏识。管事的还说,想他一个书生来磨油实在是屈才了,正要提拔他去做账房呢!” 白海棠愣了一下:“……油坊?” “是呀!海棠,要我说啊,男人嘛上进就行,也不求他有什么出人头地了,踏实肯干又对你好,那才是正经事儿。我看你们家阿亭蛮不错的,以后做了账房,说不定还能升管事的。”谢大娘只顾着重逢叙旧,却未发现白海棠的脸色变了一变。 “谢大娘!我,我还有些事……先走了。”谢大娘还没夸完,白海棠提着篮子,匆匆跑远了。 谢大娘在后面纳闷道:“你东西不买了?” 白海棠闷着头回到小院,关上门,肘间的篮儿就顺着胳膊掉在脚边,哐啷一声,他背靠着门板慢慢滑下去,眼神放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一只小鸡仔吧嗒吧嗒跑过来,啄了啄他的手指头,他才感觉到脸上有些痒,抬手一揩,湿漉漉的。 他把小鸡托起来关在门外,自己摇摇晃晃走向床边,跪着从床底深处拖出只箱子。 打开来,箱中是些不值钱的木刻首饰,木钗木环木镯,还有一对缀着小木珠的红丝耳线。一个针线箩筐压在箱里,箩筐底下露出一角鲜红来。 白海棠伸手摸了摸,嘴唇忽地一抿,将箱子猛然阖上推回床下。 一碗面馆后厨,热水沸开。 余锦年端着面粉碗跑进来,先淋上小半勺油,再将生粉倒进沸水中快速搅拌,这便是所谓烫面的做法了。感觉筷子下搅拌的面团上了劲,就铲出来放在案板上,之后揪一块已经发好的面头,合进去一块儿揉。 小面剂子包上红糖、白糖、豆沙馅儿,下锅一炸,就是烫面炸糕。 这几日烫面炸糕卖得实在红火,前堂食客吃得直点头,还有一大早要上工的,天才刚亮就披霜戴露地来点炸糕做朝食,配上一碗豆浆、一碟酱瓜泡菜,咸甜各有滋味。豆沙馅还好说,红糖白糖馅的一入油锅,很快就化成了糖水,等食客们咬开一个口,就要从那豁儿里流出来。 正是暖融融入人心窝,甜滋滋甘人胃脾。 也不止是炸糕,还有年前诸多食客们预订的各色酱卤味和生元宵,都是要赶着正月十五之前来拿的。余锦年心里有小算盘,也不愿意上元节那天被困在厨房里,想要和季鸿出去逛庙会、赏灯猜谜。他手下忙不过来,便狐假虎威地招来了段明和石星,叫他们两个一起帮忙。 走到檐下,余锦年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可又实在想不起来,便摇摇头作罢,赶忙跑去前堂招待客人。 这两日季鸿也不知道和闵雪飞在搞什么,每日待在方家客栈的时间比在一碗面馆还多,余锦年在柜后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呷起飞醋来,心不在焉的,眼神直往外瞟。说他对闵雪飞毫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毕竟闵家二公子与季鸿两个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早在余锦年没有出现之前,他们就促膝夜话、秉烛手谈了,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二哥哥做联系。 要论亲疏,闵雪飞远比他这么个相识不足半年的人要熟悉得多。 余锦年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颇,至少他该相信季鸿才是。 他趴在柜上,歪着脑袋看外头渐渐化开的冰雪,心里暗暗叹道:可能真的是恋爱让人盲目吧!一旦真的在意某个人,就忍不住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就连他身边一花一草的摇摆都觉得是别有深意的暗示,连原本头脑清明的人也容易犯上患得患失的毛病。 清欢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年哥儿竟然也会叹气。” 余锦年道:“我怎么就不会叹气了!” 清欢抹桌子说:“总觉得年哥儿脾气很好,从来不生气,也不发火。年哥儿发愁,是因为自己太招人喜欢了吗?” 余锦年被逗笑了,举起手做了个凶狠的姿势,故意道:“信不信我现在就火冒三丈给你看?” 清欢一下子跳开了,跑到店门前突然喊了声:“哎呀,季公子回来了。” “哪儿呢!我看看。”余锦年一个闪身从柜台后头钻出来,挤到店前去张望,可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却唯独没有他心仪的那一株玉树兰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清欢给骗了,顿时气势汹汹地要去打人。 两人追到后院,清欢腿脚不好,跑不动了,弯腰扶着两膝,笑喘道:“好了好了,饶了我罢年哥儿!我可再不敢了!”正说着,她抬起头,又来一句:“哎呀,季公子真的回来了!” “又来?信你我就是小狗!”余锦年叉腰哼了一下,“一样的招数我还会上当第二回 吗?” 后背突然酥酥沉沉笑一声:“又闹什么呢?” 余锦年怔住,拿眼神剐着清欢。 清欢耸耸肩,表示“我都说了季公子回来了,是你不信而已”,接着就跑开了。 季鸿走过来,抬手揉着少年的脑袋,问说:“谁是小狗了?” 余锦年回头看看他,又想笑又难为情,用脑门儿顶着季鸿的手掌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半天才轻不可闻地张嘴道:“汪……” 季鸿观他微微害臊着,又因为与清欢打闹了这一会儿,两颊白里透着红,不由心下悸动,挑起少年下颌来俯首吻上。余锦年两手环住他肩,张开嘴主动回应,正是黏黏糊糊难舍难分时候,余锦年倏忽鼻尖一动,猛地把季鸿推开了。 余锦年用手背抹抹嘴:“那两个闵家的什么时候走?” “……”季鸿吓了一跳,“下头回信报来,说北边有积雪压道,不便行过车马,于是他们两个打算出了正月再返京。怎么了?” 余锦年气呼呼道:“你身上净是一股子檀香的味道。” 季鸿这才明白过来,原是少年吃醋了,他笑道:“他房中熏着香,我又如何能不沾染到。你若不喜欢,下次我就让人把他的香全扔了。” 余锦年说:“不是这个意思……” 季鸿过去将他抱住,以手掌抚住他乱扭的后背,低声道:“别动,这样待一会儿,我就也和你一样味道了。或者你把我领回房间里去,让我沾上你的味道?” 拇指摩挲过余锦年的后颈,挑逗意味分明,刺激得余锦年在他怀中一个颤栗,他当然听懂了季鸿所说的沾上自己的味道是什么意思,他是正值青春年华,某些欲望蠢蠢欲动,心里谋划着晚上要将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嘴上却哼道:“就你不要脸。” “走吧,帮你包元宵。”季鸿捏了捏他故作不开心的脸。 …… 方家客栈里。 闵懋坐在桌旁夹着小菜就小酒,一边翘着脖子看二哥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实在是不懂这有什么乐趣,还不如出去赏湖光山色来的有意思。 待黑子被白子杀掉了一大片棋,铺成了一条大龙,闵懋终于忍不住了,让他个话唠憋着问题不问,简直比把他捆在断头台上还折磨人,他一屁股坐到棋盘旁边,道:“二哥,方才季三哥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这几日商讨的究竟是什么啊?” 棋盘被他震了一震,上面棋子跳起两三枚来。 闵雪飞不闻不动,直到想好下一子该怎么落,才出声说:“说的是,季二哥究竟为何而死。” “啊?”闵懋仍旧摸不着头脑,更不知他怎么就突然提起季二哥来,“季二哥不是被北氐人绑走的吗?季公在北疆督军,敌人被打红了眼,派了奸细进关来意图暗杀,结果阴差阳错地绑走了季二哥和季三哥……北氐不都灭族了吗?” “北氐奸细整整三十精英,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北雁关,又是如何一句‘阴差阳错’就遇上了出门观花的季二哥?那日二哥的行踪,就连他留守府中的侍卫都未曾知晓,怎么就恰好被远道而来,连官话都说不清楚的北氐人知道?……这件事不弄清楚,季二哥的遭遇就很有可能在季家人身上重演,又或许,轮到的是我们。” 闵懋:“……” “北氐人只是棋子罢了!没了黑子,还会有白子。三弟啊,朝中怕是要乱上那么一乱了。”闵雪飞松开手,才提起的一把白子噼里啪啦掉在棋盘上,打碎了一面平静的棋局,他拂袖起身,笑了一声,“你季三哥,可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呀!” 闵懋:“哪个红颜?” 闵雪飞没理他,凭窗远眺道:“谁想到堂堂季家公子,竟然被这样的小妖精勾走了魂。”一回头,见闵懋从袖中掏出个瓷盒来,正往手上抹什么,远看着像盒胭脂,他皱眉问:“什么东西?” 闵懋开心道:“你嘴里那个小妖精做的,二哥你试试吗?特别好用。以后再也不怕冻手了!” 闵雪飞:“……” 第88章 汤圆 正月十五,一年三元中的上元日,月初圆,据说在这日,上元天官会赐福于俗世百姓。因此上元日前一天,诸门诸户就早早地准备了花灯和祠台,供上各位真君的名号,乞求福气源源不断地降来家中。而佛寺里也会盛开三日燃灯法会,寺上灯影经歌彻夜不熄。 前日试了灯,今日便是正灯会,天尚且未暗,街市上已挂起了成百上千的花灯来,还有官府出面制作的灯塔灯树,巍峨伫立在灯市中央。正有差役挑了蜡烛挨个地爬上去点燃,从上到下,一层层亮起,像是一轮从天宫而落的皎洁明月。 余锦年一大早就起来开店,厨房大锅小锅里都是各色熬制了一夜的卤味,小火沸开,形虽尚具,其实各个儿都是肉酥骨烂,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查看了卤肉,他又到院子里看了看木架上层层垛叠的笸箩,里面盛着这些日子包好的元宵,每个笸箩边上都有红纸压着,上面记着每一筐都是什么口味。 信安县人口味杂,有吃荤的,也有吃甜的,所以余锦年每样都包了不少。不仅如此,为了好看,他还专门做了四色汤圆来博花头,四色汤圆捏得比普通白圆子要大一倍,皮薄馅多却劲道,下了锅也不会破漏,且每碗只装四个。 他还给四色汤圆起了个名儿,叫四色福圆。 尽管四色汤圆要贵那么一点点,但颜色缤纷,寓意也佳,装在白瓷碗里圆圆胖胖让人舍不得下嘴,所以今日图新鲜来点四色福圆吃的客人仍然不少。除了正儿八经的元宵,他们也做酒酿小圆子和红豆小圆子,也颇得那些公子小姐的喜欢。 余锦年按照名单,等之前预订的各家派了人来,把吃食全都领走,一碗面馆就闭店不再待客。如今的一碗面馆不差少挣这一日两日的,而且显然店里的“伙计们”都更想去逛灯市,尤以他这个小老板为首,天光尚且雪亮,他就已经在掰着指头数时辰了。 等街上舞狮队的铜锣敲起第一声响儿,远远地,街边嘹起浑厚的一嗓子:“——点灯咯!” 余锦年就从柜后跳起来,神采洋溢地上后院去拖季鸿。 闵雪飞不爱凑这热闹,便与诗情画意两个一块儿被留了下来,好好伺候二娘。二娘还掏出些私房钱,说让穗穗看中了什么就去买,余锦年自然不能要,他早就将二娘母女当做自己亲人来照顾,哪能还去讨二娘的私房钱来花。 他只说有的是钱,便领着穗穗出去玩了。 这日,无论是久居深闺的贵家小姐,还是花阑高楼上的歌姬妓子,都能携亲带友出来玩耍。灯市上人头涌动,杂耍纷繁,他们一行人才刚走进去,就被人流给挤散了,余锦年跟着舞狮队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再回过头,竟是一个人都不见,他翘起脚来喊了两声,却也被湮没在欢呼大笑的浪潮中。 余锦年慌张地四处看了看,倒也不是害怕什么,只是因为和季鸿走散了而有点不开心。 他独自穿梭在灯海里,时而也买些小零嘴捧在手里吃,有个挑担郎卖的虎皮花生还不错,酥酥脆脆,余锦年掏出个铜板来,小郎哥儿就扯出张油纸,在手中卷成个喇叭筒,铲了一勺花生粒哗啦啦倒了进去,递给他。 旁边还有卖陈皮糖的,顺手也买了一包。 于是余锦年左手握着纸筒卷,右手腕挂着陈皮糖,边走边往嘴里塞花生粒,瞧着一个杂耍艺人表演吞剑。正到兴头上,有人在背后拉了他一把,拽得他踉跄了两步,待回过神来,眼前蓦然出现一张狰狞的兽面! 他吓了一跳,吃到嘴里的花生都掉了出来,镇定下来往旁边一看,嚯呀,还有一张!不过那张好像不爱吓人,且手上还大包小包地提着一堆东西。 一双眼睛从面前这张凶兽面具里露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尔后桀桀怪笑了两声,就把他往偏僻无人的小巷子里拖拽去。余锦年一下子想到了杀人越货、作奸犯科、明抢暗偷、拐卖人口…… 那兽面人回头见余锦年脸上露出些无措来,才憋不住了似的大笑出声。 一直跟在旁边的那高个兽面人摇摇头,抬手将面具掀起来,露出半张侧脸,无奈道:“小公子,是我们。” “石星?”余锦年恍然大悟,转头看向那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兽面人,“——姜饼人!” 姜小少爷把面具推到头顶,哈哈笑道:“吓着了吧?这么不经吓呢?”他四处瞭望了一圈,奇怪道,“你们家季公子呢,不要你啦?我跟你说,上元节里可多偷女的啦!季公子呢虽不是小女娘,但生得他那副样子,就算是个男人,也不妨偷一偷呢!” 余锦年明知他是故意气自己玩的,却又禁不住真的瞎操心季鸿被人家吃了豆腐去,他正要走,又被姜秉仁拉住:“好啦好啦,灯市统共就这么大,好看的都在里头呢,还有猜灯谜。我们一块儿边看边找,准能碰见他。” “走罢!”姜小少爷从腰间又摸出一张兽面来,扣在他脸上,忽然笑吟吟地凑到耳边,小声怂恿道,“而且你不想试试看,你把脸遮起来,他还认不认得出是你?” 余锦年正想着把这丑面具撕下来,听到姜秉仁这番话,不禁也有些心动,于是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 三人走在灯市里,姜秉仁大手大脚地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周围带兽面的人也多了起来,年少的小郎君盛装轻艳、珠玉环佩,颇是青春。面具像是一层斑斓的壳儿,把年轻男女们之间半遮半掩的情愫厚厚地保护起来,面具之下,是缓步并肩的自在,更是袖中双手的那一下隐秘触碰。余锦年听到面具底下自己的呼吸声,他也不免被周围欢腾热闹的气氛所感染,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暧昧情愫。 走着,姜秉仁突然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余锦年抬头看去,人流之间,迎面走来的可不正是自己期盼着的那一个人? 姜秉仁小声道:“别看他,别看他。” 余锦年赶忙低下头去,按捺住想要扑上去的冲动,做出一副并不认识他的姿态来,旁若无人地朝季鸿的方向走去。他怕今日人多手杂,出门时特意将小弯刀取下来了,身上穿的也是极其常见的素布衣,没有丝毫显著的特点,一旦脸被遮住,他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难被寻出来。 他心里忐忐忑忑,有些纠结,短短十几步,心里就盘算了不下五六七八种他认出自己后的奖励,期待达到顶峰时,面具底下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了,脚下也忍不住快了两步——谁知,季鸿竟是目视前方地走过去了。 余锦年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花生筒,脚步放慢,乌龟一样地温吞吞走,心里想道:本来遮住脸就很高难度了,周围又挤着这么多的人,吵吵嚷嚷的,说不定他压根就没有留意到这边,这也不能怪他没有认出我呀! 季鸿忽然顿住了脚,回头看了一眼。 余锦年正千方百计地替他找借口,倏忽腕上一沉,被一只玉似的手给拽住了。 “锦年!”季鸿急切地唤了一声。 “你……”余锦年失落之中突生惊喜,几乎都要扑上去了,却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怎么转弯的,鬼使神差地压着嗓音说了句,“你认错人了。” 季鸿放下心,将他手裹进来,嘴角一勾,逗他道:“既然认错了,不妨将错就错罢。” 余锦年听出他话里的笑意,也知他是认出自己来了,于是乐起来,面具都快装不下自己的笑容。但两人谁也没有戳穿彼此,算是个心照不宣的小情趣,余锦年随他牵着,走了一段,举起手中的花生筒问他:“吃吗?” 季鸿低下头,微微张开嘴,余锦年左手被纸筒霸占着,右手又被他霸占着。他明知如此,还低头来讨,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余锦年从面具的眼窟窿里左右看了看,实在是人忒多,不好顺他的意,于是哼他道:“快自己拿!” 季鸿笑着拣了两粒来吃,之后牵着他去瞧灯谜。 一盏盏小小花灯挂在架子上,每盏灯笼上都贴着一张谜面,猜中便有彩头,当然不会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都是些喜庆吉祥的小玩意儿罢了。余锦年一口气猜中了五六个,跑到彩老头那儿兑了只莺鸟形状的泥叫叫,搁在嘴边对着气孔一吹,乌拉乌拉地响。 季鸿一边笑他小孩脾性,一边撕下越来越多的灯谜纸,常常是余锦年这边连字儿都没认完,那边季鸿就已经猜出谜底,把它撕下来了。 旁边跟来凑热闹的姜秉仁看着自己手里寥寥几张谜纸,气地直哼哼。石星一贯是只要这位小少爷没有犯什么大差错,就万事都纵着他,要风绝不扯来雨,但今次实在是无能为力,让他一个武夫去拆灯塔那是小事一桩,让他来猜灯谜,那还不如折磨死他算了。 余锦年挑了手边一张,念道:“月中有客曾分种,世上无花敢斗香……这个我知道!” 季鸿问:“是什么?” 余锦年喜滋滋说:“是我们的大媒人呀!” 季鸿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应过来之后,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点头附和道:“嗯,的确如此。” 余锦年拿着谜纸,要跑去兑彩头,刚走出去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四周人声鼎沸,说笑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又有这么多花灯燃着,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后脊阴嗖嗖地发凉,让人很不舒服。 季鸿问他:“怎么了?” 愣了片刻,余锦年摇摇头,莫名道:“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我们。”他本想自己快跑过去就回来,此刻临时就变了主意,固执地要季鸿陪他一块儿过去。与彩老头扯起皮,就遇上段明等人寻过来,一群人说了会话,那种诡异的感觉突然又消失了。 余锦年回头望着远处,心中狐疑不减。 还没看到有什么异状,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拎着花灯从他腿边呼啦啦跑了过去,打头的似乎是几个小少爷,鲜衣华服,神采英拔,带着同岁的家生子们。 大队伍刚过去,后面才慢吞吞走来两个小家伙,被前面一行同伴拉开了好一段距离。领路的是个锦衣小公子,手里提着盏鱼形小灯,趾高气昂地快步走着,急冲冲地对后面的小家仆道:“快些呀,一会儿祈天灯都放完了!” “公子、公子……”一个清秀瘦弱的小家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伸手拽住了小公子的袖子,“等等我呀……我跑不动了。” 小公子皱着眉,看了会儿前头已经跑没影的同伴,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不耐烦道:“你真是麻烦。”小家仆戚戚地望着他,眼泪正往下掉,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盏花灯,小公子哼了声,递过自己的袖子:“好了,灯给你,你不要哭了。” “嗯。”小家仆止住哭,抽了抽鼻子,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袖角。 余锦年看着他俩走过去,心道,真好,两小无猜。于是也牵住季鸿的袖角,故作稚气道:“我也要灯。” 季鸿失笑:“好,给你买灯。” 几人顺着人流走往河边,此时河岸上正陆陆续续地飞起许多祈天灯来,朵朵明灯飘上夜空,汇聚在天际似银河星子一般,河心漂浮着画舫游船,泠泠丝乐从灯火辉映的舫楼里传出来,薄如蝉翼的舫壁上倒映着舞姬歌女的婀娜倩影。 走百病回来的人成群结队,聚集在河岸上赏灯许愿。 过三桥,走百病,乃是大夏朝人的上元节习俗,每年赏灯过后,便会有姑嫂姐妹们梳妆打扮,左右相邀,去溜百病。之后选出一位年长多福的阿嫂阿婆打头前行,手里持着一柱福香,一群人边走边口诵歌谣,而且要逢墙必贴、逢桥必过,直走到城外。 据说须得连过三桥,摸了寺钉,便能拔除百病,平宁安康,多子多福。有话说其“胜饮医方二钟水,百病尽归尘土中”。不过在余锦年眼中,这只是人们祈福的一种形式罢了,因此先前虽见到了走百病的队伍,却并未参与到当中去。 走百病的队伍多是女儿家吆喝起来的,却也不乏有男子半路加入,队伍中男女老幼参差不齐,谁也不会留意到又有谁进来了,或者谁中途退出。 白海棠手里提着一盏圆灯笼,苏亭则挎着个包袱,拎着个篮儿,远远地跟在队伍后头,走得累了便停下歇一歇。两人并未跟着人群一口气走到郊外去,踩过了三座桥便作罢,苏亭瞧着他神色疲惫,就先退了出来,在路旁的馄饨铺里坐了坐。 他知白海棠不愿碰别人的东西,生怕自己的病过到人家身上,所以从篮子里掏出只自家的碗来,买了馄饨,一边看白海棠吃东西,一边细细地打量对方。 今日的海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之前出门前,他自己在房中拾掇了好大一会儿,出来时似乎还有些羞赧。苏亭看他头上插着木钗,耳垂上还缀着两颗木珠,本都是些随处可见的木头罢了,不过苏亭明白,他这就是盛装打扮了。 苏亭当时讶异住,怔了片刻才张张嘴:“海棠你……很漂亮。” 白海棠也不知有什么心思,小口咬着馄饨,吃了还不到两口就不想吃了,他转头看到对面张灯结彩的酒肆,阵阵酒香从铺子里飞扬出来,很有些甘美滋味,他于是看向苏亭:“亭郎,打些酒好吗?” 苏亭回过神来,有些为难:“海棠,你身体不好……” “就一点点,今天上元日呀……”白海棠小声央求,眼神轻柔地望着苏亭,“只喝一点点。” 苏亭犹豫了一下,但被对方这样凝视着,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拒绝,只好点头应了:“那买些甜酒,过过瘾就好。”又补充,“你吃完馄饨我们就去。” 白海棠眉眼笑开,为了能吃到酒,忙低头把碗里的馄饨都扒干净,汤汁喝完,他把碗拿给苏亭看:“吃完了。” “这么想喝酒吗。”苏亭低声咕哝着,向店家讨了清水,把碗冲干净后重新放回篮子里,便回头去牵白海棠的手,“走吧,去看看都有什么酒。” 白海棠翘起嘴角跟他到对面酒肆里,一下子被各色各样的美酒吸引住了,除了自己早年间喝过的那寥寥几种,皆是些听都没听过的酒水,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闻闻这个瞧瞧那个,竟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好,即便是苏亭所说的甜果子酒,也有许多种。 走到一个小酒瓮旁边,看伙计用竹酒提舀出一点来倒在白瓷盏里给他看,红艳艳的似玛瑙一般,那可真是酒浇浓艳,白海棠看得眼睛里都似乎泛起光芒来。 苏亭道:“喜欢这个?那就买它吧。”他掏出钱来,又问伙计,“这是什么酒?” “红天浆。”伙计笑眯眯回答,“乃是石榴做的。” 酒用一个小葫芦装着,葫芦腰上系一条麻线,打成结挽在手上。苏亭趁着白海棠高兴,提出去游河。白海棠眨着眼睛看他:“……游河?” 苏亭说:“河岸上会放祈天灯,到了河心,还能远远看到灯市上的千百盏花灯。不用去人多的地方,船上只有我们两个,能吃吃酒,说说话。” 白海棠烦恼道:“可是我们哪来的船?” 苏亭故作神秘地带着他走,两人越行越偏僻,很快出了城,拐进河边一个小树林中,拨开丛生杂草和纷乱枝杈,豁然开朗时,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码头,应是什么人自己用木板搭建的,岸边还拴着一艘小蓬船。 “小心点。”苏亭扶着白海棠跳进船里,便把灯笼放在船头,自己钻到篷子里,从篮子里掏出烛灯点上,才叫白海棠进来坐,同时解释道,“向朋友借的船,都打扫干净了。”说着将篮子里准备好的吃食点心拿出来,虽然都是些家常小点,还有过年时剩下来的,但两人都很自得其乐。 苏亭用竹蒿在岸边一撑,小篷船就晃悠悠飘向了河中央。 这处人也不多,景致有些偏,画舫更是不屑来,天似黛幕,水若碧绸,水天之间唯有他们两个荡船轻舟,仿佛这一袭天地都是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了。 原本没想着喝酒,因此苏亭并未带酒杯出来,便只好暂且用碗倒酒,好在白海棠并不嫌弃。船上有一方矮几,刚好容得下两人相对而坐,大概是石榴浆真的很好看,白海棠捧着碗看了很久才舍得去尝,因为走了有这会儿,寒气侵透了酒液,所以入口时凉丝丝的,很是爽快。 苏亭展开带来的包袱,原是一条小毯,他把毯子披在白海棠身上:“河上风冷,别冻着了。” 白海棠裹着小毯子,低头看着碗里的石榴浆,弯起了嘴角道:“真好。” “这就好了?以后会更好。”苏亭笑了笑。 “以后……”白海棠畅想了一下,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软得似一汪清水,他道,“我从前,从来没想过以后要怎么样。以前戏班很苦,师父一个人带着我们师兄弟九个,四处奔波。九张嘴呀,还都是哥儿,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师父眼光好,师兄弟们虽然出身不同,但都很上进,都卯着劲想要早日登台,报答师父。只可惜,师父没能等到我们九人的《谢师恩》……就去了。” 这么多年来,有时候白海棠也会粗略地提起一点,只是讲着讲着就不愿说下去了,似乎是有些伤心事裹在里头,所以苏亭很自觉地不会再问,今日这倒是白海棠第一次与他讲师门的这些旧事。苏亭以为这就是敞开心扉了,于是很认真地在听。 白海棠道:“小时候,大师兄是我们当中嗓音最好的,师父很是看重他,指望着他来挑起戏班的台柱。只是事非人愿,大师兄十四、五岁时,突然变了嗓。你也知道,我们做戏子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副老天爷赏赐的好嗓子,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师兄唱不好戏了。” “那时师父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此一打击让师父瞬间垮了下去。彼时我六岁,还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师父吊起来,逼着我来学戏。我们知道,师父是癫狂了,他时日无多,害怕后继无人,害怕一手搭起的戏班垮台,于是只能不停催促着我们练身段、吊嗓……没日没夜的。” 苏亭担心他太过伤感:“海棠……” 白海棠朝苏亭笑笑:“没关系,我想说,很久没与人说过这些事了。”他道,“十岁时我第一次登台后,师父病重不治,很快去了。之后班子里乱了一阵,走了几个师兄,最后只还剩下一半人,愿意跟着大师兄。好在大师兄虽然嗓子不如从前,头脑却聪明,后来走到信安县,师兄突然决定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盘一座戏坊,不再四处飘荡了。” 苏亭恍然:“如今的班主,是你的大师兄?”他想起那日走投无路,厚着脸皮去戏坊,结果却被人家拿几枚铜板羞辱了的事情。 “嗯。”白海棠点点头,似是看出他脸上有些困惑,“虽然不用再漂泊,但生意也是时好时坏的。我没想过以后能如何,只是有饭便吃了,有戏便唱了。师父走后,师兄弟们人心不齐,大师兄对我有诸多误会怨念……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 苏亭:“那后来……” 白海棠扬起笑容:“后来就遇到你了呀,亭郎。” 他把碗里的酒喝干净:“把小桌子拿开,我给你看样东西。” 苏亭一头雾水地把小案搬出去,放在船头,船头的灯笼有些暗了,他又用随手从船上捡了根小木枝拨了拨,灯芯嗞嗞地烧起来,他回过头,登时愣在原地。 ——白海棠跪坐在篷内,正在宽衣解带,披在肩上的小毯堆垛在腿边,层层叠叠。 他想过与白海棠亲密的事,而且扪心自问,想过不止一次两次。他比白海棠小很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且又不是那种恪守礼规的人,春宫密戏都涉猎过。夜夜入梦时,身下所见所想都是白海棠的影子,有时就这么不知廉耻地想了一夜,早上醒来,裤缝里都黏湿湿的。 但他从来没想过趁人之危,更不想在白海棠不情愿的时候与他有些什么。那么白海棠呢?为什么拒绝他那么多次,今天突然就…… 苏亭有些不可思议,他跪坐下来,傻兮兮地看着白海棠,好半天才手忙脚乱起来,把篷子两端的苇帘垂放下来,即便河上空无一人,他也不愿叫别的什么东西偷看了去海棠的身体。 回到篷内还是晕晕乎乎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明明很想看的,此刻却陡生出一股羞怯来,眼珠似在眶里生了锈,半天没挪得一下,只盯着海棠脚边的一抹衣摆观察。 苏亭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于是伸手上去,从灰布外衫底下揪出一缕红布来。像是顺藤的瓜、吃线的鱼,他两手循着衣拽了拽——哗啦一声,外衫褪了下来,他瞪大了眼,语无伦次道:“海棠,这、这是……” 视线抬上去,白海棠的脸颊似一颗熟透的柿子:“——好看吗?” “好,好看。”苏亭直愣愣瞧着,连把白海棠瞧羞了都不知道,他摸了摸那块衣料,眼睛熠熠发光,“这喜服是……什么时候?” 白海棠拘谨道:“很早了,我自己缝的,还有一点点没有缝好,只是来不及了。亭郎,我就想着有一天能……穿给心上人看。”他拽着一点裙边,红着脸说,“你想看看吗?” 苏亭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慌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这身喜服,还是因为白海棠的那句“心上人”,他笑着笑着忽然觉得有点想哭,感觉心都要化了:“海棠,海棠——”他竟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不停地重复“好看”。 白海棠无奈道:“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越被他这么说,苏亭就越难受,强行给自己辩解道:“谁看到自己的新娘子那么漂亮,都要哭的啊!” 白海棠赧道:“谁要做你的新娘子了。” 苏亭揉干了眼睛,离远了一点,正从头到脚细细地欣赏,闻言立刻止住呼吸,瞪着眼睛看他:“不是我的吗?” “……”被逼问地没了退路,白海棠只好承认,“是你的,是你的,你看罢。” 苏亭前后左右来回地看,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在梦里也见到过海棠穿嫁衣,只是梦里虚幻缥缈,像个不可捉摸的泡影,而今日所见却是实实在在的,看得着,摸得见,反而让人觉得这不会也是场梦吧! 他看得痴迷,恨不得将每一丝每一寸都刻印在脑子里。 突然地,鲜红衣襟中裂开了一条缝,且那缝隙自上向下,由宽而窄,露出红衣里的一片雪白。苏亭突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呼吸不由粗重起来,然而一只手刚刚伸到腰间的系带,他突然惊醒,一把按住了对方的手。 白海棠的脸有些发白,像是被慑住了:“亭郎……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吗?” 苏亭谨慎地盯着他,一下子从巨大的喜悦中苏醒过来,他有些慌,伸手把从白海棠肩头滑落的喜服提上去了,颠三倒四道:“我想看,但是今天不想看……海棠,我们今天不看了,以后再看,好吗?” 一只手拽过来,苏亭仿佛被火燎到一般退到船头。 “……”白海棠攥了空,险险用另一只手撑住了身体,一种不可能的可能冲上脑海——苏亭是害怕他吗?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往下脱衣服,非要给苏亭看看不可。 夜里那么凉,船上的风毫不留情地来回筛过,苏亭一个箭步钻进船舱,抖开了扔在一旁的小毯,不由分手地把人裹上了。他按住白海棠的双手,死死地盯着他:“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不过是想给苏亭看看自己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苏亭见了,就会明白他到底是什么病。白海棠挣了两下,才挣脱开,就又被苏亭抓住了。明明是他强求别人来看,最后反而把自己弄得很狼狈。苏亭红了眼睛:“——白海棠,你要试探我吗?要不着你试探!你嫁衣都为我穿上了,却还要试探我吗?” 他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现在就要和你行夫妻之事!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病,我和你一块儿死!” 白海棠吓得一缩,用力睁开了苏亭躲到小篷船的另一头,生怕苏亭真的过来把他办了。 苏亭吐出一口气,捡起小毯子慢慢过去给他披上:“好了,把衣服穿起来,我只是怕你着凉而已。”他隔着毯子把白海棠抱进来,很是无奈道,“你不用再试探。无论如何我不离开你,海棠,放心吧。” 白海棠声音闷闷地道:“亭郎,你以后会娶亲吗?” “这是什么话,”苏亭说,“我不是已经抱着我的新嫁娘了吗?” “嗯。”白海棠轻轻笑了下,“那……要是我死了,你就再续个弦吧。穷点没关系,对你好就行。你不爱念书就不念了罢,考不上功名就算了,只要过得顺心就行,当个账房也不错。” 苏亭后背一颤:“……你说什么呢?” 白海棠前言不搭后语道:“亭郎,我运气一直挺好的。算命先生说过,我是天赦入命,是一生吉祥,少劳多得的好命,遇灾遇难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这话莫名让人恐惧,苏亭抓着他,另一只手去够竹蒿:“我们这就回去,回家,路上给你买盏祈福佑年的莲花灯挂在床头,还给你买爱吃的芸豆糕。” “好啊。”白海棠笑笑地应道,袖子里隐隐动了一下。 苏亭拿到了竹蒿回过头来,突然惊恐万状地扑上去,脚下却被一块木板拌了一脚,膝盖直愣愣磕在船板上,他也来不及感觉到疼痛,瞬间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白海棠把什么东西塞嘴里去了。 第89章 玉霜丹 月色清寒,天上星子沉沉如坠,如镜一般的河面突然波荡开层层水纹,河心一艘小篷船上人仰马翻。苏亭一个猛子扑上去,用力去掰白海棠的嘴,叫他:“不要吞!海棠,吐出来!” 白海棠喉中一滚,那小小一粒东西就顺着滑了下去。 “你为什么……”那东西像是带走了苏亭的生机,他神情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去抓海棠,想要抠着嗓子眼叫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出来,可惜白海棠不肯遂他的意,决绝地紧闭着牙关。苏亭颓坐在船舱,两手攥着海棠红得耀目的衣襟,他的眼睛似乎也被这抹嫁衣给熏上了颜色,突然猩红起来:“是什么,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玉霜丹。”白海棠咽了一声唾沫,他笑了下,“没事的亭郎,是药,能治我的病。” 苏亭瞪起了眼睛,心里又躁又急:“你不是吃着小神医的药吗!你还吃什么药!你哪里来的药!玉霜丹是什么狗屁东西!”他也顾不上什么斯文,扣住了白海棠的手臂,在他袖袋里好一番搜找,果不其然翻出一只小小的药瓶。 白海棠脸色一变:“亭郎,你还给我!” 用拇指撬开瓶盖,小瓷瓶里还躺着一粒雪白色的丹药,苏亭仔细凑近了,只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刚刚锈了的铜铁,又有些莫名的臭味,他自然不觉得这种味道诡异的东西会是什么灵丹妙药,当即将瓶儿向嘴边一放。 “亭郎!”白海棠吓得脸色骤白,他还有一只手被苏亭擒着,因此只能跪在船板上尽力前倾着身体,船里的烛灯在方才那一番动静里被风卷灭了,只余下海棠一双润得发亮的眼睛,“别吃,这个你不能吃……” 苏亭逼问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给你的?不说我也吃一粒尝尝!” 白海棠仓皇地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早年间一个游方的丹医卖给我的。”他低下头,咬了咬下唇,苍白地解释,“真的是药。求你了亭郎,还给我罢!那丹医说,吃了这个,说不定我就会好了。” “什么丹医!”苏亭气得快要厥过去,他生怕自己脸色太过暴戾而吓到白海棠,于是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有我、有小神医还不够吗,那是什么狗屁丹医,随便卖给你一个狗屁药丸,你就想也不想往肚子里吞!他们欺负你什么也不懂,欺负你不识字,你就什么都听他们的!” “……”他确实什么也不懂,人家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苏亭见他忽然落寞下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海棠。我只是、只是怕你上了别人的当。”他怒中生忧,撑起竹蒿来往岸边划去,“海棠,你的病我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给你治,所以你——” “我不要你砸锅卖铁给我治病。”白海棠鲜少这般坚定地要与苏亭辩驳什么,苏亭闻言一顿,回头看了一眼,他才要说些什么,就被白海棠打断了,“我不要。你年纪还轻,哪怕是不念书了,还能做个书画先生、或者做个账房……去作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我拖累了你,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那是我愿意!”苏亭一竿子撑到底,小篷船晃了晃,朝前窜出一段,“我是比你轻几岁,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况且什么叫我年纪还轻,难道你就老了么!” 白海棠道:“是老了,对一个戏子来说我已经老了。” “……”苏亭皱了下眉头,不愿意搭他这段话,“我们这就去一碗面馆,问问小神医这药是什么东西。那丹医还说什么了,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白海棠不愿说,见苏亭又把那药丸放在嘴边威胁他,惊急之下豁出去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那丹医说是以毒攻毒之物,是要看运气的,运气好的一夜之间就能痊愈,运气不好的……我也认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扬起一个很是期待的笑容:“亭郎你看,我说过我运气很好的!我以后不用再吃那些特别贵的药了,你也不要去油坊做苦力,我——” 他突然一停,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冒出一把虚汗,苏亭心跳也随之一停,将竹蒿往船头一丢,就跑下来托住他的身体,紧张道:“怎么了!哪里不好?” “没事……”白海棠捂着肚子,用力勾了勾嘴角,“可能是丹药起效了罢,没关系,会好的。我运气很好的。” 苏亭拽来毯子,叠成个方块垫在白海棠背后,他不想此时离开白海棠哪怕半步,可又不得不去划船,他甚至懊恼起自己为何要带人来游河,否则就不会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狠狠心,松开对方的手,抓起竹蒿用力地往岸边游去。 白海棠觉得喉咙里好像火烧一样,于是一头歪在船舱里,视线从篷子另一头望出去,夜空好像波粼粼的,他瞧了会才想爬起来看看,头却晕晕沉沉的,一股热流从胃里涌上来,他用手掌没能捂住,呕出了一口苦水,嘴里随即泛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想起那丹医所言,似乎有些逼毒之说,他还欣慰地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好了。 苏亭将船划得飞快,然而越是急就越容易出差错,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小码头了,他脚下随船一晃,那细长结实的竹蒿突然脱手而出,倒栽进河里,黑灯瞎火地寻不见了。 “操。该死!”苏亭骂了一句,他整日在油坊里和一群粗汉子混,自然而然也学会了几句粗话,意识过来他忙住了嘴,赶紧回头去船舱里找白海棠,“海棠,来。竹蒿掉河里去了,还差几步,我得抱你过去。” 他刚下了船头,白海棠从舱里爬了出来,并非是躬身钻出来的,的的确确是爬出来的,云疏月明,苏亭蹲下扶他,却发现对方眸中通红,呼吸也愈加粗重。 “亭……郎,”白海棠温吞吞地,有些不利索地往外挤字儿,“要下雨了吗,突然暗了。” 苏亭看了眼头顶皎洁的玉盘,周围一丝云彩也没有,嘴角哆嗦着笑道:“嗯,是啊,马上落雨了,我们要快些回家。来,起来,搭着我的肩膀。” 白海棠摩挲着将手臂环上苏亭的肩,对方就抄起他的腿弯来,将他整个儿打横抱起,还嘲笑他道:“你太轻了,以后要多吃点儿。” “嗯。”白海棠眯着眼睛使劲去看,才能从一片灰蒙蒙里看到苏亭的脸,他笑起来,磕磕顿顿地说话,“以后去吃今天那个馄饨,还去喝那个石榴酒。”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能好的,所以尽管腹中阵阵绞痛,他也能忍住,他想到那个红天浆的滋味,“那个酒真的很好喝呀!” “什么都给你买,海棠,你多说点话!”苏亭站在船头用力一跃,照往常他的身法,应该是能跳过去的,只是此时怀里还抱着个人,便不太能够发挥出一般的水平,他一脚踩在了码头上木板的边缘,没能踩稳,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怀里的人扔了上去。 白海棠在码头上打了个滚,听见扑通一声:“亭郎,亭郎!” 苏亭从水里扎出来,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我在呢,不小心踩空了。” 白海棠摸了摸他的衣角,松了口气。苏亭随便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就要去抱他起来,却见他歪着脑袋,似乎在看河道深处的什么东西,那儿一无所有,只有一轮清粼粼倒影在水中的月。白海棠捂着胸口快喘了几口,又用力咽了几下,问:“亭郎,你听见唱歌儿的了吗?” “歌?”苏亭四处看了看,“许是听差了罢,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白海棠拽住他:“等一下,你听——我与卿,度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哪知道呀……”他用一副沙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哼着唱过无数遍的曲子,慢慢抬起手臂,掐起了花指。 苏亭弯下腰去,将他背在身上:“听见了,在河那边,我们从桥上过去看。” 白海棠趴在他背上,时而哼上一两声,苏亭从来没跑这么快过,即便是背上背着个人,他也不敢停下歇半步,还没跑上桥,他就听背上没动静了,匆忙大喊:“海棠!海棠!” “嗯……”过了好一会儿,白海棠才应了一下。 苏亭卸出口气:“歌儿还有吗?” “没了。”白海棠咬着嘴唇,忽然觉得鼻子发热,他拿袖子抹了下,“后面不好听了……亭郎,我们回家罢?天好暗,我好难受。” 苏亭感觉白海棠似乎在向下滑,于是将他往上托了托,咬着牙往前跑:“你抱着我的脖子,我们这就回家。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白海棠问。 苏亭道:“说什么都行。” 白海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抽了下鼻子,用力地勒住了苏亭的肩膀:“我想四师兄和六师兄了,想师父了,也想小九……四师兄和六师兄都是好人,却得了和我一样的脏病,凭什么啊?小九……小九很乖,以前吃过很多苦,不过十二三岁时被一个官老爷买走了,据说是像儿子一样养着,我很替他高兴。” “后来有一天,小九疯疯癫癫地跑回来了,浑身是伤,他从戏坊里抢走了一把匕首。我一路追他到山上,却也没能抓住他。等我再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白海棠抖了一下,“他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肚子,把肠子都拽了出来。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好后悔,后悔当年没有阻止他,哪怕是我养着他,虽然日子苦些,他也不至于去死……” “亭郎,是不是我们做戏子的都没有好下场?” “别这么想。”苏亭只顾着往前奔,也没能仔细去听他话里的意思,“说些别的,海棠,说说你自己。” “我……”白海棠用力揽了苏亭一下,可是浑身上下都好疼,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扔在火里烧,他有些抱不住了,直往下掉。他感觉到有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喉咙里也一阵腥甜,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拼凑出一句话来,“我好怕。” “怕什么?”苏亭问他。 “怕死……”白海棠听见自己说,声音很小,发起颤来。 海棠怕死啊,他是怎么才敢去吃那个九死一生、要靠运气才能活下来的药丸?苏亭一下子也忍不住了,眼前糊成一团,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难看,也知道脸上的泪迹定然像两条虫一样扭扭曲曲,但他腾不出手去抹脸。 “我运气很好,”白海棠一遍遍地、小声地、有气无力地念叨,“我会好的,是吗,亭郎……” “嗯,会好的,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苏亭似哭似笑地咧着嘴,“对,还有小神医呢,小神医会救你的!” 话没说完,白海棠突然松开了手,从他背上掉了下去,苏亭跑出去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登时转身回去。白海棠伏在地上,似是摔懵了,半天也没起来,苏亭拽着他胳膊,将他往自己身上拉。白海棠有些昏沉,被他拽进怀里也难得没有挣扎,他也看不到自己脸色如何,只模模糊糊地瞅见苏亭的一圈轮廓。 有湿热的东西从嘴唇上滑过,白海棠抬起袖子抹了一下,他自己看不见,苏亭却是被他满脸血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抄起人就要往前跑,但是一下没抱住,两人一块儿摔了。 白海棠滚了一圈就把自己缩起来,可能是摔到了哪儿。 苏亭一个骨碌爬起来,脚刚用劲,突然膝盖一软又栽了一下,紧接着脚踝上一阵剧痛,他这才发现是把脚崴了,使不上力气。离城门口还有好长一段,这处人迹罕至,连个过路的都没有,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把白海棠拢进怀里,试着抱了一下,最后还是背在身上,拖着一只痛脚往前走。 这时候命比什么都重要,他都来不及去查看对方到底摔疼了什么地方。 白海棠痛苦地小声呻吟着,突然说道:“我听见师父叫我了,叫我一块去找四师兄他们。他们在下头斗牌,少一个人。” “别去!”苏亭如临大敌,“让他们找别人去,随便找谁都行!你想斗牌我陪你,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总之你不许去!” 白海棠又说:“小九叫我去陪他看花灯……” 苏亭快要炸起来:“叫他自己看!” 下了桥,地上不平整,苏亭瘸了一下朝前扑去,背上的重量将他压得抬不起身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白海棠下头钻出来,正要接着背上人往前走,白海棠突然弓起背挛缩抽搐起来。苏亭被吓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摁住了海棠的四肢。 其实很短,但苏亭却觉得过了好像一个四季那么长,白海棠才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抽了,却开始不停地流鼻血,急促地呼吸。苏亭跪在旁边替他抚胸口,可是无济于事啊,他四处张望着,脸色比白海棠的还要难看。 “我没有,没有去卖身子……”白海棠抓着他的手,不知是血还是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我不知道,我吃了酒,被灌醉了。等我醒来……被绑住了……”他眼神急切地乱转,却仍是看不清楚,他越过苏亭的肩头,看向一望无垠的星空,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那样!亭郎,我的身子是给你的……不干净了,都不干净了……” 苏亭喝止住他:“没有的事!海棠,别想那个,我不在乎那些。” “那你吻一下——”白海棠绝望地道,放在以前,他思绪还算正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他把苏亭当做他的天、他的命,他用尽一切要保护的东西,怎么敢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只是这会儿痛苦至极,坚强和掩饰都似纸一样催薄而不足为提,不安和彷徨却一层层地放大。 苏亭也没有犹豫,俯首下去。然而最后一刻,白海棠到底是清醒过来了,他撇开头拒绝了苏亭,手边胡乱摸了一摸,抠到泥土里有张瓷片似的东西,他把那东西贴在唇上,隔着一张还带着草泥芬芳的碎片,莽撞地与苏亭“吻”在一起。 也许这根本不算个吻,毕竟谁也没有碰到谁,隔着一张冷冰冰的瓷片,他们连彼此的温度都感受不到,苏亭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这算什么事,算什么事儿啊! 就这么一贴,白海棠就满足了,他扔开瓷片,已经血迹斑斑、痛苦不堪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娇羞来,他抿了下嘴角,似乎在回味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吻,小声地叫:“亭郎,亭郎……” 苏亭背着他瘸瘸拐拐地走。 白海棠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亭哽咽道:“不是,别想那种事。” “亭郎,我给你纳了几个鞋底,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白海棠想笑一个给苏亭看,可又想到苏亭背对着他,看也看不见的,只好作罢。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酸咸,被他堪堪压了下去,良久白海棠才继续张口说话,“还缝了个新的布包。小鸡小鸭别忘了喂……” 苏亭沙哑道:“你要自己喂,我买了给你养的。” 白海棠接不上他的话,脑子不够转了,只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要是我死了,你把我烧了吧,我不想带着这病下去见师父他们,死也不想。”见苏亭拒绝,白海棠哭着开口哀求,“求你了,亭郎。我不要这个病!” “……”苏亭抽了下鼻子,终于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白海棠满意了,又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苏亭猛点头:“会,当然会,我怎么会不记得我的新嫁娘?” 白海棠将头侧靠在他背上,喉咙里喘息的声音似个破旧的老风箱,他抽噎着小声问道:“你以后能……不娶亲吗?”苏亭还没回答,白海棠就改口道,“娶罢娶罢,娶个漂亮的,以后就不会再记得我了。那……你以后生了闺女,叫海棠行吗?”他退而求其次,不能当苏亭的新嫁娘,就要当苏亭的掌上明珠。可他却忘了自己方才还叫人把他给烧了,烧了的人不能入土为安,是不能投胎转世的。白海棠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苏亭的动静,怕苏亭听了不高兴,片刻又矢口否认:“算了。” 苏亭点点头:“依你,都依你。” 白海棠有些高兴,好像自己来世真的可以做人家的宝贝闺女了。苏亭很体贴的,对女儿也一定很好。他可以尽情地撒娇,也不用再怕苏亭会生气不理他,还可以叫他抱着举着牵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啊。 还没转世,他就已经无理取闹起来了:“亭郎,我想看雪。” 信安的雪化了,苏亭道:“等你好了,我们去京城看雪。那儿雪大,像被子一样厚,能盖到腿上,落到肩头也不会化。等冻结实了,还能雕雀儿鸟儿,摆在屋里看。到时候给你雕个海棠。”他没去过京城,根本不知道京城的雪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京城的冰究竟能不能雕花。 不过白海棠被逗笑了,这就行了。 白海棠说:“我运气好,一定会好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白海棠都没有再说话,苏亭能听到他长进短出的呼吸声,时而急促一阵,时而骤然停断一瞬,苏亭感到自己像是被人勒在悬崖上,随着他时断时续的喘息而战栗发抖。 远远地看见了城门,提着灯笼的游人三两相伴,苏亭喜极而泣道:“海棠,我们要进城了。” “……”白海棠半晌没回应,又或许是回应了,但是声音太小而没有被苏亭听见。直至二人拖着残脚,走到一片灯影下,苏亭才听到白海棠的一声呻吟,他说:“亭郎……我好疼。” “马上就到了!”苏亭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估计已经肿了,踩在地上一用力,就像断了一样疼,他把白海棠往上托一下,咬咬牙继续边走边跑。 上元节的灯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银月斜挂在枯朽的枝杈上,月晕里有两只雀鸟互相叼啄着对方的羽毛,树下一对青梅竹马的稚子在点花灯。 戏坊歌楼彻夜不息,里面唱着朝也思暮也想,如梦如烟。 一袭红袖拖在地上,裹起千百尘土砂砾,脏了,泞了,依旧鲜红如血。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从他们身边擦过,忽地感觉阴森森的,他一个回头,指着路上那个跛脚的年轻人,骇道:“小哥儿,你背上——” 那人理也不理,只一股脑地往前走去。 一碗面馆已经静了,只时而能听到两下二娘的咳嗽声,清欢夜半起来,给二娘端水。这夜众人都玩得很疯,才刚睡下没多久,清欢此时也困得头昏脑涨的,没燃尽的花灯被年哥儿挂在了檐下,是只五彩斑斓的鸳鸯。 等烧水的功夫,她先蹑手蹑脚去看了眼正在前堂打地铺的段明,回来后靠在厨房门口仰头看了会儿,这厢铫子里的水才咕噜咕噜地响,店外的门板突然就被人砰砰砰地砸起来。 “——小神医!小神医!” 段明都被叫激灵了,清欢愣了下,忙也跑到年哥儿门前,笃笃敲了几声:“年哥儿!门外听着是有人来求医!” “这半夜的是谁呀?”余锦年睡得还不深,一下就醒了,糊里糊涂坐起来套上鞋,他前脚要出门,后脚季鸿在他背后翻了个身,也起来了,从椅背上摸到披风,跟出来裹在他肩上。 三人一前一后出来,清欢和段明帮着下板。 苏亭跪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尽是灰尘,怀里还搂着个红衣美人,他一见余锦年出来,登时连滚带爬地蹭过来,央求他道:“小神医!你快看看,海棠他——” 余锦年赶忙蹲下身,把那片鲜红衣襟扒了扒,露出白海棠的脸来。清欢见了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大惊一声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凉气,季鸿也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测了脉,摸了四肢,余锦年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余锦年每退一步,他就胆怯一分,苏亭猛地拽住他的裤脚,喉咙里有些哽咽:“什么意思……小神医,你快救救他啊!”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季鸿,似乎是求助,也似乎是纠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唇,轻轻叹声气,无奈道,“苏亭,他已经——” “怎么会、怎么会!”苏亭歇斯底里地叫着不让余锦年说下去,他一手抱着白海棠,另一只手死死地揪着余锦年的衣角,眼睛瞪得通红,可即便他瞪得再圆,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你不是神医吗,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吗,你再试试,救他一救。海棠运气很好的,他说过自己是天赦入命,能逢凶化吉的!” 他纠缠住了余锦年,神色慌乱,手下也不知轻重,季鸿沉着脸走上来把两人撕开,将少年扯到自己身后。 余锦年从季鸿肩后走出半步,低声道:“苏亭,海棠他……生机已断。我是人不是神仙,抱歉,我也无能为力……”毕竟四肢都凉了,恐怕只有阎王府君大发一下慈悲,才能救他。 苏亭愣住了,似个僵在原地的石块,他不能相信方才还与他游船饮酒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离他而去。他低头抱紧了白海棠,一句话不说,也不觉得对方七窍流血的脸庞有多恐怖,这是他唯一一朵海棠,是一生只为他绽过的白海棠。 好半天,余锦年见他垂着脸默默不语,忍不住劝慰道:“苏亭,想开一些。过会儿我叫人陪你回去罢……”他见苏亭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般,不禁疑惑,“苏亭,苏亭——苏亭!”余锦年大叫一声,揪起苏亭的领子,这书生脸色青红,是活活给自己憋住了,他用力拍打着苏亭的脸:“苏亭,回神!喘气儿!” 他啪得一巴掌甩在苏亭脸上,苏亭一瞬间惊醒,张开嘴用力吸了一下,猛倒了一口气之后,他才茫然地看着余锦年,顶着张泛起红色掌印的侧脸,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像是个刚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水鬼。 余锦年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受不住打击,而屏息时把自己憋死,但苏亭的模样实在是让余锦年感到害怕。死一个就够了,他不想再看到苏亭也死在自家面前。 季鸿抬了抬下巴,段明走过去,一个扬手敲下去。 余锦年过去查看了一下,确定苏亭只是被敲晕了,没有被直接敲死,他正松了口气,思忖着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听季鸿吩咐道:“去,连夜备两副棺材。” 段明也诧异:“公子……两副?” 第90章 红糖松糕 两副乌黑的棺材,连夜偷偷地摆进了一碗面馆。 余锦年低头看着躺在棺材当中的白海棠,心道,自己最担心的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戏子和书生,本就是不平等的,白海棠向来敏感,自视低人一等,后来又得了杨梅疮这样难以启齿的病,就更是陷入无法自拔的怯懦颓丧当中。 他一直担心白海棠想不通这一茬,担心他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只是谁也没想到,到最后,看似已逆来顺受的白海棠,终究还是选了这样一条路。 段明帮忙抬棺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让边缘的木刺扎破了手,便被余锦年禁止再去触碰白海棠,只好转而去扛昏睡不醒的苏亭,搬动间,一件物什从苏亭的腰间滚下来。 竟是个小药瓶儿。 药瓶被摔破了一个角,滚到余锦年脚边不动了,他捡起来看了看,里面是枚雪白色的小药丸。季鸿接了过去,神色也不由微变。 余锦年从医多年,自然能看出来,季鸿则是身居上位,时常会接触到此物。他们二人都知道,这粒白色药丸并不是什么良丹妙药,而是剧毒之物,砒霜。 季鸿道:“是服毒?” 余锦年又仔细地嗅了嗅那丹药,吓得季鸿劈手要去夺,他才将药瓶抢了去,便听见少年说道:“不止是砒霜,还有些别的药材,怕是坊间私传治杨梅疮的白丹,说的是白砒为引,能够以毒攻毒。”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丹医道士,崇尚以毒攻毒。砒霜驱梅之说自有其道理,然而知其真意的名医或许有之,但更多的却是些一知半解便敢开炉炼丹的庸士。水银白矾、朱砂玄汞之物,入了药,化作丹,稍有不慎便是谋财害命之品,更何况是将如此大剂量的白砒炼在一枚丹中。 余锦年愤愤地啐了下:“这东西,贻害无穷!” 他要把那丹药给扔了,却被季鸿拦了一下,他也不知季鸿是何意思,还以为对方自有处理之法,便也没再去管,而是自后头拿出了几条软绵的手巾,沾了清水。 服毒而死的样貌并不如何好看,而砒霜中毒又是最难看的一种,白海棠生前爱美,连脸上生个疮都耻于见人,此时自然不该让他脏着脸走。 余锦年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擦拭着白海棠的脸,因都是孔窍里破溃而出的污血,着实用了好几条手巾才擦净,但尽管脸上干净一些,脸色却仍是不好看,微微发青,显然的中毒貌。 他把沾了血的手巾扔到一只不用的瓷盆里,叫段明端出去直接烧了,自己则洗净了手,去向清欢讨了盒白粉和胭脂,轻轻给白海棠扫了一层,等彻底装点完,看着也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好歹不让人那么难受了。 余锦年趴在棺材旁,静静地看了会儿,小声道:“唉,怎么有这样的勇气。” 但却是愚昧而鲁莽的勇气,真是南辕北辙,抱薪救火,背道而驰。他想起前世自己生病的时候,尽管也很痛苦,却从来没想过去死,因为他还有牵挂。可白海棠难道没有吗,还是说,正是因为有苏亭这样一个牵挂,他才会这样选择? 季鸿也有些于心不忍,走过来捏了捏余锦年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声:“这里让段明守着,回去歇会儿罢,明日还有得闹。” “嗯。”话是这么应的,余锦年还是在棺材旁陪了白海棠一会,直到两条腿都僵麻了,才扶着季鸿的手臂站起来,跟他回房去休息。走前,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白帕,遮在白海棠的脸上,愁道:“海棠啊海棠,你要是还没走远,在梦里劝劝苏亭,可千万不要让他也做了傻事呀!” 因为前堂停着两副棺材,这一夜谁也没能睡安稳。 苏亭做了一宿的噩梦,只是身体沉重,是累极了,也疼极了,因此哪怕是他将白海棠服药的场面在梦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梦得心都要揪碎,也始终没能醒过来。 像是一场酷刑,直把他折磨得没了气力,日上竿头,苏亭才喘着粗气突然睁开了眼睛。 “海棠!”他大叫了一声坐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等他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转过头,看到旁边并排着另一口棺材。 一碗面馆没有开店,几人早起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遂各自吃了碗粥,清欢拿着抹布默默地擦拭着桌椅,余锦年眼下微青,显然是没睡多久就起来了,此时正靠在季鸿身上打盹。季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令余锦年每一根骨头都疲懒得提不起劲来,然而被苏亭的叫声一惊,他也不得不睁开了眼。 谁也没有动,几人就看着苏亭从他睡了一夜的棺材里翻出来,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紧接着就爬起来去看白海棠,他好像是清醒了,不喊不叫,只是跪在棺材旁边静静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苏亭……” 余锦年有些担心,刚起身走到他面前,忽然听见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跟谁说话:“他真好看啊,是不是?这身嫁衣,是他亲手缝制的,为了穿给我看。” 苏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海棠的脸,可是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他把手收回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身无分文也好,去做苦力也罢,苏亭从来没想过放弃,哪怕他知道白海棠的病可能好不起来,哪怕他猜到是杨梅疮,那又如何。他可以不要同床共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两个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难道这也不行吗。苏亭把头抵在棺材边缘,仿佛身体里没了支撑的力气,嘴里呢喃道:“他为什么要吃这个药……” 明明日子渐渐地安定了,明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和海棠刚刚还去看了花灯,一起过了三桥走百病,还一起喝酒赏月,怎么转眼间就—— 其实苏亭心里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无法接受。 坚持不下去的不是自己,是海棠。白海棠想让他也放弃,想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他昨夜背了海棠一路,告诉自己不能当着海棠的面哭,可眼下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仰头看了余锦年一眼,眼泪多得像是决了堤,他嘴唇颤抖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我会攒钱的,会给他治病、给他买大宅子,买很多仆从排着队叫他‘苏夫人’。哪怕他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我也照顾他一辈子……他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怎么就知道,没了他,我就会与别人成亲生子?他凭什么要替我决定?!”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苏亭瞪得目呲欲裂,忍得嗓音嘶哑。 说来,苏亭的年纪与闵懋相仿,境遇的不同却让这两人天差地别。平日的故作稳重让余锦年几乎忘了他实际上尚未及冠的事实,余锦年不禁想起年前廿四那日,苏亭夹在一群驱傩的鬼怪当中,眼睛黑亮,爱吃糖,还有一点点羞涩。 没了白海棠,苏亭像是顷刻间破碎了,他质问余锦年,余锦年却答不上来,而真正能够回答他的那个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了。他能做的,也只是走近些,让苏亭靠进来哭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低声的啜泣才渐渐停歇,余锦年似哄婴儿一般拍了拍苏亭的背,看他好像是哭得体力不支而昏困过去了,这才挥挥手叫段明过来,在前堂打了个地铺,扶苏亭过去睡。 因走动间腰间刀铃叮当作响,余锦年怕扰醒了苏亭,只好把弯刀取了下来放在柜上,之后收拾了一番,掐着时间去后厨做些清爽的吃食。 年节还未尽,一碗面馆里的蔬菜却都吃得差不多了,余锦年翻了下储存,竟都是些腊肉咸鱼,他估摸着苏亭也没心情大鱼大肉,便只切了一小块腊肉,准备过会儿剁碎了熬个腊肉粥便罢。清欢进来帮着洗虾米,直忍到粳米入了锅,腊肉虾米在米汤中浮浮沉沉,她才欲言又止地看着余锦年道:“年哥儿,那棺材……要停多久呀?我们只是个食馆子,一直摆在前堂是不是……” “唉,我晓得。”余锦年手下调制着白米粉与糯米粉,叹气说,“苏亭那模样你也见了……等他醒了再说罢。”他熬起红糖水,要做个红糖松糕,人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希望真是如此吧。 余锦年认真地将红糖水倒进米粉当中,搅拌、过筛,一丝不苟,却不知前堂苏亭已经醒了。他也并未睡着,只是倦极了,也想逃避一下,此刻睁着眼望着头上房梁,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海棠,想那些他没有来得及问白海棠的问题。 苏亭坐起来,转头看到柜上放着的弯刀,他怔忪地走过去,握住刀把,慢慢地拔出来。 寒光四射,此时背后突然有人道:“想死?” 他被吓了一跳,刀顺势滑脱出去砸在脚边,季鸿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来,弯腰捡起了刀,用衣襟轻轻擦拭干净,重新归刀入鞘,说道:“这刀是吉刀,承姻缘的,不该用来见血。” 苏亭:“……” “知道为何有两副棺材?”季鸿问,苏亭抬起眼睛看他,一言不发。他笑了下,从袖中摸出药瓶,在苏亭眼前晃了晃:“殉情很容易,不如先想好了要跟他说什么,省得下去以后词穷。就说……抱歉,我活不下去了,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就愿意和你一起烂在地里。” 他将药瓶放在那口空棺里,正要走,苏亭萎靡道:“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季鸿道:“既然没意思,那人世间就是地狱,又何必刻意寻死?苏亭,慢慢找罢,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也就有资格去死了。若是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等到寿终正寝,才好下去告诉他——你看,活着的确是没甚么意思。” 余锦年端着腊肉粥和红糖松糕出来,也听到这一句。不想活就没必要去死,等到愿意活,自然就不再想死,说来说去,都是死不成的,这哪是劝慰,而是完完全全的诡辩。 可看样子,苏亭好像被这个荒诞的说法给唬住了。 他正愁该怎么劝解苏亭,却没想季鸿一张嘴,直接将人给稳下了。 到底是年纪小,鲜葱斗不过老姜。 苏亭吃了一碗粥,啃了个红糖松糕,又爬进棺材里睡了一觉,彻底睡了个黑白颠倒。直到夜深人静,余锦年刚刚闭上眼,就听到前堂一声巨响。他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冲出去看,却见店门大敞,地上倒着一只棺材盖,是被人推下来的。 余锦年跑到白海棠的棺材前,往里看了一眼:“没了!” 没多大会儿,段明从外头回来,禀道:“公子吩咐说若是苏公子有什么动作,无需阻拦。我便没有拦,只远远跟着。他说,要带白海棠回家……叫我不要再跟。” 余锦年有些放心不下,想过去戏坊后巷看看。 季鸿道:“给他点时间罢,他终究是要自己选择的,那是他的造化。” ——翌日,余锦年以买菜的名义偷偷跑去戏坊后巷看了一眼,竟发现那一方小院人走屋空,只余下满院子小鸡小鸭嗷嗷乱叫,锅里有没吃完的米,床上被褥未叠,桌上还有上元节时用来扎花灯的竹条。房间里比余锦年第一次来时,多了许多小玩意儿,应该是后来又添置的。 依然很贫瘠,但看得出有些过日子的烟火气了。 苏亭这一去了无音讯。 两口棺材没了用武之地,全叫段明劈了做柴,一碗面馆洒扫干净,重新开起张来,来往食客眼看着比年前都面色红润了一些,脸上全都喜气洋洋,富家子弟们吃多了油水,自然体贴起他们这些开店的穷人们,连赏钱也不吝多给几枚。 闵雪飞开始筹备回京事宜,车马鞍辔,无一不精,鲜少来一碗面馆找余锦年的不痛快,闵懋倒是三天两头地缠着季鸿,恨不得直接跟到房间里去和他季三哥同吃同住,害得余锦年夜夜想要与季鸿亲热时,都要先看看窗户外头有没有蹲了人。 正月下旬,城中有贵人请了隔壁府城三兴观的道长们来做斋醮,车马如龙,浩浩荡荡地进了城,道长们确是好大一番舟车劳顿,而信安城却又因此热闹了一回,城中各家酒肆食铺也忙碌起来。 今日几个贵家小辈听闻一碗面馆的美名,倒也不嫌他们店小,吆三喝五地把一碗面馆给包场了,还自带了仆婢和伶女,张嘴便是聚八仙、琉璃肺,汤作金玉羹,点要金乳酥……把余锦年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们再刁钻,也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想摆富显贵罢了。 若说真正的豪门大族,如今正窝在厨房帮他烧火呢! 忙过了这一阵,余锦年还能到前面去,假装整理柜台,实则是听那些伶女们唱歌。 席上伶女歌软嗓清,柔柔绵绵,唱得人通体舒畅,说话间店外又停下一架马车,纤纤素手撩开车帘,走下个姿容绰约的人物来。余锦年远远瞥了一眼,险些掉出了眶里的眼珠,若非是对方走近看清了真面目,余锦年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白海棠。 只不过年轻许多,比起白海棠来,多了几分娇艳,少了几分清透,眼里媚态天成,全然不似白海棠那双眼睛,粼粼波光,浅浅含情。 回过神来,余锦年拨弄着手下的算盘,听到那群公子哥儿们喊:“小兰香!” “过来,给哥儿几个清清耳朵。”一人笑道,“这个就是如今城里最红的伶子,小兰香,可是重金难请啊!这把嗓子柔的,能掐出水来。” “哎,你们之前那个台柱子是谁来着,本公子听过一次,那可真是绕梁三日……”另一人说着挥了挥扇子,挑了下小兰香的下巴,随口问道,“他去哪儿了?” 小兰香依依地坐在一旁,红着脸抱着只琵琶,抿着薄薄的嘴唇道“不知”。 指尖轻揉慢捻,琵琶声响泠泠,他张嘴唱起相思不露,莫负知音。 戏台上连枝共冢,戏台下随俗应酬,有几人能得知音。走了一个白海棠,转念间就烟消云散,台上一声锣响,多得是各色的牡丹芍药,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开了又谢,昨日海棠,今日兰香,花开艳过而已,谁能一一记得住。 逢场作戏最是痛快,而真正留了意的,却反被刺透了心,不知所踪了。 棺材砍作的薪柴彻底烧净的那天,是二月初二,潜龙登天。 余锦年打开店门,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前,也不知这人到底站了多久,肩头都已被露水打湿了。二月依旧晨风料峭,他衣素衫薄,形单影只,冻得脸色发白。余锦年忙回屋拿了条薄毯,出来披到对方身上。 时隔半月,他好像更加沉闷了一些,眼角微微发红,身上背着一个竹笈。 事到如今,余锦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见他回来了,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只问道:“回来了?这么冷,怎么不先回家。” “哪里都是家。”苏亭道。 哪里都是家的意思,就是哪里都没有家。 苏亭摩摩挲挲把背上竹笈取下来,从里面抱出一个瓷罐,很小一只,装不下多少东西。他抱着那东西,神色如常,只是眼圈更红了,也许是太久无人诉说,他抬头看向余锦年时,眼睛里多了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凄然委屈,他道:“我照海棠的意思……把他烧了。他再也不会带着病痛下去了。我还带着他去四周转了转,他之前想去却没去成的几个地方,我带他去看了,曲五山上的梅花开得特别好。” 所以瓷罐里装的,是白海棠的余骨。 苏亭又道:“我本来想留一块小的,做个念想,可是害怕少了一块,海棠就不能转世了。他要是因为这个徘徊着变成了厉鬼,我会遭报应的。” “不会。”余锦年觉得眼睛有点酸,“不会的,想留就留着罢。你……你进来吃些早点?” 苏亭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还是站这儿,进去不吉利。” 余锦年本来也不在乎这种事,最后还是把苏亭拽进来了。今日二月二,该吃龙须面,余锦年昨日就做了一些晾着,今日正好取一把下来,在沸汤里烫熟了,做了份炝锅葱油的口味。 回到前堂,苏亭还抱着他的瓷罐呆坐在桌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直到葱油的香味窜进了鼻子,他才动了动眼珠。 余锦年把面碗朝他推了推,递上筷子:“先吃罢,想好以后要去做什么了吗?” “小神医。”苏亭鼓起勇气道,“我能跟你习医术吗……” 第91章 挂糖豆儿 二月二,龙抬头,炒豆飘香布雨忙。 余锦年抱着一筐花生和黄豆,豆子是头个晚上洗好晒干的,今儿个拿到厨房,锅里刷上薄油,将一半的豆子直接干炒香,另一半则融上红糖或者白糖,做成挂糖豆儿。 好的挂糖豆儿是一粒一粒的,是小孩子们的最爱,每逢二月二,孩童们手里攥着,兜里揣着,这样一把甜豆就是他们的虚荣心了。谁的豆儿更大更甜,这一天都会倍受崇拜。 “小年哥哥!糊啦!”穗穗突然大惊小怪道。 “啊!”余锦年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掂锅抖勺把快黏成一团的糖豆儿抖开,但锅底还是有些糖糊住了,好在豆儿没事,他用几个纸包卷了挂糖豆子,让穗穗拿去显摆,自己则颇是烦恼地提着锅去刷洗。 季鸿拿着几个小木牌进来,道:“看看这样行吗?”正说着,发现少年一脸呆滞地揉搓着一块丝瓜瓤,便过去胡乱挠了对方的头发,低头在人嘴边亲了一口,问他:“这是怎么了?” 余锦年像一只被撸炸毛的猫儿,头顶几根头发丝儿竖着,他仰头看了看,啊了一声慢慢回神:“没什么,被苏亭惊着了。” 他说着仔细查看小木牌上的字,都是开春要新换的菜品,他嫌弃自己字丑,特意求季鸿给他写的。只是看了两遍都心不在焉的,他自己还没想明白苏亭要拜他为师的事,所以暂时也没打算拿来烦扰季鸿。 季鸿琢磨道:“说来,那小子不知在做什么。” “欸?他干什么呢?”余锦年丢下锅跑出去看了一眼,主要是怕苏亭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举动。 只见苏亭蹲在小院子的墙根底下,面前放着那只瓷骨罐,他正一枝一枝地从竹笈里往外掏花枝,有梅花的也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凌霜不败,挺是娇美,他用两根细细的藤茎缠作个圆,又一朵一朵地往里面扎花。 小叮当就趴在他旁边,似乎是觉得新奇,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对苏亭霸占了他晒太阳的宝地而不满,一直扭着毛茸茸的脑袋盯着他看,时不时嗷呜一声斥他快快离开。 苏亭懒得理它,它也懒得动手,于是一人一猫竟这样相安无事地共处起来。 越冬的枝都很脆,苏亭却颇有耐心,一枝断了他就再绾一枝,直冷得手指头有些发红,才终于是完成了他的杰作。 那是一个花冠。 苏亭把花冠戴到瓷罐上,左右欣赏了一番,才端起之前余锦年给他做的那碗葱油龙须面,也不管面已经凉了,稀里糊涂地就往嘴里扒。旁边的胖猫闻见了油腥味,伸着懒腰过去蹭,却被苏亭误解,径直在小叮当的毛发里插了朵梅花儿。 小叮当气的要发威,余锦年走过来,扔了几条小鱼干给它磨牙,之后就挽起衣摆蹲在地上,观察苏亭。 猫儿呜呜的吃鱼。 苏亭只顾着看猫了,被突然出现的余锦年吓了一跳,他将嘴里的凉面条咽下以后,狠狠地打了个嗝,似是噎着了。 余锦年递给他一杯热茶:“怎么,我不答应收你为徒,你就准备赖这儿不走了?” “不是……”苏亭急着辩解,一张嘴就又冒出一连串清脆的嗝声,他也觉得丢人了,接过热茶狼饮一气,然后红着脸挥摆双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瓷罐上的花冠,有些失落道:“没地儿去。海棠的东西我都收拾完了,全在这个竹笈里。那个院子……我不敢进去,太让人难过了。” 余锦年道:“那你也得有个地方吃饭睡觉,总不能在我这儿打地铺罢?” 苏亭皱着眉头看他,眼睛里万分纠结,显然是本来就打算在一碗面馆打地铺的。 他还真把这儿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庙了啊。 苏亭看他也为难,于是抱着罐子起来:“那我……我这就走……”走了几步,又不死心地回头问道,“真的不能跟你习医吗?” 余锦年没答,苏亭闷着头快走出店去,他才应了一声:“怎么就执着于要学医呢?” 瓷罐几乎被苏亭抱暖了,他轻轻咳了两声,想了会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海棠那天遇到的是个好郎中,像小神医你这样的,也许他就不会去信那个丹药能够治病,也就不会死了……想起这个,我就好恨!” “苏亭,海棠他——” 余锦年还没说完,就被苏亭打断:“我知道海棠已经死了,我知道。海棠临死前还求我把他烧了,因为他不想带着病痛下去。我不知道海棠会不会转世,也许呢?” 余锦年没有理解这个“也许”的意思,又或者没有理解海棠转世和他要从医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不过也不需要他质疑,苏亭自己便絮絮地说道:“小神医,你说……海棠这时候应该已经在投胎的路上了罢?他会是个哥儿还是个女娘?如果他再生了什么病怎么办?如果他又遇上一个庸医,那可怎么办呀……” 余锦年忽然领悟了什么,但他觉得这太扯了,估计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荒诞的学医的理由。 果然,苏亭道:“如果我学了医术,就能去救治更多的人,天地虽大,我也可用脚丈量,总有一天,我会和海棠相遇,说不定还能救他于危难之中呢。” “就算一切都变了,我自己知道,我还是我,海棠还是海棠。也许我治的这个人就是海棠,也许下一个人才是,谁又能说的清楚呢?我一定会遇到海棠的,可能是在某一天,在某一个平静宁和的村子里,又或者是在京城某个贵家小姐的院子里……哪怕我们都已经认不出彼此。” “他这辈子吃了太多苦,阎王爷见了也会怜惜的,下辈子一定可以幸福安康。”苏亭说着,脸上露出少许笑容来。那笑容很干净,带着一种憧憬,一种坚信会遇到白海棠的向往。 余锦年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他笑了,一时之间也有些怔忡。他其实并不是抗拒教苏亭医术,只是这医之一术并非是其他技艺那般简单,是说教就能教的。他担心苏亭没有长性,更担心苏亭学了医术后反而去走极端。 并不是没有这种先例,反而是先例太多了,让余锦年有了很多后顾之忧。 有人为爱生爱,自然会有人为爱生恨。所谓医者仁心,是就算天下人负我,而我咬碎了牙咽干了血,却也不能去恨天下人,不是恨不起来,而是不能恨。医生与罪犯,永远只隔了一条模糊不清的界限,一旦跨过去了,就再难回头。 他们手中握的不是炒菜的勺,而是掌管人命的笔。 余锦年顾虑的是,他不知道经受了白海棠这一番打击的苏亭,会不会因此而怨恨上天下人,那么他手中的笔,究竟是夺命的判官笔,还是救命的医官笔? 然而苏亭却说,他要把每一次遇到的病人,都当做白海棠来救治,因为既然他无法得知究竟那一个才是白海棠的转世,那索性走遍天下都救了罢! ——普渡了众生,自然就能渡到我想渡的那一个人。 这哪是大爱,这简直是观世音菩萨要下凡救苦救难了。 余锦年瞠目结舌,他不知道有人想要从医的理由竟然是这么的……玄。 苏亭背着竹笈走远了,他抱着那个戴着漂亮花冠的瓷罐,渐渐融进人流之中。 入夜,季鸿凑上来揉捏暗示,很快把下头的小小神医捏醒了,待季鸿尽心劳力地将他服务好了,余锦年四肢疲懒,眼角泛着红晕,转过去将季鸿伺候了一番。 两人歇下来,风平浪静,季鸿出去擦洗。 余锦年坐在桌前,把他唯一会背的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写了下来。季鸿洗漱后走进来,拿着手膏想给他涂抹,却见他在抄写什么,走近看了一眼,奇道:“怎么突然抄起佛经来?” “心随意动。”余锦年道。 “……”季鸿哑然,半晌才说,“可是我让你不舒服了?” “啊?不是不是。”余锦年发笑,“舒服得很舒服得很。” 季鸿很是不信:“……” 余锦年摸了摸下巴,抖了抖刚刚抄完的佛经,捉摸道:“阿鸿,你说我……收个徒弟可好?” 季鸿纳闷,一边将他抱在身上,捞起少年的手来,细心地抹着手膏:“怎么突然想起来收徒。” 余锦年靠在他胸前,仰头望着季鸿,突然笑了下:“大概是想普渡众生了罢!” 第92章 甜浆粥 早上,余锦年正看押着季鸿在床边脚榻上做俯卧撑,他自己坐在案前,凭着记忆默写内经。背诵是基本功,不管他以后收不收徒,也不管收的是不是苏亭,总该是要写下来的,大夏朝中的医籍大都被各医家藏私,师徒相传,书坊内所见医书多是些杂乱浅显之本,难成气候。 更何况,他以后想要开个医馆,也不能整个馆子里只有他一个医者,总归是要培养一些得力帮手的,最好还要有几个懂医的姑娘。 季鸿练够数目,已是汗湿满襟,他将身上亵衣解开,转头看到少年一本正经地书写着什么,遂过去张望了一眼。他是身弱久病,也粗浅地读过不少医书,虽是道行尚欠,却也能知好坏,因此只这一眼,就被余锦年所写的东西惊艳到了。 他瞬间将自己正该去做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俯身仔细地看了一看,笑叹道:“此番笔墨,倘若成书,你可真是能够普渡众生了。”“并非是我的功劳,我只是将先人所言默背下来罢了。”余锦年写罢“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滴汗渍突然落下来,洇湿了纸面,他停下笔,怔怔然抬头看了看季鸿。见他鬓角湿透,身前衣襟微敞着,露出腰上已初具雏形的肌肉线条,他伸了袖子替人擦汗,道:“换件衣裳,小心着凉。” 他像只滑溜溜的泥鳅,躲过了季鸿的追捕,从他臂弯下钻过去,快步走到衣橱前。才刚搭上橱门,季鸿默不作声地自背后欺了上来,手覆在他搭在门环的手指上。 汗味不重,淡淡的,还有点头天晚上焚过安神香的味道,并不让人厌烦,反而让余锦年腾起一种焦躁难耐的感觉,好像一汪心池咕噜咕噜冒起了泡泡,他僵着后背,有种冲动,又有点害怕。 季鸿偏过头,在他颈侧咬了一口,舌尖顺着下颌蜿蜒而上,在耳垂上徘徊片刻:“锦年。” “嗯,嗯……”余锦年低低地哼了一声,手指在门环上抠得更紧,后背却不自觉地向他贴近,待终于紧密地贴上一片结实的胸膛,他又忽然惊醒,好笑地觉得,自己好像欲求不满了似的。 季鸿单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余锦年问:“什么事?” 季鸿道:“我们——” 话没说完,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前堂被惊动,一众食客喧哗起来,吵闹之中,一道尖细的哭喊格外显著:“小年哥哥!小年哥哥!” 季鸿刚张开的口,只好又慢慢地闭上了,眉心不由得微微地蹙起。 余锦年听到骚乱,便也顾不上与季鸿继续说下去,转而套上外衫推门而出,一少年在小院中焦头烂额地团团转,他诧异道:“阿春?” 阿春扑上来,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掏东西,因着心里急,摸了半天才摸出来,竟是张染血的布片,似乎是从什么衣物上匆匆忙忙撕下来的。他哆哆嗦嗦地将布片塞到余锦年手中,急得语无伦次:“小年哥,是哥哥……哥哥的!” 余锦年将布片展开,赫然见上头血书两个字,旁边画了个潦草的图案,是个碗的形状,但或许是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描绘细致,所以歪歪扭扭十分难看。 阿春哭道:“是哥哥,衣裳是哥哥的。哥哥是不是出事了?” 季鸿换了衣裳出来,见那布片上写着——“小心”。 信安县人皆知,小碗是一碗面馆的标志,即便是小傻子阿春也知道要拿着布片来给余锦年看,荆忠是想警告他们什么吗,他们该小心的又是什么东西?余锦年一筹莫展,根本不知要从何入手,也不知道他们一碗面馆会得罪什么人,才能叫荆忠以传血书的方式来警告。 季鸿却瞬间凝肃,收起布片道:“这两日我会把段明、石星叫回来,帮忙看护着些。”想了想,又说,“荆忠估计被人盯上而受了伤,不便露面,让阿春跟着你,万事小心。” 他随即去方家客栈寻了闵雪飞,叫诗情画意几个也警醒点儿。 闵雪飞给彼此二人烹茶,道:“京中人多眼杂,莫不是有人知晓了你我的行踪。”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忧心忡忡道,“我在京城的眼线也回报,十二爷那边似乎有些动静,陆党也颇不安分。叔鸾,信安县虽僻静,却也并非桃源,我知你不愿卷入门阀倾轧之中,可现况如此,季公又称病避不见人,如今季府这一支,你的身份最重,是无论如何也是逃不开的……叔鸾,你还是及早回京为妙。” “话是如此。”季鸿的拇指拭过盏口,犹豫道,“只是……” 闵雪飞刹那醒悟:“可是那小东西不愿意?” 季鸿将他拦住:“并不是。他心思单纯,并不知晓京中是如何风起云涌。信安县并非是我避世的桃源,但对他来讲却是安身之处。入京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今时今日我却不知到底该不该带他入京。也许对他来说,这里才是最好的地方。” 闵雪飞道:“你不问问看,怎知他如何想?” 季鸿:“再看罢……” 一碗面馆,余锦年先用豆浆和粳米,加了少许糖碎,煮上了一罐甜浆粥,这粥养胃补虚,是烹来给二娘的。 然后取来鸡脯肉切碎,锤成肉糜,又把白萝卜削成空心的小圆子,圆子如龙眼大小,各个儿白胖,在盘中打着滚儿。锅中一直煨着鸡汤,他就一边哄着阿春,说他哥哥只是不方便回家,一边用小匙往空心萝卜元里头酿上鸡脯肉馅。 酿好的萝卜元子放在鸡汤里小火慢煨,待肉煨熟,便投下些菜丝菇末后盛出。这是前头客人点的酿元宵,他自先留出一份来给阿春吃,便着清欢看着粥汤,自己把菜盘送到前堂去。天上碎云朵朵,他站在院中,仰头看着西墙上渐渐翻绿的花藤,颇有些恍若经年的怔忡感。 一只花鹊扑棱着翅膀落在墙头,余锦年回过神来,看到闵懋不知打哪儿来的,手里捧着几块点心,边吃边往里进,吵吵嚷嚷地说:“这春风得意楼的点心真好吃,我还有点儿舍不得!还好有年哥儿,等我们到了京城,我定日日赖在季三哥那儿,等着吃年哥儿的手艺!” “……什么?”余锦年回头看他,“我们?回京?” 闵懋啃着桃酥:“是啊!季三哥要回京啦!” 余锦年茫然之余,忽然想起了早上季鸿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他竟是要回京了吗? 前堂坐着位老道,花白胡须,拼布袱囊,拎着只铁口神算的幡子,脚下伴着一条棕黄色的小土狗,瞧着年纪也不小了,人来人往的,它倒是宠辱不惊。老道正与四邻食客交谈,余锦年把酿元宵端了上去,又拿了条吃食来喂狗,不过是顺手罢了,那老道却笑呵呵地叫住他:“小老板,卜一卦罢?” 余锦年心里思忖着季鸿回京的事儿,想说算了,奈何那老道已从包袱里掏出了签筒和筊贝,他也觉得有意思,便坐下来试了一把。抽卦签之前需先掷筊,筊是贝壳形的,一面平一面凸,正正反反各有其寓意,也各自代表着这卦是成与不成。 “小老板想算何事?”老道问。 余锦年想不出有什么要算的,便随口说道:“那就算姻缘罢。” 老道捋着胡须,满面笑容:“请小老板掷筊。” 季鸿回到一碗面馆时,便听见前堂传来少年清朗的笑声,他走进去一看,余锦年手中捏着一只竹签,托着腮笑眯眯地听一道士解签,罢了便掏出些钱财来打赏对方。他才皱了皱眉,余锦年就看见了他,起身将他拽了过去,摁在长凳上,笑道:“老先生,也请为我哥哥卜一卦罢?” 老道收了钱,眉毛都笑抖了,立刻叫季鸿伸出手来,他给卜一卦手相。 余锦年弯着眼睛瞧那道士,眼见对方神色渐渐严肃,忽然“哎呀”一声,他忙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 老道啧啧称奇,摇头道:“此子命运不平,似含金握玉之相,然而幼年时乖运蹇,多灾多难,竟是少福之人呐!”随后没等余锦年详问,他又猛地一拍桌子,“哦哟!不过这位公子不必过分担忧,人至青年自有转变。公子会偶遇一命定之人,此人有着手成春之技,乃是你的福星,能助公子你化灾解难,消困除厄!保公子此生福运两全!” 季鸿很是听不下去,起身要走,便又听那老道胡言道:“公子近日可是本打算远行北上,而又因俗务而犹豫不决?” “……”季鸿猛地顿住,眼睛危险地眯起。 老道偷偷瞄了眼余锦年,以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两声,皱着眉头道:“公子无需瞻前顾后,远行之途虽颠簸坎坷,但只要有命中福星相伴,必能保公子一帆风顺,万事亨通。” 季鸿倏忽笑了一下,指尖点了点桌面,问道:“那先生可知,我是何时遇上此命定之人?” “这……”老道眼神乱瞟,好一番顾左右而言其他之后,老道突然从包袱里掏出个化缘的佛钵儿,把面前的酿元宵一股脑地倒进去,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包裹行囊,叫唤上他的土狗老伙计,迈脚走到门外,才道,“不可说不可说,此乃泄露天机!” 说着便跑没了影。 余锦年看着道士溜走,也没去大惊小怪,径直笑倒在桌子上。季鸿回过头来,轻轻叹了一声,也依着少年坐了,眼睛里有些无奈:“莫要信他,江湖骗子罢了。” “我知道。”余锦年盯着季鸿,笑眯了眼睛,“他方才便在前堂四处交谈,打听到了不少事情,筊贝也是动过手脚,轻重不一。再观你我衣着、表情和动作,前后这么一猜,当然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再者说,刚才闵懋过来,大嗓门儿喊得,唯恐人家不知你要回京了。虽说这些卦辞乍听之下很是令人惊奇,可若是仔细想想,也不过是套话儿而已。” 季鸿心里把闵懋啐了一声,摇头道:“被骗还这么高兴。” 余锦年眉眼笑开:“因为他说了我想听的呀!你要回京,他劝你要带上你的福星,我为何不高兴?我该重重地赏他。” 季鸿一愣,见他起身往后院去,随即跟上。 闵懋在院子里逗猫,一抬眼:“哎,年哥儿!” 又一抬眼:“哎,季三哥!” 两人一前一后风似的进了后厨,谁也没理闵懋一下。闵懋正郁闷着,随即就看到清欢被赶了出来,他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慨,遂拉着清欢一块去逗猫。清欢懒得理他,转而去逗阿春玩儿。 季鸿挑起厨间隔帘,挡住了余锦年的去路,少年往左他就左,少年往右他也右。 余锦年小声道:“快让开,我要去打水。” 季鸿纹丝不动,抓住了他的手腕:“你都知道了?” 余锦年低着头,嘀咕道:“知道怎样,不知道怎样。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才是命定之事。你若信卦,就带上你命中的福星,替你遮灾挡厄;你若不信,那便是命中有缘无分,一别两宽便是,无需再多徒劳解释。” 季鸿皱眉,奇道:“我何时说过要一别两宽。” 余锦年盯着眼前的一片青色衣襟,又忍不住抬起眼睛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抿了下嘴唇,追问道:“那你带不带我?” “唉,你何止是我的福星,简直是向我来讨债的小债鬼。”季鸿叹了一声,用手指揉开了他紧绷的嘴角,既无可奈何,又心生怜爱,“锦年,我只是怕你舍不得此地风物,也担心你不喜京中的喧哗和繁琐礼度。” 余锦年哼了一声,说道:“没去过怎知我不喜欢?而且你何必担心这些,你只需担心你的马车够不够大,能不能够我拖家带口追随你。”说着,他又补充一句,“嗯,还得带上我的小叮当。如果你装得下,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他心里想到,季鸿曾经说过为了他而不能放弃权势,那么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不过是彼此各退一步罢了。他很是无所谓,在哪里都能活,是刀山是火海还是蜜糖罐,只取决于和谁在一起而已。 那个人是季鸿,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余锦年不由得笑了一下。 季鸿烦恼了数个日夜的事情,就被少年轻飘飘几句给打发了,他竟也不知究竟是该说自己祸尽福来,遇上这般剔透玲珑的少年,还是该说余锦年太过天真,从不将任何困难放在眼里。话至此,再说要把少年留在信安县,那就太伤人了。 余锦年揭开瓦罐,舀出一勺甜浆粥尝了尝,因为心不在焉,被热汤烫了舌头,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季鸿忙盛了凉水给他漱口,又叫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有没有烫出水泡。 季鸿迎着日光仔细查看他被烫红的舌面,余锦年丢下勺子,突然凑上去吻住了男人。这是一个嘶嘶作痛的亲吻,烫得敏感的舌面与对方的齿尖剐蹭到,他环着季鸿的脖子问:“阿鸿,你院子里有厨房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季鸿托住他,点点头,“有小厨房,怎么了?” 余锦年晃了晃脚:“没什么,就想着实在不行,你就把我放厨房里藏起来。” 季鸿真是被他的突发奇想给逗笑了,又被那样金屋藏娇似的画面挑得蠢蠢欲动 ,若不是灶上瓦罐汩汩沸腾,他倒真想将少年藏在厨房里做些什么。前堂有人在催菜了,两人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余锦年吐了吐烫红的舌头,快手快脚地炒了两个菜,打发季鸿端到前头去。 自己则端着甜浆粥和小小一块腐乳走出厨房。 云摇日影,雀啼梢头。 余锦年无比珍惜着眼下这片光景,也许这对他们来讲是最后的安稳了。这几日二娘的情况也比较安稳,若是要启程回京,这几日便是最好的时机,等到了京中,多一位名医,二娘的病就多一分希望,哪怕只是让她少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他端着食盘推开二娘的门,正温声道着“二娘,起来用些粥水罢”,却听内间好一阵叮当碰撞,他心道不好,忙将食盘搁在一旁,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见到榻间光景,余锦年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床前一摊鲜红,二娘面色苍白地伏在榻边,手中紧紧抓着半颗栗子,正大口大口地向外呕血。 第93章 松仁鸡 二月春裁,天也渐暖,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景,余锦年前两天还在盘算领着一碗面馆众人出门游春,却没想到,这春发第一枝的时候,原本日渐平稳的二娘却突然呕起血来。 一碗面馆瞬间大乱。 余锦年见到地上血迹中混着些栗渣,而二娘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吃完的栗子。这栗子质硬,久炒过的糖栗子更是难以消化,对如今只能用些香粥软泥的二娘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这些日子,余锦年格外注意着二娘的吃穿用度,每一口汤水都是从他手底下亲自过的,从来没出过差错,却不知道二娘是哪里拿来的糖炒栗子。他虽明白二娘得的是个挨日子的病,以他的医术,至多也只能让二娘好受些罢了,待日子一长久,该来的迟早还会来的,但人总是免不了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奢望着能有神迹发生。 然而神仙们并没有眷顾二娘。 余锦年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以为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可当他手忙脚乱地去翻找存放在抽屉中的止血丸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几乎将那小小的药瓶摔打在地上。 清欢和季鸿冲进来时,只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房中的少年跪在地上,正从一堆碎瓷片当中一粒粒地挑拣止血药丸。余锦年突然感觉到肩头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道,他仰起脸看了看,嘴角下耷着,微颤道:“阿鸿……” 季鸿躬身将几粒药丸捡起,拽过少年的手来捏了捏,低声道:“镇定些。” 余锦年抽了下鼻子点点头,起身将两粒止血药给二娘喂下去,又扶着虚弱的二娘躺靠在迎枕上。便去外间拿了抹布和水盆,来擦洗地板。 初来一碗面馆时,二娘虽面带病容,却还是风韵犹存的年纪,手下做出的手擀面能香飘十里,街坊四邻没有不夸赞的,甚也有人私下偷偷打听,想娶二娘回家续弦。然而短短不过半年多光景,如今她躺在余锦年臂弯里,却轻得似一张薄薄单纸,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门外穗穗听见了动静,也要进来,被清欢一把抱起来去了前堂。此等情景,便是清欢等人都免不了心神慌乱,穗穗一个懵懂孩童又如何能受得住。 “二娘,二娘。”余锦年咽下喉咙里的酸意,小声地道,“可还能用下些水?” 二娘捂着疼痛难忍的心口,缓缓地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看到床前一抹翩翩人影,她神色涣散了一瞬,恍惚着去抓那人的手,唤道:“五郎,五郎……”待视线慢慢凝聚起来,她终于看清对方面目,发现并不是自己那早去的男人,心里不由失落一下,“是季公子啊。” 季鸿握住她的手:“二娘,是我。” 二娘勉强地笑了笑:“是二娘不中用,让你们操心了。” 余锦年用小手绢沾了水,仔细替二娘拭净了嘴角,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才故作轻松地道:“二娘怎得这般说,若不是二娘收留,我们哪里能有今日。要说操心,倒是我们叫二娘操心了。只不过这栗子,下次可不要再吃了。” “原是穗穗的心意,我想着吃几个也不妨事,谁知我这身体竟这般不争气。”二娘摸索着去寻什么,余锦年忙伸出一只手来放到她的掌心,二娘随即牢牢地攥进来,欣慰道,“没事儿,二娘是个有福之人,先是嫁给了五郎,生了穗穗,后又收留了小年你。面馆能有今日这般热闹,可都亏了有你们啊……” 余锦年扯着嘴角笑道:“我还怕二娘嫌烦呢!我们几个这般不省心,等二娘你的病好了,还有得闹呢!” 二娘沉沉地喘了一口气,摇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二娘我这辈子知足了,面馆有你,以后如何,我并不担心。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就唯有两件事一直放心不下。所以二娘求你这第一桩事。”余锦年:“二娘,别说这种话——” “小年,听我说完。”二娘打断了余锦年的话,声音也不由有些急切,握着他的手也格外用力,余锦年生怕她情绪激动,忙住了嘴,听她慢慢讲,“这第一桩事,是穗穗。不能看到穗穗出嫁,是我心头一憾哪……这些年,二娘也给穗穗存了些嫁妆,虽没有多少,至少不会让他在夫家那边丢脸。小年,请你替她选一门好亲事,未必是什么富宅大户,只要对她好,疼她惜她就好。穗穗这丫头孝顺,以后会当你作长辈孝顺的。” 余锦年一个劲儿点头:“穗穗如同我亲妹妹,二娘放心,我一定让她风光大嫁。” “还有……”二娘长叹一声,“这一年来,面馆一直是你操持,如今这般红火,是二娘经营多少年也比不上的。小年,我知你志不在此,也知道这里留不住你,不要顾及我,也不必顾及穗穗。出去闯罢,去做你想做的。” “二娘!”余锦年惊诧,这店是她的心头血,倘若二娘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面馆除了他还能有谁来帮忙操持? “今天二娘的话有点儿多了。好了,没事了,让你们受惊了。”二娘笑了下,并没有给余锦年反驳的机会,而是眼神柔和地拍拍他的手,“小年,二娘嘴里有些苦,想喝点蜜水……” “我这就去准备。”余锦年想说的话被梗在了心口,见二娘脸色确实疲惫苍白不堪,只好将那些言语吞了回去,他用力点了几下头,含着泪默默出去准备蜂蜜水。正拉开房门,听见二娘在里面低声道:“季公子,能否帮我拿些东西,在那边窗下的箱子里。” 季鸿已走到外间,他抬眼看了下门口的少年,又转头走了回去。 直到余锦年将门带上,二娘才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季鸿打开窗边的箱子,按照二娘的吩咐从里面找出一只妆奁匣。回头见二娘要下地,忙转去阻止她,并将其后背的迎枕又垫高了一些,好叫二娘倚靠得舒服些。 “谢了,季公子。”二娘微微颔首道,“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季鸿问:“是第二桩事?” 二娘点头,脸色忽地凝重起来,朝季鸿欠了个身:“二娘眼拙,却也知晓季公子并非常人……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也就不与季公子绕圈子。二娘是想请季公子,日后多多照拂小年。” 她说着深深伏下半身,季鸿忙将她扶起来,只见二娘眉心紧蹙,显得忧心忡忡:“季公子,我知年哥儿心性,穗穗托付给他,我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忧虑。只是年哥儿自己……如何让人放心得下啊……” 季鸿微微一怔,想起那少年,随声应和道:“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她道:“这些话再不说,我怕过几日就没了机会。我收留年哥儿的日子不长,却是打心里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疼,他虽说已能独当一面,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性子又绵,惯好把人家往善处想,素来天真。他这般的孩子,若是个乡野村夫也就罢了,却偏生是个身怀绝技的,若没有个稳重的人看护着,以后真指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来。” “二娘说得是。”季鸿斟了杯温水。 二娘喉咙干涸,接过了季鸿递来的一杯水,却也没咽下去,只浅浅地润了嘴唇,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说:“年哥儿刚来我这儿时浑身是伤,既不笑也不哭,我还总担心他是魔怔了,好在过了一段日子,他终于知道笑脸迎人。起先这面馆只有我和穗穗两个,年哥儿看着乐呵,其实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知己……唯独季公子你来了之后,年哥儿过得才是真的高兴,这一碗面馆也才真的热闹。” 季鸿宽慰她道:“锦年懂事,不会让二娘操心的。” “他就是太懂事了。”二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方才又呕了血,此刻眼皮发沉,愈发地挣不开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妆奁匣,喘息着说道,“匣子里是这些年面馆经营攒下的钱,除去穗穗的嫁妆,剩下的都在这儿了,还有地契房契……都是留给年哥儿的。这话我不能当着年哥儿说,他定会推拒,所以请季公子代为保管,若是有一天他有所用,至少不会捉襟见肘,被钱财所难。” “这——”季鸿也有些犹豫,倒也不是说匣中钱财多少的问题,仅是二娘愿把自己家当都留给非亲非故之人的这份心意,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让季鸿无法贸然应诺。 二娘也看出季鸿的踌躇,她紧紧掐着季鸿的手,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努力把接下来的话说清楚:“我知你们情谊深重,二娘没有别人可求,只希望季公子你看在这几月相处的份上,不要为难年哥儿,善待他。年哥儿没有什么害人之心,他斗不过你,就算你们以后做不成夫妻,也求你给他留一份做兄弟的体面。” 季鸿这才终于把话听懂,二娘与其说是担心锦年,不如说是更加担心锦年被他欺辱了去。只是他哪里舍得去欺负那少年啊,于是反过来拍了拍二娘的手,允诺道:“二娘放心,我在一日,定会护锦年安然无虞。” 不知二娘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又也许,对此时连多说两句都略显吃力的二娘来说,事情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想听这一句承诺罢了。 季鸿将被子向上扯好:“我会照顾锦年的,二娘你歇会罢。” “有多少福分,就能过多少日子。我享了不少福了,也该去找五郎团聚了。五郎一定在奈何桥上等了我很多年,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出我……” 季鸿看她自言自语着,渐渐闭上了眼睛,气息也放轻,似乎是半昏半睡过去了,这才轻轻起身,把装了二娘全部家当的匣子放回原处,带上门走出来,一抬眼,看到恰好堵在面前的余锦年。 他端着一碗红枣蜜,正午的日头不偏不倚地晒在头顶上,他扬起头,瞳仁里似久淀的茶,泛着波光,须臾那双眼睛又沉下去,注视着食盘上白瓷盏里漂浮着的两颗红枣,瓷边柔出一圈金色日光,融进他微微内敛的神色中。 季鸿猜测他听到了,便也没多说,只道:“二娘睡下了。” 余锦年半晌“哦”了一声,扭头向回走,进到厨房,颇有些不知所措,见案板上有半只还没处理好的鸡,遂拿起菜刀来重重地砍了一刀,厨间随即响起泄愤似的剁菜声。 门口的光影被什么人遮住了,在案板上投下一抹阴翳,余锦年稍稍偏头看了看,那人影又向前一步,自然是季鸿。他站在门前,瞥了一眼案上被剁成碎块的鸡头,轻轻叹了声,朝余锦年伸出手,道:“过来罢。” 余锦年瘪了嘴巴,忍了几次没忍住,当即丢下菜刀,径直一言不发地走进了男人的怀里去,把自己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日光将二人交错的颈面晒得发暖,早春的风又将他们筛凉,季鸿做个无声的靠柱,任余锦年随意扒扯揉搓。 过了好一会儿,后背的衣裳都被抓乱了形状,余锦年才抬起一点点脸,露出可供喘气的口鼻,哑声道:“我不贪二娘的钱,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让二娘好好活着,陪着穗穗,陪着我。” 季鸿小心地摸着他的头发,放柔了嗓音:“我知道。” “阿鸿,我尽力了,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余锦年一张脸都皱起来,声音中流露着些许的恐慌和无措,“我不想一个人……”面对疾病,比起妙手回春,更多时候他只能是无可奈何,好像真如前世那算命老翁所言,他“亲缘寡淡”,命中注定制克亲情,所以亲生父母也好、养父也好、二娘也好,到最后都纷纷离他而去,只剩下他一个在世上踽踽独行。 所以他格外害怕二娘会病去,仿佛二娘这一发病,就正中了那谶语。 “我都知道,二娘也知道,没有人会怪你。只是命有天定,这对二娘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也终于能去见到自己的五郎。”他用力抱住少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我答应了二娘,会一直陪着你,因此就算到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去,我也一直在。所以锦年,你要记得,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季鸿将他从怀里放出来,手指揉了揉他已经憋红了却始终没掉出泪珠来的眼睛,眼里的水汽也渐渐模糊在瞳仁的倒影中,他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玉,一匹易皴的绸,格外小心。他不擅长动情,而这辈子撩动的全部情愫都是为眼前这个少年,为着余锦年所在意的,他也恨不得搜天刮地去寻一颗不死药,好叫他喜笑颜开。 可哪能这么容易呢,余锦年自己都治不好的病,旁的人来了,也不过是面面相觑的份儿。 二娘是真的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在他怀里呆够了,虽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却也并不在季鸿面前拿乔,他有些依恋而磨磨蹭蹭地退出来,回到案板前去做菜。此时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得令自己冷静沉稳下来,至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能再出错。 由于二娘的病,前头没有再开业,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细细处理一道菜。也不是专门做给谁吃的,只是因为手头就有这些食材,又没有别的事可纾解,只好来做菜,以防自己胡思乱想。 研了松仁,碾了鸡茸,把方才被他剁了头的鸡剖下鸡皮,再用鸡皮把松仁泥和鸡茸一块儿包裹起来,放在油锅里炸。烹制倒不难,只麻烦在前头的处理上,也正好给了余锦年一个冷静放松的时间。季鸿也没走,时而搭两把手,直见他神色渐渐平稳下来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将方才给二娘煮的红枣蜜重热了一遍。 炸后再蒸,蒸后浇汁,一碟松仁鸡端到桌上时,所有人都有些食不下咽的感觉,只有暂留在一碗面馆的阿春是个混不知的小傻蛋,但他也会察言观色,知晓大家都不开心,于是自己也绷起了脸,沉沉默默地用完了一顿饭。 清欢抱着穗穗去房里看望了娘亲,没等到二娘醒来,小丫头就被清欢借口采买给领走了。 二娘的状况很不好,掌灯时分又突然醒来咳了几口血,夜里更是突觉痛如刀割,辗转反侧,冷汗频出,余锦年实在是不忍心,翻找出了一心留下的阿芙蓉膏,以匙匕挑了一星点,用温水划开送二娘服下。服后似乎好些,却也坚持不了太久,而且一旦体会了阿芙蓉的好处,就更是无法忍受药效散去的苦楚了。 余锦年寸步不离,整日整夜地守在二娘床边不敢阖眼,更是直接将红泥炉摆进了二娘窗前,炉上一直坐着汤药,直将整个房间都熏得药香四溢。 季鸿有心想劝他休息会儿,却也明白劝说无益,此时若不让少年为此呕心沥血,那此后一生,他恐怕都会于心不安。也就不去劝了,只时刻让段明和石星留意着些,别二娘尚未发病,反倒是余锦年自己先累倒下了。 余锦年不肯回房休息,季鸿自然也无心就寝,索性将床榻让给了傻阿春,自己则是一会儿靠在桌上小憩,一会儿又去二娘房里陪少年。如此三四日,二娘常是疼得多,不然就陷入混不知人的昏睡中,总没有安稳的时候,余锦年也显而易见地消瘦了下去。 闵氏兄弟本打算这两日就带上他们一块启程返京的,这会儿一是听闻一碗面馆发生了变故,二是因为阿春的那封警告信,只好又多停留了几天,也能给季鸿做个帮手。 又一日夜尽黎明时分,二娘将送服下去的药吐了出来,再之后无论喂什么都会尽数呕出,一瓯药汤竟这样全都浪费掉了,余锦年看着空空如也的药匣,这才意识到手头已经一点药材都没有了。 他捏着药方正犹豫着,季鸿走来接了过去:“我去罢。” 头顶还黑掂掂的,连明月都隐在了云后,早春料峭,寒风飒踏,余锦年想起之前荆忠的那张血书字条,委实不放心季鸿出门,可他又实在不能离开二娘身边,左思右想,叫来段明贴身护随,并拿出了自己的白兔毛红斗篷,将季鸿严严实实裹住了,叮嘱他快去快回,才目送他离开面馆。 因没有轿子,季鸿这一去也着实费了不少时间,余锦年杵在门口瞧了会儿,又冷又困,终于是扛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便回房随便捡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仍是回到二娘房里静静等着。 石星腰间佩了刀,似尊门武神守在余锦年的门前,他以前做侍卫的本能还在,并不会因为多年没有侍奉在季家人身边而有所松懈,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阵风过,一勾弯月从云彩后头探出头来,半明半灭。 突然窸窣一声,檐上闪过一丝黑影。 这正是月黑风高夜,石星立刻抖擞了精神,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左手轻而又轻地搭在了刀把上,历经磨砺的刀锋隐着森森寒意,他左手指背在门框上敲了敲,唤道:“小公子,小公子。” 余锦年几天几夜没正经阖过眼,此时正趴在二娘床边,困得神志不清,他倒也听到好像有人叫他了,却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什么,紧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石星正待要推门而入。 ——蓦然一声嗖鸣破空而来! 夜静如水,偶有蛰伏而出的小虫在崎岖墙角里吱嗡鸣叫,一名灰头土脸的书生背着只竹笈,嗓子里哼着歌,行走在街巷深处,他手里捏着半张蒸饼,身后跟着个吃手指的乞儿,一大一小尾随着穿了一整条街。 “朝看花夕对月——”书生走了几步,有些苦恼地停下来看看身后的小尾巴,道,“我已分了你半张饼,就莫要再跟着我了。” 乞儿睁着双大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原以为是个脏兮兮的小哥儿,谁想一张口,竟是个女童:“我给你做童养媳,你再分我半张饼好不好啊?我弟弟还饿着。等我弟弟长大,也和你一样读书,去给人家写字,挣好多好多钱来还你的饼子……” 那书生笑了,径直把手里的饼都给了她:“抱歉呀,我已经有娘子了,不能再娶你了。” 女乞儿疑惑不解道:“你不是在后山上立坟了吗?力哥儿认得那两个字,叫——哎呀,记不得了,力哥儿可厉害了,他爹是教书先生!他说那意思是你娘子没了,娘子没了就可以再娶呀!我力气很大,会干活的!以后长大了也给你生孩子……”她尚且不清楚成亲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不由得说红了脸,很是期待地盯着苏亭。 见苏亭不答应,她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苏亭道:“我娘子唱过的折子曲,他以前是唱伶戏的。” 女乞儿又问:“她长的好看吗?力哥儿说唱伶戏的都特别漂亮。” 苏亭笑说:“好看啊,比你好看。” 小丫头憧憬道:“那我以后也能去唱伶戏吗?” 也真不知是发了什么癔症,苏亭竟和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蹲在墙角聊了起来,他伸手挠了挠乞儿的头发,把她揪到身前,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儿,才慢悠悠地说:“不了罢,别去唱戏。不如去学做菜罢,当个厨娘。” “厨娘有甚么好的,做红伶才风光呢!”小丫头道。 苏亭摇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他给女乞儿扎好了小辫,便挥挥手跟她告辞,却不是自己走,而是要赶她走:“好了你走罢,我要困觉了。” 小丫头不解:“你为什么在这里睡?你不是会给人家写字赚钱吗,为什么不回家?” 苏亭将她轻轻一推:“你话怎么这么多,做童养媳人家都要嫌你烦的。” 小丫头哼了一声,踮着脚向外跑了几步,可她又觉得跟苏亭说话很好顽,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找他,可看到苏亭从竹笈里取出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已经靠在墙角闭上了眼,她又觉得不好再去打扰,毕竟自己睡觉的时候也不喜欢人家来吵她的。 不过她刚从苏亭那儿学了两句曲儿,很是高兴,便一边跳一边哼,晃着两条小辫子跑出了巷口。 刚拐了弯跳了十数步,她突然脚下一顿,紧接着撒腿往回奔,奔进了方才出来的那条小巷子,奔到苏亭蜗居的那片墙口,喊道:“哎——那边走水啦!” 苏亭烦不胜烦,睁开眼问:“远吗?” 她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也不是特别关心谁家走水谁家走火这种事,只是想找个借口回来跟苏亭说话罢了,想了想,她回答:“不远。你知道一碗面馆吗?听说做菜特别好吃,还有个小神医的那个。我经常从他们前面走过,真的是好香呀!” 她看着苏亭突然从地上蹦起来,瞪圆了眼睛问她:“你说什么?” 乞儿看他样子突然变得很凶,像是生气了,于是懵懵懂懂道:“我说一碗面馆……” 话没说完,苏亭脸色大变,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94章 烤肉 “不好了!走、走水了——!” 一个更夫敲着锣,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不留神,径直撞在刚从巷子里拐出来的苏亭身上,两人撞得双双一懵,更夫手里的锣片也擦着地滑出去老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苏亭甩了两下脑袋,再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当即从地上爬起来。 更夫见他要往那方向冲,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那处走水了,小哥儿你连盆子桶子都没有,直接冲进去是不要命了?” 苏亭来不及回答他,只道“我救命恩人还在里头”,便甩开了更夫的胳膊。 更夫望着他的背影,也想起数月前,那面馆里的年哥儿送过他一兜元宝蛋卷的事情,他也曾说要来给年哥儿家打落更的。记起这茬,他也定了定心站起来,捡起锣来以吃奶的劲儿用力锤打,挨家挨户地扯着嗓子喊:“不好了——!快来人帮忙啊!隔壁家走水了——!” 他这般一张罗,陆陆续续有人提着水桶跑出来,有的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见了一碗面馆里扬起的火苗,都纷纷吆喝着打起水,可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了。 然而由于一碗面馆是个回字形的院落,如今前堂虽说火势还不是很大,可街坊四邻们一桶一桶的水泼上来,才将门口的一方火焰浇灭,紧接着旁边房里的火苗瞬间就又舔上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不只是一碗面馆,紧挨着面馆的店铺也都少不免要遭殃,真真是逼得人手忙脚乱,是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上那头。 “快救人……快救人哪!” “这、这火这么大,里面指不定都烧光了,怎么进去——” 吵闹着,只见烟火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人……竟是个小丫头。刚跑到前堂,一块门板砸下来,她跑得颤颤巍巍,被那砸在脚边的门板吓得哆嗦,又被突然蹿上来的火苗撩了一下,惊倒在地上。 一个妇人忙上前,把吓得大哭的穗穗抱了出来,另个人则试探着进去救人,惊魂未定,穗穗堪堪回过神来,立即扯住身旁一个健壮男子的衣角,慌乱喊道:“快、快进去救救他们,清欢姐把我推出来的,自己还在房里,还有小年哥哥、娘……他们都还在里面……”这种紧密相连的店铺,一旦有一家走水,就是个唇亡齿寒的结果,救人自然是想要去救的,可谁人没有个媳妇孩子的,这么大的火,救不救得出别人还另说,若是再把自己也折进去,那可就…… 见没人敢进,穗穗咬咬牙,站起来就不要命地往回跑,却被那妇人拦下:“你一个女娃子家家,进去能做得什么?快不要进去送命了!好歹跑出来了,还能保住一条命!” 正是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一道身影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火海。前头烧得起劲,但梁还没塌,也幸好是一碗面馆从不兼卖酒水,所以只是摆放桌椅的墙角和柜台那边火势大些,那人三避两躲地冲了过去。街坊感慨着这是哪位好汉,正要喊他小心一点,紧接着又两人先后闯了进去,其中一个似乎还是个书生。 苏亭冲进去后,第一反应是去找余锦年在哪儿,却一回头,看到院中一人,正从水缸里往外捞一件红斗篷,那斗篷沾了水后沉重无比,对方手腕一抖,径直将湿斗篷往身上一罩。 “季公子!您怎么进来了!” “救人!”季鸿回头看了一眼,未多说一句,径直一脚踹开了二娘的房门。 这火说来也奇怪,一般食肆走水,多半是灶间余柴无人照看,火势该是厨房最重才对,可看眼下情景,最严重的地方竟是方才季鸿踹开的那间房。苏亭心里疑惑了一下,却也没有闲暇仔细思索,见季鸿去了那边的房间,也同样把自己衣裳弄湿了,听得另一间房中传出些哭喊声,遂转头去踹另一间的门。 季鸿进到外间,险些一脚踩到二娘身上,他惊诧二娘怎会躺在这处,又瞬间领会,怕是被那少年情急之下扔出来的,可二娘在此,余锦年呢!他心下一焦,臂上却突然被人一拦。 他自以为是躲在何处的余锦年,回头一看,却只是紧追而至的段明而已。 段明见内间已尽被火苗吞噬,顿时脸色煞白道:“世子,不可!如果非要进,那让卑职进去救小公子。” “松开。把二娘先送出去,苏亭那边也需要帮手,你身手好,一个能救得他们三个,莫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无关乎往日余锦年对他们有多好,只是段明他们身为侍从,如果必须要在主子和年哥儿之间做个选择,他们也只能选择护佑主子的平安,所以他们这种自小被选做侍卫的人,都是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他们为了所谓的亲朋好友而置主子于死地。 段明自然也不例外,他恳求道:“世子!里面火势太大,即便有人,也定已重伤,况且这房梁眼见要塌断,您切莫要闯了!卑职的任务是保护世子,定不会让世子进去涉险……” “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带出来。按我说的做,这是命令。”季鸿说完,挣脱了段明,闪身冲了进去。 段明踌躇了片刻,他们这批侍卫与季家三公子相处的年份并不长,因此对季鸿的脾性并不如对二公子季延摸得清,但是季家人都有个通病,就是格外固执。段明用力地锤了一下地面,望了眼内间,赶紧低下身子把二娘背上,脚下生风地从火场里向外跑。 内间的门已歪了半扇,视线所及之处可见一片青色衣角,那衣上纹路季鸿熟悉得很,却不是余锦年的衣物,而是自己的衣物,他来不及去想少年怎么会去穿自己的衣裳,也不敢去踹门,担心门扇倒下来伤及到少年,便躬身钻了进去。 幸好二娘房里物什不多,还有些没有烧及的地方,然而浓烟滚滚,季鸿一进去就被烟火熏了眼睛,他用湿衣袖遮住口鼻,眯着眼,顺着那片青色衣角,找到了被多宝格压在下头,躺在地上已经昏过去了的余锦年。 这木质多宝格架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二娘向来节俭,从不买瓷啊玉啊的摆件,所以这格上也就放放账本之类的轻物,也正因此缘由,余锦年才只是被木架砸晕了头,侥幸从这多宝格下捡回了一条命。多宝格另一端已被舔舐上来的火苗烧得黑焦,季鸿搬开格架的时候甚至觉得烫手,他猛咳了几声,将少年从底下拽了出来,却又突然发现床边的地面上有些反光的水迹。 他没能细查,毕竟当下救人最为重要,季鸿将身上斗篷解下来,把余锦年已经烧起来的衣摆扑灭,便用湿斗篷将人一裹,往肩上扛起。 头顶的房梁吱嘎作响,簌簌地往下掉着火星,在他们二人向外冲的脚步中,身后木床轰隆一声彻底倾倒,余焰伴着热风扑上来,季鸿湿透的后背被瞬间烤干,连发梢都被焚去了一截。 进来时还在顾及少年的安危,离开时却是真正的火烧眉毛,什么也顾不上了,季鸿抬脚踹了好几次,才将那半扇几乎堵住了出口的歪门给踹开。肩头突然动了一下,余锦年从湿凉凉的斗篷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唤道:“二娘,二娘……” 季鸿险险躲过垂下来的半根木头,喉咙里被浓烟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而听到少年的声音,他那颗悬着的心也稍稍能回落一些,忍不住回应他道:“二娘没事,放心罢。” 余锦年像是真的放心了,很快就趴在他肩头,没了动静。 季鸿撕下一摆被火苗舔了的衣角,烈火、浓烟和随时掉下来的木屑让他辨不清方向,一块烧红的瓦片擦过手臂,但因为整颗心都放在了境况不明的少年身上,竟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大火已彻底将二娘的房间侵占,季鸿都已走到外间,却听咯嘣一响,头顶木梁倒下来,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正此时,段明把被砸伤了腿脚的清欢救了出来,交给苏亭,便从墙边捡了把斧头,提了桶水,转头冲进季鸿所在之处,一刀劈断了那脆弱不堪的拦路木梁,火焰烧得耳边一切噼啪作响,段明大喊一声:“世子,得罪了!” 紧接着哗啦一声,一桶凉水将二人从头到脚浇透,段明伸手接过余锦年,把季鸿从里面拽了出来。 外面众人来来回回地提水灭火,哭喊声、惊叫声、火光噼破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使得今夜信安县的西城注定无法平静。阿春也知事态严重,自发充当起了大人的角色,尽管自己也多多少少受了伤,却抱着哇哇大哭的穗穗耐心哄着,二娘被即刻赶来的闵雪飞做主,送去了方家客栈,并立即叫闵懋跑去医馆传了大夫。 先出来的是苏亭,他前后进出了两趟,已有些体力不支,身上衣也被烧得破破烂烂,将清欢放下,他就扑倒在地上好一阵猛咳。 闵雪飞守在一碗面馆门前,看着已塌了半边的房屋,突然抬脚往里走,吓得诗情画意当场跪下,一人抱住了一条腿喊:“二公子,您行行好!”方才听说季三公子冲了进去,就足够将他俩吓得够呛了,这回眼见自家公子也不要命了,哪里还敢松手,是拼着把腿抱断也得阻止他啊! “可是叔鸾他——” 闵雪飞焦躁着,诗情画意忽地齐刷刷抬头,望着火光破涕为笑,指着里面道:“二公子你看,是世子!他们出来了!” 闵雪飞匆忙迎上去,几人才从火口当中冲出来,背后就轰隆一声巨响,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一碗面馆被大火焚尽了骨架,房梁不堪其重,墙壁层层碎去,整座院落都在冲天的橘色火光中彻底地塌陷下来。天际渐渐露了微光,却不是鱼肚白的青,而是在远处红彤彤地耀着,使得这一方天地都似着了火一般。 有人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老天爷要落雨了!” 季鸿回头看了一眼,满目橘红,分不清究竟是远处的朝霞,还是近处的火光。他在层层叠叠往下滴答着水珠的红斗篷里扒了扒,露出一张少年人昏沉的脸,季鸿沿着眉骨脸颊细细地看,看了满眼的烟烬,他还想伸手摸一摸,手抬了一半刚碰到了少年的脸颊,就突然沉沉地坠了下去。 闵雪飞受了惊,一把将他携住:“叔鸾?” —— 季鸿久违地又梦见了二哥季延,好像与余锦年在一起后,他就鲜少能够再见到二哥了。今次相见却换了地方,不再是漆黑一片的虚无,而是在那个雪洞里,而他明明已经被雪刺盲了眼,却竟然看到了面前的火堆。 二哥正在火堆前烤肉。 季鸿猛地站起来,挥手将他手里插着肉块的木枝打进了火里。 “哎呀!”季延笑了笑,竟直接徒手从火里拿出了那块肉,小心地撕下外面被烤焦了的黑壳儿,露出里头嗞嗞冒油的鲜嫩肉块,“别怕,是鹿肉。” 他好像是神仙一样,随手一变就能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会儿又从袖兜里摸出了盐罐,还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片宽阔的绿叶,他用叶片托着肉,往肉上洒好盐,笑道:“阿鸿长大了。见了二哥却没有哭嚷着要跟二哥换命,这是第一次罢?” 季鸿伸手接过叶片,道:“很久没有见到二哥了。” 这些年季鸿一直在生长,而季延则完全停在了他死去的那个年纪,仍是一副少年模样,与如今的季鸿在一起时,倒像是他是弟弟,而季鸿才是哥哥。 季延笑盈盈地看着他:“不久,半年而已。”他看季鸿一直盯着手里的烤肉看,似乎要将那肉丝都看出花儿来,不禁啧啧两声,“真的是鹿肉。” 季鸿没说话,也不肯吃。 季延换了个姿势,托着腮问:“哎呀,我们的小阿鸿真的长大了,都不爱跟哥哥说话了……好吧,他叫什么?” “嗯?”季鸿迟钝了片刻,停下了翻看肉块的手,有些困惑地望着季延。只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季延却仿佛已听到了他的心声,满意地点点头:“锦,年——嗯,不错,挺乖的孩子。” 洞外寒风呼啸,片片雪花凝在洞口上,季鸿没有搭他的话,反而问他:“这次怎么是在雪洞?” 季延听罢却笑起来,他倚在雪地上,却像倚靠在什么金丝软塌上一般悠然,一身的红衣,无论过了多少年,仍然是那般俊秀夺目。雪爬上衣角,又被他拂落下去,他轻松道:“一直都是雪洞呀,只不过是阿鸿你不敢睁眼看看罢了。真的奇怪,你那样怕黑,明明走出去就好了,却要一直把自己关在最黑的雪洞里,还连累了我也困在这儿。” 一直以来困扰着季鸿的噩梦,就这样被他一带而过,可是转念想想,正是如此,对方才是他的二哥,只有季延才会这样取笑他。 季延拂拂衣袖站起来,脸上仍旧是季鸿最熟悉的那种爽朗笑容,那笑容即便是最后一刻,都一直轻响在季鸿的耳边。他走近了,好奇地看了看季鸿发中插着的一只玉簪,看够了,他才耸耸肩膀,围着雪洞走了一圈,道:“你怕黑,只不过是害怕黑暗里有我的尸体,那么你也看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阿鸿……你还怕吗?” 季鸿无言,季延却一挥手,洞中篝火突然蹿高三丈,迅速将整个雪洞焚成一片火海,火中渐渐浮现出奇异的景象——断裂的房梁,倾倒的木柜,沿着石砖纹路渗透的鲜血,一只从门板下伸出的伤痕累累的手,以及一只滚到脚边叮当作响的刀铃。 季鸿不由得倒退半步。 紧接着一切尽归黑暗,似乎有人在四周游走,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人,想也不想就往怀里拽,急切地唤道:“锦年!” 拽到了眼前,才发现那并不是余锦年。季鸿松开手,眉心微微蹙起:“二哥……” 季延款款笑道:“你看,你怕的已经不是我了。我已经死了,他还活着……也幸好他还活着。你早该去担心活着的那个,至少担心他是值得的,而非困步于我这个死了很多年、什么都不能给你的二哥身上,你说对不对?” 季鸿看着他,突然问道:“二哥要走了?” 季延伸出手指,在季鸿心口点了几点,很是好笑地说:“我这个做二哥的还怎么好一直霸占着这儿,该腾地儿了。”他盯着季鸿,义正言辞地道,“好好修缮一下,虐待二哥也就罢了,莫让人家也住这寒酸透顶的雪洞。” 他向着洞外走去,红衣扫过白雪,季鸿对着他背影道:“二哥。再留一会儿,我想让你看看他。他很讨人喜欢的。” “不了,已经见过了。”季延摆摆手,“替我谢谢他,水晶菊花糕很好吃。” 季鸿:“……” 又一息一瞬,雪化成了雨,在天地之间淅淅沥沥地下。 季鸿睁开眼,才发现那雨声并非是梦,又抬起手,发现手臂上受伤处已经包扎好了。 闵雪飞端着汤碗走进来,看到季鸿正在床边披衣套靴,口中咳嗽连连,忙放下手中东西走过去:“怎么突然就醒了,大夫说你是被烟火燎了肺,须得静养。” 他道:“二哥来过,又走了。” 闵雪飞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又犯了癔症,毕竟当年刚从雪原被救回来时,他发着高烧,没少说胡话,即便后来病好了,也是性情大变,有时虚实不分,也念叨二哥就在身边什么的。不过这么多年,闵雪飞以为他至少能看开一些了,谁想这突然的,怎么又提起这种事来。 季鸿看出他受惊吓似的表情,又补充道:“做了个梦而已。” 闵雪飞半信半疑,季鸿却起身下地:“锦年呢?” 出了门,正碰上罗老先生从旁边房间里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从门缝中窥视到了趴在床上的少年,一个药僮正在床前做着什么,挡住了季鸿大半窥视的目光,他只好拉住罗谦仔细盘问:“他状况可好?可有受什么伤?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他有些心焦,说得便快,情急之中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罗老先生抬手稳住了季鸿,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孩子虽是被砸昏过去,但福大命大,睡上一觉便也醒了,只不过一冷一热的,便有些烧。至于后背上的刀伤,一时半刻是急不得的,得慢慢来养。其余的人俱是些皮肉外伤,没什么大碍,至于老板娘……唉,情形着实不太好。眼下我那小徒正为小先生包扎伤口,诸位稍候片刻再进去看望罢。” “——刀伤?”季鸿和闵雪飞异口同声。 他是被困火中,怎么会有刀伤?闵雪飞警惕起来,立刻唤来诗情画意,让他们叫来一个参与了扑火的伙计,问道:“你可看见了,火是怎么起的?” 那伙计一脸迷茫,挠了挠头发说:“我也不清楚,我昨儿个夜里起来放水,就听见外头噌哐一阵乱响,我还以为是来了盗匪,吓得躲在柴房里都不敢出来。过了会儿听外头没动静了,我再出来一看,那一碗面馆已经烧起来了!就赶紧叫着人去扑火……” 听他这番说辞,季鸿顿时四下寻去,看了半天,才突然想起:“石星呢!” 第95章 白茧糖 一场春雨下来,才终究是灭尽了一碗面馆的火。 方家客栈已被闵雪飞包了下来,一切外客全部清出,只余下若干诗情、画意、段明几个侍从,并数十个镖师将客栈团团围护起来,闵二公子和季鸿均已飞鸽传书,即刻就近调自己的人手过来。 城西这场火,火势凶猛,殃及甚广,受伤者众。官府也因此被惊动,派了官差来问话,但还未见到正主,就先被客栈里冷峻非常的气氛给悚着了,随即又被闵二公子三言两语给挡了回去——毕竟闵相的嫡长子,天子眼前的红人,这身份足以吓得县令也过来向他问安。 只是,若县令知晓此时房间里还有位国公世子,怕是腿都要软得抬不起来了。 不过这些俗事都交给闵雪飞去管,二娘她们也有罗老先生照看,季鸿只一心一意地守在床前,等着余锦年醒来。或许真是叫二哥在梦中吓到了,季鸿一闭眼,还能看到那火中的景象,此时逃出了火场,他才心生后怕,仿佛只错上那么一时半刻,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少年了。 季鸿轻轻握着余锦年的手,目光在他裸露的缠绕着白色棉布的脊背上流连,据那负责包扎的药僮说,这伤足有二掌长,很是恐怖,但好在只伤了皮肉,砍得并不深,用上化腐生肌的药膏很快就能够愈合,只是以后恐怕会落下一道难看的疤痕。 但比起丧命来说,这已经是最幸运的结果了。 窗外雨淅疏未停,季鸿想起罗老先生的叮嘱,要时时换些新鲜空气进来,遂起身将窗扇打开一条缝。远观窗外远景,街上人忙忙碌碌,各色车驴进出在城西,拉来一块块木板和石材。 别家烧了一间半间,哭嚎过后,该修修、该建建,日子终究是要继续过下去的,而一碗面馆却被尽数烧成了灰烬,一门半扇都没能留下来,季鸿也不忍去看,甚至不敢想待余锦年醒后该如何同他解释,只叫闵雪飞先过去打点一下,又雇了一班镖队守着那废墟。 从窗外收回视线,正拿了浸湿的棉巾轻轻擦拭少年的手脸,此时段明扣门道:“世子。” 季鸿立即问:“可是石星有消息了?” 段明向楼下看了一眼,支吾道:“是……姜家小公子又来了。” 西城走水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一碗面馆焚烧殆尽,余锦年伤重未醒,季鸿明知此事蹊跷,却又因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石星下落不明,而难得生出些烦躁,他自然明白姜秉仁是来追问石星下落的,也能够体会姜小少爷的那份心情,他又何尝不想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鸿摆摆手,并未下去见姜秉仁,段明退出房间,拦住了正要往上冲的小少爷,无奈道:“姜公子,并非是我家公子不肯告诉你,而是我们也并不知晓石星的去向。余小公子如今重伤昏迷,尚不知何时能醒来,小少爷您就莫要为难我了。” 姜秉仁停住脚,仰着头望着高几个台阶的段明,一双眼睛都倔红了,他掐着楼梯扶手,很没理智地道:“年哥儿至少还活着,我家石头呢!” 段明不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只能道:“姜小公子,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话音刚落,一个买菜的伙计从外头跑进来,匆匆忙忙道:“各位客官,官府那边张贴了告示,说城郊那边发现了几具男子尸体,请各家前去认尸……” “什么?!”姜秉仁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往下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但整个人却都发起抖来,他还没见着那些尸体,心里却已信了七八分,犟在眸子里的泪也大有承受不住要往下掉的趋势。 刚迈出了客栈的门槛,突然一头撞在一具硬邦邦的身体上。 撞他的那人痞里痞气地道:“作甚么去?” 姜秉仁心里急出一团火,而对方撞他就算了,身上还一股子臭烘烘又腥又酸的味道,遂张口骂道:“滚开臭乞丐!我要去认——”说着,他抬头瞧了一眼,见了对方的脸,又赫然呆住了,嘴里麻木地说完,“尸……”那人伸开手臂,将他挽住:“认谁的尸?” 姜秉仁眼见眉毛越来越拧,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拿头使劲儿撞进他的胸膛:“石头!你怎么这么臭……” “不小心掉猪圈里了。”石星实在是受不住这撞击,好险要栽倒在地上,他背靠在客栈的门板旁,颇有些疲惫无力,一手用刀鞘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抹去了姜小少爷脸上的水迹,无可奈何道,“好了芽儿,这不是回来了麽?别撞了,真的疼。” 姜秉仁这才注意到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得通红,还没下手摸摸到底是伤了哪儿,段明就追了出来,惊喜道:“石星?” 石星边痛边叫:“五哥……” —— 姜秉仁坐卧不安地在楼下等着,他虽是个骄纵成性的小少爷,该有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石星是如何身手他当然见识过,而能教养出这般身手的,也绝非是一般富宦人家,那楼上那个姓季的是何种矜贵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石星先是季鸿的护卫,其次才是他的石头,这让姜秉仁不由生出些懊丧感。 手里握着的茶盅温了又凉,凉了又换,他心里不痛快,又忧心石星身上的伤,娇惯本性难改,就少不免要难为一下方家客栈的伙计,那伙计被他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干脆将茶炉都搬给他,让他想喝多热多冷的茶,自己去烹。 房间里,季鸿小心避着伤处,给余锦年盖上薄被后才走出来,看了眼地上半身红透的石星,忍不住皱了下眉。 石星立刻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将那贼人活捉回来。” 季鸿叹了口气,问道:“伤势如何?” 石星碰了下右臂,说:“回世子,只是些皮肉伤……” “锦年背后的刀伤你可知晓?”季鸿坐在桌前,桌上是一方三足风炉,想来是闵雪飞给他寻摸来的,只是炉里煎的却不是茶,而是汤药。他手里捏着柄小扇,也是闵二公子最宝贝的扇子,在他手里不过是煽风点火的玩意儿罢了。 石星点点头仔细说道:“昨夜世子出门后,我听闻房上有动静,刚想唤小公子警惕一些,对方就先动了手,属下也只好迎战。对方约莫有六人,身手不低,实在难缠。我一人难敌四手,没能护得小公子万无一失,之后便被他们纠缠住。属下观那刀伤并不致命,又顾及到面馆众人安危,只能既战既退,将他们引至城郊……但打斗间仍叫一人给溜了,那人被属下断了一手、废了一脚,估着时辰,应当是他杀人不成,只好放了一把火……” “能伤你至如此地步,可见并非等闲之辈。段明,命人去查官府收容的尸体里有没有断了一手一脚的。”季鸿用小钳夹了炭块放进风炉中,待段明领命而去,转头又对石星道,“起来说话。是什么人,可看清了?” 石星慢慢站起,回忆道:“应是什么人的密侍,用刀、箭,箭是鸦羽红木箭,银样头,他们只知任务,并未见过主子是什么模样。世子,其实有件事……” 季鸿道:“讲。” 石星远远看了眼床上兀自沉睡的少年,低声说道:“对方是冲着世子您来的。据属下盘问,那群人自招已在面馆周围潜伏多日,只是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昨夜月黑灯暗,您穿着小公子的斗篷出门去,小公子又披了您的衣裳,他们这才错将余小公子当成了世子……还有一人招供,除去世子后,他们下一个目标是闵公子。” 季鸿停下扇风的手,有些愣住了,风炉里的火苗把闵公子的宝贝扇子烤焦了一个角。 石星忙帮着扑灭,心虚道:“世子,您别……您当我没说过。” 段明吩咐好事情回来,就听到季鸿煞有介事地下令石星:“擅离职守,自己下去领罚。”说是惊也好,说是骇也罢,他当即就想跪下替石星求个情,擅离职守是个什么罪,石星这种伤情,再领过罚,命都要去掉一条。 只是他还没跪,季鸿又从怀里扔出块玉牌来:“你去监罚,不必回报了。” 段明当空接下玉牌,知道这就算是给石星的台阶下了,立刻谢了罚,揪着石星退出来,谁不知道这时候自家主子脾气不好,还是别去招他了。他领着石星下楼,迎面撞上等得都不耐烦了的姜小少爷,段明看两人好一番哄来哄去,这才清清嗓音,道:“院中人手不足,主子罚石星杖五十,就请姜小公子代为施罚罢。” 姜秉仁仰头不平道:“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段明掏出玉牌,姜秉仁见了上头的蔷薇纹,顿时不说话了,他野史逸闻看得多,又有个做县令宠姬的姑妈,自然认出了那东西,于是拽着石星进了一间房,罢了还探个头出来说:“不就是五十,这就打!” 至于用什么打,还不是他姜秉仁说了算。 段明摇摇头,收起玉牌,也到女眷那边看望看望清欢和阿春他们。 房中,季鸿又坐回了床边。他也知道自己方才是迁怒了,毕竟事态变化多端,难以预料,即便是石星身手再佳,也难免分身乏术,能做到此种地步已是不错。只是他一时难以控制心绪,尤其是得知这场劫难,原本该是落在他身上的,如今却阴差阳错的,叫少年替他受了苦。 还没回京,就先让少年涉险受伤,季鸿半阖着眼靠在床头,难以平静,回想起昨夜的一点一滴。 他一只手慢慢轻抚着身旁人的发梢,却突然感觉到昏睡了一整天的少年就在这时动了一动。余锦年恍恍惚惚苏醒过来,尚且回忆不起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脑闷闷作痛,整个人都要趴麻木了,下意识想换个姿势,这一动,就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嘶嘶两声。 季鸿顿时睁开眼,颇是紧张地盯着他,想问他好不好,哪里不舒服,哪里疼痛难受?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余锦年看他一副冷峻表情,眨巴着眼睛强撑笑意:“阿鸿,怎么了?” 少年声音发软,顶不起力气来,往日滋润的脸蛋此刻也毫无血色,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很亮,笑起来弯着,似一轮月牙儿,让人移不开眼。 季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早该知道,除非他们真能隐姓埋名到天涯海角,否则无论身处何处,总会被有心人当成是肉中刺眼中钉,倒还不如一早亮出身份,反而叫人忌惮。 “抱歉,锦年。”他俯首拥住少年,一直低声道歉,“抱歉,是我不好。” 余锦年还迷糊着,都不明白他为何道歉。待听完季鸿说罢这中间的缘由,由听说二娘她们都好好地在隔壁几间屋子里养伤,刚醒来的那阵紧张便又渐渐消去,往季鸿身侧靠了靠,放心地打起瞌睡:“这不是挺好的么……你没事,挺好的……” 嘴上说着好,鬓角却渗出了丝丝冷汗,这满屋子人,唯独他伤的最重,他自己却不知,犹自偏着头朝季鸿施笑。窗缝被风摇开了,潲进些雨丝来,由于养伤换药方便的缘故,余锦年背上只披了件儿轻软的薄衫,这会儿觉得冷,便往里头躲了躲。 季鸿起身,把窗关了,又从风炉上取下药罐,滤出一碗苦黑的药汁。 余锦年是个大夫,但谁也没规定大夫就必须不怕苦的,他小时每逢生病,虽然都是喝汤药比吃药片儿还多,却不代表他真的喜欢那种味道,见季鸿端着药碗过来,登时哭丧着脸,紧闭上嘴巴。 季鸿见他如此,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走出了房间,少顷,余锦年等得快睡过去,就看季鸿另端着一只小碟走进来:“我问了罗老先生,这药里可以淋些蜂蜜。” 药苦是那一勺两勺的蜂蜜能解决的吗!而且加了蜂蜜的苦药汁味道更一言难尽了! 余锦年扭过头,不太愿意吃。 季鸿低头看着他,心情很是无奈,恨不得替他疼、替他难受,可这伤到底是受在余锦年身上了,他便是再愿意娇惯少年,也不能纵着人胡闹不吃药,于是将那藏进被子里的少年扒拉出来,耐心哄道:“乖,多少喝两口,喝完了,这里还有些白茧糖。” 他这样温柔体贴,余锦年也受用,遂半推半就挪过去,趴在人腿上,就着季鸿的手一口一口将药汤喝了,喝下几口,才像是稍微返过一点神来,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有点疼……” 季鸿牢牢端住了碗,没让自己失态,但心里已似火烧一般,灼得整颗心都揪缩起来,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痛不痒地哄一句:“喝了药就好了,就不疼了。” 少年很乖,除却一开始的不情愿,很快就老老实实地喝起药,小瓷匙一勺一勺地撞在碗壁上,药汁渐渐地见了底。喝完季鸿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白茧糖,之后他便沉下头,窝在季鸿腿上休息,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没多大会儿,余锦年含着糖,很快就困了。 困了也好,困了就不会觉得太疼痛。 季鸿稍稍凑上前去,沿着下颌亲吻,伸出舌尖来舔过了少年抿做一条线的唇缝,真的很苦。 窗外渐渐地黑下去,段明悄声悄步进来点蜡,看他们二人一个趴着,一个靠着,都闭着眼,他也不敢出声,只在一旁候着,直到季鸿中途醒来一回,段明才凑了机会上前去,小声道:“世子,下头做了膳,现在传吗?” 季鸿看了眼怀里的人,又见窗外已漆黑一片,问:“什么时辰了。” 段明答:“已是亥时。” “竟都亥时了,上罢。”季鸿小心翼翼地托着余锦年的头,放在软枕上,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是不忍吵醒少年,想在菜上好前让他多睡一会,却也不能一直睡,从昨晚到现在他除了药以外滴水未进,再一味睡下去身子也撑不住的。季鸿站在桌前左思右想,又指了其中几个口味太重的,叫撤下去,换几道清淡的有利于伤口愈合的菜上来。 不过这只是个普通客栈而已,一帮乡下的厨娘们,哪里懂得什么菜利于养伤,前菜撤下去后,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陆陆续续上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麻油猪肝,什么乌鸡排骨,甚则还有红糖炖蛋,俨然是一套妇人产后的褥月餐。 季鸿看得头疼,又才想到,能知道什么病吃什么菜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只有床上那个才做得到。而此刻,那人沉沉静静地趴在那儿,似一朵被霜打了的花。 他二十年来性子都冷,此刻也忍不住想发火,不为着这桌风马牛不相及的菜膳,只为着没能保护好一个人的那份懊悔。 季鸿挥挥手,叫都撤了,看着烦。一群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段明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在季鸿并不刻意为难他们,亲口点了几道余锦年往日里爱吃的,吩咐少油轻盐,不要添辣,才让几个厨娘释重负,赶紧下去操办。 等着布菜这会儿,段明道:“闵公子的人到了,如今客栈里尽换成了我们自己的人手,世子大可放心了。” 季鸿点点头,桌上菜也都看过一遍,太素了少年不爱吃,太荤了又不利于养伤,挑挑拣拣还是有不满意之处,可到底是没再折腾人了,还赏了厨娘们一番,便叫她们都退下去。段明还找了两个丫头来伺候,也被季鸿回绝了,别人伺候的都不尽心意,还是自己亲自来才放心。 直到桌上菜肴都快冷了,季鸿才舍得叫余锦年起来,只是他睡得正沉,被人突然叫醒难免有些不高兴,而且他浑身不如适,不觉得饿,只觉得困,什么也不想吃。季鸿把小案几摆在床上,用小碗各盛了一点盘中菜肴,哄着他吃几口,就连软薄饼都是照着吩咐,被切成了棋子大小,刚好入口。 季鸿将锦年半抱起来,不敢触及伤口,用筷子夹两根这个菜,并两丝那个菜,放在瓷勺里,最后铺一块棋子饼,不劳烦余锦年动手,只劳驾他张张嘴,嚼几下就成。 伺候到这个份上,余锦年再任性也得赏个脸给他了,遂歪在季鸿怀里被他喂着吃,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季鸿就放下菜碗,另拿起一小盅白乳猪脚汤来,劝他喝了半盅,吃了一块猪脚上的软皮肉,又让他漱了嘴,这才放他回到床榻。 又吃又喝的被折腾了这会儿,余锦年好像又不是那么困了,可是这个时辰人家都睡了,他也没什么事可做,便详细询问了一碗面馆其他人的伤情如何,季鸿轻声细语的与他说着。讲了小半个时辰,又吃了点东西,这才安心睡下。 房门开了一条缝,闵雪飞经过,看到里头季鸿俯下身,默默在那少年额上亲了一口,又附耳说了些话,逗得那小神医不由自主地展开笑容。 出来门,看到抱臂伫在一旁的闵雪飞,季鸿也没太大反应,只谢了他一回。 闵雪飞不领情:“你知接下来有多难。前阵子我派出去的人不小心误触了十二爷的线,被就地斩杀,算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他视线瞥向房中,“叔鸾,依我看,有些东西早早放弃为好,放开了,于你于他,反而都是圆满。” 季鸿也回头看了一眼,见余锦年确实睡熟了,这才带上门与闵雪飞一同下楼,客栈极静,安排的都是闵雪飞的心腹,不怕说些什么话落人把柄。只是季鸿不想说,也懒得说了,他家世显赫是不错,但除了头顶上这个煊赫的季字,他什么都没有。 知道留不住,所以也从没真心实意地留过。 谁想要,拿去便是,左右他这条命都是从二哥手里抢来的,他心里愧疚,不愿去争抢,别人想要他的东西,也是理所应当,只当是给二哥还债了。 而他今日才明白,有些东西之所以能够轻松割舍,不过是因为他对那些东西只能谈得上是喜欢而已,再往深处也挖不出更多感情来,忍一忍能够风平浪静,也就算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想保护一个人,不遗余力,不择手段,不是一句简单的“算了”就能真算了的。 闵雪飞所言他当然明白,放在半年前,放在他与余锦年萍水相逢、牵涉未深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放弃了。这半年,季鸿无足长进,唯独学会了一样——那就是“贪婪”,人只要得到过一点,就舍不得放开手。他开始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贪那份几乎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温情。 此时让他放弃,无异于砍断他攀附悬崖的绳索。 季鸿苦笑一下:“雪飞,我何尝不想得圆满。” 只是他的圆满,只有余锦年能成就。 闵雪飞对权力的热衷向来大于这些小情小爱,他人生里唯一一点无奈,只有眼前这位青梅竹马的季家三公子。他一向主张以权慑人,主张用联姻来巩固季鸿的势力。余姓少年的存在他不反对,却也不支持,不是他对余锦年有什么意见,纯粹是因为此事于季鸿无益,不仅无益,反而会沦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两人可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却未必要为此搞得满城风雨,你死我活。 所以他不太能够理解所谓情衷不渝。 季闵两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不是季鸿一个人说撂挑子不干就不干的,宫中镇着贵妃,宫外郦国公和闵相大权倚重,当年天子少年登位,全靠了季闵两家才堪堪稳住了局势。再说如今远的有十二爷,近的有陆党,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无论何方弱势,这些蚂蚱蝗虫们都会迫不及待地上来撕咬,谁也落不得个好。 所以季家不能倒。 正因如此,却也给了旁人使手段的机会。当年,他们弄死了季延,却叫季家的小公子侥幸活着回来。彼时天子还要倚仗季公的权势,只能也必须扶持,让季鸿庶子继业。而今十几年后,天子根基已定,那群幕后真凶又想故技重施,弄倒季鸿。 只是这回,谁知天子心向何方? 季鸿也明白这个理儿,所以明里暗里多少做了些事,手段未必有多狠辣,但足以让人知道季家即便是没了嫡长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惹的。当年季鸿八风不动,沉稳如冰,虽然偶有容忍退让,但也算是铁板一块,可如今,他自己在这块铁板上开了硕大一个洞,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有什么阴招阳招,别客气,就朝这儿使。 若是余锦年是个女子,也不怕,大不了纳进来做个小,放在府里包庇着,有什么难,谁还能想不开到郦国公府里下手不成?可难就难在,季鸿上心的这个,是个实实在在男儿身,纳不动,娶不了! 闵雪飞觉得,以后头疼的事情肯定还多着呢! “此事决不能轻易作罢。” 季鸿道,闵雪飞飘渺的思绪被这话给生拉硬拽了回来,他没再说,但是闵雪飞却能懂,此事若不深查,日后定后患无穷。只是当下敌在暗,我在明,查凶一事虽要紧,却远不如保障这客栈中诸人安全重要。两人低语一番,闵雪飞便离开客栈去安排诸项事务,季鸿放心不下尚在病中的余锦年,便没有随他去,而是回到房间。 季鸿走到床边,脱了外头的衣裳,仅着中衣,把床上少年搂在怀里。趴睡的姿势本就累得慌,余锦年是因为受了伤没力气,又发着烧,于是很是困倦,还蹬鼻子上脸地往季鸿身上挪了挪,上半个身子都枕在人家胸口,这才又阖上眼。 怕吵醒身上的小东西,季鸿一丝一毫都不敢动,静了有一刻钟的时间,估摸着少年睡沉了,他才伸手在余锦年额头上摸了一把,试过温度。 好像不那么烫了,还出了汗,湿津津的。 被余锦年压着没法下床,季鸿直接拈起衣袖擦干了余锦年额头上的细汗,又将被面向上扯一扯,少叫他冻了肩骨,以后落个一疼二病的。桌上烛火摇曳,蜡泪一滴一滴地凝在烛台上,余锦年睡得沉,他却毫无困意,季鸿接着橘光凝视少年,用手指抹开对方微微拧成一团的眉心。 梦里还拧成这样,其实还是很疼的罢。 “锦年,砍在你身上的刀,放在一碗面馆的火……幕后之人,我定要揪他出来,一点点清算干净。”季鸿想把人揉进来,又不敢大碰,只能轻轻慢慢地抚弄着余锦年的耳缘,但仅是碰碰耳朵,余锦年都好像要醒了,季鸿忙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动。 这一夜雨都下个不停。 近黎明时分,天际终于放了点亮光,下头的人笃笃地跑上来报。 竟道二娘要不行了。 第96章 倒头面季鸿明白二娘身体状况不佳,也特请了罗老先生及其弟子日夜守护在二娘屋里,唯恐有个三长两短,只是头前儿罗老先生还说有所好转,怎么突然的就恶化了。 那下人没有分寸,拍门的声响格外大,直接将怀里的少年闹醒了。 余锦年一睁开眼,就听见二娘不行的消息,当即就折起身子来要下床,他背上疼,烧还未退尽,脸色白得吓人。季鸿知道没法拦,先行下来帮他穿上鞋袜,忙忙慌慌搀扶着去往二娘的房间。 进去时,二娘正往外咳了一口血沫,紧接着就枕仰着头咳嗽,声嘶力竭地发喘,似是进不去气儿,一名药僮拿手巾匆匆抹去她嘴角血污,随便扔在桌上,便快步去取药炉上时刻备着的参汤。 清欢看出罗老先生脸上的焦急神态,又听着要灌参汤吊命,当即觉得天要塌了,她跪在榻旁抚顺着二娘的胸口,想让她好受些,待药僮一将参汤端来,她就帮着忙往二娘嘴里喂。喂一口,反而咳出来两口,清欢忙又扯了袖中的手绢去给二娘擦嘴,急道:“二娘,你喝一口,喝一口呀!” 余锦年踉跄跑过去,叫了声“二娘”。 清欢惊道:“年哥儿你怎么起来了!你伤得那么重……”是啊,家里两个主心骨都伤重,一碗面馆也烧没了,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平时挺有主意的一个人,如今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娘咳急,喘得厉害,吸气声在喉咙处似被拔高了一个调,余锦年拿过清欢之前给二娘擦嘴的手绢,果见绢子上除了血沫,还有灰黑色的炭屑。他烧昏了头,只听着季鸿和罗老先生的转述,便当真以为二娘病情平稳,却忘了有些时候只是看起来平稳,实则却危机四伏。 那日火势太猛,几乎是一瞬间就窜起来的,他虽是第一时间就把二娘推了出去,可毕竟二娘身体虚弱,吸进去的浓烟热浪对旁人来说或许只是短短咳嗽几天便能自愈,然而换成二娘,却没那么简单了。 痰中有黑屑,调高喘急,怕是吸入的热烟损伤了气道,也许喉咙和气管中已有了水肿,且观此情形,恐怕肺脏也不容乐观。 段明和石星等人闻讯也赶了进来,他们多多少少都受过二娘的恩惠,此时也跟着着起急来,然而他们都是局外人,再着急也比不过床前那个少年人。 清欢又尝试着给二娘灌参汤,她不懂医,只知道参汤是用来吊命的,且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灌进去了,二娘就能活。 余锦年看着二娘将嘴里的参汤尽数吐出,突然道:“拿刀来。” 清欢愣住,呆呆地看着余锦年,还是旁边的药僮反应快,迅速从罗谦的药箱里翻出了一把铍针,针似剑锋,惯常是用来破皮排痈的,这药僮见识过余锦年的“歪门邪道”,以为他是又有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招,便想也没想就把刀针递到了余锦年手里。 余锦年接过刀,右手捏住,食指按在刀把,转眼间就将刀锋顶在了二娘的喉咙上。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房间中还听得有人倒吸一口气,那给他递刀的药僮更是惊呆了,以为他是施救不成,就要亲自下手了结。 “锦年,锦年!” 余锦年回过神来,看到自己腕上攥着一只手,他也不由自主地倒喘两口,吞下一声唾沫抬头去看,是季鸿。针尖锁在二娘颈侧,已在皮肤上刺出了一个血点,余锦年四下一望,见众人都面带忧虑地看着自己,他手指恍然一跳,将那刀攥紧了,借着男人的力道慢慢移开。 季鸿将铍针从他手里抽出,扔在地上,咣啷一声。 没人怪罪,只当他是一念之差。 这时,二娘突然抽搐起来,眼睛大而徒劳地睁着,盯着天上。许多人围上去,罗老先生抽出几根银针,刺在几大救急回阳的穴位上,周围吵吵闹闹,喊水的喊药的,还有清欢的哭声……余锦年却退出来,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 “我没想杀她。”季鸿闭了闭眼,听到身旁少年低声道,“我想做气管切开。切开气道以后,插根苇管,向里通气……” 季鸿听不懂所谓气管切开是何种方法,但是联想到方才少年举措,隐隐地也能猜中一二,又不由对他的大胆想法而惊愕,当世敢提出“缝骨缝皮”的唯有他一人,如今又说要切开气道,简直是惊世骇俗。 余锦年眼神微黯,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自嘲道:“算了,便是切开,也不过是徒增痛苦而已。” 他心里知道,二娘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不住切开气道所造成的损伤,若是放在前世,万事俱备,他或许还能一试,然而眼下这种状况,谈何容易,即便是做了有创抢救,对二娘来说却与催命符无异。 季鸿短暂思索,立时皱眉,道:“我知你腹中有千万种济世救人之良方。但切开气道这种话,以后莫要提,也不要去试。” 此法若是成了,少年会被人捧作神医下凡,那是皆大欢喜,可一旦有一次失误,他就会沦为诸人唾弃的杀人罪犯,枷锁加身。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余锦年去用这般危险的法子。 不知少年听没听进去,但倒没有反驳,反而低声“嗯”地应下。 看着罗谦救急的手段都一股脑地用在二娘身上,余锦年突然觉得身心麻木,眼前涌动的人头像是一尊尊木偶,失了线般的四处奔走。他想起养父遇刺倒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面,他卧在病床上,看着门外乱糟糟一片,却什么都做不了。 重获新生后,他自以为可以挽救一切,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有人嘶喊了声:“娘——!” 余锦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本就是携伤逞强,前一刻还烧得迷迷糊糊,后一刻就赶来看二娘,算是强撑着一股劲儿,又执拗着不肯让人扶,直到他倒下,被季鸿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的瞬间,季鸿才发现他后背湿透了,既有冷汗,也有微微渗出的血色。 将少年放回床上,着人重新给他上药包扎,期间他一动未动,纤细的睫毛却被沿着眼皮留下来的冷汗压弯,许是情绪大起大落所致,刚包扎好,他就又烧起来,睡沉了连季鸿都叫不醒。 外头一片仓皇,过了会,段明敲敲门跟进来,黯然道:“……走了,没熬过来。就在刚才。” 窗外天光乍亮,雾色迷蒙,窗柩被这两日的雨水湿透,散发出陈旧的草木腐气,一张丝网沉沉地缀在角落,一圈一圈,却独独不见蛛娘。 “办稳妥些。”闭目静默良久,季鸿道,他侧坐在床沿,被下搭着余锦年的手,十指交错,一半无力,一半修长。 木死了,变成窗;蛛死了,结成网。唯有人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季鸿深有体会。 —— 但无论如何感慨,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将二娘妥善安葬,清欢抱着穗穗,守着灵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碗面馆没了能主事的人,只有季鸿带着人前后安排。 阴阳先生进了门,立即开书讣白,亲做宝幡,剪岁数纸。 岁数纸是一束白纸条儿,有多少岁就剪多少条,走的是男子,则纸条尾巴剪尖形,若是女子,则剪成开翅。阴阳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整整齐齐剪了三十多条岁数纸,扎成一束,用竿挑在顶上,插立在一碗面馆门前,以昭告四邻,这户有白事要办。 最后在灵柩前点上一盏长明灯,如此好一番动作,让人彻彻底底地相信,二娘是真的去了。 他们无意大操大办,二娘又没有什么亲戚,只几家关系好的近邻来吊唁了一番,也都感叹二娘命苦。 余锦年醒醒睡睡足有两日,最乱的时候,他烧得浑浑噩噩,让人碰一下都觉得烫手。 停灵三日,直到最后一天,转夜便要将二娘下葬,余锦年身上的烧才退净,但毕竟是大病一场,还虚得很,只觉得浑身疲软,仿佛是被人抽去了筋条,醒来时看到季鸿靠在自己床前,眼下发青,手里还虚虚攥着一条汗巾,像是不知不觉间睡过去的。 他往里挪了挪,揪起一点被角,搭在季鸿肩上,却不料对方突然一动。 余锦年手还没放下,被季鸿睁眼瞧了个正着。 “醒了?”季鸿终于放下一口气,伸手摸到他衣下一层汗水,忙又马不停蹄地起身,在铜盆子里兑上温水,将手里汗巾浸湿拧干,走到床边来给少年擦脸擦身。 他出了一身的汗,内衫湿透,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当然也是难受的,只好抬着手任季鸿摆弄。擦了前身又转过去擦背,罗老先生的化腐生肌药很管用,这才几天,他伤口就好了些,开始愈合,但仍旧不可大意。 余锦年侧着身子,半屈着一条腿,被季鸿仔仔细细地擦过了膝弯,一方软棉布沿着细长的腿形,慢慢往上擦去,灰白的棉轻轻拭过腰后稀稀落落的几块青紫,反衬得旁边完好无损的肌肤如奶脂一般,季鸿停下手,道:“明日二娘出殡,你……可要去送?” “非亲非故,就不去了罢。”余锦年半张脸埋在枕里,分明的言不由衷。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做什么。 季鸿自然也不会强迫他,继续拿着汗巾擦背:“不去就不去罢。” 余锦年又忍不住问:“定了哪儿?” 他指的是墓址,季鸿说:“在文花坳,阴阳先生瞧的风水,枕山面水的好地方。过阵子盛春,漫山遍野都是花儿,很有灵气。” 少年点点头,突然转过身,他衣还没穿,赤身裸体的只有腰间搭着点儿被角,就投进了男人的怀里,季鸿将他紧紧抱住,摸了摸他后脑:“哭罢,只在我这儿哭。” 余锦年摇头,哭不出来,只是想找个地儿藏着。 说着不去不去,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余锦年还是爬了起来,钻到厨房里擀面。他多日未下床,吃的喝的都是季鸿安排,只是他胃口不好,心情也低落,便是山珍海味,此刻在他嘴里都味同嚼蜡,一顿能吃上几口就不错了,更不提按时吃饭。 但是说来也奇,无论余锦年何时醒来发饿,哪怕是深更半夜,季鸿总能当即从厨下端来新鲜热乎的饭菜,好像那菜都是随口一说就能变出来似的。 这会儿进了厨房,才发现后厨灶上还炖着东西,有几人贴着墙睡得东倒西歪,都是春风得意楼的名厨,有专做点心酥果的,也有擅长热菜汤品的,一个个儿都一副被折腾坏了的样子。 余锦年这才明白过来,他日日张嘴就有的可口饭菜都是怎么来的。 委实骄奢。 他叹口气,叫醒几人:“张师傅、刘师傅,醒醒!” 几人幽幽醒来,还以为又是季鸿来催菜,忙不迭抹着嘴边的口水爬起来,下意识去摸案上的菜勺,眼都还没睁开就连声应和道:“这就有、这就有!马上出菜!” 余锦年哭笑不得,无奈道:“不是……没有叫菜。这些日子辛苦了,你们都回家去睡罢!” “余小神医?”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余锦年,终于回过神来,却没人敢走,生怕那位季大公子来发怒,他们只道是来做菜的,却不知自己做的菜都被谁吃了,更不知那导致他们日夜颠倒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位小神医。 余锦年见他们左右犹豫,只好与他们反复解释了一遍,又强调自己能够当家做主,几人才陆陆续续千恩万谢地离开。 送走了几位师傅,便回来揉面,他这做面条的手艺是二娘教的,若不是当日二娘善心,将他捡回来,此时的他还不知在哪里游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吃到的第一口热乎饭,是二娘亲手做的手擀面,如今二娘要走了,事亡如事存,这一碗倒头面,也合该是他来做。 切肉煮卤剁酱,备瓜丝菇碎,烹鸡骨高汤,样样精细齐全。 季鸿醒来,见手边人空枕凉,刹那间有些失魂,昨日余锦年退了烧,算是半好,他紧绷了三四日的弦终于松下,积累了多日的疲惫也加倍袭来,竟是睡沉了,连少年何时离开的都不晓得。于是披上外衫出来找,待走到后厨,才终于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余锦年脸色尚浅,未及病前红润,人也清瘦许多,但烹调起食材来仍旧娴熟无比。 进了门,他正将一枚煎蛋卧在刚刚做好的杂酱面上。 “这么早起就下厨,身体还没好。”季鸿关心道。 “嗯,没事。”余锦年微笑了下,将一双筷子斜插在面碗中,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停灵的屋子,将面摆在灵柩前,他上了香,磕了头,又观察过长明灯盏里还剩多少灯油,“就是想起要给二娘备一碗倒头面。” 尽过礼数,季鸿嘱他也吃点东西。 余锦年守到太阳升起,长明灯盏里渐渐没了油,阴阳师父掐着时辰过来引灵,前头一片喧闹忙碌,他虚虚晃晃地帮不上忙,才被季鸿逼着去后厨,吃了巴掌大一块糕点,又咽了碗面汤。 日头到了,前头有人报长明灯燃尽,季鸿才往余锦年手里塞了一只碗:“去罢。” 一群人都等着他,漆黑的棺木已经钉死,原本返春的气候也仿佛骤然间回冷了,余锦年捧着碗走到灵柩前,看到门外日头高照,白朗朗一片青天,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将空碗猛地摔碎在地上。 阴阳师父拖长了音:“起灵——” “摔丧”这活儿该是长子来做的,本是摔碎焚烧纸钱的瓦盆,寓意去丧纳吉,好叫亡者顺利转世,民间也有习俗摔碗代替的。余锦年虽然与二娘并非血亲,但还有份感情在,除却穗穗,也只有他与二娘最亲。 沉重的棺木压在人的肩膀上,似乎将高壮的抬棺人都压矮了三分,抱牌位的是穗穗,由清欢领着,慢慢走出巷道,余锦年跟了几步,脚下越加沉重,到底是没有跟着一起去,只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季鸿给他找好了理由,道他重伤初愈,不宜走动,实际上是余锦年自己怂,见不惯那种场面。 —— 二娘下了葬,入土为安,闹哄了好一阵子的客栈又终于寂静下来。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全不过是沉默寡言而已,没有一个能吃得香睡得好,相比之下,余锦年倒像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面上比谁都平静,胃口也恢复一些,伤口更是好得比谁都快。 但是入了夜,在人所不知的床幔里,却愈发地黏人。 季鸿知道,他其实难受狠了,这样的天灾又人祸,是好一番伤筋动骨,只是这些惊惶、这些惘然,都不轻易露给别人看罢了。 伤口渐渐愈合,余锦年已能躺着睡觉,只是新疤初结的痒让人寝食难安,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像有一条小虫在爬,而且因为伤在背上,他自己反手也够不到,只能趴在枕头上细声哼哼。 “说明快好了,忍着些。”那疤结了痂是红褐色一条,看着比新伤还狰狞,季鸿每次看都觉得揪心,他用指腹在结疤的伤口两侧不轻不重地摩挲,虽是隔靴搔痒的意思,但多少也有点效用。稍稍解了痒,便去拿了生肌膏来帮他涂抹。 背上微微发凉,余锦年抬头看他,唤:“阿鸿。” “嗯?”季鸿轻声应下,认真地用手指剜出暗红色的药膏来,仔仔细细地抹在少年伤口上。应了这声,对方却不说话了,因这药膏涂后要晾一刻钟来慢慢吸收,他擦净了手,就拿了书来靠在床上翻看。 余锦年在他面前本来就温顺,眼下更是神情渐软,目中橘光粼粼,呆看了一会儿,突然接着方才的话低声呢喃道:“没什么,叫你一下。就想着,你还在……还好你还在。” 季鸿翻书的手微一停顿,低头看去,少年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他喉中发紧,放下书,托着余锦年的后颈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见余锦年没有躲开,他才将这个吻慢慢下移,到了鼻尖,轻轻一点。 之后虽没有退开,却也并未再进,呼吸交织缠绵,两人却都异样平静。季鸿看了看他,无声询问,余锦年眼尾下垂,在男人手心里蹭了蹭,又微微扬起下颌。 季鸿这才慢慢向下,碰了碰他的嘴唇,也并没有多深入,只是含住了唇瓣,用舌尖若即若离地扫过,绵长地与他厮磨,但仅是这样,就惹得少年眼角绯红,仿佛是一张白皙的脸庞上被揉了两团胭脂,让人连多重一分都不忍心。 他微微撤开,又被余锦年揪住前襟,不让他走。 “锦年。”唇瓣相近,季鸿垂眸看去,拇指揉弄着少年一侧红透的眼角,心里百般柔肠,眼中万般无奈,低声道,“跟我回京吧。” 余锦年抬起眼睛看他。 “这里的家没了,我们再建一个……会有家的,我们的家。”季鸿道,“嗯?好不好?”这话说到了余锦年的心坎上,他前后折腾两辈子,无非是想要一个能够安身的家,一个走得再远都能回去的地方,所以季鸿提到了家,他终于憋不住那阵难受,似一直酸软的心窝被人戳了个洞,挤出苦涩的汁水来。 季鸿捏着他的手指,轻声细语地说话,讲些京城风物,也讲关于他们的“家”的事情,他说:“你若不喜欢住在府里,我们就搬去二哥的金幽汀,不过要提前重新修葺一番;你若喜欢别处,就着人物色物色别的宅子,到时候单辟个院子给你做药庐……” 讲到最后,余锦年一直靠在季鸿肩膀上没出声,季鸿看他也累了,就不再扰他,重拿起手卷来看。临睡前,灯花将灭时,季鸿又随口问了一句回京的事,他没抱什么希望能得到回答,却没想怀里的人轻轻把手臂搭在他的颈上,含糊地“嗯”了一声。 天儿暖起来,柳条抽了芽,京中来催闵氏兄弟返京的信笺是一封接连一封。转眼春分,相干行李车马都早已备妥,各人的伤也基本痊愈,再拖延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得返程。 余锦年将从一碗面馆废墟里扒出来的金珠银块都擦洗干净了,用盒子装起来。他想好了,自己是一定要跟着去京城的,顺道也要查清面馆走水的真相,穗穗他也要带走,毕竟他答应了二娘。 本想着若是清欢有自己别的打算,就把钱财给她,好让她有些钱财傍身,只是他还没问出口,那厢清欢从段明口中听说要回京的事,自己先跑了来,求余锦年将她收下做个伺候丫头,带她一起走。 清欢愿意跟着,他当然高兴。 才应了这个,一出门,看见苏亭赶着辆驴车,车上坐着阿春,这个道是答应了白海棠,要带他去京城看雪,那个道是要沿路去寻他失踪不见的哥哥。 余锦年:“……” 于是到头来,一个都没落下,连出事之后就再没见过的小叮当,都心有灵犀似的从不知谁家墙头上蹦了下来,径直跳上了待发的马车,大摇大摆地窝在给余锦年准备的软垫上睡觉。 倒是石星和姜小少爷,委实厮磨不舍了许久。 临行前,余锦年站在马车旁,突然提出要再去一碗面馆看看。 那废墟一直被闵霁的人严加看护着,连只老鼠都未曾放进去过,季鸿也不止一次地派人进去收拾过,只是当日那火势太猛,整个面馆几乎全部焚成灰烬。 余锦年站在门前,阳光穿透残垣,洒落在一碗面馆破旧不堪的牌匾上,曾经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后院,此刻铺着一层干腻的黑灰,踩一脚便在地上留下半个脏兮兮的脚印,四周东倒西歪,看不出形状,没有一处完好,他迈进前堂,一抬手,那斜挂着的半拉残门就啪啦一声掉下来。 季鸿把少年往后拽了一步,才让发愣的他免于被灰尘扑面,看他还要往里面进,季鸿忍住了想要劝阻他的冲动,耐心道:“里面危险,脚下小心些——我在门口等你。” 余锦年点点头:“就出来。” 季鸿放心,也只能放心。 余锦年慢吞吞走遍每一个角落,翻开了地上一块碎木板,捡起了几根折断了的金针,又几张花色眼熟的碎瓷片,旁边一个精致的木奁,半边都烧坏了,地上流着一摊小炭珠,指腹一碾,全都破碎,全然看不出是一颗颗白润的珍珠。 这个他生活了短短半年,却寄托了他至今为止全部情感的地方,今日就要这样离去了。 回到马车上,车夫一声鞭响,轮轴辘辘地转起来,驱着向前,很快就驶出了西城门,此去夏京千里迢迢,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余锦年回望着城门上高悬的“信安”二字,郁勃遒劲,据说是前朝又前朝的某任太守所书。 余锦年的手被攥紧,腰被环住,季鸿将洗净的红斗篷罩在他身上:“今日起得早,若是困的话,就再睡会。到了下一个地方叫你。” “嗯。”余锦年顺从地领下这份体贴,靠在对方肩头,望着斗篷上烧焦的一块,慢慢阖上眼。 季鸿偏过头,贴着亲了亲少年的头顶:“去京城害怕吗?” 猫跳上余锦年的膝头,霸占了最柔软的腿心,蜷缩在软绵的兔毛斗篷上打呼,余锦年慢条斯理地揉着猫咪的颈毛,他心知此一去,日后千山万水再难回,也知是要奔赴一波深不可见的浩瀚,但是鼻息间松木衣香令人心安,也将人迷惑。 他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弯:“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不怕。” 此去千万里,唯君是归途。 第97章 圆欢喜 绿杨芳草,淡蕊斜红,又是一年芳菲日。 往北走了有一段时日,车行到桃溪的前几天,穗穗突感风寒,小丫头阳气旺,不多日就化热咳嗽起来。过了桃溪,再往前是绵绵山岭丘壑,会有好一段时日寻不到像样的旅店,更不提医药之类,他们一行人只好在桃溪镇上整顿歇脚,决定待穗穗病愈,再继续前进。 桃溪属武灵府,之所以唤作桃溪,是因附近有座并不如何高的丘陵,说来也奇,自这丘上竟有一处山泉眼,泉水汇成一条清溪绵延流下,许是溪水清冽甘美,引了桃花仙子也动了尘心,下凡来久住于此。 是故每至春日,镇子里铺遍白蕊粉桃,也有些迎春、瑞香、晚腊梅之类的花儿,红黄粉绿,未及天气彻底回暖,桃溪镇便已姹紫嫣红,黑瓦白墙陷于百花之间,从高处俯眺时犹如置身花海一般,堪称武灵奇景之一。 年年开了春,无数文人雅客齐聚于此,游春赏景,品聆诗作。 余锦年一行人风尘仆仆,寻了三两家客栈竟都住满,一时之间还发起愁来,倒是闵家三公子勤于游山玩水,稀奇古怪的人脉颇多,早年间寻访此地,曾结识了一位红粉知己,如今这位知己也在这桃溪镇里开了家店,这才将他们安顿下来。 下榻的客栈名筑花阁,雅气得很,店里一应摆设都相当素净,却又不至于寒酸,桌上都以浅釉鹅颈瓶插着单支的迎春或雪梅,堂中茶香袅袅,细香阵阵,正是迎合了那些墨客文士的矫情偏好。 老板娘乃黎阳苏氏,双字唤清儿,人如其名,既清也扬,长袖善舞。余锦年等人卸箱进门时,老板娘正周旋于诸多文客之间,笑脸盈盈地低声夸赞,几位自诩名士的书生被夸得得意洋洋,大手一挥送了老板娘诸多墨宝,她也不推拒,当即吩咐身边的小丫头给挂起来。 几人进来,苏清儿着人开了数间上房,又命人收拾了一间通铺,给随行的侍从们住,便把闵懋拉去饮酒笑谈一阵。 安顿下来,正到了午时,穗穗思念母亲,胃口不佳,又是打小在信安县长起来的,吃不惯桃溪的口味,这好一番舟车劳顿之后,整张小脸病得蜡黄,吃了几口便没了兴致,且又闹起小性子来,说什么也不愿意吃药,余锦年无法,只好放她沉沉睡了一下午。 听穗穗三五不时地咳嗽,喉咙里隆隆地似有痰声,余锦年心里也忧,总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临至晚间,便准备亲自下厨做些可口的饭菜。 好在苏清儿很是瞧得上闵懋,连带着他们一群人都被奉若上宾,余锦年提出要借用厨房和食材,她也没多做阻拦,然而余锦年刚拿起菜刀来,她突然隔着衣袖,暧昧地捏了下余锦年的手,低低道:“只是这厨灶也不能白用,小公子得偿我些东西。” 余锦年登时把手缩进了袖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苏清儿倚着门框掩嘴而笑:“瞧小公子也是个读书人,不若与我留幅墨宝?” 原来是讨要墨宝的,方才进门时就见她到处收集字画,也不知是真得爱这东西,还是想为客栈挣个雅骚的名声?但不管怎样,余锦年道自己真是思想龌龊,竟是将人家想岔了,但一提起墨宝,他又不禁耳根微红,羞愧道:“抱歉了老板娘,我其实……大字并不识得几个,字儿写的,更如狗爬一般,实在拿不出手去。” 苏清儿看他肉嫩皮白,竟不是个读书人,还为此惊讶了一回,然而她也不是那种胡搅蛮缠之人,见余锦年不愿,也就不强求,再看他摆弄食材手熟得很,菜刀在他手上舞出花儿来,也就当真以为他不过是个颇得主家赏识的厨子,也就不提写字的事,只站在一旁看他做菜,也不急着出去。 正是开春,地里冒出了许多野春苋,一路行来时余锦年就在两旁山林里见了许多,倒没想到筑花阁后厨里也有满满一箩筐,看来是有精于此道之人,专门刨了这野菜来。苋菜虽说春秋二季均可采摘,但唯有春苋才最是鲜嫩清爽,采时掐那菜上嫩芽儿,凑作一锅,炝炒烹煮,都香浓非常。 余锦年便直接取了一把春苋,稍切成段,入热水一焯放在盘中,接着便用清酱油、蒜蓉、小磨香油调成酱汁,淋在焯熟的春苋上,最后撒上一撮炒香的白芝麻。 这就是一道简单爽口、清热解毒的凉拌春苋。 做好春苋,他又拿来原本给穗穗入药的川贝母,放在铫子里煮水,接着又用甜杏仁和糯米来磨浆,磨浆是个慢功夫活儿,急不得,越想要口感顺滑就越要细致。 苏清儿瞧他折腾好一阵子也不嫌麻烦,突然灵机一现,匆匆拿了一兜子东西来放在余锦年面前,故意为难他道:“我这儿有一兜儿果子,酸得很,不知小公子有什么办法没有?” 余锦年探头一瞧,竟是一兜山楂,他稀奇道:“这时节还有棠棣子?” 苏清儿愁道:“冰窖里贮的,开春刚取出来,是一位脾气古怪的客人早前儿打发婆子送来的。那客人喜食此物,却煞是刁钻,不吃山楂果子糕,也不吃果茶,一定要原原本本这个形儿的,既不能酸牙也不能过于腻甜,最重要的是,得瞧着文雅……那客人眼瞅着近两日就要来,这可真是愁杀苏娘我了,不知小公子可有法子做?” “这倒不难。”余锦年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下来,却另提了个要求,“就是这果子做好以后,苏娘可能做主,匀出一碟来给我家的小丫头尝尝?她最近不爱吃东西,吃些这个也能够开胃。” 苏清儿喜道:“这有甚么,便是你不提,我也该送你的,左右那客人也不计较多多少少这几个棠棣子。” 两人互相谢过,苏娘便去准备余锦年要用到的食材去:一罐去秋新酿的桂花蜜、一包手制红糖、正月里剩下的花生核桃等硬果,另备上糯米粉和芝麻。 待苏娘回来,余锦年已将杏仁米浆磨好,与之前烹好的川贝水一并入铫子里煎沸,就暂且放在一旁冷晾,然后就开始着手处理棠棣子,把棠棣子带蒂的一段齐头削去,再用小匙将核挖出来,弃之不用。 因苏娘说,那客人虽喜食山楂,却不爱吃酸楂,所以余锦年决定先把挖空果核的山楂蒸过。水不能太热,否则山楂煮软容易开裂,且会失去硬挺的口感,水温五六成时下果子蒸,快沸时便取出沥干,这样果子受热后酸味就会减去少许。 这时苏娘这边也照着他的说法,用红糖和桂花蜜融开的热糖水,和好了糯米面团。 蒸面团的功夫,两人各把花生、核桃用擀面杖碾碎,与芝麻、白糖一起混匀做馅儿。 或许是余锦年的长相太过文隽秀气,实在不像个舞锅弄刀的厨子,厨房里的几个帮厨的小厨娘都时不时地扭着头打量他们,间或交头耳语些悄悄话,偶尔捂着嘴咯咯甜笑,惹得本就热火朝天的厨间春心萌动起来。 苏清儿嗔了她们一眼,责她们好好干活儿,回头对余锦年道:“这般麻烦,也亏得你能想出来。” 余锦年摇头笑说:“却不是我想的,乃是前人的经验。先前在信安县开店的时候,更麻烦的菜品也做过呢!这个也不算得什么了。”提起信安县,余锦年又少不得想到二娘,想到曾经的快活日子,想远了就不禁发起呆来,整个人木木的。 苏清儿倒很是高兴,听到他说也是开食肆的,便与余锦年就如何做菜和开店聊了起来。苏清儿健谈,一聊多便自觉与余锦年已经是朋友了,免不了要问问,与他同行的几个究竟是什么人物。她只晓得闵懋姓闵,身份不俗,出手大方,却不知到底是做什么的,更不提另两个看起来比闵懋还要高一等的贵公子了。 余锦年也留了个心眼,只说是他们京中出来游玩的世家公子,多的也不愿与她透漏。 旁敲侧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苏清儿自讨了个没趣,也就不提这事儿,继续与余锦年讨教做菜上的经验。 两人揪着蒸好的糯米团,包上核桃花生芝麻馅,揉成小球,填在挖空了的山楂壳里。正忙着,季鸿找来,见他大病初愈又在厨房里忙活,不由叹气道:“就知你在此处,自己伤还未好全,便四处乱忙,真是将灶间当做家了?” 余锦年哂笑:“闲来无事,做些圆欢喜,也累不着什么。” “圆欢喜。”季鸿好奇地看向他手中,“便是这个?” 原本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浇糖浆,不过余锦年想他未必喜欢吃那样甜的,便顺手将刚刚填好糯米小球的棠棣子举到了季鸿脸前:“嗯,尝尝罢,本是给穗穗做了开胃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小红果娇巧可爱,饱满圆润,季鸿凑着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一半,在口中品着滋味——入口酸甜,回味香糯,牙齿破开了软绵的糯米层之后,舌尖又触碰到了另一种酥香,真真儿地让人回味无穷。 咽下这口酸甜滋味,季鸿满意道:“只这名儿,便足以令人心生欢喜。” 余锦年将剩下半颗吃了,又舔了舔沾了糯米甜馅的手指,琢磨道:“你喜欢便拣几颗回去吃,不过你脾胃差些,不宜多吃,过过嘴瘾就好。” 此处不是自家一碗面馆的后厨,两人你来我往都被人注视着,更不提那群十五六岁的小厨娘们,哪里见过季鸿这般俊俏得似天仙下凡的公子哥儿,与季鸿比起来,余锦年也显得不够看了,小厨娘们各个儿都春意荡漾,死盯着季鸿看,好险没把手头的锅子烧干。 “好。”季鸿眼里只有舔手指的少年,哪里搁得下别人,自然说什么就听什么。余锦年却先反应过来,瞬间翻脸,把碍事的季公子推出厨房:“你且回去等着,我炒上两盘菜,咱们回房里去吃。” “不必做什么麻烦的菜色,快些回来。”趁着旁人不注意,季鸿在他额头偷得一香,又捏了捏余锦年的手指,这才依依不舍地上楼去。 他一离开,小厨娘们纷纷大失所望,勺子打在锅上哐哐地响,像是泄愤一般。 苏清儿半嗔半笑地骂她们一句“小浪蹄子”,道:“快认真干活,仔细锅都被你们炒漏!” 一群人嘻嘻哈哈一阵,余锦年掂着脚直看到季鸿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后,才摸了摸被他亲过的额头,回转到厨房,苏清儿笑说:“你主子对你挺不错。” 余锦年愣了一瞬,才明白她说的主子是谁,却又懒得解释他与季鸿到底是什么关系,只好随意地点点头糊弄过去了:“嗯,是啊。” 苏清儿也觉得他俩有什么地方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只好作罢,只当他们是主仆情深,也未作多想。 帮着苏娘做好了圆欢喜,余锦年自个儿又挑拣了几种食材。因是春季,万物始生,阳气升发的季节,有言道“味宜减酸增甘,以养脾气”,食当扶助阳气。 此时正有莴苣,余锦年便挑了条嫩莴苣削皮切丝,加入香油、糖、盐、醋各一匙,之后用麻油爆香辣椒,待辣油凉透,浇在莴苣菜丝上,这道甜辣莴苣丝随吃随拌,最是清爽。余锦年想着荤素搭配,便又快手炒了道芹菜肉丝,好配着饼子来吃。 尽管最近日夜兼程,可一旦进了厨房,余锦年就似乎忘却了这段日子的疲惫,锅碗瓢盆虽不会说话,却同样也不曾开口烦他的心,厨房比起让人忙碌,更成了他排遣烦恼的静地。准备好若干菜色,再一抬头,天色已晚,窗外渐渐抹上一笔暗蓝。 他端着给穗穗准备的川贝杏仁露和凉拌春苋,走出来时,筑花阁内已经点上了六角纱灯,灯上绘着一面面仕女图,或持扇颦笑,或弓腰逗猫。 看到那纱灯,余锦年突然轻叫一声:“小叮当!” 方才下车时,他生怕猫儿乱走,便将小叮当关在了一只透气的小箱子里,这会儿在后厨忙碌,他竟是完完全全把这件事给忘了,那猫咪在箱子里关了一下午,还不知要怎么恨他呢!想及此,余锦年忙折回厨房,温言细语地向小厨娘们讨了把鱼干碎肉,并一些饭米,拌做猫饭,好回去安抚一下小叮当。 穗穗的饭、季鸿的饭和猫儿的饭,他一个人端不了这么多份,便只好一趟趟地来。 却也不知穗穗究竟耍什么性子,余锦年进了门,她本和清欢坐在床边吃甜茶,一看他进来了,竟扭头面朝里面倒下去,清欢费了好大劲也没有哄好,于是无奈地朝余锦年皱起了眉。他自己也实在是不明白“女儿心”,这一瞬间竟有了一种老父亲被闺女嫌弃的感觉,很是委屈,却又毫无办法,只好将饭菜摆到桌上,嘱咐她好好吃,便退出去了。 走出了房间,却并未离开,从门缝里观察了一阵,见穗穗在清欢的哄劝下终于肯起来吃东西,他这才放下心来。 过程不重要,结果对就行,他如此安慰自己。 回去将季鸿和小叮当的饭菜装在食盒里,恰好小厨娘们烹起了枸杞茶,他也就跟着凑了会热闹。到了晚间,筑花阁里热闹起来,住店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聚在前堂品茗会诗,笑谈一天见闻。因为都是些远道而来的文士,身边各带着书童侍女,虽然年纪尚小,却都很懂规矩,使得前堂闹而不乱,欢笑阵阵。 不多时,筑花阁前悠悠地停下来一架装点华贵的马车,带着十数个肃穆的仆从,赶车的马夫提着灯笼,进来便直奔老板娘而去,苏清儿低头听他说罢,忙起身相迎。店中诸人不知来者何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那按捺不住的小侍女,趴在窗前偷偷窥觑,反被主人责了声“不懂规矩”。 苏清儿候在车前,款款一声“吕公子”。 车帘被人从里头挑起,一个瘦高个儿的年轻公子探出身来,其人也说不上如何俊美,但没来由散发着一股骄奢气,下巴微微抬着,却不过分矜骄,一身的雅士装扮,十足的一表人才。这位吕公子下了车,反身伸手去接车中其他人,众人便又见自车轿中先后钻出两位娇女。 先出来的一位年纪轻些,着樱色缎裙,生得明艳动人,才一出来就被吕公子牵住了手腕,二人好一番深情款款,眉眼相随。之后出来的杏衣女子却没这番亲待,车板颇高,她似乎有些脚伤,踌躇多时也不敢跳下来,只好左右望着马夫在何处。 倒是前头那樱衣女子,从吕公子那儿抽脱了手,小跑回来扶她。 杏衣女虽不如前者明艳,却自有一番清雅姿容,端庄大方,二人挽着手亲亲蜜蜜地走进筑花阁,倒是将那吕公子抛在一旁。 筑花阁中有人将他认出来,熟络地上前寒暄道:“竟是言嘉!多月未见,言嘉老弟更是英姿勃发了!想必这二位便是夫人?哎呀,真是皎若云月……吕弟有福!”说着瞥过吕公子的肩膀,偷偷垂涎着那后头两位各具风韵的美人。 吕言嘉回神看了此人一眼,心中呿笑,嘴上却恭敬:“赵兄,别来无恙!”三人先后入座,吕公子挑了临窗一处,手中竹扇轻轻推开窗页,便可见远处绯英缤纷,沿窗飘来之风也是花香袭人,心旷神怡。 不过说来也是出奇,往常高宅贵子都是后院难宁,鲜少有妻妾和睦的。这吕言嘉乃是京中吕氏的旁支后代,虽说与京中嫡支一脉间走动不多,却也是旁支的侄子侄女里出身最正统的一个,学识样貌都是出类拔萃的,比起嫡系的子孙来也差不了什么。 这一代的吕氏家主少年在京外长大,颇念旧情,很是提拔吕言嘉这个远亲侄儿。吕言嘉为人风流却不下流,早年间在红坊绿馆之间留下不少韵事,最出名的一件当属他“七弦定情”的事来,这事说来也没什么可讲,多是旁人添油加醋来的。 道是吕言嘉数年前南下访友,途径一地,便闻河上画舫瑶琴泠泠,歌声阵阵,正值七夕佳节,却听得琴歌万分哀怨,他心生怜悯,便临河吹笛,与之相合。此后吕言嘉日日来此,两人却隔着一扇画壁,谁也没有见到彼此,只以乐声相交,如此一连半月,舫中歌女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半月后,吕言嘉该启程回乡,临行前照旧来此画舫,隔着画壁道:“你且等我十日,十日后我带银钱来为你赎身。” 歌女心中明白,恩客之言说说便罢,不该放在心上,谁知十日后,吕言嘉当真快马加鞭赶来,真金白银地为她赎了身,聘她回去做妾。拿了银钱、撕了卖身契,歌女抱着瑶琴坐上他的马车,至此,两人才算是真正地见了第一面。 这飞上枝头的歌女,便是如今眼前这个樱衣女,名唤含笑。 闲话传得本就飞快,更何况是这种风流韵事,不出几日,歌女高嫁的事儿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道那歌女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坊间甚至还有人据此写了本折子戏,便叫“瑶琴怨”,唱得欢场里妓子歌姬人人都爱抚一把七弦瑶琴,盼一个肯为他们隔帘赎身的痴情公子。 不过话本归话本,吕言嘉抱得美人归也是招了不少人的嫉恨,各个儿嘴上恭贺他喜享娥皇女英之福,背地里却巴不得他后院起火,早些窜出些笑话来。毕竟他府里已有的那位也勉强称得上是大家闺秀,入府多年,又如何能忍受吕言嘉纳进来个地位卑微的歌姬? 然而这少说三两年过去了,吕家后院竟是风平浪静,一点波澜都没有。 今日吕言嘉带着二位夫人出门采春,众人少不得要细细观察一番,这一看可真是稀奇,两位美人不彼此抢夺夫君—宠—爱也就罢了,竟还紧紧挨着坐在了一处,斟茶倒水彬彬有礼,毫无争风吃醋的模样。店家小二给上了点心,两个还谦让一番,煞是亲睦。 看到此,筑花阁众人也不禁感叹吕公子御妻有术,竟让两位美人这般顺贴。 落了座,吃罢热茶暖了身体,吕言嘉挥挥手叫了菜,又嘱咐伙计先收拾好两间上房,烧上洗沐所需的热水,待过会儿用过晚饭便径直回房休息,明日好出城采春游玩。 因吕言嘉点的俱是些费火候的硬菜,店中伙计点头哈腰地说需得等上一会儿,吕言嘉听罢面色微寒,扇尖不耐地敲点在桌面上。含笑见状忙站起来,柔声道:“这菜还得火候到了才好吃,我且去后厨瞧瞧,端些可口的茶点菓子来,给夫君和姐姐开开胃。” 吕言嘉心情不佳,未再言语,含笑脚步轻移着去了后厨。 后厨里,余锦年终于等茶汤沸开,舀了一壶后,便提着食盒准备回房,刚迈出了门槛,就迎头撞上一人,对方是个女子,身姿纤细,被他这么一撞径直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余锦年赶紧放下食盒去扶,却被对方面色惊恐地猛地挥开,躲闪之间她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玉藕似的手臂。 余锦年讶道:“你这伤——” 话没说完,含笑匆匆忙将衣袖掩起来,恰逢清欢下楼来讨洗脸用的热水,见了此情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跑过来帮忙,将地上女子扶起后又连声道歉,之后定睛一看,不由惊诧一声:“……含笑?你是含笑?” 余锦年纳闷:“你们……认识?” 含笑闷着头,面色窘迫地躲进厨房,没多大会儿便端着一碟浇好糖汁的圆欢喜出来,见他们二人还没离开,只好低声摇头道:“你们认错人了。” 清欢争辩:“怎么会认——” “笑笑。” 一声冷峻的声线自三人身后响起,打断了清欢的话头。余锦年转回脸颊,看到位手持竹扇的锦衣公子,面上微露笑意地看过来,但不知为何,余锦年总觉得这人古怪得很,尤其是那双眼睛,笑中藏着些让人难以忽视的阴鸷。 吕言嘉接过含笑手中的圆欢喜,笑着将她揽过:“去了好一会儿,莫要让为夫担心。” 听着缠缠绵绵,余锦年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人就是苏清儿口中那个,脾气古怪却喜食棠棣子的客人? 第98章 藏粢团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都疲惫不堪,见吕言嘉颜色不善,因不清楚这人的底细,余锦年不愿惹是生非,只挡在清欢前头道了句“是我们认错了人”,便匆忙回了房。 清欢颇有些困惑,却也碍于那锦衣公子的冷峻神色不敢再说,只频频回头去瞧那被吕言嘉搂在怀里的小娘子,含笑却一直闷着头,直到随着自家相公回返到前堂,也未曾再回头瞧上一眼,像是当真不认识清欢一样。 余锦年低声问道:“真的认识?” 清欢点点头,忽又摇了一摇,闷闷不乐道:“倒不算是什么熟识,只是都在红坊绿巷里讨生活的,难免一块儿摘花吃酒。不过自她赎身以来,也有三两年未见了,我瞧着是没错儿,却也不知怎么就不认我了?”她想一想,叹气道,“许是高嫁以后,身份便不同了,也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人了罢……” 余锦年看她很有些失落,只能劝慰道:“许是有什么苦衷。”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了房,季鸿正倚在榻上翻一本志怪小说,手边另零散着几册神妖之类的漫谈,书册有些旧,品相并不怎么好,大概是店家留在客房中做摆设的罢了,往日里季鸿是不爱看这些的,许是今日等得无趣,便随手拿来一翻。 正看到蛇妖狐精下山报恩的故事,自己那心心念念的小妖怪就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了,季鸿忙将手中书册放下,伸手接过食盘,将他上下打量过,半晌才道:“可有累着?” “哪能做两道菜就累着的。”余锦年笑了笑,转身去找那装猫的箱子,一打开来,小叮当气炸了似的朝他一咧嘴弓背,呲溜一声窜到了床铺深处,扭着头,呼噜噜地喷气,视软乎乎香喷喷的猫饭于无物。 哄了半天也没哄好,余锦年反被逗笑了,只好放它一只猫蹲在床角自怨自艾地舔毛,自己则撩起衣摆爬上小榻,与季鸿相对而坐,一边布菜一边聊起道:“方才在楼下遇到个清欢的旧识,耽搁了少许。” 季鸿抽出一条细腻的丝绸汗巾,起身浸了水,好似非常自然地去牵余锦年的手,握着将每根手指都洗净擦干,奇道:“此处相距信安县有十数城池之远,竟也有清欢的旧识?” 余锦年想着那目光阴寒自称是含笑“相公”的公子,又想起那位姑娘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就没有在意季鸿替他擦手这件事,想得入迷,不禁皱眉摇摇头:“我也不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指被对方揉了有好一会儿,指尖都被弄得发红。 “你啊,怎么总有操不完的心?”季鸿抬手揉了揉少年的眉心,持著夹起一颗圆欢喜递到他唇边,那唇还有些苍白,浇了糖浆的棠棣子贴在柔软的唇上,瞬间将那唇尖裹上一层甜甜的晶亮。 余锦年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张嘴咬住,约莫是甜得可口,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正待要再捻一颗来吃,却听外面说笑声沸扬,本来安静非常的客栈也喧闹起来,余锦年支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原是外面忽然落起了雨,涌进来许多避雨的食客。 开了窗,斜斜软软的雨丝打在窗页上,微有些寒气,但让人感觉舒服。天色发昏,却又尚未尽黑,遥遥地还能瞥见天际一抹红紫的余晕,远处的青瓦房上生着些半黄不绿的苔,已发出嫩叶的地锦摇摇瑟瑟地攀附在灰白的墙面,挑担的小贩匆匆忙忙,拍打着衣襟在花树下躲雨。 这种天气,最适合凭栏赏雨了,若有一壶薄酒更是再好不过。 正这么想着,那不知野到哪里去的闵懋也回来了,大咧咧地推门进来,竟心有灵犀般的带了两壶酒、几包精美的茶点心,酒是好酒,并不浓烈,正好配菜,只是有些凉,要是给季鸿喝,还得劳烦余锦年去讨个小风炉。 因是下雨,店里的风炉都被各家借去了,只剩下个半破不旧的,那店小二将它拿出来时还很是露怯,生怕被这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们赏上一巴掌。好在余锦年是穷惯了,也并不觉得被亏待,捧着风炉又讨了几块炭,便往回走。 走出来,遇上闵雪飞,那人抱臂站在廊下,似乎是在观雨。见是他,便低头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待他快走过去时才闷了一声:“只望你不要拖累叔鸾,他原本也不该走这条路。叔鸾他——” 这条路是哪条路,余锦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愿明白,他抬起眼去看闵霁,想与他问个明白。檐廊的雨滴下来,沿着略带水汽的发梢,最后似乎融进了少年人清莹秀澈的眸子里。 闵雪飞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浮躁感,他一方面,出于大局考虑,想将那位季三公子拉回正道上来,另一方面,却又出于私情,不忍心说太多的重话。他始终看不透,眼前这位少年医才究竟是郦国公世子的黄粱一梦,还是季鸿的千金难求? “罢了。”他摆摆手。 余锦年盯着他瞧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甘松蕊一、柏子仁三,并白檀香半两,又佐三两桑木麸炭末,合为蜜丸香,静时点之焚烧。” 闵霁回过头来,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的是在说什么。 余锦年答道:“闵公子近日不觉心烦体沉,饮食无味?此香名清真香,清芳怡人,有醒脾益气、宁心安神之效,闵公子心情烦躁时焚上一粒,或有些许助益。” 说罢,便抱着小风炉离去,闵霁直看到他清瘦的脊背微微一躬,从帘下钻出,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嘀咕道:“……他怎知?!” 闵霁觉得不可思议,他自认为仪态如常,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怎的就被人看出饮食无味来?如此思索着,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余锦年的脚步,两人前后脚走进前堂,忽听得一声清脆响亮的碎碗声,这声虽不如何重,但在淅沥如乐声的雨音里,就显得格外刺耳。 堂中众人也都停箸望去,熙熙攘攘的说笑声也渐渐停息,倒不是那枚被摔碎的碗是何种名贵瓷器,引得如此关注,而是因为声响的源头正是那位临窗而坐的富贵公子吕嘉言——与其说众人是被碎瓷声所吸引,更不如说他们只是想看吕家的热闹而已。 那碗正碎在含笑脚边,她低着头,浑身湿漉漉,仿佛刚从雨里跑回来,发丝裙梢滴下来的水在地上洇出了一团湿痕。吕嘉言用一支银签拨动着桌上风炉里的炭火,后提起茶水来,给自己斟了一杯。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位身穿杏衣的年轻夫人,看相貌比之含笑大不得多少,眉头紧锁着盯着含笑。 吕言嘉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什么,含笑便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子,去整理地上的碎瓷片。 将瓷片扔了回来,吕言嘉又挑起茶壶,倒了一满碗热茶,以扇柄推到桌沿,无声地扬了扬眉。那杏衣夫人肩膀微动,似要站起来,却被含笑侧身拦住了,她朝那杏衣女摇了摇头,便咬咬牙,自桌上捧起了那装满了滚烫热茶的薄瓷白碗。 那碗也是附庸风雅之物,平日里装些花汤水酒,图的是个好看,所以瓷壁很薄,迎着日头如蝉翼一般光彩横溢,但若是盛上了热水,又叫人捧在手里,反而成了折磨人的刑具。 众人想看的是热闹,却没料到看到的是这样一出戏,一时之间俱安静下来,也有好事者心觉不妥,想要劝上一劝,可又碍于吕家的威势地位,到底是没能迈出一步。那滚烫的茶碗在手中捧得越久,含笑瘦弱的双臂便颤抖一分,眼见茶水要洒出来,那吕家少爷竟然面不改色地又倒了一碗。 “真是欺人太甚!”余锦年看不下去,方要上前,却感觉肩膀一重。 闵雪飞按住他肩头,谨慎道:“与你何干?莫要生事。” 两人暗中争执,却见苏清儿自身旁过去,颦颦然走到吕言嘉面前,半说半笑着从含笑手里接过那碗,道:“看小夫人心急的,便是这天儿再冷,也不能喝这烫嘴的玩意儿呀!”说着转头朝吕言嘉嗔道,“吕公子,苏娘这碗可是花大价钱着人造的,心疼着呐,经不起烫。您就看在这圆欢喜的份儿上,可饶了苏娘罢!” 苏清儿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过的,形形色色的客人都见过,这吕言嘉怪是怪了点儿,却也到底是个男人,惯好爱听些奉承话,她这厢三言两语替含笑解了围,还哄得吕公子高兴,亲笔留了副墨宝。 余锦年见事情已告一段落,便要回去,路过时听见旁桌的客人们交谈,看样子也是专程来赏花景的读书人,一人讽道:“那吕家的端的是仪表堂堂,却原来竟是个斯文败类!亏得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君子,却原来也不过是个朝三暮四、心肠狠毒的衣冠禽兽!” 又一人啧舌道:“依我看,那吕家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好一出隔帘定情,能娶个风尘女子作妾,也算是有胆有量的人物。” 一个满面猥琐胖书生道:“什么隔帘定情,说破了天,还不就是个卖笑的,以前是给千万人卖,现在只给姓吕的一个人卖。妾到底是妾,打打骂骂很正常,你又怎知,不是那小娘子红杏出墙惹恼了人家吕公子?”他摇头晃脑地,俨然一副憧憬面孔,“男人么,理当三妻四妾,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苏娘我看着也是个美人儿,倒真是便宜了姓吕的那小子。” 几人说的正起劲,其中一人倏忽起身拂袖:“圣人道,不可在背后语人是非。你们、你们可真是枉读圣贤书!” 另有道软软糯糯的声音附和起来:“忘读升仙书!”插着腰喊罢,又歪着脑袋问,“什么是升仙书?看完以后就能变成神仙的书?” “……” 余锦年本是听个热闹,听见这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去,却是惊了一跳,那理直气壮的一大一小,可不就是苏亭和阿春! 一个大傻子,一个小傻子,好险要与人争执起来。 余锦年在两人后脑勺上一人赏了一个巴掌,又气又笑道:“你们两个犯什么诨呢!苏亭,你怎么带着阿春四处乱走。” 阿春夸张地哎哟一下,回头甜甜地叫了声“小年哥哥”,便从袖口里往外掏些小玩意,譬如草扎的蚂蚱啦、花编的小簪啦,零零碎碎的一些讨小孩子欢心的东西,末了炫宝似的道:“都是苏亭哥哥给买的。” 余锦年看了一眼:“不用给他买这么多东西。” 苏亭傻兮兮道:“图个好玩呗,左右也没别的人花我的钱了。”这话提起来让人伤心,这钱本来是攒了和海棠过日子用的,如今却……他也不想老提这事,便又笑了笑。 阿春是小孩子脾性,虽然心里也记挂着他那下落不明的哥哥,此时却因初来乍到新鲜感而异常兴奋,手舞足蹈道:“我们明天去采春罢小年哥哥!外面人说,桃溪下了雨才好看呢!” 采春是大夏朝人的风俗,开春落雨后,枝叶返青,天气渐暖,诸家诸户便会携妻带子地出来游春。公子小爷们牵上自己的新马驹,女娘们则穿起新做的衣裙,有的还会挎个篮儿,吆喝上丫鬟婢女们,在溪边林地里掘些青葱野菜,讨个好兆头。 说是采了这开春的第一茬青,一整年的日子都会像这春菜一样,欣欣向荣。 “是吗?”余锦年捏捏阿春的脸颊,笑言,“好的呀!不过你今晚可不要再吃甜食了,小心牙疼。” 被说中了似的,阿春吧唧捂住了嘴巴,委屈兮兮地望着余锦年,企图讨价还价。 难得途径桃溪,又是一年盛景之时,余锦年想着穗穗闷在马车里好些日子了,也该出去走一走玩一玩,便很是爽落地应下了,又嘱咐苏亭和阿春早些休息。 摆摆手告别了两人,身后闵雪飞突然说话:“你什么病都能看出来?” “闵公子,你怎么还跟着我?”余锦年吓得往旁边一侧,这么好一会儿,他都忘了闵霁这个人了,倒也不是厌恶闵霁,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这人与季鸿不同,闵霁看起来温文尔雅,却给人一种好像随时会出鞘的感觉。 闵雪飞也不知自己是究竟为何,被余锦年盯了会,竟一时无言,最后微露窘意,拂拂袖子扭头走了:“不过是顺路罢了。” 余锦年:“……” 桃溪的灯笼渐渐亮起来,街陌间的花树愈显朦胧。 雨绵软温顺,像是琴女抚弦的手,泠泠地弹着屋檐,余锦年将风炉点起,季鸿默默挑亮灯花,一丝温意便在窗前漫开,两人就着小菜小酒,沉默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但视线相交时总是要纠缠片刻,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客栈中不知是哪间房有如此雅兴,竟当真抚起琴来,应和着雨声,别有风趣。余锦年的伤刚好,即便是贪酒,却也有季大公子盯着,温了三四杯便再不叫他吃了,他小声哼哼一下以示不满,之后漱了口爬上床,就着不知哪里传来的琴声眯起眼睛。 季鸿随即跟进来,揭开亵衣替他涂抹生肌祛疤的药膏,余锦年趴在床上享受手指按摩,没多大会儿就昏昏欲睡了,待季鸿搽好药膏洗完手回来,床上少年呼吸绵长,眼角微微红润,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季鸿俯下身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在那发红的眼尾轻轻地吻过,这才将他揽到怀里,一块埋在软被里睡去。 悠扬婉转的琴音突然绷断,又似乎有什么倾倒的声响,紧接着隐隐传出一道女子压抑的抽泣声,如鬼哭一般哀怨。夜深人静,当夜不少人都被这哭怨声惊醒,只觉得阴诡非常,却又没有胆量出去查看。 倒是余锦年睡得沉,并未受其骚扰,只有小叮当睁开一双猫瞳,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见无事发生,便伸了伸懒腰,大摇大摆地窝盘在两人枕边,舔了舔旁边少年的脸蛋。 翌日,筑花阁中气氛非常,多了不少交头接耳的人,余锦年醒时季鸿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案前处理信件——自从离开了信安县,季鸿似乎一夕之间就转变了身份,他开始冷眉冷眼地吩咐事情,也有了永远都处理不完的信件,也不知道到底实在忙什么。 余锦年一脚蹬上一只鞋,拽起发带匆匆挽了个马尾,便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去找段明石星,叫他俩去准备今日采春的东西,接着自己便跑去厨房准备些点心果子,好带在路上吃。 刚吩咐好,就见闵懋黑着眼圈走来,他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就被闵懋一把拽住,倒苦水似的讲起昨夜的哭咽声是如何恐怖诡异。 他忙着安慰闵懋,同时手下不停,做些米粉圆子,炸几个甜糕,又开始捏藏粢团。 藏粢团是古食,道是用糯米粉捏厚皮,与细豆沙馅儿一起做成的卷子,后来厨子们各有发挥,也便生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裹馅藏粢团,诸如有卷豆沙枣泥的,也有卷肉松油条小咸菜的,端的是看各人的口味。余锦年做菜向来是照顾周到,所以甜咸各做了不少,捏好了摆在食篮里,撒上黑芝麻。做好的藏粢皮如白玉,馅似金银玛瑙,叠在瓷白盘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直馋得闵懋忘记了女鬼啼哭的事儿,嚷着要尝个鲜。 两人打闹着,一抹青白薄影飘过,吓得闵懋差点噎着。余锦年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昨日那小娘子,似乎名唤含笑,今日她穿了件儿立领衫裙,眼皮发红,略显憔悴,脚步轻浮无力,神采无光,那高耸的领沿直竖到了耳朵根,将她那鹅项似的颈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余锦年想到闵懋所说的鬼女夜啼的事,隐隐的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他不知该怎么张口,只在与含笑擦身而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含笑脸色刷得变白,一个瑟缩躲开了,匆匆拎起一壶酒水,一瘸一拐逃也似的跑出去,直撞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她惊惶未定地抬头去看,看清来人并不是吕言嘉,仿佛是劫后余生般的长出一口气,低低唤了声:“姐姐……” 那人正是吕言嘉的正夫人齐文君,今日换了衣裳,佩着璎珞,愈加显出一副矜贵和顺的大家闺秀模样来。此时她雾眉微蹙,谨慎地盯了余锦年一眼,似乎是防备着他,之后才轻轻抚弄起含笑匆慌间跑乱了的发鬓。 二人相视片刻,齐文君便将她搂紧了,轻声宽慰道:“别哭,若是叫他看见了,又要受罪。” 含笑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咽下了泪。 余锦年自知站这儿不妥,忙扯着闵懋离开。 待他们转过拐角,齐文君拽着含笑躲进墙角,被密密的枝杈遮挡着,她抬起手似乎想摸点什么,可到最后也没下得去手,只虚虚晃了一遍就落下了:“还疼吗?我看看。”她温言细语的,去解含笑牢牢立起的衣领,好像是对待同甘共苦的亲姊妹,又或者是什么更加深厚的关系,而不是与她争宠的妾室。 两人又不知说了什么,含笑突然火急火燎道:“我跟着姐姐!生了死了,一辈子都在一块儿!” 墙薄,挡不住什么悄悄话,更不说旁边还有扇漏景的窗,不过檐下滴答着昨夜的积水,接下来的话又被齐文君捂住了,余锦年能听见这两句,也纯属偶然,然而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儿的,也不甚明了什么意思。 抱着困惑,余锦年一行人驱车来到了郊外,经过这一夜雨丝摧残,树上的花瓣都被打落了不少,顺着澄澈的溪水飘荡,仿佛铺满了一层粉萍,远远望去如一条胭脂河般。 他们到时,溪边已有了不少人,甚有一群文人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游戏,各家的书童侍女手持笔墨,兴致勃勃地瞧着,盼着那酒杯撞在自家面前,好让主人一展风采,艳惊四座。 那边颂着花柳芳菲,这边余锦年却拿起小铲子,很是务实地带着苏亭阿春他们掘起了小野菜。 开春的雨后,正是野菜疯长的时候,什么车前草、蒲公英和小荠菜,还有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采春这事儿本来就是女眷们的游戏,但虽说是要“采”,可各家的富宦小姐们也不会亲自下手,俱是三五成簇地带着丫鬟们嬉闹,也并不在乎究竟采到什么。 像是余锦年这样认真的,反倒是稀奇。 他与季鸿越采越远,竟追着一簇野苋进了林子深处,此处林绿荫深,多得是各色刚刚冒出来的绿芽儿野草,经过一夜春雨,脚下泥土松软,很快就沾污了他俩的衣摆,余锦年瞧着远处似乎有株香椿苗,便高兴着要过去看看,却不料没看清脚下,险些滑下小坡。 惊慌之际,季鸿一把将他拽住:“小心!” 好在余锦年只是扭了一下脚,又被泥脏了鞋子,并无大碍,两人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季鸿半蹲着,替他褪了鞋袜,慢慢揉捏着他的脚踝。余锦年翻弄着篮子里已经采到的野菜,心情大好,遂一株株地挑出来给季鸿介绍是什么,怎么吃,好不好吃。 季鸿专心听着,嘴角微微上扬,道:“金幽汀已着人去收拾了,因久无人居,有太多地方需要修葺重建,须得现在就得动起来。下头的人正翻荷塘里的淤泥,待我们回京时,约莫便能注上水,到时养些锦鲤在里头,你要喜欢,再沿池种些花藤。我还命人将后头的一处别院改做了药炉,后厨也多添了几口灶……”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没条没理的感觉,想到哪说到哪,一丁一点儿的细节都想跟余锦年说,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想着留点惊喜,待院子建好了,亲自领着人进去转一圈,亲眼看看少年的表情才好。他略略沉思片刻,道:“金幽汀是二哥取的名儿,你若是喜欢别的,就叫他们去重新做匾,以后这就是我们的——” 余锦年晃了晃脚,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们的什么?” 季鸿抓住那光滑白皙的脚背,握在手里揉圆捏扁,他脚上皮肤很薄,几乎能看到脚面下头青紫色的细细血管,季鸿一手攥着这不老实的脚,一手揽过少年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几下:“我们的家。”说着,就吻上了少年的唇。 两人颠簸好些日子,许久未亲热,这么一个吻厮磨了好半天才尽兴,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微微粗重,季鸿口中有浓茶的味道,涤得人口颊生香,余锦年舔舔嘴巴,垂着脑袋套上鞋,拿眼睛余光去瞄他:“……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的,就为忙这个事?” 季鸿笑道:“很多事情还是想亲自决定,交给外人,总是不放心。再者说,此时交代得细致些,以后也住得舒服,不必再折腾人。” “其实怎么都好,不用那么麻烦。我手里有些银钱,就随便在京里办个宅子,也省的外头人胡说八道。你能暇时来瞧瞧我就好……”余锦年视线飞瞟,他明白闵雪飞昨天欲言又止的意思,京中不比信安县天高皇帝远,不过是低调做人罢了,他也愿意替季鸿考虑,这种事放在哪儿都难能光明正大就是了,更何况是此时。 不过说出这话来,也并非全然出于大公无私的念头,其实有七八成还是说来撩季鸿顽的。 季鸿果然上当,难得有些不悦,皱眉严肃道:“谁敢说?他倒是不知季字怎么写。” 好一副昏聩纨绔的口吻,惹得余锦年破愁为笑,捂着肚子阵阵发乐。季鸿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见少年确实开心起来,便使劲揉乱了对方的发顶,放缓了嗓音:“已经走得很深了,回吧。” 两人走了几步出去,余锦年才后知后觉地惊悟过来,原是自己撩他玩的,怎么像是反过来被季鸿给逗了? 正这么忿忿走着,远远地瞧见林子深处有片恍惚的人影,看那身形有点眼熟,细细长长的倒像是个姑娘,挎着个小巧的篮儿。估计是哪家的闺秀,总之是不常干粗活的那种,走在山林里是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险些扑倒。 她时不时弯腰,拨弄着树底下的草堆,一会儿便拿出几个白花花的小东西来,扔进篮子。 此处山林虽并无什么猛兽毒蛇,却少不了飞爬乱窜的小虫,咬起人来也着实厉害得很,余锦年方想提醒对方,莫要再往深处去了,那人一抬头,似乎发现了他们,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儿。 “真是好生奇怪。”余锦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多得是绿葱葱的新草,树根下头都是腐烂的泥层,并没发现什么稀奇玩意,也不知那姑娘涉入深林,采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99章 白醉口条 回到溪边,日头已近正午,天气本已放晴,好端端的却不知从哪吹来一片云彩,竟冷不丁地飘起了零星雨丝,柳絮似的抚过肩头,当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然而这沾衣欲湿的雨不仅没能打消溪边文客们的兴致,反而给这春景更添了另一番诗意。 山路两旁搭起了几间茶棚,看着简陋,其实五脏俱全。店家有些是附近山村里赶来的农户,支个小摊子,卖些现成的吃食,也有镇子里推车上来的食肆小二,东西便齐全些——没多大会儿,就见溪水旁边的树底下摆起了一张张粗面的小案,后头则煮起热铜铫,若是来得凑巧,除了解渴的茶汤,甚至还能吃上几种适口的小菜。 正值早春,满地回青,所以做菜也容易,都是就地取材的野青。闲暇时在林里树下随手采上一把野菜,顺路于溪中一涤便可下锅,只需少许盐酱翻炒,片刻就能新鲜出盘。一碟碟小菜绿油油的,让人看着就欢喜,若再配上一个巴掌大的酥油小饼,倒真有一种别致的乡野风情。 但富贵人家却是看不上这些粗鄙食物的,多半会自己带人手和食材,仅借店家一个火儿罢了。余锦年二人顶着小雨走出来,几间大的茶棚都已坐满了人,有讲究的人家还支起了丝绸蒙就的缀珠屏风,一二十个随扈们匆匆忙忙走来走去,从马车上卸下自备的杯盏羹盘,有条不紊地排开。 筑花阁自然也遣了几个伙计来做生意,搭了个小小的摊儿,卖些茶粉和香糯好看的花糕。余锦年浑身脏兮兮的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正要说去溪边洗洗,转头一瞧季鸿,那叫一个风度翩翩,干净白皙,宛如一株刚成了仙的青竹,充满了说不清的书卷气。 和他一比,自己倒真像是只乱扑腾的野兔子,就差嘴里叼根草,很是端不上台面。 余锦年正“暗自神伤”,筑花阁几个卖糕的姑娘便悄悄围了上来,许是他天生一副平易近人的好相貌,因此即便旁边伫着个神仙般的季鸿,也防不住几个小女娘们对着余锦年甜甜发笑。 “我们有桃花糕。” “还有桃花酒!” 两个小姑娘一人一句地说,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要不要尝尝?” 余锦年被塞了个措手不及,要伸手去接,却先有一只袖子拦在了身前,季鸿默不作声地替他接过,回过头来见他一脸傻情,不由垂眸瞥了眼他的手,还没说话,余锦年就混不在意的把双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要去拿那块桃花糕。 季鸿左右一避,余锦年被虚晃一番,他整个上午粒米未进,此时也禁不住郁闷道:“做什么?” “洗手。”季鸿言简意赅道,好像一个字都不舍得多说。 他自己没带汗巾出来,旁的筑花阁小女娘便笑盈盈地抽出一条手绢来:“来的路上我们老板娘便夸你,说你做的菜好,那吕公子那么挑剔的怪人,却是一个骨头都没从你这枚鸡蛋里给挑出来。老板娘叫我们多跟你讨教讨教呢,你可要赏脸,回去以后教教我们几个!” 她们见余锦年一直盯着手绢上的绣纹瞧,乐道:“我们自己绣的,绣了好多呢,客人们都喜欢,你喜欢送你呀!” 余锦年没听出里头调戏的意思,只是借着手绢上的花纹想起了二娘,愣了会回过神来,还一脸认真地问她们想学什么,只是嘴还没张开,就被季鸿侧开半个身子挡住了,面无表情地撂下一句“多谢,不必”,就把他强行带走,押到溪边老老实实洗手。 怎么说出来换换气就能让身心放松呢,采了这一早晨野菜野草,还别说,余锦年当真觉得心里舒坦多了,看着自己一双手被季鸿摁在水里,他心里压抑了多日的郁闷,似乎也随着指甲缝里的泥,一点点地顺水流走了。 溪水清澈,难能倒映出天上半片云彩,余锦年从洗手变成舀水玩,甚至还拿过篮子,顺手洗了洗里头的野菜。季鸿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小雨虽绵,不怎么伤人,却也密,他收回视线,默默张开一臂遮挡在少年头顶,并用另一只手挑开了袖幅,拦住了大半的雨丝。 余锦年盯着水面突然惊叫一声:“哎呀!”他咕隆一下站起来,又一头撞在季鸿的胳膊上,接连又“哎呀”一声。 季鸿忙收了手,见他身子晃了晃,又紧张地去接:“怎么了?” 余锦年把手里洗好的菜塞进篮子,才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汪溪水道:“虾,小虾。嘿,来帮忙!” 过了好一会儿,清欢见他俩迟迟不归,于是撑着伞来找,待终于在溪池边上看见个几乎湿透了的背影,再一探头,才看到另一个几乎快把头钻水里去的少年。起初,清欢还以为他们是把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正满心忧虑地上前帮忙,结果看到脚边篮子里一水儿的剔透乱蹦的小虾仔,顿时气得跺脚:“刚好了病,竟出来捞虾!” 她转头看了看季鸿,发现季公子湿得比余锦年厉害多了,两条袖管湿哒哒贴在手臂上,赶紧从衣襟里扯出帕子递上去:“……季公子,您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季鸿无声地笑了笑,眼睛里却满是无奈,他接过帕子,刚想拂拂身上的水,一转眼看到余锦年冒着湿气的鼻尖,随即不动声色地换了动作,在他脸上蘸了蘸,余锦年闭着一只眼睛,任对方把他的脸蛋抹了个遍。 清欢站在一旁,登时觉得自己来得有点儿多余,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自己来找余锦年是要做什么:“苏老板那儿有人闹事,这荒郊野岭的,非要说吃苏老板的桃花饼吃坏了肚子,苏老板请他去看郎中,那人又不肯。”清欢呸道,“我看那不知好歹的,就是瞧她们那儿都是一群女娘,变着法的调戏人呗!苏老板不想生事,怕砸了招牌,所以一直退让。苏亭他们几个帮忙,都闹成了一团……” 三言两语的,余锦年也就明白了,这是想喊他过去救场呢,他收拾收拾,挽起袖子:“行吧,别急,我过去看看。” 他提着一篮子还在滴水的鲜菜小虾,踮着小碎步回去,远远的就看到苏清儿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有一人在她身边拍案摔碗满口粗言,周围案几倾覆,一片狼藉。饶苏老板往日是伶牙俐齿,面面俱到,但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对上这等没皮没脸的,也终究是有些慌神。 正要过去,却见附近树荫下走出来两个姑娘,一前一后急匆匆的,仔细一瞧,后头那个倒像是含笑,那前头的约莫就是齐文君,两人紧紧踩着彼此的影子拉扯好大一会儿,似是争吵扯嚷了起来。只是这边闹得厉害,将所有人都吸引过去了,反倒无人注意到她们。 “姐姐,姐姐!”含笑跑了两步,抬头远远看见余锦年等人走近来,她跟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赶紧垂下了头,待他们走过去,才重新抬腿去追。 齐文君与他擦肩而过,身上带着些草香,余锦年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这身形很是像在林子里见着的那位行色匆匆的姑娘,只是当时林气朦胧,他也没看太清,况且眼下他的心思都在那闹事的人身上,也就没有多探究。 “杀人了,杀人了!”闹事那人精瘦精瘦的,瞧着也没多大年纪,但撒起泼却是手到擒来,一点儿羞愧都没有,余锦年走近,就被一只桃花饼砸中了脚背,“筑花阁店大欺客,竟拿霉饼子出来卖!是瞧不起我怎的!” 这人骂得震天响,满嘴喷唾沫,脚边茶碗碎了一地,简直是破坏溪边的这一池徜徉春意,有不少人将他认了出来,一个杂事伙计啐了他一口,讥讽道:“哟,这不是李狗?怎么,又讹了谁家的钱?” 那人摔东西的“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与伙计对骂:“我呸你奶奶的,你说谁呢!” 说起此人来,倒也颇有几分意思。 这人是桃溪镇上远近闻名的一个,大名叫李虎,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过来的,只知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据说以前也曾勤劳过,是个走街串巷卖豆花儿的担郎,因为生意不好,又没那头脑改良自家的豆花儿配方,所以日子过得格外困苦。 这人日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穷得叮当响,好容易攒钱买了个童养媳,又倒霉的遇上天降大疫,转年就病死了,李虎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豆花儿也就做的愈加难吃,很快就穷困潦倒几与乞丐无异。桃溪镇民风淳朴,镇民们眼见他可怜,难免伸手帮他一帮,施些小恩小惠。 结果这不帮还好,一帮却帮出了事儿。 俗话说“斗米恩,担米仇”,李虎吃救济吃上了瘾,发现自己什么事儿都不用干,日子过的竟然比以前还滋润,有时候手里还能攥着点小钱,渐渐的就好吃懒做起来,日日挑着副空担子到街上哭惨博同情。众人也不傻,没有花钱养懒汉的道理,慢慢的也就没人搭理他了。 等李虎回过神来,已经成了远乡近邻间臭名昭著的小无赖,可他仍旧不知悔改,无思进取,照样混吃等死、欺软怕硬,甚至变本加厉地记恨上了那些不肯再向他伸出手的镇民们,事儿也干的愈加混账,嘴更似涂了毒,整日骂人家为人狠恶,铁石心肠。 这镇上但凡在他身上吃过亏的,如今大都躲着他走,那也防不住李虎自个儿厚着脸皮地蹭上来找事讹人,讹不出钱财的,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便是闹得两败俱伤也不叫人家好过。官府的衙役三天两头就要见他一回,煞是头疼,官老爷也因此痛批他道“哪是拦路虎,分明一条游手偷闲丧家犬”! 这一来二去的,“李虎”这威风堂堂的本名就没人叫了,只留下坊间一个“肖虎不成反似狗”的诨名儿。 但若是一个“狗”字就能让李虎感到羞耻,继而奋发图强起来,那他此时也不会横眉竖眼地讹诈苏娘了,被那伙计当面叫了声李狗,他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脸皮真如城墙三尺厚。 “叫的就是你,怎么了?”伙计也毫不怯场,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以为自己名儿里有个虎,还真就是头猛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说你大虫都是抬举你!怎么,昨儿个张家的白席还没吃够,今儿个就想吃李家的了?” 他这话里话外都是编排人的意思,李虎瞪着他,端的是想摆出一副自以为逞凶斗狠的眼神来,却无奈本人天生比较贼眉鼠眼,再怎么比划都是满脸的猥琐相,虎气没见几分,反倒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被李虎这么一闹,到底还是有不少不清楚其中是非的外乡人,对筑花阁的吃食产生了怀疑,任一旁卖糕的小女娘们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再买。倒在地上的李虎见苏清儿容貌不俗,不禁心生龌龊,突然跳起来往她身上撞,苏清儿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一人挡在了身后。 她睁开眼瞧了瞧,见是个面皮白净的书生,被李虎撞了个三荤五素:“你……” 苏亭都还没缓过神来,只听那撞人的竟恶人先告状,坐在地上喊道:“哎哟!打人了打人了!筑花阁老板娘勾搭野汉子杀人灭口啦!” 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人,谁人看不出李虎这点儿伎俩,只是大家都知道李虎这厮跟虎皮膏药似的,若是被他黏上了,难能有全身而退的,哪个不得扒层皮下来给他?所以没人愿意上去蹚这浑水,还有人反过来劝苏娘稍稍忍耐,给点钱打发了,息事宁人算了。 苏娘纵然有个玲珑心思,却也忍不下去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这地痞无赖——!” 苏亭被撞得仿佛脑壳里进了水,哗啦啦的响,刚甩了甩头,就被一人扶住,一只手上来摸了摸被李虎撞出来的一个脑门儿包,问:“没事吧?” 苏亭定睛一看,低声道:“……小先生。” 余锦年让他往后潲潲,自己则弯弯腰去看地上的男人。李虎正惯常要使出他那一套混蛋招数,冷不丁一抬头,对上一双桃溪水似的眼,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吃坏了东西,怎么不好?”他问。 “哪来的龟孙儿,关你屁事!”李虎脱口就骂,转脸瞧见眼前竟是个小公子,眉如墨,面如桃,当下盘算着该如何讹诈他,被余锦年这么一问,才突然想起继续哀嚎:“啊,疼啊,怎么都不好!他还撞了我,你们得陪我药钱!哎哟……” 没呼完,就听某人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了一声,他顿时两手捂住。 有些人,之所以穷困潦倒,不仅是因为不会挣钱,更是因为没有眼色,非要去招惹不起的人,余锦年没忍住,笑出了声:“到底是疼还是饿?” 李虎摆出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 “这世上除了不可买的,和买不到的,其余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你说是不是?”余锦年用脚勾来个凳子,撩起衣摆坐下,眼睛弯呀弯,“说来也巧了,我就是个大夫。这样,我来给你瞧瞧,若是真病了呢,要花多少银钱我都赔给你;我这人呢,最恨别人欺瞒于我,你若是好端端的没病没灾,那我们就得好好算计算计,你这般大吵大闹扰我清闲,我讨的也不多,就剪你一根口条,腌个下酒菜。怎么样?” 李虎没答,余锦年搓了搓手指,一旁看热闹的段明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地取来一把铁剪,凶神恶煞地往桌上一拍,紧接着便去抓李虎的手腕子,把他按在桌上。 “哎,你知道口条怎么做好吃吗?这新鲜拔下来的口条洗净,下了葱姜,用烈酒先煮滚。”余锦年盯着李虎的嘴,从筷笼里抽出一根竹筷,“等到拿筷尖儿这么轻轻一戳,透了!这就是熟了。”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扎,吓得李虎一个哆嗦,就跟自己舌头上真被戳了个洞似的,余锦年摆摆手道:“这才是个头儿,之后用八角、桂干、陈皮等各色香料,和龙眼、红枣一块,烹成个卤汁,再下酒,继续炖那口条……啧啧,两个时辰后,酒香四溢,那叫一个馋人呀!” “这叫白醉口条。”李虎咕咚咽了声口水,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做法给香着了。 余锦年刚挽起袖子,已经吓傻了又勉强反应过来的李虎登时嚎道:“——等会等会!” “啊,怎么了?”余锦年侧了侧头,疑惑道,“病不饶人,当然了,口条也不饶人。还等什么?” 李虎咬咬牙,死活也没能从段明的钳制下挣脱出来,他哭丧着脸道:“我突然好了,好了!不疼了!” 余锦年摇摇头,认真负责地伸手去搭脉:“不疼了?那也不行,还得仔细瞧瞧,万一外头看着是好了,里头却烂了呢?这霉饼子,就是芯子里最毒,那才是真的要命。” 这话说的,明摆着是在骂人,可李虎吃软怕硬,一句都不敢顶,生怕被人开膛破肚炒成一盘菜。他嘴再毒,心里再不服,为了不变成一盘“白醉口条”,此时脸上也只能苦哈哈地朝余锦年赔笑,可是不能说自己有病,更不能说自己没病,纠结来去都快哭了:“不劳大驾,小的肉糙,好得快。霉饼子而已,少吃了两口没啥大事……” 桃溪镇说白了,不过是个风景秀丽点的小镇,没什么富户,也少有士族,镇上能出几个秀才就已经是举镇同贺的大事了,也因此鲜少能生出什么大恶之人。偶尔春夏交际时分来几个赏景的达官贵族,也都跟神仙似的,驾鹤而来腾云而去,衣香鬓影一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才叫李虎这样的猴子称了霸王,他还自以为是个狠角儿了。这会儿来了个真霸王,他那点伎俩都不够在人眼前充个景儿,简直是贻笑大方,让人拍手叫好。 几人让李虎吃了好大一个教训,便将吓得涕泗横流的男人扔了出去,余锦年趴在桌上抿着茶盏,晃头晃脑地去偷看季鸿,方才对着李虎还是满脸的虚情假笑,转瞬间就似盛满了一抔灿烂日光,情真意切地问道:“想吃什么?” 季鸿缓放茶盏,皱了皱眉:“不是口条就行。” 余锦年笑倒在桌上。 他哪舍得给季公子吃那粗鄙东西嘴里的玩意儿,自然是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做几道清秀小菜的,好在篮子里有新捞的虾仔,指头大小,细得跟苗儿一样,活蹦乱跳。茶棚里都是现搭的火,灶子小,做不出什么快炒的菜,他便把小虾子们剪去了头,一锅翻得通红,之后舀上一瓢溪头泉,衬上一握青野绿,清清淡淡地煮成了一锅鲜美异常的虾仔汤。 其他的小菜也都用简而不陋的法子做了,满打满算的,竟也准备了五六个菜出来。 那边李虎灰溜溜地逃走,不想脚下没谱,差点冲撞了正去往溪涧边寻齐文君的含笑,李虎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此刻见了落单的美人,竟还敢色欲熏心地上前去调戏,不过他是个无勇又无谋的,可以说是有贼心却没那贼胆,说是调戏,其实也不过是言语戏弄了一番,并在挣扯间摸了一把对方滑嫩香白的手指。 直到把人吓走,他才捡起含笑匆慌间扔在地上的手绢,心满意足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继续大咧咧地往前走。闲逛了没多远,一抬眼,见水边静悄悄停着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他不劳而获已成了习惯,吃一堑也不长一智,此时贪念又起,便蹑手蹑脚地潜行过去,企图顺走仨瓜俩枣。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李虎的手刚刚摸到那雕梁画栋似的马车,突然眼角寒光一闪,他悚得呼吸一窒,似被人定在了原地,只看着那道寒光落下,渐渐凝成一把三尺长的冷铁。 剑尖上正有东西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新发的草梗上,顷刻间染成一汪猩红。又是啪嗒一声,他凝固住了的眼珠缓缓移动,只见一只血淋淋的手齐掌躺在草丛里,手指间甚至还攥着那条充满了香脂气的绣花手帕。 李虎瞪得目眦尽裂,失声惨叫:“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他痛倒在地上,捂着断去一掌的手臂满地打滚。 吕言嘉从车后走出,眼睛狠恶地眯了眯,看着血涂草涧的李虎,就像是看一条做着徒劳挣扎的河鱼:“辱我妻者,当杀。”他微微抬头,持剑踱开步子,径直走到一棵树旁,从后牵出了一只哆哆嗦嗦的手,他脸上迸了血,手里提着刀,那纤纤玉手上轻轻摩挲,温情款款地呵护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笑笑,看见了么?” 他切了一人手臂,就像切了一条黄瓜一样轻描淡写。 吕言嘉捏着含笑的手,忽地听到美人嘴里溢出的一丝呻吟,他用右手的剑柄挑起了含笑的衣袖。含笑下意识抖了一下,脸色褪得惨白。衣袖当中,半条小臂肿得通红,吕言嘉皱了皱眉,轻柔地揉了揉,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该听话一点,为夫自然疼你。” 他说着神色骤寒:“你们姊妹金枝玉叶,都是为夫的心头肉,为夫怎么舍得你们辛劳?虽说是出来采青的,叫下人去挖几株便是,何必辛辛苦苦自己去做,脏了手不说,若是不辨草木,掘了什么毒物回来,反而得不偿失。” 含笑浑身一凛,脑子一片空白,她反抓住吕言嘉的手臂,急急问道:“文君姐姐呢?你又把文君姐姐关在哪儿了?” 吕言嘉冷道:“你便是这么跟夫君说话的?” 含笑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也不顾吕言嘉如何威喝,拔腿就往那马车跑去,撩开了厚重的车帘,便闻到车内一股淡淡的味道,是女儿家的脂粉香中掺杂着一丝腥气,一个人影蜷缩在里头,动也不动。她吓怕了,手忙脚乱地爬上车,晃了晃对方:“文君姐姐……” 不知摸了哪儿,一抬手,红彤彤一片。 忽然车中哗啦啦一响,齐文君缓缓抬手,摸了摸含笑的膝盖,有气无力地道:“没事,没事……明天就好了。” 含笑顺着她的手,竟扯出一条冰冷的铁链,锁头扣死在车厢上,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敢当着吕言嘉的面去拆解那根铁链,见那铁锁纹丝不动,她似绝望了般,回头朝吕言嘉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待她!她是你的妻!” “我的妻?”吕言嘉冷笑一声,不知从哪拎出个篮子,重重地摔在她俩身上,竹篮砸得齐文君痛呼一声,一堆白花花的菇伞从里头滚落出来,“我的妻子,她是有多狠毒的心肠,才会去采这毒物来害我?笑笑,只要你不背叛我,我自然对你好,千依百顺。” “你……”含笑望着一堆白菇呆住片刻,还要再说,却被齐文君攥住了手,她极缓地摇了摇头,示意含笑不要再说,不要再去触那人的逆鳞,更不要去做这无谓的争斗。 两姐妹静默下来,一言不发,仿佛是屈服了。 “回城,路上少一个,唯你是问!”吕言嘉叫来个家丁守住她们,随即拂袖而去,上了另一辆马车,临走还踢了倒地等死的李虎一脚。 马车缓缓行驶,渐渐驶离山涧,枝头落英缤纷,裹着一丝渐行渐远的暖意,像是将她们身上最后一点希望也剥离了。含笑屈身守在齐文君身旁,欲哭无泪地抱着她,喃喃自语道:“我不要什么千依百顺。姐姐,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 齐文君的眼神也黯淡下去,道:“是我们命不好。” 第100章 黄芪防感茶 游春采青的本意是想带穗穗出来散散步,可事实上直到夜幕降临,一行人沿着桃溪走走停停,余锦年也没找到机会能与穗穗说上句话,以前这小丫头最黏自己,笑起来像块粘牙的小饧糖,如今却躲着他似的,紧紧拽着清欢不松手。 余锦年难免觉得沮丧,闷着头踢着一块石子儿。 那边苏娘因为苏亭三番两次替她解围,不由对这书生亲近了一些,一直扯着苏亭闲话家常,口中道什么“百十年前是一家”,显然是对他青睐有加。可好话说尽,这书生就是不解风情,对着苏清儿抛来的青眼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最终只循规蹈矩地点了点头,竟随便寻了个由头跑掉了。 闷得苏娘心窝上憋了一口郁血。 因为他们几个在镇子里又转了转,回到筑花阁时,早已过了饭食的时辰。好在苏娘御下有方,即便她这一日未在店中盯着,前堂后厨也没见出什么大乱,锅灶都热着,好随时应备着有客人点夜宵来吃。不过余锦年习惯了一应吃食都由自己亲自过手,于是婉言谢绝了苏娘,自己来到后厨挑拣食材。 季鸿本要同他一起,谁料刚走进来,闵雪飞便走近叫住了他,朝季鸿使了个眼神。 “……”季鸿轻捏了下余锦年的肩,低低地笑了一下,示余锦年先去,又目送少年拐过廊下,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不温不火地问,“何事?” 闵雪飞想着以前,这季三公子对谁都冷得似冰,难得能对谁做出个厌烦的表情来,就已显得他们之间关系不浅了,如今这人能说会笑,简直变了个人似的。 见他不动,季鸿又出声问了一遍,闵雪飞这才回过神来,肃清了嗓子低声道:“西南那位十二爷,打南边儿过来了,此地我们也不便久留,若是在路上撞见……我们与他立场不同,难免尴尬。” 季鸿一双眉心微微压皱:“这时节,他进京做甚么?” 闵雪飞道:“谁知呢?不过下个月七星山春猎,世家子弟都会一展风采,约莫是奔着这个来的。不过他一把年纪了,还与我们这些小辈凑什么热闹。”他正说着,转头见季鸿闭起了眼睛,揉捏着头侧,忙问,“怎么了?” “无妨。”季鸿放下手,“许是吹了风。” 闵雪飞这才发现这人衣袖沉甸甸的坠在身侧,一团又一团的湿痕花纹似的洇在上头,他看了看外头略带潮气的台阶,当即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叹气道:“你说你一世聪明,这可真是……” 季鸿抬眼扫了他一下,闵雪飞当即住了嘴,摊开手挥了挥:“好罢好罢!不说就不说。” 闵雪飞不想自找挤兑,说清了话就早早上楼去歇着了。人家自有人嘘寒问暖,比不得他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弟弟还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季鸿转身便往后厨去,人还没走到,便远远听见厨房里头轻快的说话声,他低头摸了把袖口,想起在溪边捞虾子的时候那少年的高兴劲儿,是自从一碗面馆出事、二娘去世以后,很久没见过的了。 他拎起衣袖来迎风抖了一抖,甚至觉得这雨淋得也算值,于是也笑了起来,眼睛里透着股钻心的温柔。 厨里是不知谁家的小书童,替主人打茶来的,因为烹煮的茶水屡屡不和主人心意而哭得眼睛红红,余锦年正与他道:“三分茶,七分水。你用这锅里沸了好几遍的死水来煮茶,滋味自然不会有多美。”他在拎回来的篮子里头翻了翻,拿出个竹筒:“这是桃溪山上的溪头泉,清冽甘甜。给你。” 他说得真诚,小书童自然也不觉得余锦年会骗人,很快就得了宝贝似的拿去了那竹筒,三谢两谢地跑走了。 没个片刻,季鸿走进来,余锦年忙着手下的茶汤,一片片黄芪、防风在滚沸的陶罐里翻腾,听见动静后,他还没来得及将几片鲜姜扔进去,以为是那小书童又回来,便头也没抬地笑道:“怎么,又被骂了?” 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揽上他的腰,余锦年惊得胳膊一抖,几片姜就这么滑进了陶罐,迸起几个小小的水花,雾气咕噜噜地翻上来,不知是因为火辣辣冒上来的姜味还是紧紧箍着的双手,害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后背传来淡淡的衣香,混着股未散去的雨露草味,既清且新,好一会儿,余锦年拍了拍缠住在腰间的手指,好笑地低声道:“快松开,茶都洒了。” “什么茶?”季鸿越过他肩头看下去,却毫无松开手的意思。 余锦年嘴上说说便罢,也没怎么用力去掰他手腕,只腾出一只手来,取勺搅了搅那药茶:“防感茶。防风走散风邪,黄芪益气固表,生姜又能驱寒活血,今日淋了雨水,多少防备着些,能抵御风寒,省得接下来赶路时折磨人。” 季鸿看他烹好了药茶,却不情愿松手,余锦年侧过脑袋看他,这人耳缘凉得似在水里浸过,望着炉火的眼细细眯着,睫毛长长的,半睁不垂地微微翕动,颇有些病恹恹的意思,他警醒心思,刚要问,季鸿斜觑了一眼旁边的酒葫芦,伸手去取道:“温壶酒罢,并几个不动火的小菜,我们两个回去……说说话。” 他说话便说话,非得暗中在余锦年腰上揉了一把,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 余锦年困在他的双臂里,耳边是酥酥沉沉的话音,轻微的呼吸声火苗似的迅速擦热了余锦年的耳廓。他轻咳两声掩过自己的失神,佯装生气地从他手里将酒壶抢走,“斥责”道:“昨日才吃了酒,你酒量不好,再喝就又该难受了。再者说,哪有酒和药茶一块吃的,也不怕冲撞了药性。” 不过对于小菜的要求,他却没有拒绝。 自火上撤了药罐,余锦年另抓了些简单一烫便能入口的小菜,用酱和醋拌一拌,装成几个花花绿绿的拼盘,期间季鸿虽不扰他,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直看的余锦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这层皮都被他给烙熟了。世人只道这只“青鸾”是遗世明珠,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谁又能晓得他背着人私底下,却是这样一副黏人相。 每每想及此,余锦年就觉得自己像是个无耻的小贼,私藏着世间一枚绝世珍宝,他心里既有生怕被人看穿的怯意,更有偷偷独享奇珍的甜蜜,让人痴沉其中,难以自拔。 他俩几乎是两人三手地弄出了几盘不太像话的凉菜,两人面上矜持着,手底下小动作不断。阴冷冷的春雨天,热烘烘的厨灶房,他俩倒不负众望的闷出了一身汗意,但这薄汗究竟是被灶火熏出来的还是怎么来的,却不好说了。 余锦年微红着脸,窘迫地道了声“好热”。 季鸿抬抬手,一指按在少年的脊骨上,这一番伤愈,手底下的触感是形容不出的清瘦,颈后那竖排的几颗“算盘珠”愈显突出,他顺着摁了摁,滑下去,指尖的凉意蛇行似的,沁得余锦年一个激灵,险些软了腿,倒进男人怀里。 “瘦了。”季鸿心疼道。 余锦年笑眯眯回他:“把你喂胖了就行。”他说着手下拂过男人的小臂,低头去端菜。 季鸿静静地看着他,视线从少年的唇上掠过,余锦年自己没注意,自然也没有察觉到男人视线胶着,隐隐凝滞在他脸上,万分专注地望着,似乎是要酝酿着亲吻上去。 不过没等他付诸行动,厨房外突然传来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季鸿转瞬恢复了神色,一如既往的深邃冷淡。随后,一抹浅色衣裙拐进来,虚晃晃地让人忍不住想扶她一把。 余锦年方要打招呼,对方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见了他们跟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走,可她一只脚似乎不得劲,这么一个风驰电掣的扭头,好险没被自己衣摆绊着。 余锦年赶忙叫她:“夫人留步!我们这就走了。” 对方闻言停了下来,怯怯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做贼似的四下眺望了一圈,这才贴着门边游进来,她脸色苍白着,只眼睛周围的两团红得似揉了玫红胭脂,活像个没骨没架被人施了法的纸片人儿,阴嗖嗖的。 她飘进来,也不说话,低着头走到离余锦年他们最远的一个灶口,默默蹲下来开始生火。 又一会儿,余锦年忍不住出声道:“含笑……夫人。” 含笑吓得狠狠一个战栗,手里的柴条稀里哗啦往下掉,手指头抖得跟筛糠似的,半天也没能再捡起来。终于好不容易刚捡了起来,就着急忙慌地往灶膛里捅。 余锦年自以为声音并不难听,长得也不算惊悚,怎么至于将人吓成这样,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道:“火不是那样生的,那几根柴泛了潮,不易点。” 她把几根湿木攥得死紧,脊背似拉满的弓般紧绷着,听过余锦年的话后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肯往里挪了几步,捡了几根干燥的柴火回来烧,这回没花太久功夫,火就着了。含笑肩膀微微塌下,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回头瞄了余锦年一眼,这回眼睛里倒多了些感激。 “谢、谢谢……” 余锦年觉得她简直像一只易惊易惹的小动物,像怕生的鸟儿,稍闻点儿风吹草动就要逃跑躲避,总之不像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画舫琴女——没有琴女是这般怯懦的,否则她该如何在那吃人的花门柳户里活下来? 余锦年有些好奇,到更多的是纳闷。 她说罢道谢的话,又闭口不言,自顾自地从米袋里舀出一瓢米粒,淘也不淘就往锅里倒。 余锦年下意识叫了一声:“哎,米……”眼见含笑又一个颤栗,余锦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成了惊弓之鸟的故事里,那张格外烦人的弓,他往门边走了几步,权当接下来的话是个善意的提醒,“米要淘一下,不然吃到嘴里会有砂砾。” 含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在余锦年二人要离开厨房时出声将他叫住,只是说话声也跟女鬼似的,嗡得似蚊子:“哎,怎么……怎么淘?” 怎么淘? 可不就那样淘。 余锦年比划了一下,含笑只睁着双眼睛乱眨动,人家画葫芦还似个瓢,她倒是大有淘米留砂之势,可见平日在家也不是个操持俗物的人。 “我来吧。”余锦年叹气。 含笑远远躲在一边,默默看着余锦年熟练淘米的背影,脸上自惭之情难以掩饰,直到他将米下了锅,含笑突然没头没尾的说道:“这个是不教的。” 花门里,只教琴棋书画,教诗词歌赋,教如何曲意承欢。她不是哪家的小姐,却同样被养出了一双娇贵的手。 余锦年“嗯”地一疑,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等他回过头来一瞧,这位小夫人竟莫名其妙的红了眼眶,他吓了一跳,忙道:“这算是粗活,小夫人矜贵,这些不会也没什么……” 也不知这句话怎么就触动对方伤心欲绝的那根弦了,含笑咬了咬嘴唇,直接落起泪来。 余锦年求助似的看向季鸿,又转念一想,这种安慰人的活儿,更加指望季鸿不得,他愁了愁,只好说些别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个…小夫人。这米下了锅,半个时辰时最是软糯黏烂,若是加些枣子干,则更加香甜。”提到“枣”,她更是凄凄楚楚,呜呜咽咽,仿佛是把一直压抑着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若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在岑妈妈那儿做个下等厨娘……人家只道我是跳脱了那火坑,可谁知我是转眼就进了虎口……这世上哪里有得懊悔药来卖,我倒是恨不得吃上二斤!” “……”余锦年单看着她抹泪,却插不上话。 不过含笑也并没有让余锦年接话的意思,她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在吕言嘉面前不敢哭,此时又没有齐文君安抚开解,这才哭上这么一哭,哭完了就完了,她难道还能指望素不相识的厨哥儿为他做什么不成? 莫说是个不起眼的善心厨哥儿,便是齐文君这般的大户小姐,齐家的亲娘兄弟不也是奈何那人不得,更遑论她只是个被吕言嘉买回来的小妾,说白了,还不如摆在多宝阁上的一尊红珊瑚。 哪怕是吕言嘉对她要杀要剐,还不是只能随了他的性子。 越想越是心酸不止,含笑一时想出了神,心绪径直往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胡同里拐去,直到视线落在那锅还未煮开花的白米上,她才似突然转过了神来,呢喃道:“文君姐姐……” 想起齐文君,她定住了心,抬起袖子擦了擦哭肿的眼睛。 余锦年注意她腕上伤痕很久了,时隔两日,那伤不仅没有消瘀的迹象,反而又新添了几条,眼下没有那性情阴诡的吕公子搅扰,他也终于能旁敲侧击的问一句:“小夫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关?” 含笑闷不作声。 余锦年笑了笑道:“不知小夫人可认得清欢,便是一直与我们在一块儿的那丫头。先前她说与小夫人是旧相识,我还直道她是痴人说梦。不过我听夫人口音,倒颇有几分信安县的味道,想来离的也不算远。” “既出门在外,能遇上一两个同乡已属不易,若是我那小丫头思乡心切,胆大包天的来叨扰小夫人,还万望夫人手下留情,可莫要将她打出来。”余锦年重新端起食盘,“那我们就告辞了。” 出了门,季鸿微微偏首,盯着他看。 余锦年问:“我脸上有花儿怎的?” 季鸿捏了捏他的耳朵,打笑他道:“看看菩萨长什么样子,可也是这般青葱可爱。” 余锦年摇摇头:“你看她哭成那个样子,还怎么忍心说重话。她那伤,瞧着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积下来的……”他说着皱起眉,忽的顿住了,随即也没有再说,只轻轻的叹了声气。 “过会儿叫清欢悄悄过去,送点化瘀的药膏。”他也不是消愁解难的在世贤圣,除此举手之劳之外,真的做不了什么。 人家的家事,说破了天去,也轮不上他置喙。 …… 筑花阁内春虫惊鸣,夜雨声轻,廊下一片青藤盘缚,他们二人转过木梯回到房间。临着窗,夜色深沉,案上杯盏倒覆。二人身影交错,余锦年口中含着季鸿渡过来的一口药茶,滋味半辛半辣,直燃得人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他迷迷瞪瞪的伸手出去,指头蓦然一紧,又疏忽松弛,垮垮地悬在窗沿,指尖泛着湿漉漉的红。 一滴无根水从天而降,落在窗前少年跳动的脉搏上,又瞬间滑去。 人说女有三从四德之礼教,言其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穷其一生,与这无根的雨滴又有何异。 而他自己这滴无根的雨,又究竟要经受多大的天恩浩荡,才能不必经风吹日晒,无需受千难万苦,还被人这般如视珍宝地安放在心尖上,品尝那独一味的甜甘。 季鸿将自己五指牢牢地钻进少年的指缝里,拦着一握细软无力的腰将他抱起,摸了摸他放空的眼睛,轻声问道:“想什么?” 余锦年眨了眨眼,翻起身吻住男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想我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季鸿眼神柔和下来,在眼尾褶出一个浅浅的痕迹:“是吗?”他话音一顿,见余锦年温吞吞要翻下靠塌,猛地将他揪着后领拽了回来,咬住少年下唇轻轻吮着,不客气道,“确实是叫你占了便宜。怎的,占了便宜便想跑?” 余锦年涨红了脸,狡辩道:“没有的事。” 季鸿不言语,直白地盯着他。 余锦年抓着他襟前的衣片,紧紧地攥了下。 窗忽地一关。 烛火燃尽,雨连绵半宿,终于渐熄。 第101章 钳花小包 “喵……” 一只胖乎乎的橘花猫大摇大摆地从窗台上跳下来,小东西瞧着软绵绵,实则霸道得很,四只圆得似球的肉掌横扫过案几,在案上未写完的信笺上大喇喇印出几个脏兮兮的泥爪印儿。它蹲在案上自顾自地洗了洗脸,把疯玩了一夜的刺毛都捋顺了,才迈着小四方步晃悠悠地朝床榻走去。 床帏轻摇,隐约露出一张熟睡中的少年面孔,他睡得香甜,姿势却不老实,一截圆润的肩膀从亵衣中漏出来,一条腿还伸到了被子外面去。 小叮当抬头看看,见另一个不在,于是摇摇屁股往上一蹦,径直一个猛虎扑地式跃到少年的胸口:“喵嗷……” 余锦年被踩得皱了皱眉头,困得迷迷糊糊中还以为是某人来叫他起床,不由翻了个身,将压在身上的玩意儿推了下去,小声哼哼着央求道:“阿鸿,我再睡一会儿,再一小会儿……” 小叮当嗷呜一声又跳上去,使劲地踩了踩,接着低头凑到少年颈边,去嗅他身上的味道。 “唔……好沉!”余锦年抿唇,那唇瓣微微发红,略显得有些肿,他又不自觉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嘴角,闭着眼睛蹭了蹭对方,用一副抱怨的口吻道,“昨夜还没闹够?这才刚睡醒……” “……”小叮当狠狠踩了他一脚,成了精似的翻一个白眼,转身呲溜跳了下去,眼不见心不烦地抖了抖脖子上蓬蓬的颈毛,从朝内的一扇窗缝里挤了出去。它是在一碗面馆时被骄纵坏了,此刻也跟在自家一般趾高气昂地在筑花阁里踱步。 半宿细雨将廊下的藤叶洗得青翠欲滴,阳光正好,肥猫儿在外头浪荡了一夜,调戏了不知多少家的猫中好女,此时也颇有些事后逍遥的滋味,便扬长步伐挑了块阳气正足的台阶,稳稳当当地将屁股一沉,甩甩尾巴,径直窝在那儿睡了。 “嘉郎,姐姐她只是一时错辨毒菇,何至于要将她关上一日一夜?”一袭粉裙追着个男人匆匆走来,满面焦态,“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你们时少年夫妻,合该更亲密些。姐姐她身上有伤,如今又病了,你便是要她潜心反思悔过,那也好歹请个大夫去瞧瞧。嘉郎……” “含笑。”吕言嘉猛地顿足,回头逼视着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 含笑本能地垂下视线,用力咽了声口水,又片刻,她定了定心,轻咬贝齿,抬起头来与吕言嘉对视。 吕言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眉头一展,古怪地笑道:“含笑,你今日的话未免太多了。可是这两日太过劳累?” 正说着,一个布衣小厮弓着背跑进来,到了吕言嘉面前看见一旁双目湿红的含笑,他傻看了一会匆忙回过眼神,这才叫了声“公子”,低声附耳上去,掩嘴说了些什么。含笑仔细听过,也只隐约听见几个“那位”、“事务繁忙”之类的字眼。 吕言嘉听罢脸色一阴,指间咔哒作响,极不耐烦地低声啐道:“那条阴狐狸!我远道而来,他竟放我鸽子!” 骂过那不知什么人,眼见他心情骤然跌到低谷,面色更是差到极点,含笑慢慢垂下视线不敢张口。吕言嘉回头看到自己才纳了没两年的美妾,若梨花带雨、弱柳扶风一般,竟也难得动了一丝丝恻隐之心,没再迁怒于她,压着烦躁转身离去,口中敷衍道:“好了,不要闹了,好生回去歇着。” 含笑尤不死心:“可是……” 吕言嘉猝然回头,喝道:“可是我的话不好使?” 含笑:“……” 吕言嘉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含笑低眉顺眼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妻齐文君的影子,他与齐文君年少结亲,如今也有七八年之久。那女人虽无多少风趣,但从未犯过什么大错,为人体贴贤惠至极,想及此,吕言嘉也不免生出些许懊悔之意,松口道:“待我回来,便顺路请位先生。” 含笑终于露出笑脸。 言嘉这一支往上追溯,乃源于京中吕氏,也算是世族大家,看着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实则尾大不掉,败絮其中,上下几百口人为争那一权半势斗得乌烟瘴气,以至于到了上一代,便渐渐分崩离析,各自分家去了,吕言嘉这一支便回到了南方老家。 然而这前府后院的腌臢事自古以来便不可能停歇,即便是离开京城,也难能有个安生日子,吕言嘉虽出身庶族,却心高气傲,不愿就此埋没在这一干家长里短的琐碎当中消磨一生。 他自有抱负,也有才情,却因这庶族身份被限制在一隅之地,自然无法甘心,于是初成少年时便开始为自己谋划,小小年纪就成了府上的话事人,也如愿以偿地娶到了齐氏嫡女。齐氏是当地名门望族,祖上乃先帝做太子时的太傅,如今虽少有没落,也算是朝中有人,对当时年少气盛却出身不好的吕言嘉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新妻温婉贤淑,持家有度,吕言嘉少不得有所感动,通人事后也与这齐家女儿恩爱了少许年日。可谁知,齐家老家主逝后,齐文君长兄当家,竟是个不争不抢,只求安然度日的懦弱性子,不仅没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反而渐渐与朝中断绝了往来,更是常为大小琐事来求他出谋划策。 纵然他与齐文君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过,但这点小恩小爱却远不致于打消他对仕途的渴望,渐渐地,仕途上的不得志就转化成了对齐文君的不耐,他开始另谋出路,慢慢地向他原本最是看不上的京中本家靠去。他天生聪慧,手段玲珑,很快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大家主的青睐,为他在京外谋得了一个“肥差”。 但这在旁人眼里是天降馅饼的好事,对吕言嘉来说却只是烦上加烦,他志向深远,绝不是为了屈居在这小衙门里做个脑满肠肥的贪吏。可笑的是,吕言嘉无意中打听到,吕氏大家主竟早已暗中投靠了内廷中那位“不可说”的大宦,认那断子绝孙的无根老儿做个义父。 吕言嘉虽也不是什么多清风傲骨的人,却自认还有些文人尊严,一想起那涂脂抹粉的大宦就恨不能呕出来,哪里肯随着大家主认贼作父,于是这好容易从本家破开的隘口,又一路撞上了南墙。 那段时间,他过的颇为浑噩,一腔怨愤无处发泄,这才在某次醉酒后,动手扇了前来劝酒的齐文君几巴掌。他当时醉得不省人事,手下没轻没重,事后才知自己打得有多重,清醒过后忙又一叠声地呵护道歉,乞求齐文君的原谅。 齐文君性情温和,是端正的闺秀做派,向来深知以夫为天的道理,此番挨了打也只当是吕言嘉酒后失态,委屈了一阵又经吕言嘉诚心诚意的一哄,很快就原谅了他——毕竟连院子里的嬷嬷都劝她,“为人妇要忍得,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和顺美满”。 她自认为此后吕言嘉应当将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然而谁知这一掌,倒像是声开运雷,给吕言嘉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这位吕公子日日奔波在外,也不知从何渠道,竟搭上了一位贵人,那贵人位高权重,对他很是赏识,使憋屈了数年之久的吕言嘉如鲤鱼翻身,青云直上,一路从清水衙门的一介文吏拔擢到东互市监,统管东部异族与大夏朝之间的财货交易,便是用一句“鸿运当头”来形容也不为过。 许是权财令人心盲,发迹后的吕言嘉脾性愈加古怪起来,动辄发怒打骂,阴晴不定。他时而有些好心情,便就着监察为借口南下游玩,齐文君才觉能喘上一口气。也正是这个时候,吕言嘉途径信安县,偶遇了画舫上的含笑。 彼时他正是风华正茂,与齐文君也不再如年少时情深意浓,二人之间又一直没有子嗣牵连,更使得这份夫妻感情单薄得如纸一般,此回一见与齐女做派完全不同的歌女含笑,宛如一曲心弦被人撩动,一时半会也没转过魂来。 若说齐文君是一朵矜贵的莲,那含笑则是岸上一簇迎风摇曳的虞美人,他日日年年看惯了清水出芙蓉,再品这婀娜多姿的虞美人,就仿佛是万里清波之上突然冒出的一点艳红,着人情动万分。 这也没什么,自古有大作为者,哪个不是娇妻美妾左右相伴,吕言嘉心气儿虽高,却也难能免俗。 这才轰轰烈烈地惹出了那一出“七弦定情”的风流佳话。 只可惜,日子久了,不管是多娇艳的花儿,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吕言嘉收回视线,回过头来,看到脚边正在台阶上打呼噜的猫,他这厢眉头一皱,那小厮心领神会地立刻上前,一脚踢了过去,痛快骂道:“哪里来的畜生!竟挡我家公子的道儿!” 小叮当睡得好好的,被人一脚踢在肚子上,嗷嗤一声滚下石阶,可它哪里是好惹的善茬,以前没被余锦年的小鱼小虾贿赂之前,也算是只横行信安的霸王猫,这时怎忍得被人这般横踹一脚,当即炸开了毛,尾巴笔直地耸起,朝吕言嘉主仆龇牙咧嘴地嗬气。 “嘿,你这畜生!”小厮上去抓它,被小叮当一个横跳从小厮胯下溜了过去,与小厮纠缠了片刻,便似个榔头朝吕言嘉一头撞去,张嘴一口咬在吕公子的小腿上,八只尖爪也刹那间从软乎乎的肉掌里探出来,倒钩似的刺进男人的裤腿。 吕言嘉那副骄奢冷漠的模样终于被小叮当这一口给咬破了功,他怒从心生,低吼道:“还愣着做什么!” 小叮当却也不是坐地等抓的老实猫,四下几个乱窜就把来抓他的两个小厮耍得团团转,廊下挂了个也不知是哪个客人带来的鸟笼,本盖着黑布,打斗间被小叮当给抓翻了,里头一只八哥被惊醒,叽叽喳喳地“骂”起人来:“混账!混账!不是玩意儿!不是玩意儿!” 吕言嘉气得脸都绿了,一时之间后院闹得鸡犬不宁。 只前头正是吃茶点的时辰,昨日踏雨游春、曲水流觞,众文子又得不少妙句,此时正在大堂中相互攀比吟诵。苏亭也算是个读书人,见此热闹场面忍不住也来上两句,倒也没太丢脸。反而闵懋混迹其中,一副纨绔打扮,半天憋不出一句像样的诗来,别人也只当他是个附庸风雅的贵公子罢了。 这时候已经没人在房间里了,都下去凑热闹,只有个懒鬼还在床上酣睡。 房间门被人悄声推开又阖上,一人单手端着个食盘进来,先是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后走向案几,正要将食盘放下,就看到案上被猫爪踩花了的几张纸,这笺写来本是与京中下部联络之用,如今都印着一朵朵的梅花印。 季鸿无声地摇摇头,可谁叫这猫是仗主人势横行霸道,他只好把几封信叠一叠,垫在食盘底下了。 “锦年,锦年。” 余锦年侧身朝里,手里抱着枕头,腿间夹着被子,睡得没规没矩,被季鸿叫了也只是转了个身,横仰在床上,半张着嘴,白如面团的脸皮上透着一星半点的红。 季鸿坐在床边,见他没有要睁开眼的迹象,也不急着弄醒他,只垂着视线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今日略有回温,少年额上微微冒出一点汗,他伸手轻轻地揩去,又顺着鼻尖,直落到那双红润非常的嘴唇上,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将黏在少年嘴边的一缕头发拿开一旁。 昨夜确实有点过分了——白日在郊外跋涉过后,余锦年本就看起来疲累非常,之后又任劳任怨地陪着阿春和穗穗去逛街,回来后不仅烹了药茶做了小菜,回到房间还被他折腾到三更天。如何不困?睡不醒也是正常的。 季鸿低头看到余锦年摊开在身侧的手掌,本意只是想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却不料对方伸展开的指头似含羞草一般,被他这么一碰,竟自动地收蜷起来,似藤蔓上的小爪足,将他几根手指缠住了。 他愣了愣,抬起眼皮,发现少年并没有醒。 季鸿轻轻一声,似笑似叹,眼睛里却充斥着一些与他冷静自持的面皮截然相反的东西,好像更深邃,也更汹涌,他微俯下身,近得两人之间连呼吸声都容不下,只有湿热的气流若有若无地洒在脸上。季鸿眼中流出些笑意,又一低头,将面前这张嘴封住了。 要怪只能怪他睡得唇开齿张,毫无防备,倒是给了旁人攻入腹地的机会,既然如此,季鸿自然也就没客气,他本来仅想粗浅品尝一下,却到底是没受住这诱惑,长驱直入地吻了下去,撬开牙关,去挑逗勾引蜷缩在深处的小东西。 余锦年终于有所反应,他好端端一个岁月静好的梦,突然之间就乌云压顶,热浪袭城,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憋了有片刻,他倏忽惊醒,就被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吓了一跳,大惊之下咬住了在嘴里肆虐的异物。 季鸿微微吃痛,似乎尝出了一点腥咸,他伸手抄过少年的后颈,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托起,又食髓知味地纠缠了一会,尔后才退开一丝半寸的距离,俯在余锦年身上注视他。 余锦年从被他惊醒,猝不及防地承受了这段缠绵,再到卸下防备任他轻薄,眼下反倒更不清明了,脸上泛起些薄红,昏头昏脑地盯着季鸿。 “醒了没有?”季鸿瞧他傻愣着,便轻笑着揩去了他嘴角边的一丝银亮,又低头蹭了蹭彼此的鼻尖,“睡太多,晚上要睡不着。” 余锦年突然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眨了眨眼,望着季鸿下床而去的背影,自己也跟条尾巴似的,慢吞吞下了床,趿着双鞋跟上去。 他接过湿好的手巾,将睡得糊涂的脸抹干净,心里才隐约想到个“饿”字,一抬头,面前就推来一碗清香四溢的米粥,三两块糕点,并一碟爽口的小菜,和一枚煮好的鸡蛋。 糕是钳花小包,发得白胖的面皮,裹上香糯软烂的甜豆沙,包拢后要用钳子钳出一圈的小褶,头顶上花芯处点缀一颗枸杞,再上屉去蒸。 出笼的钳花小包甜甜软软,精致玲珑,好像一用力就要捏碎了一般。 这钳花小包许在内容上没什么新奇,但仅这模样就足够令人惊艳的了,他糊里糊涂地坐下来吃,糊里糊涂地捧起个小包发起呆来。余锦年一转头,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发红,似乎被什么给烫了一下。 “石星自姜小少爷那儿学来的,我不能尽会,只帮着打了个下手。”季鸿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便略过此事不提,替他剥起鸡蛋,“再歇一日,明天就该继续赶路了。” “嗯。”余锦年张张嘴,一小块雪白的蛋就顺势被填进了嘴巴里,那根假正经的手指临走前还刻意地在他下唇痴黏了片刻,见季鸿还要来这把戏,他瞬间紧紧闭上了嘴巴,含着那块只觉烫人的蛋白囫囵不清地反抗,“我有手有脚,我自己来……” 季鸿压下眼底的溺意,不舍地放下了鸡蛋,却也不走,监察官似的坐在一旁,监督他吃饭。 “昨日……累吗?” 一口蛋黄进了嘴,余锦年差点被噎死,他面红耳赤地避开季鸿探究的视线,委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知道季鸿是真的不会察言观色,还是故意要为难他,竟仍一脸清白地深入探讨起这个问题:“你大病初愈,本不该这样折腾你。下次……我慢一点,你也能好受些。”他说着眼尾轻轻一垂,有些委屈的意味,“若实在不愿,便直说就是,我……” 余锦年慌不择言,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钳花小包塞进季鸿的嘴里:“我愿意我愿意,你不要再说了!” 季鸿拿下被用来堵嘴的糕点,悄悄扬起嘴角。 这顿早饭吃得余锦年腹中滚烫,好像是经由季鸿这几句话,又勾起了昨夜荒唐时残留在腹中的暧昧味道来,活像是千万条蝌蚪在肚子里乱撞。一顿饭过后连那糕点和小菜究竟是什么味道都回味不起来,只记得米粥像某人的视线一样黏,记得季鸿指腹上淡淡的咸味,和季鸿那句“我慢一点”。 他舔了舔嘴角,想起自己以前还嘲笑某人是不是不能人事……唉,简直是报应不爽。 吃过早饭也不知该干什么,虽说被季鸿“挤兑”得脸皮有些挂不住,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和他亲近,便趴在书案旁边,看季鸿写信。季鸿也不刻意遮掩书信的内容,只是余锦年也懒得去瞧,比起看那些勾勾画画,他宁愿欣赏自家世子本身。 季鸿今日着乌青软缎,象牙色绸裤,头戴一顶紫金小冠,仍横插着余锦年亲手送他的玉簪,一改往日清隽雅致的风格,无端显出二分威严、七分贵气。他挽袖提笔,错纸间偏首看向余锦年,眉眼一低,那藏在华服金冠里的一分温柔才流露出来,这一眼,似冰河开了冻,冬雪化了春,将本就爬不上岸的余锦年硬拖回了旋涡中央。 一分情切融成了十分眷恋。 直到时近晌午,余锦年才突然清醒,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季鸿看他换了衣裳,套上鞋袜,似刚从祸国妖妃的绣榻上惊醒的昏君一般,连连叹了三四声,才夸张地跑过来捏了捏自己的脸:“美色误国,真是美色误国啊!” “……”季鸿一张脸被他捏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有事?” 余锦年边整理衣带边道:“今日该给穗穗抓药,再磨些药粉,好带在路上吃……差点就忘了。”他正说着“去去就回”,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砰砰砰”地砸响。 “小公子,小公子。”段明隔门喊道,“小公子可醒了?” 季鸿替他问:“何事慌里慌张。” 段明急匆匆回答:“小公子的……猫,被人捉了。就在后院,要被打死。” 余锦年正满屋子去找他的刀,这会儿听见段明说小叮当要被人打死,当即腾得站起:“什么?!”于是刀也迭不及找了,匆忙系上衣带朝后院奔去。 段明跟在后头,一连串的“小公子”也叫不住他。 进了后院,果见两个小厮用条细绳套着小叮当,正嘻嘻哈哈地甩着玩,那猫儿一有回头反扑的趋势,就用竹竿在背上猛地一抽,听着猫儿的嚎叫更是笑得开心。玩够了,就提着绳子拽起来,要往一盆刚煮沸的热水里扔。 “住手!”余锦年一个箭步冲下去,顾不得那是盆沸水,在小叮当的尾巴将将没入水盆的刹那,一脚飞起踢翻了那水盆,又当对方发愣的当口,劈手将猫儿抢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小叮当被吓坏了,窝在余锦年臂弯里不住发抖。 热水四溅,烫了那两个小厮,也烫到了余锦年自己,从盆中倾洒出来的热水泼到了脚背,他本来就穿得薄,即便后来有了季鸿这么大一座靠山,也仍旧质朴得很,穿着当年二娘给他纳的素布鞋,这会儿薄薄布鞋湿透,温度一下子就窜了进去,烫得他一缩脚。 两小厮捂着被烫伤的手背脸颊,叱骂道:“哪里来的搅事家伙,还不把那畜生交出来!”说着就上手去抢。 猫又不是人,原也道不出人语来,可小叮当此时扒在余锦年肩上,呜呜咽咽地像是小儿啼哭。这猫本是野猫,余锦年起初也只拿它做个解闷的小东西,但它在一碗面馆这么久,打打闹闹的已如一家人一般亲密。 余锦年早被人说过“亲缘寡淡”,这批语听着寒心,他不服、不认,尤其是经了二娘这一遭,更是对某些事愈发的固执,一碗面馆里有一个算一个,他都想护着,哪怕是一只不通人言的猫。 如今不知哪里来的玩意儿,也敢动他的猫。余锦年错了错后槽牙,一手护着猫脊背,径直赏了那两个小厮一人一脚。 倒也不是他如何力大无穷,而是对方压根没想到这少年郎看着清清瘦瘦,竟然敢真踢,都愣了神,是生生挨了这一脚,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坐在那洒出来的一地水汪里。 其中一个“哎哟”叫唤两声,狐假虎威道:“这畜生咬伤我家主人,合该打死!” 余锦年退后两步,认真查看过小叮当,发现后颈皮上有一块竟被拔秃了好几块毛,露出了里面粉嫩嫩的一片皮肤,有些还渗出了丝丝血点,顿时气急哼道:“畜生也通灵性,若非是你们伤它在先,它又怎会去咬你们?我没有清算你们伤我猫的罪过便罢了,你们竟还大放厥词,反咬一口!” 这话也没怎么说错,确实是他先踢了那猫一脚,那小厮脸上露出点心虚,可又仗着自家主人撑腰,重新挺起腰板,这回竟也不辨是非对错了,径直啐道:“不过一只畜生罢了,我家主人想打杀便打杀,用得着你来多嘴!” 他爬起来后又仔细瞧了瞧余锦年,想起似乎曾经在后厨见过这小子,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不过是谁家的私厨,那更是不必怕他了,遂眼角一斜,连带着余锦年一起讥讽道:“我瞧你这小子细皮嫩肉,养什么不好,却爱养这阴物。不过是个下等厨子,不知好歹,也敢搅我家主子的事!”他出手去拉扯余锦年,疾言厉色道,“速将这阴邪玩意儿交出来,否则连你一块打杀了!” 小厮这手才碰到余锦年的衣袖,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条鞭子,“噼啦”一声抽在他的手臂上,隔着衣服竟将他自手背到小臂一段抽出了一条血痕,他疼得大叫一声,再回头去看,那物哪是条鞭子,正是方才他们用来栓猫戏耍时的绳子。 正要破口大骂,持“鞭”的人走来,后头紧跟着一个白玉似的人物,玄青的衣裳挂他身上,反衬得那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且目中寒气四盛,活像是地底下借道而来的阴差。只见他走下台阶,轻轻扶了那少年一把,将其侧挡在自己身后。 见这架势,另一个小厮虽有些心虚,但仍心存侥幸:“你们又是什么……” 话没说完,又一鞭子打在那人腰上,一刃凌风将他用碎麻布拼接起来的腰带给抽断了,裤管松松垮垮地掉下去,他只得涨红了脸弯腰去捡。一段普通的麻绳,在段明手里千变万化,竟比刀还利,他嫌弃地将那破绳扔在地上,转过头对那小厮冷笑道:“不过是个凶奴罢了,我家主人也想打杀便打杀,用得着你来多嘴?” 这话是方才从他们口中放出来的,眼下被段明拿来一用,反将他们堵得哑口无言。 段明活动着手腕,问季鸿“如何”,季鸿低头看了眼余锦年的脚,又见他怀里凄凄切切、不敢动弹的猫,冷声道:“猫如何,他们便如何。” 他们刚要离开,好巧不巧迎上了才包扎过伤口回来的吕言嘉,他满脸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鸷之气,待瞥见被段明拴上绳子耍得鬼哭狼嚎的两个小厮,深觉自己又被人打了脸,颜面上难看至极。看了眼从没见过的季鸿,又瞧了瞧被他挡在身后的少年,兀自装模作样地弯起了嘴角,咬牙切齿道:“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可知便是打一条狗,也得看看主人?” 季鸿比吕言嘉略高一些,此时也并不低头,更不似他那般放狠话,只垂了垂眼,波澜不惊地道:“狗肖主人。滚开。” 一句本该颇有气势的“滚开”,甚至被他说得有气无力,俨然是多与他言半个字,都是污了自己的舌头。 吕言嘉:“……” 余锦年方才还在气头上,可见了吕言嘉那青了又红、白了又紫的脸蛋,又忍不住想笑。他差点就被季大世子的似水温柔给迷惑了,忘了季鸿原来性子有多冷,小时对付闵懋有多绝情,噎人有多不偿命。这人清高起来目下无半粒微尘,孤傲得能要了人老命。这才区区一个吕言嘉,便是外头人一口一个捧着的“大人”,在他眼里,也都能贬成个“小人”。 这一下气得吕言嘉伤口再疼起来,好似被猫又钻了一口,待要发作,忽地从楼上蹬蹬跑下个侍女,惊慌失措地来到吕言嘉面前,语无伦次地道:“夫人、夫人她——” 吕言嘉皱眉:“夫人又怎么了?” 那侍女咽了声唾沫,战战兢兢报道:“夫人晕过去了!” “怎么回事,”吕言嘉微显不耐,“方才还好端端的,现在又想耍什么把戏!” 没多大会儿,见先前派去的侍女迟迟不归,含笑也按捺不住跑了下来,也顾不得还有余锦年等外人在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嘉郎,姐姐她确实病重,今早便身子不适,这时晕过去,连气息也不可闻了……你便发发善,念在与文君姐姐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去看看她罢!” 吕言嘉或许算不得一个好相公,但却是个十分在意自己名声的人,此番出门,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明面上还是打着携妻妾游春的名义来,即便是个恩爱和睦的样子,多少都得做出来给世人看。眼下听到含笑说齐文君是确实病晕过去了,为了自己在官场上的美名,此时也只得压下心中怒火,瞬间换上一张新面孔,在和颜悦色和焦急万状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躬身将含笑扶起:“这便去请大夫。”说着回头去问侍者,“方才为我包扎的大夫呢?” 那侍者一迟疑,只好小声道:“早已走了……” 吕言嘉喝道:“还不快去再请!” “这……”侍者面露难状,低着头抬着眼,鬼头鬼脑地疯狂暗示。 方才自家公子被猫咬得鲜血淋漓,特急急请了位老先生来瞧伤,可人家也不过是说了些寻常话,便是什么“野猫没规矩”、“性冷养不熟”、“白眼狼”之类,也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了吕言嘉,他竟骤然发怒,一脚踢在那老先生心口上。 幸而老先生素来身体强健,才没被这一脚踢到黄泉那头去,再待返过神回过气来,自然也怒不可遏,当即甩手不干,道自己技短术薄,叫他们另请高明。 可问题就在,桃溪镇不过巴掌大,拢共才不过百户人家,还多是外乡来开店子的生意人,镇子上只有一家药坊,还是家百年传承的老店,店里自坐堂老医到跑腿药僮,都连着同一条血脉,数来数去能不能出了五服都说不好。 他们今次得罪了其中一个,就相当于是得罪了人家一大家。 再去请,人家不闭门不见就已是赏了大面,又如何能请得来? 吕言嘉似乎也想起这茬,当即露出了一个头疼的表情。 含笑见他突然顿住,便知其中有事,可具体如何她又不得而知,只是齐文君的病却不能够再拖了,自前阵子因琐事被吕言嘉殴打过后,齐文君的身子一直不利落,先后请了大夫,也只说她是气血瘀滞,又碍于吕言嘉的淫威,不敢多留,开了些化瘀药便含糊不清地离开了。 这回出来,也是在吕言嘉的强硬要求下,拖着病体来的,前日因为毒菇的事又被吕言嘉号一通教训,本就不利索的身子一下就垮了,两日来茶饭不思,日日只呼疼痛难挨,眼见就瘦脱了形。 含笑虽然是出身欢场,但性子也比其他歌女软弱,自被纳入吕府,更是没了其他可以说话的人,只把齐文君做个体贴亲人。此时姐姐病重,吕言嘉又是这样一副半温不火的态度,她如何还能继续软弱下去? 吕言嘉忽觉手里一双嫩手突然抽走,就见含笑一个转身朝那抱猫少年跑去,喊道:“小公子留步!” 余锦年顿足,略带疑惑地回头看她。 含笑也来不及寒暄,单刀直入道:“当日在桃溪山上,含笑听闻公子自称是位大夫,懂些医术。如今我家姐姐病入膏肓,亟待救治,可否求小公子施手,替我姐姐诊治一二。” 吕言嘉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去求那少年:“含笑!” 含笑兀自忽视了怒火中烧的吕公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姐姐对含笑来说,比亲人更甚,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怕是也活不下去的。这番话倒不是想要要挟公子,但公子心善,对只猫都能这般爱护,想来也能够体会含笑的心情。” 余锦年低头轻轻抚弄着猫背,没有言语,显然是对吕言嘉余怒未消。 含笑见状,又要给余锦年跪下。 季鸿在他背后微微一揽,没等含笑双膝着地,就把少年带偏离半步,两人都似没听见含笑的请求般,冷漠得不似寻常。余锦年自房间里跑出来时,头发还未来得及束,松散地垂到腰际,肩头还抱着猫,与一身玄青的季鸿站在一处,莫名有些冶丽,他半侧着身,那张清秀的脸庞上凭空染出几分冷清。 就连说出的话,都冷得不近人情:“她死了不是更好?她不死,你永远是妾,她死了,你就有机会升做正妻。此等翻身的好机会……傻丫头,你怎么还能求我去救她呢?我瞧着你家主人也无心救那夫人,我倒是劝你,不如等她撒手一去,日后——” 含笑惊恐万状,显然是从没想过这种事。 倒是吕言嘉怒厄不止地打断了他,竟骂他“妖言惑众”:“我与文君恩爱不疑,何来不救之说!” 余锦年笑问:“我如何妖言惑众了,还是你心里有鬼,生怕人家说你‘宠妾灭妻’?”见吕公子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又继续道,“倘若不是宠妾灭妻……吕大人,那既然是您的正夫人,又照您自己的说法,‘恩爱两不疑’,为何来求情的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妾,而并非吕大人您自己呢?” “……”吕言嘉一个恍惚,这才惊醒原是掉进了这少年给他下的套里去。 可他都一脚踩进了这套,再想拔,却已泥泽深陷,拔不出了。他顿时气恨得牙痒,几乎要用视线将那少年给剜成一条一条的,做了下酒的荤菜。可他又能如何,只能怪自己一时冲动,惹恼了那药坊的老头儿,否则怎能沦到被这细皮白脸的少年郎来羞辱! 他心有不甘,当即吩咐了侍者,去大堂询问有没有懂医术的先生,他愿重金相聘。 过了片刻,那侍者挂着满脸冷汗回来,在吕言嘉耳旁嘀咕了几句。 肩头的小叮当喵喵叫了两声,撒娇似的在他颈侧磨蹭,余锦年柔眉顺眼地笑了笑,哄它:“别急,别怕,这就回去好好看看你。” 待要走,便听背后似错了牙、碎了骨,屈辱万状的一声:“公子留步。吕某……吕某诚恳请求公子,求公子替内人诊治病情!” 余锦年背对吕某人,勾着嘴角,对着小叮当道:“小叮当你看,有的人呀,他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说,我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 畜生哪会说人话!吕言嘉半弓着身,拱着手,只当这是余锦年刻意在折辱他。 小叮当伸出冰凉小舌,在少年耳缘舔了舔,“喵呜”一声。 季鸿也煞是无奈,只能垂着眼看他胡闹。 余锦年笑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听你的,且去瞧瞧罢。” 第102章 寿胎丸 既答应了去瞧,余锦年自然全心全意,倒不像是某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他是假意托词,实际上是为了找机会替那畜生报仇,故而一路上眼睛瞪得似双铜铃,跟要把他吞吃了似的。 余锦年也未将他挂在心上,进了房间后,先是闻到了一阵菜香,之后便看到了桌上的几碟佳肴,不过瞧这情形,几枚花卷儿安安静静地躺在盘子里,杯碗整洁,想来并没有得幸被主人吃上几口。 引路的侍女挑开一袭纱帘,后头便是齐文君休憩的卧榻了。 屋里多日未见阳光,微微发闷,让人十分不舒服。 绣褥上躺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夫人,眉头紧锁,双眸阖闭,看着是虚弱无比。余锦年想起前两日在后院碰上齐文君,彼时她虽看着瘦弱些,却远不致于如此。含笑快步走到榻前,轻轻握着齐文君的手,小心掖了下被角,唤了声“姐姐”:“大夫来瞧病了。” 齐文君似乎有所感应,睫毛稍稍扇动,但许是实在没有力气,那双乌睫似垂死的蝴蝶般挣动片刻,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含笑,随即便卧伏在苍白的眼睑上,消寂无声了。 含笑忙给余锦年让出个地方:“余小公子,您快来瞧瞧。”余锦年环视四周,见伺候齐文君的两个侍女都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模样,其中一个脸色蜡黄,另一个则头发枯糙,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大官人家里伺候的仆婢,又或者是因为她们原本在府上就不受宠的缘故。转眼再看床上之人,也是两颊清瘦,他皱眉问道:“夫人这几日都用过什么膳食?” 含笑摇摇头,叹息道:“能用些什么,舒坦的时候也就吃一两夹的菜,精神不好时能咽下两口清粥都谢天谢地。我总劝她不必忧愁,可是姐姐生性爱多思多想,总是有这般那般放不下的事,又如何能吃得下东西。” 旁的一个侍女应和道:“今日早起时,夫人也只说心口发慌,身子无力,闷得很。所以至方才,只用了一小碗稀汤。这两日伤——”话至一半,戛然而止,她偷偷向齐文君看去,摇了摇头,“……没什么,是婢子说错了话。” 但她即便不说,有心的人也能听懂几分。 季鸿顺手拿来张矮凳,摆在床边,余锦年朝他笑了笑便坐下,嘱含笑拿出齐文君一只手臂来好把脉。 吕言嘉自打进来,便心有不服,眼下当真见到齐文君气息微弱地昏睡在病榻上,这才意识到她病情的严重,纵使心里有些别扭,却到底也是害怕齐文君有个三长两短,更害怕这病是因他而起,遂不敢再阻拦余锦年去瞧病。 撩开了齐文君的衣袖,余锦年不由屏住了一口气,这手腕上的一块块淤青,哪里像是位贵夫人该受的伤,最惊骇的是,竟还能看到两条索痕。他心中忍不住将那吕王八蛋痛骂一顿,可又不得不先沉下心来,微闭上眼,静静地感受指下跃过的搏动。 其实自方才见到齐文君这模样,他脑子里就瞬间活起来,很快就就生出了数个猜测,眼下只需要将这几个推断一一证实或者排除即可。手指在寸关尺三位上轮流变化着轻重,对应着早已烂记在心的脉诀,仿佛一张高速飞转的八卦图,渐渐扣合上相应的方位。 可又一瞬,余锦年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睁开眼问含笑和诸位伺候侍女:“方才夫人是怎么晕倒的,你们可见着了?” 侍女赶紧连珠炮似的回答:“正是小夫人劝着夫人多吃两口时,夫人突觉头昏脑涨,想要起身斟茶来喝,这一起一站的,也不知怎的了,就突然栽了过去……可是吓死了我们几个!” 含笑也跟着点头:“是这样没错。” “之前,或者说前些日子,夫人可有什么异样?”余锦年又摸了另一边的脉,“可经常抱怨头昏、胸闷、乏力,或者常常记不清东西……之类的话?又或者,头痛欲呕?” 被他这么一点,含笑恍悟似的道:“呕倒没有,就是姐姐头前儿还常说,最近不知怎了总是晃神,记不得将书放在了哪儿,有时多走几步便道困倦疲乏,原是这病早就埋了根!” 余锦年起身,低声道了“失礼”,便两指一捏,掀张纸似的掀开了齐文君的眼皮,吓得含笑一个惊呼,紧接着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便轻轻捏了下齐文君的下颌,令她张开嘴来,飞快而仓促地看了眼舌象。 只见齐文君两侧眼睑发白,舌质浅淡,指甲也无甚血色,再对应含笑及侍女所说的头昏、乏力等症,当能轻而易举地断出,是有些血虚的原因在里头。不过今次昏倒,除了血虚作怪,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齐文君近日不思饮食、体弱无力,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方面,而她突然站起,致使一时气血供应不足,才是诱因。 两相结合,这才导致她的突然晕厥。 然而这却不是重点,若是单纯气血两虚,待她自然苏醒后,在日常饮食中稍加注意些,或添几副双补剂,慢慢补益便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当下更重要的是…… 余锦年凝起眉头,低头仔细思索了一番,待再抬起头来,便显得有些犹犹豫豫,他回头瞧了眼吕言嘉,见那王八蛋仍跟盯贼似的盯着他。他暗中腹诽道“我还能将你夫人变没了不成”,嘴上却轻咳两声,勾勾手指叫来一个侍女,两人对着头退到一边说起悄悄话。 吕言嘉往前一步,被季鸿拦住:“稍安勿躁。” “……” 余锦年与那侍女也没聊什么,不过是问了问病者的一些特殊情况,只是这些话不方便当着那两个大男人讲罢了——当然,沉迷诊断病情的余小公子自然忽视了自己也是个“大男人”这桩无可争议的事实。 所以那侍女听罢余锦年的问题,耳畔瞬间飞了一层粉红。 但看着余锦年态度谦和,并无刻意轻薄调戏之象,于是压着羞臊,低声又低声地一一回答道:“那、那种事,我们做婢子的也不能尽知……不过这几月,我们夫人身子一直不适,又因为……”她回头悄悄瞄了眼含笑,蚊子似的说,“因为小夫人更得宠些,所以我家公子已经好几月没来夫人房里了。” 她叹气一声:“偶尔来时,也是因为夫人哪里惹了公子不痛快……总之,不是为那事来的。” 余锦年点点头,心里又转了一回。 听这侍女又压着嗓音道:“至于月信,倒是会有,却不准。而且我家夫人少时从未有肚痛的毛病,这阵子也不知吃坏了什么,又或者是受了寒,总说这腹中隐隐发痛。头个把月也请过大夫,说是有瘀,便开了些活血的药吃着,可也不见转好。倒是一吃那药,迟迟不下的月信就能下来一点点……后来,因这腹痛总也没起色,也就不管它了。” 余锦年听得心下一寒,匆忙问道:“她曾吃过多少……多少活血药?” 侍女瞧他眉宇间拧作一团麻花,便以为事态严重,赶紧如实相告:“倒也不多,活血的药毕竟伤身子,夫人又不喜那苦味,每次闻了药味就要呕,所以也未曾吃下太多。小先生,可是这药吃得不对?” “不好说。这位姐姐,你莫要隐瞒,与我仔细说说夫人月信的情况,是多是少、是红是黯,什么日子来的,什么日子去的,都讲清楚。” 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侍女也不敢遮掩,将这些情况都跟他实话实说了。余锦年听到侍女说到这几月吕夫人的月信不同平常,屡次只有艰难的一星半点,不禁沉思良久,将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猜测又深想一层,过了会重又折回床边,客客气气道:“容我再试一下夫人的脉象。” 侍女哪敢不从,赶紧将自家夫人的手腕自被中拿出来,忐忑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小大夫。 把脉后,余锦年慢慢退到季鸿身边,皱起的眉峰始终没有舒展开来,那吕公子耐不住性子,略显急躁地问道:“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可是文君的病有何不妥?” 平日里未见对自己妻子如何关怀,现下见人病倒才知发急,未免太晚了点罢! 余锦年撒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确有不妥。尊夫人的脉细中有滑,如盘滚珠,只是太弱了些,显然是身体过于亏虚了。先前又有那活血药作恶,如今还能好端端的没出什么大碍,已是谢天谢地的奇迹!” 季鸿久病成医,也读过几本医经,听到少年这种说法,隐约就揣测到了其中含义,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不过吕言嘉自恃高洁,圣贤书以外均不屑涉猎,故而对医理是一窍不通,此时见他二人均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气闷道:“到底是何病?” “请小先生直言,姐姐究竟患的是何病?”含笑也担忧地望着余锦年。 余锦年叹了口气:“细中走滑,若方才两位侍女姐姐所言非虚,此脉象所示……恐是孕脉。” “什么……”房间中忽地响起另一道讶异的声音来。 众人聚神看去,却原来是昏睡中的齐文君不知何时自己醒来了,正强撑着一只手臂要坐起,她本就虚得厉害,这会儿一动弹,刚有了一点血色的脸又瞬间褪得苍白如纸。含笑忙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目不转睛地望着余锦年的方向:“小公子再说一次,这脉是何脉?” 余锦年以为她是睡梦初醒,没有听清,便又重复一遍道:“确是孕脉无疑,恭喜夫人——” “——不可能!”齐文君骤然一斥,惊得余锦年下意识闭上了嘴,倒退一步,只见她一个劲地摇头,嘀咕道,“不可能,一定是你诊错了!” 她抬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余锦年:“我才来了月信,怎么可能有孕?” 余锦年纳闷片刻,心想别家夫人听到自己有了身孕,怕是欢天喜地还来不及,怎的这位吕夫人竟是这般的惊恐错愕,他道:“以我所看,那并非是月信,而是胞漏之病。有些孕妇在刚怀上胎时,偶尔会有漏红,这是正常的,若是漏红次数不多,便不必恐慌,待月数大了,胎儿着稳后,自然会好。” 含笑刚松了口气,他又说,“只是夫人本就体弱,之前又吃过少量的活血药。这病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且以后需得好生调养,否则恐有小产之虞。” 齐文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用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只是嘴里仍旧念叨着“怎么可能”。 含笑疑惑:“不瞒小先生说,之前我们也请过大夫来诊脉,其中不乏是当地名医,却都没诊出姐姐有喜,怎么突然的就……” 余锦年微微抿唇笑道:“并非是先前的大夫们医术不精,也不是在下医术有多奇,而是这胎儿自有变化,若想要诊出,少说也得待胎儿落成两月左右,且须得悉知前史,四诊合参方可。我刚才也是问了许多问题做参考才能有此推断,因此,前人没能早瞧出来也是无可厚非,余某不过是赶上这好时候了。” 在旁边愣了好一会儿的吕大官人终于醒过神来,脸上渐渐从质疑转为巨大的惊喜,他手足错乱地在原地转了转,才想起要往床榻的方向去,直走到齐文君面前,牢牢攥住她的手,乐道:“听见没有,你有喜了!” 齐文君闭着眼,将手从对方掌心中抽出,无力地向后一靠,冷笑道:“早晚也是要没的。” 吕言嘉猛地一瞪眼,满是一副要发威的样子:“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了又怎样?”齐文君抬起下巴,毫不示怯地与他对视。 “你……”吕言嘉念在她孕有吕家血脉,好容易忍了下来,松松紧紧几口气,终是抿出一个笑容,信誓旦旦地指天道,“文君你放心,这一个,一定能好好地生下来。” 齐文君冷“呵”一声,并不理睬。 吕言嘉起身,立刻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做些可口的饭菜来,直道“夫人爱吃什么就做什么”,与先前对齐文君不冷不热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是一个连手脚都还没长全的肉胎罢了,竟能让一个男人这般变化。 余锦年心里发笑,插话道:“此时无论是医药还是饮食,皆不可大意。尤其腹痛,乃是初孕的大忌。夫人本就是气血两虚的底子,如今腹中胎儿正是摄取母体气血而生长的时候,否则夫人也不会如此羸弱。眼下胎儿尚小,若是无法供其足够气血,还有滑失的可能,须得着人仔细照看,万不可再出差错。” 齐文君侧躺在床褥里,背对着众人,小声道:“不过又是个白来一遭的孽障罢了。” 吕言嘉:“齐文君!” 含笑见状不好,忙闻言软语地将两人哄开,这个给盖上薄被嘱咐好好休息,那个则废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肯离开房间,又甩下恶狠狠一句“你就好好养胎罢”才走。待两个都消停了,含笑才满怀歉意地将余锦年二人引到外间,替他斟上茶水,道:“小先生莫要见怪,姐姐这般嘴硬,原是有苦衷的。” “哦?”余锦年应和两声,同时吩咐侍女取来纸笔。 含笑正要替他磨墨,却不料还没碰到砚台,就有另一只白玉似的手伸了上去,拿起那墨块沾了水,细致地砚开,还替那少年大夫将笔锋运好才递给他。 “小心袖子。”那人声音似浓墨一般,渐渐晕开。 她恍惚回过神,道:“并不是文君姐姐不喜这孩子,只是……这其实不是文君姐姐的第一胎了,头两年也怀过两次,可都……”她叹了口气,难过地摇摇头,“都留不住。有一次那孩子都已经足月大,眼看着要活蹦乱跳地诞下,竟、竟被他没来由的一脚,给活生生踹下来了。” 此处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含笑气愤处指甲深深地挠进了桌沿,在那老木头的桌子上抓出几个白色的月牙印儿:“那可怜的孩子,尚未出娘胎就被他爹踢断了一条腿,刚落地才一个时辰,连眼都没睁开,就那样死了。” 本来想听故事,却没想到这故事竟如此惊悚荒谬,余锦年一时听呆了,笔尖的墨滴下来染了满手也没注意,恍尔低头时发现,赶忙拽纸过来胡乱擦拭,反而越擦越黑。季鸿将他手拽过来,用一张生纸将手心的墨吸干了,才抽出随身的素帕,沾了点茶水,一点点地帮他抹干净。 余锦年忍不住想要骂人,就听门外一只八哥一叠声地叫唤道:“混账!混账!不是玩意儿!不是玩意儿!” 真是应景。 含笑也难看地笑了笑:“小公子,吓着您了吧?您就当是含笑在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 余锦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感慨:“真没想到啊……” 含笑自言自语道:“说的也是,谁又能想到呢?” 季鸿将他手心擦干净,重新在桌上铺了纸,余锦年闷着头,打头在纸上落了个“人参”,同时心里嘀咕道:听了这般骇人惊闻的事,叫他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无论走到哪儿,都难免要碰上那么一两个,且一个比一个令人目瞪口呆。可真能败类到这种地步的,他也确实是头一回瞧见,这位人前衣冠楚楚、满口仁义的吕大官人,对自己的妻儿竟这般狠辣无情,哪里还有人样子,俨然是只披着人皮的恶鬼了。 可悲哀的是,这人世间,又多得是这样的人皮恶鬼,他们肆无忌惮行走在人间,其他人却只能期盼倒霉的那个不要是自己。显然,含笑和齐文君并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她们为人妻、为人妾,既无法逃离,更无处声张,日子过得如日渐腥臭的死水一般。 可即便如此,余锦年也无力改变什么,他只得唏嘘一阵,陆续挥笔写下熟地、杜仲等药,为齐文君开一张守胎护元的方子。因为想到含笑说,之前齐文君也因为各种原因流掉了几个胎儿,便又在安胎的基础上,令作了一张寿胎丸的方子,以作固摄之效,亦能防止再次流产。 “这张是胎元饮,能够补气养血。每日按照方子抓了来煎,早晚各一次。”余锦年道,“这一张则是为了加强固胎补肾的功用,抓药时托他们给做成药丸。想来过不了几日,你们也该返程,到时路途劳顿,煎煮之事多有不便,就先用此药丸。” 含笑一一接过,施礼道:“多谢。” 余锦年还有些话想说,可看了含笑疲累无神、小心翼翼的眼睛,又觉得说不说都是没什么区别的,对于大夏朝来说,她们只是两个可怜人,而对于她们自己来说,离开吕府之外,也未必就能天真烂漫,得偿所愿。 有些人天生活在蜜罐子里,而有些注定没有做梦的权利,很不幸的,齐文君姐妹就属于后者。 他将笔放下,低声道:“我虽只是个看病的匠人,能做的不多,但若是你们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们一帮。只是以后还需得你们自己仔细想想,这日子究竟要怎么过。” 含笑将方子收进袖袋,苦笑一番:“还能怎么过。世人皆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 她忽地一顿,神游天外了似的念道:“夫死从子。” 余锦年皱眉,还未张口,就见含笑豁然开朗一般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即逝,好像只是一抹朦胧难捉的虹光,刹那的绽放后,瞬间就压抑在对齐文君的担忧里。 没个片刻,几名小厮蜂拥而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原是按照吕言嘉的吩咐来呈饭菜的。余锦年秉着负责到底的态度,将各色菜肴都过了目,确见并没有什么对孕妇有害的东西,这才叫他们送进去。 那常年跟在吕言嘉身边的贴身小厮忽地停下脚步,将他们打量一遍,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说:“二位,这是我们夫人的卧房,二位久留于此……不太合规矩罢?我们两位夫人虽已出嫁,却也是有名节的。” 余锦年甩他一个“放屁”的眼神,心道刚才火急火燎叫他来看病的时候,怎么不提合不合规矩?这会儿病看完了,就开始掰扯那俗文冗节,岂不是纯心来膈应他的? 只不过他最不爱与人争这口舌之利,只伸出一只手,在那侍者面前晃了晃。 对方困惑:“这是何意?” 余锦年切齿笑道:“怎的,瞧完病却不付钱?” 小厮愣了下,似乎才想起这事来,只是面上依旧笑得似个礼数周到的假人,让余锦年禁不住想起他那同样人面兽心的主人,真真是令人作呕。小厮极不厌烦地从腰间摸出粒银珠子,往余锦年手里一抛,罢了竟低声还讥讽他道:“也不过是个九流郎中,见钱眼开的玩意儿”。 可谁叫余锦年耳朵好使,当即叫道:“站住。” 段明凶神恶煞地堵住他的去路,抬起一只手臂,把那拔腿要走的小侍者给拦在了门下——只是姿势不太有脸面。 那小厮被段明揪着后领,几乎是半悬在空中,全靠几根脚趾头撑着地面,他跟随吕言嘉这么多年,就连吕言嘉新娶美妾的耳光都打过,何时受过这种屈辱,顿时恼羞道:“……还做什么!” 余锦年抛玩着手里的银粒,笑眯眯道:“这么点儿哪够?打发叫花子呐?” 别看段明平时笑得憨厚,凶起来简直似个活煞神,吹胡瞪眼地抱着柄刀往那儿一杵,很是像模像样,头都给那小厮吓掉。那人走也走不脱,双颊憋得通红,只得愤懑地回头去瞧余锦年,那张脸上是怂里透着点气,气里透着点笑,整个儿就像一咧着嘴不知道往哪儿歪的中风患者。 半晌,他竟然还不服输,憋出句:“你这个谋财害……” 余锦年歪了歪头:“嗯?害什么?” 段明将嗓音一沉,筛糠似的抖了抖手里的东西:“与他废甚么话,不高兴宰了便是!”“啊!”小侍者大叫一声,感觉后脖颈忽地一凉,甚至都瞧见眼角闪过了一丝寒芒,这下再不敢逞强了,更不敢借着吕言嘉的名儿作威作福,于是三下五除二地装银珠子的小兜掏了出来,远远地扔到余锦年脚下,缩着脖子喊,“就这些了,没了!” 段明一松手,他像块落地就化的泥,撒腿就跑没了影。 余锦年捡起那花色俗气无比的钱袋,掂了掂,还挺沉,放在袖子里肯定硌得慌。他左右比量了一下,一转身,连钱袋带手掌,趁某人不留神,一股脑地窜进了对方的衣襟,在里面胡乱揉了一把。 季鸿屏住一息,默默将少年的手腕按住:“又作什么乱?” “太丑了,放在你这儿……”锦年撇了撇嘴,转瞬又笑嘻嘻地看着他,“哎,别动,过会儿出去买糖吃,省得丢了。” 那银兜塞在季大世子前襟里,鼓鼓囊囊一大坨,很是不美观。季鸿这人也是颇为看重仪表的,更不说今日佩金衣玄,姿容端方,似墨里泼出来的画仙儿。段明偷偷瞧了眼自家主子,已做好了替主子代劳管钱的活儿。 季鸿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竟然胸前顶着那一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了。 段明只觉没眼看。 迈出门槛时,余锦年听到细细的研磨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侧影似乎是含笑,她左右看了看,便悄悄从袖中摸出张纸,一脸凝肃地铺展开来。明明隔得挺远,其实看不清什么,余锦年却莫名觉得她握笔的手似乎有些轻微的颤抖。 但也不过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写下了什么。 书罢,跟被烫了手似的将笔杆子丢开,把那纸张飞快地掖回袖口。 而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103章 河鲜豆腐汤 他们本就是要赶着回京,再者闵霁也实在是在京外逗留太久了,他京中官职落了空儿,虽说贴着年关,朝中也刚从大歇中反过劲来,他又仗着有天子赏识,也没出什么乱子。 但一来是闵相催促他赶快回京,二来这到底是不合规矩,三来停这几天是为给穗穗养病,如今穗穗咳嗽基本大好,便也不再多留,定了第二日晌午出发。 余锦年几人则各自收拾了一番,出去置办些路上所需的东西,顺道再备点药。 过了桃溪镇后,往北要穿过一片绵延丘陵,路上虽也能遇着些驿站,但毕竟简陋,自然是没有繁华城镇里住得舒坦,他们这些人又都是自小锦衣玉食的,这会儿当然不能委屈了自己。 桃溪镇就贴着一座小丘,镇子一半背阴,一半露阳,太阳起来时倒还好说,一旦过了正午,日头渐渐偏西,另一半的镇子就会被遮掩在一片荫凉之中。炎炎盛夏时颇有些清爽怡人的感觉,但眼下是早春,黑瓦白墙之间掠过的清风还是带着一丝丝的寒意。 好在季鸿早有预料,转身从段明手里接过备好的斗篷,迎着风快走几步,将披风搭在少年肩头,用毛茸茸的雪白衣领将他那一截露在外头的脖颈给团了起来。 其实余锦年还没觉得冷,便推让了一下,两人拉扯半晌,季鸿忽地拧起眉峰,不由分说地将他裹住,轻声斥道:“别动,好好穿着!”余锦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季鸿摇摇头,语重心长地与他说,“你的病也才刚好,听话,这时节稍热些比冻着要好。” 余锦年对此说法颇有微词,不过还没张嘴,就被段明特狗腿地给打断了:“世子说的没错儿,这老人不是说了么,春捂秋冻,杂病不生。小公子便穿着罢!” “……”他朝季鸿眨巴眨巴眼,企图发动溏心攻势,然而这人仿佛是有了抵御力,压根不吃他这一套了,两手一抬将他身子扳了回去,亲自把披风给他系好,还打了个异常结实的蝴蝶结。 到底也没能蒙混过关,余锦年半张脸都被那大红斗篷的兔毛领子挡了起来,走在路上似颗发了白毛的大辣椒,又像个即将被人送出手去的精致礼物,在旁人都褒衣博带、楚楚风流的陪衬里,唯独他神经病似的穿着腊月降雪时才会披的斗篷,鼓鼓囊囊、摇摇晃晃似个小鸭子,直感觉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要命的是,季大世子还十分满意他的杰作,更恨不得能将他敞了一条缝的斗篷前襟也给缝起来。 提着买来的东西,这么认命地走过一条巷子,余锦年额头上都冒了层细汗,领子里更是潮乎乎地,黏着一圈兔毛毛,又痒又难受,他边走边扭身转头,仿佛身上生了虱子。备受折磨的同时,他回头去求助,却见某人顶着张玉瓷似的脸,抿着嘴角,瞧着很是潇洒的模样。 但余锦年好歹是给季鸿做了小半年的私医,算是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的贴身照料,大保健服务都做到了床上去,好不自夸地说,他连这人的眼睫毛在想什么都能猜个七七八八,更不谈其他。 他叮叮当当挂着小佩刀,站在巷子口,微微歪着脑袋瞧季鸿,催促他道:“你快来。” 季鸿快步追赶上他,脚没站稳,余锦年突然将东西放在地上,从斗篷中伸出手来,好像是撞又好像是抱地将他搂住了,没等季鸿理解这举动的含义,他两手便沿着袖管向下顺,直顺到底,将他两只手都轻轻攥住。 “做什么?”季鸿张张嘴,脸前跟没有温度似的。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东西也被卸去,手掌拽到少年的斗篷中,随便裹在了什么暖洋洋的地方,薄薄的衣衫底下是一具年轻柔软的躯体,散发着令人垂涎的热气。 “暖和不暖和?以前呀,我爹总说我穿得太少,可实际上,我一点都不冷。我说我不要穿,他就会生气,气一整天,吃饭也不理我。”余锦年扬起下巴,忽然讲起不相干的事来,他说着撇了撇嘴,脸上却是笑着的,“后来我就知道了。其实啊,就是他自己觉得冷,所以觉得我也一定很冷。” 他话音一转:“所以我猜,你也一样。” 好半晌,季鸿才回味过来,这好一番七拐八绕、扯东拉西的,原来是个委婉的关怀。季鸿低头看着,觉得那热度沿着经络窜上来,直烧进血脉,令自己每根筋骨都被烫得发疼。 余锦年距离他胸膛很近,微微抬起眼睛,忽然惊奇道:“哎?” “怎么?”季鸿被他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 余锦年比量着什么,左看看,右看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这么一比,好像确实高了那么一点点。季鸿看他掂着脚,用鼻尖来顶自己的鼻尖,好像这样两人就能一般高了似的,不由抬起手按蘑菇似的把他按了下去,垂眸失笑道:“你年纪尚小,自然是要长的。” 余锦年掐指算算,也不算小了,他前世就是在十五六岁时生葱似的拔了一大截,可自十七岁开始就再也没动过。可是上一世他明明发育得很好,谁知这一世竟成了豆芽菜。他看着季鸿,又想起那日闵雪飞与他站在一起的场景。 玉树临风与无双美玉,他没来由的有点羡慕,也十分想成为和季鸿一般的人,与他并肩而立。 季鸿忍不住道:“不长了也不怕,这样也好,怎么都舒服。” 余锦年:“……” 两人在巷口久伫半晌,遇着了出去置办马车的石星等人。车还是之前那辆车,却又瞧着不太一样了。余锦年钻进去看了一眼,见原有的木座儿已经拆了,靠着车壁丢了几个靠枕,并两个巨型扁柿似的圆团,“柿子”壳是软绸做的,里面则塞了胖胖的棉花,中间有个供人来坐的凹陷。 余锦年试坐了一下,只感觉舒服得像是陷在了云朵里,更不说脚下铺的一层厚厚绒毯,车跑起来,几乎感觉不出颠簸,坐累了甚至还能直接倒在车里睡。更新奇的是,车壁两端嵌了一对不知是机关还是什么,他跪坐在柔软的绒毯上,好奇地去碰了碰。 只听咣当一声,一块木板从车壁上倒下来,木板的另一头也有一对伸出的小脚,正好严丝合缝地扣在那木机关上——原来是一张小桌。且桌上刻着七个巧妙的凹槽,放远了看来,竟是一张北斗图。 随后石星献殷勤地拿出一个木奁,从里面取出一件件茶具,介绍道:“这套叫七星杯,以前世子屋里也有一套,后来不小心跌进火里烧毁了。前两日世子将这图纸画了出来,着了匠人日夜兼程制好,路上饮酒吃茶,也算是个意趣。” 七盏杯,各有形状不同,对应桌上七颗星,有趣得很。 石星又道:“此外还有一套玉棋具,乃是照着小公子的发明……”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那叫什么,旁边段明戳了戳他的手臂,低声提醒了一句,他才猛地记起来,“对对对,五子棋!” 季鸿侧坐在车缘,瞧那少年已经看花了眼,笑道:“你不是抱怨这车太过颠簸,路途太过无趣?现下如何?若是还有哪里不满意,便叫他们再去置办。” 余锦年哪里还能想出不满意来。 石星继续说:“车后也按照公子的吩咐,钉了个木箱,到时小公子随身的东西都能放在里面,随取随用。只是这时间委实紧张了些,没能打出一副药箱来,便只好买了一个现成的。”他摸了摸后颈,不好意思道,“我们都是群武夫,也不知药箱里都该有什么……” 季鸿挥挥手,石星遂不再说,退下了。 余锦年不禁在心里感叹:“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坐过这样的马车,受过这样的待遇,哪里还能瞧得上其他? 季鸿将买来的零碎东西交给下人,正待要吩咐石星直接连车带人一块拉回筑花阁,却发觉少年突然没了动静,他撩开车帘向里探看一眼,见余锦年趴在窗上,从一块雕花空隙间向外盯着什么。 他随着余锦年的视线向外看去,见到个分外眼熟的身影,正低着头,步履匆匆地从街后的一家药坊里走出来。她像是忧虑着什么,站在店前四下撒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快步离去。 ——原是含笑。 那少女走进一条巷子,像是回筑花阁的一条近道儿。余锦年也不知看见或者想到了什么,忽地掀开帘子跳下车:“我去买点药材!——你们不用跟着了,我去去就回。” “……” 过了好大一会儿,季鸿几乎等不住,要进去抓人的时候,余锦年才终于从药坊里面露出了脸,他怀里捧着一包包的药材,眉宇间也是愁云四绕,恍恍惚惚走到路中央,一辆驴车忽地脱了缰,嘶叫着朝他撞去,他想事情想得入迷,竟连个反应都没有。 季鸿将他一把揪回来,可那驴子后头拖拽的板车上还捆着一束束柴火,到底是有一枝杈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刮了余锦年一下,季鸿把他丢进车厢,将手肘翻过来一看,果不其然衣袖撕裂了一个口子,手臂上被蹭出了一条血痕,顿时又气又恼道:“该叫你被那驴叼走!” “没事,小伤口……”余锦年抬头又低头,终于心虚道,“抱歉。” “那药坊里是有鬼差不成,一个个都被吸了魂。”季鸿揶揄起人来,也是不输旁人的。 可是余锦年的心没在胸腔里放着,难得季鸿说了几句玩笑话,他都无心去接,沉思了好半晌,才重重跺了一脚,叫石星快快驾车回筑花阁。 —— “到底什么事。” 一回到客栈,余锦年就往后院里钻,绕过庭廊时,他还特意抬头瞧了一眼,看见齐文君和吕言嘉的房间都已点起了灯,只是窗门紧闭,窗纸虽薄,却没能映照出一丝半寸的人影,也不知里面究竟在干什么。 到了后院,见一名伙计端着盏砂锅走过去,他鼻尖一耸,伸手将那伙计拦下:“是哪家的药?” 那伙计不明就里,答道:“前头的张老爷吩咐的。” 余锦年强行掀开锅盖,里面药材才刚泡进水里,还未来得及煮,片片分明,他快目一辨,认出巴戟天、肉苁蓉、鹿狗鞭和锁阳草……赫赫然一副补肾壮阳剂,他脸色一黑,忙将盖子阖回去,连声道了“抱歉”,又问:“可见了一位熬药的姑娘?” “姑娘?”伙计仔细想了想,霍然笑道,“您说的可是吕小夫人?方才就见她一个拎着药包走过去了,我还问她需不需要药罐儿,她也不答我,真是奇怪……” 余锦年问:“她去哪儿了?” 伙计道:“瞧您说的,还能去哪,后厨呗!” 余锦年回“谢了”,就在伙计一叠声的“客官、客官”中拔腿往后厨去。此时正近晚膳时辰,一众厨娘们忙得热火朝天,水郎、菜郎、传菜伙计,各色人在后厨里进进出出,使得小小一片厨房人声沸扬,好不热闹。 他与季鸿迈进去,好如一脚踩进了鸡窝,惹得一片叽叽喳喳的笑语声。 这个拉他去瞧瞧新做的菜品,那个要拽他去看看新进的油点心,余锦年被人从左拽到右,到底还是季鸿大发善心,仗着身高优势,将他从一群女娘里拯救了出来——两人是怎么进的厨房,又怎么逃出来。 站在墙角正叹了口气,就见他们要寻的那个人从后厨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食盘。 余锦年气儿还没喘匀,就跑上去叫道:“等会!” 含笑肩头一滞,怔在原地,片刻才将视线向旁边一挪,柔柔问道:“小先生有事?” 余锦年转到她面前,盯着食盘上一碗河鲜豆腐羹,眼神利得似要将那碗底给钻出个洞来,他用力抿住了嘴唇,片刻又松开,神态也温和下来,道:“昨夜我回去想了想,深觉方上有一味药开得不妥。小夫人应当还未煎药罢?如此正好,可否让我再看一眼那药方?” “药、药方……”含笑支支吾吾道,“我刚抓完药,就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是吗?”余锦年压着声音,笑了笑,他抬头看向含笑的发髻,忽地又说,“我瞧小夫人头上这银钗不错,可否请夫人拿与我仔细一看,我也想给我所爱之人买上一支。” 含笑退了半步,愈加紧张:“这钗不过是银铺里的次等货,不值钱。” 余锦年眼角余光一闪,含笑便猛觉头上一松,随即那钗便从季鸿的手里转到了余锦年手上,她端着食盘要走,却又被余锦年半真半假地迎头一撞,一支银钗叮当一声,正正中中地砸进了那瓷羹碗里。 含笑大惊失色,双手一抖,险些将那碗打翻。 只见银钗在汤羹里,渐渐地在表面生出一层黑絮。 余锦年眼神黯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巾,往碗口上一蒙,低声道:“这汤怕是染了脏物,不干净,进不得人腹,小夫人还是另换一碗罢。” 既到此地步,再往下也没有说穿的必要了,余锦年扭头要走。 “为什么。”含笑突然出声,却并非是被揭穿的恐惧,反而带着一股愤懑,仿佛那蒙在碗口的白绢是对她的羞辱,“你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故意拆穿?!” 余锦年转身向她看去,却并没有看到意料中恼羞成怒的表情。 含笑半低着头,咬了咬下唇,对着那一块白绢控诉道:“你明知道,他那样对我们。文君姐姐有多想要个孩子,只有我知道!那个畜生、那个畜生,他根本就不是人!他现在是一时兴起才对姐姐呵护备至,等过了几月,姐姐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就都成了惹他烦、碍他眼的东西,他说打便要打,谁能拦得住……” 余锦年:“但是你不能——” 含笑瞪起眼来:“我为什么不能?这是他的报应!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去,此时再不下定决心,还要等何时?” “那好,我且问你。”余锦年道,“这之后呢?他得了报应不假,你也要为此丧命,剩下一个刚怀上孩子,连胎儿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的吕夫人,她该怎么办?” 含笑咽下一声唾液,小声道:“我们姐妹情深,她能够懂我是为她好。” 余锦年笑了下:“你们姐妹情深,那你猜她是会忍气吞声看你被斩首示众,还是会在对簿公堂的时候替你顶罪?又或者你狠狠心,和那畜生一块去了,你猜她又会怎样。” “你若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你们可以生死都在一起,那就当是我多嘴。到时候断头台上添我一个,我这锅背得也就不算亏,至少成全了你们姐妹俩的情深义重。” 季鸿骤然缩紧瞳孔,盯着余锦年。 “……”含笑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并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眼下当即考虑了片刻,犹自负隅抵抗想辩驳说“她不会”,可是这三个字到了嘴边,到底是没能吐出来。——齐文君会,会抢罪说一切都是她干的,会带着那个刚成形的孩子一起下去找她。 这位齐家小姐生性文静,可每次吕言嘉要打含笑,她都会站出来替她挨住,对刚入府满心惶恐的含笑来说,她远比那个所谓的“夫君”更值得依靠。那时候的齐文君,就好像不怕疼一样,事后还会反过来安慰哭吓成一团的含笑,道“你来我们府上是来享福的,可不好一直哭”。 齐文君道,这罪原本只我一个人受,不该扯你进来,是我有错。 含笑蹲在地上,药方从她袖口掉出来,她哪里还去理睬,只管捂住脸无声哭泣。 余锦年弯腰去捡那方子,被季鸿一个箭步拾了去,当即打开来看。余锦年只觉的头好大一阵疼,眼前这个凄凄惨惨还没能解决,结果又冒出来一个发威发怒的。 他顶着来自背后的巨大压力,对含笑道:“我并非是劝你们继续忍受这苦日子,只是有些事须得从长计议。畜生自然是畜生,你们若是为了头畜生赔上性命,岂不是太傻?小夫人,我言尽于此。明日你们同我们一起上路,想必他总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再欺负你们……剩下的事,路上再想。” 临走,余锦年又看了眼地上的汤羹:“这汤,你看着办罢。至于那味药,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药了老鼠。” “抱歉……” 这句抱歉,想来是对余锦年说的。 —— 回到房间,季鸿阴沉着脸,将房门反手一带。余锦年刚坐到床边,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被人欺在胸膛与床柱之间,听到低声一句质问:“药了老鼠?” “唉……”余锦年叹气,从他手里拿过药方,展开来看了两眼,方纸上药味间的空白处,赫然多了味砒霜,他讪讪笑道,“可不是吗,药了老鼠。你说这年头,怎么还有人用这么傻白甜的东西去药老鼠?” 季鸿忍住恼意,将他转回来看着自己,沉下声音:“就该药了你这只老鼠。” 余锦年背靠着床柱,在某人的逼视下松了松肩膀,无奈道:“你今日格外暴躁,方才还叫我给驴叼走,现在又叫我被药药倒。” 季鸿不管他这插科打诨,只教训他道:“你知不知当朝律法。那方子上多一味砒霜,买者何人,医者何人,药铺卖出来皆要登记在册,到时死了人,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有一百张嘴,如何说得清?纵然我保着你,你背上这种名声,日后又该如何行医?” 余锦年虚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没出事……” “莫要跟我顽笑。”他声色俱厉,情不自禁攥紧了余锦年的衣领,“余锦年,我且先与你下好通牒,若日后再出这样的事,没人管你。我会把你关在府里,锁在金幽汀,让你守着一池子的荷花作伴,省得你出去被人算计!” 看着专断蛮横,实际上色厉内荏。 余锦年被逼得无处可躲,却胆大包天地拿眼神去描他,沿着那张因生气而泛红的嘴唇画了一遍又一遍,画到再多一笔对方就要发威,他又率先伏低做小,放低姿态乖巧服软:“好了,知道了。我保证!” 季鸿追问:“保证什么。” 余锦年看进他的眼睛,学他的话道:“关在府里,锁在金幽汀,守一池子的荷花作伴……行吗,阿鸿?” 季鸿原本有天大的气,要叫他吃一堑长一智,在人面前万事都留个心眼,谁知这软绵绵一句“行吗”就又将他喊软,他这气没等发出来,就被揉软揉烂了。 他简直要气笑,气得将这“无辜”少年往床上狠狠一丢。才要起身走,听见他低声叫痛,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去重重地坐在榻边,把他手臂拽过来,查看伤口:“以后听不听话了?” 屁大点的伤口,再迟一步就要愈合的那种,哪里值得处理。余锦年却专注地看着他给自己清理伤口,点点头:“听话。” 季鸿:“还做不做乱了?” 余锦年微微弯着眼睛:“不做乱。” 处理好伤口,季鸿抬眼一看,这小东西竟然还一脸的甜蜜蜜,哪里像是知错就改的模样。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哪里舍得真对他横眉冷目,少不得要把人看紧一点,再给他泡个更大的蜜罐子,让他浸在里头乐不思蜀才好。 —— 翌日上路,经由余锦年对保胎、安胎之事重要性的一通忽悠,那初为人父的吕公子也正是喜上眉梢的时候,竟也没怎么废余锦年口舌就点了头,同意与他们同路而行。 两队人马合二为一,季鸿的人在前头开道,吕言嘉的人在后头守尾,在山路上浩浩荡荡,宛如大官出行一般。 而最会享受的一个此时正歪在马车里,枕着郦国公世子的腿,吃着青鸾公子的茶,俨然是要登天了。 躺得骨头酥软,他虚情假意地深觉享受太过,便坐起来,扒着窗户向外看,只见道旁偶尔能见着个挑着山味出来卖的村夫村妇,这个卖个野菜,那个卖个野兔,没什么值钱有趣的好玩意儿,倒是有人的担儿里装的是一根根白胖胖的东西。 余锦年也没看清,出声问道:“咦,那是什么?” 第104章 青精饭 开了春,山上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生灵都苏醒了过来,各色各样的树木花草,俱都发芽反青,生机一片——真是随手一打便是野味,随手一摘就是野菜,尽是山底下遇不着的好东西。 路旁花花绿绿的村野玩意儿就绕花了余锦年的眼,还有好些都是余锦年从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可他们这才刚上路没两个时辰,若是纵着余锦年下去赏顽,怕是明晚也走不到落脚的地方。 是故余锦年还没看清那白花花的是什么,就被自家季公子伸手揽了回去,按在怀中,往嘴里塞了颗蜜饯枣子,余锦年被他好一番挑逗,很快就忘了这事儿,老母鸡似的趴在窝里,一边听他念书,一边做他的白日大梦去了。 行了有几天,一日晌午,终于翻过了一片山岭,行进一个小村子里,村中仅有十几户人家,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客舍旅店的,好在一个在村口兜卖煎饼的婶娘心善,见他们也算是远道而来,便借了家中老宅供他们落脚休憩。 这婶娘祖上是个地主,过的是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是后来家里惹上些麻烦事,日渐衰败了,能当的卖的都抵了出去,最后只剩下这么个空宅做念想。好在她的一对儿子媳妇还算勤劳孝顺,日子也就这样过下来了,也没叫别人给欺负了去。 余锦年揉着眼下了车,果见面前是一间不小的宅院,这婶娘一家人只住着前头那寥寥三两间房,后头大半都空闲着,将他们装下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许多房间常年不用,都落了灰,还需仔细打扫才行。 石星带着几个手下去打水、淘洗抹布,清欢安置好了小丫头,则去前头借了几床被褥过来。闵家的两位少爷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路颠簸早就没了余锦年那股子兴奋劲儿,都已疲惫不堪,各自吩咐了一番便早早进去歇下了。而苏亭几人更是第一次出远门,下了车就跟散了架一般,也不嫌那床铺灰脏,双双倒头就睡。 起初季鸿还拦着那少年,只道这些杂事叫手底下的人去收拾便可,但余锦年是那能坐得住的人?实在是做不到“闲看花开花落”,那院子里的花才掉了两朵他就按捺不住了。等季鸿拎了茶水回来,果见那小东西正上蹿下跳地指挥着石星几个干活,还亲自踩了凳子去清理墙脚头顶的蛛网,看得季鸿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他们这半院是热火朝天,而另半院则显得死气沉沉。 吕言嘉指使人搬了几张凳子在院中,摆了茶,脸上虽没尽显,但从他皱起的眉头也能看出,他对这处简陋的落脚地十分的不满嫌弃,有小厮上来斟热水,反而被吕大公子一杯残茶泼在脸上,拿他撒了气:“什么样的霉茶也敢端上来,想害死你主子不成!” 说罢又朝那愣住的小厮踢了一脚:“愣着做什么,下去重沏!” 小厮也冤枉得很,这茶分明就是自家主子往日最爱喝的龙脂云雾,才从随身行李里拿出来,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入不得口的“霉茶”,可他伺候吕言嘉好些年,深知他脾气,也不敢回嘴。不能怪他沏了“霉茶”,要怪只能怪他走了“霉运”,于是挨了打骂,唯唯诺诺退下去, 旁边的齐文君一言不发,似乎也忍受不了吕言嘉的脾气,没多会就站起身来。 “做什么去?坐下。”吕言嘉抬头看她一眼,语气也不见得有多体贴。 齐文君不冷不热道:“身子不舒适,怕是这团肉在闹,歇去了。” “这团肉”可是他们老吕家来之不易的亲骨血,吕言嘉目光垂下,在齐文君肚子上看了看,终是什么也没说,忍住了发火的冲动,任她去了。 那小厮抹着脸上茶渍走出来,待再看不到吕言嘉,他立刻变了脸色,朝手里的玉瓷茶盏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目光恨毒地盯着这盏,啐道:“呸,个庶种罢了,不过攀上个贵人,还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没骂尽兴,听到有人笑道:“哟,是你呀?怎么,又挨骂了?” 小厮抬眼一看,竟是那日欺负他的少年,真是霉上加霉,白楞他一眼道:“做什么,看我笑话?” 余锦年提着桶水,腾不出手来,便先将水桶稳稳当当放下,才从袖子里摸出个帕子,团成一团远远朝他掷去,笑笑地道:“给你,擦擦。” 有东西迎面投来,小厮下意识就接住了,在手里攥了攥,见是个料子柔细、还泛着淡淡香脂粉味的绢子,就跟女娘贴身穿的肚兜一般滑腻。他虽说也没摸过肚兜,但就是感觉被对方嘲笑了,脖子上气红了大一截,瞬间把帕子扔还给他,烦躁道:“什么娘气兮兮的玩意儿!赶紧拿回去,别脏了我的手!” 这些小东西向来都是清欢给准备的,人家给什么他就用什么,要求不高,自然也不会刻意去嫌弃。余锦年把帕子捡起来,贴鼻子下闻了闻,是有点香气,但却是季鸿常常用来熏衣的那种香,而且女娘们做事向来心细,料子柔一点也正常,怎么到了那小厮嘴里就娘了。 小厮刚在吕言嘉那儿吃了不痛快,这会儿是从上到下冒着一股子肉眼可见的火气。他是把那帕子扔回去了,可总觉得指头间留下了那滑腻的触感,他仔细打量了余锦年,又想到这一路上他与那锦衣男子同进同出、同吃同睡,说是“形影不离”都显得生疏了,有好几次,他还见那男人去摸这少年的脸! 他豁然开朗,以为自己看透了某件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小人得志地笑道:“你在这做什么,怎么不去‘伺候’你那俏郎君?” 他将“伺候”二字咬得格外重,有心之人自然能听出其中的戏谑意味。他就是故意要让这少年难堪,更何况在他的粗短见识里,以色侍人就是媚俗,以男子之躯以色侍人,更是媚俗中的媚俗,既然某人都这么干了,就休要怨旁人戳他们的脊梁骨。 余锦年却只是笑了下:“他呀,好伺候,这会儿正等我回去喝茶呢!” “……”那小厮没想到他不仅不反驳,竟还衣服得意洋洋的样子,自己一记重拳打在人家软沙包上,简直嘴都要气歪,于是绕过他往灶房走去,低声呸了句“小人得志”。 余锦年只是不跟他一般见识罢了,与小厮错身进了后院,那吕大少爷已进屋去了,倒是自家的季公子倚站在门前,不知在看什么,见他来了,立刻笔直了身子下去接。 “看什么?”余锦年将水桶拎进房中,觉得忙活这好半天,喉咙里干渴得要命,也就没顾忌是生是冷,拿了舀子来撩了一瓢就往嘴里灌。 “方才忽地想起,这位吕公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季鸿收回视线,见余锦年咕咚咕咚已咽了半瓢冷水,当即伸手将那葫芦瓢子拿了过来,“怎的喝起冷水?” 余锦年笑道:“井里才打上来的,甜着呢。” 此时水质好,井里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舀上来的水清冽如许,连一点杂质都没有,甚至还带着丝丝甘甜,口感上比一碗面馆院子里的井倒还软一些,有种泉水的滋味儿。 季鸿只担心他喝了冷水要肚痛,余锦年却琢磨起如何用这井水来做饭。 正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是幼童特有的跳法,左右脚换着在地上点一下,惹得他头顶上两个小揪揪随着身体晃来晃去,活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胖娃娃。进到院子,也不怕生,径直朝余锦年这跳来,歪着脑袋道:“我娘问你们,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吃饭饭?” 余锦年摸了一把小娃娃的毛揪揪,乐道:“你娘是哪个呀?她还说什么了?” “我娘就是我娘啊,还有哪个。”他噘着嘴,不开心道,“我娘说,说要烧菜,爹要劈柴,还有……呜,我给忘了……”说着就要哭起来。 这小萝卜头一看就是在家里备受宠爱的,嫩得跟块豆腐似的,这么一皱脸,整个眼睛都红通通水汪汪。余锦年哪里还敢大声说话,把人抱起来哄了哄,又从兜里掏出几块果脯给他吃:“好好好,忘了就忘了,小孩子不记事很正常呀!过会儿我也去帮你爹娘烧菜,好不好?” “唔,好……”小萝卜头嘴巴里鼓囊囊含着一粒果脯,眼睛还盯着远处食奁里的酥点,许是他娘教他不许乱要别人的东西,所以眼见他都要馋死了,也没张口讨要。 季鸿最不会与聒噪的东西打交道,尤其是还在吃手的小孩子,更是令他头疼无比,于是远远躲到一边,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余锦年却看穿了他,耍宝似的把萝卜头往他这边抱,叫他自己去挑想吃什么酥点。 萝卜头趴在桌上,口水快流下来,才挑了一块兰花酥。 这兰花酥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即是用面、糖和酥油揉成团子,擀成酥皮,后用刀切出划痕,再用蛋液叠成兰花的形状便可,炸后颜色白中透黄,入口酥松香甜。 想到一路上长途跋涉,这些都是季鸿准备了给他打发时间的,这会儿见少年一个接一个地送那小娃娃吃,他隐隐皱了下眉,出手将食奁往旁边拽了一拽。余锦年抬头看他,他又装作是不经意间碰到的,仍旧垂着视线读他的圣贤书。 此时小娃娃已两手都握满了,拿不下更多,恰好外边段明回来,道是抓了只兔子,余锦年便将小孩子放下,哄他瞧兔子去了。 季鸿看着书,冷不丁那册子被人一抽,露出张古灵精怪的少年脸庞来:“做什么,吃你几块点心,还心疼上啦?” “我心疼什么。”季鸿转过身子,换了个方向,换了本书,气定神闲地继续看,“只是某些人,可不要到时候再说嘴里寂寞。” 余锦年又将书抽掉,盯着他看了看,突然身体前倾附上去,一手压着他的袖子,似乎是要凑到面前来一个亲吻:“我怎么嘴里寂寞了?你可说清楚些。”可等男人往前一靠,他又向后一躲轻巧跑掉,让季鸿捕了个空,之后便朗声笑着把书扔回他手里,也跑去找段明看兔子了。 季鸿低头看了自己被压褶的袖子一眼,也不知有什么好笑,嘴角就莫名地翘了起来。 那兔子是被活捉的,此时挣脱了困缚正满院子乱窜,余锦年蹲在门槛上嘻嘻哈哈看段明追兔子,那小萝卜丁跑过来,摸出一把树叶,献宝道:“给你玩,这个揉烂了可以写字!” 小小年纪,字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就知道要写字了,余锦年摸了摸他的头,夸道:“这么厉害,一看以后就是要高中状元的料!”说着接过那叶一瞧,眼睛瞬间就亮了,“告诉哥哥,这叶子是哪里摘的?我们再去摘点好不好?” “就在房子后头……” 这村上没有几个和萝卜头一般年纪的小娃娃,年纪长些的又嫌他是个吃手指玩泥巴的幼稚鬼,都不爱带他玩,所以余锦年提出要去摘叶子,自然当他是“好兄弟”,立即欢欣雀跃地扯着余锦年的袖子出去了。临走前,余锦年还悄悄吩咐段明,将那兔子剥皮剖腹清洗干净,等他回来好烧了吃。 两个幼稚鬼绕到老宅背后,果然在山坡下看见翠生生一片,路旁生着几棵南烛木。 南烛木在江南多见,到了北边则少了许多,这几棵南烛木因生在向阳的地方,长势格外喜人,甚是高大,旁边还冒出了几株小苗苗。余锦年兜起衣摆,挽起袖子一片接一片地摘叶子,小萝卜头虽然不知道他要这么多叶子做什么,却也高高兴兴地跟着忙前忙后。 说起要做什么,自然是要吃了! 因为习俗的差异,北边是不常用这南烛叶的,而这种树在南边还有个别名,叫乌饭树。树上的叶子臼出来的汁水颜色深沉,所以才会被这小萝卜头拿来做写字游戏吧。 每年清明左右,南边城镇大街小巷摘叶搦汁,淘米浸水,用这树叶汁水浸泡过的米,可以蒸出一种色泽青黑的饭,而这“乌饭”所用到的叶子,便是南烛叶。 乌饭不仅在民间流行,在佛道两家都很受宠爱,留下了不少传说。不过在道家,此饭还有个更难捉摸的名字,为“青精”。 据说先古道家真人初创此饭,为的是轻身而长生。青为春之主色,春乃阳气升发之时,天地俱生,万物以荣,故而此之青字有春之长养之意,而南烛木向阳而生,聚阳之精,是故取名为“青精”。这些说法也只是后人的推测,具体如何,那只能去追问那位千万年前的真人神仙啦。 不过南烛能够强身健体倒是确定无疑的,其枝叶果皆入厥阴少阴,有强肝肾、添精气的作用,久服能够乌发驻颜、补虚强身,也不怪道家认为服之可长生了。 余锦年摘了满满一衣兜的南烛叶,便领着小萝卜头回家,正好遇上他娘亲自外头回来。 两相打了照面,小娘子年纪也不大,许比季鸿还小,脸上还带着些少女特有的娇嫩,谁能想到她已是个五岁萝卜头的娘。那小娃娃冲上去将对方抱住,把余锦年是如何陪他玩的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小娘子朝他又是道谢又是赔罪,说是自家小儿不懂事,叨扰了贵人。 两人前后进了厨房,余锦年把南烛叶用水泡起来,就寻了个石杵准备将叶子捣烂。 转头看到萝卜头他娘正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可不就是先前余锦年在路旁见的那白胖玩意儿,他好奇地瞧了一会儿,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可是一时半会的实在没想起来,遂虚心好学地问道:“敢问夫人,这是个什么?”小娘子瞧他衣着华贵,却并未自视高人一等,也就不那么紧张了,答道:“肉菇罢了,林子里的野味。前两天刚下了雨,我今日见冒了许多,便给采了回来。” 余锦年笑问:“既然是叫肉菇,可是因为吃着如肉一般?” 他们一家住的虽然看似宽敞,实际上不过是占着个祖上留下来的空宅子而已,实际上和一般村户没什么两样,也并不是能日日天天迟到肉,因此余锦年这么一提,小娘子脸上就微微红了起来,颇有些羞愧道:“正是……我们哪里如贵人们一样能成天吃肉,也就吃个这,解解馋罢了……” 余锦年本意不是说这个,虽然是无心之谈,却也让对方心生尴尬,到底还是他的错。他也就不再多嘴,闷下头来仔细清洗南烛叶,洗好了的放在一旁的石臼里浸泡,待泡软后用杵子搓碎舂烂,舂出沙泥色的汁液来。 从车上把自带的上好粳米搬进厨房,那小娘子正好奇地观察那盆南烛叶汁,见余锦年回来,忙躲到一旁继续切她的肉菇。过会扭头再看,余锦年正把汁液过滤了,泡进淘好的白米里,不禁奇怪道:“这是做什么呢?” 余锦年说:“过会蒸个青精饭来吃。” 正说着青精饭是何物,之前为他们引路的婶娘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嘴里咕哝道:“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儿,老娘我做大小姐的时候,见过的奴才多了去了,也轮得到这种玩意来指手画脚!真是刁奴一个!” 那小娘子忙上前去劝解,低声道:“阿娘,当着贵人的面,说什么呢。” 婶娘气道:“我说什么了,我年轻时候——”抬头看见厨房里果然有个外人,这才闷闷不乐地止住声音。 闵季两家的人马都肖主人,训练有素,礼数周全,出奇高冷,能用两个字解决的绝不多说第三个字,更不说被人指着鼻子骂“刁奴”了,把人气成这样的,左右出不了吕大官人手下。余锦年说:“婶娘别气了,不值当。待会儿吃点这青精饭,疏肝补身,头发也能反青呢!到时候和小夫人一样貌美如花。” 婶娘耳根子软,一听余锦年这嘴甜的,跟化了蜜一般,纵然心里知道再怎么也不可能真重返青春,但是心里还是美的,再加上余锦年瞧着年纪不大,生得又惹人怜爱,遂抚了抚发鬓,偷偷拿出一块私藏给大孙子的麻糖来给他吃。 用南烛叶汁水浸泡粳米的功夫,他又做了道荠菜鸡蛋汤,至于野兔,是打算晚上与季鸿一起开小灶的,便不拿来前头的厨房里处理,只等着待会儿回了房,用自家带的小炉子来烹。 做够了菜,米也被南烛叶汁浸成了乌绿色,这时便可将其倒进饭甑里来蒸,出来的米饭就是乌青色的,吃时拌些红糖或者甜蜜,滋味能更美。 青精饭刚上了火,吕家的小夫人含笑过来了,手里拎着坛酒,进来便道:“婶夫人,方才是我府上小厮不懂规矩,口无遮拦。您能让我们借宿此地,已是心善,听说您好酒,这坛子桃溪红就给您解个嘴馋罢!” 吕家上下都是一群王八蛋,唯独这姐妹俩没被同化,与那嘴臭脸长的小厮和他的混蛋主子相比,她们两个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了。 含笑进了厨房,四处看了看,想来是想讨点饭食。 他们吕家的下人既不似余锦年,识医认药通百膳,也不像段明石星能够飞檐走壁、猎禽捕兽,在城镇里时吕言嘉还能呼风喝雨,可一旦到了这种地方,他们这些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能依赖于随身所带的干粮,或者主人家的招待了。 那婶娘自然明白,也不想招惹这种官宦人家,于是就贴着含笑给砌的台阶往下走:“不过是多拌了两句,哪还劳驾得夫人亲自过来,您看看想吃些什么,我们这荒村野岭的也没什么好物招待您……” 含笑与余锦年错了一眼,立即心虚地避开了,看来是还没有从上次的砒霜事件中抽回神。 她也没要求什么做不到的菜色,都是挑着厨房里有的,随便点了几道家常,又留下两锭银子做辛苦钱。那婶娘确实是个贪吃美酒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那坛酒里的香味,含香刚想把酒坛放下,视线忽地扫过婶娘儿媳手下正处理的肉菇上。 婶娘笑道:“姑娘可要尝尝,这是我们村里特有的美味呢!虽然瞧着是粗陋了一点,但吃着一点不比外头那酒馆子里的东西差,这才叫真正的山珍呢!” “是吗,那就辛劳姑娘,匀些给我们这些外乡人尝尝鲜?”含笑说罢,忽然顿住了一瞬,连余锦年都以为那一瞬只是自己眼睛被烟火燎花的错觉,随即她脸上已是寻常无比,看不出什么来了。 婶娘正介绍着肉菇是如何好吃——只听“哗啦”一声! 好好一坛桃溪红,竟从含笑手里滑了出去,径直摔在地上,碎成了千片万片。 顷刻间一股浓郁的酒香在厨房门口四溢开来。 婶娘痛心疾首地大叫一声:“——哎呀!” 含笑微敛首,惊慌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一下子也不知怎了,突然就掉了出去……”她蹲下帮着收拾,没等婶娘想捡起一张碎片来舔舔鲜,含笑已飞快地将所有碎片都收拾干净了,“您看这弄的。算了,碎了就碎了罢,我那还有盒桃花酥,待叫人取了来……” 说着抬起头,发现余锦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含笑立即移开视线,匆忙起身往外走:“我这笨手笨脚的,就不在这儿碍事了。那桃花酥,我遣人送来。”边走边往回看了一眼。 余锦年皱起眉,目光在地上那摊已渗入地里的酒渍上停留了片刻,又随着含笑最后那道视线,看向案上已切了一半的肉菇,菇肉发白,看着并不像是他认得的任何一种毒菇。再者说,若当真有毒,婶娘一家三天两头吃它,早该中毒了才对。 只是,总觉得有一件事卡在脑子里,就是想不起来,他心下琢磨道:这东西我似乎确实在哪里见到过,究竟是哪里呢…… 第105章 蘸水兔 晚上吃饭几家并不在一起,只是婶娘家的小媳妇专程来给隔壁的吕公子一家子送饭菜,再加上余锦年想要碟辣子和两头姜蒜,就顺道也给他们送了两道菜,其中一个便是小炒肉菇。 这菜端上来时也没什么稀奇,便是切成粗丝的肉菇用当下时蔬搭配,加了豆酱一起翻炒,瞧着和普通的素炒蘑菇差不太多,倒是口感上确实有些像肉丝,只是远没有真肉那么劲道罢了,但胜在滋味鲜美,对他们几个来说,已经称得上是一道“山珍”。 小娘子笑道:“若是吃得好,来前头我再炒一份就是。方才那吕公子也是第一次吃这肉菇,欢喜得很,正说着明日走时要带些回去呢!这肉菇呀,还得是现摘现吃的好,明儿个我便早起一会儿,到后头山林里掘些来,小公子您若是也要,我就顺道多采些。” 如此一套寒暄,余锦年收下姜蒜,放好菜盘,也拿出银两谢过她,便送她出院。 回来后,揭开桌上小炉的盖子,一股清淡的肉味飘出来,正是段明打回来的那只野兔。这兔子是烫褪了毛,冲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才下的锅,虽然刚开春,并不是多肥的胖兔,但对他和季鸿两个来说是绰绰有余,此时兔子已在小炉里煮了有一段时间,火候刚好,肉质弹嫩。 石星在一旁打下手,剥着那小娘子拿来的蒜瓣,他自然知道余锦年的手艺,是故那锅子一掀开,就立刻探头过去瞧,见了里头的东西又不由大失所望,奇怪道:“……白水煮兔?这是个什么吃法。” 余锦年把熟兔捞出来,浸过冷水,便放在一张大碟上开始切片:“本想做麻辣兔丝,吃不完也好带到路上解馋。可此地条件实在简陋,动不得大火大油,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个蘸水兔来吃。” 季鸿伸手去剥蒜瓣,被余锦年抢了回来扔给石星,悄悄道:“咱不剥这个。我闻了这蒜,越冬的老蒜,剥它辣手。” 石星闻了闻手指,眼睛当即被熏疼了:“……” 所以就要扔给我剥? 季鸿笑了下,自觉放下蒜,听话地袖手旁观起来,看少年将片好的兔肉整整齐齐地码在空碟里,他像是个解肉的行家,快刀几下,总能避开大小所有兔骨,只削得那白嫩兔肉在盘子里。 石星苦哈哈地剥好了几瓣蒜,又照小公子的要求,把蒜切成蒜泥,各分到几个小料碟中,另又切了几丝姜进去,做完这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指甲缝里火辣辣的。 余锦年用酱油、盐、和小娘子送来的农家特制辣子末调成了一碗酱碟,与方才石星切好的蒜末姜丝合在一起,这就是蘸水兔里所谓的“蘸水碟”了。 几道菜都摆好,正要吃,发现外头石星还在洗手,余锦年还算有些良心,倒了碗醋冲院子里叫道:“哎呀,石大哥,辣了手我可与那姜家的小霸王交代不起!你快来,指头在醋里泡一泡再洗,就不疼了。” 石星一脸委屈地走进来,端了那醋嘀咕道:“我就知,这种打下手献殷勤的好事怎么轮不到段老五,原是小公子故意要看我笑话。” 余锦年歪着头笑,叫他拿一碟兔肉回去吃。 季鸿也道:“只你嘴皮子利索。” 石星还冤枉起来:“属下前阵子还教了公子做钳花小包,那时您还嫌我嘴笨,讲不清楚这工序,怎么今日又道属下嘴皮子太利索?” 他要是有段明一半稳重,也就不会和姜秉仁那朵小霸王花走到一块了。听石星又在余锦年面前提起这茬,显然是故意漏主子的底,季鸿一个茶杯掷过去,半真半假地笑斥道:“话多,下去。” 石星正正中中接下茶杯,假里假气地哎哟痛呼了一声,便拿过余锦年赏他的兔肉,笑嘻嘻地跑出去了,走前还知道要把门给他们带上。 天色沉了,房门一关,屋里顿时暗了几分,剩下两人围着三两盘菜,相视一笑,余锦年也没继续提那钳花小包的事来薄季大公子的脸皮,于是拿起筷子给季鸿布菜。 “尝尝兔肉,正嫩着。蘸这个碟来吃。” 薄薄的一口入腹的鲜嫩兔肉,酱汁浓郁口感厚实的肉菇,配上一碗香糯养生的青精饭,虽然都是些粗物,并没有什么珍贵的食材,也没用到多稀珍的调料,但正是这充满了乡村田园风味的一餐,让两人在旅途劳顿之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院中是几株经年无人打理的花树,也不知叫什么,开着满头稀稀落落的黄白色小花,肆意地长着,开窗即见。有晚风卷着那么几瓣碎花进来,落在余锦年面前的酱碟里,也搅起了一波小小的“涟漪”。虽说马车被季鸿打理得得柔软精致,但到底是比不上这脚踏实地的感觉,他一时感慨,胡诌道:“你瞧,人说花开半妍,酒饮半酣,浮生半闲。我这前后二者俱全,就差这么一壶佳酿了……” 季鸿刻意板着脸道:“小小年纪,成了个酒鬼。” 余锦年不服:“我年纪如何小了,你瞧婶娘他儿子,也还没你大呢,就已生了个那么大的萝卜头。我这要不是被你耽误了,都算晚的了呢!你看在都耽误我了的份上,还不许我吃两口酒啦?再说,我吃了酒到底是谁受益?” 季鸿张了张嘴,本想与他一辩,可听余锦年说完最后那句话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被调侃进去了。虽然事实如此,他不仅是受益了,还乐在其中,只是心底还有最后一丝文人矜持在挣扎,终于是在被余锦年带歪之前,守住了最后那点被拉低的脆弱下限。 说他是下山来勾引人的小妖怪,可是一点错都没有。 季鸿其实摸透了他这吃酒的小癖好,早就准备了酒葫芦,此时只想赶紧堵住他的嘴,少叫他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于是赶紧从身后摸出来,在余锦年脑门上轻轻一敲:“你这嘴,总有说不尽的歪道理,我看石星他们俱是被你带坏的。” 余锦年欢天喜地捧过酒葫芦,倒是对此供认不讳:“没办法,上行下效嘛!” 季鸿真是哭笑不得。 有酒有肉,这一餐吃得也不算寒酸,不过是季鸿没动几筷子,菜都进了余锦年的肚子。吃到后半程,那一只兔子也没吃完,索性又连骨带肉放回炉子里慢慢烹,这兔肉虽说也是补中益气的,但性偏凉,脾胃虚弱的还是不大好一口气吃太多。 余锦年便照着自己的口味,加了一点点盐和酱,用倒了一盅酒下去提鲜,然后边吃那剩下的几块肉菇,边趁热直接从小风炉里舀兔肉汤来喝,他也不忘也给季鸿盛上一小碗,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灌一口酒,欣赏一眼他慢条斯理饮汤的模样。 风炉里火苗正旺,烤着旁边的人,季鸿又天生有着一点外族血脉,瓷玉似的白,温度一上来后,整个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呈出一种娇嫩的粉,看起来又比平时细腻许多,只是还没来得及让人觉得娇艳,就被男人一双略显凌厉的眉眼稳稳地压住了。 余锦年坐姿很不端正地歪在坐榻上,一只脚压在身下,另一只则俏皮地垂在榻沿晃来晃去,他一手托腮,眯着眼睛去看季鸿,晕晕乎乎地想起一句诗来,道是“美人遗世应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念了两遍,季鸿摇头笑问:“哪里诹来的句子。” “人家咏梅的……”余锦年老老实实交代了,站起来要往季鸿那边走,话还没有说完,视线却糊里糊涂地打了个旋儿,脚下一个乱绊,险些给季大世子当场行个大礼。 季鸿脸色骤变,忙丢下碗,堪堪将他扶住了,这么一提一带,余锦年就没骨没架地歪到他身上来,笑嘻嘻地说:“人家咏梅,我咏你。” “行了,不许再喝了。”闻到一股酒味,季鸿把他扶稳,按在身旁坐好,他还动手动脚不消停。 酒确实是好酒,可季鸿深知余锦年的酒量,肯定不至于这么一壶就能醉,只是余锦年眼下确实表现得很兴奋,看什么都兴致勃勃的,随便被人拿什么一挑逗,都能跳起来撒欢——往日里要喝到这种状态,起码应该再多来两壶才行。 而且也不知是怎了,这少年以前喝酒从来不会轻易脸红,便是大年下那日与闵懋斗酒,也是最后一个才趴下的,这回才这么一壶,两颊就酡红一片,甚至于胸脯往上到脖颈,都隐隐地冒出了一层粉星,像是被人搁在笼架上蒸烤过。 余锦年低头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歇了好一会儿,却觉得那酒气不仅没散,反而愈往血管里冲,他手指在衣襟上焦躁地抓了抓,小声哼哼两下。 季鸿眼尖地握住他手,轻声问他怎么了。 “难受。”余锦年喃喃道,眉毛微微拧起,“渴,有点恶心……” 季鸿听他呼吸略显粗促,忙将手搭在余锦年的脉上,他虽然不懂医术,但至少清楚少年平日心跳如何,只这一搭不要紧,指腹下只感觉如战鼓一般咚咚咚地敲过,似那心脏要蹦出来。收回手后,季鸿连忙起身去拿茶盅,就这两步的功夫,余锦年竟跟着他要站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把人钳住了,摁在坐榻上:“别动,我去拿便是。” 余锦年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可等他回来时,余锦年已出了满头潮汗,脖颈赤红滚烫,正抱着个木盆干呕。季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把茶水递到他嘴边,看他双手捧着咽了几口下去,又漱了嘴,最后慢慢长舒了一口气。 季鸿:“有好些?” 余锦年静默了一会,还是摇摇头,他抬起眼来看了看季鸿,哂笑道:“这酒后劲这么大……好在是我喝了,若是你来喝,还不知要醉成什么样。” “什么时候了还开顽笑。”季鸿的眼神在担忧与焦迫之间来回转换,他俯身捧住余锦年的脸细细观察,发现对方的一双眼睛也随着红得可怖,他顿时紧张起来,眉峰压得极低,似已在手足无措的边缘,“锦年,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现在是什么感觉?” 余锦年喉咙里恶心感剧增,可也不想让季鸿对此太过于紧张,于是深呼吸几口才乱糟糟地说:“什么感觉……就是醉得不行呗!唔,头有的点,也吐不出来。还好,就一点点难受……”他笑了笑,晃晃悠悠比划个手势,“就这么一点点儿。” 还没说完,拽来木盆又干呕两声。 季鸿单手扶住余锦年,高声朝门外道:“——来人!段明!” “哎……不用不用……” 没容余锦年拒绝,段明就从外头提刀而来,自家主子从未这么火急火燎地唤过人,简直跟刺客登门了似的,是故段明打了十二分的警惕冲过来,谁知刚一脚迈进门框,都没来得及看清房内形势,就被季鸿斩钉截铁地吩咐道:“立刻去叫大夫。” “啊?”段明一愣,“大夫?您怎么不好,竟连小公子也——” 他自然觉得只要有余锦年在,自家主子是百病不愁的,怎么还能有连小公子也治不好的病了?再者说,要是连余小公子都瞧不好,这乡野里的赤脚医生又如何能看出门道?纳闷想着,段明低头看了看余锦年,顿时又是一个惊诧:“……小、小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未几,就连石星也带着一干人手冲了进来,好一副要与人干仗的架势。 余锦年艰难地摆摆手,羞愧至极道:“没什么,吃多酒罢了,动一动就难受,睡一觉就好。不用听他大惊小怪,散了散了,该休息就休息去罢。” 外头已是月明星稀,他说着两脚往榻上一抬,就那么抱着膝盖卧倒了。 “去请大夫。”季鸿依旧如此吩咐,眉头始终未得舒展,他先是弯腰想把少年的靴子脱了,低下头时,才发现余锦年捂着腹部蜷缩着,表情隐忍,根本不是他嘴上说的那样轻松。想了想,还是两臂各从腋下膝窝里抄过,一个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余锦年吓得大叫,手舞足蹈道:“啊,干什么,放我下来!” “别动。”季鸿被他坠得手臂一酸,险些就把人丢出去了,他抬起膝盖借劲儿顶了少年屁股一下,又卯足了劲往怀里一掂,竟也稳稳当当地抱住了,“你不是动一动就难受?抱你去床上睡,这里当窗,睡着了要头疼。” 余锦年悬空扒在他身上,紧张之下也忘了难受这个事,生怕季鸿胳膊一软,把他拍地上摔成一块年糕,于是赶紧用两手环着他脖子,嘀咕道:“我现在已经头疼了。” 不仅头疼,心跳都有些发乱。 直到季鸿把他平安地放在床上,先前积攒的不适才反了上来,抱着盆子呕了半晌,好一会儿觉得自己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却也只吐了点没消化的残食和汤汤水水,委实是雷声大雨点小。但这么好一番翻来覆去,他发了一回汗,脖颈上赤红渐褪,脸色却更显得十分难看。季鸿湿了手巾来给他擦脸,又喂过水,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轻斥道:“怎的还笑?” “没事。”余锦年抿了下嘴唇,咧开一个笑容,“就是看你好玩儿,这么紧张作甚么,我以前——” 季鸿蹙眉:“以前?” 以前生病的时候,连翻身如厕都要找人伺候,嘴里好几个月不知道油盐滋味,倒是将市面上听过没听过的药都尝了个遍,躺在病床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死亡——那么难受的都经历过了,这些小打小闹的病还算的了什么。 余锦年转过身,朝季鸿腰侧一蹭,嘴一张一闭,虚伪叫道:“哎哟,头疼!” 止住了那让他不愿回首的话题。 季鸿也好骗,什么也没说,俯身将他拥住了,给慢慢揉着太阳穴。 折腾到大夫来,余锦年也开始怀疑自己并非是醉酒所致了。 —— 大夫是村子里的赤脚郎中,乡里人鲜少生病,也生不起病,所以他平日里也只管看个头疼脑热,最为人津津称赞的壮举不过是帮着隔壁老牛家的难产母羊下了对崽子,所以当段明等人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开错了药要被人扭送官府了。 进到这老宅,见那一个个下人的衣着打扮都比那城里的商户老爷要好,他这后颈的冷汗已出透了衣衫,脚下打着颤想要往外走。段明、石星两人连提带携地把人弄了进去,齐刷刷一声“公子,人到了”,骇得那没见过世面的郎中当场给季鸿叩了个响头。 “……” 远处传来一声轻笑,郎中慢慢抬头一看,见着个没形没状歪靠在床上,脸色蜡黄的锦衣小公子,旁边坐着位不苟言笑的冷面郎君。脸上和气的是那年纪小的,从床上爬起来,朝他摆摆手:“先生快起来,可受不住这么重的礼。” 段明赶紧出来解释道:“我家小公子病了,烦请先生给看看。方才我们做下人的心里着急,没说清楚,抱歉惊吓到了先生……先生请。” “哦,哦。”郎中恍恍惚惚地被段明扶起来,一番虚礼之后就坐到了床边,掏出脉枕来给余锦年把脉。 季鸿站在一旁,面色严肃,好一副“看不好就叫你陪葬”的做派。 郎中颤颤巍巍把了脉,验了病人身上,又仔细问了问,之后大松一口气,起身边整理起药箱边道:“脉数而洪,乃是热象。大人不必担忧,小公子只是酒量不济,吃晕头罢了,呕吐乃是胃热所致。今日多饮些水,我瞧着也不用吃甚么多余的药,歇一晚散了酒劲,明日自然就好。” 季鸿立刻道:“他酒量很好,怎的说醉就醉了?” 郎中奇怪地看了季鸿一眼,语重心长道:“千杯不醉还有酣死酒池的时候呢,这娃娃年纪小,身子又单薄,怎的能叫他喝那么多酒。”他打开药箱,从下头抽屉里拿出个小药瓶,回身时见桌上几道残羹冷炙,不禁“哎哟”一声,说道,“你瞧瞧,瞧瞧。小小年纪酗酒也便罢了,还吃那助酒之物,可不是要难受的吗?这瓶里是些芳香止恶之物,欲呕时置于鼻下嗅一嗅即可,以后可莫要这般放纵。” 余锦年捂着嘴正要吐,听到郎中这话,似被人在天灵盖上撞了钟,嗡的一声点透了任督二脉,霍然眼睛一亮,蹦起来道:“先生说助酒之物——” 郎中忙喊:“哎,你先不要……起来……” 这一下子从躺着变成站着,就算是个正常人也得晕上三晕,更何况他还是个“醉酒”的,那一瞬间也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像是脑子里的血液瀑布似的灌去四肢,他下一句还没说出来,就似个泡了水的泥人儿一般瘫下去了。 先前还只是头晕,现在是结结实实的真晕。 只不过软下去前的一刻,还知道张开手朝季鸿求救。神志清醒时最后的感觉,是男人怀里那股淡淡的熏衣香,和衣下手臂上绷紧了的肌肉,一把就将他挽住了,让余锦年能安安心心睡过去,免于醉死在冰凉地板上。 但是梦里倒清醒得很,一下子把这事给捋顺了。 ——他就说那肉菇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第106章 素菇 难受了一夜,他自己没知觉,倒是将季鸿吓得够呛,一晚上也没怎么睡,恨不能一双眼睛长在余锦年身上,生怕他夜里醒来,饿了渴了却没人伺候。主子不歇着,段明几个更是不敢闭眼,轮流倒班守在门外,直到天亮。 虽然事实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但等余锦年彻底醒酒的时候,这满院子就没有不知道他病情的了,他这自诩千杯不醉小酒仙,竟然被一壶清酒放倒,就连闵懋都跑来笑话了他几句。 余锦年扶着微余疼痛的脑袋,一睁开眼,就看见闵家老三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脸,正边打量他边嘻嘻哈哈,假惺惺笑话道“你喝的是什么仙酿琼汁,竟然让人这般沉醉,快分我一盏尝尝”?气得他“恼羞成怒”,坐起来踹了那小少爷一脚。 闵懋大叫一声躲开,二哥三哥地乱叫一气,随即便有一道人影横插在二人之间,一伸手,结结实实握住了余锦年的脚踝,无奈地训斥他道:“才醒了就与他闹,头不疼了?” 余锦年抬眼看到是季鸿,顿时委顿下来,从张牙舞爪蒺藜草乖成一朵含羞花,老老实实把脚丫子藏了起来,在被窝里整理好的亵衣,才掀开被子下床,答道:“都好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这脑袋还有些微酸胀……哎对了,那大夫可还在?” 季鸿把外衫递给他:“昨天夜里就回去了。” “那算了,”余锦年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急着向外走,想去前头找那小娘子讨根肉菇来仔细瞧瞧,以验证自己的想法。昨晚余锦年的模样确实吓人,哪怕是今天瞧着酒醒了,季鸿也是不放心,便跟着他一起去。 两人到了门前,正遇上对面吕家的人在般行李,吕言嘉被大小两位夫人簇拥着,光风霁月地从屋里走出来,显然是昨晚睡得不错。吕言嘉也瞧见了他俩,躲也躲不开,便只好过来寒暄两句,道:“早,听闻小公子昨夜吃醉了酒,现下可好些了?” 余锦年心道怎么所有人都知道他醉酒的事了,嘴上却笑道:“劳烦吕公子记挂,余某已大好。” “那就好。”吕言嘉也无心他好不好,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挑起话题罢了,趁机会便说,“方才我已派人去探了路,从这儿再往前去,我们就该下东边走了。这一路上承蒙小公子看顾,文君的身子已是渐渐地安稳,往东去不过半日,便是河洛城,到了那儿一切都方便。” 原是要与他们分道扬镳的。 余锦年已拖了吕言嘉这么些日子,眼下也实在是找不出别的借口,他与齐文君姐妹非亲非故,能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再开口挽留怕是会令吕言嘉生疑,只好顺着他的话道:“即是如此,那便就此告别罢,吕公子路上小心。” 他看了含笑一眼,发现含笑面色平静,不仅对此毫无焦虑之态,竟还隐隐有些期盼之情。 也是奇怪。 这位吕大人是京外官中的年轻翘楚,袖带翩翩,举目文雅,如今京中正是用人的时候,想必不出几年,他定会一跃成为朝中新贵。而他左右两房娇妻美妾,各有千秋,三人融洽和睦,真是令人羡艳。只是谁又能知道,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真相之下,究竟爬满了多少肮虱脏蚤。 吕家人在老宅门外休整车马,含笑和齐文君两人在车旁说着悄悄话。 余锦年写了一张调养安胎的方,叫人拿过去交给吕言嘉,并格外嘱咐说齐文君素体虚弱,养胎期间断不可受累,否则若动了胎气,再小产一回,恐影响夫人日后受孕。 嘱完这些,他与季鸿去到厨房,正见了那婶娘正蹲在井边洗菜浸米,他跟着过去看了看,看旁边一张簸箕里扔着些不要的残根烂叶。他自其中捡起一根形状怪异的蘑菇,它似个未张开的伞形,头圆,裙边由白发乌,外层反翘着一层软鳞似的毛刺。 昨夜他还只是对这东西有了些模糊的猜想,此时见了正主,才心下豁然。 他拍拍衣裳站起来,季鸿则接过那菇去看。 婶娘提醒道:“那根坏掉了,不能吃了,得挑这些白胖的才行。” 季鸿朝她点点头,便拿着那菇走到东看看西看看的少年身边,低声问道:“你昨夜……可是因为吃了这毒菇?” 余锦年从筐里拿起几个颜色尚白的肉菇,当是才从林子里采下来的,菇上还带着些泥土,他撕开来瞧了瞧,又放了回去,扑打着手上灰尘,皱眉道:“菇本身倒是没有毒的,只是这种菇不能与酒同用。而且此菇一旦开了伞,融出黑边,便不能够再吃了。” 季鸿倒是没听过这种说法,颇有些稀奇。 余锦年回忆道:“以前我不常吃这东西,所以也对此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只是有一回,我接诊过一位病人,当时他也是如我一般,却比我严重得多,几乎昏死过去。后来才得知,他是擅自在荒郊野外摘了一种白菇来下酒吃——正是这个。” 他指了指季鸿手里已开了伞的菇:“此菇名鬼伞,正如昨日那大夫所说,可助酒。但事实上,并不是它助酒,而是它碍酒。吃了这种菇后,酒液下肚不能被肝胃所化,那么原本千杯不醉的人,也会一杯即倒。严重者,甚有性命之忧。” 想必极大多数人都知,某些抗生素药物不能与酒同食,否则会引起严重的不良反应,甚至威胁生命。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反应,医学上名“双硫仑样反应”,鬼伞中所含的鬼伞素,正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鬼伞品种众多,毒素含量也各有变化,与酒同食后自然也就表现得轻重不一。 而根据余锦年的亲身体验,此地鬼伞还挺毒辣的,好在他酒量极佳,才只是晕醉了一宿,否则他要是在一碟炒素菇上翻了船,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不过在余锦年前世,鬼伞早已有人工培育的品种,其中的毒素已被弱化到最低,并以鸡腿菇为名被千家万户所知晓,成为了桌上不可不多得的美味。然而此时此地,远没有那样先进的培育技术,这些直接从林地里采摘来的鬼伞,都是最原始、最自然的,自然也就不可估量其中毒素成分究竟有多少。 这村子贫瘠得很,常以此菇为菜,也许是幸运所以没出过事,又或许出事时,只是被人当做醉酒简单忽视过去了,所以从来没有人重视过这个问题。而就连那赤脚郎中,也只是单纯地认为这菇有助酒的功效,显然还无人意识到这菇的毒性。 鬼伞虽说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一种蘑菇,南北各地均可见,尤其是雨后,林荫湿泥之上便层出不穷,但由于其开伞后的恐怖样貌,并非所有人都敢享用这道美味。相比于北地,倒是南地在吃菇这件事上似乎有着得天独厚的勇气。 余锦年昨夜以身试法,亲身体验了一回,从此怕是要对这菇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以后再不敢吃了。 他放下手里的肉菇,门外就骂骂咧咧走进来个小厮,是来替吕言嘉取东西的,一进了厨房就嘹亮一嗓子道:“我家公子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怎的这么慢?” 婶娘早看他不顺眼,正要起来骂人,在厨房里头收拾的小娘子赶紧跑出来,把余锦年手边那篮子肉菇拎了,交给小厮,又见对方脸上一脸嫌弃,忙解释说:“好了好了,您瞧。这菇啊一旦洗了就容易坏,瘪软了就不好吃了,带着些泥才经搁。” 小厮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丢下了银子,正要走,余锦年又将他叫住。 “你又作甚么?”小厮吃过余锦年不止一次亏,警惕地向后一退,“你别过来。” 余锦年笑道:“不是,兄弟,大家随行一路,也算是朋友了罢?” 小厮翻了个白眼,谁和你是朋友了?只是这少年也是奇怪,非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自顾自问道:“不知你家公子究竟在何处高就,日后有缘,请你家公子吃酒呀!” “……”小厮莫名其妙地打量他一番,心里一转,便以为是余锦年开了窍,想要来抱自家主子的大腿了,于是趾高气昂地道,“我家公子不爱吃酒,平日里在府上也就小酌两杯便罢,吃酒……就算了!你若是有心,东郡府天兴茶楼上,请我家公子吃一杯上好的龙脂云雾便可。” “那是,应该的,应该的。”余锦年笑着应了,又悄悄问,“哎,不知你家二位夫人是哪里人呀?日后登门拜访,我们也好备些合心意的薄礼。” 小厮一听,觉得有几分道理,认为余锦年很是上道,便不厌其烦地回答说:“我们大夫人正是东郡府人,小夫人……虽说是自常都府接回来的……”他想了想,“可似乎听伺候她的丫头提起过,好像是北人,具体的我却不知了。” 北地人? 余锦年沉思片刻,赶紧露出个笑容,将那小厮送了出去。 —— 两家的车马均休整完毕,各自套好了鞍,只等着出发。 余锦年被婶娘一家塞了许多土特产,寒暄半晌才上了车,那小萝卜头还没跟他玩够,有些恋恋不舍地朝他招手。他瞧那娃娃哭得颇凶,是真的舍不得,于是从车后随身的箱奁里翻了翻,找出一根缠玉楠木笔,崭新的,还未沾墨,从窗口扔给小萝卜她娘。 然后单臂趴在窗口,笑哄道:“莫哭啦,你不是爱写字吗,送你支笔!日后好好读书,成了状元,到京中来找我。” 小娃娃抽抽噎噎地说着“肯定要考上状元”之类的话,他娘却受宠若惊:“这么贵重的笔,我们可不好收……” “不过是支笔罢了,我瞧这娃娃是个当状元的料子呢!”余锦年摆摆手,“好了,走啦!” 前头吕家已经走远了,余锦年放下车帘,钻回车厢,皮肉俱软地歪在某人身上,翘起了二郎腿。季鸿调整了坐姿,让他枕得舒服些,这才轻轻敲了两下车壁。 也上了路。 出了村子有四五里,便是一个岔路口,一条往北,一条斜向东南,一直走下去,便能连上去往东边河洛城的官道。 季吕两队人马就在此分开,各奔前程。 余锦年挑开车帘,向东面望了望,直看到吕家最后一个脚仆也消失在密林山道之中,他才收回视线,浅浅地叹了口气。 季鸿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怎么了?可是又难受了?” 余锦年摇摇头:“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 分别了吕言嘉一行人,他们一路上风平浪静,过了这道山口,再往北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官道参差纵横,城镇鳞次栉比,比起南地的温软风土,北方又是另一种凛然飒气。夏京的歌舞升平绵延到此,便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大气。 闵家兄弟早就坐厌了马车,各自弃车骑马,一匹“疾风”,一匹“琥珀”,携着两名身着骑装的英俊公子,器宇轩昂,好不养眼!看得余锦年眼巴巴直羡慕,觉得能够纵马奔驰,才是男儿本色。 京中的世家子弟,没有不射艺精湛的,都是自小便被教养起来,季鸿自然也会骑马,只是他少时身体不佳,非到必要,也没人敢叫他上马去跑。况且他自己对骑马一事并无多少乐趣,只偶尔被闵雪飞拉着出去散散心。 这会儿瞧余锦年实在是眼馋得紧,季鸿问:“想骑?” 余锦年用力点头:“可我不会。” 季鸿笑道:“那有何难。” 于是半途便也下了车,自队伍里挑了匹温顺的马儿。季鸿先行跨迈上去,又自马背上一弯腰,攥住了余锦年的手,叫他踩牢了脚蹬,将他往上一带——余锦年只觉自己打了个旋儿,人就坐在了马背上,被季鸿稳稳地揽在了身前。 季鸿挥起马鞭:“坐稳了。” 剩下的人理所当然的,在车里听到了余锦年顺风而来的一串惊惨叫。 马车行到城下,打头的便是高头大马上的几个贵公子,堪堪称得上是风流无双。闵家兄弟也不再刻意隐匿行踪,闵雪飞则径直亮出身份,这一路算是畅通无阻。许是他们一行人太过扎眼,吸引了路人许多视线,余锦年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满眼尽是从未见识过的繁华。 与他前世所见的繁华不同,也与信安县的平和温静不同,这时的城镇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情,人声的鼎沸,尘土的飞扬,甚至于皓皓青空之下的张罗吆喝,都有一股别样鲜活的感觉。 余锦年暂且忘记了屁股上的疼,好奇道:“夏京是什么样的?”季鸿将他领下马:“比这里还要繁盛数倍。” 余锦年还未来得及感叹,便听身后突然响起好一阵骚乱嘈杂,一番指指点点和摔盘碎物之间,隐约听到有人痛骂高喊道:“好你个庸医!你化作灰我都认得你!你别想跑——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第107章 榆钱蒸 余锦年背对着店门,专心致志地观察那匹任劳恩怨的马儿,此时周围骚乱起来,他正要回头去看,却被凌空飞来的一只破碗砸中了脊背,那碗豁了一个口,棱角正正巧儿地磕在他皮肉上,他一个猝不及防,差点与面前那奇长比的马脸撞在一块。 “谁砸我?”余锦年被喷了一脸马骚气,登时气道。 话音刚落,两个人影踉跄着被人从里头扔了出来,其中一个瞧着是个道童,身量甚小,另一个则是位蓄长须的道士,着大青得罗,腰间别着只药葫芦,手里还攥着个阴阳环,迎面便一股子冲天刺鼻的浑酒味。 一闻到这酒味,余锦年就想起之前在那肉菇上头受的罪来,下意识向季鸿肩后躲了去,店前一下子散退开个空圈,叫那师徒二人摔了个脸朝地。 紧接着便有一壮汉气势汹汹地追出来,把一个灰扑扑的包袱往地上一丢,跨上去揪起那道士的衣襟左右开弓,猩红着眼睛打骂道:“你他娘的谋财害命的老东西,我儿不过生个暑热疹子,你却骗我娘子说是什么邪神附体,好端端的娃,愣叫你给治死了!今儿个被我逮着,还不赔了你这狗命来!” 他身后跟出来个小娘子,贴着门框哭哭啼啼,想来便是这壮汉的家眷、那无辜丧命的小儿的娘亲了。 众人一听,纷纷同情起这壮汉夫妇,也有人认出这道士先前也曾在自家里招摇撞骗,于是你一言我一嘴地骂开了,而婶娘媳妇们则去安慰那哭肿了眼的小娘子。 旁边小道士还算忠心,爬起来使劲往外头拽他师父。 挣打间那道士手里的包袱散开了,露出金缠银绕的一角,众人哪能放过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包袱抢了过去,扒开一看,竟是各色朱钗玉翠,琳琅满目,还有品汇楼的鹿肉包、香茗居的嫩春茶,怕是一般富庶人家都不一定舍得买。 抖掉那些黄纸红符,再仔细一翻,还有件镶金缀银的紫洞衣,下有银丝祥云盘绕,上有五彩金鹤翱翔,宽袖长襟,真真是璀璨夺目! 不过是个游走四方的道士,竟能有这么多钱财!更何况还净是些女子家才用得上的宝石朱钗,想来定是得之不义!百姓们都是勤勤恳恳靠双手致富的穷苦人民,见了这行头,哪能不红眼? “这就是最近那大出风头的千机真人?” “可不是吗,前几天我那败家媳妇还请了他来家里做法,一张口就是这个数!”说话的那人在袖子里悄悄比了个手势,骇得旁人圈圆了嘴,“看着像模像样的,没想到原来是个江湖骗子!” 有人痛心疾首道:“哎哟,我之前也请他来做了法,还吃了他那‘益寿延年’的符水汤!怨不得我这些日子总觉得肚子里不舒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一老一小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的洞衣,我的洞衣哟!你们不要碰我的洞衣……”那‘千机真人’慌了脸,匆匆忙忙去抢他的宝贝法衣,只是他越是这么宝贝,人家越是不肯还给他,于是七八双手一块撕扯,没多大会儿,就听“呲拉——”一声,那华贵洞衣就被扯出了一个硕大的洞。 闹剧一旦开场,哪能轻易就散。 余锦年自脚边捡了几张符纸,还未细看,就被季鸿等人护着离开了。这店本是闵家二公子手下一个门客引荐来的,店老板是这门客的姻亲小舅子,本是想好好巴结巴结他们,谁承想还没进了门,就闹出了这么一出好戏,那人脸上也不大好看,灰一阵白一阵的。 “这有什么,再另寻他处便是!”闵懋大大咧咧道。 那门客擦着冷汗,忙跟着应和:“是是是,三公子说的是。几位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在我们东崇府里游玩几天,我们这儿虽不比南方山青水绿,却也自有一番风景……” 东崇府正是在南北相接的地方,陆路便捷,河运也四通八达,一条夏安大运河贴城而过,给东崇府城带来了无数金山银池和红灯绿酒,可谓是南北贯通之间的一座逍遥城。运河分出一支细水,穿入府城腹地,而这支水的尽头,便是东崇府的销金窟——小河坊。 小河坊里最不缺的,就是撒金掷银的有钱人,而钱权皆有者,更有如过江之鲫。 他们一行走在其中,竟也不觉得异怪了。 那门客本着将功补过的心思,想带他们去住那最是奢华的酒楼,然而季鸿生性喜静,见了那里头的嘈乱就觉头疼,最后只在小河坊外沿寻了个僻静的客栈住下。但虽说僻静,却并不荒凉,推开窗还能远远瞧见小河坊内的画船。 偶尔的,听见几句随风而来的吟唱。 听到这琴音,余锦年少不得想起了在河洛城分道扬镳的吕言嘉一家,小声嘀咕道:“也不知含笑她们如何了。”他叹息一声,稍稍阖上了窗页,便起身下楼,习惯性地往后厨里跑。 而那窗外,河坊之间的水面上,一页小船飘飘摇摇地滑了过去,在寂静的河面上泛起一波涟漪,行到那中央雕梁画栋的画舫前,只见一道黑影攀住了从画船上垂下的绳索,身手利索地跳了上去。 船上歌舞不歇,几个敞肩露脐的舞女跳着一曲异域舞蹈,涂了蔻丹的纤细指甲提捏着裙摆,腰肢如水蛇一般扭动。 那深衣人却并未进去,径直绕过去,来到背面的另一扇门前,他轻轻扣了扣门,随即闪身而入。 门后别有一间僻静雅室,那隔墙也不知用了什么稀奇材料,竟将那一墙之隔的歌舞声断绝大半,靡靡之音透到这间来,只余下清清淡淡的一弦半乐,莫名也有些高雅的味道了。 房里坐着个男人,手里抚着一杯暖酒,颇有些疲累的感觉。 来者低头道:“爷,那千机真人……名不副实,乃是个江湖骗子。属下去时,他正被人扭打着送往官府……” 哐当—— 酒盅倾倒在案几上,那侍从匆慌上来擦拭,唯恐刚烧热的酒水烫了主子的手,才从怀里抽了条白绢,就看到对方手掌微微握成了拳,他担忧道:“主子,您的手臂又……要不还是……”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冷喝:“滚,何时用得着你多嘴!” “……”侍从垂下眼,紧闭上双唇退下了。 他出门,就被另一个侍从拦住,小心翼翼地望着房间内的一丝灯光:“怎么,爷是不是又疼着了?” 这人哼了一声,也学他主子道:“滚,何时用得着你多嘴?” 余锦年来到厨下,发现厨后有一偏门,通往水边一处空地,正有店人抱着几只笸箩回来,他踮脚看了几眼,竟是几筐晒干的百合页,亦有另人蹲在水边,用一根长杆从水里勾起一个装鱼的笼网。 “客人小心脚下,水边湿滑得很。”见他很是好奇的模样,那捞鱼的店人道,“我们店里买了活鱼,便都网在水里豢养着,这样每吃每杀,才觉新鲜!” 余锦年点头应和:“确是如此呢!”只是他们在南方时吃过各色各样的鱼,来了此地便也不觉得鱼肉如何吸引人了,这会儿他琢磨着要做些什么,抬起头,便看到水边生长着两棵榆树,此时那枝杈间正缀着满满当当一簇簇的嫩绿翅果。 榆钱闹头,鲜嫩诱人,余锦年借了那店人手中的长杆,又借了笸箩,便站在树下勾了枝头,满把满攥地去摘那榆钱。 勾鱼的店人过来帮他,笑说:“客人竟也是好吃这东西!” “这才是好东西呢,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这时候榆钱正好,汁水饱满,片片挺翘,瞧着几乎要将那叶片撑圆了,余锦年说着直接把手中几片在水边洗了洗,就放在嘴里嚼了起来,果真是脆嫩甘甜,满口汁浆,别有清香。 显然这一兜榆钱就勾起了那店人的回忆,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竟也忘记了自己要去送鱼的活计,与余锦年坐在榆树下畅谈起来。 说起先前见的那千机真人,这店人义愤填膺道:“早说那是个江湖骗子,偏生就有那么一堆傻蛋上赶着要被他欺!这回终于被人抓了现行,可真是大快人心!” 原来那道士是近半年不知从哪个山头来的,领着那小道童四处坑骗,先时还只是给人做做法事、祛祛邪祟,敛了不少钱财,便备了一身金鹤洞衣的行头,常常披上扮作得道高人。后来也不知打哪学了鸡零狗碎的一点医术,就敢打起仙师下世、妙手回春的幌子,用些符水黄纸治人疾病。 有一些人本就是不妨事的小病,不治而愈后便对他感激涕零,这么一来二去、误打误撞的,竟也叫他传出了个“真人在世”的厉害名头,还有不少千里迢迢慕名而来的病患来求他诊治。 但这等折损福寿的事做多了,总要露出马脚来,今儿个这闹剧,可真就叫现世报了。 余锦年道:“这治病比不得别的,哪有什么仙师下凡,更不可病急乱投医。” 那店人也点头:“谁说不是呢,可一旦这病摊在了自家头上,就都成了愚人罢了!” 两人感慨着,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回到后厨,那店人也算是与他有着几句话的交情,又见余锦年细皮嫩肉的,便挽起袖子热忱道:“客人想吃什么,放着我们来做罢!” 余锦年笑着道:“不必了,这样的小菜我自己来便好,他也爱吃我做的,若是换个旁人来做,指不定要闹脾气不肯吃这粗陋野菜了。” 他说的嘴顺,却不知人家听者有心,将这里头的“他”使劲揣摩了好几遍,他们这一行人几乎都是男儿,唯有清欢是个年纪正好的姑娘,可那姑娘看着又不像是个小姐,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怎能受得起这等小公子亲自下厨的待遇? 久思不得,那人也不想了,痛痛快快将小炉灶让了出来,且站在一旁杀鱼去鳞。 余锦年将摘下来的榆钱搁在木盆里淘洗干净,又烧了热水来,将榆钱过水焯了,并用些盐煞煞里头的虫,不多大会儿,便有几只细小的叶虫儿从里头挣扎着钻出来,漂浮在水面上,而同时榆钱片的颜色也愈加地翠绿了。 他把焯过水的榆钱捞出沥干,放在一个调馅儿的大海碗当中,便向那店人借面粉和黄豆面。 这做法,正是家乡常吃的榆钱蒸,这店人不禁想起了自己早已过世多年的爹娘,一时有些感触,将黄豆面拿过来时,已是抽抽噎噎满面泪水,吓得余锦年一跳,还以为他是怎么着了,细问之下得知是思乡之故,便很大方地答应分他一碗榆钱蒸。 沥干的榆钱与面粉、黄豆面均匀地混抓在一起,用一块碗大的粗棉布轻轻罩在上头,就上锅去蒸。 店人奉承道:“没想到小公子这般贵气,竟也会做这样的乡野小菜。这些榆钱若有灵识,得知自己这般低劣,也能被您这样的大人物所享用,也真是它们的福气了。” 余锦年笑说:“菜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不过是做菜的人擅自看轻它们罢了。只要是有心之人,哪怕是草根素叶,也一样能做出饕餮大餐来。仅这榆钱来说,还能切碎了,用前尖一块绞了馅,来捏饺子包子吃,或者滚汤,俱是一样的清香。再精细些的,只取这榆钱的汁水来做水晶糕……” 说着话,笼上的榆钱也差不多蒸好了,他揭了盖子,把蒸碗取下来,另用蒜末蒜汁、熟酱、盐和少许的糖调成个酱汁儿,往蒸好的榆钱上一浇! 榆叶特有的清香和咸美蒜香交织一处,真是馋得人舌头都打转。 余锦年用两个小碗分装,也盛出一碗来给那店人尝,便又继续挑着食材做几个精致小菜。旅途劳顿,此时人与胃肠皆已疲累,过荤怕是会影响夜间安眠,正好厨房里正炖着鱼汤,他就预先定下了要留一份清汤。 他为人和善,给的赏钱又到位,这厨房里的菜就紧他取用,厨房里的掌厨却未必瞧得上他,只斜着眼睛看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回走动,瞧他拿了韭菜又放下,拿起莴苣又摇头,心里十分不爽。 恰好前头有人来传话点菜,掌厨的听罢怒摔锅杓道:“做个屁!这才刚开了春,我上哪儿去给他抓鳝来做?这些子阔家少爷们,便老实在家里吃珠吞玉也就罢了,何苦出来祸霍我们这些人!” 他那一勺子,正摔在余锦年手边,这一番气话如何指桑骂槐,脑子灵光的瞬间就能明白,传话的那跑趟小厮替嘴快的掌厨捏了一把汗,偷偷瞧了眼一旁的余锦年,小声对那掌厨道:“莫要发疯了!外头那个咱们惹不起,是小河坊里头来的人。” 这掌厨其实不过是个窝里横,这么一听,也知在小河坊里头玩乐的那是非富即贵,顿时也有些怂了,只是:“……那我也没有办法,真的做不出!这时节,真的没黄鳝哪!” “这……”跑趟小厮也很是愁苦。 余锦年刚从菜柜子底下翻出一把笋干,瞧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插了一嘴道:“黄鳝虽没有,我却会做一道素鳝,滋味上与那真鳝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外头那位愿不愿意将就一下?” 两人各看了余锦年一眼,那小厮便跑了去,估计是去前头回话了。没过太久,他就一路小跑回来,对着余锦年鞠躬哈腰地笑道:“那位爷道,原是听说鳝有强筋骨之效,才要点来吃的,既然时节不对,没有此物,也不妨用其他的来代替。这……还要劳烦小公子了?” 余锦年摆摆手表示知道了,原本就算没有这横生的枝节,他也是要用笋干来做汤的,这下不过是顺手多烧那么一碗罢了,也不算什么麻烦事。 一把的笋干,在清水里稍微泡软了,就直接徒手撕做小条。曝干的笋再泡水软开后,本身的口感就与鲜笋有了极大的不同,失了那新鲜的脆嫩感,却多了另一种劲道,再加上笋干颜色也微微枯黄,与烹熟的鳝丝略有几分相似,所以他才用笋干来做这道素鳝。 撕好的笋条置于一旁,他又另化软了一把红薯粉。此外把新鲜采摘下来的春笋剥去外壳,只留用其中白嫩的笋芯,切作丝段,香蕈切碎,乌耳撕小朵,一同在热水中过沸。余锦年拎着漏杓,左右顾盼,那小厮即刻上来问他还缺些什么。 余锦年耸了耸鼻子:“店里可煮了高汤?” 先前那与余锦年相谈甚欢的店人笑答:“小公子鼻子可真灵!正是煮着鸡汤,我们店里有道特色菜,名鸡汁豆腐,所以店里常年会烹着一炉鸡汤。” “那太好了,可否用舀一瓦罐与我?”余锦年这么说了,那小厮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过去盛了一罐,回来坐在火上。 之后笋干、春笋丝、香蕈一并下到鸡汤瓦罐中小火来煨,做好这些,只剩下红薯粉了,他交代好那店人,道鸡汁滚过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再下红薯粉,线粉一舒展开来,便可以盛出享用了,到时请他们帮忙给送到房间来即可。 之后他自去做了两道其他小菜,连着先前做好的榆钱蒸一块端回了房,与季鸿享受二人世界去了。 进了门,季鸿正与闵霁交谈,闵家二少爷道:“那位十二爷,一过河洛城便失去了踪迹,瞧这形势,估计是在河洛城转而走了水路。” 季鸿道:“他直接北上不是更近,反而绕路去河洛城做什么?” 闵霁说:“那谁能知。不过我们倒是在河洛城附近发现了荆忠的行迹,是在跟踪那位的路上,有一人不知缘何,似乎也在追踪他,还被我底下的人当做敌人交了一回手。虽然那人身上有些伤,但那功夫我闵家的人都认得,确切无疑是你们季家出来的,我猜……就是荆忠。” 季鸿放下手中笔,轻轻吐出一口气。 “怎么,”闵霁笑了下,“你不是还怪他背叛二哥来着,怎的今日听见他无事的消息,反而松了一口气?” 季鸿将书就的信笺微微抖干,便折叠好,装进信封交到闵雪飞手里:“我是恨他,只是如今也明白,恨他无济于事,哪怕他死在那儿又能如何,二哥终究是难逃一劫。归根结底害死二哥的,并非是荆忠,而是那背后操控一切的人。” “你怀疑是——”闵雪飞皱眉,一声门响,余锦年端着食盘走进来,他便不再说下去了,倒也不是忌讳余锦年什么,就像是有些事,未必知道了就能宽心,反而平添忧虑。 少年将食盘上的菜一一地拿出来,摆在桌上,季鸿起身帮他布盘布碗,闵霁略扫过一眼,没头没尾地说:“你如今也……大不一样了。”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他,季鸿却笑道:“人哪有一成不变的。” 闵霁:“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他推门而出,自二楼回房,眼见一名跑堂伙计急匆匆地端着菜肴从下头跑过去,进了一处雅间,房里情形看不清,但从闪回而过的衣角可以看出,也应当是哪家的逍遥公子。他不禁自嘲道:“富贵子弟也真是多如牛毛了。” 那伙计端上新出炉的素鳝羹,小心翼翼地观望着面前客官的脸色。 那人一身绛紫长衣,头戴一顶玉冠,眉峰紧蹙,似也是个操心劳碌命,瞧着头发乌黑,眼尾却已有了细密的小褶,无端得显出七分威严来,他们这些成日里伺候一群富家子弟的伙计们,一眼就能瞧出,这人骨子里就透着股与众不同的气势来。 奇怪的是,这人明明不是个左撇子,却偏要用左手来吃饭。 伙计心里纳闷,走了会神。那人忽地顿下勺子,道:“赏。” 他身后的侍从掏出一袋银珠来,直怼伙计怀里,这跑堂伙计才猛然回过神来,千恩万谢地正要退下去,那人又猝不及防张口问道:“做菜之人可还在后厨,劳烦这位小哥引荐一二。” “这……”伙计赶紧站住脚,紧张了一番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半晌,只好如实相告道:“唉,实不相瞒,大人,这做菜的并非是我家的厨子,而是位素昧平生的小公子,他是为他的心上人才亲自下厨的。适逢您点了那黄鳝,我们做不出来,苦恼之际那小公子便说他会做一道素鳝……” 伙计以为自己定要被斥了,谁想对方只是稍微静默了一会,便笑了笑,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原还以为,此厨颇对本……对某的口味,打算将他雇回去做个私厨。既是如此,也就算了。” “哎,哎……”伙计搭不上话,连忙地退出房间,悄悄抹了一把汗。 跟随的侍从道:“难得公子欣赏此人的饭菜,不如属下去问问……” 那人手掌微翻,示意他不必再提此事:“有这等闲暇功夫,那追着我们的人,可抓到了?” “这……”侍从低下头,没了底气,“没有,叫他跑了。” 那人慢慢吃完素鳝羹,也未发火,只轻轻斥了句“真是废物”,放下勺正待起身,又转眼看了眼那空碗,吩咐道:“去后厨瞧瞧,这……素鳝羹,可还有剩?带些回去。” 第108章 素鳝羹 柔韧的素鳝,脆嫩的春笋,软烂的冬菇粒,以及煮得火候刚好、微微弹牙的红薯线粉,再配上慢火熬炖了一整宿的秘制鸡汁,春鲜秋美冬滋味,齐聚一堂,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品到的是一口回味无穷的柔腻。 运河上波澜微漾,使得船上桌前的薄胎玉瓷碗,也仿佛折射着粼粼的光。 侍从轻轻扣门,看到桌上一只空碗,又见自家公子坐在案前翻阅公文,他奉茶上去,同时谨慎问道:“主子,下头来问,主子接下来几日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船上采买不便,他们现在好去储些食材回来。” 案前之人仿若未闻,自顾自地翻阅着,且他早上用过那一碗素鳝粥后,便动也未动地坐着,批了约有两个多时辰,这些公文俱是千里迢迢快马加鞭送来的,但越地路途遥远,便是再加急,等到了他手上,也早已经是迟了。 正是举笔舔墨,他忽地右臂一抖,刚刚吸饱了墨汁尚未抿锋的狼毫小笔毫无征兆地从指缝间滑脱,轱辘一声摔了下去,笔锋辗转在纸上,讲将写好的回信染出了一大团墨迹。 “……主子?”侍从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没敢伸手帮忙。 那人慢慢抬起左手,捂住了右肩,盯着纸上墨团皱起眉,他眼中隐隐约约似有戾气流出,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对此不提,而是压着不耐没好气地随口说道:“午时,便还用那粥罢!” “这……”这真是答非所问,可侍从也不敢多言,只好窘迫地提醒道,“主子,这是最后一碗了。” 听到侍从委婉的提醒,那人才恍惚意识到此事,本就欠佳的心情更是往低谷里跌。他伸手捡笔,却也不知是笔不听话,还是手臂刻意与自己为难,只见笔杆在指间打了个转,反而滚得更远了。 他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罕见的烦躁,将左手边的砚台重重一掀,厉声斥道:“随便吃什么!难道这等小事也要让本王一一过问?!滚下去!” 侍从哪敢再多留,更不敢再提吃喝的“小事”,即刻原路滚了出去。 出了船舱,迎面遇上请来候脉的大夫,他也一肚子坏气,伸脚挡在了那“名医”面前:“哟,可是侯先生?你说你也诊了有好几日子了,见天的光给主子喝药,非但这病没见好,连主子的食欲都喝没了!” 侯大夫有些驼背,惯好低着头走路,年纪大了耳朵又不太好使,冷不丁眼底下迈出只靴子来,吓得他忙住了脚,背着药箱抬头模模糊糊看了一眼,连连应和:“哎,哎,小周大人呀!”他探探脑袋,支起耳朵,不知是真聋还是假痴,“小周大人您说什么?” 周凤无语地抿了下唇,握着佩剑,往侯大夫肩头杵了杵,贴着他耳朵大声道:“我说侯先生!我家主子的病你到底治不治得好?!” “哎哟、哎哟!老小子还没聋,听得见!”侯大夫被叫了个震耳欲聋,护着半拉耳朵老神在在地说道,“这病啊,是宿疾!急不得、急不得……” “你不急,我急!”周凤恐吓他道,“再治不好,将你扔下船去喂鱼!” 侯大夫看着他背影嘀咕道:“哎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凤大总管”还没走远,耳聪目明又不聋,真想一个回头把那小老儿给掀下船去,可是一想蚊子再瘦也是肉,用药总比不用药好,于是忍住了,咬咬牙候到了一旁。 东崇府的大码头虽是客来客往,少不了停泊船只,但他们这一艘客船如拔地高楼,还是挺引人注目的,于是整天便有些孩子三五成聚地跑过来看船,往他们船上扔草团。他们主子身份特殊,一路嘱咐要低调,周凤也就没将那群孩子当回事,可今日也不知怎的,那几个毛孩子竟也没来。 周凤忍不住往下看了几眼,只瞧见个眼熟的闷闷不乐的男娃子,两人对看半晌,周凤伸手接下他扔过来的草团子,奇怪道:“怎么只有你了?” “他们都去佛会上耍了!”男娃子气嘟嘟,转脸又一脸期待地喊道,“我想上去看看,我能上去吗!就上去玩玩,就一会儿!” 周凤趴在甲板护栏上,百无聊赖道:“不能!” “不上就不上!小气!”男娃子吐舌头呸了一下,扭头跑走。 周凤回过头,猛地听见舱内一道碎盏声,随即侯大夫小跑着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神色一变,立刻跟进去瞧了瞧,只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地靠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把随身长剑,脚边一地的瓷片。 桌上茶壶下压着一张开好的药方,数数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味药。 没人愿意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更何况他是燕昶,越地的一字王。大夏朝两代天子当政,平战乱固朝纲驱蛮夷,他不说有万世之勋,却也是功不可没——让这样的人羸如凡夫,甚至比凡夫还不如,与折磨他又有何异? 周凤还愣着,燕昶突然拔出剑锋,用力朝前一挥。 绝世好剑,削铁如泥,先皇赐名“去疾”,意为去四海之疴疾,护宇内之平安。 “主子!”周凤叫道。 燕昶五指一僵,带着凌厉剑风的刀刃就脱手飞了出去,哐当扎进不远处的船舱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剑尖锋锐无比,足足嵌进去有小三寸,刃上阴冷冷地映着寒光。 周凤赶紧跑过去将剑拔了,默默收到身后。 “赏你了。”燕昶无起无伏地说道,还顺手把剑鞘一块扔给了他,“拿去。” “主子您说什么呢!这可是去疾!”周凤大惊,拿着剑不知如何是好。 燕昶冷笑:“去疾……它去四海之疾,谁去我疾?既不能再举剑,要它何用,倒不如化成几块马头铁,还有得少许用处。” 周凤壮了胆子,也不理他主子的话,自个儿将剑归鞘,仍然挂回到墙上,之后收拾了瓷片、拿了那药方,才低声道:“主子,周凤虽然只是个替主子跑腿办事的,却也知道成大事者,未必能举千斤铁,却能只手一拨四两金,况且四海之疾,也未必非要用剑来去……主子,您要成的事,只要动动嘴就行了,周凤来做您的手……” 燕昶抬眼看他,不温不火地凝视了一会,又渐渐落回到自己的右手,打断他道:“你还有何事?有话说,没话出去。” 周凤回头瞧了瞧他的表情,支支吾吾一阵,又局促地笑了下,问说:“主子,东崇府现下有讲经佛会,主子去吗?去拜个香,许就天佛显灵,把主子的病治好了呢。” “如何信得神佛之说!”燕昶低斥道,周凤哦了一声,正要准备“滚”出去,就听那人衣袖拂动一阵,似是下了榻,“……罢了,去看看罢。” 周凤立刻跑过去取披衫。 不是初一十五,亦非元宵除夕,环山寺上办这佛会,乃是挑了良辰吉日,给新铸的佛像开光。环山寺势逾百年,难得举办这么一场经会,少不得要讲上半个月,府城周围大小寺庙也会遣各家空门弟子来听经,百步之遥,就可闻寺内数百经僧庄严肃穆的唱经声,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余锦年出来闲逛,一为采买,二为赏景,三是还有件私心事想做,却没想今日能正好遇上环山寺的开光佛会。他对佛啊道啊的没什么造诣,多听两句便要昏昏欲睡,能如此兴致勃勃,纯粹是对庙会上的市井玩意儿感兴趣而已。 闵雪飞要去左右打点,故而早早与他们分开,穗穗依旧忧郁着一张小脸,被清欢抱去看杂耍了。只剩下闵懋苏亭他们几个跟着余锦年瞎混,集市上人多眼杂,季鸿自然不放心,派了四五个侍卫跟着他,就差没带根绳子将余锦年栓在腰上。 可就是这么寸步不离的劲儿,一班子伶队敲锣打鼓地插过去,季鸿一个错眼,愣是将那少年给看丢了,他倒是记得余锦年说过要去金银匠铺的事,便及时打发了人过去候着。 他自己则在庙会里边走边寻。 那边闵懋似撒了野的猴子,扯着余锦年狂奔了两条街,害得苏亭阿春两个跑得肺快咳出来,再停下,已是到了庙会市集的另一头,游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但旁边的铺子却比先前的街肆文雅了一些,俱是什么书画铺子、古董铺子,亦或者是首饰店。 想来又是闵三公子的收藏癖发作了,非要买点什么“高雅”的玩意儿回去。 那些东西余锦年也不懂,闵懋正闷头看着店里的一副扇面,与人聊起此扇为何人所绘、是否是此人真迹云云,争得面红耳赤。庙会是百姓们的欢闹日子,所以古董铺子里并没有几个人,余锦年左右转了转,见多宝格前站着个男人,良久也没走动一下。 那格上是对琥珀琉璃杯,以余锦年的本事,自然是看不出有何珍贵,但从那男人的神态来看,应当是十分满意的。 他伸手去拿,格笼不高,他取得也很顺利,但就那么一刹那,那人脸上露出个痛苦的表情,手臂也僵住,那只琥珀杯似抹了油一般直从他手里往下滑,而他虚虚抓了几下,竟没抓住。 余锦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跳过去,两手在他袖下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琥珀杯捧住了。 “呼……”余锦年长舒一口气,把酒杯小心翼翼地搁回格笼上,感慨道,“好看的东西都是易碎的,小心一点呀!” 燕昶略显僵硬地放下手臂,道了“多谢”回神要走。 余锦年留意到他极不自然的右臂,奇怪道:“肩膀不好?受过伤?” 燕昶停下,下意识将手臂背到身后,皱眉回头看他。 余锦年将他快速打量一遍,说:“如果是酸胀僵疼的话,回去时经过药坊,买些艾绒,捏成小揪子。早晚两次将艾点了,用一片姜隔着,炙烤感觉疼痛最烈、或者筋骨最僵之处,待艾柱燃尽,再慢慢抡动手臂三十下。”他说着举起右臂,示范该如何抡臂,“切记要慢要柔,不必过刚……如此一番,虽尚不能治本,但这两日却能舒适一些。” 燕昶谨慎:“你懂医?” 正说着,周凤找了来,急急匆匆叫了句“主子”,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燕昶张了张嘴,却发现这少年已转过了头去。 余锦年远远瞧见对面河边搭起了一张露台,高高挂起一张红幡子,上书“识花会”,台下男女老少拥簇,似乎很是热闹的模样。也就没再管那主仆二人,而是兴冲冲叫上苏亭:“苏亭,阿春,我们过去瞧瞧!” 苏亭左右都听余锦年的,二话没说就跟着过去了。 好容易挤到了外围,旁边也都是不明就里过来看热闹的人,余锦年随口打听了一番,东拼西凑地才大概听出个囫囵意思——这场“识花会”,原是本地一制香大商做东,搭了擂台,凡是有志之士均可上去挑战。既是香商之擂,考验题目自然是脱不了花花草草之事。 据说成绩斐然者,还有大赏。 此时赛过半程,已有不少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余锦年瞧着有趣儿,况且这花草也算是他的强项,于是也跟着拿了个牌,混大流上去耍了一把。 头题虽是拦住了几个门外汉,倒也不如何难,是从几个长相极为相似的“小粉堆”里辨别各自都是何种香料。 这所谓香,大半都也是药,既是药中品,便都是余锦年的囊中之物。诸如沉香、木香、丁香、麝香之流,香味各有不同,又如冰片、白芷、白芨、甘松,更是气味独特,至于薄荷、白檀、龙脑香,在余锦年鼻子下一过,他便能嗅出个七七八八,更不说这些香料粉末在颜色、手感上又各有差异。 于是没费多长时间,他就写好了答案。 交了纸,余锦年转过身来,笑着朝台下的苏亭招手,俨然一副“看我厉不厉害”的得意表情。阳光落下,透着他的瞳仁,映出一圈琥珀色的柔光,有少年气,更有一种辨不清的但却叫人觉得舒服的东西,是光明磊落,更是伶俐天真。 看他那么笑,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眼尾却微微的有一点天然的翘,像是把藤蔓盘底的嫩钩,将人坠在沉渊底部的的心往上轻轻地挑了那么一挑。 燕昶握了握拳,又松开:“此人是何人?” 周凤“啊”了一声:“不清楚,听口音,也不似当地人……” 燕昶道:“去查查。” 第109章 驱蚊香 余锦年过五关斩六将,除却在赋诗写字上当了回睁眼瞎之外,其他几轮俱都名列前茅,比到最后,台上竟只剩下他与另一个书生。他一时玩到兴头上,生出些好胜心,便想将对面那个给比下去。 这最后一轮,乃是比合香。即是东家定个题,由他们自由揣摩,用台上所给出的几十种香料,自行选择,合出一种符合意境的成香,由东家来品鉴,定出赢家。 余锦年对制香没什么钻研,只是求学期间闲暇无事时粗略地涉猎了一些,但也大都是香药,起个强身健体、安眠宁心,或者提神醒脑的功效,眼下要考合香,着实不是他的强项。但他上都上来了,断没有中途放弃的说法,便当是玩玩罢了。 等了片刻,题目出来,道是“长夏”。 余锦年略一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自个儿笑了起来,也不等对面那人思考完毕,率先选了几碟香粉,又随便挑了几个制香的小钵和材具,有条不紊地制起来,瞧着颇是像模像样。 苏亭火急火燎地拨开人群,挤到最前头,朝台上挤眉弄眼。 余锦年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认真合香,嘴里却没闲着:“那眼睛是伤了怎的?待我下去了,好好给你治治!” “哎呀不是!”苏亭急得满头大汗,伸手要去拽他衣摆,“年哥儿你听我说,这个它是——” “哎哎哎,不看就躲一边儿去,瞎捣甚么乱呢?” 人家正看得起劲儿,苏亭这么裹乱,很快就被不耐烦的看客们给搡到了一边,他只急得干瞪眼,越想开口说话越是被人往后挤,最后竟直接被人给挤出去了,周围人声鼎沸,他跺脚叫了几声,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余锦年一丝不苟地研着香末,丝毫没个反应。 帘后东家派了个小厮出来,在两人桌前各绕了一圈,看到余锦年的用料时不由惊了一下,愣过刹那,他赶紧回过神来跑进去回话,附耳与那捋须的东家报过,果然东家也用力地皱了皱眉,哼道:“胡闹,果然是个门外汉!” “如何?”帘后又一支屏风,响起道清亮柔丽的声音,是个女娘。 那小厮趾高气昂答道:“那小子并未称量,只随便剜了香末就用,仅艾香一味,就添了至少三四钱。艾香是如何冲鼻,这么小一饼香,添那许多艾,怕是连虫子都要绕路走了!”那女娘笑了笑,柔声又问:“那人是如何模样?多大年岁?” 小厮痴得五迷三道,想也没想就说:“是个年轻哥儿,瞧着不大,聪明倒是挺聪明,人也隽秀得很……”老东家以手握拳,置嘴边“咳咳”两声,小厮连忙反应过来,立刻住了嘴。 几人正说着话,便有下人领着已经调好香的两人走过来了。 东家将双方制好的香饼接过,各在鼻下嗅了嗅,其中一个香味怪异,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赶紧将香饼拿远了一点,出于礼数,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小子,你们这香可起了名儿?有什么说法?” 另一人迫不及待先说:“我这香,名忘俗。正是秀色馨香,见之忘俗。” 不过是个香罢了,也有这么多名头,余锦年自己腕子上也抹了点香,他低头闻一闻,实在是做不出这等姿态来,只好实话实说:“我这没什么雅名,驱蚊逐虫香罢了。至于说法……长夏正是蚊虫肆虐的节气,到时候晨起入夜时,在床头屋角点上这香,保管一整日不被虫咬,灵用得很呢!” “你——”东家莫名发起气来,用力地拍了下圈椅扶手。 “噗……”而不合时宜的,后头竟冒出个忍俊不禁的笑,“长夏多蚊虫,公子说得也没错儿……忘俗倒是雅致,只是我等也不过是凡尘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如蝼蚁一般来去,又如何真能忘俗?倒是这驱虫香,平易近人,体贴入微,我瞧着就很好。” 那老东家惊道:“夏儿?” “爹爹不是答应了让长夏自己来选?”那屏风后的小女娘娇中带着些微的蛮,轻轻地哼了一下,“长夏自己来选入赘女婿,自然要选自己看中的!爹爹如今还要反悔了不成?我便是要选他,否则今年我不嫁了!” “胡闹什么!”老东家呵斥了一句,便又换了脸色,对着女儿小声愁苦道,“这都第几年了,再不嫁成了个老姑娘,人家要笑话你的!” “笑话便笑话,我盛长夏制的香东崇府哪个没用过,还怕人笑话不成?” 余锦年干想着“倒是个女强人”,忽而又意识到什么,摆手道:“等等,等等……您说什么嫁不嫁的……” 老东家摇摇头,咬咬牙,叹口气:“罢了!既是小女瞧上了,又的确有些本事……我们盛家也不图你甚么,只要脾性好、能得小女欢喜——”他挥挥手,自旁边走出几个持盘的家仆,手里各端着一堆东西,赤红流金,煞得人眼疼。 “哎,等会儿!”余锦年终于回过神来,心道糟糕,脚下连连后退,正要转身溜走,就被几个腿脚利落的小厮给挡下了,他失了退路,不由难为道,“唉,这位老爷,我可不知您这是比香招亲呐!” “拦住他!”老东家一改慈眉善目,起身厉道,“既赢了我盛家的识花会,便是我盛家的女婿,还容得你始乱终弃?!” 几个力气大得惊人的家仆将他扯回帘子里去,摁在凳子上,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套喜服喜冠,瞧这架势,明白的知道是娶亲,不明白的还以为是要强抢民女呢!也不知这盛家的小姐究竟是有多恨嫁,竟这般亟不可待,直接从大街上抓了人回去结亲! 好歹也要合个八字,定个吉时罢! 盛老爷吩咐道:“动作快些,过会儿误了吉时,唯你们是问!” “……” 余锦年挣扎不过,企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盛老爷!我可没始乱终弃,我连您家千金的面都没见过。再说了,俗话说的好,夫妇和睦才能相守百年。实不相瞒,我这人逍遥惯了,没长性,又没本事,对贵府千金更是没有丝毫的想法,便是赘了进去,也难能照顾好您宝贝女儿呀!您快看看那位仁兄,我瞧着他对府上千金可是痴情得很……” 那小姐道:“盛家不需要你有本事。” 言外之意,是要他在家里吃软饭? 说得口干舌燥,对方还是无动于衷,看来是铁了心要把他绑回去拜堂,最可怕的是,这盛家简直是土匪头子从良来的,准备了一顶花轿不说,竟还备了一块盖头,要往他脸上糊。 逼亲呐!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余锦年随口胡诌道:“实不相瞒,我已有家室了!” 盛老爷胡子一吹:“你说什么?!” 余锦年横在花轿门口,龇牙咧嘴笑道:“确是有家室了,比您家小姐美上数倍不止,且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极风趣。您若是不介意盛小姐做小,我倒也不介意多一房娇妾。只不过我家那位小肚鸡肠,手段卓辣,计较得很,您家千金怕是要多担待些,毕竟家和万事兴嘛!嘿,嘿……” 那盛老爷险些气厥过去。 旁的仆人吓得去扶盛老爷,余锦年眼珠骨碌一转,趁机踹开了身前的家仆,好容易破开了一个口子,提起衣摆就冲了出去,那可真是拔腿就跑,后头七八个小厮追着,他也辨不清东南西北,跑就完事了。刚跳下了台,冷不丁一人挤出来抓他的手,他大惊之下正要抬手去打—— “年哥儿是我!这边,快点!” “苏亭?”余锦年松了一口气,麻利跟上,逃跑路上还不忘与他抱怨,“这是招亲!怎的都没人提醒我一下!” 苏亭气道:“怎的没提醒,我朝你使眼色,你却说我眼睛生了病!” 余锦年想起确有此事来,懊悔道:“我……” 苏亭看了看身后的方向,催促他道:“哎呀别说了,赶紧跑罢!我刚才好像在西边见着了季公子的人,你往那儿去!后边的我来帮你挡几个。” 身上的喜服极不合身,衣袖衣摆都比他本人长出一截,他边跑边解那衣带,还要留心有没有被人追上,三心二用之下,反将那带子系死了。余锦年忙活得满头汗,后来干脆放弃,两手提着衣角在街巷之间狂奔。 “——哪是西啊!” 苏亭只叫他往西去,却也没说哪里是西,余锦年方向感本来就弱,能将信安县摸得门儿清纯是熟能生巧的缘故,至于这街多巷密又人生地不熟的东崇府,家家户户在余锦年眼里都长一个样,哪里分得清何处是西! 余锦年这阵子废懒在车里,被季某人呵护在手上,许久没动弹过,难免跑得头胀气短,身后盛家家仆却穷追不舍,已不是要将他捆回去做女婿的架势了,俨然是不愿意咽下这口气,非要将他捉回去以正视听。 不远的茶社雅厢中。 “属下打听到,那小子是跟着一伙自称是富商的人进的城。” 对面的紫衣男子:“哦?自称。” 侍从点点头,小声道:“他们并未刻意遮掩,不难打探,领头的那个乃是相府家的二公子,随行的还有一人……” 燕昶眼神微沉,指间搓玩的玉核桃也渐渐停在了手中,他随即轻轻笑了一下,了然道:“与闵雪飞在一起的还能是甚么人,季家那个罢?倒是命大。” 周凤没说话。 燕昶向后靠进椅背,继续搓着他的玉核桃,饶有兴味道:“如此算来,他姐姐还当叫我一声小叔,我们也算是……亲家兄弟了罢?这么说,那少年就是信安县那个大难不死的小神医了,他们一对难兄难弟,也是相配。” 周凤:“……” 忽地外面好一番喧哗,周凤闪身在窗边向外窥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年风似的跑了过来,远处则徘徊张望着几个面目狰狞的持棍家丁。 “主子。”周凤低唤。 燕昶起身,右手轻轻攥了一攥,终究还是放下了,改而抬起左臂,搭在那窗扇上:“真是巧了。” 余锦年粗喘了几口气,扶着墙实在是跑不动了,正要自暴自弃——忽地手边窗页自内洞开,余锦年略一迟疑,猛地一人伸出手来,捂住嘴,将他倒拽了进去。 对方力气可不小,余锦年大惊之下一个反肘捅了出去,那人吃痛,他又趁机张嘴在人手背上咬了一口,他以为这是盛家人,便也没留情面,这一嘴咬得颇是用力,他都尝到了淡淡的腥甜滋味,就算没啃掉一块肉,怎么着也得留下一串难消的牙印儿了。 “放肆!”紧接着一把冷剑就横在了脖子上。 余锦年定睛看去,发觉这人分外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古董铺子里那个右肩有伤的男人,此时正被他那一肘子捅弯了腰。 他不知自己何故与这人扯上了关系,难不成因为在铺子里替他接住了一盏琥珀杯,就特来还情不成,余锦年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就是跑傻了,手比脑子快……你没事吧?” 燕昶挥挥手,遣周凤退下,他缓缓直起腰,视线从少年人赤红的凌乱衣领上扫过,定在余锦年的脑门上方,不知在看什么,良久才回道:“无妨,也值。” 余锦年愣了会,不知他是几个意思。 “小东西,又见面了。”燕昶突然抬手,余锦年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他左手摸了空,顿在半空,表情迟滞片刻,指腹不自然地虚虚捻了捻才放下手臂,嘴角勾了一下故作轻松道,“发冠歪了……怎么,怕我也逼亲不成?”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尤其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 余锦年双手扶正了发冠:“哪能呢,就是咱们也不是很熟,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了。”说完又恍惚意识到这冠子是盛家人强给他戴上去的,顿时气呼呼地将那玩意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之后将自己全身上下搜了个遍。 发冠被粗暴地扯下来,带断了几根发丝,随即头发落满了前胸,他随手握成一束,向肩后一甩。窗缝里有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细细的一条光带落在人的脸上,明暗交界处,在颈间晕荡开一抹温柔牙色。 “找什么?”燕昶问。 余锦年:“我的发带,鸭蛋青的,这么窄一根。” 燕昶:“并未见到。” 余锦年懊丧地“哦”了一声,心想估计是盛家人给他带发冠时扯去了,那发带虽不值钱,却是季鸿送的,这么一想,好像季鸿送给他的东西除了那把佩刀,其他的都已莫名其妙地丢失,他郁闷地用力踢了那发冠一脚。 燕昶瞧他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垂头丧气的,似个被人断了尾的猫,自以为他是在担心外头的追兵,于是说道:“此间不会有人进来,你可在此躲避一阵。随便坐罢。周……小四,斟茶。”他转而问余锦年,“想喝点什么茶,这间茶社还不错,用的俱是当年的新茶。” “不劳烦,我不喝茶。”余锦年闷道。 燕昶没听见似的,依旧吩咐下去:“来盏竹叶青。” “……”被胡乱唤作“周小四”的周凤看了眼余锦年,默默撇了下嘴,去外头叫茶。 终于斟上了茶,出于礼貌,余锦年端起来在嘴边碰了碰,抿了一小口。 燕昶又道:“这里的竹叶青乃是蜀地之上品,滋味醇清,可顺喉?” 余锦年慢慢放下茶盅,答道:“我不懂这个……品不出什么好坏来,大约只尝得出清香。”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与阁下算是素昧平生吧?” 燕昶不答反道:“小四,去备些生茶来。” 余锦年只觉得,这人要么是个聋子,要么是个傻子,他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压根就不听人说话。 他与对方相对而坐,跟面前的清亮茶汤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便偷偷地抬起眼睛去打量燕昶,对方右肩应当是受过什么伤的,因他右手一直隐在桌案下面,全程仅用并不熟练的左手来操持杂务。 此人瞧着已足而立,至少眼角的细密纹路让他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但不年轻未必意味着老态,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过分沧桑的痕迹,反而淘洗出一种显而易见的上位者气度。 与郦国公世子不同的是,季鸿虽同样深不见底,但却清透,是一池冷冽寒水,让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危险;而面前这位却更像是一杯隔夜的茶汤,浓郁浑浊,即便是搅开了也难以看清杯底究竟是什么瓷色,尽管有所威慑,但又少见冰冷情绪。 燕昶突然抬起了视线,正对上余锦年偷觑的目光,他倒也不为难人,开口问道:“小先生懂医?” 余锦年从天外神游回来,答道:“唔,粗通一些皮毛罢了。” “小先生过谦了。”燕昶微微起身,“小先生可是姓余?信安县人?” “啊,是……”余锦年微微惊讶,“阁下认得我?” “小先生与我想的有些不同。”燕昶戏谑道,他抬起了那只右手,五指张开又蜷起,未及余锦年疑惑,便又垂目叹了一声,“某久仰小先生妙手回春之名,只是当日抵达信安县时,却得知小先生已离家北上,此番错过,某真是懊恨不已。今日有缘能在此地遇上小先生,岂非是缘分所致?” 他随即又谦和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某身患宿疾,缠绵多年不得痊愈。本想到信安县请小先生诊治,谁知因缘际会,竟在此地相遇……倘若小先生肯施以援手,某定当感激不尽。” 这人说着“懊恨不已”的话,脸上倒是一派平和。 余锦年想了想,且不管他是甚么人,眼下这种情况,自己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与他瞧一瞧倒也没什么,只是要先说好:“今次没有药具,便是看了,也只能开些药方汤剂,怕是难以根治此病。” 他直起身子,伸手在对方肩颈上按了几下,拇指缘着经络摸索了一段。指下隐约地摸到了几个盘踞在筋肉之间的小结节,他皱了皱眉便退了回来,道:“公子您这个约莫是痹症,且患病日久……但只要沿着痹症来治,当有所显效。” 周凤眼睛一亮:“主子——” 燕昶眸中暗潮翻滚,压沉了嗓音道:“可能治?” 余锦年点了点头,认真道:“自然,只是要费些功夫。看这病灶,当是早年肩臂受伤时未曾医治透彻,筋膜之间留下了病根,日后受了些许湿寒之气,又没好好休息保养,年少时可能不觉甚么,待年纪长了才始觉疼痛,如此天长日久,便发而为痹症。新病易治,久病难医,凡是陈年旧疾,都不是太容易。” 周凤连连点头应和,忍不住插话,愤愤不平地说道:“小神医着实神了,可不正是如此!我们主子瞧着是锦衣玉食,岂有人知他为人鞍马、任劳任怨,何曾享受过一天!主子整日里东征西——” “——周四!还不退下。”燕昶打断他道。 “……”周凤赫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打了自己一巴掌,闭上嘴带着自己的新名儿“周四”,恹恹地退到一边。 余锦年困惑地看着他们。 燕昶指尖敲了敲茶盏,和善地解释道:“东奔西跑。我是个贩茶的商人。”说到这,他才想起来还未曾自报家门,“某名夏越,久居南地,时而奔波蜀府,你也知,做我们这行的鲜少能歇得住,生了病也难得能有机会调养……生活所迫罢了。” 似乎是有些道理,只是,这人身上倒不像是茶商该有的味道,反而有股……河腥味。 燕昶道:“诊病之事,小先生你看……” 余锦年说:“不瞒夏公子,我今日出来就是想办些药针医刀,只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估计这几日要暂且做个‘缩头乌龟’了,一时也无法置办齐全。况且我是途径此地,只停留数日罢了,并不会久待。不过东崇府人才辈出,寻个郎中大夫应当也不难……” “既然要停留数日,与其在客栈中闷趣儿,不若由夏某做东,小先生赏脸吃个便饭,饭后若有闲暇,也与某瞧瞧这不争气的胳膊。”燕昶不由分说道,“明日晡时,在下便派人来接小先生。” 余锦年:“……”简直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了。 余锦年听着外头动静小了,又隐约传来段明几人熟悉的叫喊声,他腾得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脸上的喜悦难以自禁。他正推门要去,忽又想起什么,回头跑到周凤面前,借了他的剑将系死的衣带斩断,径直把那身碍眼的喜衣扔脱在地上:“我先走了。” 燕昶送他至门前,从窗扇间望向远处,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青衣乌发,在闹市之中如鹤立鸡群,挺拔似玉,他眼睛微微眯了眯,向余锦年道:“可是你的家人来寻?” 余锦年也遥遥望见了季鸿,心里欢喜,身上那魂儿都要先飞过去了,便心不在焉地应道:“嗯,算是吧……” 燕昶沉默,直看着少年飞奔过去,一头扎进那人怀里。 他退后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衫,在被余锦年咬了一口的手掌上擦拭几下:“家人。”他不明所以地呵笑道,“血浓于水尚且兄弟阋墙,遑论是非亲非故的两个人。” 季鸿被撞了满怀,却不留情,径直将人提着后领拽出来,满脸的冰冷怒气:“你去哪了!” 余锦年咽了口唾沫,心虚道:“就四处顽顽而已……” “四处玩玩,就玩得满城风雨,叫人家搜街刮巷地来追?还被人家扣上个始乱终弃的名声,可真厉害。” 这真的是,平时对旁人都是一语千金,独独训人的时候似连珠炮弹,余锦年歪着脑袋看他,满脸的“我错了”。 季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见他散发披肩,既狼狈又委屈的小模样,是咬定了自己狠不下心来训斥他:“端正些。方才躲哪儿去了?” 余锦年敞开话匣子,老老实实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见季鸿皱了皱眉,以为他是不信,便带着他转身去看那间茶社,指着临街的一扇窗户道:“正是那间,那位夏老板身患宿疾,说明日要请我过去诊病……哎呀,我承了人家夏老板的情,却忘了道谢。” 季鸿眺目望去,那窗页洞开,只余桌上茶气袅袅,里头却已经是一个人影也无了。 第110章 珍珠玉露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 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此间客栈是经常伺候达官贵族的,深谙这些贵人们的需求,除却往日待客出菜的大厨房,还另有几间小灶,可供他们做些私房菜。 苏亭手里捧着个研钵儿,将一片片的晒干百合扔进去研磨,嘴里念念有词,良久才抬起眼睛困惑地眨了眨,问道:“年哥儿,我光是背了,这什么意思?” 余锦年筛着一箩糯米粉,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时候,道:“我背这些的时候,才七八岁,刚学了没几个词儿呢就跟着念这些,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 想起小时候,他一时失神,片刻才笑了笑,正经解释起来:“好了,过去的事也不再提。这十八反,正是讲用药时的诸种禁忌,譬如说乌头类药不宜与半夏、瓜蒌、白蔹、白芨一处使用,否则会产生毒性亦或者有不良反应。但这也并非是死规矩,前人也常有反其道而行之者,专用相反二者配伍,偶有奇效。只不过你初涉医道,见闻尚浅,便先记住这些,做到稳中求胜即可,具体该如何用,日后与你详解。” 苏亭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虽说人人都想成名医,”余锦年放下笸箩,掀开手旁一个小药盅,下入二钱远志和半两干核桃仁,一并坐在风炉上小火烹煎,又查看了已经托店家连夜研好的粳米,有感而发道,“但成名医难,做庸医易。不过苏亭呀,就算是做个不疼不痒的庸医,也万不可行事冒进,既谋了财、又害了命。” 苏亭用力地点点头,高兴道:“我肯定好好记,师父!” “嗤……”一声“师父”把余锦年叫破了功,他也绷不住那张为人师长的严肃面皮了,瞬间笑作个嘻嘻哈哈的少年人,“这叫法着实有些奇怪,让人浑身难受,还是与往常一样罢!” “那怎么行,尊师重道还是要的。你既教了我医术,就是我师父。”苏亭说着垂下眸子,默默地磨动着手里的石杵,颇有些失落道,“我学医术是为了海棠,倘若天底下能多一些明辨病症是非的大夫,或许海棠就不会死了。我知道……那病也许一时半会儿的是治不好,但只要还活着,总有个盼头不是?” 他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要是海棠还活着,能和我们一起去夏京,他该有多开心哪!我应该早带他出来走走的,不该让他一个人闷在家里……” 余锦年捏一捏他的肩膀:“海棠一世未做过丁点恶事,想来已经投胎成了王族贵胄也说不定呢?会遇见的,也许已经遇见了。来,给我瞧瞧你胳膊,昨天拦人是不是叫人打了一下?” 苏亭撩起袖管,给余锦年看一块浅淡的瘀肿,隔了一夜已化青:“昨天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有大师给我算过,我这辈子是苦尽甘来,福如东海呢!”余锦年拍拍他的胳膊,“还成,皮外伤,过会儿叫清欢给你拿点活络油揉一揉。” 说着,背后窸窣一阵,余锦年回头看去,见墙角躲起来个小东西,一角嫩鹅黄的裙摆露在外头。他悄悄踱过去,藏在一旁,突然伸手将她抓住,叫道:“呀,这不是穗穗吗?” 小丫头一脸惊惶,吓得咳嗽了几声,紧接着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余锦年不知自己哪里惹了这丫头,每次温言和语、好饭好菜地去哄上半天,却连半声“小年哥哥”都得不到。穗穗是二娘唯一牵挂的,他打不得骂不得,放在手心里呵护着反而被冷视了一路,眼下便也有些恼了,一把将那丫头抓住:“穗穗!” 穗穗挣了几下,腕子却被余锦年抓红了,她气得低头就咬。 这咬人绝技怕是一碗面馆的绝学,余锦年昨日才咬了那夏老板,今日就被这丫头一口叼在嘴里,豁了一排伶俐齿痕,可见报应来得飞快。 季鸿下来寻人,边听着石星的回报,道是东崇府确有一茶商姓夏,但这家人早两年便举家搬去了越地,偶尔回来做贩茶生意,但也没什么能够相互往来的亲朋好友,所以东崇府里并无人与他相熟,只几个上了年纪的茶社老板对此夏姓茶商有些印象,石星打听了一番,结果形容、年纪却都对不上,但也有茶社老板说,许是那老夏的子嗣辈也说不定。 总的来说,并未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站住!你耍什么性子?”余锦年霍然丢手,见那丫头要跑,他平生第一次对这姑娘发了火,沉声呵道。 季鸿鲜少能见余锦年发火,于是抬手示意石星停下,且将此事一放,蹙眉向那少年望去。 只见穗穗跺了跺脚,一扭头,睁着双圆杏眼:“你又不是我娘!” 余锦年立刻还嘴:“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没有哥哥,没有爹,也没有娘!”穗穗急赤白脸地朝他喊了一通,随手捡起旁边笸箩里头一根半大不小的瓠瓜,朝他远远一掷,就扭身跑没了影。 “哎,穗穗,这小丫头!”苏亭跑过来,也没叫住那丫头,他叹气一声捡起掉在地上的瓠瓜,再抬起头,见了年哥儿脸色发白,不由慌道,“年哥儿,她还不懂事,你也别……别往心里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也觉得这话实在是太伤人了。 余锦年神情一恍,苏亭去接,却自旁边伸来另一只手,将他稳住了。 “季公子?” “锦年。”季鸿唤道,他错过身与苏亭看了一眼,“这里我来,你忙去吧。” 苏亭松开手,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想季公子都在这儿了,年哥儿准听得进季公子的话,还要他有什么用处,终于还是闭上嘴,犹犹豫豫地抱着几颗菜去洗,顺道继续背他的十八反十九畏歌诀。 季鸿侧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余锦年,突然说:“我将那丫头揪来打一顿?” 话音刚落,立即换来少年一个“你敢”的眼神,后来撞上季鸿半真半假的表情,才知他是开玩笑,随即那眼神软下去,渐渐化开成一腔低沉,无可奈何地叹道:“越是想做好,越是搞得一团乱……唉,真难。” 他去掀药盅的盖子,心里想着自己叛逆期的时候都做过什么浑事,是不是也这样扎过他老爹的心?想了半天,终于才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悟:他以前过得太小心翼翼,不怕余衡不要他就不错了,压根就没敢叛逆过,青春期过得要多顺利有多顺利,更不提冲着他老爹发脾气。 ——真是个令人欣慰的结论。 余锦年想着,就猝不及防地被风炉边沿窜上来的火苗撩了手。 季鸿将那只手拢到眼前,蹬了他一眼,以眼神谴责他对自己的不重视,接着便拧紧了眉头仔细地查看那被火苗舔了的手指,压抑道:“这里没有旁人,走什么神。”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手指顺着就贴到对方胸口去,下垂着眼角道:“没有旁人,那你哄哄我。我昨日被人满城追,累得腿都断了,回来还被你训了一通,干晾一宿。今日才醒了没多久,我背上还疼,你就又凶我……” “背疼?”季鸿愣道,手臂从他腰侧穿过,在他清瘦脊背上悬空好一会儿,也没敢轻易落下去,怕伤及他痛处,“怎么背疼,可是昨日伤着了,转过来我看看。” “嗯,疼。”他昨日确实被季鸿晾了一夜,又做了一宿被人追赶的噩梦,今早起来腰酸背疼跟被轱辘碾过一般,不是假话。余锦年微微抬起些下巴,叫季鸿哄他。 季鸿轻轻揽住他腰,良久没有说话,余锦年知道那个“哄”字对他来说过于旖旎,这人平时总不经意地说些情话,他自己没意识这些话有多撩人,但也正因如此,才愈加令人动心。只是这些话若叫他刻意来说,可真能憋死他。 季鸿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会儿,余锦年本是打算难为难为他便罢,谁知这人竟然伸手勾过他的后颈,拨开额前的碎发,轻飘飘地落下一吻。那吻干燥清爽,落在他一夜未能休息妥当的酸累眼皮上,余锦年肩头一个颤栗,默默闭上了眼。 吻过眼皮,他又慢慢沉下身来,在嘴唇上滑过,低声道:“我其实不知该怎么哄你,你这样刁难我。” 余锦年觉得眼睛热得睁不开,只得软软地没有筋骨般地垂着,视线里看到季鸿抚在颊旁的手指,依旧修长、微凉,一点点地被他渐红的脸颊染成一样的温度,他小声地咕哝:“胡说,明明是熟谙此道……” 季鸿的嘴角勾了一下,带着余锦年也露出个笑容来,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穗穗的事不必担心,她年纪还小,总有些想不过来的事。”季鸿说,余锦年瞥了他一眼,心下想到什么,却没敢说,岂料季鸿自己倒不避讳,风轻云淡地说,“二哥没的时候,我也——”他顿了顿,抿唇似笑,“只是因为没人恨罢了,最后只能恨自己……这百合粉该如何处置?” 他一个飞转,将话头牵引到了别的事上,余锦年立刻收回心神:“嗯,拿来给我。” 他把那百合粉倒进筛好的糯米粉当中,之后一点点地向里加水,同时不同地晃动筛箩,如此反复几次,箩内的粉末渐渐地相互凝聚在一起,团成了一个个豆大的小白团子。 若是时间充裕,余锦年做菜向来不吝啬食材,更不厌烦工序繁复,比起让菜出锅这件结果,他更像是享受做菜的这个过程,享受食客品尝菜肴时的一脸满足的表情。也正因如此,季鸿喜欢瞧他在厨间忙碌的样子,比起行医时的凝肃认真,他在灶前,比炉火还有生气,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 灶间再无其他人,季鸿帮着煮起牛乳,刚沸开,余锦年就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来尝,不及信安县走街串巷来卖的水牛乳甘美,但也乳香浓溢,他舔得唇边细小汗毛上挂了一圈乳白汁水而浑不自知。 季鸿顺势欺上,与他深吻交换,又是一番汁水横溢的生动画面,白的乳,红的舌,黏腻非常地勾扯纠缠……烫得回来送洗好青菜的苏亭直接从胸前红到了耳根,磕磕巴巴地将菜一丢,同手同脚地逃了去,半路遇上清欢,还特意拦着不叫她过去。 这是少年最令人动心的时候,往日的嘻哈戏谑和伶俐骄傲均能系数卸下,既然心旌已波荡摇曳,便不再故作姿态,只管尽情温顺承和,而这份百依百顺,又只是对着他一个人的,旁人均无福享受。 越是有此感受,季鸿就越是容易失魂失态,令他不止一次地想将人牢牢地系在身边,一时半刻也不要脱了视线——夏京不缺一个厨子,大夏又何惧少一个神医?近来一连串的意外,让他对此事的态度更加坚定了几分,尤其是昨日,他险些被这小东西把七魂吓去三魄。 若是惹恼了什么纨绔混混还好说,若是似昨日那般,他被人捆绑回去拜了堂,那—— 余锦年不知自己已在被“禁足”的边缘,他得到了足够的抚慰,便从男人怀里退出来,认真干活。他将牛乳分作两份,一份兑了米浆,另一份则兑了之前药盅里煎煮好了的远志核桃汁,各自烹开,分别下入一把百合糯米小圆子。米浆那份是季鸿的,健脾补虚;远志那份则是穗穗的,化痰益智补肺。 “尝尝。”余锦年端着碗,青瓷勺中粒粒汤丸洁白无瑕,“这道汤丸叫‘珍珠玉露’。这时节气候凉些,待到了夏天,暑气盛了,在这里头加上碎冰,一天吃十碗都不觉得过瘾!愣什么呢,快尝尝呀!” 季鸿垂眸看着他,心道,这少年最好的风情,可不正是眼下——他还有所期盼,有所展望,他忙碌不疲且意气风发,他拥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未来。 余锦年与他喂了两口,还记挂起他的宝贝:“下午我去给夏老板诊病,你别忘了叫段明帮我去金银铺子的事,那几根银针的图纸我已画了给他。”他着重嘱咐,“那针很重要的,万万让他仔细些,必须打磨得光滑细致,别出了岔子。” 听他絮絮不休地说,啰啰嗦嗦地念,季鸿眼里不由多了几分怜爱,罢了,谁叫他被那一碗桂花茶掳了心呢。 —— 到了下午,东崇府挑卖糖水的哥儿顶着回暖的日头,出来吆喝了,红豆糖、桂圆水、软烂糯白雪耳甜汤,一声声的吆喝,一个个的桶子,一张单手推来的小木车,便是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意了。从城南过来,进了小河坊,有钱品尝甜汤糖水的客人才渐渐地多起来。 余锦年吃过饭便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向下眺望,远处就是水波粼粼的小河坊内湖,湖上画舫飘摇,湖边香风鬓影,他昨日才闯了祸,今天不敢再下去乱晃,只能招招手,叫了那担郎来,舀了一碗雪耳甜汤来喝。 甜汤做法简单,不过是碾碎的银耳碎煮化了兑上糖,再用冷水镇过,只图个清清甜甜的滋味,虽说到底还是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觉,也勉强算是有所慰藉。 那哥儿也走累了,索性过来与他说了会话,两人坐在客栈后门口东聊西扯好一番,余锦年慢吞吞将那碗糖水喝完了,远处湖面上又驶出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 “申时了!”担郎起身拍拍衣上浮土,“那船每日申时出湖,我该走了。” 余锦年一抬头,也听外面人来报:“小公子,门口夏老板的轿子到了。” 可真是准时,他也起身,招呼了季鸿一声,便出门去了。季鸿将他送到门前,低声嘱他看了病就回来,莫要逗留太久,余锦年从善如流地用力点头,心里对昨天的事也知道错了,答应以后不会那么莽撞。 季鸿将这轿子仔细打量,活像是审视什么罪证,然而目光一遍遍搜刮过去,他仍旧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甚至连那轿厢侧面的磕碰痕迹,都自然得天衣无缝。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将少年放了出去,待余锦年上了车,他才与那前来请人的小厮对视了一眼。 周凤仅作布衣打扮,恭恭敬敬地与季鸿道告辞,就连与他见过一面的余锦年都是看了好几眼才认出他来,更遑论是从未与他打过照面的季鸿。 轿子离开小河坊,向东崇府城东而去。 季鸿挥挥手,段明几人立刻暗中跟了上去,一路相随,直到抵达城外夏安运河的大码头,那顶蓝帘小轿才稳稳停下。余锦年钻出来,只见眼前是一艘如两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大客船,他一时目瞪口呆,傻傻望着这庞然大物,不知该作何感想。 “余小先生,这边请。”周凤在前引路,“我家主子是个行商,坐船惯了,索性吃住也都在船上。” 余锦年跟着上了船,纳闷道:“夏老板做的是茶叶生意,不该往西南跑?西南多山岭雾瘴,崎岖难行,你家主子若是有百匹塞外良驹我倒不吃惊,可这船……” 周凤波澜不惊地答:“主子不仅做西南的生意,也时常做‘海上’的生意,那边的异族人颇为青睐我们大夏的茶乳之物,因此,有一两艘出海的船也不惊奇。小先生上次提及银针之物,恰好我们先前请的大夫留了一副,也不知趁不趁小先生的手。” 余锦年揣着困惑登上了甲板,凭栏眺去,绵延至视野尽头的运河堪比宽阔江河,河上微波荡漾,数只渔船来回穿梭,打捞着鱼虾蚌蛤——如此壮阔之景,却不知究竟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才能完成。 周凤笃笃两下,门内传出一道低沉嗓音:“进来。” 余锦年眨了眨眼,轻轻地推开那扇门,人还未进,先闻道了一股清新飘逸的熏香之味,他小心地走进去,见屋内之人正微微俯首,用一把银匕挑起玳瑁盒之中盛装的香泥,轻轻地捻进一顶三足双耳炉,那炉是错金麒麟形,青白薄雾从金丝镂空处飘散出来,端的是精致华贵。 对方从桌后绕出,说道:“昨日在盛香坊买的新香,名儿也是独特,叫‘相逢’,据说是盛家如今的小香王……”他说着轻声一笑,“哦,正是昨日逼亲小先生的那盛家小姐,盛长夏,亲手所调配。” 他深深吸了一口,直起腰身,将香泥放置在一旁,赞美道:“那姑娘确是个才女,小先生若是赘了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过听说,小先生已有家室?那倒是可惜了,不知是谁家女儿能有此等福气,能得小神医的青睐。” 余锦年悔道:“夏老板莫再提此事,可羞煞人了!” “小先生请坐。”说不提便确实不提,燕昶拢起衣袖,向门外吩咐,“周四,布菜,温一壶白萼春。” 自从上次毒伞一事,余锦年可不敢再胡乱碰酒了,于是赶忙摆摆手,婉拒道:“不必了,夏老板是为求医而来,想来心中也是焦急万分。我既为医者,理当除病解厄,断没有本末倒置的道理,还是先瞧病罢!”他局促地笑了笑,“况且我早些日子吃错了东西,一饮酒就浑身难受,这酒水……是万万不可再吃了。”燕昶略一沉思:“也是这个理。不过这饭菜上来也要个一时半会儿,待先生诊完再用也不迟,总不能叫小先生空着肚子回去。这河上水鲜极美,若是错过,可真是一大憾事。不过小先生既不能饮酒,那不如以茶代酒,也好让夏某聊表一下心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余锦年思考片刻,还是点头称是。 周凤很快将一些药具送来,余锦年挑拣一番,虽终究有些不满意,但还算看得过去,更没想到的是,他昨日不过是提了一嘴艾绒的事,这位夏老板竟也给买了回来。 前一日,他虽粗略看过了此人的病候,今日还是要更加细致地琢磨一下其中病证,方可更加放心大胆地施针用药。只脑子飞转的片刻,余锦年已敛了神色,端端正正地坐在案边,请了燕昶的左手,要与他把脉。 燕昶靠着隐几,视线从伸出去的那只手渐渐地攀上去,落在余锦年象牙色的脸庞上——他好像不似那个擂台上风光洒脱的少年了,多了几分专注认真,眉眼低垂,神色内敛,眼睫随着他入微的思考而轻轻翕动,身上还奇怪地有些淡淡奶香。 治病? 他压根没打算自己这经年宿疾能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治好,尽管这少年人在常都府颇有薄名,被人交口称赞。可他这些年见过的“神医”太多了,反反复复,偶有成效,可他这条手臂坏了又好、好了又坏,仿佛是上天刻意折磨他一般,总不给个痛快。 他只是想看看,那个清寡冷淡、滴水不漏的季家世子,那个常年龟缩在国公府里,一面说着与世无争,一面又用他那只无形的手牵拉着朝前朝后的季三公子,那个屡屡大难不死的混血杂种,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才肯出来他那避了一世的“绣楼闺房”。 今日见了余锦年,燕昶又不免觉得好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是那个寡欲无求的季叔鸾,到底也没逃过这句话。 只是这少年,时而欢脱时而沉静,决计算不上是“美人”的行列,但燕昶看着他,有时便不自觉想到“生动”二字。旁人惧他者有之、敬他者有之、害他者更有之,十余年来,他沾惹了一身杀伐之气,夜榻酣卧时,枕下已有数年离不得刀刃,早就没心力去应付什么风花雪月。 他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会感到疲累,何尝不愿有一贴心人相伴左右。 燕昶一时陷入沉思,眉峰紧锁,待回过神来,发觉那少年已“夏老板、夏老板”地唤了他好几声,是请他换另只手来把脉,他依言做了,又将余锦年细细打量,忽然问道:“余小先生哪里人士?家中还有无其他亲人?” 余锦年道:“原是南边一山中小村的人,后来家里出了些事,家人……俱没了。后来辗转到了常都府信安县,便就此定居下来。”来到一碗面馆之前的事他记得浑浑噩噩的,因也没几件好事,遂也不太想提及,只一句话草草带过。 燕昶谈及一桩往事:“没什么,只是瞧小先生眉眼,竟有几分熟悉。不过那位隐士已藏匿行踪几十年,从未听说还有小先生这样伶俐可人的后生子嗣。” “这世间之人千千万,便是先神造人,也难免会捏出几张相似面孔,并不奇怪。不过是我生得比较普通罢了。”余锦年说。 燕昶垂首一笑,又多看了他两眼,却不再做过多争辩:“许是罢。” 第111章 艾绒 晡时,古来据说是夹河两岸猿啼长啸之时。 东崇府是北方商贾重镇,虽赏不到猿鸣两岸的奇景,但鼎沸人声却是少不了的,况且城外佛会一办便是十天半月,本就热闹,恰好今儿又逢了望日,城中南北凑起了大大小小的集会。段明几人跟至此,守在暗处,那船是私船,未得主子命令,他们也不敢乱动,遂仅谨慎地盯着船内的动静。 城里鱼龙混杂,码头这边更甚,长工们裸着肩背坐在岸边侃大山。那船泊在此处却颇为安静,只几个家仆有条不紊地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搬些食材薪炭上去,又或者两个烧火丫头出来透气吹风——瞧着也的确是一家普通富商罢了。 窗外是成串儿的吆喝叫卖,河中央还有喊号子的渔船,然而这些都扰动不了船中静谧非常的气氛,也算是闹中取静了,余锦年与他闲聊片刻,也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把脉后道:“夏老板,可否褪去肩上衣物,容我细查一下痛处肌肤?” “自然。”燕昶解了衣带,并无扭捏,慢慢褪下了里外衣衫,将整片肩背都裸露出来。 余锦年转到他背后,低头瞧了一眼便有些愣住。这背上凌乱好几条旧伤痕,已说不上是哪年的,总之不会是近两年才受的伤,他许是体质问题,极易落疤,使得背部条索状的增生肉质显得格外狰狞,相比之下,右肩处那铜钱大小的圆疤倒不显得那么难看了。 但是疤印小并不意味着伤轻,有时候恰恰相反。 燕昶静候片刻,见他不动似若有所思,于是也稍稍偏回一点视线,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怎么,小先生可是吓着了。” “啊。没有,只是有些吃惊。想不到夏老板这般矜贵的人,也会受如此重的伤。”余锦年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将目光挪移开去,几根手指在袖中暗中搓热了,才轻轻搭上他的肩头,试探了几下力度后,再细细地感受指腹下肌肉纹理的攒结生长。 燕昶是如何精明的人,怎会看不到余锦年手上那一串小动作,瞧着是自然而然,实则是心思细致、一丝不苟——这个少年,也许远比他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要稳重得多。燕昶心里揣摩了片刻,兀自道:“西南多悍匪。” 余锦年没明白:“……什么?” 燕昶自己摸向腰侧后方的一条疤痕,道:“身上的伤,便是在那边受的,很多年了。肩上这处,乃是被贼首用飞箭所刺。不过那人头颅已被我割了,如今放在府上做灯托。” 他说着突然仰起视角看来,余锦年的视线冷不丁与他撞在一块儿,因思考着病的事,脑子转的慢了些,便显得有些呆,过了片刻他刚想说话,对方又蓦然一笑:“假的。” 余锦年:“……”会有人信就怪了好么。 燕昶收起戏谑,怅然道:“其实是对家雇了杀手,内子替夏某挡了致命一剑,这才令那飞箭只伤了我的肩臂,可她自己却……” 余锦年死死盯了他半晌,眼里充满了“信你便有鬼了”! 燕昶既不争也不辩,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余锦年不在乎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随他胡扯,他知道这伤乃是经年箭伤就行了,于是继续低头察看男人的手臂,自顾自道:“我见过许多形状各异的伤口,你这个……算不得多厉害,只是疤痕重了些,若是初伤时好好照看,应当不至于如此。不过大好男儿,倒也不怕身上有些伤疤。” 燕昶静默片刻,若有若无地呵笑了一下:“也对。” 余锦年看他欲言又止,不明白这人想说什么,干脆闭上嘴,专心看病,他一手握住燕昶的手臂,另只手则按在肩头,慢慢地扳动,间或叫他自己用些力气去抓取桌上的什物:“夏老板,你且讲讲是如何痛法,是动时痛还是静时痛,冷时痛还是热时痛,是白日痛还是夜间痛?” 燕昶想罢,心气平和地一一讲道:“起先只是劳累时偶感疼痛,也便没放在心上,后来愈加严重,自去年以来,这只手更是时时酸楚僵痛,难以久握,似有一细刀卡亘骨中,入冬后尤甚,需得用炉火暖着方才舒服些……小先生,可有些头绪?” 余锦年耐心说:“此病本就是皮肉经筋之间郁而不通,以至于气血攒结凝滞,经络瘀阻,故而疼痛。况且夏老板久居南地,气候湿寒,愈是使淤塞加重,如此往复便成了个死胡同。夏老板,你现下感觉如何,比之刚才……可是痛甚了?” 燕昶看了看他,眉头隐不可见地皱起:“尚且可忍。” “既然病了,便无需再忍,否则还要我们这些治病的做什么?”余锦年将他手臂放下,在室内环顾一圈,抬脚走向内侧的书案。他这船,外面看着并不如何华丽,然而内部陈设很显然是费了好一番心血,不管是红楠木的书案、白玉的虎兽镇尺,亦或者是梅子青的冰纹片叶笔觇,乍看不觉如何,细细一赏才觉古朴大气。 余锦年挑了根最普通的笔,胡乱舔了墨,写到桂枝、干姜、羌活、僵蚕等物,辅以茯苓、白术、桑寄生和伸筋草以壮筋骨,用黄芪益气,又添薏苡仁与甘草,斟酌了药量,删删改改好一阵,其神色认真宛如入定,俨然已将旁人给忘在脑后。 燕昶拢衣起身,见他闷头专注于与几个墨字较劲,正看着,一根苍灰发带顺着后脑落到肩头。申时过半,日头渐西,斜光恰从窗外乱入,洒得人耳颊上一片金红。 熹微河风的一个不经意,便将那发带尾稍卷落进了笔觇,余锦年没有察觉,正要直身,忽地感到耳边伸来一只手,他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就听窸窣一声,燕昶抬手拽去:“发带污了,摘了罢,省得将衣领也弄脏了。我这别的没有,这些小物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不必了……” “周四!” 余锦年微微皱眉。 由此,燕昶不禁想到昨日他提及的那条丢失的鸭蛋青——那种柔腻的蛋壳色配他,也确实是好看。只他船上也不知有没有那样颜色温柔的东西。于是叫了周凤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周凤听罢顿时苦了脸,却也不敢言语,跑去后舱好一番清点,只是他家主子向来是不喜这些靡烂之物,所配衣饰一向以端庄得体为要,何曾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更不提还有诸多要求。 好容易翻找出一条主子做皇子时戴过的海碧抹额,两端根须各缀着一对雪白圆润的东珠,前额绣着落落银云——也不知合不合主子的意。 “凤哥,这是找什么呢?”看守船上仓库的是个新被提拔上来的卫兵,之前一直在越地,今次是头一回得幸跟着主子出来,是故一路上都兴奋得很,手脚不闲着,哪儿哪儿都想帮一把,话还尤其多。他瞧着周凤一头扎在配饰箱里,又从他指缝里瞧见两粒硕大东珠,立刻诧喜道:“主子以前可从不赏谁妆钿首饰,这是哪家的女娘,入了主子的眼?” 周凤啐他:“不长眼的东西,你那只眼睛瞧见这是妆钿首饰了!仔细你的嘴,若叫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将你扔河里喂鱼!” 那卫兵嘀咕道:“姑娘便是个姑娘,咱主子也老大不小的了,纳个姑娘怎么了。” 若是个姑娘就好了。人家不仅是个真真正正的哥儿,还是季三公子的人。 周凤其实也愁得头秃,心中腹诽——自家的越王主子年少时是个喜争强夺胜的性子,又只对仗法兵剑有兴趣,少年英才,功勋累铸,先帝还夸其“智勇”。后来四海升平,他反倒被发配去了越地,脾性也越发深沉,更不见得他娶女纳新。 这个年纪,正是男人一展雄风的好时候,他们主子兴致缺缺也就罢了,这么多年府上仍只有那么几个从小跟到大的通房丫头。 可据说,那些丫头一二个月也不见得能得过主子几回宠,更不提有谁能诞个小主子小小姐,母凭子贵的,这一个个儿的,放在家里比那官窑的白瓷花瓶还不如呢。 虽说吧,先帝是给赐过一回亲,可那位贵家小姐天生福薄,还没等嫁进来就病故而去了。燕昶连人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就不知是犯了哪门子没来由的“痴心不改”,竟再没动过纳妃的心思。 不过这些在周凤看来,都是托词罢了。 当今天子是日日催、年年催,这催婚旨意都快成了他们越王府的家常便饭,京城贵女的画像送到越地来,堆满了一屋子,环肥燕瘦、倾国倾城,无论何种惊才绝艳、温雅贤淑,打眼底一过就进了灰堆,总也不见燕昶有个动心的,到了后来,甚至干脆以肩疾为借口,对婚事避而不谈。 周凤知道主子要成大事,可再大的事也不耽误娶妻生子啊! 拿着那海碧东珠抹额,周凤自门缝里往里窥视,瞧见自家主子隔着老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神医看,几乎快把人家那嫩皮给刮一层下来了。他赫然惊醒,心中悚怕道:难不成,爷对家里的丫头没兴趣,是因为他好别的? 主子身居高位,喜欢个别的口味也不怕什么,可是……他叩门而入,视线在余锦年身上打了一个转,被燕昶瞪了一眼,才想起将抹额交上去。 燕昶接过,亲自起身走到案前:“先用着。” 在他们翻箱倒柜的时候,余锦年已用粗绳草草把头发扎了,此时道了谢,抹额在手上过了一遍,又不动声色地放回了桌上,压根没往心里进。开了方子,就嘱咐周凤下船去抓十来天的药,再将如何煎煮一丝不苟地交代完毕,之后拿起针包,一根根取了针在烛火上燎烤:“夏老板坐罢,只服药效果怕是不尽如人意,我今日先与你做个针灸,待我的针刀医具制好了,再与你做些其他。” 说着还嫌碍事,把那价值千金的东珠抹额推远了一点,转而在原处放上针包。 燕昶瞥了眼桌上被冷落的抹额,眼角微搐,哂道:“那有劳小先生。” “不劳烦。我与夏老板施的是温针,今日乃是第一日,针下感受可能会敏锐一些,若是有任何痛楚不适,也当及时讲出。”余锦年他一旦认真起来,便心无旁骛,只有眼前的此人此病,“这几日直到我离开东崇府,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来施一次针,每次半个时辰……夏老板,可行?” 燕昶:“自然听先生的。” 余锦年点点头,取了细银针,分别刺在肩三穴,即肩髎、肩贞与肩髃,此三穴各自归属手三阳经,是治疗肩颈痛症的重要穴位。又选合谷与舒筋要穴阳陵泉,以及痛感最强的阿是穴。下针后轻捻以得气。 “麻烦周四爷将昨日买的艾绒拿过来。” 周凤赶紧取了来,满满当当一大盒。 艾绒是取采摘晾晒三年以上陈艾,选其叶宽绒厚者,捣碎过筛多次而制成。新艾烟浓火烈,易伤脉,远不及陈艾去了燥性,阳气内敛,焚烧时也更柔和,故而艾绒向来以老艾为上品。 五月采艾,晾制,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直到某日腊月才开始制绒,不仅锤捣的石臼木槌需得是清洗干净的,所用之水也要纯净,锤筛次数越多,制艾师傅心思越精,艾绒才越细腻。上等艾绒不仅手感如棉絮一般轻绵柔软,轻松便可捏制成形,色泽也是绿中显金,有称金艾。 由于制艾的年岁之久,市上不免有些黑心奸商,用黄泥水混当年新艾捏团,以次充好,表面上看去虽也是色泽金黄,其实却是最低劣的下等品,着实坑蒙了不少客人。 余锦年捻起艾绒,确实是难得的好艾,便赶紧指挥着周凤一起捏艾柱。 捏好几个,也不需什么额外的胶着固定,直接插到那几根银针上,用烛灯点燃,令它静静燃烧,以焚艾所生的热气,以及针柄残留的余温,通过穴位将热度传至筋脉之间,起到温煦阳气的作用。 只是周凤一惊一乍的,唯恐那几个小艾柱碎下来,烫了他家千娇万贵的主子。 燕昶瞧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心烦,斥他去准备款待余锦年的菜肴,格外还嘱咐要几条河鲜,且问余锦年:“可有什么爱吃的?” 余锦年总觉得他殷勤过头,可又不好决断他是本性热情好客,还是其实另有所谋,可是思来想去,自己除了会点医术,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他说到:“不必麻烦了,我也没什么贪嘴的东西。” 对方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实际上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全然不给他否认的余地,很快就娴熟地点了几道鱼鲜。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几个艾柱就焚净了,焚后的艾绒也并不会散架,仍是初时的形状,可是用灰盒儿接着轻轻一拨,又会顷刻散碎下来,这也是此绒品质绝佳的表现。 诊病首日,治疗不宜过多,需得循序渐进,温针过后,余锦年也没打算再施其他治法,只叮嘱夏老板注意防寒保暖,时时活动一下手臂,以使筋骨不至于“生了锈”。 下头人马不停蹄地备膳,船主人也无丝毫放行的迹象,余锦年正愁该如何脱身,不经意间走到窗边,听闻外头隐约喧闹,便向下一看——那岸上金冠乌衣,光风霁月的,好大一个美人儿! 美人脚下横着个鼻青脸肿的地痞,已被段明制服了,正哭天抢地地告饶。 余锦年趴在窗沿,欣赏了一会美人的英姿,才两手卷成个喇叭状,朝下喊道:“阿鸿!” 季鸿抬头,朝他勾手:“下来。” 燕昶在隔间内更衣,听闻此声,走近内窗,隐在阴影处端详着岸上之人,数年未见,他容貌上也没什么变化,骨子里还透着季家人陈腐酸迂的味道,谨慎有余,雄心不足,还不如他那生性洒脱的亡兄。 ——真叫燕昶看不上。 季鸿似乎察觉到什么,猝然仰起视线,像那巴掌大的窗口望去,里头黑黢昏暗,只可见一帘半扇的帷布。 余锦年高兴着疯跑下来,被季鸿张手拦住,裹进胸前抚了抚背,两人低头轻轻交换了几句话,又相视而笑。 燕昶拿起桌上的东珠抹额,再抬头瞥见岸边,季鸿自袖中掏出一支细银簪,替那笑眯眯的少年将垂散的头发绾固在头顶;动作间,那少年忽地拽住季鸿一只手,眉间隐隐作皱,忧心地吹了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不是他目力极佳,还真难以瞧见,那季家老三手背上有个蚂蚁大的细伤! 想起那小子方才在自己船上说的什么——大好男儿,不怕身上有些伤疤——可见这话说得真如放屁一般。 燕昶一个用力,将手边窗棂给掰下来一块。 周凤忙上前,拦住了燕昶的去路,提醒道:“主子,主子,底下都是季家的人,虽尚未察觉出什么,却难保不对我们起疑。那小世子可非善茬——” “季家的人如何。”燕昶冷了脸,“季叔鸾的人我动不得?”周凤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些隐匿在百姓之间的季家侍卫,怕的是一着不慎暴露了自家身份;而燕昶说的却是那个匆慌慌跑下船去的少年郎中。周凤踟躇刹那,低头诺诺:“不敢。” “那还不快滚。”燕昶霍地甩袖,那条东珠抹额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半空打了个旋儿,沉沉坠进河里。 千金之物,没得主子开心,掉下去只落了“咕咚”一声响儿,周凤忍不住心疼了一下。 …… “不过是方才那地痞抢我钱囊时,给挠了一下,不妨事。”季鸿哄了少年,再心有所感地抬头去看,只见那窗扇已被人牢牢关上。甲板上只有先前来接领余锦年的那布衣家仆,远远地朝他们躬身辞谢,道是家主深受疾病所困,力不从心,已歇下了。 这船他已查过,船主确然姓夏名越,乃南越茶商,其人时常在滇蜀东海之间往来,家业甚大,提起夏茗居,越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位夏老板却脾气古怪,不易见人。 余锦年道:“走吗?” “嗯,回去罢。”季鸿多看了几眼,也朝周凤颔首示意,才温柔地垂下视线,握住了少年的手慢慢向回走,“有什么想吃的,顺路买回去?” 余锦年走也没个形状,踢着脚边一块小石子儿,掰着指头数道:“枣泥酥,栗子糕,杏黄饼……今春草莓是不是下了,也买一支回去罢!哎,方才在船上,我还听见下头有人叫卖烧仔鸡的,哪儿去了?” 季鸿摇摇头:“也得这肚皮装得下,明年变成个小胖子。”他谴责两句便罢,仍是一脸宠溺地低头轻笑,又叫来段明,按着余锦年想吃的去买。 燕昶远远望见两人前后进了家烧鸡店,回头再瞧自个儿桌上七八道菜,其中不乏山珍海味,冷透了都没人眷顾,还及不上人家十几文一只的鸡腿。呵道:“周小四!” 周凤忙不迭进来:“主子,什么吩咐?” 燕昶反身回到书案之后,提起笔发现是余锦年拿过的那支,又郁郁地放下,取了另一只缠金笔,掀开公文头也不抬道:“把菜吃了,一个不许剩,吃不完不许出去。” 周凤:“……” 第112章 草莓酸酪 “今天是第四天,药照旧吃着……” 余锦年匆匆进来,把自个儿的药匣放在桌上,不知是来时发生了什么好事,眼睛弯而亮,带着难掩的笑意:“今日我先与以艾灸通经活络,之后再以针为刀,松解攒结的筋肉。”他从匣中取出一只指粗的细小竹筒,将艾绒塞至其中,做成了一支艾棒,之后点燃了芯子,在燕昶受疼的部位慢慢燎熏,“这些天可感觉好些?” 燕昶转头看过去,答非所问道:“说好每日晡时,今日怎的迟了。” 余锦年不好意思讲是与某人厮混过头,结果忘了时辰,便胡乱扯了个理由,反正这位夏老板也整天没个真话,大家彼此彼此罢了。 一通胡说之后,燕昶也不说话,大概夜明白他是瞎编乱造,微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子,才言归正传道:“确实舒服些,夜间没那么疼了,只是仍不可握剑,且执笔时辰一长,依旧顿感疼痛。” 这事好像就这么翻过去了。 余锦年边往竹筒里塞些新的艾绒进去,说道:“这个须得慢慢来。再者,眼下这个时节,河上春寒料峭,湿意浓重。我说多一句……其实以夏老板这个病,并不适合住在船上,船上湿气重,会令病情加重。” “我这病,也不过我一人受苦罢了,重不重的,旁人也无所谓。”燕昶把着手里一对玉核桃,余锦年则专心致志忙活着竹筒里的艾绒,并不接话,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不咸不淡地说,“船里睡得踏实,习惯了。” 这船随着波流微微摇晃,余锦年不喜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更不提他还有轻微的晕船症,所以很不理解为何有人能够在船上才能睡踏实。不过这人说话总是留半句,他也懒得问,恰好手边这一小盒艾绒用完了,便抬头去找他那跟班周小四。 那人垂头站在角落,捂着肚子一脸苦相,脸上没精打采。 “周四爷,帮我再拿些艾绒过来……怎么了?不舒服?”余锦年问。 燕昶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周凤看看燕昶,又看看余锦年,扁扁嘴巴窘笑道:“没什么,这两日贪嘴,吃多了东西,肚子胀……我去给小先生取艾绒!”接着便溜了。 余锦年奇怪了一下,待他回来,接过艾绒时瞧他确实神色萎顿,估计是胀腹不轻,忍不住道:“现下时间还早,码头附近有间小药坊还没打烊,四爷过去买上一斤半两的焦三仙,回来当茶煮着喝,没几顿便能消下去了。” 周凤喏喏称是,说着又捂着嘴打个充满酸腐气味的嗝。 余锦年笑道:“看来这河上鱼鲜确实肥美,否则也不能叫周四爷吃得这般撑。” 燕昶披着一件赭色绸衣,轻描淡写地说:“既是如此,不如小先生留下来,尝尝我船上厨子的手艺。这厨子乃是娄州府请来的,极擅料理鱼生。无论何种活鱼,经他之手,均可留其鲜肥而去其腥臭,此种手法,在北方实在难得。某一连四日设宴款待,均被先生拒绝,今日也该赏个脸罢?” 娄州擅料鱼鲜,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据闻有厨子能够将鲜鱼片得如蝉翼一般透明纤薄,入口即化。 余锦年想了想那个滋味,十分心动,但心里还记挂着客栈小厨房里煮着的猪骨汤,遂拒绝道:“夏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明日我们便要启程,过会儿回去还要收拾收拾行囊,家里人也盯我得紧,实在不方便在这久留了。”见燕昶忽地一蹙眉,他又说道,“至于病的事,夏老板不需担忧,我会将我的治法尽写下来,给日后诊治的大夫做个参考。” 燕昶手里的玉核桃不知何时停住了,周凤神色一变,匆忙劝道:“小先生,就留下来用个便饭罢,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之后我们派轿子将你送回去。” 余锦年踌躇片刻,燕昶顷身拨开桌上一只锦盒,把手里的玉核桃扔进去。玉质的东西,触壁咣当一声,没等周凤再劝,他已开口吩咐:“既不愿留,那也不强求。小四,去泡盏醉罗茶,配些新到的点心,小先生熏了这会儿的艾灸,想是该口渴了。” 周凤似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主子?” 燕昶抬头掠他一眼,另自腰间抽出一柄折扇:“怎么,我说的话这么不好使了?” 周凤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余锦年,没敢再说,低头退了出去。 直到竹筒里艾绒烧完,余锦年将余烬倒出,收拾起药匣。前几日托金银匠打的针具已到手,季鸿的人办事相当靠得住,这般紧迫的时间内,不仅样样打造得十分精细,还在针柄刀柄上刻了“余”字,且雕了个小碗。之前一心送的那套药匣虽然金贵,可惜俱在那场大火里焚毁了,如今他又有了新的趁手工具,自然珍惜宝贝,余锦年打开针包爱抚一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就这会儿,周凤已端了茶点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什锦果羹、夹沙条头糕,草莓酸酪。”周凤挨个介绍一番,才从食盘上取下两只薄盏,瓷胎薄如蛋壳,葡萄绿一般,迎光可见其内壁中的字迹图案,字是反写,便是为了能够从外面欣赏,他将茶盏摆下来,低声道,“主子,醉罗……茶。” 燕昶以扇柄将茶盏推到余锦年面前:“小先生尝尝,此乃番国而来的奇茶,有异香,中原难得一见。据说饮后半个时辰,才有奇妙感受。”他展开一点扇尖笑了笑,“不过是一杯茶罢了,小先生该不会又要推拒?” 余锦年打开茶盖瞧了瞧,一股清香伴随热气扑鼻而来,有些像茉莉或者金桂,再看茶汤黄绿,飘着几根茶针茶叶,他虽说对茶叶辨识不多,不过眼前这杯,真也不像什么稀罕物,更像是做熏茶所用的烘青绿茶罢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夏老板,心道,他该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可转念一想,人家是越地久负盛名的大茶商,兴许这茶真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燕昶品一口茶汤,示意他尝尝桌上的小点心。 余锦年想着他已拒绝对方好几次,若是这回也拒绝,的确是不太好看,于是顺从地拿起备好的小勺,剜着吃面前那盏草莓酸酪。如今草莓刚下,并不如盛季时甘美,但做成酸酪后那丝微的酸味便与奶香融合在一起,反倒觉得滋味酸甜可口,清心开胃。 而什锦果羹又是当下各种果子切指头大的小方,以清水焯熟,拌上特制的甜粉芡,更像是古时的水果沙拉,只是与沙拉在口感上还有些许不同,更加绵软如羹、甜腻如蜜。至于条头糕,乃是糯米皮卷甜豆沙馅儿,滚上霜粉。 三碟子甜品吃下来,一个比一个甜,余锦年已是腻得不知甜滋味,只能伴饮茶汤来清舌解腻。听说百年前的先朝先代时,糖还是贵重物品时候,价比金贵,达官贵族们以吃甜为荣,为彰显自己的财富权势,还常常会办一场品茶会,邀亲朋好友、风流雅士,席间膳点皆用甜,只比谁家更场面。 如今看来,此种风俗也并非子虚乌有。 燕昶慢慢啜茶,期间略一抬眼,周凤蹑手蹑脚出去,又端了两份草莓酸酪进来。伴着茶水,又被燕昶东扯西扯地闲聊,余锦年不知不觉就吃空了三两碗,不过那碗才巴掌大,便是三碗下去,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倒是那什锦果羹黏黏糊糊的有些四不像,对余锦年来说也就兴致不大,平白被冷落在一旁,很快被周凤撤了下去。 吃到第三盏酸酪,燕昶才动了动身,微不可察地笑叹一声:“小先生还真是喜欢这酸莓子。前两日还说自己没什么贪嘴的,看来,不过是骗某的说辞罢了。” 余锦年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他不好意思地抿一抿嘴巴,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船上有很多莓子,管小先生吃个够。”燕昶盯着少年鬓边发丝上沾到的一点白乳酪,随着少年低头抬头的姿势,又沾到白瓷似的耳边,他几次三番想伸手,终于也不再按捺了,在余锦年侧头去看茶盏的时候,用食指碰了碰他的耳垂。 余锦年忽觉耳颊一片温软,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他摸起手旁茶盖,也不知是手抖还是眼花,连盖了几次都没找准位置,最后手指一松,杯盖不听话地掉在桌上。他心觉异样,站起来道:“昨日家中阿兄买了许多草莓,便不在夏老板这叨扰了,我……” 话没说完,便被自自己口中发出的沙哑声音所惊到,他抬手摸了摸喉咙,又试着说了几个字,方才坐着不动还不觉什么,可一旦感觉到了,便让人忽视不得。他脚下发虚,舌根发麻,像是喝醉了一般,仅桌子与座椅之间的距离,他都摇摇晃晃地走不出去。 “靠……”余锦年烦躁至极,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开,才走出去没两步,又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周凤要动时,燕昶已出手了,率先一把托住了余锦年的脊背,将他往自己身侧轻轻一拽:“靠着我。” 余锦年神情一个恍惚,仿佛听到耳旁有季鸿的声音,他正要慢慢靠过去,又闻到鼻息之间一股恼人的熏香气味,这么一瞬又将他惊醒,一个用力将燕昶推开,听得嗵一声,似乎是撞到了桌沿。而他自己本就站不稳,也后倾三四步,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懵了好一会。 可即便他直挺挺地摔下来,也未觉得如何摔疼了,好像整个人的反应和知觉都慢了半拍,浑身有种异样的麻木感。 “……夏越!” 赭色衣衫在余锦年眼里重重叠叠,双出好多个影子,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又是自己眼里的幻影。燕昶伸手扶他,也被少年倾尽力气甩开,宁愿自己奋力挣扎着爬起而不得,最终手足无力地倒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阖地看着面前一双黑缎靴。 “什么……东西?”舌头僵木,能说出几个字已属不易。 燕昶半蹲下来,竟也耐心十足地回答:“醉罗刹粉末,融在了茉莉熏茶中罢了——据说便是地狱罗刹,饮之也一杯即倒,昏然入睡。不过有一事我未骗你,这的确是番国来物,且第一盏,就叫小先生饮了。”他伸手碰了碰余锦年,这回终于如愿以偿地没有被推开,盖因这少年已手脚瘫软,昏昏沉沉,便是有天大的怨气,也不得不任他摆布。 “你瞧,早早听话就不用受这罪了。”燕昶沉下眸子,吩咐周凤,“东舱收拾出来,不要怠慢了。” —— 客栈,炉上骨汤沸了再沸,先时,滚起的油沫咕噜噜的还能顶起砂锅的盖子,后来外头天色愈加深沉,那锅中水分也烧干了,只听着有嗞嗞的动静,其实锅里一滴水也无。 灶前看火的人正闭目养神,许是今日太过安逸,炉前太过温暖,他隐隐地发起了盹,连锅子烤干了也不知。直到窗外雀儿悄声叽喳,他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豁然惊醒,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他盯着那已糊透的砂锅,突然扔下手里用来扇火的蒲扇,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叫道:“段明!” 段明一个跟头从阴影里翻出来:“公子?” 季鸿环顾四周:“什么时辰了,锦年还没回来?今日怎的这样晚。” “眼下正戊时二刻。”段明道,“小公子今日去的晚,想来回的也会迟些。” 季鸿:“今日跟去了几个人?身手如何?” 段明不知自家主子为何突然紧张起来,仍老老实实答:“去了四个,俱是身经百战的一顶一高手,小公子若有危险,定然第一时间便能救下,公子不必担忧。” 季鸿静了片刻,不知为何总是心里悸乱发慌,于是不顾段明劝阻仍然向外走去:“我去接。” 刚出了客栈,东方弦月初升,雾霞中纵马飞奔回来一人,见了季鸿吓得连滚带爬落下马,跪到他脚边道:“世子,世子……” 季鸿心下一凝:“出了何事,快说!” 那护卫不敢抬头,慌慌张张说道:“我们四个紧盯着夏家的船,一直未曾见小公子下来,后来那船突然起锚,我们赶紧上去要人,对方管家却说小公子早已走了,道是半个时辰之前,说要去西市买蔬果。我们寻遍了码头和市坊,也、也……未找见小公子……” “愚蠢,滚开!”季鸿一脚将他踢开,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立刻去河道沿岸,无论如何也要将那船给我截下来!” 说罢他也不等段明等人跟上来,自己纵马飞驰而去。 季鸿赶到时,船已拔锚离岸,在宽阔河道中央,背着夕阳稳稳当当地前行。段明等人后脚追上,只见季鸿伸手自马侧兜袋里抽出弩机,填上飞箭,瞄准了那窗口一连三发。 “搭弓!”段明喝道,齐刷刷跟来的人均抽弓搭箭。 可惜射程远不够,能有十几发撞在船板上,余下几十余支都擦着船壁落进了水里。 燕昶坐在床边,自床上那个昏睡着少年的头发中拔下那支玉簪,在手中把玩片刻。只听窗外簌簌一阵破风之响,恰有一只小箭阴差阳错地从窗缝里掉了进来,咣当滚下地板。燕昶对那箭声无动于衷,只将那玉簪翻来覆去的看,瞧见背面似乎刻着几个小字。 箭鸣没令他动摇,反而是那刻字令他陡生怒火,他忽地一扬手——当!一声,玉簪敲在桌角,径直碎成两半。 周凤闻声闯进来:“爷,没事罢?” 捡了窗边掉进的那支无足轻重的短箭,又捡了被燕昶敲碎的玉簪,两半碎玉拼起来一看,簪头雕的是只雁鸟形,碎掉的簪柄上,这半个是个“长”字,那半个刻着“相思”。 岸边,闵雪飞得知消息,带着人马匆匆而来,见季鸿还要再往前追,纵马拦截道:“叔鸾,拦不住了!船已出了东崇河域,再往前是庆州府……”他蹙起眉头,不得不道,“你知道的,庆州府下……并不是我们的人,我们调遣不动。”季鸿夹了一下马肚再往前走,闵雪飞情急之下立刻喊道,“此地已近皇城,你若为了一个侍子大动干戈,岂不是给那位十二爷留把柄?你叫天子如何作想!” 嗖的一声,闵雪飞眸仁微紧,一柄小箭自脸旁一尺射过。 “闵霁。”季鸿放下弩机,一双眼睛已如闵雪飞少时曾见过的那般,泛着死冷的寒气,仿佛那少年才是压制他心底那一片寒霜的机关,“方才的话收回去。” 他牵动缰绳,转头看了一眼那船远去的方向,随即不容置疑地吩咐下去:“即刻回京。” 段明石星等人跟着离去,诗情画意受了惊似的簇到闵雪飞身边,将他上下检查了一遍,才送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季三爷怎么回事呀,为了个外人竟拿箭对着公子……” 闵雪飞反被气笑了:“如今对他来说,我才是外人。他是嫌我叫那少年是“侍子”,谁知我也不过是一时口快罢了。这么多年了,脾气还是一点儿没改,冰得扎手……唉,行了,走吧。” 船上,周凤将那碎簪抛出窗口,转身问道:“爷,我们接着去哪?” 燕昶放下笔:“回京。” 第113章 土豆不烂子明月如钩,星子似尘。 起先是没有梦的,一片漆黑,像是掉进了一潭墨池里,周遭是安静而幽谧的,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无之感,像是被人好好地安放在某处,四肢百骸被柔软包裹,舒服极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一动。 后来黑甜渐渐散去,东方破晓时分,他便开始做反复重叠的梦。。 梦见了得病的时候,又梦见一碗面馆,梦见养父与二娘站在一起,仿佛千百年的时光都在眼底流转,分不清先后远近,整一宿浑浑噩噩,并不似前半夜安稳,反而乱梦连连。余锦年感知错乱,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又觉得头疼欲裂,似躺在摇篮上颠簸…… 也不知是又过了多久,他难受之极时,梦里隐隐约约地走来一个身影,温声唤他“锦年”。 “阿鸿……” 余锦年在一声呻吟中惊醒过来,但眼皮沉重地睁不开,背后更是被冷汗濡湿,然而梦里那种混乱的感觉还未散去,遂又喘促着闭目小憩片刻。 窗外有淅沥沥的水声,不似雨,比雨更厚重粘稠。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呆躺半天才找回手脚知觉,之后才慢慢睁开眼,四处打量着这个房间——木质雕花的窗椅卧榻,锦被如云,薄纱笼笼,帘外日光熹微,一点清清淡淡的薄荷龙脑香在鼻息之间萦绕,使他原本昏沉重痛的头脑得以轻松几分。 “醒了?” 余锦年听到声音,本能地以为是季鸿,偏头去看,却见是另一个人影,身形与季鸿截然不同,正端坐在帘外的一方书案前写字。他还有点迷糊,坐在床上愣了一时半会,才恍惚意识到昏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于是腾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紧接着撩开床帷,下床。 因为药劲还未尽散,视线里有些模糊,因此起身时还晃了两晃。他也没闲心去套鞋袜,径直踩在了地上,更不知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夏老板匆匆搁下笔来搀扶,他却将胳膊一甩,重重打了他一巴掌,厌烦道:“走开。” 他不接受燕昶的“好意”,自己两手贴着床沿和立柜,光着脚一路摸索过去,虚虚晃晃地向门的方向走,等好容易走到了门前,一巴掌探出——竟抓了个空。 ——视觉一旦不敏锐,连方向感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 燕昶跟在他身后,在他尝试了两次都没能准确握住门栓后,终于伸手,替他把手拨到了正确的位置,终于拨出了那根小木栓。 门一敞开,一阵腥冷河风迎面吹来。 尽管看不甚清,余锦年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在东崇府城里。 余锦年摸到甲板上,面前是宽阔汹涌的河水,燕昶在背后不急不缓地跟上来,似怕他头昏翻下去一般,不由分说地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臂,道:“睡了一整夜,饿了罢?厨下一直备着温粥,既然起来了,便不要站着吹风,回去用些粥汤。”他出声唤一直守候在旁的周凤过来,吩咐上些温软可口的粥水。 周凤才领了命,余锦年抓着船板,一张口就是一副沙哑嗓音,但仍然止不住想要讽刺对方:“昧着良心说话,舌头也不打结,夏老板的确是个人才。不过夏老板的东西我可再不敢吃了,昨日才尝了个番茶,便一整夜不知人事,现下尤想呕吐……可见夏老板的东西太过高贵,我这等平民是消受不起的。” 余锦年本是说出来恶心恶心对方,可这胃里也的确是难受,话音刚落,他就扒着栏杆一弯腰,转头当真呕了几口酸水,不出意外,弄脏了人家金丝银缕般的锦绣衣裳。 燕昶下意识松了手,退后两步,低头望着自己衣摆上的秽物皱眉不语。 正要拆解衣带,余光里瞥见那少年两臂撑着围栏,要抬脚跨过去,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得身上的呕吐秽物沾脏了中衣,一把将余锦年拽了回来,厉声喝道:“你作甚,知不知道这段河域名八丈河?” “才八丈……”余锦年头昏脑涨地嘀咕,一脸的跃跃欲试,“也不是很长,游游就过去了。” 燕昶终于得空解了腰带,把外衫脱了扔在地上,恶狠狠道:“深八丈!” 余锦年被噎了一下,他不服气地捂着胃滑坐在甲板上,靠着栏杆抹嘴,犹自要找回面子似的倔道:“淹死了算我的,到时候有我男人来给我哭丧,关你屁事?” 短短一句话,字字刺耳。 燕昶沉下脸色,他有生以来便处尊居显,操生杀予夺之权柄,如今能压着性子跟余锦年说话,已算得上是“低声下气”,谁知这少年根本不领情,他也就不客气:“既是在我船上,就干我的事。这条河里要淹死什么人,也由我说了算!” 他俯首看了一眼,却被地上少年油盐不进的表情堵得无话可说:“待他吐够了,送回房里去。若是不老实,敲晕了抬回去!周凤,着人备水沐浴。” 余锦年冲着燕昶甩袖而去的背影用力呸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也不管燕昶去处,兀自盘腿靠在甲板围栏下,一只手撑着脑袋,一是为了适应药效余劲所造成的视线模糊,二是为了思考人生,想自己到底是哪里踩了夏老板的尾巴,竟然被那人不惜靠下药给拐走。 回想起那所谓的番国奇茶“醉罗刹”的滋味,不足半个时辰起效,令人昏沉模糊,头晕身重,肢体麻木,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还仿佛看到了季鸿的幻影,昏过去之前更觉眼前五光十色。 若说奇妙,当真奇妙至极,只是这种奇妙感受让人头脑错乱,先是颠三倒四,头疼身痛却浑然不知,后是麻木不仁,沉沉昏睡——比起说是什么番茶,更像是一种能够致幻致睡、扰乱神经的玩意儿,换言之,某种毒品。 中原水土丰饶,瓜果蔬菜皆物美价廉,而番国来物大多效用诡谲,能入这些权贵们眼的,想来更不会是什么良善之物。 譬如前有五石散,后有阿芙蓉膏,用好了是造福万世的良药,用不好就成了贻害百年的东西。至于夏老板手里这个…… 有下人上来清理甲板,见余锦年坐在那儿,也不敢支使他挪窝,只将他周围那一圈地方擦得一丝不苟便退了下去。过了会,周凤也觉得河上冷了,才低声唤道:“小先生,小先生?” 余锦年随口“嗯”了一声,扶了扶头,却没动身。 周凤往前挪了一步,替他挡住了一点风。他跟了越王有近十个年头,自家主子的脾气他是再熟悉不过的。燕昶虽脸上怒盛,嘴里冷淡,可周凤心里门儿清,亮堂着呢!不然他也不至于在燕昶这么个“暴君”手底下平平安安了这么多年,也不怪下人们背着他,私底下唤他作“凤公公”。 早在方才余锦年呕燕昶一身酸水,却没被沉河时,周凤心里就开始打起各种小九九。 周凤又叫了两声,余锦年才恍惚回过神来,睁开眼使劲眨了眨,渐觉舒服,才慢吞吞爬起来。他揉着后颈嘀咕道:“你们老板是不是有毛病,一个痹痛而已,又不是不给他治,下手这么重……你过来啊,我眼睛还没好!到时候一个跟头栽下船去,可真就成冤死的水鬼了!” 他伸手乱摸,周凤忙上去扶住,牵着他往房间里去,路上不住地歪头打量。 余锦年只是视线模糊,有些怕光,并不是真的瞎了,有人用刀片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他不可能感觉不到,顿时转头一喝:“看什么看?” 周凤收回视线,两人搀扶着迈进东舱时,他才开口说道:“醉罗刹是大辛国番僧带来的东西,据说原是一种清丽妖娆的花儿,生长之处乃冥狱边境,见之者罕有生还,摘花种服后便能通神灵、晓神谕,使身心轻盈,梦中得窥仙光,乃是天神赐降的神药。主子此前得之,还从未拿出来过,只与你吃过二钱。” 余锦年冷笑一声:“你这话真是好笑,怕不是觉得我中了醉罗刹的毒,就以为我失忆了不成?昨日不知是谁特意将药粉掺在花茶当中,骗我一杯即倒。” “再者说,倘若真有这种神物,你主子怎么不留着自己用?反而来祸害我。”只是被他这么一提醒,余锦年倒是想起了一物,心道,这醉罗刹十有八九便是它了。 他先前已在一心和尚手里见识过了阿芙蓉,没想到阿芙蓉种子刚被烧毁,他还没来得及惋惜,这就又叫他阴差阳错碰上了曼陀罗,他还真是天生与这些邪门歪道有缘呐,想及此,余锦年不禁嘲笑了两句:“只怕你主子本就不信这些神谕之说,只将这‘神药’拿来做蒙汗药罢了!论暴殄天物,你主子也算是个中翘楚。” 那好一番神神鬼鬼、添油加醋的说辞,是周凤有心给燕昶造的台阶,自家主子脸皮薄,不肯屈就,少不得他这个“凤公公”要多点操心。谁知这小子瞧着傻乎乎很好骗,其实精明得很,一语中的,直戳要害,倒连带得周凤的老脸都无处搁,只好尴尬笑了两声,把余锦年送回了卧榻,走之前还特意给他斟满了茶水。 “小先生,我家主子不想为难你,您休息着养身体,我们自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您,别叫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为难。”敬酒不成,自然只能上罚酒。 也不知是他昨日手抖下多了药,还是余锦年本身体虚,周凤瞧他面色黄白,有些羸弱意思,歪靠在大团软枕里,显得身形瘦薄,加上生了一张惹人疼的面皮,年纪又显轻,周凤也忍不住操心起他的健康来,生怕还没抵京,这少年的小身板就被自家主子折腾垮了。 于是周凤心生恻隐,没再说更狠的话来刺激他。 然而他这份担忧还没持续多久,就轻而易举地破灭了。 余锦年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适应了“囚禁”生活,半分的惶恐不安都没有,且反客为主,自得其乐,使唤起船上的人来比自家的奴仆都顺手。仅仅半个时辰,不仅记住了前来照顾他的两个侍女、三个侍从、一个洒扫杂役、又一双厨娘的名字,还将人家七姑八姨的陈年老账都套了个底朝天,只怕再聊下去,那帮厨的魏娘就要把自家侄女儿介绍给他成家立室。 真不知道他是主子,还是燕昶是主子。 周凤在门口,见着凡是进去过的,一个二个都满面笑容,出来时还恋恋不舍,屋里时时传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这船一路驶来,都安安静静,就没见哪天能比得上今天闹人的。 周凤跟着燕昶静惯了,此时被烦得忍无可忍,转身一脚踢开了房门,拧起眉头飞快斥道:“叫你们来作甚么的,管不住自己的舌根子,过会儿全给铰了!” 只见地下脚榻上坐着两个小丫鬟,正一脸娇笑趴在床头,簇拥着那少年,桌前的魏娘正帮着缝补他外衫的袖口……几人见周凤进来,赶紧止住了说笑,低着头不敢抬起。余锦年耷拉着腿,没形没状地坐在一边,笑道:“哎呀呀,这么凶,小心还没铰到别人的舌根子,就先咬了自己的舌头……凤公公。” 周凤:“……”虽说这诨号他早已听说,也知道下头人在悄悄喊,但敢明面上这么叫他的,余锦年还真是头一个,向来好脾气如周凤,也实在是被这少年气昏了头。 余锦年趿拉上鞋,不睬他,笑眯眯地去挽厨娘的胳膊:“魏娘,不是说好去厨间给我做吃的么,走呀,饿死啦!” 魏娘才张张嘴想应下,转瞬又意识到周凤在场,支支吾吾地又不敢应答了,被余锦年拽着往外头走。 周凤警惕道:“小先生,您眼睛还花着,想吃什么叫厨下做了送上来就是,那烟熏火燎的地方,您就不便去了。” 余锦年哪里理他,只把他当空气一般,直到被周凤拦住,才面色不悦地说:“我又没瞎,有手有脚,自己会做。怎么……还怕我跳船跑了不成?”他抬头看了眼周凤,又朝外头努努嘴,“八丈,我又不傻。” 周凤不敢自作主张,又拗不过余锦年,只好安排两个侍卫一路跟着,见他确实有说有笑地和魏娘进了厨房,却也不敢松懈——季家三公子把他当做心尖宝,这么个白白嫩嫩小大夫,怎么能舍得叫他受厨火熏燎?想来这小子要下厨是假,打鬼算盘才是真。 余锦年进了厨房,还真没什么鬼点子,是真的饿了,来觅食的。 昨日吃了那醉罗刹的亏,今日那夏家主仆无论给他什么,他都再不敢进嘴了,千提万防的倒还不如自己亲自来做些可口的饭菜,总好过受人掣肘。至于那几个监视的,他也不客气,干脆当成了劳力来用。 等周凤报了燕昶回来,就见他手底下那几个愣头侍卫,被余锦年使唤得没了脾气,一个个正蹲在墙角任劳任怨削土豆。 余锦年:“芽儿,芽儿削掉!” 周凤:“……” —— 这会儿强迫自己走来走去,又灌了好些水下肚,余锦年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清明,但仍觉得疲累,实在不宜拿刀,遂教了厨娘如何做,自己则懒洋洋靠在一旁监工。 他向来不喜坐船,全因自己有那么一点晕船的前科,后来莫名其妙好了些,不至于吐得昏天黑地,但却再也忘不了那种呕酸水的滋味,是故还是有些别扭,不过托这船笨重至极的洪福,人在其中只感觉到轻微摇晃。 尽管如此,他脸色也不佳,腹中更是又饿又恶,便是一动不动地靠着,也感觉得到胃袋里稀里哗啦的水声,很不舒服,只想吃点素淡的东西,于是打算做个小吃来打打牙祭。 土豆擦丝,过清水冲洗,葱蒜切末,笼屉预先在灶上热着。 余锦年提了一兜子面粉出来,把厨娘擦好冲过的土豆丝倒进去,两手抓动着均匀裹上粉,之后把裹面土豆丝筛出来,用一块薄棉纱铺在笼屉里,就把土豆丝倾进去蒸熟。 这小吃叫不烂子,古名是何他未曾考究过,只因学生时代在朋友家里吃过一次,记住了这个味道,便请教了做法回来自己做着吃。这道既是菜也是饭,而且花样繁多,不仅土豆可以做,白菜、豆角、茄子俱都可以,而且根据食客的口味,又能变化出百十种滋味。 土豆上笼蒸的时候,余锦年请厨娘另又切了一兜土豆条,这个便不是做什么洋气菜色了,而是为了打发时间,想炸些薯条来吃,左右夏老板家大业大,想必也不在乎多费他几勺油。 新切的土豆条嘱咐厨娘用盐水浸泡起来,再入锅煮至半熟,之后捞出来沥干水分。若是吃法细致的,当先用清牛乳浸泡两个时辰,这样薯条的口感则会更加软糯香甜。余锦年没这闲工夫,眼下也没有想要为了他而费功夫的人,干脆省了这步骤,直接炸了省事。 油锅七成温,余锦年就用漏勺装着切好的土豆条放了下去,顷刻间油花翻滚,一根根土豆条在其中起起伏伏,很快就炸得颜色发白。然后捞起,油温晾凉,再复炸,最后沸油上出金黄色。 薯条炸好,那边笼屉里的土豆丝也蒸熟了,余锦年一边拈着薯条往嘴里嚼,一边垫着脚去看那屉子里的土豆。他吃了几根,伸手去取盐罐和五香粉。 余锦年用手指捏出一小撮盐,顿觉不对,便又拿起盐罐来迎着光仔细查看。 无论何时,盐铁都是官家手里头的硬货,而最精细的盐和最钢韧的铁,永远是那个最高在位者才有权享受的东西,除非是无法无天的巨贪,否则一般的权门勋贵也未必敢越矩。他们一晚面馆后来挣了不少钱,买的虽然市坊里较细的一种盐粒,但到底与余锦年所知的精细盐有很大差别,还是免不了有些杂质。 而手里这罐,却是实实在在的如白雪一般的盐,在指间一揉,细腻如沙,此中所要费的功夫可不比余锦年前世,这是真真正正的好东西。 周凤正四处查看,回头瞧见余锦年盯着盐罐,心下想到什么,立刻过去夺走了小瓷罐,替他剜了一匙盐来撒在碟子上,迅速扯开这个话题:“刚吩咐下人烧了热水,小先生一会儿可要沐浴?有东海来的澡花球可用,泡在浴桶当中,使人肌骨生香。” 余锦年将他偷偷打量,也不追究细盐的事情,弯弯眼睛道:“好啊。” 厨娘那儿已重新起了一点热油,姜蒜炝锅,炒了两个鸡蛋,又切一把瓜丝和葱丝,按照余锦年的说法,在锅里翻得快熟,才将那蒸好的裹面土豆丝下到锅里,之后入少许盐和豆酱,快速一颠,金黄的碎蛋与裹面土豆丝掺杂在一起,金黄璀璨,其中点缀着一丝半缕的绿葱,香气扑鼻。 蒸过的裹面土豆丝便叫不烂子,口感上多了软糯劲道,有些像面食,但又与真面片有些不同,这菜是北菜,想来越地来的这些丫头仆妇们是没有吃过的。余锦年端了其中一份不烂子和薯条,又见他们船上竟有晾干的紫菜,又快手冲了碗紫菜清汤,一块儿端回去吃,剩下的那些则留给厨娘和小丫头们过过嘴瘾。 回到东舱,孤零零扒着饭,窗外就渐渐地阴了。 河上风波渐起,他听闻外头有叫喊声,赶忙跑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原是远处岸边的渔人在相互扯嗓子,提醒对方拉起遮雨帘,防着一会儿落了雨,把船里头都打湿。几个娃娃薅了一把芦苇,吃吃地望着这艘楼阁一般的大船,咿咿呀呀地朝窗口出现的余锦年叫唤。 余锦年沮丧地趴在窗前,看天际一朵乌云渐行渐近——他明知道季鸿是不可能出现的,心里却还想得慌,想那人会不会着急,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得当的事情?想他无法脱身的日子里,季鸿能不能好好吃饭,夜里没了自己,会不会又怕黑…… 想得多了,心情郁闷,自然而然没了胃口,连桌上的薯条也不想吃了,干脆推到一边,叫周凤抬浴桶进来。 没多大会儿,浴桶倒是抬进来了,却连带许多其他东西。 诸如洗得干干净净剜去叶蒂的新鲜草莓,此时草莓可不便宜,结果一堆下人们进进出出,竟足足摆了一桌子;之后是各色沐浴花瓣,当季的不当季的,红黄粉白,围着浴桶绕了一圈;接着下人们退去,几个侍女进来,这回是一连十几套锦衣,并玉带扣、金银簪,把那一方卧榻都挤满了。 余锦年眼角一抽:“这都是什么?” 周凤道:“是主子赏的。” 余锦年皮笑肉不笑道:“那还真是谢谢夏老板了,我瞧着我这身价,快赶得上青楼楚馆里的头牌了罢?”他指了指门外,自嘲道,“行了,凤公公,头牌要沐浴了,你们还不快滚?” —— 东舱分内外两间,虽都不大,但也算是五脏俱全,余锦年在内间里锁了门栓洗澡。此处没人在乎他究竟如何,所以即便是为人所囚,他自认也没有必要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苦苦虐待自己,因此该如何享受就如何享受。 那周凤提起的澡花球确实香气氤氲,且估摸着其中又添了些安神的药末,让人沉醉其中浑身舒坦,他把自己沉在浴桶中,正昏昏欲睡,忽地听到外间吱嘎一声门响,窸窸窣窣,似有人走动。 余锦年掬水拍了拍脸,拽了件亵衣裹在身上,又回头审视了一遍夏老板送他的衣裳,最后只拿了一件乌漆抹黑的披在肩头,便过去拨开了门栓。 只见夏老板提着一壶酒站在门边,见他开门,也抬了抬眼。 “夏老板,这么晚了还不睡,难不成是来给我灌药的吗?”内间热气蒸腾,湿雾缭绕,少年从里面走出来,头发犹自向下滴水,一双脚自小腿往下也是湿的,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洇出小小一团水渍。他身形单薄,耳颊透红,充斥着鲜活的少年气,是故这件黑衣穿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昨夜他专门放了小船下去,急急去附近城镇买了些身衣裳,或华贵或素雅或长衫或短骑,零零总总十几身,不怕他挑不中喜欢的,可他偏偏挑了件黑的,生生将他那股喷薄而出的少年风采压出了二分邪气。 燕昶微微皱起眉头:“怎么穿了这件。” 余锦年低头看看,拖着刚在热水里泡疲了的嗓音,慢吞吞道:“怎么,这件我喜欢,不行?” 燕昶没有继续纠缠衣服的事,而是回头看了看桌上吃剩一半的饭菜:“听说你今日下了厨,可是我船上厨子做的不和胃口?你喜欢吃什么菜色,吩咐周凤一声便是……苏南菜可吃得惯?” 余锦年道:“不了,人心叵测,还是自力更生更妥当。” 燕昶似乎压根与他不在一条线上,自顾自说道:“过两日抵缙城,当地木匠活计出类拔萃,到时给你买些机关小玩意来打发时间,听说他们会做一种会报时的机关鸟,每个时辰鸣一次,好玩得紧。对了,这些莓子可还算甜?” 他捏起一颗草莓,递到少年眼前。 余锦年挥手格开:“不知道,没尝,正好你都拿走吧。我阿兄不叫我吃别人的东西。” “——余锦年!”燕昶郑声。 余锦年不怯,直楞楞地与他对视,憋了一天一夜的气终于发作出来:“打住!别摆出一副以权压人的气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想知道。你喜欢玩这套金屋藏娇的把戏,天底下有的是人愿意陪你玩,不过我没这种兴趣。你要是这条胳膊还想要,下个码头,老老实实放我下去,我既往不咎,你这病我还给治,否则……除非你弄死我,不然你这胳膊我早晚给你毒残了!” 燕昶操风控雨,罚过的人不计其数,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别人说“既往不咎”,他手指一松,那颗草莓掉在地上,滚进鞋底,顷刻间碾落成泥。他伸手掀去了余锦年肩头的黑衣,只留他一身湿漉漉的亵衣在身上,冷冰冰地贴着:“那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你这张嘴先软,还是我的手先残。” “周凤!锁门。抵京之前,没我的吩咐不许打开!” 第114章 蜜汁排骨 七里铺村外有一处小驿站,先时这些驿站也只为官家效命,如今四海升平,民间客栈逆旅盛极,官老爷们也都养尊处优,哪还有愿意来驿站修整食宿的,驿站便渐渐地没落了,平日里除了抄传邸报、送运货资和公文,也没什么好忙。有些心眼儿活的,会偷偷的做些生意维持生计。 这家驿站更因位置尴尬,往东南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是缙城,来往行客大多去了缙城修整换马,是故这里十天半月难见一人,还常常是过路的脚夫来讨水喝。因驿馆后头就有一片菜田,店里的人便靠着这一亩半分的地勉强自足。 晨间林雾缥缈,密雨如丝,店里的小郎君一如往常在门前洒扫,远远地就见道上飞驰而来一人,马蹄声疾,白衣胜雪,头顶极低地压着一顶蓑帽,裹着一身的雨,仿佛是春雾中幻化出来的林仙。小郎君看呆了,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手里的活计,更不记得吆喝人家进来坐坐,打打牙祭。 他还未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对方已自顾自进院下马,将缰绳往他手里一丢,又从怀中摸出块玉佩扔过来,微微抬了抬帽檐,露出小半截已被雨水淋湿的下巴,低声道:“小老板,劳烦,换匹马。” 小郎君个头矮,稍微探探身子便能看到对方面容,这么潦草一眼,只窥得一双湖泊似颜色清淡的眼睛,旁人的眸子或是黑或褐,他眸中却隐有一丝奇特的蓝。小郎君听说有胡番歌姬,肤白似雪,眸碧如湖,发浅若金,美极美哉……如今眼前这位贵公子,倒与传闻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过白的皮肤衬着那张脱俗的面容更加冷清,仿佛这场雨一停,他也要随着雾气一同消散,回到他的仙界去。 这驿馆开了几十年,他自小跟着老爹在这儿混了十几岁,也算是见过不少贵人的,却从没见过这样风姿出彩的人物,愣了半天才被对方的说话声惊醒,手忙脚乱地接下玉佩。 只是他年纪小,不认得此物,又见对方气宇不凡,连忙跑回店里头,高声喊他那个还在睡懒觉的驿长爹:“爹!来了个贵人,要换马,你快起来瞧瞧这个!” “这大清早的,谁啊……”驿长心下不满,到底还是起来了,一边没好气地从小郎君手里夺过玉佩,一边抱怨来者扰人清梦。话正说着,他低头一看,脸色登时巨变,一个激灵险些把那玉佩给砸了。他匆慌将玉佩收好,三两下整理了衣裳,忙不迭往外跑,嘴里喜道:“哎呀哎呀,我道是哪位官家,原是季大人——” 出了门,他又愣住。 不是老季大人,而是个小季大人。 他没见过季家人,但玉佩却不会错。既然是姓季,那就是天子脚边的大姓红人,是随便动动嘴就能让手底下的鸡犬白日升天的大人物。他怠慢不得,忙去马棚里牵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将玉佩还给他后,赔笑道:“您瞧这马,正儿八经的黄骠,日奔八百里不成问题!季大人这是去哪儿公干了?可要进屋歇歇脚,用些吃食茶水?” 季鸿不答,莫名咳嗽了两声,眉头紧锁,脸色暗淡,牵过马后也不做任何评价,翻身而上。 此时院外又一嗓子斥马声,一匹毛色鲜亮的枣红大马跨进来,上头坐着个趾高气昂的小公子,嘲笑他道:“什么杂种,不知乱了多少辈的血,也敢称是黄骠,倒不知它亲娘究竟是驴是马!” “懋儿!”又一匹良驹扬蹄而来,“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驿长瞧了眼这两人的马,也不敢回嘴了,都是货真价实的宝马良驹,确实比他混了不知多少代血的杂毛假黄骠名贵万倍。只不过,这两匹宝马的精神头却都不甚好,蔫蔫儿地耷拉着脑袋,连脚边的嫩草都没力气嚼了,只一个劲儿躁动不安地撩动着蹄子。 季鸿与他们错了一眼,驭马出去,被闵雪飞一记马鞭当场拦下:“叔鸾,不能再走了。你本就不常骑马,如今已三天没歇过,再这么颠簸下去,别说你的身子受不了,就是马都要被你累垮……休息半天罢。” 胯下的琥珀赤赤喷气,闵懋摸了摸琥珀的鬓毛,也愁眉苦脸地应和:“是啊,季三哥!你瞧瞧,疾风和琥珀也都跑不动了。我这屁股底下垫了三层绒,都要颠碎了!” “世子,闵公子说的有道理。”随后赶来的段明也气喘吁吁地劝道。 季鸿哑声:“那你们歇下,我先走。” “叔鸾。”两匹马交错时,闵雪飞一把抓住了季鸿的手臂,看了眼他愈显苍白的脸色,苦口婆心道,“就算不为我们,你也为那小郎中。他刚费心费力地给你调好了身体,你就这样不爱惜?别等到回京,他还没找着,你又倒下了。” “再者说,你尚且不知那船是驶向何方的,便是紧赶慢赶回了京又能如何,倘若你北上,它西去,岂不是要白白错过?不如路上边走边打听着,那船并非一般人家能有,也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消息。” 季鸿攥着缰绳,皱眉踌躇片刻,终于松手:“好罢,休整半日。”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闵懋更是如获大赦一般,跳下马揉着屁股走进驿馆,嚷嚷着让老板给备好酒菜,烧上洗澡水,便一头瘫进了房间,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昏睡过去。 闵雪飞拴好马,也实在是精力不济,虽不至于跟闵懋似的立刻睡得鼾声震天,却也实实在在累得抬不起头。回过头来,见季鸿仍伫立在驿馆门前,远远地望着远处林道,他走过去,轻轻拂去男人肩头的雨:“别担心了,他比旁人机敏许多,又揣着一堆鬼点子,想来定能逢凶化吉。” 季鸿望着檐下一帘细雨,不知为何竟无声地笑了笑:“他整日也说,自己是有大福缘的。可谁知,他的福缘全在遇见我的时候,被我这煞星瓜分去了。我若是一开始便不去打扰他,不贪恋那一杯花茶……” 自打那少年被掳,季鸿表面上冷淡自持,思绪缜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闵雪飞却知道,他心里早已乱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这样自疑自怨的话。 “罢了。”话说一半,季鸿看够了檐外的雨景,敛了一身的伤春悲秋,转瞬的表情变化,便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国公世子。 京中之事,闵家在明,季家在暗,少了哪个都撑不起皇帝想要的制约权衡,闵相年纪大了,早已萌生退意,郦国公又宿疾缠身——如今重担,便在于季鸿与闵霁。 闵雪飞不贪权,但重权,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忧心季鸿过于痴迷于儿女情长,反大意之下被人拿捏算计,如今看来,季鸿并未被情爱冲昏头脑,他倒是能些许放下心。 季鸿折转身回去休息,闵雪飞看着他进了房,安稳睡下了,也回自己房间。 身体在极度疲累之下开始剧烈反抗,这一睡就失了时辰,好似整个人一直从深渊里往下掉,落到底,摔得四肢百骸都酸楚疼痛。 崖底荒芜,乱石横生,白雪披覆,他扭头去看,枯草怪石之间,阴翳晦暗之处,坐着一副皮脱肉烂的尸骨,它身上衣衫已渐朽,独一头黑发似扎在头骨里一般,乌墨秀长。 骨量身小,并不是二哥,而又有片角青衣,破碎的“长相思”玉簪,脱裂的腿骨横斜着支出来,白花花的刺着人眼。 他知是梦,却也一瞬间心神震骇。 季鸿不顾身上痛,恍惚走过去,从一堆腐骨中捡出了一把宝石弯刀——不知这尸骨在这儿坐了多少年,宝石已暗淡,一触即碎,刀也锈了,拔也拔不出。倒是那头发,仿佛仍在一截截地长着,盘在脚边如一团乌云。 他捧着那刀,心脉经受不住这般剧痛,一个踉跄跪下去,伸手将那朽烂的尸骨抱紧。头发似感受到他的温度般活了过来,一点点自脚踝缠上,将他与那腐尸裹在了一起,直没过彼此的脖颈。 本该感觉窒息的,他却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举世罕见的名香,而是普普通通的米粥味道,有一些淡淡的甘甜,许是添了蜂蜜,让人在痛苦之中竟能生出一种奇特的麻木和欢愉。 直到窗外雨声渐落渐停,半轮月惨白地冒了个尖儿,一地荧光,他才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季鸿立刻自手边一抓,摸到那日少年忘记佩戴的弯刀时,他才松一口气。 连续数日的纵马飞驰经这一睡,终于报复在他身上。季鸿动了动手臂,其酸其痛,仿佛是被车辙碾过一般,掌心因攥握麻制缰绳而被摩擦出了几道红痕,此刻也刺刺生痛。 季鸿心道,做起这样的梦,是不是锦年嫌弃等的太久了,在埋怨他为何还没有去接他回家? 倒是梦里的米香,犹在鼻间。 季鸿忽然有些恍惚,静躺了一会儿,摸到自己身上多了条薄被,睡前敞着的床帏也被阖了下来,而鼻息之间的粥香味不仅不散,反而愈加浓郁…… 他突然撑肘坐起,急促呼吸着猛然撩开床帏,见到桌上一顶风炉,炉上咕噜噜地沸着,一个身影托着脑袋,打着瞌睡给炉火扇风。 许是他这一番动作太大,闵雪飞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终于睡醒了,可吓死我。” 季鸿眸光渐渐黯淡下去,绷紧的脊背重又倒回床上,过了一时半刻才自行坐起来:“……我是怎了?” 闵雪飞伸手扶他:“自早上一觉下去,便跟死过去一般,怎么也不醒,瞧着还很是痛苦的模样。请了大夫,道你是淋雨感了些许风寒,又心神虚耗,所以才被梦魇慑住,问他如何才能醒,他又不知,还说要看你造化。” 季鸿嗤笑:“庸医。不过是太过疲累,做了个噩梦罢了。” “那是,天底下的郎中在你眼里哪个不是庸医,只有你家那个才是举世无双的神医——”闵雪飞一放松,不免与他调侃起来,只是话出了口才忽觉自己说错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抿了抿唇,闭嘴回身去盛粥,“其他人都已用过了饭,独你不肯醒。怕你不愿喝药,我便托驿馆店人给另熬了祛风寒的甜姜粥,一直温着。” 片刻的沉默,季鸿接过粥碗:“你何时会这些了?” 闵雪飞坐回桌前,盯着他把粥喝完,才笑笑道:“整日被你家那位熏陶,学了两手。”他说着自桌上拿过一支细竹筒,抛给季鸿,“看看吧,宫里传来的。净天儿的不让人安生。” 季鸿拆了竹筒的封口,抽出一张字条,展信便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仔细读完了,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手边烛灯上将字条一焚,竹筒抛还给闵霁。 闵雪飞当空接住,翘起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姐姐?”他把玩着竹筒笑说,“你们家可真有意思,季夫人恨不得将你拆骨扒皮,她亲闺女却处处依仗着你。不过她消息倒是灵通,季公尚且不知你在何处,她却知了。” 季鸿不接他这话,只简单复述了信中内容,道是他那贵妃阿姊初显怀,也难逃歹人毒手,被不知是谁偷放进殿的黄仙儿给骇了一跳,眼下虽无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有些胎息不稳。 宫中要彻查此事,搞得人心惶惶,贵妃年岁也不轻了,这一胎得来不易,难免有点疑神疑鬼,生怕一不留神便流了去,是故特飞书问他该如何是好。 季鸿裁了截纸条,潦草写了几个字,便丢给闵雪飞。 闵霁唉声叹气:“我是你们季家跑腿的不成!” 季鸿道:“她不同。” 闵雪飞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无奈道:“她是不同,不过是他娘打你的时候,偷偷给你送过两次药罢了,她若真有心,怎么不拦着她娘?人家都是投桃报李,你这连桃子都是人家捡剩下的酸桃,却还当做个宝贝。” “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多?”季鸿微挑眉。 闵雪飞哼了一声,走出房间。 待他走后,季鸿慢慢靠回枕上,窗外微风卷动叶稍,沙沙地响,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动静了。 投桃报李? 倘若有人肯给他一颗桃,何怕它酸极涩极。 他将手中的弯刀抽出又归入,再抽出,再归入,雪银般的刃光斜映在脸上,比月色更明亮,他眯了眯眼,拇指摩搓着刀柄上的宝石,低声叹道:“第一次入梦,就这般的不留情面,可是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问了,却没人答。 徒增寂寞罢了。 …… “咚、咚、咚!” 余锦年被从一片黑甜中聒醒,转头一看,竟是一群仆役抱着木板,要钉死他的窗!那该死的奸商禁他足也就罢了,还限他的窗,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外头会有人把窗打开半扇,这样他每日至少还能从半扇窗缝里偷看外头的风景,偶尔遇到划船经过的渔女,无聊至极的他,少不得要调戏一番。 这下是怎的!连窗缝也不给留了! 他一个骨碌翻下来,跑到窗前,瞧了眼外头的日头,昏昏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潜意识告诉他,那家伙又该出现了。果不其然,外头甲板上正好走来那奸商,两人从尚未封死的缝隙里对视一眼,余锦年就跟气炸了的汤包似的,鼓着腮帮坐回桌后。 倒是燕昶被他的反应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这少年要破口大骂的,没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瞪视。 禁他足的头几天,他闹得是天翻地覆,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那么多精力,深更半夜也不叫人安歇,莫说是八丈河水,便是千尺深潭都要被他给搅浑了,闹了好几日才渐渐消停。 两人互相磋磨较劲,燕昶也自觉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短短几天就把各种贬损人的话不带重复地听了个遍,底线被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今日要封他窗,他却倒不闹了,反而让燕昶惊奇,惊奇过后,便浮起些满意的笑容。 不过转瞬,他就自嘲起来,嘲自己竟因没讨来人家的骂而些微有些失落。 他端着一碟美食,一碟拌了糖的瓜果,也不敲门,似进出自己房间一般转进东舱。走进来时,伴着几声“笃、笃”的敲钉声,于是最后一条阳光就这样被封死在窗外了。 燕昶坐下来,转头看了眼那扇死窗,才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窗死了,桌上却没点灯,屋内昏暗得让人视线错乱,但燕昶却能准确地找到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且无声无息地盯着看了会,轻声说道:“听说你昨日脚趾撞了桌子,可还疼?脱了袜我看看,是不是肿了。” 他自认为温柔体贴,可这小东西丝毫不领情,似在气他封窗这件事,他压了压嗓音,沉沉道:“我的东西,不喜别人来看。” “你放屁!”余锦年骂道,“什么是你的东西!谁是你的东西?” 燕昶终于宽心了,至少他还会骂人不是?他大大方方坐下来,推了手边的瓜果碟过去:“新鲜的,吃点。” 余锦年一把拽去了那果碟,抓起筷子来也不夹,满把手攥着,似将碟里的果子当燕昶一般,噗噗噗地戳了几下,几粒草莓被他串在筷子上,红彤彤地流着汁水,宛如暴尸城墙死不瞑目的尸头。 他一口咬下,嚼得咯吱作响。燕昶把灯点上,尽管此刻窗外是青天白日,屋内也昏得似地窖一般,熏黄色的烛火不动不跃,直勾勾地燃着,给烛前那少年的身周描出一圈柔光。燕昶也说不清自己圈着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他惯有收藏古器的爱好,却也知,眼前此人并非是什么泽世明珠,更不提价值连城。 若图乖巧,便是街上随便买一个小僮,都比他听话得多;若图才学,季家老三才叫惊才绝艳;若图医术……眼下两人闹得如此僵,他怕是也不肯乖乖给他治病。 那为什么要囚着他? 余锦年三两口扒完了果盘,因他向来信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所以鲜少去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可这回是真真儿地被这奸商气疯了,管他是天王菩萨还是地藏罗汉,他就乐得跟人较劲。 吃完果盘,将碟子咣啷一放,翘起二郎腿,吧唧吧唧嚼着嘴里剩下的东西,吊儿郎当的模样学透了那不学无术的姜小少爷,全然不是他自己。这奸商人虽坏,规矩却多得要死,余锦年处处反着来,以气死他为要,摆明了要跟他一争旗鼓。 燕昶回过神来,微微掀起眼皮,搁前半个月,他早就没好脸色了,还为此禁了他两天食,可终究无济于事,这少年不肯屈服,饿着肚子反而能想出更多的新花样来折腾他。 人受的刺激多了,连生气的上限都被拔高,燕昶此刻被余锦年骂了几句,也不烦不恼,心绪平和地偏头看着他,心里还愈觉轻松,宛如成了佛。倒不是他有被人骂的怪癖,而是他乐于看这少年目光奕奕地上蹿下跳的模样。 正如那日在东崇府斗香台上,亦或者一身红袍游窜在街巷中。 仍是那个问题,为何囚着他。大概眼下图的就这一声锅碗瓢盆的咣啷声,图他气得脸颊鼓胀,连骂人的词儿都五花八门——何等的有趣。 至于以后? “蜜汁排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燕昶端出另一盘,“尝尝合不合口味,是甜了还是咸了,不合口叫他们另做。”见余锦年盯过来,他捋了捋衣袖,平静道,“怎么,又想骂我什么?” 余锦年噎了片刻:“……你有病。” 燕昶大笑:“说着了,我确实有病。” 余锦年:“……” 燕昶问:“还有什么想说的?” 余锦年无话可说,于是问:“这船是去哪的?到缙城了没有?我的机巧玩具呢?你该不会要食言罢?” 燕昶扬起眉,倒是没想到他落到这般境地,不说寻死觅活,也不说绝食反抗,心里竟还惦记那几个小玩具,他低声一笑,从袖口里摸出个小东西,放在桌上滚了滚:“缙城不好呆,便没有停,不过我说的话从不食言。哝,八卦锁。放了小船下去买回来的,还有几个其他的小玩意儿,你若是能哄我高兴呢,我便都给你。” 为什么不停缙城,自然是因为下头探子在缙城附近摸到了那季家三公子的踪迹。 余锦年斜视他,伸手勾了勾指头:“手拿来。” 燕昶知他手里没什么凶器,唯一还算尖锐一点的玉簪,也早被他敲断扔河里了,于是也不做防备,径直探了一条手臂到余锦年面前。 余锦年搭上他的脉,像模像样地闭目诊察一番。 “如何了?”燕昶好笑道。 余锦年缓缓摇头,神态凝重:“你脉中发涩,乃是瘀血阻滞经脉之象。”燕昶知他还有后话,也不打断,静静听他又有什么新说辞,果不其然,少年啧啧奇道,“瘀血由心来,夏老板,你这是猪油蒙心之症哪!已病入膏肓,无可救也!” 燕昶本还觉肩痛,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腾起些笑意,于是叫来周凤,吩咐将剩下的小玩意都拿出来。 周凤提着个盒子进来,也实在是看不透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有人整天被骂还心情大好的。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这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且正是你的越王主子——他定会嗤嘲那人荒诞,且要反驳对方若真有这么一天,要么是他越王主子疯了,要么是他自己疯了。 如今事实证明,疯的的确是他主子。 燕昶之前被余锦年气的有数日未曾出现过,后来经过禁食那一番折腾之后,他倒是日日都来一趟,也不说做什么,风花雪月、良辰美景皆不虚套,更不提看病的事。他来了,只带酒菜水果,偶尔带一本书,自己也不吃,就看着他吃,偶尔与他说话,余锦年也未必能好声好气地回他。 坐够了一个时辰,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起身离去。 余锦年也搞不懂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土匪头子强抢民女,至少也要贪图个美色罢!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跟了他十年的周凤。 两人走出东舱,忍了半个月的周凤实在是忍不住了,跟着主子回了房间,好一番斟茶倒水欲言又止,兜兜转转就是不出去。燕昶提笔,忍过了那一阵肩头细微的疼痛,才抬起头,蹙眉道:“支支吾吾做什么,有话便讲。” 周凤赶紧讲,一点迟疑都不带的:“主子,掳他来不是为了给您治病的吗,您说您每日也不说治病如何,反倒整天陪他吃喝,还受他骂……您到底图什么呢?” 燕昶没头没尾地道:“宫中舒妃有一只爱猫,原是胡番的野物,被人捉了来献到宫中,又被天子赏赐给舒妃。它通体雪白,唯一双猫瞳如蓝宝石一般璀璨,舒妃爱之如子,视若珍宝。胡番之物最具野性,那又是如何,那野物能日夜陪伴舒妃数年,却乖巧老实,从未抓伤舒妃一次?” 周凤不解他要说什么,遂摇了摇头。 燕昶慢慢地勾了唇:“因它被驯化了。” 他谋事多年,不在乎多花一点时间,来驯一个不服帖的人。 “还有几日抵京?”燕昶问道,“还有,河洛城的事可查清楚了?” 周凤忙答:“若是一路不歇,至多七八日便到了。河洛城……确信无疑,那吕家的确是死于醉酒,并无其他疑点,他酒量不佳也是街坊四邻里皆知的事情,只可惜他那一双妻妾和未出世的孩子。” “可惜?”燕昶嗤笑,“恶有恶报罢了。只是这条线一断,盐铁司那边又要麻烦,还得再去寻个我们的人,去顶上那边的缺。” 周凤低头称是,又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说来也巧,他到河洛城前几日,竟是和余小公子在一起,还帮着诊出了吕家夫人的身孕。” 燕昶微微一顿,道:“这倒稀奇,怎么哪里都是这小东西。他俩是如何遇见的?” 周凤摇头:“这就不知了,我们与那姓吕的原是定在桃溪,后来我们改道河洛城,姓吕的又逗留了两天,兴许他们是在桃溪遇见的也说不定。” 燕昶点点头:“此事容后再议。周凤,先遣几个人回王府,把齐慧院收拾出来。再调几个丫鬟仆妇,挑性子忠实的,让她们认清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莫要被某些小东西蛊惑了去。” 齐慧院紧挨着主院,原本是建了给十二王妃用的,只是燕昶迟迟不纳妃,直到被封了越地的一字王,那院更是直接落了灰,到底也没人住进去过。越王府上人丁稀少,多是亲信和门客,只在主院里活动。那齐慧院收拾了给谁用,自然不言而喻。 周凤倒不觉得主子能有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纳什么男妃的想法,不过既然能将那少年安排在齐慧院,却也说明主子对其兴致尚浓,一时半会儿怕是消散不去。他这个“凤公公”自然要体贴入微,诸事筹划妥当,遂领了命,便退下安排去了。 燕昶重新抿墨,潦草几笔画了一幅野猫弄兰图。 只是燕昶不知,有些人可以驯,驯后温声软语性恬如水,正如那蓝瞳野猫一般,自知自己卑微身份,断不敢以下犯上;而有些人,虽生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其实却天性难顽,想要驯他,要么是他心甘情愿雌伏驯化,可若是硬来……只能伤筋动骨,自损三千。 越王身居高位,从未设想过,余锦年恰恰好就是后一种冥顽不灵的。 更不提余锦年此时躺在床上也不觉得无聊寂寞,先默背了会儿医经,想一碗面馆那几人现况如何了,又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境地,之后干脆没心没肺地折身睡去,到梦里见他的季家三少爷去了。 燕昶? 对不起,查无此人。 第115章 果浆 福临街内有处气势恢宏的五间三启门,正当中的两扇朱红色实榻大门常年紧闭着,便是连两侧的小门都已有半年余未曾进出过人。头顶的垂花下,那一张金碧辉煌的大匾昭告着往来路人,此间并非是一般的豪门贵族,乃是高不可攀的皇亲国戚。 但今日,那两侧小门竟开了个缝,有胆大者远远地窥了一眼,见里头杂役洒扫络绎,一群婀娜婢女徘徊走动,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动作利落点儿!”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走下台阶,四处察视一番,便快步走向那废芜多年的空院,此时,院中一应物件儿都换了崭新的,连烛台都银光四耀,管家嘱咐着下人务将被褥枕头一应拿出来洗干净,并挑选了薰衣之香交给婢女们,才道,“仔细着,后日主子便回来。” 一直跟着他的小厮奇怪道:“主子回来便回来,怎的突然要用这齐慧院?莫非是还给我们带了主母?” 老管家虚虚地敲了那小厮一指:“主子的事也容得你多嘴!干活去!” 运河进京只有一条水路,燕昶的船若就这样驶进去未免也太过招摇。按理说,受封诸王无诏不得进京,违者轻则贬谪,重则以谋逆论,但眼下正逢皇家春猎,世家子但凡受宠些的,没有不到场的,又转月便是上头太后老祖宗的寿辰,于情于理,燕昶也该走这么一趟。 天子是明君,仁义之声在外,燕昶断定了他不会单单驳自己的面儿,是故早先递了折子后,也未等天子批复到手,便已上了路。此种行径若是叫旁人知晓,该断他一个“肆无忌惮”,可偏生他明面上行事缜密,办事滴水不漏,千万人盯着,却也找不出他的错处来。 船到了京畿便不再进,寻了个人少得几乎荒废了的小码头,弃船换车。 一伙人上上下下地搬运行李,俱是些死沉的铁箍箱,里头装了什么没人知晓,可是好奇归好奇,却没人真敢去揣测箱子里的东西,而有机会见过的,估计只有燕昶和他那几个亲信。 下人们盲目地搬着,燕昶走过去,也不做什么掩饰,直接打开了其中一只,确认其中物件儿的安全。有人眼快地跟着瞧了一眼,见是一盆红珊瑚,南海的贵重摆件,这些达官贵族、皇亲国戚们什么稀世珍宝没有,于是也便不再好奇了。 燕昶看着箱中的红珊瑚,想及他第一次意识到尊卑不同的时候,就是因为这样一盆红珊瑚。 那年新春,本该是合欢守岁,殿里琳琅满目摆满了各宫各部送来的礼。他年轻气盛,只管自己高兴,最厌勾心斗角,况且月前他才协助兵部办了件漂亮事儿,一时风头无两。席上母妃三番两次指点他去结交各位大臣,他却道“烦”,躲到一边去吃酒赏舞。 彼时南海越地贡来一株红珊瑚树,婀娜多姿,他喜金喜红,见了阶下那盆便错不开眼,直勾勾盯了一整个晚宴,快散席时,便迫不及待地去找父皇讨要。天底下没有他要不来的东西,便是大夏只此一双的玉勾蟾,父皇也曾大手一挥赏了他。今次不过是一盆没什么值钱的珊瑚树罢了,他更是胸有成竹。 可谁知就是那样的巧,他刚开了嘴,七皇兄却也点了那珊瑚树。 七皇兄素有贤名,虽非嫡出,母家却高贵,朝野之间有人私下传言,道老皇帝心中对皇位人选早有属意,百年之后定是这位七皇兄继承大宝,大臣们纷纷站队,唯恐一朝天子换了一朝臣。这种流言蜚语传到他这,却只换来了嗤声一笑,很不以为然,七皇兄贤是贤了,却无丝毫军功,如今边境频频犯乱,父皇再痴愚,也不至于痴愚到去选七皇兄。 言下之意,合该选他。 这种狂妄非常的话他只在母妃宫里说过一次,当即便挨了母妃的巴掌,斥他谨言慎行。他表面上照着做了,其实心里不服得很,便处处与七皇兄较劲,处处要压他一头。但老七那人是个没脾气的,你压便压了,抢便抢了,丝毫不跟他起明面上的争执,如个拿不动捏不起的软馒头。 今日这盆红珊瑚,他自然也不肯割让。 过程如何,他委实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高位之上,金瓯银盏之间,父皇那一个微微蹙眉的眼神。最后,他也没能得到那盆红珊瑚,眼见着下头的人将它搬回了七皇兄的住所。而父皇赐他的,只有一卷金绢开本的《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道他既喜金银粉饰之物,此卷当拿回去好好贡藏。 他连夜读完了整卷清静经,又抄了十几份贴在宫里,之后便恍然开悟,经书没能告诉他的,是那株摆在七皇兄殿内的红珊瑚告诉的他——其实天子宠爱,不过梦幻泡影,过眼云烟,更知旁人说的也对,他不过是七皇兄的遮风屏和踏脚石罢了。 此后他再也不谈珊瑚树的事,一头扎进西北,打下无数军功。 那时他心中尚有一丝丝侥幸,想着兴许父皇见了他的本事,就能知他并非是个只会骄奢淫逸的草包,便能对他有所改观,便能知他如何努力。 年纪轻轻的,他就攒了一身零零落落的伤,愈了旧的,马上便有新的,好也好不全。可到底是……事非所愿。 他如何服! 燕昶这几日平定下来的心绪此时又被一桩桩旧事搅起,他微微皱眉,也不能尽然抑住在眼中涌上的阴鸷,心底的戾气更如被煮沸的泥沼一般,汩汩地翻腾。如今他执掌越地,南海的红珊瑚要多少有多少,高兴时随手赏给街上的乞丐,不高兴时拿来碎着玩也毫不可惜。 可它终究是他一切痛苦的根始,亘在胸口,似石化了的鱼刺。 “嗵!嗵!” 燕昶回过头,听到踹门声,自那封锁住的舱房里传出几声厌骂,他忽地眉头一展,信手阖上了那铁箍箱,阔步向回走去,驻足到那扇被沉重铁链锁死的房门前,隔着门板,饶有心情地说:“睡醒了?今日可醒得比昨日早,才未正三刻,不多睡会了?” 东舱早已被燕昶彻底封死,余锦年有时能从门缝底下窥见点儿光,又或者从细微温度的变化里猜测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更多时候是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昏暗里,难辨时刻。没什么事可做,那几个技巧玩具早玩腻了,扔在地上碰也不想碰,而其他的事燕昶也不让他做,无聊透彻了只能睡觉,睡着睡着就错乱了时间。 而懊恼的是,若非燕昶提醒,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睡成了日夜颠倒。 燕昶听他不说话,又继续逗他:“你不妨猜猜季叔鸾走到哪了。” 余锦年一听,立刻按捺不住,踹了门板一脚,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妈认识他!” 燕昶脸上浮起些笑意:“认识又如何,他这辈子也不会知晓你在何处。年年,人的耐心有限,我是,你也是,而我这人别无长处,唯有忍之一字修炼得如入臻境,你不如试试看你能忍多久。”他说着抚上房门,仿若是隔着木板抚摸着别的什么东西,语声又顷刻柔了下来,“只是别让我等太久了。” 一听那亲密叫法,余锦年就直犯恶心。可仔细一想,又觉他话中蹊跷,什么叫能忍多久,忍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紧接着门外传来锁链晃动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开锁,余锦年被关在东舱半月,早就不晓得船行到了何方,更不知道此时他已在天子脚下。他又听见燕昶与周凤交谈,话语间提及什么“齐慧院”,什么“收拾妥当”,他看不透燕昶又打什么主意,遂退后几步远远躲开。 随着锁链落地的一声“咣啷”,燕昶的身影在门缝中渐渐明现。 只是外头天光太亮,余锦年立刻扭头垂下视线,不敢与那光直视,否则怕眼睛会受不了。 过了会才偷偷瞄了一眼,才知已经靠岸了。他静下片刻,陷入了新一轮“该如何逃跑”的思考,毕竟一旦着了地,可就不比在船上好控制,他若筹谋逃跑,成功的机会还更大些。 燕昶似也心疼他那双眼,走近仔细琢磨了一番,要抬手摸,就被余锦年嫉妒厌弃地躲开,他也不急,只阴阳怪气地说道:“封了窗也是为你好,不然住到哑室里,没几天就要疯了去。你这双琉璃眼,玲珑心,还是睁着、醒着才有意思。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跟着季叔鸾能有什么趣味?他那人,儒腐酸臭,无聊透顶。” 余锦年第一次听到旁人用“酸臭”和“无聊透顶”这种极无格调的词来形容季鸿,平日他耳朵里灌进的都是诸如“风姿卓越”“清雅韵致”“兰芝玉树”,将他堆砌得如谪仙一般幻妙,虽说事实上有些夸张之嫌,但季鸿也的的确确是个风华绝代、才情卓著的美男子。 总之无论如何也与酸臭搭不上边,是故余锦年很不赞同燕昶的评价,并反过来评价燕昶道:“夏老板,实不相瞒,你怕是瞎了。” 他还真有这种本事,明明已经沦为人家刀俎上的鱼肉,却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呛人,且不知悔改。 燕昶不怒反笑,瞧着是毫无生气模样,谁知下一刻就翻脸,抬起左手来凭空勾了勾指头。 下一刻周凤并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就冲了进来,几个人摁住他手脚,合力将他压在桌前,便是他不想坐,也被迫将屁股挨到了板凳上。 燕昶端着一碗茶水过来,余锦年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登时就挣扎起来,奈何他本就不是武夫,平生最大的力气也不过是从粮坊里扛米面回来,仅周凤一个的力道,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事到临头,余锦年也不装那乖,瞪着燕昶道:“你根本不姓夏。” “哦?是吗?”燕昶停下手,倒不是害怕被余锦年戳穿,而是感兴趣自己究竟是何时败露了身份,又或者,这只是少年慌不择言说出来诓骗他的,“那你倒是说说,我姓什么,猜对了就放你走。” 余锦年不肯说,但那直勾勾的表情,显然是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屑付诸于口罢了。 燕昶笑了一下,仍靠近一步。 余锦年自知难逃一劫,心道,不过又尝一次醉罗刹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再难受一夜,醒后又是一条好汉。 燕昶捏住他下巴,轻掀茶盏,微微发红的汁液带着浓烈的酸甜味涌进喉咙,他以为是茶,进了嘴才发现是捏榨而成的新鲜果浆,甜得发腻,他张了张嘴才想讽刺今日怎么换了口味,便忽觉咽下的滋味自喉咙里反了上来,酸甜之外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辛麻。 他霍然瞪大眼睛,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挣扎。 果浆全捏着他嘴灌完,又按他消化了片刻,周凤才松开了手。 余锦年一个暴跳站起来,立刻张嘴干呕两声,呕不出来,抬头骂人:“姓燕的!你他妈放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死人的!”他不等对方回答,已冲到屋内的手盆前,以指压舌根的方式催吐,艰难地呕了一些,又不停地给自己灌水,继续催。 “我以为你情比金坚,不愿在我手里苟活,更不畏慷慨赴死。看来还是差点。”燕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方才作的恶、与现下少年所受的苦,都与他无关。他看够戏,才一本正经地回答余锦年的问题:“不多,足够你呕出一部分之后,还能将你放倒。” 余锦年不是害怕死,只是不想在毫无道理的地方毫无道理地死,一如他前世那般,荒荒唐唐了去一生。是人都有执念,无怪乎执念深浅轻重而已。一心想要复仇,荆忠想要赎罪,而对他来说,活着且有价值的活着,就是他的执念。因此燕昶这一举动,彻底将他惹毛了。 “我方才说,你猜中了我姓什么,便放你走,不食言。”燕昶侧身让开门口,爽快道,“走吧。” 余锦年实在是呕不出了,再听见这话,顿时气得暴跳如雷,被灌了药如何走?不过是将他当个猴子来耍!可他即便是一时半刻,也不想再看见那疯子了,绕过燕昶,走出东舱后又踹了周凤一脚,摇摇晃晃下了船,站在岸上仰头望着那人,当着一众仆役,指着燕昶鼻子高声骂道:“你他妈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燕昶也不否认,只站在船上看着他向远处走,走着走着又跑起来,仿佛那么多跑几步,就真能逃出生天了似的。然而那样跑,血流运行,只会加速药效发挥,这种粗浅的医理连他都知道,信安小神医会不懂? 那么余锦年之所以跑那么远,不过是因为单纯厌恶他而已。 “欲而生执。”燕昶道,时隔多年,他仍记得那本清静经里的内容,“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 不信鬼神,却偏生记得比谁都清楚。 “既著万物,即生贪求。” 远处,那少年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 第116章 百年参 季鸿回京的第一天,没在家歇脚,先进了宫,向天子告罪。 当初他一气之下留书出走,算得上是这辈子做的最不顾后果的事儿,那时候未想着还能活着回来,自然不愿再去考虑国公府如何、考虑朝堂如何,考虑他的这一出走,对已形成的三足鼎立局面究竟有什么样的影响。 当时、当境、当情之下,出走还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任性选择。 谁知后来,季府对他的消失选择称病不报,闵家也选择密而不宣。一层层一件件地累上去,到了最后,天子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不仅替他瞒了慌,还广招神医,做了好大一场君圣臣贤的戏,给足了他们季家的面子。 如今他又回来,自然得把之前欠考虑过的东西全都弥补妥当。 季鸿进去时,大太监冯简正沏茶上来,通身朱紫,二人并肩时还低声提醒他,道天子眼下心情并不舒畅,说着朝北面望了望,便笑笑地垂首而过。这身居高位的司宫台大太监笑了几十年,眼角已皱出了抿不平的褶子,他施施然走到案前,轻放下茶盏,小声道:“陛下,小世子来了,就在殿外。” 天子置下朱笔:“快传。” 御书房内,已年近不惑的天子依旧是那副稳重大持、和心善面的模样,初看上去,眉眼之间总带着一点笑意,只比未即位前多了几条皱纹罢了,可若是细细深究,便又能体会出那双和善眉眼之后的气势威严,令人不能也不敢直视。 今日天子召他来,也只是寒暄。他与天子之间,是贤君与宠臣,天子有些隐晦的事既不能拿去公之朝堂,也不能光明正大劳动闵相,便自然而然只能找上一直称病不出的他,借由宣他进宫探望贵妃为幌子,实则私谈密商。 正因为季鸿是游离在朝堂边缘的人,不拉党,不结派,虽然位置尴尬,却也行事方便,让人放心。满朝文武对他,是无可拉拢,却又不敢忽视,只恼得牙痒。 所以虽然保不齐将来某日他可能就失了圣宠,但眼下一时半刻的他却并不会被兴师问罪。 可季鸿“欺君”的有罪姿态却得做到位,他如今越能多计划一点,日后为那少年所能争取的也就更多一些。而南方的事,天子已听到过一些消息,包括那场大火。只不过这事传到天子耳朵里,只有“火场凶险万分,郦国公世子死里逃生”这一句罢了,却并不知后头还有个余锦年。 天子并未到力不从心的年纪,却被前朝后宫的纷杂扰得疲惫万分,也就不与他说太多,只随手赐下了一根百年老参,半亲半昵地嘱咐他“哪日暇了,也去后宫看看你姐姐,她一直在念叨你”。 季鸿点头称是,退出御书房,又刻意在台阶下多等了片刻,才见着冯简走出来。 那老东西一副笑面佛的模样,看见季鸿站在那儿也不急不慢,十几步的路,直走了仿若几十步才至跟前。顿了脚,拱拱手,笑道:“世子可是有事吩咐老奴哪?” 吩咐?皇城里怕是除了此刻御书房里那位,只有他能吩咐的,就没有能吩咐他的。季鸿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面上却并未显出不耐,只开门见山道:“冯公公,南方的事……” 南方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余锦年的事罢了。 冯简也知他,又笑得脸皮哆嗦,瞧着温善,其实条条笑褶里不知藏了多少把刀,只等着你翻身难起的时候再自背后捅上一回。不仅司宫台上下几万太监为他马首是瞻,便是前朝,也不知有多少双手,都等着给他送礼,如陆党一流的权官一派,更是与他沆瀣一气。 那大太监眯了眯眼睛,掐着那稍微有点细,却尚且润耳的嗓子道:“陛下心烦多日,老奴又愚笨,为陛下解不了多少忧。只那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杂事,老奴尚还能做得些主,也就不敢拿到陛下眼前,招他的烦。” 说完挑起点儿眼角来,打量季鸿,和他手里易见难寻的宝参。 这话说的机锋暗藏,可有可无,那便是既可有,也可无;“有”又要看是如何“有”,可以朝大了去有,也可朝小事化无了去有,全看季鸿怎么说、怎么做。 ——狗奴才,主意打到郦国公府的头上。 此时的季鸿虽还不至于被一个权宦掣肘拿捏,却也实实在在不愿这么早就将那少年抛至人前,少不得要退让伏低几分,卖他一个人情。好在这些年退让的事他做过太多,并不因一个奴才就觉遭了羞辱,今日冯简既然替他瞒下些事,自然是早就打算了日后会有求得着他的地方,不过利益往来罢了。 刚到手的百年参,转眼就易了主。 冯简得了满意,又奇道:“听说十二王爷前两日便已抵京,还奏了折子道今日进宫。算算也差不多是一个时候,二位爷竟没在宫门口遇上?” 季鸿听及这个名儿便觉不快,还未张口,便听背后有人朗声道:“怎么,冯公公是要责罚本王来迟之罪?” “哟,王爷!”冯简一回头,立刻弓下腰,赔笑道,“瞧王爷说的,可是折煞老奴了。” 燕昶停下脚步,撒了季鸿一眼:“世子也在?听说世子头半年抛却了荣华富贵,跑那江南水镇去做了只闲云野鹤,倒不愧是举夏第一风雅,真让本王羡慕,还道日后去找你饮酒赏诗……可你这是怎的,又觉得粪土到底不如金钱,仍回来做那高岭之花了?” 饮酒赏诗?他俩不打起来都算是好的! 冯简惯知他俩不对付,却不知这中间究竟是有何种渊源,只晓得当年季家嫡长子季延还在的时候,与十二爷是伴读,没几年,先是季延与十二爷闹僵了,谁也看不惯谁。后来季延身死,世子换了人坐,更与十二爷是相看两相厌,若非是在正经场合,他们两人彼此是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的。 冯简偷偷瞄着两人,只管看热闹,也不说话。 季鸿不温不凉道:“想是下头的奴才嘴碎,传出去就失了真。之前病重,药石罔灵,眼见大限将至,家父做主将我送去南方调养了一阵。如今身子见好,自然还要回来……如何传到王爷这,就成了闲云野鹤。” 说的倒是与他季家那一番折腾吻合,只是也得有人信不是?更何况如今越王府里还藏着个最大的“人证”。 燕昶都将余锦年弄到手了,便不再与他争执这些细枝末节,笑了笑说:“那倒是我听差了。世子身子好了便好,说起来,我那不争气的妹妹还一直向我打听,问季家公子的事儿,我倒是有心撮合,奈何世子总是避不见人,如今更是躲到了南方去,也忒让我们这些人伤心了。” 季鸿在这事上本就不愿争强,如今有了余锦年,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于是道:“鸿身体虚弱,恐难当丈夫之责。” 这话可浅揣也可深度,往浅了说,是他宿疾难愈,不能操持家业,没什么本事,不堪为良配;可若是往深了说,他是在暗指自己无丈夫之能,当不了一个正常男人。这可糟糕了,要是叫天下痴迷于青鸾公子的女娘们听了,怕是片片芳心都要碎满大夏疆域。 连冯简这种活成了精的阉物老太监,都忍不住对季鸿侧目。 独独这种败坏男人尊严的话由季鸿说来,却云霁风清,君子坦荡,让人难能自甘低降一阶来嘲笑他。 所以燕昶最烦季家的人,旁人都虚情假意,端得他们唯我独醒! 两人互视一眼,再聊不下去,各自拂袖而别。 只彼此擦肩而过时,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冯简却冷不丁惊奇了一下,道是:“王爷,您这手背上怎得一条抓痕?可是什么畜生抓的?您久居越地,京中王府空闲已久,常常有个那些子野猫野狸的偷偷在里头做窝,该是回去叫人好好清理清理,伤着了可不是说闹的。” 季鸿不知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燕昶迅速将右手掩进袖管中,道:“无妨,不是什么凶物,不过是个欠调教的小畜生。” 大夏朝百姓喜豢养看门狗,而贵族们却爱养猫。 冯简自然当他一时兴起,也养了只猫来玩,于是奉承道:“猫这东西,性子最野,确实得好好调教调教。” 燕昶只笑,不答。 季鸿一路出了宫门,段明正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了,上来便汇报,道是两桩事。一件是后头那载着清欢穗穗等人的车马队伍,因在奉县遇上暴雨,还得多耽搁一些时日才能到;二是那掳走了余锦年的船找着了,在京畿早已荒废了的兴青码头,只不过已经人去船空。 “找到的东西不多,都已运回了府上。” 季鸿似在听,又似没在听,仿佛思索着什么事。 驭快车回了府,季鸿直奔康和院,撬开那口箱子,将从船上搜来的东西草草过目。那人一路不动声色地进京,船是如此扎眼,绝不可能一点消息不漏,只是屡屡船只行踪到了季鸿手上,不是迟到两三天,就是绕了好一圈最后说是看错了船,愣是让季鸿追了一路也没追上——显然这船走的并非寻常路,是有人替它压了消息。 季鸿手指捏在箱沿,隐隐发白:“沿途那几个推三阻四的县官府官,都记着,过后一桩桩地查,看看是不是贪赃枉法了!” 段明心想他不是该着急寻找小公子下落么,如何就突然窜到要查人家贪赃枉法去了?但就这么想想罢了,也不敢说,只将这事记在心里,待日后去办。 季鸿收回手,又觉指腹黏滑,仔细一看是层沾水化了的东西,他重新打开箱子,细细查看了箱子的勒口边缘,果然在沟槽中发现些如白色沙粉的东西,沾了点置舌尖上尝了尝,咸的。 于是目光渐渐晦暗下来:“盐铁司。” 他阖上箱子,先不打算去顾及旁支,毕竟这些事儿就摆在哪里,只要没人去打草惊蛇,便不会突然消失不见,反而会愈加地肆意膨胀。季鸿坐回到桌前,端起新沏的茶,眉头紧皱,半晌也没喝进去一口,想及今日燕昶匆匆遮掩的手背,他更是心绪不宁,只坐下了不到一刻,便觉寝食难安。 段明看不懂他,那小神医被掳走的前几日,自家公子还担忧着念叨几回,后来好几日才说上一次,到如今,“余锦年”三个字却是提也不提了,好像日子久了,不在乎了,要不是他还日日追查船只踪迹,段明几乎都以为他是移情别恋了。 如今回了京,那船也在京,算是终于追上了,也该着急着急了吧? 谁想再起身,季鸿说的仍不是余锦年的事,而是问他:“燕昶的亲姊妹,可是汝玉公主?” 段明不知他怎么就毫无征兆地提起了那个前后两朝都不怎么受宠的公主来,愣了一下,方才说“是”。 季鸿将茶盏放在桌上,道:“听说她一直想见我,那便安排安排。” 段明:……还说不是移情别恋?? 第117章 金乳酥 月黑风高,各门出入早已落了锁,夜露微凉,冒着清苦的土气。 巡夜的更夫哈欠连天地挑着昏白的灯笼,走上几步,肚中饥饿,瞧见路边有卖夜食醪糟的担郎,闻着醇美香甜,便过去要了一碗,随手用袖管子抹了旁边打烊铺子下的台阶,一屁股拍上去,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此地并不是歌红酒绿的东三巷,入了夜便没几个人了,冷清非常,担郎自己也寂寞,遂与那更夫交谈起来。 便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前几日的一桩奇事,均啧啧称奇。 道是那已病入膏肓半年有余,搞得京城内外名医尽束手无策的郦国公世子,近日偶得天医妙手相救,竟沉疴忽愈,仅吃了几服药,如今便已能下地了。 “我倒是听说,这病本就是好不了的。已病入骨髓,请尽天下名医都没有办法的事儿,哪能那么容易就好?”更夫故作神秘,喝了口尚且温热的甜醪糟,满足地喟叹一声,又被满脸好奇的担郎攘了攘胳膊,才放下碗继续说道,“我听说啊,这些贵人会请邪神,得用处女的心头血做药引子,每日一碗,才能保命!” “啊?!”那担郎吓了一跳,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真的?” 更夫老神在在:“那还有假,那日那贵人出府你可见了,前拥后簇,威风堂堂!”他说着又问担郎,“贵人样貌你可也见了,玉似的,半分瑕疵都没有,那样好看的皮囊,若不是日日夜夜喝那处女血,如何养得出来?……哎,再给盛一碗!” 担郎半信半疑地跟着点头,接了空碗又给舀上了。 正是回身,忽觉头顶一凉,不知自哪儿刮来了一阵妖风,单单掠着人的天灵盖,让人觉得十分阴森。担郎搓了搓胳膊,把醪糟递给更夫,连竹碗也不要了,推着车想换个地方蹲摊儿。刚拉起车把,一道黑影“础——”的一声从余光飘过,他吓得大叫一声,险些将醪糟桶都给撞翻! 更夫嫌他大惊小怪,也随着抬头去看,又一道黑森森的影子飘走,远远的也看不清是人是鬼,两人纷纷咽了下唾沫,都情不自禁想起了刚才所说的吸血续命的邪神,赶紧拉车的拉车,挑灯的挑灯,两脚并一脚地往前跑。 两道漆黑身影在街巷中跳窜,不多时就隐匿在一片红墙绿瓦之后,翻进了一处勾角飞檐的高宅大院。 挑了处僻静地站脚,又翻上一间主屋的屋顶,匍匐着等待时机。其中一个黑衣人边张望边嘀咕道:“人家不愿就不愿,许得我们公子心血来潮,不许人家移情别恋?再者说,我们公子想要什么样的没有,明明可以做那位的女婿,却非要上赶着去当人家妹夫,如今倒好,还要夜半来强求。” “闭你的嘴。”说话的这个声音极耳熟,可不正是段明,他头疼地看着新派给自己的小侍卫,吓他道,“侍队怎么进了个你这样话多的?公子素不喜多言,你怕是别人插进来的奸细,赶明把你舌头割下来以证真伪。” 小侍卫顿时捂上嘴,摇摇头表示不说了,可过了会儿,又没忍住,辩解道:“我是闵公子挑的!”段明跟着余锦年混了半年,也学会了插科打诨两句,遂对他道:“怪不得,那更该宰了,你定是闵公子派来要烦死主子的。” 小侍卫:“……” 小侍卫生气了,不睬他了。 段明乐得清静,两人终于都闭口不言,盯着下头的动静。眼下云遮月影,也敲不准究竟是什么时辰,只听着遥远处若有若无的梆子声,猜测已经丑时左右了,连公主府上巡夜的人也扛不住困意,歪在门房里睡下。只他们身下稍偏处的一间小阁里还隐隐跃着烛光。 小侍卫到底按捺不住性子,又趴了半个时辰,张嘴问道:“主子叫我们来究竟干什么?” 段明只回一个字:“看。” 小侍卫不解:“看什么?” 天沉星暗,偏生却落不下来雨水,让人从心底里阵阵发闷。扑簌一声,小阁里的烛火灭了,紧接着里头人影微动,应该是换了支新蜡重新点上。如此深夜,汝玉公主又不是日理万机,为何仍不歇息。段明打叠起精神,望着院中走廊深处,忽地花道尽头亮起个并不如何夺目的小圆灯笼,仅能照亮脚前二三步的距离。 一个丫鬟踮着小碎步走来,近了两步,又频频回头朝什么人示意,动作之谨小慎微,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究竟在谋什么勾当。 又三两步,小灯笼的光晕之中才露出一只乌青官靴——深更半夜的,还是个男人! 段明笑了下,推醒小侍卫,道:“来了。” …… 三日后是宫宴,起的是春猎宴的意头,便是此宴过后,天子便要择日敬告祖先,携宠姬爱子,召世家贵郎,再点几名得心应手的文武朝官,同上鹏林苑春狩,以开一年之国运。 其气势浩荡,乃京中除年节外最为罕见的盛景。 春猎宴摆在御花园旁,天未亮就忙活了起来,至夜幕初降,方才开席。诸家入座,尊卑排开,谁受了宠谁遭了冷,一眼尽知,年年都有人提拔上来,也年年有人无缘再见圣颜,让人难能不感慨一句天子薄凉。但尽管如此,能入春猎宴的,一个个都是京内翘楚,便是最末尾的那个,说出去也足够光耀门楣。 燕昶到时,语声窸窣的宴堂顿时一静,接着便是络绎不绝的阿谀奉承之言,他认得的、不认得的,服他的、不服他的,都少不得要恭恭敬敬唤他声“越王”。不仅他是大夏朝唯一的南地一字王,更因他功勋卓著。他身上之伤,有哪一条不是为大夏安宁,哪一处不是为四海升平? 便是此时天子在场,也得笑脸相迎。 燕昶环视一周,走到左下首,拂衣落座,再一抬头便见斜对面两个相邻的位置,上头一个是闵相嫡子闵雪飞,世官皆赞其“巧捷万端”,其实私底下却骂他伶牙诡辩。燕昶静静扫过,又一挪眼,不禁冷笑一声——闵雪飞手边的,自然就是那个清风霁月季叔鸾。 满朝皆知,季家小公子从不露面各种宴席,便是天子相邀,他都敢以病体不适为托词,以至于天子也不过是按例送去御帖,至于他来不来,却没人在乎了。今年的春猎宴,比起他的不出现,他的赴宴反而更让人揣测连篇。 早先便有人说,季家要有所动作,要出来搅乱这一锅已成淤汤的浑水,之前还没有人信,只当是个笑谈,毕竟季家那羞答答的小病秧子,即便是出仕,即便是为天子所喜,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他那病模样又不是没人见过,瞧着就是个早晚气绝身亡的命,熬不了几年。 可如今见了宴席上气定神闲、丝毫病气也无的季小公子,却容不得不让人多想,加上这些日子街头上所传的吸血谣言,也都往他身上多描了几分神秘色彩。 毕竟谁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 可是燕昶知,所以燕昶自始至终都用一种玩味的目光打量着季鸿,赤裸得近乎挑衅。季鸿只当听不见旁人的风言风语,微微垂着眼,瞳仁里静静地倒影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片,茶香氤氲,蒸湿了一双眼睫,他也不动,仿若所有人都身处皇家宴席,只有他一个独身雅舍。 “虚伪。”燕昶置下茶盏。 说着,天子姗姗来迟,手边自然挽着那盛宠不断的季贵妃,众人起身行了礼,接着便开席。春猎宴本就不是真正为了吃喝,实在是为了笼络世家关系。天子点了几个去年苗头正旺的贵家子弟,挨个儿点头笑赞,虚头虚尾地赏了一番,君臣其乐融融,好不和洽。 也不知是点到了谁,人群之中竟无人应答。 大太监冯简清了清嗓子,高声又道:“张郎中可在?” 百官交头接耳,互相张望。 此郎中可非彼郎中,乃是兵部下属的兵部司郎中张文清,对于四品下武官,他有选拔考校之权。张文清此人其实是一表人才,祖上乃没落贵族,他自己虽有才学,却难遇伯乐,东磕西碰了多年,没少在官场上吃钉子。前几年终于时来运转,由兵部侍郎举荐,拔擢到兵部司郎中的位置,简直是走了狗屎运一般。 兵部侍郎是谁,正是那个“若为奉承故,两袖清风皆可抛”的严直严大人,校书郎严容的父亲。旁人不知他底细,季鸿却早就将他查得一清二楚——让严直去慧眼识珠,认得椟中美玉,还不如给他块真金白银让他辨认来得容易些。 伯乐?另有他人罢了。 冯简又唤:“兵部司郎中,张大人!” 燕昶:“……” 他叫来周凤,命他去找,可最后周凤也一去不回。 ——这下好了,季家公子都没辞的春猎宴,反倒让一个才红了没几天的张文清给光明正大地旷席了。 传到第三遍,一直默不作声的季鸿终于抬起了眼,他谁也没瞧,直端端地跨过众人朝越王看去。那一双暗色翡翠似的眸子,此时是冷的、静的,一点点地滋生着晦黯难辨的戾气。茶水的热气久久地在他脸前徘徊,却始终暖不透他眼底的霜寒和阴郁。 燕昶豁然,那一瞬间的针锋相对,令他险些怒将面前盘盏掀翻下去。 但他到底忍住了。 因为张文清的公然缺席,天子多少有些不快,贵妃又有孕在身,于是一场春猎宴很快就不愉快地散了,百官步出宫门,闵霁则有要事向天子汇报,于是只拍了拍季鸿的肩,嘱他回去小心点,便快步离去。季鸿站在原地,半天才怔怔然随着人流往外走,只是他走得慢,外人看着好一副孤冷疏离的模样,以至于无人愿凑近身去与他攀谈。 众人只瞧着越王毫不畏惧“风霜”,阔步走去,快至跟前,两人并肩一段。 先动的却不是燕昶,而是季鸿,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用油皮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燕昶,并不大,包得极好,既细致又规整,封口用红泥印着个铜钱大小的碗形章,整个托在掌心稍微有一点点重量。 燕昶接下,冷冷问:“何物。” 正要打开,季鸿甩来一句:“不是给你的。” 燕昶:“……” 越王几乎怒火中烧,季鸿才说道:“金乳酥,是他惯来喜欢的乳制点心。”他也没有侧头去看燕昶,更不理会燕昶逼视般的视线,直走出了宫门,到了彼此的马车跟前,才稍微抬了抬眼:“越王,他倒是被我惯坏了,吃喝极挑,菜嗜辣,小点嗜甜,但甜又不能太甜,辣也要是香辣,否则是一口都不愿意沾嘴的。你们越地的菜他吃不惯,麻烦越王多担待着些,莫要太难为他。” 燕昶皱了皱眉,这是吩咐谁呢。 “若越王府上没有可口的厨子,季某所知……西丰楼的厨子做蜀菜做得不错,越王要是得闲了,明日便带他过去坐坐。季某做东,为越王接风洗尘。” 说完就上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绝口未提那失踪的兵部司郎中半个字! 燕昶直想将那包金乳酥摔回到季鸿脸上。 第118章 剁椒鱼头 昏昏沉沉睁开眼时,周遭漆黑一片,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聒噪,仿佛尘土在地上翻滚的声音都被空旷的静室给放大了。余锦年醒来,发现自己又没睡在床上,后颈微微的有点发僵。他坐起来活动活动,才要伸个懒腰,手臂突然就被格在半空。 余锦年叹一口气,抬了抬身子,将一根细细的小银链让出来,才得以舒展。银链估摸着是燕昶给他戴上的,毕竟也没有别人会有这种变态的爱好了。链子很长,长得足够他牵着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又很短,短得令他只能远远看着那边通往出口的台阶,却只能看而摸不着。 他凭着感觉去寻桌子,想喝水,半道却被桌腿给绊了一脚,一屁股摔倒在书架底下,爬起来的时候借着书架使劲,又不提防那书架年久失修,竟直接栽了下来,上头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余锦年用胳膊挡了挡,却少不免要被砸中几下,可一堆纷乱之中,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尖锐之物擦着小臂划过去了。 周围再次静下来时,余锦年才到地上去摸,也没怎么费工夫,就摸到了一只铁物,有尖有棱——竟是一只箭头。他皱了皱眉,刚想扔,又收了回来,悄悄放进怀里。这才爬起来,慢慢摸到手边的桌子,又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摸索到茶壶,拎起来灌了两口。 呸,今天的不是清水,而是枣汤,加了不知多少糖,甜得发苦。余锦年勉强咽了几口,赶紧放到一边。 此处比船上更黑,黑得让人心慌。 怪不得燕昶叫它“哑室”。 被丢进来的时候他是昏着,并没有看到这间屋子的全貌,也不知房间里到底都有什么,因此头一天吃了很多亏,如今小腿和腰侧还留有撞在墙角桌角的淤青。只他哪里是老实的人,即便是腰酸腿痛,也不甘寂寞地东摸摸西摸摸。放在寻常时候,一眼便能扫尽全貌的小房间,他竟是花了好几个时辰才摸索出个所以然来。 由此才体会到盲人摸象的滋味。 几个书架,塞满了各种书卷;一张宽敞厚重的实木桌,桌上零散着似乎是文房四宝;一张罗汉床,床前摆着个小矮几并一对蒲团。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光,更没有声音。 第一日燕昶没有来,此后几天他也只是跟着送饭菜的小厮,进来瞧一眼,余锦年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接触到一点微弱得可怜的烛光,伴着精致的菜肴,连入口的每一粒米都令他生出一种珍惜之情。而每次燕昶一走,势必会将他那点心心念念的光源一块儿带走,只留给他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余锦年只能数着自己的心跳,听着血管里血液的穿梭,又或者玩弄着手腕上的银链,等待下一次燕昶的到来。 根据燕昶来送饭的频率,他推测自己只被关了短短的几天,但这几天度日如年,因为时间在他的感受里,被毫无道理而又无情地拉长了。 他觉得自己的感知似乎更加敏锐,又似乎更加愚钝,仿佛周围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他一个活物,独自呼吸、独自睡眠,自言自语。那些他平日里完全不会惧怕的东西,却在这时被一点点地放大——虚无的想象,空荡的回声,和漫无边际的孤独。 余锦年自认并不是悲观的人,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对黑暗产生恐惧,他对希望的期骥大大降低,甚至有过那样闪瞬而逝的念头,想求燕昶留下一截烛头,哪怕是指头那么短短一截,都能让这静得恐怖的盒子亮堂起来……尽管他明知道,这些不过是人生理和心理上本能的反应,也是燕昶想要看到的结果,倘若他张嘴求了,才正中那王八蛋下怀。 痛饮了几口冷水,他又觉困顿,便摸着躺到罗汉床上,徒劳睁着眼,盯着面前一团浓郁得散不开的墨色发呆。这时他忽然想到,季鸿究竟是为什么怕黑? 季鸿似乎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个问题,从他的只言半语里,余锦年只能猜测他是曾经受困于什么地方,以至于留下了长久的心理阴影,那定然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时候。 余锦年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也只有睡眠才能让他暂时摆脱眼下这种困局。 哑室的门于无声中被人推开,光影之间,有人提着一盏小油灯,慢慢地踱步下来。 周凤左手挂了彩,脸上也有明显的伤,一言不发地替燕昶把守着齐慧院。府上的人只知这院子里头住着主子的宠侍,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究竟长什么模样,先前周侍卫来挑人去伺候齐慧院那位,大家都指着这是份肥差,谁想却是个苦差,出不了院子不说,也未见主子有什么赏。 最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齐慧院卧房后头,竟还有间暗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造的,便是连府上的大管家胡伯也不清楚这暗室的存在。 下去过的人都是硬着头皮再去第二次,倒也不是下头有多恐怖,只是那暗室挖得很深,所以太静了,一扇窗都没有,每一声脚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头上。房间里头锁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他也很静,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是在睡觉,醒了的时候偶尔骂人,但并不会难为他们这些下人。 没人知道主子为何锁着他,但瞧着这个情况,也只能让人往糟糕了去想,想两人难见天光、不可外传的旖旎关系。可越王每次下去的时间都很短,常常是坐着待那少年吃过饭,便拎着食盒一起上来,完全不够时间去做那档子事。 这就让人很困惑。 今日燕昶也拎着食盒来的,刚走下台阶,没能听到耳熟的叫骂声,这才意识到那少年是在睡觉,他下了几个台阶,脚下却自然而然地放轻了,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余锦年的床前。 燕昶把油灯和食盒放在桌上,提起茶壶看了看,才回头去瞧余锦年。罗汉床不算很大,少年一只手搭在腰上,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油灯跳跃的光芒所扰动。燕昶坐到他床前,也没叫醒他,只拿起一本书卷来翻,哑室虽叫哑室,虽沉在地下不见天日,但却是燕昶少年时最喜欢待的地方。 那时王府还不是越王府,而是十二王府,人多眼杂,便背着在齐慧院里造了这间哑室,他有时厌倦了外面的明争暗斗,或者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便躲进来。这里没有尔虞我诈,他不用说话,更不用看人脸色,只要他不出去,没人找的到他。 后来身陷漩涡,身不由己,他心性变了,哑室也就废弃下来,如今反倒成了禁足余锦年的地方。 哑室里的书他都读过,此时读来也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坐了有一时半刻,床上的少年才微微动了动身子,唇畔翕张,似乎是梦里念叨着什么。燕昶放下书卷,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垂在身侧的掌心上,像是偷贪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谁知,他刚碰到余锦年,对方的手却有了回应,轻轻地将他握住了。燕昶垂下眼帘,静静地看了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于是眉锋微展,唇角上扬,原本心里裹挟的那点不悦也因此被压了下去。他抑住了呼吸声,慢慢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描摹少年紧闭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他又低了几分,想一吻那双将他骂了无数遍的嘴。 没能得逞。 许是他刚从外面回来,又才用冷水净过手,所以手上带了点寒气,一下子就将余锦年碰醒了。他看着少年迷迷糊糊醒来,目光从茫然到清明,又到明晃晃的厌恶,就连那只与他相叠的手也一瞬间抽走了,只冷冰冰地往旁边侧开,厌倦道:“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说明梦里见的并不是自己。 燕昶回立起上身,也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笑了一声:“想我了吗?” 余锦年不理他这茬,慢慢坐了起来,靠着罗汉床另一侧的围壁,揉着太阳穴反问他:“我为什么整日都这么困?”他想起每天都要喝的水,“姓燕的,你别欺人太甚!”他扬起手腕,哗啦啦晃了晃,“我都这样了,你有必要做那么多余吗?” 燕昶摇摇头:“睡着,才不会觉得那么难捱,你该感谢我才对。” 都是什么王八蛋歪理。 余锦年越过他,看到桌上一盏梦寐以求的小油灯,也看到那个食盒,油灯很昏暗,似乎是刻意为了照顾他这双不适光明的眼。他靠着围壁,生理上想睡,心理上却不愿意睡了,所以连说话声都没了前几日打爹骂娘的力气,略显疲惫:“姓燕的,我真是被你烦死了,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燕昶噙着笑,两手交握着放在膝上,半真半假地道:“我说想操你呢?” 这他妈是什么污言秽语?余锦年乍听之下还愣了,这话是达官贵族、皇亲国戚能说得出口的?那简直连路边的地痞流氓都比不上!地痞流氓还知道来一句“陪大爷玩玩”呢,他却冷不丁蹦出个……字来,怕是一丁点的脸面都不想要了! 余锦年下了罗汉床,去摸水喝,倏忽又想起水里有东西,只好忍着,转而坐到桌边,去看那盏灯。他知道燕昶就是说说罢了,那王八蛋这些日子没少逗他,他越是生气,那人就越是得逞了似的。再者说,他要是真想干,早几回自己睡的晕晕乎乎的时候就能干了,何必还要事先征求他的意见。 难不成还想求个两情相悦?“我说真的,”燕昶道,“能不能让我得偿所愿一回?你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一次两次的,旁人也看不出来。便是以后回了那姓季的身边,我也算是睡过你了。” 余锦年惊疑地回头瞪他:“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皇亲国戚就这个教养?” 燕昶起身,走过来把食盒打开:“我少时便在军中厮混,能有这个教养已经是我后天努力了。”他从食盒里拿出一个个的小碟子,今日的竟不是什么南北大菜,反而是一块块的精致糕点,把东西都摆出来,他才拂衣坐下,又问一句,“给不给操?操了就送你回去。” “想得美,放屁!”余锦年也同他一样没素质。 燕昶还没完没了了:“姓季的操没操过?” 余锦年头大道:“你能不能放过那个字。亏我还以为你人虽然变态了一点,好歹算是知书达理。” 燕昶对他所说的“知书达理”笑了声:“我杀过的人,头颅能摆满这个屋子,放过的血,足够你在里头游泳。不似你那心上人,怕是连一只蚊子的血都没沾过。知书达理?这个词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头啊尸啊血啊的,想用这种东西就把他吓唬住,那可真是太失算了,余锦年道:“所以我收回,你这个人不仅变态,还只会说没用的屁话。” 燕昶失笑:“你说我没教养,自己还不是屁来屁去?” “我乐意,你又不是我男人,管的着么。”余锦年扫过面前的几张碟子,伸手拿了其中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放。只他牙齿才磕了点糕点边儿,燕昶却脸色一变,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许吃这个。” 余锦年怒极生笑:“这点心都是你拿来的,结果这个不让吃那个也不让吃,你他妈又有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燕昶费尽心机把季鸿给他的那包金乳酥拆开,混在十七八种的奶香糕点里头,装在食盒里拿给余锦年,谁知他就这样眼尖,就这样和那姓季的心有灵犀,几碟子糕点,哪个都不拿,偏生的就去拿那块金乳酥! 余锦年心下一疑:“这个不是你拿来的?” 燕昶不想他看出来,霍然松开手,许他吃了,只眼睛里要冒火。 骂骂咧咧地吃了金乳酥,余锦年顿了顿,之后手从另一块金乳酥上划过,停留了片刻,却拿起另一块糕点,捧在嘴边慢慢地啃着,燕昶见状才稍微好了些心情,问他“口味如何”,还要强调和金乳酥比起来。 余锦年却道:“你到底喜欢我吗?” 燕昶静默了好一会儿,迎着灯光看他,脸上却没了之前那种轻松笑容,反而多了几分哂然:“之前不喜欢,现在……也不过是看你有趣罢了。”他突然起身,没等余锦年吃完就收拾了盘碟,提走了灯,丢下句,“明日带你出门。” 便上去了。 哑室里重新恢复安静,余锦年借着视线里最后一点光芒的残影,回到了罗汉床上。听着外头落锁的声音,他从嘴里吐出一张薄薄的小银片,随手扯了被子过来擦了擦,用指腹慢慢摩挲上边的纹路。 这个花纹很简单,他也很熟悉。 余锦年躺倒在床上,举着小银片,明明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却认真得好像每一个细节都瞧了似的,末了将银片往怀里一揣,面上高兴,嘴里还抱怨:“裹在馅儿里,也不怕我直接吞下去。” 燕昶走出齐慧院,面色不善,见到负伤的周凤,更是眉头皱得厉害,他将手里食盒扔向周凤,在周凤弯腰去捡的时候,又冷不丁踹了他一脚。 周凤摔在地上,又跪起来,直道是自己办事不力。 那张文清,昨日是从汝玉公主府上被掳走的,一块被掳的,还有汝玉公主。周凤去查,虽有蛛丝马迹,可却是人家刻意留给他的,对方也并未掩饰身份,将他引到附近深巷好一番缠斗。 他终是一人难敌四手,负伤而归。 公主被掳,乃是大事,之所以不敢上报,是因为那兵部司郎中深更半夜出现在公主房间里……这事太说不清了。 “滚。”燕昶懒得骂周凤,斥他一个滚字,就叫他真的滚了。 燕昶回头看了齐慧院里一眼,突然将还在烧着的油灯往地上一掷,外壳被摔分了家,灯油流出来瞬间燃着了院门口的一片草坪。他看也不看,极负大爷气地扭头走了,害得后头一群家仆跑过来灭火。 —— 翌日,巳时刚过,一辆小小的马车停在了甜菜巷里,这巷里多得是穷苦人,做的都是些下三等的活计,哪家哪户能有一头驴子都够邻居们羡慕一整年的,今日竟来了辆马车。 他们瞧着那些人从马车上卸下个巨大的箱子,搬进了一座空房子里,接着马车悄悄走了,那俩搬箱的力士却守在了门前。 未正,越王座驾抵西丰楼下。 季鸿坐在二楼临窗,耐心地烹一壶普洱,茶汤沸腾,香气氤氲正好之时,燕昶推门进来。季鸿抬头瞧了一眼,终于皱了下眉,燕昶撩了衣摆坐下,并不客气地提起季鸿新烹好的茶水,给自己斟了一杯:“季公子在找什么人呢?” “上菜。”季鸿不答。 未多时,下头人便陆陆续续端了四五道菜上来,皆是红彤彤一片,上头飘着厚厚一层鲜红油浆,让燕昶这么个常年待在南地的人顿觉难以直视,还没下口,便觉胃中抽痛,仿佛这一盘盘的哪是菜啊,分明是季鸿摆给他的刀! 季鸿抬手夹了一块鱼肉:“越王,尝尝?这道乃是西丰楼的当家菜,剁椒鱼头。” 燕昶盯着他筷子上淋漓滴下的红油,表情很不好看。 他不接季鸿的,自己夹了旁边看起来稍显平和的配菜,才进了嘴咀嚼两下,瞬间脸色通红地就去摸茶。没有人会吃这么辣的东西,便是蜀地的人也不会!燕昶意识到这摆明了是专程来羞辱他的,他却不能骤失风度,只将筷子重重一掷:“世子,开门见山地说,只要汝玉和张文清——” 话没说完,季鸿也放下筷子,他放得轻,但银瓷碰撞之时锵然一声整齐,随后雅间内肃然一静,他才淡淡开口:“越王怕是弄错了,季某并不知什么张大人和汝玉公主,今日之席,乃是草民给越王大人的接风席。” 是了,自始至终,这姓季的何曾提过张文清在他手上? 可这事是明摆着的,他胆大包天,敢抓兵部司郎中,敢掳汝玉公主,可他抓就抓了,掳就掳了,却还在他燕昶面前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 草民,草他屁的民! 燕昶直想骂人,把这半个多月从余锦年嘴里学来的损话都还给季鸿,可他脑子抽了风,觉得就算是用余锦年的话来骂季鸿,都是成全了他俩!遂忍了,这么一口老血,被燕昶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方才等候越王的时候,季某听得楼下一番争吵,倒是有意思。”季鸿饮茶,不疾不徐地讲故事,“这楼下来了一食客,他既想吃这楼里的招牌鱼头,又想吃另一道珍珠米丸。可他身上仅二两钱,只能吃得其中一道。于是他便让店家两道菜各给他上半道,最后被店家给打了出去。” 燕昶听出其中滋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季鸿问:“依越王看,这开门做生意,来的便是你情我愿,可有各上半道之理?” 好一个抽刀不见血,四两拨千斤。 季鸿是要告诉他,要么弃余锦年,要么弃汝玉和张文清,想两菜通吃,门都没有。 汝玉是燕昶的最后一点亲情,张文清是燕昶一根用得正好的肋骨,若弃其中之一,燕昶或许还能给出一个残忍的抉择——可谁又能想到,那张文清竟然和汝玉勾搭在了一起!他无论弃谁,都是从心口上拔刀。更何况公主私通是重罪,一旦为人所闻,后果可想而知。 就算他可以弃张文清,可公主要不要保? 倘若他死咬着余锦年不放手,届时公主私通一事被捅出来,他少不得要去活动。这事瞧着不过是个皇家丑闻,可皇家又是最重面子的,若真活动起来,却并非那么简单,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需要疏通的地方太多了,到最后能不能保得住汝玉还不好说。可他要是狠下心,不去活动求情,任由事情发酵,天子本就等着抓他把柄,一旦迁怒,他同样会深陷其中,自身难保。 可季鸿如何?最差也不过是损失一个余锦年。 燕昶辛苦筹划了这么多年,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点纰漏都出不得,他赌不起。 季鸿这分明是算准了。 燕昶今日没直接把余锦年带来,本是想跟季鸿讨价还价,可如今,却是他失算了。他在桌下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攥,再展开,掌腹已留下了几只月牙形血印。 世人都看错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季娇女”了,都说那闵雪飞巧捷万端、神思敏捷,依他来看,季叔鸾才是狡诈如狐,老谋深算。便是如鲠在喉,燕昶也只能强行咽下,他笑道:“本王来京途中,也偶得一宝,想来世子定然喜欢。今日特意带来了,正安置在附近的院子里。” 季鸿道:“越王有心。”于是饭也不吃了,起身便走,离席了三两步,又忽地折返回来,召来小二叮嘱道,“桌上这菜,俱打了送到郦国公府去,尤其那道鱼头,勿要坏了形状。那凉菜动了筷,便不要了。” 燕昶:“……” 好么,敢情就连今天这鸿门宴都不是给他点的! 季鸿兀自出了门,才想起来落了什么东西,于是侧过身来看了看还坐在那儿不动的燕昶,颇有礼节地、文质彬彬地道:“越王,可一块下楼?” 燕昶还是忍不住学了余锦年,心道:下你麻痹! 第119章 枸杞炖鸽 甜菜巷中,先后又来了两架马车。 车将将停稳,季鸿没等段明将下马凳搬来,就已经下来了,面前只有一扇半破旧的小门,也不疑有他处,直接推门而入,阔步进了院子。 两名守门的力士拦了他一下,见随后跟来的越王挥了挥手,才颔首领命让开。 季鸿一脚将门踹开,巴掌大的屋子,土炕上已经沉了厚厚一层灰,别说是人了,连只耗子都未曾见得一只,便显得房间中央那个精致木箱十分扎眼而又诡异。那箱比起寻常木箱来说,的确大了许多,可若是要装下一个人,可想而知不可能有多舒服,且此时箱中半点人声都无。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被人像个货物一样装在箱子里,不知死活——季鸿眸中微缩,怒意瞬间被激起。 可他也知此时不是跟燕昶算账的时候,于是伸手开箱。 燕昶一步上来,砰的一声按住了箱子,斜睨他道:“小世子,这东西在我这搁了半个多月,里里外外我都替世子鉴赏过了,手感极佳,确实是个好玩意。我可是日日夜夜将它摆在床头上,睡觉都舍不得离身,如今是忍痛割爱……季公子,你可要好好珍惜。” 他话里有话,寓意颇深,每个字的轻重都踩得恰到好处。他也是个男人,深懂男人的自尊心,他留不住的东西,却也不甘愿白手相让给对家,非要践踏挑拨一番不可。 季鸿眼中却并无风波,只将燕昶的手拂开,道:“我的东西,不劳越王费心了。” 箱面被猛地掀开,露出内里令人触目惊心的真容——大红色的软绸锦缎上面,屈弓着一个少年,他衣饰虽华贵,可那下巴显然地尖了许多,此时双眸紧闭,沉睡不醒,又似乎是被外头的动静所叨扰,眉头轻轻团着,又乖巧又让人揪得心疼。 若非是那只按在箱沿上的手已绷出了条条青筋,旁人仅从季家世子的脸上,几乎难以看出多少起伏跌宕的情绪,但屋中瞬间就冷了,就连燕昶也刹那间感觉到了一丝杀意,尽管他明知季叔鸾并不会武,右手却已下意识摸到了腰侧的佩刀。但也不过那么一瞬间,季鸿就将浑身的戾气尽数压下,那张面无表情的面皮上,竟然浮起一层温柔意。 燕昶见他半跪在箱边,伸手进去碰了碰少年的脸,轻声道:“锦年,该醒了。” 如此轻而又轻地唤了好几声,箱中少年才缓缓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 余锦年已习惯自己一觉醒来不知身处何处的状态了,但更多的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眼前有光,还能听见疑似季鸿的声音,那这个梦就太美了,美得他不愿意醒来。只是这一个姿势困得太久,手脚都麻了,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箱子里,于是猛一抬头,季鸿眼疾手快伸手下去,垫在了他的后脑,才叫他没咚的一声撞在箱壁上。 季鸿见他已醒了,便不叫他再睡,顺势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揽在肩后将他扶起来。 余锦年倦怠地嗯唔两声,睁开眼看了看扰他清眠的是谁,但看了一眼后,还觉得是在梦里,只是身体朝他歪过去了,两手自然张开。那是个要抱的姿势,是亲昵和撒娇,是毫无顾忌和一片坦然。他张开手,季鸿就会去接,没有一次会落空。 他趴在季鸿肩头,也不睁开眼,只软绵绵告饶:“阿鸿,我好困啊……” “……睡吧。”季鸿心软,叹了口气,见他不敢睁眼,稍一琢磨,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牵挂少年的身体,没有闲工夫去找燕昶的麻烦,于是转头示意段明从车上取来一件外衫,好好地将怀里人蒙了起来。 余锦年扭了扭身子,许是并不舒服,季鸿换了姿势,他才终于被安抚下来,老老实实地任人抱着。 一个人能有多温柔,一个人又能有多乖顺? 燕昶辛劳半个多月,算尽机关,用尽手段。东西诸玩,南北诸菜,为了讨余锦年欢心,没有不搜罗来摆到他眼前的,可他看也不看,张嘴只会骂人,骂得翻遍了花样,十几天不重复一句,张牙舞爪似长满了刺的荆棘。这样老实乖巧,会抱着人小声呢喃的余锦年,他从没有见过,更不说体会过这样的缠绵。 余锦年再度在他怀中睡去,渐渐卸了力气。季鸿把他从箱中抱出时,不知碰到了哪儿,只听余锦年小声地呻吟一下,他立刻不敢动了,将人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才注意到他手腕上一圈磨红的印迹,那伤痕缀在白嫩皮肤上,深处已破了些皮。 季鸿脸色一寒,从里到外完全冷透,只是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躁意,极尽温柔。段明要去接,他却不肯假以人手,先抽出怀里的素绸手绢,小心翼翼地在他腕子上缠住,轻轻打一个结,之后才一咬牙将人抱起来,一言不发地从燕昶身边走过。 越王站在门边,非要去触他霉头:“季叔鸾。” 季鸿停下脚步。 燕昶道:“一个宠侍罢了,倘若他们知道,这宠侍还是从我手上接回去的,你以为季家上下会放纵你们玩这情深不移的把戏?” 季鸿微微侧过头,道:“季家,我做主。” 好大的口气。 燕昶问:“那我的人呢?” 季鸿已不再答了,躬身将少年抱进车中,扬长而去。 从甜菜巷到郦国公府,不过一刻,余锦年趴伏在季鸿腿上,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季鸿慢慢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又将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的衣裳向上拽了拽。 段明在车帘外问道:“公子,那公主和张大人……” 窗外经过一片嘈杂市集,人声鼎沸,吆喝不断,季鸿转头看了一眼,抬手将竹帘放下,遮挡住了些许的噪声,也挡住了午后刺眼的阳光。膝头上沉睡的少年呜咽两声,手指蠕动,季鸿伸手过去将他攥住,轻轻安抚,这一下又看见了余锦年手腕上缠绕的白绢。 于是淡道:“锦年何时醒,人何时放。只不过既然来了,也别叫他们白来一趟。他既然动我的人,也别怨我要动一动他的人。”段明答是,心下有了数。 —— 康和院门口,清欢早已坐卧不安地等候多时,眼见着季公子怀里抱着个人快步走来,立即迎了出去。见余锦年垂着头,脸色难看,靠在季公子怀里仿佛更加虚弱了,于是一个没忍住就哭了起来,心想他到底要如何瘦,才能连季公子也抱得起来啊。 “去打点温水。” 清欢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跑去小厨房烧水。 季鸿将他抱回卧房,余锦年仍然没醒,但由于少年呼吸很是绵长和顺,并非病相,这才压下了性子,耐心等他睡足。这会儿清欢也急匆匆回来,将水盆搁在床边,将柔软的手巾递上来。 季鸿用软绢沾了温水,与他擦净手脸,又去抚那张太久没见的脸,的确是瘦了,那点在江南养出来的腮肉如今全还了回去,他越是睡得无声无息,季鸿心底便越是自责。好在此时人回来了,他握着余锦年的手,吩咐下人进来,把周围窗幔都放下,又叫关康和院的门,今日无论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日头转过了申末,天光已渐渐地淡了。 段明进来,见季鸿仍一动不动地守着,石像似的僵坐着,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敢说,犹豫了半晌还是讲了出来,道是府外来了越王府的传话小厮,问世子答应好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办。 季鸿手里握着药膏,正往余锦年那只受伤的腕子上涂,他平时手便冷,眼下失而复得,指尖上更是后怕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便将手伸到热水中浸一浸,浸暖了再去碰余锦年。此时听了段明的话,心下冷戾又生,抓起手旁用过的绢子,重重甩到段明身上,寒道:“叫他等着!” 段明垂下脑袋,讪讪退出去,也原话这么传给对方,可想而知,那小厮脸都绿了。 又半个多时辰,日头坠到屋檐角上,沉得快要挂不住。 余锦年这才悠悠醒转,睁开的第一眼,见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幔帐,屋内昏黄,空气里是淡淡的白檀香混合墨砚的味道。他忽觉腕上清凉,抬起来凑近看了看,发现银链已没有了,那些他气急挣动出来的伤也都被好好上过了药,用薄薄一层白绢缠着。 视野内一片昏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坐起来,见枕边有一套新衣,衣上压着那把宝石弯刀,想起睡过去之前,似乎听见了季鸿的声音,这才意识到那原来并不是梦。可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身上有东西硌得慌,他摸了摸,是之前掖在怀里的箭头银片,于是随手塞到枕头底下,翻身下床,光着脚向外走去,到了桌前拎起茶壶摇了摇,听见里头有水声,便仰头往嘴里倒。 是冷茶,他饮得下巴前襟濡湿一片,才痛痛快快地解了渴,又丢下茶壶出去寻人。 那药粉是曼陀罗,便是东莨菪碱类,只要不是过量服用,倒也不是多峻烈伤人的东西,常用在治疗晕动病上,只是常有扩瞳的副作用,会让人视线模糊。之前他一直在光线昏沉的哑室,看多看少都觉得一样,也就没什么大碍,如今出来了,才知自己视力模糊得厉害,看眼前一切皆如色块一般,就连脚下门槛都得仔细辨认多次,才敢伸脚去迈。 但到底还是被绊着了,膝盖一弯就差点儿跪下去。 他姿势不雅地趴在地上,见远处走廊匆匆过来一个人,没看着脸,只瞧见一双皂靴,他心里想着不能太丢人,但还没爬起来,就被人提着后领拽起来了。那人贴到了跟前,余锦年才闻到一股清淡的熏香味,于是脚还没站稳,膝盖还疼着,就咧开嘴笑,笑的像个傻子。 季鸿将他提起来,正是心焦他摔着了,一听他这般发笑,又忍不住道:“笑什么,摔傻了不成?” 余锦年道:“高兴哪!” 季鸿不理他,将他提回了房间,扶到床上,又出去了一趟,原是把刚才放到坐凳楣子上的食盘取进来,刚进了房间,看到那少年又要下床,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他按回榻中,轻声斥责道:“刚醒了,又要去做什么?这衣裳怎的湿了。” 余锦年仰头看他,也不说话。 季鸿转头取了干净亵衣,将他身上脏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期间余锦年就盘腿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往左,那对眼珠子也往左偏,他往右,眼珠就往右偏,末了使劲眯了一眯,朝前顷身去拽他的衣服:“你站着,近点儿,别欺负我看不清。” 这一下竟没拽到,因为失去平衡感,还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眼睛怎么会看不清?”季鸿又一下将他捞住,才松开的一根弦又因此绷紧,“我去宫中请梁太医。” “不用。”余锦年终于拽住了他,“我自己就是大夫,知道怎么回事儿,不妨事,明后天就好了。你过来,我就想看看你不行吗?”季鸿皱着眉头凑近了,被余锦年一把抓过去,这下他终于看清了,还从对方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于是又傻乐起来,嘀咕道,“不是梦啊……” 季鸿就是一片石心也要被他化得稀烂,哪还能忍,单膝跪上床榻,立即埋下头吻住了那双翘得嘚瑟之极的唇,先时还知克制,尽量轻柔,却耐不住有人刚逃出生天就不安分,主动献上殷勤,彻底搅碎了他自持自矜的表壳,干脆遵从本心,进去一番勾扯。 半月的别离,全诉诸于一个黏腻的亲吻。 “有光,真好……” 余锦年喘着退开,不自禁地转头去看窗幔外微微透进的斜阳,声音哑然:“以前不知道怕黑是什么感觉,今日才知原来是那么恐怖。” 季鸿转身去端汤碗,是才从小炉上取下来的枸杞炖鸽,听见这话,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片刻,他将汤扬起来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温声道:“以后家里都不灭灯。来,吃点东西,原本还在西丰楼打了菜,瞧你这副样子,还是喝点清淡的罢。若是想吃,明日好了再遣下人去要新的。” 余锦年不反驳,张嘴含住汤匙,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他。 季鸿轻叹一声:“别太累眼睛了,明日再不好,定要去请太医来瞧。” 喝完一碗汤,他面色才红润起来,季鸿叫人进来撤了食盘,换上几根能够烧到翌日天明的粗蜡,他知道怕黑是什么感觉,知道在黑暗里被无形的妖魔啃啮折磨的滋味,却不想自己最在意的人有一天也会经历同样的事情——想及此,季鸿的心就沉了下去。 两人侧躺着,各在一个被窝里,余锦年见他一声不吭,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缠上去:“你过来,看到没有?” 季鸿不解:“看什么?” 余锦年指着胸口:“这儿,有一簇噗噗噗的小火苗,它自己会烧,特别亮堂。”想了想,他又补一句,“嗯……它要是见了喜欢的人,还会烧得更旺。” 季鸿又被他逗笑,顺着他的话说:“竟有此事?” 余锦年往前挪了挪,不由分说地钻进季鸿的被窝,在摸索中抓起对方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上,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真有一团怕惊怕扰的小火苗养在他的心里:“摸到没有,是不是更旺了?” 季鸿沉沉地望着他,静默良久,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受伤的是他,被掳的是他,最后安慰人的却也是他。 季鸿坐了一夜,心中思索万千,直至五更,天光大亮,才静静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时,段明已候在门前。这少年睡颠倒了,黑白不分,反反复复接近四更时才彻底睡熟,他穿好衣,低声吩咐段明道:“过会他醒了,先备膳,叫清欢过来照顾。门槛想办法撤掉,进出也都派人提防着,小心他的眼睛。还有,我回来之前,康和院的门不许开。” 段明应下,季鸿从他手里接过一应玉佩宫牌,又回头看了余锦年一眼,心下有了决定,便着人备轿进宫。 第120章 桂花蜜燕窝 今日天不冷,从江南折腾到夏京来,时间过得飞快,眼见着就要暮春入夏,昭阳宫门前的长春花开得一簇一簇,深浅红白,挂着刚精心伺候过的水珠。季贵妃爱长春花,是故昭阳宫里一年四季栽着,照料得比人都金贵。季鸿披着春氅,指背拂过一支,背后便传来笑声:“绿云白缎,绯扇唐红,你瞧上哪支便叫百灵给你剪了回去。” 尽管年纪不是那么轻了,但季贵妃也并没宫中岁月蹉跎了青春,仍然容貌姣好,褪去了才入宫时的娇俏可爱,被宫规宫矩淘炼得端庄贤淑,平日里见了其他宫妃,也能端出一副高位的气势来,如今见了自家人,仍露出亲昵本性。 季鸿转身,先是唤了声“娘娘”,后才改口道“姐姐”。 天子虽赐了宫牌,季鸿却鲜少进宫,凡有消息都是遣太监宫女们传话,一是不喜宫中氛围,二是不愿掺和到这些事里来,如今他为了某个人,却不得不来一趟。季贵妃见他主动来也是吃了一惊,但又觉是在情理之中,忙令贴身宫女百灵摆茶奉膳,端了些茶点上来,两厢都坐消停了,这才说起话来。 季贵妃已听到些风闻,大致能猜到季鸿今日来的点在哪儿。 三言两语的,她也明白了今日季鸿来的目的——是来告诉他屋里有了人,好的坏的就这么一个,那人如今虽然只是“屋里人”,但日后不可能还只是个屋里人,他之前没有想要谋求之事,也不代表今后没有;而且,他的事若成了,她自升了位去做皇后,而他也能得偿所愿,两厢皆大欢喜。 所以季鸿是让她心里先有这个数,他在外头做什么,不碍着宫里,反而还会助着宫里,那么只求宫里别联合旁人去碍他。 既然来了,就不能太过于匆匆忙忙地走,说罢正事,多少还得唠唠家常,也些许地问问他身体如何,最近可有吃了什么补品……如此云云,这么一耽搁,就到了中午。季贵妃还留他用膳,也被季鸿婉拒,她也不强留,便赐了两盒上好的金丝燕窝叫他带回去,说是给他补补,其实是拐着弯地要给他那位“屋里人”做见面礼。 此时贵妃还不知他那“屋里人”竟是个少年,否则也不会送燕窝这种女儿家才爱吃的滋补品了。 季鸿也不提,只替余锦年谢过,正如早上顶露而来一般,正午又顶着大太阳回去了。 百灵送他出了昭阳宫,折返回来,见自家娘娘也若有深思,不禁多嘴嘀咕道:“娘娘多盼着家里人能进宫来看一回呀,今日世子好容易来了,却是为了个外人,还道什么……‘不求你们相助,但也别来碍我’,是这么个意思罢,娘娘?小世子爷他要干什么哪!” 季贵妃叹道:“是我们季家欠他的,他如今喜欢什么,我不插嘴就是。” 百灵不解道:“说什么欠不欠的,不还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季贵妃笑了笑,更多的话也没再说。 她还是第一回 见季鸿这般认真果决。 自季延出事后,季鸿不争不抢的,她有时候也觉得着急,可她到底与季鸿隔着一层嫡庶关系,虽为姐弟,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季鸿自己心里有了谋算,她反倒觉得心头上落下了一块石头。 —— 紧赶慢赶,回到府中还是误了午膳时辰,季鸿人才刚迈进康和院,就解了春氅丢给下人,问及余锦年今日如何,早上什么时辰起的,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眼睛可好些了。一连串地直将那下人问懵了,段明连忙跟上来,一一详细说了,还道清欢给他缝了顶黑纱帷帽遮眼,上午就在院子里溜了溜腿,逗了逗树上的鸟儿,眼下说乏了,中午饭也没用就去歇觉了。 又说闵公子来过一趟,但因主子吩咐过谁来也不让进,遂把人关在康和院外头足足小半个时辰,到底是没等到季鸿回来,又给气走了。 季鸿径直忽略了闵雪飞那茬,只对着余锦年的现况皱了眉:“都睡得日夜颠倒,怎么又去歇午觉。”脚下三两步转进卧房,果见那少年敞着肚皮躺在罗汉榻上,脸上盖着一顶纱帽,一只手垂在榻沿外头,季鸿轻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掀开那纱帽捏了捏脸。 余锦年咕哝两句,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看他:“唔,阿鸿……去哪了?” “进了趟宫,没什么大事。听段明他们说,你还没吃饭?”季鸿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巴,将他捞起来,非要下决心治治他日夜颠倒的毛病。余锦年老大不情愿,从肩头歪到膝头,别别扭扭地似没了骨头,就是不肯听话,困极了,就胡扯自己头疼、眼疼、腰疼,总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 季鸿被他气着,却拿他没办法,但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睡下去,否则今后睡成了习惯,就更难纠正了。他费了好大劲将少年摆好,瞧他要一头栽下来就伸手推一推,连哄带骗道:“锦年,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吃过了带你出去走走,夏京多得是好玩的地方。酒喝不喝,二哥那盏酩酊春。” “……” 得,到底是个酒鬼,一听是酩酊春,立即醒了,巴巴地望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去。 季鸿笑着摇摇头,忍不住亲了他一口,立即又故意板起脸来,叫他先吃饭再说,接着便命段明去再传三两道清淡菜色,直接摆到罗汉榻上来用,想了想,总之另起锅做菜也得些时候,又叫把先前宫里赏下来的金丝燕窝也炖了,用桂花蜜做甜浇。 待菜真正地端上来,其实季鸿已经饶了他一会儿,叫他打过一个盹了,可余锦年此时仍恹恹地靠在一旁,麻木地咀嚼着季鸿塞到他嘴巴里的菜,似困非困地眯着眼睛,好几次都险些一脸拍进菜碟子里。季鸿逗着他弄着他,才好容易让他将几口饭吃进肚子里,又耐心哄着喂了半碗燕窝。 余锦年反正就是食来张口,一顿饭下去,怕是连自己究竟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但困归困,念头还是有的,人虽然闭着眼,心里还是牵挂那盏一斗十千的酩酊春。 罗汉榻上铺了厚厚的软毯,季鸿叫人把残羹冷炙扯下去,着人挑了几件衣裳来,关上门,一件件地将他剥了个精光。他困得迷糊,不觉害羞,季鸿借着更衣之便,大行猥亵之实,余锦年张嘴呵着气,没多大会周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知羞耻地交代了。 这才醒了醒神,湿红着眼去瞪季鸿。 季鸿当着他面,将手一点点擦了,还问他“这下醒了没有”,害余锦年臊得舌头都打了结。之后小东西终于老实了,季鸿亲手给他换上新衣,又把那弯刀拿来系在他腰间,如此一打扮,倒也是富贵人家千娇万贵的小公子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把自己身上的蔷薇纹白玉络子取了下来,栓到少年的腰扣上。 时人不认得余锦年这张脸,却也该认得他腰间的季家族纹,想来也没人敢太过造次。 都打叠好,给他戴上纱帽,叫上清欢带着他可能会用上的东西,才备车马出门。 到了街上,余锦年才稍微来了点精神,一路扒在窗框上向外看,只是挡着眼前一层黑纱,视力又差,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却也能从四面八方体会到京城的风物繁华。这与在信安县是完全不一样的,南边的小城总是湿漉漉,回忆起来总是软绵绵的,让人很容易就生出懒惰之情。 余锦年看了这边,又趴到季鸿那边去看,两旁的铺子摊贩,楼上的彩绸红缎,让他看得错不开眼。 季鸿将他揽回来一些,怕前面路面不平整,将他跌出去。 拐了个弯,段明忽地将车停下,余锦年奇怪于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卖酩酊春的酒楼,而是家经营不善、濒临倒闭的客栈,还没来得及问,段明便撩开车帘,递进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季鸿接过瞧了眼,转手就递给余锦年,很是寻常地说:“从这家开始罢,你先瞧瞧,瞧上了哪家与我说。” 余锦年奇怪地看着他,不解其意,遂翻开了手里的册子,埋头其上,眯着他那还没恢复完全的眼睛,用力地看了看,这才意识到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不由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不讲道理地包养了,这才正儿八经第一次约会,就直接大手一挥,送车送房。 季鸿看他不动,便以为他眼睛不好,让他自己来看的确有点难为他,于是伸手接回册子,一页页的翻来念给他听,念过几页后干脆阖上扔到一边,直接令段明驱车去实地考察,到了门口稍加点评一番,再带他进去转转,位置如何、掌柜如何、又或者账房先生的人品怎么样,这么多家,他心里皆有数,没有一间是说错的。 他也有私心,因着打算过几天搬到金幽汀去,所以只带着去瞧了金幽汀附近的铺子,更远的便不再去,但尽管如此,一个下午也只看了纸面上不到一半的铺子。后来季鸿又介绍了什么,余锦年早就记不得了,满脑子只感慨于“夏京究竟有多大”,和“季鸿究竟有多富”这两件事上。 见少年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带人去了一合小肆,便是卖酩酊春的地方。 余锦年一直以为,这般声名斐然的名酒,当是一间里外阖间、上下双叠的大酒楼,却没想到竟然只是小小一间装点雅致的小酒肆,且取名“一合小肆”,意为肆中凡酒,无论贵贱,每人只卖一合。若还想再喝,需得看能不能合老板眼缘——合上了老板的缘,白送一坛也无不可;合不上老板的缘,半滴清酒也嫌太多。 季鸿才走了进去,那老板抬眼瞧了一下,登时挥挥手:“不懂酒的不卖!走走走!” 这就叫合不上老板的缘了。 余锦年已嗅到满屋飘香的美酒味道,哪里肯走,正要再争取一下,却听街上有人喊道:“阿喜!阿喜你别吓娘……”一回头,见一个披锦裹缎的妇人手忙脚乱地从一架停放许久的马车上跳下来,怀里斜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那娃娃也用小锦被裹着,只露个毛茸茸的脑袋。 可余锦年却看着那小孩子似乎在抽搐。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这样的富贵夫人身边竟一个丫头小厮都没有,而那妇人俨然已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她摸了摸怀中孩子的小脸,只会小声哭着喊“老爷”,又一脸叠地唤“阿喜”。 余锦年皱了皱眉,收回迈进酒肆的步子,转身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待季鸿认出那妇人是谁,余锦年已经走上去了。 第121章 一合酒那妇人虽雍容华贵,饰金佩玉,但瞧着年纪确实也不小了,脸上眼角已生出了许多细密的皱纹,皮肤比起京中的夫人小姐来也是粗糙了许多。依着夏人的习俗,女子早的十三四岁就已嫁为人妇,晚的也不过双十,否则再大些就要被人称作是个老姑娘了。 然而看眼前这位夫人的年纪,在有些动作快的人家,都足够做祖母了。 余锦年快步走上去,至跟前时撩开纱幔,眯着眼睛瞧那孩子,但他视力确实不佳,只看那孩子抽搐,却辨不清更详细的症状了,于是立刻问道:“夫人,可否将这孩子让我看一眼,我略懂些医术,或许能救这孩子一命。” 他并没有想太多,在大街上遇到病况紧急的病人,但凡有些善心的医者,都不可能漠然视之,更何况幼子抽搐乃是急症危症,是片刻都等不得的。 妇人惊慌之余,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见他一身兰纹重锦衣,打扮上比之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公子还要贵气几分,但似乎眼睛不太好,总是用力地眯着。她自然不怎么相信一个街市上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更遑论他还是个半瞎。 然而此地乃是酒肆食坊云集的十宝街,近处并没有医堂,而她最后悔的就是方才遣了仆从婢女去隔壁坊市中买布匹,眼下竟连个能驾车的人都没有,而自家老爷更是不知去了何处,道是要与人商谈要事。她犹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余锦年——正在这时,怀里幼儿骤然张嘴翕动两下,紧接着便仰着脖颈再搐起来。 妇人吓得失了魂,还没反应过来,余锦年已一步跨上前去,右手帮着托住了快要从她怀里掉出来的孩子,另一只手的小指趁孩子口开牙张时,快速伸到孩子口中,轻轻地压住了孩子的舌尖,提防他一不留神咬伤自己的舌头。 那孩子一抽搐起来,牙关立刻紧闭,猛地扣咬住了余锦年的小指。别看是个小孩子,抽搐时的力气却并不小,他被咬得微微皱了皱眉,感觉到孩子口中异乎寻常的热度,接着就对妇人道:“先将他放下,裹被打开,不能再闷着了。” 那妇人不知该不该听这少年的话,正纠结着,视线扫到他腰间垂挂着的一枚卵圆形玉佩,羊脂白的玉,润得恰到好处,玉面上雕着一朵蔷薇花。她惊疑片刻,心中却也稍稍放下一些戒备,慢慢将孩子放在车里,微一疑虑,终是咬咬牙决定信他一回,敞开了孩子的裹被。 孩子后背已有汗湿,余锦年快速将孩子衣物解开,卷起外衫锦衣,仅捏着里面一层棉软的中衣衣袖,将孩子头身上的湿汗轻轻擦去,又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脚,稍将他护住,防止他抽搐时手脚摔打在硬物上而伤了自己。 “我儿如何?”妇人焦急地问道。 这孩子面红气粗,头身滚烫,如今又抽搐数次,显然是高热惊厥所致,乃是小儿病中较为惊险的急惊风。正所谓急则治标,缓则治本,此时且不管原证本证为何,眼下当务之急应先开窍定惊。否则惊搐不止,恐会伤及小儿脑颅,便是俗称的“烧傻了”。 余锦年来不及与妇人详细解释,扬声唤道:“段大哥,打盆冷水来!”他抬起头,飞快地问那妇人“车上可有绣花针”,见那妇人转头去取,立刻又回头喊了声,“阿鸿!” 季鸿点点头,回到方才酒肆,径直提了柜上的烛台,取了火折,快步朝余锦年走去。 那妇人拿来衣针,见车前一个男人举着烛灯,被少年使唤来使唤去,登时愣了一愣,她正要说话,却被季鸿稍摇头打断,又用眼神示意她先去照顾孩子。她捺下诸多言语,钻到车中,把缝衣针交给少年,见车外伫立着的季鸿,她悬在喉咙里的心才些微放下些。 倘若这少年是郦国公府请来的医家,即便是年纪轻了些,也当是有些本事的,更何况能让郦国公世子任劳任怨举着烛台的小先生,怕也不是只有“有些本事”这么简单。 早先听说缠绵病榻一年余的郦国公世子最近得神医相助,忽地好转,她本以为只是京中人的夸词,如今见了正主,才知原来竟是真事,这季家三公子是真的病愈了。 余锦年接了针,在季鸿端举着的烛火上燎过,便握住孩子的小手,用自己食指和拇指揉捏了那几根指头,随后便右手持针,稳、准、果断地扎向了孩子细嫩白软的小指头尖尖,正是指甲与指肉之间的那条交际处。扎透肌肤,他立刻由指腹向指尖催赶血气,放出两三滴后,紧接着便扎第二根指头。 孩子娘看得心痛万分,她本不知道余锦年要针做什么,却没想到竟是要用来扎刺孩子的手指。她惯知军中有时候拷问细作时,便常用一种针刺指肉的刑罚,其痛能喊彻整个帐篷。她爱子心切,哪能见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急道:“你做什么?他还那么小!” 季鸿方要张嘴,却听少年已开口了,言语间镇定如常,并未因受到妇人的质疑谴责而有所动摇。 “夫人稍安,您且数三十个数,三十之后,令郎惊厥自止,神魂自归。”余锦年只嘴上动,手里却不停,刺了三根手指后,孩子的惊搐已渐止,但神志却并未清醒,他又将孩子翻转过来,令其趴卧在自己身上,以指抚到其颈后椎骨最高处,便是大椎穴,以针刺之。 大椎主项强背痛,热病喘逆,癫痫狂证,小儿惊风。此穴为三阳督脉之汇,故可清阳明之里, 启太阳之开, 调节六阳经经气。正因如此,大椎可补可泻,而余锦年此时只取单泻法,清邪热盛实,以通脉解痉。因孩子幼小,肤薄骨瘦,颈项又是最稚嫩危险处,所以他持针直刺只不足半寸,稍停针微捻片刻后,便退针放血数滴。 纵然他眼睛不好,但这些穴位早已是默记心中,并不用费多少眼力便能准确寻中,熟能生巧罢了。 如此一番操作,怀中幼儿恍惚一静,紧接着突然张开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余锦年吊在喉咙口的石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将孩子放回锦被之上,手背轻轻抚触试探,没多大会儿,就觉他头上热度已慢慢退下来了,虽还发着热,但已不足以危殆性命。这时,被遣去打水的段明也回来了,将一只盛了冷井水的盆子交给余锦年。 冷凉的井水才从地下数尺处打上来,丝丝的冷气缠上指头,让他一瞬间又记起了在哑室时的阴寒,便不由出了神。季鸿见他突然静止,不说不动,便伸手覆在他的肩侧,温柔地揉了揉。余锦年恍惚回过神来,忙抽出袖中锦帕,浸上冷水再拧干,敷在孩子的额头上,又不问自取地抽了季鸿腰间的素绢,同样浸湿了用来擦拭孩子的四肢。 “小儿高热本就惊险,应当仔细照看。今日观令郎面色红而发赤,舌上苔黄微腻,脉中亦是浮盛之象……”余锦年这才能得下闲暇,触辨其脉。小儿腕臂瘦细,难以成人之法定寸尺之脉,便只以拇指定其三关,前后稍加挪动,测其三部脉候。 然后抬头对那妇人说:“令郎当是风热邪郁、扰动心神,因着郁久而失治,又热极生风,故而惊搐。眼下虽暂时定惊止搐,然这只是急救之法而已。当然,之后还需由您信得过的大夫诊治病因,用过药,彻底退去热意,拔除本邪,才能算是平安度过了这一劫。” 说罢他躬身退出车轿,想这夫人应是第一次做娘,并不太会照看孩子,便又补充了几句小儿护理的要点:“如今天气渐暖了,令郎又是因热生风,这裹被便不恰当了。孩子阳气本旺,无需这些拥裹,待过几日天气热了,只以小薄被盖住肚皮腰腹以下便可。” 妇人正要给孩子裹被,听他这么一说,忙将被褥敞开,连声称记得了。 孩子的确是安定下来了,这个做不得假,那妇人一开始的怀疑已烟消云散,抱起孩子只剩下满口的感谢,又问他名姓,直说日后要亲去拜谢。余锦年摇了摇头,出得车厢,便觉阳光刺眼,不禁想借着季鸿高挑的身材挡一挡眼前的白光,季鸿朝前一步,自然替他把头上黑纱遮下。 “何方宵小!”不远处食坊中怒气腾腾走出一人,一抬头瞧见他们这处喧哗不止,又见一少年从车中钻出,立即指着他们这方向喝道,“竟入我内子车帐!” 吓得余锦年立刻躲到了季鸿背后,虽说他是为了救人,但毕竟是他不请自来,钻了那位夫人的车轿在先,人家丈夫生气也情有可原。 妇人忙跑过去,叫了声“老爷”。 季鸿也转过身来,和气道:“卢将军,卢夫人。” 余锦年悄摸摸抬头瞧了瞧,好家伙,他随手治个病,又治到了达官贵族头上。 眼前此人,正是大夏声名显赫的绥远大将军卢尉,因定西北有功,在朝中很有声名威望,极受天子倚重;而他身边那小儿的娘亲范氏,不偏不倚,正是当朝天子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这事说起来,卢尉本人只有赫赫军功可表彰,倒是他这位夫人更具传奇色彩。 彼时西北交战,卢尉马失前蹄,其带领的一小支精英被敌人诱入黄沙深处,数日未归,军中派人搜索数日,也未得其踪影。沙漠中不仅是漫天黄沙,更有小股游匪肆窜,便是一般男子都难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更何况卢夫人不过是个才为人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贵女,但其不畏艰险、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牵着一匹骆驼便深入沙漠腹地。 十天半月后,众人都以为这夫妇二人均已丧命黄沙,准备筹措丧事时,她愣是只身一人将卢尉从沙漠里背了出来。当日凌晨,天光熹微,她浑身是血地走进夏军营帐,便是连卢尉的老下属都惊呆了,反应半晌才知去接。 后来卢将军胜仗而归,他夫人却因在沙漠中被游匪箭簇射中小腹,伤及宫胞,此生再不可能怀孕生子了。 卢尉与范氏乃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缔结成的姻缘,又因卢尉成亲后没多久就奔赴战场,数年未归,二人聚少离多,若说感情,着实并没有多深厚,但经此一遭,二人反倒情深义重起来。这么多年来,先后有数不清的人劝卢尉再续一房,以传卢氏血脉,均被卢尉冷脸相待,只道“夫人如此待我,我又怎能做那负心之人”。 此事传回京中,天子为其感动,按例封赏卢尉后,也将其夫人敕封为一品诰命。 也算是一桩佳话。 十宝街上人头涌动,有认出卢尉来的,也有纳闷他怎的这时从西北返京来的,更有围观看热闹的,但见卢夫人怀里的孩子,却都纷纷诧异不解。心中只疑惑,不是都道这姓卢的无子无嗣,怎的突然冒出个小娃娃来? 卢将军为人硬朗,又常年在军中磨炼,最不会的就是阿谀奉承,他定睛一看,认出面前之人乃是季鸿,不禁长眉紧皱,极其不情愿地招呼道:“郦国公世子?你怎么在这。”又侧头看了看被季鸿藏在身后的小个子,“敢问世子,这是何人。” 那妇人接过话来,立即解释道:“老爷,正是那位小先生救了我家阿喜一命。方才阿喜抽搐不止,吓坏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亏得那小先生医术高明,神机果断,这才止住了阿喜的病。” 听他这么说,卢尉放眼过去细细打量,才注意到余锦年身上衣料乃是御贡之物,便是皇城中也难能有几宫得此赏赐,先前天子念他平定西北有功,才特赐了数匹重锦下来,如今还在自家库房中存着,并不舍得拿来剪裁。这般矜贵的布料,没披在季鸿自己肩头也便罢了,竟穿在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少年人身上,已是惊奇,更不提他腰间缀挂的蔷薇玉卵。 季鸿微微侧着身,半挡在那少年面前,卢尉阅人无数,深知这是个下意识要保护的姿态,可见他对那少年是如何重视。卢尉听罢其中原委,略一思忖,又转头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抚慰,这才向季鸿二人施礼:“若真如此,卢某代内子,先谢过小世子和这位先生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他能这么说,已是给季家很大的面子,时人谁不知,绥远将军卢尉最是正直。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明面上无人敢提,各家心里却都已有一盏明镜,闵相一支、陆党阉宦一支、越王一支,站谁的队,已是为官者须慎而又慎的选择。 卢尉手握重权,麾下铁骑铮铮数十万,是各方势力均想拉拢的对象,然而他为官十几年从不站队,虽然他因此常年被排斥在京城之外,日子清贫些,却也潇洒。闵雪飞不止一次地朝他抛出橄榄枝,卢尉只当是看不见,更不提登门拜访了,今日能为了夫人和孩子,张口道要去郦国公府拜谢,真是惊掉了旁人的前牙。 谁说铁汉无柔情。 季鸿眉梢暗挑,余光瞥了一眼藏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透过一层薄薄黑纱,还能瞧见他脸上的一派无辜之色,心下不由叹笑一声:某些小东西可真的是福星。这才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楼下这边话音刚落,斜处楼上,半敞开的窗页内,便有一人霍然站起,拂袖扫落案上杯盏。周凤立即去接,却也不妨有几个小杯摔在了地上,迸得碎瓷遍地,而案前那人的绛色衣袖上也浸了好一团深茶水渍,周凤小心翼翼去擦拭,也被对方猛地推开,眉间戾道:“怎么哪儿都有他!” 那位卢将军,半刻钟前还坐在此间茶室中,与自家主子直来直去一点迂回都不肯打,如今却礼数齐全地声称要去拜访季府,周凤不敢多言,只小声道:“应当只是个巧合……” “巧他——”燕昶张了张嘴,又恹恹阖上,只垂声骂道,“滚。” 周凤知道他想骂什么,没等他骂出来,二话不说立即滚出去。 燕昶抓起案上仅剩的一盏白瓷壶,正要摔,瞥见窗下一斗黑纱帷帽翩然走过,他目光随着望远了,直看着那顶帷帽消失在对面一间酒肆中,又失神片刻,才重重地将茶壶顿下,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将你放了。” “周凤,”他又唤道,“滚进来。” 周凤探进个头:“主子什么吩咐?” 燕昶问:“那是间什么铺子。” 周凤向下看了看,回道:“正是卖酩酊春的地方,这酒性烈,十年前风靡京城,是季家二公子生前最好饮的一种酒,如今虽冷落了些,却也不乏还有些生意。” 燕昶沉沉吐出一口躁郁之气,坐下道:“去打一坛来。” 周凤为难:“这酒……人家只卖一合。” 燕昶抬起眼,又见那对奸夫淫夫狗男男从一合小肆中走出来,而那少年蹦跳着脚步,惹得面前一扇帷纱飘来扬起,手里赫赫然拎着好大一坛覆着红绸的酩酊春!另只手还攥着一只玲珑小巧的酒葫芦,正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倒。季鸿上了车,朝外搭手,一把将车下贪酒的少年拽了上去。 窗前,茶冷风凉,燕昶看着他们远去,不禁冷笑一声,问道:“只卖一合的酩酊春……怎的天下万千规矩,到了他那儿就尽不作数了?” 周凤:“……” 第122章 鲚鱼饼 一坛子酩酊春,就算是二哥饮完,也少不得要借着夜风临月舞剑以疏散酒气,更何况是余锦年,自然是不可能叫他全部喝光的。哪怕余锦年口口声声称自己没病,季鸿也不可能放他任性,才饮了几盏,就叫下人把酒坛收走了。 白日里季鸿不知出去做什么,到了中午和晚上会回来陪他吃饭,季鸿不在的期间,余锦年将康和院搜刮了不止一次,到底也没找到他将酒坛子藏在了哪儿,最后只能作罢,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养身体。 先前绥远将军的事,他们自己虽不宣扬,却少不了那些好事之徒,没几天就将这事传的沸沸扬扬,一是说卢尉有了子嗣一事,一是说季家世子重病初愈便带了个少年上街游玩一事。没多久,余锦年的身份就被编得五花八门,神医后人有之,蓬莱仙童有之,更有甚者,说他是季家豢养的妖邪,是季公子吸血治病的始作俑者。 当然,这些浑话余锦年是听不见的,因他在季大世子的院子做金丝雀做得正开心,哪管得外头人如何编排他。 将养了两日,今日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眼睛已完全恢复了,阳光透过窗缝撒在屋内的花架上,才浇过水的绿叶上青翠欲滴,折着鲜艳的虹色,整个世界是久违的清晰。然而季鸿不在,清欢又出门去采买,诸多快乐无人分享,余锦年扔了那令人讨厌的黑纱帷帽,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又起身乱走。 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烟火气最浓的地方。 康和院的小厨房。 歇了有近一个月,他这手许久没碰过油盐酱醋,还怪怀念的,便卷起袖子走了进去,里头两个厨娘正靠着已经熄火的灶膛打盹,余锦年进去了好一会儿,正掀着看锅里的东西,才闻到一阵鸡汤香气,手下动静就吵醒了她们俩。两人忙吓得跳起来,直一前一后地请他出去,道是主子吩咐了,不让他进厨房,想吃什么直接吩咐她们就好。 余锦年还是头一次被从厨房里撵出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对于季鸿吩咐不让他进厨房的命令更是摇头无奈。不过他是谁,姓余名锦年字叛逆,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季鸿左一个不许他干这,右一个不许他干那,岂不是要憋死他。 “你们主子要是问起,就说是我非要进来的,不碍着你们的事。”他一不留神就从两个厨娘胳膊底下钻了过去,眨眨眼求道,“好姐姐们,让我动动手,不然我就要憋死啦!” 两个厨娘面面相觑,余锦年已经弓腰去看地上一只大缸里的东西了,问道:“这么多的鱼,哪来的?” 厨娘本就愁这个事呢,听他问起,也卖了个机灵,道:“我们北边的鱼个大肉粗,比不得南鱼口感细腻,怕合不得小公子的口味。主子便令人走水路买了许多江鱼海鱼过来,可这些鱼都娇嫩得很,离了水没几天就要死,纵然是快船进了京,也还是有七八成都翻了肚……” 鱼死了,到时候主子问起,她们怕是要受责难,倒不如趁着这心善的小公子在,及时卖个惨。 余锦年歪着脑袋看缸里一条条半死不活的凤鲚,半晌笑道:“这有何难,趁着还没死透,烹了便是!” 厨娘们还愣着,他已下手捞了几条凤鲚出来,扔进一旁的水盆里,一条条地清洗干净,正要杀时,两个厨娘才回过神来,哪有叫主子的手沾上血气的道理,忙从他手中接过盆子,端出去杀。他又去拿菜篮里沾着泥的鲜绿小菜心去洗,也被人抢走,只叫他搬了凳子坐在一旁就行。 之前是眼睛不好,不得不被人伺候,如今眼睛好了,还处处被人当主子捧着,余锦年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在厨房里徘徊几步,心里叹道:有人伺候着还浑身难受,自己还真的是天生的操心劳碌命。 无聊地拨弄了一会儿黄豆,两个厨娘已杀好鱼回来了,问他想吃什么样的。 余锦年伸手去接,厨娘却不肯给,坚持让他回房间歇着,两厢拉扯几回他再忍不下去了,跳起来道:“我来做!我争宠行吗,你们见过争宠还让下人代劳的吗?信不信我吹吹枕边风,给你们俩穿个小鞋!”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两个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怕是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自己争宠这件事说得那么光明正大、那么气势汹汹的,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把盆子递给了余锦年。 余锦年笑开了:“这才对嘛!” 他接过盛鱼的盆子,掂了掂,少说也有三五斤。也不嫌麻烦,一条条地砍去头尾,剔掉脊背上的大骨,将剩下的鱼肉先切成小块,再细致地一点点地碾成肉泥。这种活儿需要足够的耐心,在南方的时候余锦年没少做,可懒了有个把月后,重操旧业,竟也觉得小臂发酸了。 余锦年一边自责自己太过偷懒,一边还是一丝不苟地将鱼肉碾好,毕竟鱼肉当中不可避免会有小刺,若是不碾细了,入口会刺伤喉咙。等将所有鱼肉都处理好,竟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季鸿该回来了,他忙又磕上一颗蛋、备一勺盐、加一勺黄酒,和一小碗豆粉,与碾好的鱼泥一起搅拌均匀,稍加腌制。 两个厨娘候在一旁不知所措,余锦年便吩咐她们别闲着,各自去炖汤炒菜,皆照着她们家公子爱吃的菜色做就是。 谁承想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将厨娘们为难住了,其中一个踌躇良久,终于道出实话,说并不知季鸿到底爱吃什么。这些日子,也都是季鸿吩咐她们余锦年爱吃什么,这才做得出来。 余锦年皱眉道:“你们伺候他这么多年,不知他爱吃什么?” 年纪轻的那个厨娘道:“往日都是我们做什么,世子便吃什么,多是些滋味清淡的素菜,只要不是太过奇怪,世子从来不挑剔……至于世子爱吃什么,我们的确不知……” “……”余锦年微微一顿,“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两人闭着嘴,似是不敢说了。 余锦年忽然不知哪里来的闷气,甩甩袖子把她们都赶了出去:“都走都走。”把两人推了出去,将门一关,余锦年回头看着偌大个厨房、两三口灶膛,看着架上金杯银盏玉瓷勺,忽然觉得季鸿这世子做得也没什么意思。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爱吃什么、想吃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人生该少多少乐趣?而季鸿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余锦年到膛前,抓了薪柴来烧,心里又嘀咕:“好在遇上我了,不然他这辈子合该要无聊死!” 腹诽归腹诽,干起活来却不含糊,那鱼肉泥腌制好了,便揪出一块块地来先团成团,再压成饼子,放进烧热的油锅里炸。这个季节正是凤鲚洄游的时候,先人尚赞其“河豚愧有毒,江豚惭寡味”,正是说其肉质滑柔、滋味鲜美,是不可多得的鱼之上品。只是春时凤鲚且幼,这些从南边远道而来的又都濒死,炖河汤不那么鲜了,这才退而求其次,做成鱼饼来吃,也不负其滋味。 炸鱼饼的时候,他又见梁下还有新买的肉,就割了一条下来,洗干净后往热水里一滚,再捞出来刮净皮上的硬毛,切成小块。他知季鸿不爱吃太荤的东西,便决定做个清蒸肉,既有荤意思,也不至于太油腻。 清蒸肉听着是清蒸,其实又绝不只是清蒸,其中用料并不比红烧肉要少。 切成块的猪肉一粒粒地用刀尖在皮背上划出花纹,以便能够入味,之后又叫厨娘们给他找来了一块干净的薄棉布,一口大肚瓦罐。余锦年先用鸡汤将瓦罐滚过一回,之后才将桂皮、椒果、肉蔻、茴香等物撒到罐底,上面盖一层棉布,再把划好的猪肉皮朝上整齐摆放到棉布上头。 然后再肉上铺盖葱姜蒜头和菜齑,浇鸡汤,没肉面半寸,并淋少许黄酒以去肉腥,这才能盖上盖,架在小炉上慢火烹烧。如此烧出来的肉既能保持肉的本色本香,又无肉中腥臊之气,且比红烧、酱炖等法多了几许清爽滋味,装盘时去料取肉,一块块猪肉晶莹剔透,色淡而味全,无论下酒还是配粥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有了炸鱼饼和清蒸肉,余锦年又将厨娘们洗好的小菜心也捋条摆顺在篦子里,直接卡在鸡汁锅上蒸熟,这样菜心就会被鸡汁蒸透,达到虽无酱料却口感鲜香的效果,口味淡的人直接便可入嘴,口味重的用酱油鸡汁再勾出个芡来,往上一浇便可。 而之前的鱼饼,文可并素菜下锅翻炒,武可与鸡鸭鱼羊同锅烹烧,还能做鱼饼汤,最简单的便用百里香和芝麻碎末混成一种粉碟,直接蘸着来吃,更是风味独特。 没多大会儿功夫,余锦年已出了三道菜,厨娘们闻着灶上香气扑鼻,都纷纷惊叹于余锦年的手艺。她们这些在大户人家做惯了的厨娘,主子不是达官就是贵族,往日里翻着花样做菜,只朝着怎么精怎么细去想,做出来的好看倒是好看了,反倒忘了一道菜最重要的是好吃。 出了菜,余锦年也觉疏通了筋骨,浑身舒畅许多,便吩咐好厨娘们待会儿去做个小青菜嫩豆腐汤,再仔细的盯着点蒸肉瓦罐里的火,便先端着炸鱼饼回前头了。 回去时天已擦黑,季鸿还没回来,他一手捏着一块鱼饼,轻巧地跳上了台阶,正要回房,目光瞥见走廊那头的一间屋子,门前独挂一盏绘蔷薇纹的灯笼,再低头瞧一眼自己腰间,也是一枚蔷薇玉卵。他以前不知,后来知晓那花纹是季家的族纹,心里便生出些暖洋洋的异样。 这房间他还从来没来过,余锦年端着鱼饼,站在灯笼底下抬头看,看够了,想了想,偷偷地推开门走进去,像是走进一片前所未知的隐秘之地。 推门而入时,眼前所见是一对多宝阁,转进去,则是成片贴墙的书架,上头一层层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卷轴,再往里去,则是临窗一张小小的卧榻,供人读书困倦时稍事休憩。书架前置着一张宽大清素的书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沓信书,砚台旁的木盒里则搁着几只或圆或方的小章,多是玉质或玛瑙。 他一个个拿起来盖在纸上,辨认章子里头的刻字,可认来认去,也只能看出个“季”罢了。 案旁是一个画筒,插着几轴画,桌上有翻开却未读完的册子。余锦年想象着一道清隽笔挺的身影坐在此处,烛光闪耀,也将他的影子拉长——他本身就仿佛是晕染开的一副举世无双的画。如此想着,他也忍不住坐下来,接着季鸿尚未读完的书,一字字地念了下去。 但季鸿看的书到底枯燥,他画虎不成,自然闷头睡去。 明月升起来了,院中一片银亮。 康和院的门也被人自外推开,一双脚步声轻轻地迈进来,其中一个沉稳持重、眉头紧皱,另一个则低声指责着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朝书房走来。闵雪飞着紫服,应是下了朝便一直逗留在宫中,此时才同季鸿一块回来,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季鸿罕见地着了绯服,紧束的朝服衣领勾勒出一段修长如白玉般的脖颈。 “北方如何乱,关着你什么事?近的有绥远将军,远的还有定北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怎么越王随便勾你几句,你便上钩!” 季鸿微垂眼眸,纵然衣烈焰之红,却眉目冷然,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想瓮中捉鳖,我也不过将计就计。再者他说的也没错,当年,我季家的确曾败于北雁关外。如今关外风波再起,他指名道姓点我,这并不奇怪,或者说……在意料之中。” 闵雪飞哼笑道:“我看他回京根本不是为了参加春猎,是专程来搅浑水的。这才几日,他已暗中见过了许多人,只怕没等北方大乱,南边就先乱起来了。他今日之言,是一颗拳拳为国之心,到时把你我二人调离京城,倒方了他的便!” “这些话只落到我康和院里,断不可再带出去。”说着,季鸿忽地停下脚步。闵雪飞转头去看,见书房微敞一缝,房内并无灯光,顿时警惕,走到门前,他正要踹,季鸿猛然又拦住了他。 闵雪飞被拦得一个踉跄,不解道:“做什么?” 季鸿轻轻推开门,月光抛洒入内,便见莹白慢慢爬上书案,而那案上安稳趴睡着一个少年,房间中还隐隐飘散着一股油星的味道。 闵雪飞惊道:“他竟在梅室吃油炸之物!” 季鸿淡淡瞥他一眼,让他放轻声音,只说:“当是累了。”自己往里走了两步,又头也不回地安排闵雪飞,“你先回去罢,之后的事明日再谈。” 闵雪飞:“……”他在家不是吃便是睡,有何可累!若是旁人在季鸿书房里吃一颗枣子,被打断了腿扔出去都算轻的,反而他都吃上了炸物,季鸿却堂而皇之地给人开脱!更何况,我刚进了府,茶都没喝上一口便又叫我回去,倒是我心比较累! “罢了,走了,不杵在这儿讨人厌了。” 季鸿让下人去送他,自己则步入书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先是端起那碟鱼饼在鼻下嗅了嗅,便知这是少年亲手做的,他嘴上轻斥着“病刚好就忙这些”,眼中却无可奈何地笑了。余锦年侧脸压在书册上,半张着嘴睡得一塌糊涂,季鸿轻轻将他的脑袋拨靠到自己肩头,略一用力,将他从椅上抱起。 已有些吃力了,看来这些日子确实有好好吃饭休养,比前几日刚从燕昶那儿解救出来时胖了不少。 季鸿将他放到小榻上,坐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心将他叫醒,门外有厨娘彷徨,似是在寻什么人,见了书房窗内的季鸿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老老实实道:“世子。小公子亲手做了膳食,命奴婢火候好时来叫他,眼下奴婢寻了一圈却也不见小公子人影……” “他睡了。”季鸿低声道,“先抽了火,待他醒时再热一热呈上来。” 厨娘才走,季鸿指腹轻揉着少年的耳垂,喧躁了一整日的心这才得以沉落于一片宁静,北方战乱苗头也好,南方兵变威胁也罢,朝中如何的风云诡谲,都不如此时静室中一抔皎白月光,和一个睡得眉目平和的人。 他稍稍伏下半身,似是要去吻少年嘴唇。 忽然,笃笃两声。 段明悄悄进来,低道:“世子……夫人派婢子来找,说请您过去一趟。” 季鸿停下动作,问:“去哪?” 段明顿了顿,才说:“祠堂。” “知道了。”季鸿答,也并无更多波澜,像是早已知道又或者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终究也没再吻下去,只用手指似真非真地摸了摸榻上少年的唇角,便拢衣而起。临走时分明已跨出了房门,忽又回转来,将案上烛灯点起,拿到榻边的小几上,好叫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一簇温暖橘光,便不至于害怕。 这才出了门:“走罢。” —— 余锦年醒时,眼前影影绰绰,看仔细了才知是烛火,只那烛后静坐着一人,通身的青衣,正垂首作画,但比起他笔下的墨迹,他自己本身倒更像是一副清绝山水,勾着人挪不开视线——如果不是案上搁着一碟与这画面格格不入的鲚鱼饼的话。 被那鱼饼一骇,他才回醒自己是躺在窗下那张小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薄毯。 天不知在何时暗了下来,原来一不留神竟睡了那么久。 余锦年又躺回榻上,枕着自己一条手臂,从一旁半开的窗扇下,能望见天边的几颗碎星,与院子里藏匿着的小虫配合着闪烁嗡鸣,还真有些不愿醒了。他嘴角扬起一些,兀自闭上眼睛,听季鸿那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落笔声,好像是沙沙的,涂抹到心头上一般。 有片刻,吧嗒一声,笔杆与笔山相触,余锦年再睁开眼,正撞进一双清冷出尘的眸子里,他伸手,将对方扯入这万丈红尘,扯进欲望交织的凡世中,也扯进自己鲜活湿黏的唇齿之间,烟火气与清檀香肆意碰撞。 待那眸子染上欲念,他又轻巧抽身,问道:“吃了吗?” “没有。”季鸿两肘撑在少年耳旁,低头看下去,是一双久不经见的明亮弯眸,他平抿的嘴角微微翘起,低声道,“眼睛好了,看得清了?” “我眼睛一直好的。”余锦年撇撇嘴,季鸿置之一笑,正要起身,又被拉了下去,两人唇齿厮磨,余锦年轻轻问他道,“前几天说的作不作数?” 季鸿:“哪一件?” 余锦年不好意思道:“给我铺子让我开店那一件。” 季鸿笑道:“早半年时,倒不知是哪个小东西,口口声声说不叫我养。” “你先养一阵子。”方才与人亲热时都没红了脸,这回张口主动让人养,反倒粉了一大片脸颊,余锦年扁了扁嘴,犹自替自己解释道,“我的私房钱不都被烧光了么,再说你养我也不亏,是不是……” 季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见他委实说不下去了,眼睛打着旋儿地往旁边瞟,这才凑近了在他嘴巴上一亲,款款道:“看中了哪个铺子,叫段明带你过去便是。早知道你一旦眼睛好了,定是闲不住的,已经命人安排起来了,过几日东西都筹备齐全,直接搬进去便能用,到时候也不必回这儿,直接就近去金幽汀住,更清静些。” 余锦年来了兴致:“金幽汀?已修整好了?” 季鸿微微点头:“早已好了,苏亭他们早些日子就住了进去,都念叨着你呢,穗穗之前与你吵架,如今也知错,三天两头哭闹着说想你。只是你眼疾未愈,郦国公府又距皇城近些,万一有点什么,请御医的脚程能快上一些,我才做主又拖了这些日子。你若是心急,明日便能搬过去……还有你那猫儿,都快将我园子里的花刨秃了。” “小叮当!”余锦年一个激灵坐起来,脑门撞在季鸿额头上,两人均痛哼一声,随即又相视而笑,“小叮当瘦了没有?” 季鸿谴责道:“比你胖些。” 余锦年不乐意,很不服气地辩白自己:“我其实是偷胖,不信你来摸一摸。”他开着玩笑去抓季鸿的手,往自己衣襟里放,美其名曰是看看自己胖没胖,其实是强迫人家来吃自己的豆腐。到这个份上,余锦年自己也觉得羞臊,好像才老实了没几天,自己就耐不住寂寞,欲火焚身了似的。 很是欠那啥。 但纠结了没多会,他就将此归结为“自己又长了一岁,有这种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没有才不正常呢”!并放心大胆地去解对方的衣领。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美人当前,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他才色欲熏心地将美人衣领剥开一个缝儿,还没偷得一个香—— 季鸿突然化身圣僧,按住了在他身上胡乱撩拨的手,揪下来,规规矩矩摆到榻边,清心寡欲道:“今日晚了,起来吃点东西,早些睡罢。开店的事明日着石星他们去办,你缺什么只管开单子,他们自会去采办。” 他也不管余锦年已盯得发红的眼,兀自将他敞开的衣襟给梳理整齐,很有见色如空的境界:“只可惜不能直接开医馆。天子重医,凡京中坐堂医者,均需取得朝廷颁发的玉符方可开堂。这事我去办,你勿要着急。” 这会儿谁要听这些! 余锦年倒是奇了怪,再往上凑,季鸿也不动声色地避开:“用膳罢。” 半晌饭菜端了上来,他倒是一如往常地夹肉布菜,还破天荒地赏了下头的厨娘们,可见心情并不是太差。然而待吃完饭,余锦年再邀他同歇,他又端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直言还有些文书没有看完,便留了几盏明灯在他床头,自己则去梅室空坐一夜。 简直是一副外面有别的狗了的模样。 若是一日如此也就罢了,余锦年只当是他在外头遇着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绪不大好。可谁知接连几日,皆是如此,且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后来干脆就不进卧房了,回了康和院就直奔梅室。 直到余锦年挑好了铺址,雇好了伙计,叫了苏亭来做账房先生,一应桌椅用具也都备得整整齐齐,连旁边那间生意凋零的客栈以后要盘下来做自己的医馆的事儿都盘算好了,只差写块匾牌就开业大吉—— 他连季鸿的毛都没能摸到一根,更别提同床共枕一解相思之苦这种荤念头了。 还未新婚,就已有分居之势。 呜呼哀哉! 在没搞清楚那只狗是谁之前,余锦年注定是茶不能思饭不能想了。 第123章 野狐涎 天忽地暖了。 上头点了大批世家子弟,共赴鹏林苑春猎,季鸿照例以身体不好为由,躲过了这场奔波,而“隔壁家”的闵二公子则没这么好的运气,少不得要跟着去劳累一番。两人一起下朝回来,踱出宫门,闵雪飞好一番长吁短叹,直消遣他已是大好,分明是“欺君”。 季鸿面不改色:“家里有挂念,去不得。” 闵雪飞眼珠子快翻到头顶上去,两人一块入了轿,登车时闵雪飞借他臂膀扶了一把,谁想季鸿突然后撤,好险没叫闵二公子摔在地上,他堪堪站稳了,没好气道:“不过是扶你一把!怎的拿起架子来了?” 季鸿撩起朝服钻进车,只坐在一侧,也不说话。 “我倒不知,我又是哪里惹到了我们的季大公子,竟连一句闲话都不愿与我讲了?”闵雪飞嘀咕道。 季鸿因以前身骨单薄的缘故,坐车的时间远比走路要多得多,便习惯常在车中存着几本闲书,以在路上打发时间,此时也不听闵雪飞想说什么,自顾自地拿了一本出来,托在手中翻看——才一眼,他霍然变了脸色,猛地将书册阖上了,死死地压在膝盖上,又像是被什么扎了眼,紧紧闭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 闵雪飞盯了他一会儿,瞧他面色翻红,纳闷道:“叔鸾,你……” 季鸿目光闪烁地向外看去,车马正走到一支分岔路口,他忽地喝止住驾车的段明,头也不转地对闵二公子道:“你在这下罢,我要去金幽汀,不大顺路。” “……” 闵雪飞被不容置喙地赶下了车,面对迢迢归家路,望着已辘辘而去的车轿,想自己好说歹说也是朝廷要员,竟被人丢在大街上,真是气了又笑,笑了又气,不禁朝那车影腹诽道:“这可真的是见色忘义了!” 这还真叫闵雪飞说对了! 季鸿将厢内四周车帘全部落下,又定了定心,见前头的段明正认真赶车,并无要回头的趋势,这才鼓足勇气,再次将手里的书册翻开,自欺欺人地虚瞄了一眼,封题上叫《野狐涎》。 里头却荒唐。两个的三个的,还有独个儿的。相互交织,肥瘦粗细,高短不一。且多几张是彩绘工笔,纤毫入微,白花花,粉澄澄,乌墨般的发云似的压在臂肘底下。娇俏不一的少年,妩媚的腰姿,甚还有云中下来,偷偷裹着一袭毛茸大尾做仙妖状的,其神情姿态,精细得不知廉耻,让人不敢直视。 他被定住了,心里咚咚地跳。 谁放的? 还能是谁放的! 车马在兰桥下拐了个弯,却并未往金幽汀去,仍返回了郦国公府。 季鸿靠在车壁上,惊空了魂,直到了家门前,才被段明叫醒,他睁开眼看了看,将那孽书胡乱塞进那堆书册里头,拂衣下车,见了头上那郦国公府的匾,才收敛了心神,边往里走边问道:“锦年今日在哪?铺子的事都安排的怎么样?” “石星先前传话来的,说铺子一切都好,只是少了块匾额。小公子这两日忙着铺子的事,一直歇在金幽汀,只是听石星说,似乎心情不大好。”段明跟他身后,一路走过了康和院,却并未入内,径直又往里去。他瞥了瞥小门紧闭的康和院,趁机给主子暗示,“听那意思,店名儿已经想好了,只是迟迟不肯去做匾,想来还是想等世子您去提字呢!” 季鸿顿了顿脚,皱眉道:“他没与我说。”他突然停住,段明也只能略往后退了退,低头提醒道:“您这几日也没见着小公子。”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不是没见着,是刻意躲着,还躲得这般明显,别说是余锦年了,连段明这样的武夫粗人都能看得出来,也就只有季鸿自己身在此山,还觉得这事办得天衣无缝。 季鸿沉默片刻,仍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拐过一条长廊,推开一扇红桐重门,便进了府邸深处一间暗沉的小隔院。 段明微微抬头,见粉墙黑瓦之下,肃穆高悬着一张古旧的匾额,上书“正道直行”,那匾已有些年头,便是几年一翻修,也掩不住渐行渐朽的腐木味道。再往里,他便没资格跟了,只能止步于此,而季鸿也只往里进了一道门,站在两道夹门之间,也抬头望着那块“正道直行匾”。 没资格进去的,何止段明一个下人。 季鸿褪去了外面的朝服,整整齐齐叠好交给段明,便撩开衣摆,仅着中衣跪在了台阶上。 足两个时辰,段明守在外头,间或还能动一动脚,都已觉受不住了,遑论有人跪的还不是平地,而是尖锐不整的台阶。他再往里探头,见那男人如修竹一般笔直,竟是丝毫不知给自己放水,后背也因此透湿了一片,薄薄地贴在脊背上,洇出纵横的花儿来。 才叫了一声“主子”,回廊那头就有人挑着灯笼过来了,他忙默默退到一旁。 来者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鬓角生斑,着墨绿裙配素钗,身边跟着两个丫头,来了也不看跪在门口的季鸿,径直走进去,取了三支清香,伏在蒲团上,朝着列祖列宗念起佛经:“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虔诚佛语中,蓦然响起一道清冷声线:“这是第十日。” 他道:“季夫人。” 佛语骤止,季夫人抬起头来。 季鸿道:“当年北雁关外,极北冰原,大雪封山也是十日——” 段明惊愕地朝前一步,还没来得及劝阻什么,季夫人已红了眼睛,自香案上取了家法,三两步踱过来,扬手一鞭甩在季鸿身上,让他“住口”。 他偏不住,生生挨了一记,昨夜才止住了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如此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怎么能好?可他不知悔改,反而跪得被谁都挺,嘴角抿着,不知疼痛似的要继续说下去:“大雪封山十日……雪原冰洞,穷途末路时,二哥为保我性命,划了自己三刀。” 噼——又一声。 这时候,段明才觉得他疯了,这么多年没人敢提季延的死,不仅是因为季延死状凄怜,令季家痛失了嫡子,更是因为那是季夫人心头上烙着的一块疤,是她这辈子也解不了的心结。当初闹得有多厉害,几乎是将整个季府的下人淘换了一遍,如今又硬生生揭开,不过是再一次伤筋动骨罢了。 一下又一下,季夫人只叫他住口,她罚得狠,却也哭得凶,已近乎是发泄了。 一整件中衣,前边是伤,后边是汗,再没个巴掌大的好地儿。 季鸿咬着牙,强撑着挨了不知多少下,到底身子不济,又一记落在右肩上时,他终于踉跄地往旁边栽去。段明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见怀里的三公子还勉力要起来,他也有些不忍心了,出声道:“夫人,三公子如今好说也已经是天子亲封的世子,将来——” “将来?”季夫人双眸猩红,一张雍容端庄的脸上尽是凄怆和愤怒,“这逆子克死了我儿……将来,还要克死我,克死他亲爹,这郦国公府便是他的了!这世子,是他从延儿手里抢来的!他如今还要弄个侍子进门,与他那狐媚祸人的娘一样,都是天降的煞星!” 她连着段明一块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败坏门风的东西!我告诉你,季鸿,季家不容他,除非我死了!” 季鸿跪起来,也忍着一口气:“我是忘恩负义,败坏门风。二哥那三刀,我还了二十年,祠堂门外这块台阶,我也跪了二十年。我自问问心无愧,今次这十日,我跪列祖列宗,这百二十鞭,我还父亲的生养之恩……明日一早,我便搬出季府。” “你说什么?”季夫人不可置信道,“季鸿,你是要自逐门墙不成,你要让季家垮掉不成!延儿救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活下来,百二十鞭就想还净?我早知你天生逆骨,谁知你到头来却为了个侍子……真是可笑!” 季鸿冷垂着眼,破天荒地与季夫人犟嘴:“二哥的情,我自还一辈子,但是季家于我,无半分恩义。我今日无论为谁,即便可笑,也轮不到你们来笑我。” 段明急道:“三公子!” 啪—— 果不其然,一道厉鞭甩在季鸿身上,中衣径直撕裂了一条口子。 “跪罢!跪到明早,滚出郦国公府!”季夫人气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将家法重重扔向季鸿,拔腿离开了祠堂。 —— 待她一走,段明立刻去拉季鸿,只是季鸿却不肯起。 当真是跪了一宿。 许是在思考,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告别——告别这个勉强称为“家”,却并无半分亲情的地方。 直至夜尽天明,季鸿才突然动了一下。 段明赶忙再上去扶,只是手还没是伸到位,却发现对方在笑,他简直是惊傻了,见了鬼一样又叹又气:“三公子,您怎么还笑哪!这都跟谁学的,您就顺着些,有什么是说不下来的?夫人只是心中有些成见,日后若是见了小公子,定能对他改观,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我顺从了何止一次两次,时至今日,她也未曾对我有一丝半毫的改观。”季鸿脸色已褪得纸一样,身上的伤都已经凝住,中衣凄惨地黏在身上,但他心情却大好,“即是如此,连我都舍不得责骂一句的人,为何要叫他在府上受不相干人的气。” 季鸿站在祠堂前,仰头便是璀璨朝阳。 他伸手接过段明捧了一夜的朝服,抖擞开了,整齐地穿在身上。 绯红挺拔的朝衣,将他一身狼狈尽数遮掩,如此一来,他又是那个名冠京城的季叔鸾了——季鸿低头轻轻地拂了拂袖子,笑道:“走罢,回家了,兴许还能赶得上早膳。” “……”段明默默道,人心都疯了。 第124章 蛋 回家确实赶上了早膳。 一枚鸡蛋。 清欢领着穗穗在院子里玩,用小木枝在地上教她画“徐”字,穗穗也到了该认字的年纪了,虽说大夏朝人也以男子为尊,但据年哥儿的说法,女娘也必须是要识字的。因此先由清欢教她几个简单的字儿作启蒙,尤其是要先会写自己的名字,日后再专门请先生来教。 小孩子都是脑袋发热的,先前还跟小年哥闹别扭,可一旦瞧不见了又想得慌,是故自余锦年失踪一事过后,小丫头听话极了,生怕小年哥不要他了。所以叫写字就写字,就读书就读书,即便有些小孩子的躁性,也还算是老实。 这会儿写得无聊了,抬头瞧见季鸿回来,顿时分散了注意,眨巴着一双杏眼叫他“阿鸿哥哥”。 在得知季鸿的身份后,还敢这么亲密叫他的,除了余锦年也就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清欢抱她起来,跟着进了厅房,看了眼桌上孤零零竖立着的蛋,一阵风进来,那蛋啪嗒一声倒了下来,沿着空荡荡的桌面骨碌碌滚了下去。 季鸿一伸手,接住了鸡蛋。 拿起来晃了晃,竟还是生的。 清欢小声道:“这是年哥儿放的,他不叫我们动……” 季鸿看着手心里的蛋沉思,片刻微微摇头一笑,问道:“他人呢。” 清欢答:“一大早就去铺子里了,说是什么……试营业。”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这个词来,还尽职尽责地向季鸿解释,“年哥儿说,就是开业之前,先试试东西好不好卖,有没有什么缺项,听客人们都有什么不满。” 这倒是新鲜,开业了便是开业,没开业便是没开业,季鸿还从未听说过有“试营业”,开业也能先试一试? 见他不说话,清欢忙道:“要不我去做点什么吃食罢?虽然比不得年哥儿的手艺,那也总好过让季公子您饿肚子不是。”她放下穗穗,说着就要往厨房去,嘴里嘀咕着,“也不知年哥儿在想什么,一大早竟只留个生蛋。” “不必了。”季鸿握着蛋向外走。 一枚生蛋,一碰就滚。 可不是叫他“滚蛋”么。 看来他还没搬进来,就已经被某些人下逐客令了。 不过也好。 段明刚栓了马,指挥着门房的下仆们将车上几个箱子搬到园子里去,就看刚刚进去没多久的主子又走了出来,正想问问那些箱子搬哪儿去,是不是还搬到季延在金幽汀给他留的那间小院。金幽汀是围池而造,前有荷塘,后有花圃,盛夏时菡萏摇曳,秋浓时菊梅傲然,一年四季总有风景。但园子里最好的住处却不是二公子的,而是三公子的听月居,因他在府上住的是最偏小的康和院,季延便有意识想要补偿他,所以金幽汀里最好的总是留给季鸿的。 只是季鸿那时还小,实际上并没有来过几次。 如今整个金幽汀都是季鸿的了,最好的又让给了余锦年。只不过照段明的想法,主子与那小神医如胶似漆的,自然是要住在一块的,便没等季鸿回答,就已经支使着人往听月居去了。 听段明这么问,季鸿反而停下来想了想,竟吩咐道:“先搬到二哥院子里。”段明还没反应过来,季鸿打开其中一口箱子,随便拿了几件儿衣物,又从隔层取出来一只小箱奁,道,“走罢。” 走?走哪去?段明跟他出了园子,见他往车里钻,奇怪道:“世子,您这身上的伤都还没瞧,是要去哪?” “随便。”季鸿随口答道,待落下了车帘,才从座底下抽出那几本闲书,摸出了昨日匆匆瞭了一眼的《野狐涎》,故作镇定地塞进了随身的箱奁里头。过了会儿,见段明一头雾水不知该去哪,这才好心施舍一回,给指了个明地儿:“去东十字街。” 段明终于了然,这是要去找小公子呗,也对,论医术,哪还有比小公子更高明的呢! 谁知季鸿下句道:“我记得,那似乎有间云来客栈。” 段明好险没一下子将马鞭抽断——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家主子裹着里里外外一身伤,放着家里的瑶池玉景不住,放着医厨双绝的小情人不去找,却要去闹市里住客栈! —— 东十字街上新开了一家食肆,门前立了张硕大的木牌,写着什么试营业五日,一切吃食,看老板心情让利减价,用后若是能提出什么好建议,说不定还能免单。 夏京人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卖法,没多会,好奇者便三五成群地来了,在店中要了些简单的花点试试真假,结果还当真给减了好些钱,再者店里东西也确实口味新鲜,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就已门庭若市。 只是有一样奇怪,就是这食肆都开了好几天,却一直没有挂店匾,只在前檐底下挂了几盏绘着圆碗的灯笼,夙夜不歇地亮着,以至于食客们回头与人提起时,都只能用“挂灯笼碗的那家”来替代。 到第四日,来往行人便发现,这无名食肆前的木牌突然换了字儿,上书——“老板怒郁结胸,无心算账,店内一概吃食让利五成”。 还有这等好事? 余锦年趴在铺子里,嘴里啃着一支狼毫小笔,在纸上百无聊赖地乱画。外头人来人往,他不看;后厨热火朝天,他也不管;旁边算盘噼里啪啦响,来往进出都是银子,他还嫌烦。 苏亭左手拨算盘珠子,右手飞快记数,还没算了有三两页的账,就愁眉苦脸地道:“年哥儿,这、这不妥啊!我们食材尽买好的,本来定的菜价就已经很低了,如今还让利五成,这还没正经开业,账上的钱就要亏空了!” 余锦年把手里笔一丢,小声气道:“亏,亏死他!”一抬头,见石星肩上搭着条手巾,充当了传菜小二的角色,累得满头大汗,他将人叫住,瞪道:“石大头,见你家主子了吗?” 石星冤枉说:“主子只吩咐我跟着年哥儿你,他那儿都是五哥跟着,真没见着哇!” 余锦年脸快鼓成个包子,伸手攘了苏亭一把,道:“去,门口板子上再补一句,就说……姓季的除外!” 苏亭:“……”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杵在了柜前,低声笑问:“那姓燕的如何?” 余锦年对这声音下意识就觉头晕目眩,也不知究竟是被季某人给气的,还是被燕某人给关出了心理阴影,他头也没抬,翻了个白眼道:“诶,苏亭,听见狗叫了吗?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饿犬,快给两个肉包子打出去!” 苏亭不知道余锦年被锁小黑屋的事,没听出他是在骂人,还真从后头拿了俩因为掉地上所以没法卖了的包子出来,张望着头四处看,问“狗在哪”。 余锦年半掀起眼皮,没好气地扫了柜前的某人一眼:“可不就在这站着么。”他又去一本正经地叮嘱旁边的书生,“苏亭,知道人模狗样是什么样么,知道衣冠禽兽是哪种兽么,快瞧瞧,下次记住了,这样的东西可不能放进我们店里来,要坏风水的。” 苏亭这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捧着俩包子,颇有些尴尬的朝燕昶笑。 燕昶已习惯了余锦年皮笑肉不笑的姿态,更学会了不烦不躁地接收花样频出的骂人金句。这几日天子出城春猎,京中空闲,他却不能空闲,忙过了这几日偶然听见几个下人吊八卦,道东十字街上有个傻子老板,折本做生意,赔钱赚吆喝,最奇的是连匾子都不挂。 分明没亲眼所见,他第一个念头就觉得,这种特立独行的事,放眼大夏,也只有那只被他放走了的小猫咪能干得出来。也不知为什么,明知道即便是来也不会得到什么优待,他却还是没忍住,也没叫上周凤,自个儿就走来了。 进了店,不出预料,果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燕昶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兀自笑了笑,并不出门,反而很没尊严地吃下了这骂句,还挑了个能瞧得见小老板的桌子坐下,耐心地翻看桌上的东西—— 一个底座,一条凹缝,竖插一张打磨细致的薄木板,板头画着个碗形,下面写着各色菜名和价码,如此奇形怪状的板子,就是所谓“菜单”。 识字的可以自己看,不识字的可以请小二来念,每日还有据老板心情而定的开胃小菜,巴掌大的一小碟,食材都不贵重,但是五颜六色摆做一圈,极好看。 燕昶心道,这种事果然还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 余锦年走过去,撂下块抹布:“真是佩服,你究竟有多厚的面皮,才能这般面不改色地坐在这儿?” 燕昶徐徐道:“怎么,那姓季的没将你操好,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他说的声音不大,周围又吵闹,除了他们二人应当再没人听见,余锦年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燕昶笑道:“该不会叫我说中了罢?” 余锦年骂道:“中你麻痹!” “别急,我吃完就走,请小先生酌情给上些能入口的东西。”余锦年正要啐他想得美,却紧接着听他摩挲着下巴说道,“我倒是想起来,方才一眼之差,似乎是在哪儿瞧见了郦国公世子,和一个姑娘。啧啧,在哪儿来着?唉,今早起了到现在还没用过一口膳,委实是记不住了……”余锦年看了他一会儿,权衡片刻,咬咬牙转身去了后厨,摒开了一名厨子。 灶上炖着锅用来做上汤青菜的鸡汁,他盛了一罐出来,乱七八糟抓了点碎菜,丢了一捧手擀面,稀里哗啦一锅煮了,倒出来加个七七八八的调料,就气呼呼地走出来,往燕昶面前重重一搁:“吃!噎死你!” 虽说过程不太美好,至少结局大差不离。 燕昶也就不计较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说了个地儿:“云来客栈。”他似猜到余锦年想什么,笑了笑说,“我正盼着你俩老死不相往来,他如今确实带了一个姑娘,我简直求而不得,何必骗你。” 余锦年眯了下眼睛,将两臂卷起来的袖子慢慢放下捋顺,扭身向外走,至柜前咬牙切齿地吩咐苏亭道:“记着账,八号桌上的客人一碗杂烩面,金珠十粒。” 苏亭刚点了点头,又吃了一大惊:“啊?十粒……金珠?” 被“黑店”讹了一笔巨款的燕昶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而面上含笑,也不嫌弃店里东西简陋,自筷筒里抽了双竹筷,倍感珍惜地瞧了会眼前的面,才下筷去夹:分不清哪日的皱缩笋丁,还没发开的晒干蕈菇,还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菜丝,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一握手擀面还算正常。 他一面自讽自己上赶着去贴人家冷屁股,一面又觉得这十粒金珠花的不亏。 才尝了一口,燕昶忽地顿住——这个味道! 食材可以大同小异,地点也可以天南海北,但是这口汤羹的滋味,却一直萦绕在燕昶心头。他想起那日在东崇府,一碗柔腻鲜美的素鳝羹,想起那店里的伙计说,做羹之人乃是位素昧平生的小公子,而那小公子之所以下厨,是为了他口味挑剔的心上人。 两次被人拒绝,两次竟都是同一个人。 燕昶落下竹筷,不禁哂笑自讥一声,愚! —— 云来客栈后门。 余锦年果不其然发现了季鸿的马车,停在隐蔽处,无人看守。 他三两下爬了上去,钻进车厢内好一通翻找,从他座底下扒拉出一堆闲杂书册,圣人言、贤者书、诗词典籍各色各样,却独独没有他要找的那本! 在这一下就冒了火气上来。 ——好嘛,我偷偷藏起一本“野书”,是为了和你看星星看月亮,和你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你却拿着这书去和别人看星星看月亮,谈完诗词歌赋再谈人生哲学,还一谈谈了好几天不回家! 去你个大猪蹄子! 第125章 牛乳乌鸡汤 云来客栈是东十字街上最大的一家,其名为客栈,实则楼下厅堂里也开酒肆,贩些当季风靡的酒水吃食,偶尔的会请个把琴师来弹奏助兴,瞧着的确是比其他客栈酒肆风雅许多,但又因下榻此处的多是些大商小贾之流,店中装饰也少不免有些铜臭之气。 京城的公子哥儿们是不常来这种地方的,毕竟隔着不远的东三巷中便是软红香土、歌舞不歇,至高至雅与低俗下流尽能和谐欢闹地囊括于那三街四巷之中,那儿才是夏京真正的销金窟。找乐子,那儿才是好地方。 余锦年进了店,有淡淡琴声盈耳,弹的是高山流水,店里却你嚷我喝,觥筹交错,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段明端着盆子出来,正要去换水,在楼上阑干旁不经意地往下一看,霍然瞥见个小祖宗,立刻惊得往后大退一步。愣了片刻,随手揪住个过往的伙计,掏出几粒银珠子往他手里塞,小声道:“底下那小公子瞧见了没?去,将他打发走,客客气气的,别伤了他。” 那伙计虽然不明所以,但有钱不拿是傻子,立刻把银珠往袖兜里一塞,二话不说下去了。 云来客栈的房间并不大,几间上房也不过是摆设精致了一些罢了。 房间深处设一张雕花垂幔床,外间窗下则置一面可供写画的桌案。此时一道身影坐在桌后,半裸着上身,胸腹之间缠绕着数圈雪白纱布,肩头披着一件烟灰色罩衫,衣也没穿、发也没束,脸色虽比前几日好看了些,却也并不红润,此时正手里把弄着一块田黄石。 屋子里淡淡地飘着一股苦味。 桌案另头则站着位姑娘,素衣浅妆,好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样貌,只是张口说起话来则不那么婉约了,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抱怨,噼里啪啦说罢一堆,抬头看去,那人压根没在听。她气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接着去拿桌上碟子里的点心:“叫你好好休养,你都不听。每次来只见你雕那石头,那破石头有什么好摆弄的,活该要累瞎了眼睛。” “别动。” “……” 季鸿盯着她将手里的点心放下,才重新落下视线,用指腹轻轻抚去石上碎屑,不冷不淡道:“温姑娘,你该回去了。” “温姑娘温姑娘,你倒是只记得温姑娘三个字。每回用着我来便叫我来,用不着我就叫温姑娘?”温思思不满地哼了一声,看他提笔在一旁纸上寥寥写画几笔,不由歪头看去,因是为了篆刻而写下的反字儿,所以不大好认,随着辨了几遍才念道,“余……什么年……”她一下没认出中间那个字儿来,嘀咕说,“这是个甚么人?” 季鸿道:“和你无关的人。” 温思思灵机一现:“我知道,前几日你带上街的那个!卢大将军家的小儿,便是他施救的罢,确实了得!这京中可传开了,道他是神医后人,妙手回春,你身上这伤……可就是因为他才受的?他若真有那般医术,我可要去认识认识……” “你话太多了。”季鸿仍是不留情面地打断她,吩咐道,“段明,送温姑娘下楼。” 温思思长吁短叹地拎起自己的小箱,撇了撇嘴道:“也不知这些年都是谁帮你,某些人,真是无情哪!” 正说着,段明蹑手蹑脚回到房间,将铜盆往盆架上一放,哀嚎道:“下不了楼了,小祖宗来了!” “嚓——”的一下,季鸿指间捏着的乌金篆刀险划过左手指腹,剌出一道浅浅的印子,他眉间慢慢皱起,连指腹上的血丝抹污了雕样都没发觉,直到那温思思一脸高兴地叫起来:“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要下去瞧瞧!” “多嘴一个字,封了你家的药坊。”季鸿放下篆刀,把雕了一半的田黄石收进袖口,先起身燃起火折,将本用来烹茶的风炉点着了,又从香笼里拈出几粒檀麝香丸,暴殄天物般的直接一块儿扔进炭火里,顷刻间一股香气从火苗中溢出来,浓得有些呛人了。 但是房间里的苦药味却不那么明显了。 “……”温思思反而更加好奇,心想那小子究竟有多凶神恶煞,才能将水火不侵的季大公子给唬住?她偏要去一睹真容,既然有人不叫看,那她总能偷偷摸摸地瞧吧! 而传说中“凶神恶煞”的余什么年,此时正挨桌去瞧食客们的脸。 那收了“贿赂”的小伙计迎了上去,打眼瞧他也是一身金贵,心想指不定还能赚第二笔赏钱,立刻笑意满面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今儿个我们店里的酱蹄髈那叫一个香哪,若是再配一壶十八仙,那才滋味!小公子坐下尝尝?” “我若买你的酱蹄髈,你须帮我找一个人。”余锦年环视一圈。 伙计雷打不动笑眯眯:“小公子要找什么人?我们这儿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可都是人!” 余锦年从腰间钱袋子里摸出个小东西,丢到伙计手里,道:“十分打眼的,美人。” 那伙计虽然也是个见财眼开主儿,可楼上那位看起来显然更加的不好惹,于是只能不舍地看了看那小银馃子,搓了搓手,扯换话题道:“小公子您这就说笑了,我们又不是什么花阁,哪里能有美人?色美味香的酒菜倒是不少。您要是不喜欢酱蹄髈,我们还有烧鸡烧鸭烧鹅卤豆腐……” 扯这无用的废话,余锦年正觉得头大,忽然注意到一个温婉娴丽的女娘提着裙摆走下来,手里拎着个妆奁一般的小箱,到了跟前,那姑娘与他擦身而过,扫起一阵袖风。余锦年鼻尖一动,眸子骤紧,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似要将那女娘的背影盯出个窟窿。 小伙计还在跟他报菜名,余锦年推开那小二,阔步跑上楼梯,直奔二楼最西头的一间屋子,也是方才那姑娘走出来的方向。走上去的时候还气着,心想什么皇亲国戚,玩消失的时候倒是一点都不含糊,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难不成是事到临头,才觉得松松软软的小姑娘比较好抱? 小姑娘…… 余锦年走着走着停住了,对啊,谁也没规定他不能喜欢小姑娘。身后的小伙计一路追上来,拦他在门前,慌里慌张地重复着“我们没有你要找的人”,还要解释,便听这少年问“方才这房中是不是有个姑娘”,伙计额上汗都冒了一串,生怕坏了贵人们的好事,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怎么回答。 突然,“咯吱”一声,两人面前的房门被人打开。 余锦年抬头,看门后站着那个让他生了好几天闷气的人,顿时眼角又垂下来,郁郁地盯着他看。 “公子,我是……”小伙计纠结着,想要解释这并非是自己办事不力,却见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退下,他连忙撒腿跑下了楼,可不去管这档子烂事了。可下来了,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两人之间气氛诡异,那少年似乎是气着,可是气怒之外又好像有点别的东西,他吃不准是什么,但总觉得令人好奇,便扒在楼梯扶手底下偷偷地看。 往前走了一步,两人脚尖隔着一道门槛顶着,徐徐的清风扰着男人的发。没等季鸿反应过来,余锦年一步迈了进去,转身将他往里一推,对开的门与窗之间有风来回地筛荡,季鸿后背顶在一面多宝格前,格上一只红釉细腰的美人耸肩瓶瑟瑟地晃了晃,倒头栽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儿,少年的清澈眸底似乎也因此微微发颤,季鸿被盯着的时候,思绪渐渐难以集中,仅能关注于当下那双被清风抚颤的睫毛上,心里更加的做贼心虚起来,还不合时宜地想……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季鸿脑子里胡乱地发散,还没能找出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下一刻,却被少年踮着脚欺上来,颇具气势地吻住了。 楼下偷窥的小二仅瞥见两人撞在一起,像男子女子那样抱在了一块儿,房门露出两片颜色各异的衣角,此时已纠缠在一处,分不清究竟是谁身上的,小伙计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就见那房门被人伸腿一踢——咣当一声,将一室奇景重重地掩在里头。 季鸿怔住,没弄清当下的状况,就先被动地接受了一个湿气盈然的亲吻,起先很是疾烈,贴上来就火急火燎地往里钻,毫无章法地乱来,气势汹汹得像是要把他整个都给吞吃下去。有好一时半刻,直到舌尖被咬了几口,他才重新掌握住主动,托住少年的腰,引导着慢慢柔和下来。 其实心里虚着,怕少年摸到他身上不对劲,便想撤,可又舍不得。这房间在云来客栈算不上是最贵,但是朝向好,敞开窗能看见街那头屋檐底下的灯笼,可他想看的哪是那几盏灯笼,是灯笼底下的人呀。 季鸿两手搂着,轻轻在他腰上拍了拍:“你怎么……” 想问你怎么来了,转念一想,还不是因为自己连日躲着他,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看了吗?”余锦年突然问道,扶着男人的肩头,踮起脚来又在他唇上湿漉漉地碰了碰,一下子就打断了季鸿要说的话。他逆着窗口投进来的光,周身是黯的,唯有眼睛沉沉如暗夜当空的星子一般,点缀着稀疏微光。季鸿没懂,他又重问一遍:“我给你的书,看了吗?” “……”季鸿霍然记起这个事,耳下唰得泛起红色,略有些窘迫地盯着余锦年。 瞧他这个样,肯定是看了。天如此的暖,这人却穿了好几层衣物,余锦年垂下眼睛,看到他腰间的玉带扣,莫名的歪卸了一寸,仿佛是急急忙忙间打上的,屋里焚着浓郁的熏香,像是掩盖什么特殊的气味一般,简直是欲盖弥彰了,他心下沉了数丈,口中滋味之复杂难以言喻,不知不觉间他抬起手,抠弄着季鸿腰间那对白玉带扣,低声问道:“你看了,好不好看……有没有试过?” 季鸿天生在这方面迟钝,又深受世家德行束缚,那混书他只敢匆匆瞭过几眼,至今仍在枕下压着,之所以不敢留在车里,是怕段明他们打扫时给翻出来,因此还没来得及去体会书中内容。至于好不好看……他也没看过别的,又如何比较这一本好不好看? 他正心中思索,少年又抬起眼睛,露出一双生着几条细血丝的眼角,像是许多天都没有睡好的样子,颜色恹恹,勾着他的玉带扣嗫嚅:“有没有……和别人试过,那样……” “——怎么会!” 这下终于恍然大悟,季鸿的脸色瞬间变换数次,唇瓣张张合合,竟不知该说什么,又好像说什么都像是虚伪的开脱之词,让人难以信服。说没有,该如何解释方才从他房间里出去的温思思,说有,那他肯定是疯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由自己亲手造就的陷阱里,折腾了几天,终究还是要被对方拿住翅根。 他不说话,余锦年就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走的模样。季鸿猛地抓住了他的腕子,往自己怀里拽,情真意切而又焦急万分,微凉的指头掐在少年火热的手腕上,瞬间就令对方的皮肤染上了一样的温度,他没想到自己力气那么重,重得少年小声地哼了一声。 季鸿这才惊醒,稍稍松了松力道,却不敢丢开,小心翼翼地剖白:“没有。那样的……我只和你……”别提要和他做那图上的事,就是说一说,他都觉得太露骨,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不可思议,让人实在是羞于启口,以至于薄唇下意识紧紧抿住,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他强迫自己说点什么,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利落:“我不知。”被少年盯着,他不禁空空吞咽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放低了似怕被旁人听见一般,“不知男人和男人,也能……那样。”到底是讲不出来,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垂着一双纤长的睫毛,伏低乞求般的看着他。 余锦年探着头去瞧,纠结着:“你是真是假?” 季鸿想起那书上的一幅图,也是个白嫩的少年,似乎和面前这个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莫名的,对方轻蹙的眉尖,因不高兴而微微噘起唇,生气微红的眼角,都像是飘进了那书似的,让人顺连着就想到了之后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几张图。他背贴着百宝格,觉得胸前才换好药的地方又隐隐作痛,半晌才回过神来,是因为自己呼吸变了,才牵扯了绑得正紧的纱带。 他抓起余锦年的手,要往自己胸口上贴,又怕他摸到衣下层叠的纱布,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便只捏在手里不停地揉着:“你看看……你懂的,我有没有你知道。” 余锦年一下子也臊了,甩脱了他,指头蜷起来:“我怎么该知道!”他回过身,看到桌案上几个小碟子,有空了的也有没空的,不由走近了一些仔细去看,竟都是这些日子店里卖出去的小点心。对于非堂食的饭菜,他还会送对方一张自己亲裁的碗形小笺,好让食客们能够将品尝意见写下来,有空时再送回店里。 桌上瓷镇尺底下,压着少说十几张的笺纸,这是一日三餐都去店里买的节奏。他见那笺上也写了字,便拿起来看,才读了一两行就被季鸿伸手夺去,随手掖在衣襟里,仓促间余锦年只抢下了半片,又生怕这半片也被季鸿拿去,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屋子深处,跳上床去看。 半张残纸,二字“思慕”。 余锦年盯他,要问他“你拿着我的纸,思谁慕谁了”,可还没说,季鸿就先自白,从衣襟里掏出了那堆小笺,一股脑地撒到床上,他随便抓起来几个,看着看着就闭上了嘴——他是不通诗词歌律,但并不傻,是不是写给自己的简直一目了然。余锦年坐在床上,一张张翻完了,要去收拾,见季鸿伸手过来,便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我的!” “我写的。”季鸿道。 余锦年瞪着眼睛:“写给我的,就是我的!”他稀里哗啦把小笺拢在一块儿,抽出张素绢仔细地包好,要藏在怀里,又怕折坏了这位青鸾公子的字儿,最后还是掀开枕皮,要压在下头,等过会儿走的时候再拿上。 这一掀开,又捅了别的篓子,那本野狐涎也藏在这下头呢。 两人同时飞快去拿,彼此的手指头撞在一起,那书冲撞间掉在地上,卷开了一页,正是春风十里,浪翻红被,白皙得似刚从乳罐子里提出来一般的画中少年,眼波流转着望出来,细微之处纤毫毕现,看得人心惊肉跳。亏得有风裹着窗外几片残败的桃花杏花飞进来,娇嫩妍丽的一抹粉,正正好落在纸上最难以启齿之处,一页风景掩去一半,反而更有掩耳盗铃之意。 本来也没什么,这书是余锦年高价从贩子手里淘的,据说是前朝画师的手笔,买来自己翻过一遍,当时也没觉得什么,眼下在季鸿面前再看,却没了往他车上藏书那时那般的大无畏,竟莫名胆怯起来,忙拿着那沓写给自己的“情书”,灰溜溜地往下蹿,蚊子似的讷讷:“店里忙,我先走了。” 季鸿一把将他抓住,提回床上,同时右手将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抖了抖上头的尘:“你都来了。” 余锦年摔回榻内,仓惶间闻到风炉里焚香的味道,又来了底气:“你当我没来,你都有人了!” “我有没有人,你试试。”季鸿上来,欺他在臂弯之间,埋头去吻他,在少年额上啄了一啄,又慢慢向下,贴住唇细细地尝。暖风徐徐地搅动纱帘,季鸿的手也似风一般,轻柔地解他的衣襟,低沉的嗓音似划过耳畔的一袭绸,令人沉醉,“这些天……想你了。在窗口看你,总不敌真的你。” 余锦年觉得一碰上他,自己底线都要被揉得粉碎,几句情话就被拆解得支离破碎,不知不觉就被他拿捏着往前走,浑浑噩噩就任他为所欲为,回过神来,身上衣都到了地上去,自己光溜溜的似个待宰的小羔羊,而反观某些人,却衣衫整洁,领口层层覆覆,恪守戒律的圣僧一般严谨。 搞什么,连衣服都不愿意脱了?余锦年醒过神来,猛地推了季鸿一把,一巴掌按到他胸口,正是伤得最重的地方,季鸿“嘶”的一吃痛,转瞬又将这痛感压了下去,化作眉间一抹微不可查的皱动。 “怎么回事?”余锦年体察入微,不可能注意不到,立刻去问。 “没事,昨日在桌角碰了一下。”季鸿道。 “休要骗我。”余锦年似抓住了这几天的症结所在,一个骨碌翻起来,反身将他推倒,眼睛瞪得圆圆的警告他不许乱动,手指头就挑开了他腰上的玉带扣。层层的衣领揭开,像是剥一只花生的硬壳,又撕开壳里紧贴的红衣,才露出最里头那颗白润的果仁,其动作之体贴,让人难以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衣服剥开,是胸膛上交叉数道的白纱,和从白纱下漏出的淤青——可想而知的,少年脸上瞬时变了颜色,惊骇与悲悯掺杂混搅,继而渐渐融成季鸿最为熟悉的神色,眉间拧起的弧度,眼角的绯红,和紧紧咬住的双唇。 这都是季鸿最不想看到的,他不需要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也不需要为此忧愁,他只需要毫无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菜也好,看病也罢,或者养养花、种种草。 接下来少年的动作、神态,季鸿都能够想象得出了。 不过这一步虽然走得有了些许偏差,却也并非完全是步坏棋。毕竟如今伤情被发现,看少年如此神伤,他还病态地得到了一丝快感,仿佛是用这一身伤,换来了什么难得的东西。 虽然原本是不打算叫他知道的。余锦年小心翼翼地去碰他胸口的纱布,挑开了一层,下面还有斑驳的血迹,但大体都已结了痂,并不会再轻易地崩开,他心疼地问:“疼吗?” 季鸿把他手握住,摇了摇头。 尽管不愿意那么想,可余锦年却不得不去想,是因为我吗?为了什么?是谁干的?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争相恐后地要从喉咙里挤出来,可到了嘴边的却是最不相干的一句,他又难过又想笑,责备道:“你都缠成个粽子了还想着要上我,多大心啊?” 季鸿笑道:“已经好了。” 是已经好了。 郦国公府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愿意扛着季家那一摊子事,且能担得住,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旁人不知,认为这是理所应当,是向祖宗尽孝,他们哪里又能想到,季鸿突然撂挑子,说搬出季府就搬出季府,说撇清关系就绝不踏入家门半步,这一下子季家就乱了套。族里的旁家分支不是没有小辈,也不是没有野心勃勃的人,但能一夜之间就来挑季家大梁的,却委实挑不出半个来。 季鸿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落难的异族哑女,给郦国公做妾都要差上一个台阶,她的儿子本来是没资格承继家业的,现在季鸿能够被人尊一声“世子”,都该是感恩戴德敬奉父母才对,而他却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悖逆父母祖宗在先,自逐门户在后,更是扬言要和一个男子厮混在一起,大有这辈子再不娶妻纳妾的势头。 季家哪里容得下这等逆骨,更容不下那个勾坏他的少年,之后几次三番,劝他的骂他的责备他的,来来往往数不清的族中长辈,奈何季鸿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季家人没了辙子,又转头去找那少年麻烦,却都被季鸿的人给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季家人不知,原来那个一向屈服顺从的庶子,如今竟已在京中有了这样大的势力,已经能与他父亲公然对抗了。 郦国公老虽老了,又病体拖沓,却还清明,知道族下尾大不掉,能堪当重任的寥寥无几,即便是有那么几个才华出众的,到底是隔着层血脉,终归不如亲生的可堪托付。更不说,宫里宫外的事都需要人来操心打理,是一步差错、满门皆输的关键局面,此时的季家经不得丝毫动荡。 眼看拿捏不动这个庶子了,终究只能妥协。 这是季家第一次向季鸿妥协,却也意味着郦国公府的权力重心也从老国公在朝着季鸿倾斜。而这一切,他只是在祠堂前跪了十日就全部谋到了,他原本打算放弃的东西,最后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他手上,仔细算下来,竟还是他赚了。 如何不好? 季鸿拎来一张小毯,扬手披到少年肩头,可眼前的一池春景却愈加的浓艳了,他视线向下游移,挪到阴影交错、黝深无比的地方,就不大能挪得开了,他随手撂下帘幔:“如今是再好不过的了,日后,也只会更好。” 余锦年霍然抓紧了小毯,才意识到自己光着,季鸿笑他,却不为难人,转而问他吃了没有。余锦年反过来诘难他道:“吃了如何,没吃如何,你又要从我店里叫菜吗?你先告诉我躲着我为什么,为着这伤?” 季鸿就知道他肯定要拿这事来揶揄自己,可是当初受伤不敢露面,瞧不上真人,只能睹物思人的确实也是自己,他一个反身将少年压在榻上,余锦年不敢碰他的伤,只能由着他放肆,两人躲在被里,闹出了一身的汗,季鸿才伏下身来,轻轻搂着他的颈,委屈道:“你这张嘴,念叨起人来最是厉害。” 原来威风堂堂能在京城横着走的季公子也是怕人骂的,余锦年被逗着了,哼了一声:“知道会被骂,还受这么多的伤!你……你摸哪儿呢?”他伸手下去抓,在被子里头闹成一团,两人都乱了,刹不住。枕边的野狐涎被风乱翻,他心头欲也被搅动,拿起来随手翻了一页,刻意折磨这位“正人君子”道,“你看完了没有,这一页,跟我讲讲。” 季鸿就着他的手斜瞥了一眼,顿时被烫着了似的躲闪开目光,伏低做小道:“锦年,别为难我。” “就这一页。”余锦年细嫩的指头攥着书脊,又翻身起来去压他,拨弄着男人的睫毛,轻而又轻地在他耳旁撩拨,非要坏心眼,要报他隐瞒自己、有家不回的仇,“你再仔细看看,我们一起看。” 季鸿气息乱了一拍,抢了他书扔到一旁,扯下少年便亲,是臊极了,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管顺着心意去做。余锦年可不知真有人天真如此,圣贤不叫看的,他还真的从未看过一眼,可真的是颗遗世明珠了,稀奇得很。于是闹着闹着又笑话他,说他是个举世罕见的大宝贝。 当初初尝此间之乐,就是余锦年做主导,如今要深入探讨此事,竟还是余锦年来教,他脸皮也不见得有多厚,但是在某些脸皮比纸还薄三分的人面前,他就显得格外不要脸了。季鸿身上有伤,哪怕已经结了痂,却也令余锦年警惕,不敢让他乱动挣扯伤口。 而云不动,只能我动。 心跳在加快,幔帐内温度也升腾,即便是总也暖不热的人,此时多少也染上了潮湿的温度。 窗外一点点入了早夏,地锦攀上了墙面,绿油油的枝叶触须探进了窗缝,似细小的爪子勾扯着窗阑上的雕花,风一吹,沙沙地响,不知名的虫儿顺着地锦藤蔓爬进来,飞落到桌上,嗡嗡地挥动青黄色的羽翅,屋中一切都是静止而安全的,唯有那幔帐之中,依稀得有所晃动。 虫儿舔食着一块糕点碎屑,触须轻晃,机警地盯着吱嘎摇动的那处,随时准备着逃命,但直到它啃完那块甜甜的碎屑,那个上下起伏的玩意儿仍没有停歇。它于是又啃下一块,甚至还伏卧到地锦叶子下头睡了一觉,蜗牛爬过叶片,在叶脉上留下一串蜿蜒的晶亮粘液,又钻到看不见的密叶深处,偶尔露出个头来享受阳光。 似乎一切风平浪静,那贪食的虫儿却不知,自己早已送上了猎人的门。 突然,墙角滑下一只喜蛛,吐出白丝,冲向那已陷入美梦深处而浑然不知的小虫。碎屑掉进深渊,蛛丝粘黏猎物,万里晴空转瞬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下。 胶着,挣扎,负隅顽抗。 无力的翅骨被颀长的蛛脚镇压,尖锐的利爪刺入猎物的心腹,拉扯出一段细微的垂死虫鸣。 雨滴倾撒在叶片上,使得叶更绿,茎更湿,细碎的声响频频扰动窗台,雨水在微凹的叶上汇出一小泊,积得重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压榻叶尖,顺着叶隙流下来,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 风疾,虫鸣,雨落。 雀鸟飞进窗台避雨,再不肯出去。 蛛丝坠了水,也有所松动,那被困缚住的虫儿拼死一搏,奋力振翅,向外飞去,天高云阔,出了这一片窗扇,便能够得以自由喘息——看似已放松了警惕的蛛娘嚯地挥舞前爪,钉住那向外攀爬的小虫,毫不留情地将虫儿扯了回来,细密结实的蛛丝又一次将它紧紧束缚。 不过这回,是再也逃不掉了。 天光微透,薄雾轻缠,叶沙沙依旧。 喜蛛慢慢地将虫儿拽回自己结成的大网,虫儿失了神,瘫软在蛛网里,任由柔软蛛丝将自己层层包裹,无力地望着远处,蛛娘慢悠悠摩拳擦掌,准备细致地享受自己猎来的美食。 墙外碎落的花瓣被裹进来,卷袭着飘落在探出幔帐的手背上,那手缩回去,拈起花瓣,贴到一双殷红湿润的唇上,修长的指头拨弄花瓣,那唇自觉一张,粉嫩的花瓣陷落到了潮湿的口中,被吞了下去。 帐子内散落的尽是那小小信笺,写满了情诗,一张飞下来,掉进榻边一双稍小的靴子里;一张被人攥在手里,指缝间露出半句两情长久。风炉里的檀麝香丸早已焚尽,浓郁的香气被风雨搅散,房间中隐约混杂进了另一种味道。幔帐被人掀开时,那味道重了一重,又随着男人仔细合拢床幔的动作而慢慢变淡。 雨轻风疏,他走过去关上窗,将灭了风炉重新点起来,慢腾腾地烹上一壶水,才又回到榻上,隔着小毯将人拢进怀里,轻轻地拍打少年的后背,温柔地亲吻他的唇角,舔去他眼角溢出的薄泪,一遍遍地哄,极具耐心地抚慰。 —— 余锦年睁开眼的时候,是被风摇窗页的声音聒醒的,他恍惚半晌,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身在何处,脑海里仅有的记忆,是昨日荒唐沉迷的摇动。后来也迷迷糊糊的记不清了,似乎是又疼又麻地昏睡过去了,又好像是一时屏息将自己憋过去了,总之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揉了揉脑袋,要坐起来,忽然感觉身后一阵酸疼,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一下子又哀嚎着跌了下去,很不争气地开始掉眼泪……真不是他想掉,是那滋味逼得他眼底热流涌动,自个儿就往外奔。拿手背擦着眼睛,一阵脚步声急急响起,接着便有道人影遮住了床前光影。 “阿鸿?” 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抹掉眼角的水花,又慢慢扶他起来,在背后垫了厚厚的迎枕让他靠着。 余锦年睁眼看他,委屈地垂着嘴角:“我怎么……这是在……金幽汀?” “是我不好。”季鸿主动认错,撩了衣摆坐在他身旁,将薄被向上拽了拽,又把他双手拿出来,压在被上,随后端来一碗汤,冒着牛乳的腥鲜气,“我没把持住,弄疼你了。你后来昏了过去,我只好把你接回家来。” “牛乳乌鸡,据说是滋补的汤,少少喝几口。”他吹凉了碗里的汤,任背后书案上已垛叠了尺高的文书,他只管眼前事,一勺一勺地喂到对方口中。余锦年眨着眼睛看他,也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吃得碗中见底,他才恶作剧地咬住了瓷勺,用侧端尖细的小牙轻轻地磨了磨。 味道并没有多合口,但因为是季鸿给喂的,他也就甘之如饴。 “松口。”季鸿捏住勺柄的几根手指修长而白润,脸色微微压红,似乎是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只是余锦年这个受了罪的还没不好意思呢,反倒是他这个享福的先不好意思起来了。 余锦年娇气道:“我疼。” “你哪、哪里疼?”季鸿紧张地盯着他,赶紧放下汤碗,去帮忙按摩腰腿。余锦年蹬了他一脚,闷道,“不是腿疼,也不是腰疼!你是不是傻?” 季鸿反应过来,彻底哽住没了话,指头摩挲着碗沿,低头不语。比起浑身上下散了架一般的余锦年来说,他倒更像是刚出阁的小媳妇,被人随口臊了两句,就羞答答的不敢抬头,怨不得人家要叫他“季小姐”。 余锦年倒回枕上,认栽了。 回头又不死心,点了点自己嘴角,瑟瑟地眨着眼:“我都这样了,你疼疼我……” 第126章 槐叶冷淘 听月居倚着莲池,敞开窗风景无限。 自那日真正的水乳交融之后,季鸿瞧他不舒服,总觉心中愧疚,是故余锦年被伺候得无微不至,直恨不得将饭菜都喂进嘴里去,他靠着漏景窗百无聊赖地修养几日,别说恢复得如何快,就连身上肥膘都莫名添了二斤。他又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屁股才不难受了就想着到处跑,一会儿是去监工季鸿在金幽汀后院里给他造的药阁,一会儿又要去铺子里打理打理。 金幽汀占地极大,因是十年前季家圣宠极重时,季延出手置办下来的,因此比之如今那些不受宠的小皇子的府邸都还要大上几寸。一个不留神,某个少年肯定是要跑没影的,季鸿就得差人满园子里去找,从园子各处犄角旮旯把人揪回来。 三番两次,索性勒令他不许出去,好好在听月居里养身体。 让余锦年不得不反思——他究竟明不明白,那日他们俩是参了欢喜禅,并不需要坐月子!但是看在季鸿一番好意的面子上,他也实实在在地安静了几天。 这日,季鸿命人抬了一张美人榻到院子里,榻子上用厚厚的小棉褥铺的软绵绵的,省的硌了他的屁股,两个小厮捧着一沓文书候在美人榻旁。两人一个端方坐着批阅公文,另一个则没骨没形地背倚在他身上,闲懒地哼哼着,光秃秃的两只脚快要翘上天去,手里捏玩着一个白面团。 是因为余锦年要瓷泥,这一时半会儿的弄不来,清欢她们就给出主意和面代替,他倒也不嫌弃,能用就行。清欢跟着在旁边伺候,什么小吃和果子饮都摆在手边,好叫他直接拿起就能用,起先她以为年哥儿是要捏面点,谁知过了一时半刻,竟捏出来个没人认得的怪东西。 阵阵清风裹来碎花叶,窸窣地落在少年发丝和颈边,季鸿扫了一眼,不动声色拂去:“何物。” 他问的是他手中的怪东西,余锦年捧着给他看,得意洋洋道:“心!看,我们每个人的血液,就是从这儿,这叫动脉,到了这儿,在身体里转上一圈,还得回到这儿来,这么一次,就是砰一声。你瞧,我把我的心送给你,是不是很浪漫!” 季鸿丝毫不觉得:“……” 余锦年放下他的心,又揪下一团面球,三下五除二又捏了个。 季鸿道:“这又是何。” 余锦年道:“这个是肝!”他捧着那玩意,话尾巴是蹦跳的,“你是我的小心肝。” 季鸿:“……”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肾,就全都摆在盘子里了,虽然是面做的,白花花一团,但是在余锦年一个一个的讲解下,让季鸿觉得那盘子血淋淋的让人难以直视。 他自己捏了来刺激季鸿就算了,还叫来旁人一块欣赏。 “苏亭,你来!” 苏亭正专心致志、绞尽脑汁地背书,只是从听月居前经过,就被冷不丁点了卯,他还以为是要考校自己的学问,立刻心虚地背过身去,企图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溜走,直到被余锦年恶狠狠剐瞪了一眼,觉得后背一凉,才诺诺地回头跑过来。一脸茫然地听余锦年把那盘子里那堆心肝肺重新讲解了一遍。 “我们为医者,最忌讳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更忌讳盲人摸象,坐井观天。”余锦年瞧他听晕了头,不由盘起了腿,难得有了点为人师表的正经姿态,指着那盘面捏的脏器,“我且问你,这是何物?” 苏亭思索半晌,答道:“是五脏。肝、心、脾、肺、肾者,此乃五脏,藏精神血气魂魄……” “错!”余锦年拍了下手,苏亭迷茫地看着他,心里又将他讲过的东西浮想了一遍,他方才的确说这些就是五脏六腑,便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说错了,只能虚心向他讨教。 余锦年老神在在地道:“此乃血肉之五脏,而非四时的五脏。苏亭呀,你眼中所见,不一定是真,而眼中不见,也不可断然为假。常思、常看、常悟,医道才能精进!”他摆摆手,叹口气,好一副严师才能出高徒的模样,“好了好了,你去罢!” 苏亭垂首体会良久,很有些深受启发的感悟,对余锦年更是有了许多高深莫测的崇拜,朝他认认真真行了个师礼,便边琢磨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怕是这两日都要是不安稳了。 余锦年又翘着脚丫子,揪了个面团出来,捏“肠子”。他今日不仅是玩,还是试手,将来还打算用木或瓷来雕捏一具模型,今时世人虽也有略知人体脏腑器官实形的,但大多是衙门里的仵作,大半的医者对此是毫无概念,以至于尝尝弄出些啼笑皆非的荒唐笑话。 若是有了这样一具,不知要造福多少医门生徒。 季鸿道:“你竟也有正经教人的时候。” 余锦年回过神来,噗嗤一笑:“前面的都挺正经,后边儿几句是瞧他呆,唬他玩罢了!” 季鸿无语,只能摇摇头笑叹一声。 面团太软,那肠子捏来捏去总不得形状,余锦年捏了会儿就没了耐心,一把丢开去,反身腻在季鸿身上,浑身生了虱子似的拧歪,很不快活地扯他的袖子,奇怪道:“你看什么呢,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事情来?” “雪飞伴驾去了鹏林猎场,只朝中的事却不能落下,只得我来处理。”季鸿定力十足,三言两语解释完了,也丝毫不受他干扰,左手持册,右手接过小厮递来的笔,淡定地批完了几册公文,又吩咐好了各类事项,才低头去瞧余锦年,责道,“蹭来蹭去什么样子,是身上痒么?” 余锦年贴着耳朵臊他道:“痒,你帮我止痒么?” 有那么一时半刻,季鸿才回过味来,他哪里听过这么露骨的挑逗,那半片被余锦年半真半假、似有非无亲过的耳廓就不可遏制地透出了一点血色,因被他垂在鬓边的墨发遮掩着,看的不太真切。余锦年上爪子捏了捏,才觉得确实烫人,心道这也太不经逗了,先前以手以口相慰的时候瞧着挺会的,怎么一打起真刀真枪,反而还不好意思了呢! 哪有这样纯情的。 余锦年怕把人臊跑了,于是撕了个凉面团,贴在耳垂上替他降温。虽说两人已有了夫妻之实,季鸿却也怕他光天化日再口吐淫言秽语,忙清咳两声,压下心中躁意,言归正传道:“听石星他们说,你铺子上差块匾。” 这倒是项要紧事,余锦年光顾着骄奢淫逸了,险些将这事给抛在脑后:“确实差一块。”余锦年靠他身上,望着莲池里的翻边儿新荷,“不想叫一碗面馆了,一是将来也不止做面,二来,旧名总是牵起旧事,让人伤感。” 季鸿问:“那,可想好了起什么名儿?” 余锦年点点头,撑起胳膊来看他,眼角弯了一弯:“三余楼,怎么样?” 季鸿觉得挺新鲜:“作何解。” 余锦年垂思片刻,笑嘻嘻说:“有先人道,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倘若客人们在这三余闲暇时,能够想得起来我店里小憩一下,或品茶饮酒,或稍作饮食,岂不就很好?正所谓——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他一个“余”字,手指点在季鸿轻轻闭阖的嘴唇上:“好不好?” “好。”季鸿欣然应允,便命身边小厮去推墨研砚,铺纸洗笔,他倒是趁机将少年搂进来,在腰间微微地揉了揉,彼此交织呼吸,慢慢地亲吻,分开了仍是耳鬓厮磨,舍不得放手,低声诉叹,“此生有味,一余足矣……” ——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 重新开了业的铺子终于挂上了牌匾,揭红那日,东十字街上来了不少就街坊邻居,都是来凑热闹的,且今日进店品尝的,还能免费送一盏槐叶冷淘。 如今日头暖多了,北方天又干燥,少不得许多阳火旺盛的人便有浮躁之感。这槐叶性平微苦,色嫩绿,不仅是在眼观上赏心悦目,有清神之功,便是吃进了肚子里,也能够凉血解毒、泻火清肝,的确是一样再常见不过却又别具风格的小食了。 新采摘的嫩青槐叶,洗净捣汁,与面同和,揉切成细若银丝的面条。先入锅煮熟,再捞出浸在新鲜打来的井心水中松泡一遍,是谓冷淘。吃时只需从冷水中挑出一团来,用一点芝麻小磨香,以余锦年密制的酱料微微一绊——气芳色碧,沁凉口感中带着槐叶本身微苦的清淡叶香,更有酱味点缀。 可真是能够让人爱不释口了。 莫说是店里的食客们,便是老板自己,也都趴在柜上,稀里哗啦扒了两碗进肚去。若非是季鸿拦着,不叫他一口气吃那么多冷食,他怕是要一日三餐都吃这冷淘度日了。 余锦年窝在柜后,受着某人的“监管”,还歪着脑袋盯着他瞧,朝他吐舌头略略略。 日头西斜,一群小财迷们正在店里核算着今日第一天正式开业,究竟赚了多少银子,街上突然纵马飞驰而来一道快影,两旁行人纷纷惊慌失措地躲闪,可真的是仓惶一片。 嘶—— 马儿长啸一声,飞扬起的前蹄振起万千细尘,扑簌簌地直往三余楼里灌。 余锦年起身,纳闷地向外看去。 只见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名年青人,约莫顶天也就二十岁,或许还更小些,穿着水碧色暗绣三瓣花莲的团领衫,一双轧得结结实实的皂色官制靴跑得飞快。其人面白皮净,即便是焦急万状,也透着股温和好看的劲儿来,若非是他腰上的过宫门牌,谁也想不到,这样艳若桃李的小美人,竟是个内侍,还是个已颇具地位的小少监。 余锦年不认得他,季鸿却认得,提步走迎出去。 那小内侍不知在慌什么,一个榔头差点被门槛绊着,栽进铺子里来,落地也顾不得眼前哪个才是他要找的人,立即喊道:“季世子,季世子!”他仰头看了看,才认清季鸿的方向,神色微乱,稍稍结巴道,“闵、闵大人伤重,危在旦夕!请求世子去见一面!” 季鸿心下一骇,追问:“哪位闵大人。” 内侍急道:“闵霁闵大人!” 第127章 回阳救逆汤 闵雪飞? 他怎么会—— 来不及多加思考,季鸿立即命段明备马,要与那小太监一并去,正跨出了三余楼,背后有道身影匆匆跟了上来,道:“我也去!”他偏头看了少年一眼,微微一愣。 余锦年理好衣袖,从柜后拎了药箱,轻轻握了下季鸿的手臂:“愣着干什么,让我跟着,或许帮得上忙。” 季鸿转而吩咐,改备轻车。 小太监名唤连枝,瞧着年纪虽轻,却已做到了御前供奉,司宫台少监,是地位仅次于大太监冯简的宫中红人了。冯简这老玩意儿爱好收义子,这些年来,司宫台上没有八十也有十八,打得着的打不着的,都跟着叫他干爹,这连枝正是其中最受冯简宠爱的一个,冯简将他当做心头宝亲儿子在养,逢人便夸,屡屡提携,恨不得栓裤腰带上,走哪儿都带着。 连枝八岁进宫,如今就算是二十郎当,也足够称得上是宫中老人了,且他做事周到仔细,凡事都能多想三步,这么多年从没犯过错,可谓是滴水不漏。四方城是座魔窟,成千上万的太监宫女耗死在里头,多得是一辈子也没能得见圣颜的,连枝天生一副好相貌,笑时眼角自艳,还因此惹了不少闲话,道是他与那冯简有个什么,这才爬升得这般快。 冯简暗中勾结权臣,是朝官们私底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因此对于连枝,有心巴结的趋之若鹜,爱惜羽毛的避之不及。他曾帮权贪说过话,也为清官站过台,其人究竟如何——毁誉参半,真假不知。便是季鸿也不好妄加定论,但至少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连枝冷静下来后,眉宇间的艳便也淡了下去,颇有些老成持重的感觉,见余锦年并不是个眼熟的,立即心中警惕,不敢贸然叫他同去,恐惊扰圣驾,于是狐疑道:“这位是——” 余锦年当下还没有拿到朝廷颁的玉符,只能说是赤脚医生,正要张口,季鸿已抢先答道:“这位是余锦年余先生,江南圣手,才请到我府上做私医。季某卧病多年,便是这位小先生给治好的。连少监大可放心。” “……”余锦年看了他一看,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升了格调,成了江南圣手。 季家世子常年闭府不出,便是因为总受病邪侵扰,连枝对近日季府上有位神医的事略有耳闻,听说了季鸿忽然转好,还听说了卢将军那档子事,不想今日竟见到了小神医本尊,不禁多打量了几眼,朝他点点头。 那边段明牵了马车来,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此时被套了绳口做苦力,也无人心疼。形势紧急,连枝道:“二位公子请上车,其余诸话路上再说。” 他嗓音有着内侍特有的声调,偏轻细,但并不尖锐刺耳,反而不急不缓颇为细润,有些少年人未生展开般的喉音,让人一时间难以对他生出恶感。 几人也就不虚假客套,先后钻进车厢,驱车上路。 连枝将自己的宫牌挂到车舆外,凡遇路卡关哨,皆免去盘查畅快放行,不多时就出了京,直奔北去。段明将马鞭抽得噼啪作响,仍不敌连枝一叠声的催促,一架载了三四个人的马车硬是被赶出了一骑绝尘之势。 颠簸中,季鸿道:“连少监,猎场究竟发生了何事?” 连枝心神不安地望着车外,此时回眸,松了松手中的帘幔,攥起拳头道:“鹏林春猎几日前就已结束,返京途中,天子一时兴起,便弃车换马。这本也无事,然而途径蜂腰峡的时候,竟有刺客胆大包天,放了冷箭!蜂腰峡想必季世子也有所耳闻,形似蜂腰,外宽内窄,两侧皆是险山峻石,难能藏人。是故冷箭射出时……无人防备。” 季鸿微微皱眉:“贼人可被捉住?陛下如何。” 连枝叹了口气,顿了顿才道:“圣驾无虞,贼人三十二名,也已伏法。他们不过是一群落草为寇的山贼,只是听闻今日有一队富商经由此地,便来碰碰运气,谁知竟是圣驾,于是一个个还未严刑便已吓湿了裤子,都毫无骨气的招了供。” 季鸿道:“可细查了?” “查过,所言非虚,的确是附近寨子里的土匪。”连枝道,“贼窝已被卢将军带人捅了,只是……” 他抬头看了看,眉心紧簇,颇有些担忧愧疚地说:“闵大人为护驾,替陛下挡了一箭。当时无事,大人自行拔了箭,奋战很是英勇,之后还驭马行走数里。瞧着好好的,我们也只当那箭是皮外伤罢了,谁知才出了蜂腰峡没多远,大人忽地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再没起来……” 余锦年挺起身,听得仔细,唯恐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季鸿也问:“他如今怎样!” 连枝声气愈低,答说:“大人连日病重,虽已用了各色药石,却仍不见起色,昨日更是气急难耐,几难喘息,便是灌了回阳的药,也都被大人吐了出来,眼见着就要、就要……” 他抿了抿唇角,淡淡愁绪萦绕在眉间,不忍心再说下去,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唉,如今圣驾停驻在热谷行宫,陛下连夜抽了宫中御医来诊治,却也毫无办法。” “大人神志尚清,许是心中有些牵挂要叮嘱,昏沉间口中不断念叨着季世子的名字,奴才便自作主张,来请世子前去一见。” 连枝双手紧紧扣着,没有再往深处说,但他心里难能不去想——也许此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也说不定……既是那人病重之际还念念不忘的,定然是心中牵挂,他又如何能不去请呢。 季鸿闭了闭双眼,听着这意思,闵霁病之重,已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他心中不免也有些焦急。可车马已赶得飞快,如此颠簸的道路,若是再快,怕是连人带车都要翻下山去。 只得按捺住了心中焦虑,默默等待。 季闵两家是世交,更多的是权力上的交互往来,但他与闵雪飞却也实实在在有些真感情,虽说往日见面冷言淡语的,可真要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伤重难治的消息,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余锦年自然看得出来,他可不管闵雪飞是为了救谁,是如何为国捐躯、大勇无畏,他只知道人病了就要医,人伤了就要治。虽然闵雪飞此人总是三天两头的看他不顺眼,还有坑蒙拐骗季鸿去娶某某公主的嫌疑,但好说歹说也算是自家阿鸿青梅竹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铁磁,他再是有偏见,也不能见死不救,因此那两人刚闭上了嘴,他就问道:“连大人说闵公子是中箭,可见了伤在何处?” 连枝瞧了他一眼,也不拿乔,一手抬至身前,越上肩头,犹豫着在胸口上方点了个地方:“约莫是这儿。” 观他所指之处,说不好究竟是伤在皮肉还是伤在筋骨,更不知有没有伤到心膜,余锦年稍加思忖片刻,继续问:“他既是外伤,流血可多?如今是否止住了出血?可有咳喘?咳是如何咳,喘是如何喘,咳中可吐血或有痰?若是不咳不喘,那脸色是紫是白?” 他这样一连串地问,且问得这样细致,让人哪能记得住。 也不知是连枝确有这样速记的本事,所以才年纪轻轻就能在御前侍奉还不出差错,还是这连日的对闵雪飞的病情过分关注,竟真都一一答了上来,很快回忆道:“血已止住了,脸色微有些黯沉,咳嗽是略听见过几声,但并不如何吐血,喘倒是有的,至于痰……这个未曾观察仔细,需得盘问一下伺候闵大人的宫女和太监。” 余锦年暗暗筛除了一些绝不可能的病因,而剩下的那些再往细里鉴别,却有些困难了,非得见了真人才能仔细查验。他心中思索万千,转头看到季鸿眉峰紧皱,便不由伸手过去,在他指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便用宽大袖口遮住彼此手肘,偷偷地去握住对方来安慰他。 连枝瞧见了,一瞬间有些惊异,但也没说什么,扭头避开了一些,当做没瞧见。 过了会,才稍稍侧身,又意味不明地瞥了季鸿一眼,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眼见周围景色一变,前方渐渐多了站岗守卫的士兵,明黄的御字旗在山谷深处猎猎而动,原是已到了热谷地界。 连枝便阖唇,不再说话了。 本该一天赶到的路程,在段明不要命的驱赶下,竟是半个日头就到了地方。抵达热谷入口时,前头的马儿已累得抬不动蹄子,只吭哧吭哧乱叫,再不肯屈尊挪移半步。 几人只得下来,连枝又传了小轿,将他们快脚送至行宫。 热谷之所以叫热谷,顾名思义,一是气候,二是地形。此地周围矮山合抱,满眼的尽是苍翠,山青水绿,却又不过分阴寒,反而微微的有些莫名的暖湿气流拂面而过,头顶一块天空更是一蓝如洗,透彻得似从青绿山水里摘出来的一般,颇有诗意侠气。 令人心旷神怡。 热谷行宫是前朝牵头造起来的,后来几经战乱和天灾,已破烂得不像样子,然而又占着这样一块宝地,若是弃置不用也着实可惜。当今天子便下令翻修重葺,重新盖起了这座易守难攻而又景致秀丽的热谷行宫。 余锦年踩着季鸿的尾巴钻出轿子,好奇地四处打量,行宫算不上巍峨,但金碧辉煌,飞檐勾角,琉璃瓦、漆朱墙,灼灼阳光底下刺晃着人的眼。他跟着在亭廊中穿梭,两侧花墙缤纷,他眼神乱洒,自顾不暇,好险没将自己的来意给忘光。 直见到几名行色匆匆的宫女,住脚朝他们行礼,连枝摆了摆手,挥她们退下,余锦年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入皇家内院。 人命关天,事急从权,要不得诸多繁文缛节,连枝大胆地做了主,没带他们去天子那儿点卯,径直绕过后园,先到了东南角一处园阁中。 正是眼下安置闵雪飞的庭院。 甫一进院,浓烈的苦涩味冲入鼻道,余锦年忍不住捏着鼻子,重重地咳了两声。之后院中薄气散去,他才定睛注意到院中来来往往的人,多是穿灰青袍子的下等伺候太监,有做洒扫的,也有端送盥洗盆子的,更有负责熬药的,虽然行事匆忙,但是有条不紊,分毫不乱,只有抬头见了连枝时,才猛地停住,点头哈腰地称大人。 余锦年只是从连枝的衣着猜他身份不轻,却也没想到是这样厉害,自进了行宫一路来,几乎人人对他恭敬礼貌,少有几个巡逻的军士略略不耐,也未敢当面现露鄙夷。 只是他当时微微落后了几步,才听见那军士不屑地啐了几句,约是几个“阉人”、“狗仗人势”、“以色侍人”之类的字眼。 余锦年望着连枝笔直挺肃的背影,奇怪了一下,随即加快两步跟了上去。 院中架着几个风炉,正汩汩地熬着药,余锦年走过去掀了两只药罐盖子,辨出其中几味药材,多是些平喘降逆之物,另一罐则是早早备下的回阳救逆汤,看来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正查看,屋中忽地有人喊道:“闵大人!闵大人不好了——!” 余锦年立刻止步,调头径直冲进了房间,屋中昏暗,门窗紧闭,人还没咽气呢,就无端的泛着一股死气,令人十分不舒服。有小太监上来拦他,被余锦年一把攘到一旁,喝道:“让开。”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前,瞧了一眼病榻上大口喘气,似条搁浅死鱼般的闵二公子,也不顾床前还有位御医,立刻回头毫不见外地吩咐那群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的小太监们:“去,拿一截新布,要长,布料要厚实干净,还不能不透气。” 小太监们压根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究竟是谁,纷纷犹豫着,正要去请示当班管事,此时连枝走了进来,波动的衣袖给昏暗的病室卷进了一道清风,他偏首看了眼季鸿,又远远瞧着床榻上的闵雪飞。 随即出声压下房间中的慌恐质疑之声,沉声嘱道:“去,取我房中那匹云绫棉。” 那小太监一阵惊疑,忙小声提醒道:“连少监,那布是……” 连枝一皱眉,剜了他一眼:“哪里这么多废话,还不快去。” 第128章 蒸馏水 小太监去取布的时候,余锦年抄了剪子,要去剪闵雪飞身上的包扎,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御医终于发了怒,攥住他的手道:“做什么,闵大人的伤已做过包扎!” “确实是包扎了,”余锦年道,没等那御医点头应和,他话音又急转而下,“你来,贴着他胸膛听一听。” 那御医不知所以,只得俯首去听了听,隔着薄薄一层衣物,他隐约是听到那么一点不寻常的“嘶嘶”声,正疑惑是何动静,就听那不知好歹的少年气势汹汹道:“这也叫包扎么,他胸口都漏了!呼啦啦的往里灌风呢!你们是怕他疼还是怎的,包扎的这样轻,这是要害他!得剪开重新弄。” 事实虽是如此,可这话总听着跟开玩笑似的,什么叫胸口都漏了,闵大人又不是灌了气的尿脬。可御医哪能这么轻易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服输,还要辩解,便见他已经抄起剪刀剪开了闵雪飞的包扎。 闵雪飞这伤已刺破了胸壁,虽然伤口只箭头般大小,但仍是开放性的胸伤。胸壁之下就是肺脏,若不将伤口压紧,外界气压通进胸腔,肺脏就似那被双手捏瘪了的气球,难以正常运作,闵雪飞自然感觉憋闷喘息。所以当下之急,应当是处理这开放性的伤口才是,使这伤及早变为闭合性伤,以给肺脏慢慢舒展恢复的空间。 撕开那布的时候,本是昏沉迷糊着的闵霁忽地睁开眼,呻吟了一声,竟还能有力气抬手去挡余锦年。 “坏了,”余锦年嘀咕道,不得不放缓动作,“布料与他伤口周围的血污粘在了一起……来个人,帮我把他摁住。” 本来还有小太监想上去,一听他后一句话,立刻止住了脚,要是旁的还好说——摁住闵大人还去撕他的伤口?这谁敢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余锦年又叫了第二回 ,窗边不知在想什么的连枝正迈开一步,忽地旁边扫过一阵清风……回过神来,见是季鸿,又将迈出半步的脚收了回来,只默默地伫在原地。 季鸿上前去,唤了两声“雪飞”,闵雪飞似乎听出他的声音来,渐渐放松了身体,余锦年正用清水慢慢地浸湿那块布,以方便将它弄下来,见他清醒过来,趁机对他道:“闵公子,我现在是要救你的命,肯定会疼一些,你忍住。” 闵雪飞是满头虚汗,眼睛晃悠悠落在余锦年身上,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御医脸色不好太看:“你们——” 连枝一直盯着床榻的方向,也不说话,这会儿才像是蓦然回了神,找回了主筋骨,出声淡道:“陈御医,这些天你们也想了不少法子,可有把握能救下闵大人?陛下也有旨,闵大人乃是为护驾而伤,无论如何都得治好他。” 听见这个,那陈御医才似被人掐住了嘴巴的鸭子,瞬间蔫了下来,支支吾吾地没了方才呵斥余锦年的气势。倒也不是御医司如何酒囊饭袋,在其职不谋其事,而是这位闵大人乃是瘀血阻肺,胸阳痹阻,气血逆乱,以至于肺气不宣,营卫阻滞,而且病势汹涌急迫,令人措手不及。 正是因为有御医司的鼎力救治,他才能拖过这两日,若是搁在寻常人家,恐怕早就——陈御医叹了口气,却不知自己喃喃自语时已将心中之言讲了出来,那正专心致志撕剪闵雪飞伤口布料的少年听罢一动,头也未抬,竟口出狂言道:“既是明知瘀血阻肺,将那瘀血引出来不就行了?” “小子狂妄!”陈御医喝道。 血在胸中,如何引得出来! 只听一声咬牙痛吟,闵雪飞倒吸一口气,原是那块黏住的布料被余锦年连着一小块血痂给撕了下来。伤口暴露,是赫赫然一个血洞,他看得眉头一皱,将污布往手边铜盆子里一扔,问道:“此种病情,倘若拖延下去,闵大人会如何?” 陈御医犹豫了片刻:“怕是……不好。” 余锦年笑了下:“既然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何不死马做活马医,试试我的办法呢?总之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去拼一拼那一线生机。”他说着还回头瞧了瞧躺在病榻上的闵雪飞,“你说呢,闵大人,你看你是要做一匹死马呢,还是想当匹活马?” “……”闵雪飞好一番无语,生死攸关的大事,到他嘴里就成了死马活马,尽管他已经在这少年手底下当过了一次“死马”,可乍听这话还是好险没将他给气厥过去,只觉的胸口更加的疼痛了。 季鸿轻轻看了他一眼:“锦年,莫开玩笑。” “——余小先生当真有办法能治他?” 房中忽地响起道焦急声音,余锦年闻言看去,竟是那一直默不作声的连少监,只见他快步走来,站在榻边低头看了看 闵雪飞,目中是赤裸裸的担忧。倒是闵雪飞,病榻上危在旦夕了,好容易是被余锦年生拉硬拽的疼醒过来,这会儿还能瞥人白眼,扭过头去,似乎很不待见这位连少监。 连枝怔了片刻,才后退了两步,离开他的视线,重复道:“先生真能救他吗……” 余锦年正经起来,认真与他说:“这已不是能不能救的问题。我有救他的办法,可是当下却没有救他的条件,即便是按着我的办法做了,也未必能有转机。若是救,赌的是他的运气。” 连枝稍加思索,踌躇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余锦年道:“五成。” 五成! 连枝本以为闵雪飞要必死无疑,五成对他来说已经是大大超出期望了,可他脸上还未露出一丝半毫的期待之情,就被那榻上的人一头冷水浇了下去:“……我的生死,何时也操控在你这阉人的手里了!” 他抬眼望着闵雪飞,似想辩解什么,然而最终脸色一变,绷住了眉头道:“闵大人这话就错了,大人落难,可是我这种阉人鞍前马后侍奉的。换言之,大人一日不能下这病榻,一日就要被我这阉人操控。” 闵雪飞一个倒气,竟真两眼一闭,给气过去了。 余锦年查看过,安心道:“不妨,只是过于虚弱又不耐疼痛,以至于昏过去了。” 话说着,那边去取布料的小太监回来了,连枝肩膀塌下,使了个眼色叫他把布料直接拿给余锦年,继而有气无力道:“先生还需要什么,奴才着人去办。” 余锦年摸了那布料,雪白的纯棉丝织就,织眼细而不密,平滑整齐,手感润泽,薄而微透。确实是块做夏衫的好料子,拿来给这厮包扎,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只是想是这么想,手下却没有丝毫可惜,“刺啦”一声撕下了一大块,叠成个比伤口略大的方块形,毫不客气的按在闵雪飞的伤洞上。 “……”即便是昏睡中,闵雪飞也狠狠地拧了下眉。 又扯了长条,将那方块布料压实,牢牢地捆绑在他伤口上,之后又俯下身子,去探听他的胸口,听着没有那嘶嘶的漏气声了,这才能静下心来,仔细思考接下来的事。他说着要将血引出,可真要实施起来,又难免棘手,若非走投无路,他还真不想兵行险招。 余锦年看了眼季鸿,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当初在信安县,他侥幸治好了清欢的断腿,季鸿便已警告他以后莫要再用此等旁门之法。他心知季鸿说的也没错,这样的办法对当下人来说,岂不就是旁门左道?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仅听说为治病,反而还要在身体上额外开多个口子,就不是什么能轻易理解接受的事情。 像陈御医那样,如临大敌地斥他狂妄,才是应有的正常反应。 季鸿很快明白了他那眼神的意义,也以目光回看,似是在问:“非如此不可?” 余锦年点了点头。 旁边连枝低头看着昏睡过去的闵雪飞,榻前视线交错的那两人,一个是闵雪飞的青梅竹马,一个是能够救闵雪飞的小神医,就连那无计可施的陈御医都能够站在这里观摩,满间屋子,倒是他自己非亲非故,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最为多余。于是站了会,转身离去,到了门外静静望天,等候余锦年最后的决断。 须臾,身后一响,余锦年走了出来。 连枝看向他。 余锦年道:“劳烦连少监,烧上热水,再帮我备一根细管,一截鸭肠或羊肠,若实在都没有,什么动物的皮子也成。然后备一个能封口的琉璃罐子。” 连枝听完,便知他这是要治闵霁了,立刻要走,又被那少年叫住:“稍等,我还需要……” —— 思齐院的小厨房人影憧憧,却不为开火做菜,几口炉灶上纷纷架上了瓮罐,罐里却是清水,罐口伸出一根竹管,尽头则是一个个细颈白瓷瓶子。这竹管和瓶子也不是寻常拿来就用,而是先用沸水煮过才行,罐口缝隙也皆用泥封住。厨房里忙活着的太监宫女们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是按着吩咐去办而已。 没多大会儿,连少监领了一队人,抬进来两个……冰鉴。 这时节,天子才刚刚用上冰,但也只是偶尔的镇些水果和饮子来吃,连枝一声不响地竟直接搬来两大鉴冰!尽管连少监已是宫中高不可攀的红人了,却也着实让那群小太监们惊讶了一阵,连忙闷头做事,对他更是敬畏。 余锦年跟来,指挥着小太监们把冰围在那竹管周围。不多时,竹管中便有水滴滴答答而下,流进那早已备好的白瓷瓶当中。 连枝道:“这样便能制出余先生所说的……纯水?” 实则是蒸馏水,只是蒸馏二字对他们来讲过于生疏,余锦年便随便换了个更好理解的字眼。这时他受条件限制,实在没办法去制生理盐水,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蒸馏水来冲洗伤口,闵雪飞伤的深,直逼心脉,用更为纯净无污染的水才能更保险一些。 余锦年点头道:“这白瓷瓶里的水万不可再叫人碰,一旦满了立刻封口送到房间里去。”接着又拿来自己的药箱,翻出早前打造出的医具,白铜小剪、金银九针,镀了银的精铁缝合弯针,并其他七七八八的物件,“今日所用到的一切东西,能煮的都用沸水煮了,出水时都直接放在干净的盘子里。” 连枝:“你们可记住了?” 小太监们忙点头道记住。 连枝转头问:“先生还需要什么?” 余锦年道:“方才与连少监提到的细管,可能找到透明的,便是能看到其中内容的?”他想了想又摇头,觉得这要求实在是为难,便又否决,“算了,芦管即可。” 连枝愣了愣,旋即问说:“薄琉璃可行?” 余锦年欣喜道:“连少监竟有琉璃管?” 连枝点头道:“有倒是有的,只是不知合不合小先生的意,我且命人拿来给先生看一眼,瞧瞧能不能使。” 他说罢转头去了,直走出了思齐院,快步进了自己暂住的小院,推开一扇门,站定在桌案前沉思了片刻,道:“敲。” 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握着个小锤,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又低头咽了口唾沫,半天也没动:“真敲?少监,这东西……敲了就坏了,就再也没有了。那大夫不是说芦管就能用吗,您就找几截芦管给他——” 连枝嫌他话多,自己拿过小锤,抬手就要敲,小太监吓得忙抱住他胳膊,连声劝道:“少监,少监!您才把冯大监的云绫布扯了,过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受罚,这又要敲碎自个儿的琉璃树!这不是您最宝贝的东西吗?您何苦来着,您再想想!” “没了就没了,啰嗦。”说着挣开小太监,一个抬手,叮当一声。 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连枝才带着东西姗姗来迟,进了门,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太监捧着几支琉璃细管上来,连枝回身关上门,道:“抱歉,来迟了。方才叫下头人去煮了这薄琉璃,不小心煮裂了一支。先生看看,能不能用?” 余锦年正吩咐着将屋里洒扫干净,说着便走过去看了眼小太监手里的东西,顿时讶然——因连枝口中的薄琉璃,却并不是余锦年心中所想的古法琉璃,而是实实在在他概念中的玻璃制品!瞧这几根指细尺长的浅色玻璃管,微有些弯曲,但还算粗细均匀,这工艺若是放在他前世,或许算不上多好,但搁在当今的大夏,可足够称得上是“薄如蝉翼”,晶莹剔透。 他吃惊道:“这玻……琉璃,瞧着不是凡物,连少监是哪里弄来的。” 连枝旁边的红眼小太监张嘴就说:“先生有所不知,这琉璃乃是我们少监敲碎了他的琉璃树,那尊琉璃树是少监家里留下的,据说是番国之物,价值千金,鲜见得很!如今、如今除却这几支……其他已是一堆碎渣了!先生,这——” 还没诉完,连枝喝道:“谁许你在先生面前多嘴多舌,滚下去,自己领罚!” 那小太监放下东西,抽着鼻子退了下去。 余锦年虽说过想要透明管子,却也没说芦管竹管之类的不能用,实在是没想到这管子是这样来的,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让人家敲碎了传家宝,心里顿时过意不去,觉得这几根玻璃重逾千斤。可是他转念又觉得稀奇纳闷,这世上竟有人为了毫不相干的人,甘愿弄坏自己的宝贝? 他抬眼去打量那年轻宦官,却也没看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罢了,也许是天生有颗圣母心呢。 余锦年收回视线,再清点了桌上自己要用到的东西,回头对众人道:“接下来这屋中的人,留下两个懂医药的帮忙,其他人皆需回避。”话音刚落,那位陈御医便要求留下,说是观摩,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余锦年自然不能不同意,而另一个要求留下的,竟然是连枝。 从一开始,余锦年就看不大懂这位连少监,说他趋炎附势,他似乎也不那么在乎身外之物,传家宝说碎就碎;可说他是清高自洁,他又攀附着司宫台大监,是诸人口中的为虎作伥的鸡犬。余锦年想了想,还是让他留下了,又点了个掌灯的小太监留下,才转头对季鸿道:“阿鸿,你知道我的要求,便去外头盯着些,那都是关乎人命的东西,少叫他们敷衍我。” 季鸿捏了捏他的手:“那你仔细些。” 送他出去后,余锦年将两手分别贴在闵雪飞胸肋两侧,两根拇指聚在前胸正中线上,静静地待闵雪飞呼吸几个来回,旁边陈御医看不明白他这操作,便凑了上来仔细观察。余锦年恍惚回到带师弟师妹出诊的日子,下意识讲解道:“你们看我拇指的移动,左手拇指在他吸气时会移开得远一些,而右边则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作何解?” 陈御医恍然道:“可是此半肺纳气不足?” 余锦年微一点头,又将一手中指放在闵雪飞颈部气管上,食指与无名指各置于两侧锁骨处。显而易见的,中指偏向了没有受伤的那半,这说明闵雪飞左半胸当中,或有积气,或有积液,又或者气液并存,以至于将气管推向了未受伤的一侧。 查看了气管,自然还要再行叩诊,便是左手覆胸,右手指敲击左手中指,听闻胸腔中反馈而来的动静,来判断胸中此时的病况,这是在不能开胸探查的情况下,较为可靠的一种诊断依据。 闵雪飞两侧胸腔都叩过,便是陈御医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只是对此并不甚理解,此时他医者的好奇心胜过了其他,不由放下了姿态,认真向这少年学习起来。 伤侧下部有浊音,而上半却又有鼓音,这是最复杂的情况了,说明此刻闵雪飞的胸腔内,的确是既有积气,也有积血,乃是气体与血液并存的血气胸。二者压迫着半侧肺脏,这才使他疼痛难忍,呼吸困难,且越是拖延日久,越是危重,若不及时治疗,恐怕明年此时,他们就得来给这位闵二公子上坟了。 连枝一听如此重,险些将手边的架子打翻。 余锦年好奇道:“连少监与闵公子有些交情?我瞧着少监倒很是关心闵公子的病情。” 连枝抿着嘴角,扯了个笑容:“这朝上的,哪个与闵大人没有交情。” 说的也是,余锦年点了点头,又叫着众人用皂荚把手洗净,在烈酒中泡过,自然晾干,这才齐齐聚集到闵雪飞床前。盘子里已备好了剪子等物,弯针也已穿好蚕丝线,连枝捧着那装满蒸馏水的白瓷瓶,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余锦年又一次剪开了闵雪飞的包扎,叫连枝倒了水到干净的小碟里,他用纱布沾着清水,慢慢清理闵雪飞的伤口,除去已经凝固在上头的污血,又用小剪剪去已经失活的坏肉。起初闵雪飞睡着,尚无甚知觉,但被他这么好一番折磨,便是死人也要疼醒了,没多大会就低声呻吟起来。 正要取针缝合,闵雪飞就因为疼痛而乱动不止,余锦年皱眉:“按住他。” 陈御医愣了一愣,连枝率先放下了瓷瓶,伸手按住了闵霁的两臂。掌灯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凑上来,照亮了闵雪飞那赤红的伤口,余锦年这才埋下头,继续穿针引线,似缝个沙包一般,将闵二公子给缝了起来。此时闵霁已在疼痛下略恢复了一些神志,低头愤愤地盯着余锦年看。 余锦年道:“闵二公子,这是救你的命!男子汉大丈夫,劳烦你过会还要再忍一次,挨过这回,你还能活,不然你可真就成了一匹死马。” 闵雪飞虽疼痛万分,却也知道余锦年当真是为了救他,因此尽管痛得要打人,可还是听他所言,咬牙忍住了,只是本来肺中就痛,又随着余锦年一针针穿线入体的动作,是疼上加疼,很快就冒了一身冷汗。 连枝腾出一只手来,去擦他额上的汗。 闵雪飞这才意识到身侧是何人,立刻变了脸色,喘促着道:“连……枝!” 连枝吓得一抖,本能要退开,就被余锦年喝止住:“你做什么去?命不要了?你管他吼两句,他还能奈你何!”连枝恍惚回过神来,又定下心来坐稳了,按住闵雪飞道,“闵大人,你就当是被狗舔了下,总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不是?” 闵雪飞:“……” 缝合了伤口,余锦年又裁了那布给他包扎好,这才腾出手来取出几根毫针,为他行针止痛。可是少了那痛,憋促感反而更加明显了,闵雪飞面色时而苍白时而憋紫,挣动的力气也愈加地小了,先前还能斥连枝几句,现下更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连枝吓道:“小先生,他如何?” 余锦年收拾了针线,扔进空盘里,又取了一把细长柄的单锋破皮刀,冷锐的寒光从连枝脸上折过,他心下不由提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望着那些狰狞器具。 陈御医帮忙将那几根琉璃管用鸭肠套连起来,尽头伸进早已准备好的封口琉璃罐里,瓶里装了些纯水,木塞封口,封口处还插了支小芦管做通气用。 余锦年一手握刀,一手攥一支细银管,走到床前,在肋骨间隙找准了要下刀的位置。他手中这支斜口银管,本是托季鸿找人造了来做排脓管用的,谁想第一个用上的竟然是闵二公子。他都不禁想感叹一声,闵雪飞怎么就这么倒霉哪,回回都要落到他手里。 陈御医捏着那琉璃管的一头,抹着汗道:“你说排血之法,究竟要如何……” 他话还没问完,就见余锦年攥着刀,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闵霁的皮肤,银刀与皮肉之间的摩擦声,伴着闵霁的忍受不住的痛嚎,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哪是治病救人,酷刑折磨也莫过于此了罢! 生生地往里进刀,这哪是寻常能受住的,闵雪飞身体一个乱弹,险些让余锦年手抖,他登时朝身旁举灯的小太监怒道:“愣着干什么,按住哪!” 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扣住了闵霁的腰腿,闭着眼连看也不敢看了。 余锦年继续在他身上开了口子,刺破了皮肤,接着就拿那银管向里探,闵雪飞疼得脸色煞白,大滴的汗往下坠,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余锦年!” 因为没法知道他胸腔中积血到底在哪个部位,余锦年只能试探着来,可这势必会延长疼痛。闵雪飞叫了几声余锦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动了动手,手臂也被人死死按住。他是含着金汤匙出声的世家子弟,受过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家法,哪里忍受过这样的折磨。 他意识不清,只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捆在案板上的鱼肉,不由生出几分绝望,这时头顶却响起道软绵绵的声音:“闵大人,马上就好了,马上。” 闵雪飞昏聩中似抓住了一根稻草,虚弱地乱喊:“连枝,连枝,救我……” 连枝立即应下:“连枝在,连枝在的。闵大人,连枝没本事,救不了你。你要是疼得厉害,你咬连枝。”他攥着闵雪飞的手,将自己的腕子递到他嘴边,“你咬罢,连枝不怕疼。” 他才说完,闵雪飞就不客气地张了嘴,狠狠地咬住了。 又好一会,余锦年才找准了地方,银管里慢慢地流出血水来,他立刻道:“拿管子来,快接上。”陈御医当即将手中的琉璃管递上去,依样用鸭肠把银管和琉璃管套接在一起,只见那血水含着积气,渐渐流过透明管道,流进地上的罐子里去,罐中的清水顷刻间被血色覆盖,汩汩地冒出一串气泡来。再看闵雪飞,脸上绀紫微淡,可见喘急之根源已解,慢慢地也能够顺畅呼吸了。 余锦年将银管固定住,以干净布料遮盖穿刺的伤口,这才抹了把汗。 疼无可疼,只有昏睡可解,闵雪飞阖上眼,歪头又在虚弱中睡了过去。直等到手中抵抗之力消失,连枝松开他的手,撕了块布料擦净他身上湿汗,这才将薄被扯盖好,下床来:“余小先生,这样就行了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管子要留几天,直到他胸中血气排净,能不能挨过这几天,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余锦年借着没用完的蒸馏水洗了手,回头瞧见连枝指尖上有血,惊讶道,“连少监,你这手是怎了,我看看。” 连枝将手一握,掩在身后,道:“无事。陛下那边还在等回话,既然闵大人现已无虞,奴才就先告退了。” 说着就带上自己的人,半刻也没逗留,阔步离开了思齐院。 余锦年奇怪了好一阵,之前殷殷切切生怕闵雪飞死过去的是他,怎么这才刚从冥王爷那把人抢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要走,要真是关切,怎么也该留下来观望一阵吧。 站在门口吹着风,季鸿端着碗水走过来,递给他喝了,才轻声责备道:“怎的衣襟上都弄了血。” 余锦年低头一看,可不是,定是刚才下引流管的时候,血水涌出来时溅上的,他倒也不甚在意,扑打了几下道:“这可是你家雪飞的血,金贵着呢!” “胡说。”季鸿挑起衣服来看了看,见已渗进了中衣,洗也难洗,便叫了段明来,遣他回去取几套衣裳,并一些日用品,“这几日恐怕要耽搁在这儿了,衣服多拿几件,小公子惯用的物件也备齐,去罢。” 之后才进去瞧了闵雪飞的状况。 余锦年歇在桌旁椅子上,撑着脑袋琢磨道:“哎,阿鸿,那个连少监……究竟什么来头?” 季鸿摸了摸闵雪飞的手,又掀开被子看了下他的伤口,见都处理得十分细致,确实自家少年的手艺,他悬在喉咙的心落回肚子里,这才回答道:“连枝?我也不清楚,只知他是幼年进宫,如今跟在冯简手下。” “他在外头还有个家?”余锦年问。 季鸿起身走过来,给二人斟茶:“听说是罪臣之子,家籍皆被罚没,因此进了宫。” 余锦年托腮道:“那他原本也是个小少爷咯。”他努努嘴,引季鸿去瞧那根引流管,“瞧见没,番国来的薄琉璃,价值千金的传家宝,径直敲碎了,只为取这几根管,给闵公子引那污血用。暂且不论他是如何带进宫的,只这份心意,我看就不简单。” 季鸿道:“雪飞与他有些过节。” 余锦年八卦起来:“哦?” 季鸿说:“约莫是三四年前,雪飞有位耿直善谏的同窗好友,因得罪冯简,被诬害下了大狱。雪飞为其前后奔波,也曾找到了那连少监跟前,期他在冯简前稍加活动。” 余锦年听得入迷,连问:“然后呢?” 季鸿叹了口气:“连枝未曾出手相助,且将他一番羞辱。后来那人被判家产抄没,流放千里,也是连枝宣的旨意。彼时雪飞还在那位好友府上帮忙安顿,两人遇上了,连枝还讽他不识时务。” “哦。”余锦年慢慢地点头,“怪不得,我说这位闵公子,逢人就带三分笑的人物,怎么见了那位连少监,就骤然没了风度,恨不得张口破骂,原是在这儿结了梁子。” 正聊着,门外来了个小太监,余锦年很快认出,这人正是跟在连枝左右的那个。 小太监跑来,敲了敲门道:“世子,余公子,陛下召见。” 第129章 血府逐瘀汤 二人由几名神色严肃的内侍领着,一路穿过后花园,往前头的宽阔宫苑里去,那跟在连枝身边的小太监闷着头,看着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估计是已经领了罚。 余锦年还想与他说两句什么,对方忙躲开了,走到了前头去。 季鸿靠过来,低头轻轻地道:“不用紧张,陛下召见,当只是问两句话。” “……”如何不紧张? 快走出花园,季鸿稍一偏头,突然放慢脚步,将身上外衫脱了下来,披在少年肩上:“穿着,襟前染血觐见,既是不详也是不雅。” 余锦年看他衣衫繁复,便是少了件外衫,也并无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地伸好袖子,叫季鸿帮他把袖口折了几折,腰间也多束了几寸在带扣里,将衣襟上的污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才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座小殿,远远在门前瞧见了连枝,余锦年眼尖,见他一只手微微弯在身前,露出的半截腕子上已经缠了白纱。见了他俩,连枝躬身施礼,又朝殿内报一声,片刻便有小太监自内拉开殿门,请他们进去。 皇帝比余锦年想象的要年轻一些,却也威严十足,正依靠在一张罗汉榻上翻阅奏折,他身旁静静伫立着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宦,想来就是季鸿口中那个大太监冯简了。只是在进门时匆匆瞥了一眼,余锦年也不敢多看,随后就被季鸿半遮半掩地挡在了身后。 倒是一旁端坐着的妃子,抚着稍大起来的肚皮,见他进来后露出了一丝讶异,接着便将那讶然压了下去,眉眼和善地微笑,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打量。 季鸿一是天子近臣,二是贵妃亲弟,为显亲昵,照寻常天子是免去他这跪拜大礼的。然而走到跟前,想及身边少年从没跪过人,更不提是极重礼数的皇家,便带着他一块跪了,规规矩矩地伏在地上,拜了天子又拜贵妃,直到皇帝批复罢案几上的奏折,道出免礼二字。 起身时,季鸿还避着诸人视线扶了他一把。 他只道没人瞧见,却不想一抬头就撞上了季贵妃的略带探究的视线。没等季鸿开口,贵妃面上微微一笑,转过头朝天子称赞道:“陛下你瞧,真是自古英才出少年,余小先生这般年轻,就已有如此回春妙手,可真是我朝之幸呀……陛下?” 天子盯着余锦年细细琢磨,半晌才被贵妃唤回神来,他手指在雕金龙的椅手上攥了一攥,忽地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余锦年纳闷至极,也只好扬起脑袋。 贵妃笑道:“陛下,这余小先生身上有什么,竟让陛下看得这样入迷?” 天子走下矮榻,走近看了一眼,忽地抬起手来在空中点了点,思索片刻,惊奇道:“倒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贵妃嗔道:“陛下是又记起哪位红粉知己了?” “唉,素娘!”天子殷殷地唤她乳名,可见他们之间伉俪情深,倒真如外头戏文里传唱的那般,他过去抚了抚贵妃的手背,叹息一声回忆道,“素娘可还记得,朕还在荣王府上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御医司用尽方药,却也束手无策。” 贵妃埋怨地瞪他一眼,低声调侃道:“这种事臣妾哪知道,那时候臣妾还小,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绣花儿呢!” “你还绣花,花不绣你就不错了!”天子假意责备她道,贵妃讨好地笑了笑,催他快继续说,“……彼时荣王府上下都是焦头烂额,险些就要布丧了。谁知,一天傍晚,来了个走街串巷的铃医。” 古来医之一道,虽说治病救人,却也难能免俗,被世人分了个上下三流。顶尖的便是能够侍奉御前的御医司,是齐聚天下名医之所,但也因诊治之人乃是皇亲国戚,以至于医治手段上趋于保守,顾忌颇多;二流便是各府各衙的坐堂医,其中不乏济世良医,杏林圣手;最末流的,便是铃医了,也是最不为贵族世家们瞧上眼的。 铃医们手持医铃或拍鼓,背着药篓布袋和葫芦,三步一摇,五步一晃,不畏严寒酷暑,沿街游走叮当作响,凡是有难言疾苦的贫穷人家便都能够知道,这是药郎来了。其中自然有不少医术精湛者,道门、寺门中人也皆出过铃医,但因着是行走江湖,便不免会混进些滥竽充数之流,以不真不假的眼药糊弄百姓。 便有了后世的“我且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说。 余锦年心想,难不成是那铃医治好了他? 正神游天外,天子倏忽问道:“余先生是何方人士,家中也是做医药生计?可还有其他亲人?” 余锦年忙提起小心脏,低头谨慎答道:“回陛下,乃是常都府信安县附近的一座小村,先父母只做些小本生意,且早年便已故去了。虽还有些远房兄弟,却也不怎么走动,是故家中并无他人。” 天子似有些失落,却也并未再深究其他,只详细问了问闵雪飞的病况。听闻闵雪飞还有好转之机,高兴之下挥袖赏了许多珠宝财物,连带对郦国公府也大肆夸赞一番,又闲谈许久,大有秉烛夜谈之势。最终是一旁贵妃显出疲态,天子这才放他们二人离去。 出了小殿,余锦年长吁一声,直道可算是解脱出来。 刚走出几步,殿内追出个婢女,叫住了季鸿,微微躬身施了个礼:“世子爷,我们娘娘说,世子这两日若是无事,便去与我们娘娘叙叙旧。” 怕不是叙旧,而是责问来了。季鸿点点头,道知道了。 二人走在回思齐院的小径上,余锦年才有闲功夫琢磨起方才殿内的事情来,一边想着原来那位就是季鸿的阿姊,转而又想到天子提及的铃医,那故事倒有意思,只是遗憾没有听到结局,便好奇问季鸿道:“那铃医的事后来如何了?为何讲到一半却不再讲了。” 季鸿把他往身边拖了拖,叫他小心脚下的鹅卵石径,之后才说:“此事我也是听雪飞闲谈而来,其中似有些曲折,具体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时生了些误会,险些错杀了那铃医,虽说最后也未曾真杀,但到底是叫那姑娘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陛下病愈,听闻此事甚是愧疚,便想着该弥补她,谁知对方却已云游而去,不见踪迹了。” 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等等,那铃医是个……姑娘?” 季鸿道:“确是位年轻姑娘,据说姓谢,双字君梦。其医术高超,却行踪不定,又时常于夜雾迷蒙时摇铃进城,便有人称她做梦中君,百姓们则常唤她梦仙。” 谢君梦,余锦年总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听到过。 —— 回了思齐院,闵雪飞还没醒,约莫是疼过头了,一时半刻是醒不过来了。余锦年进去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管,虽还淋漓的有一些,但并不汹涌,可见胸中出血已止住了,他将罐中血水倒去,重新换了清洁蒸馏水,这才走到床边去摸了下闵霁的额头。 似乎微微的有点热,因为不知这热要如何发展,暂且决定先不用药,观察一阵再说。 只是这院子里却离不开人了,得三不五时地盯着点儿,以防他有个万一。 然而余锦年忙了一天,又被皇帝惊了一回,闲下来好一会儿便觉得饥肠辘辘,于是守了闵雪飞没半个时辰,就溜到了后厨,准备做些饭菜来填肚子,正好大膳房那边送来几只拔了毛的鲜鸭,本意是给重伤的闵公子炖补身汤的,叫余锦年扣了半只下来,扔给厨娘们用酱油、盐、料酒、葱姜揉抹均匀了,再用丁香腌制起来。 剩下一半才拿给他们炖党参鸭汤,毕竟党参甘补,性平和,还能中和鸭肉的凉,能够补中益气,滋益脾胃。闵雪飞伤在胸肺,暂时还不能大嚼硬物,但喝点营养汤水是没坏处的。 并顺手还要煎些汤药给闵二公子。 如今距闵二公子受伤已有三两日,经御医司的诊治,胸中血虽已止住,可瘀血还在,以至于他胸口疼痛难解,因此眼下当先排出胸胁内阻滞不行的瘀血和郁气,待肺脏完全复张后,再将如何调养的问题。 思齐院虽偏,却临时组了个药房出来,里头一应药材却是应有尽有,连足年的长须老参都伫着好几根,倒也不愧是天子手笔,阔气得很!然而闵雪飞此时却并不适合大补,余锦年只瞧了瞧,揪了根细细的参须含在嘴里玩,便阖上那锦盒,略过不看了。他身后跟着个杂活小太监,顶天了十二三岁,捧着个药钵,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余锦年称了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红花,扔进药钵里,顺嘴问道:“你是哪儿过来的?” 小太监道:“御茶房。” 余锦年:“哪个叫你来的?” 小太监:“连少监……” 两钱半的桃仁,半钱的柴胡,余锦年皱眉:“怎的问一句漏一句,又不吃了你。哎,你可知道你们连少监的八卦,左右没旁人,说来与我听听?” 小太监吓得一个哆嗦,嘴皮子发粘,直道“不知不知”。 让余锦年痛呼无趣,倒是季鸿走了进来,责他又闲着无事戳弄人顽了。不让戳弄小太监,只能调戏季大世子了,余锦年与他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好一副血府逐瘀汤,竟是花了小半时辰才全部抓完。 回到房中,他亲自点起风炉,照看药罐。到了鸭子腌制好的时候,他却困极了,只觉得黑眼圈要挂到腮帮子上,实在是没力气起身去做,而季鸿又被他那贵妃阿姊叫去,没人供他差遣了,余锦年只好叫厨下用闵公子的鸭汤,随便下了碗面饼充饥。 正囫囵吸着面丝,背后吱呀一响,他还以为是季鸿回来了,忙不迭叼着跟面条去看,一声“阿鸿”还未叫出口——面前站着的竟是位穿碧青的年轻宦官,定睛瞧仔细了,才认出是连枝。 连枝手里端着只木盘,盘上摆着三四只掐金丝的扣盖小碗,里头不知装了什么。他手腕上松了口的纱布随着动作在袖口若隐若现,让余锦年颇有些像给他系好的冲动。那年轻太监悄步进来,朝余锦年行了礼,又向榻上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余先生辛劳一天了,奴才已叫他们备好了睡阁,燃上了安息香,先生过去歇着罢,闵大人这奴才盯着便是。” 余锦年斟酌过闵霁的现状,又想起这宦官与闵霁之间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既然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他也就不方便杵在这儿碍眼,很快吸完了面,从善如流地站起来道:“那就有劳连少监了,桌上这药,待闵大人醒了便与他喂下,只若是大人再烧起来,请务必叫我过来。” 连枝点了点头,叫手下小太监送他去睡阁。 关上门,连枝站在那引流管前瞧了瞧,看了会瓶子里半晌咕噜出来的一个气泡,似是在纠结什么。直到床上人在昏睡之间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才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摸过去,半跪在脚榻上观察对方的睡颜,半晌从袖子里探出手指尖来,悄悄地碰了碰闵霁的手背,沿着指骨摸了几下,像触碰一盏宝贵的瓷瓶。 见闵霁没什么反应,他又大胆起来,捧住了闵霁的手。 闵雪飞的指尖忽地一弹,连枝又吓得松开,害得那手啪嗒一声摔在榻上。 “唔……” 像是这一下摔疼了,闵雪飞轻哼了一声。连枝蚊子似的呢喃道歉,便再不敢去碰他了,只屈身跪坐在床前的脚榻上,一袭掌事太监的青袍拖着衣角上的三瓣莲纹样,重重地叠在脚边。月光穿过窗阑,越过翻折在脚边的官服外衫,将里面柔软的雪青色内衫恍惚照亮,莹白的银光下,是隐秘地绣着的一枝并蒂花。 目不转睛地跪坐半晌,见他额上疼出了汗,忙抽了小绢子给他擦脸。 擦了几下,闵雪飞隐隐皱起眉头。 夏宫内侍,多是只除两侧蛋子儿,只有少数犯了圣怒的才被一刀切得干净利落,连枝常常听说这样的内侍若是老了,便会腥臭难闻。他虽不是被切干净的那类,却也害怕自己身上有那样的味道,因此总是会在帕子上熏好浓香,以此觉得自己能与正常人更接近一些。 这时忽地意识到是帕子上的熏香让他不舒服了,连枝忙走到铜盆前,将帕子摆净拧干,才拿过来给他用,靠近前还要先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依旧是那方脚榻,像是成了连枝的望乡台,在上头跪坐着守一夜也不觉得烦累。 到夜尽天明,连枝将他身上出的虚汗都擦净,又用手指沾着茶水时不时地湿润他微微干涸的嘴唇,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才趴在一点床沿上睡去,迷迷糊糊地合眼前,还讪讪想到:“等他醒了,定是又要骂我了……” 第130章 丁香脆皮鸭 因换了地方,余锦年有些睡不安稳,深更半夜时心里仍是放心不下闵雪飞,隔一个时辰便摸过去瞧一眼。回来后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直到觉得身边被窝里多了个人,抬腿缠上去能够得到回应,鼻息之间充斥着淡淡的衣香,这才沉下心来,渐渐睡实。 朝阳尚未冒头,多年的习惯就让连枝醒了过来,门外小太监蹑手蹑脚进房,奉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并一盆清水,伺候他洗漱。因怕惊醒某人,连枝走到旁边暖阁里才开始盥洗更衣,伺候他的小太监手脚伶俐,不需连枝多说半个字儿,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和当年的连枝倒是一模一样。 连枝垂着头,一副没歇好的样子,把手伸进制衣袖子里,脸尖儿上还滚着没擦净的水气,小太监帮他捋衣,小声道:“昨儿个大监问起了,道您怎么没回去睡。” 他没说话,却竖起耳朵听后头内间的动静,是怕闵雪飞突然醒过来没人伺候。小太监又绕到背后去帮他理那腰带,一下子就挡住了连枝向后看的视线,他这才低下眼,不大愉悦地瞥了小太监一下。 小太监却锲而不舍,东扯西聊,旁敲侧击地说:“少监,昨天伺候大监洗脚的时候,大监还说,御用司那儿掌事的……”他掐了掐自己的小指头,这意思是那边的掌事太监犯了冯简的忌讳,呆不长了,“所以空出个差事,一时半会地怕也找不着人来顶。大监正说呢,让连少监您能者多劳,过去先盯个把月。” 御用司是什么地方,官办诸器,金银诸玩,香麝紫檀、琉璃象牙,见过没见过的好玩意儿,都要从御用司库里过一趟,诸宫娘娘的宫制钗环和罗缎屏风,也多从此出。中间造办时那些料子上的油水,便是个说不清楚的事儿,便是哪时候“费”的多了点,也能推脱是工艺复杂,难能避免,更何况仅是下头人的例年孝敬,就令多少人眼红呢。 他说着抬眼瞧了瞧连枝的反应。 这块肥肉想都不想就要给连枝。不得不说,冯简对这连少监是真的好,但凡有什么肥差好事,总是先记挂着他这干儿子,连枝不要的,才轮得到其他儿子孙子去抢。就因为这事,这些年司宫台上没少内斗,一个个都豺狼虎豹似的盯着连枝,生怕错漏他一丝半毫的把柄,就等着哪天将他搞下去了,自己就上位当了“亲儿子”。 可这么多年了,亲儿子还是亲儿子,也没见谁能搞动他的,这才传出那些他与那老太监的腌臜谣言。 小太监抚平了他背上的皱褶,隐晦地道:“少监您这样费心劳力的,小心累着自个儿。毕竟屋里那位大人……到底是与我们说不上话的。” 说不上话的意思是,闵家是肯定不会和冯简站一块的。他这般,纯属浪费心机。 小太监是不太明白的,连枝是为了什么呢,以他这样的地位,只需伺候好了陛下和冯简,到时大监撒腿一去,司宫台还不就是他的?何苦去讨好一个根本瞧不上他的闵雪飞。 “福生,”连枝细眉微蹙,扥着自己的袖口,淡声道,“昨日吃罚还没吃够?嘴里那肉条要是真不想要了,不如割下来喂后花园里的鹦鹉。” 那小太监瞬间封上嘴皮,两手牢牢捂着猛摇头。 连枝拂一拂衣袖,转身回到内间,舀了盒子里的银丝小炭填进风炉膛口里,点着了,将那盅药汤重新再热一遍。煮药的时候,他又坐下摆弄昨日带过来的几个掐金小碗,碗里是几道软糯小菜,入口即化的那种,只是平白搁了一夜,已经不怎么新鲜了,他低头闻了闻,好一阵苦恼,只能叫人撤下去另做。 搅动着冒着热气的汤药,便听榻内一番轻哼,含糊地似是叫水。 连枝忙丢下勺子,斟了盏温水快步走过去,单手托起闵雪飞的后脑,将茶碗送到他嘴边。这人病了三天两夜,嘴已经干裂起皮了,一睁开眼看见脸前的茶水,立刻含住杯沿咕咚咕咚地往下咽。 “慢些,慢些。”连枝不得不微微撤开一点,让他咽下一口再去喝第二口。 痛饮了茶水,闵雪飞醒过来,重新被放回枕头上,迷茫着左右看了看,直见了眼前一只白葱似的手,和一身眼熟至极的碧青色宦官制衣,倏忽一变脸色。 小太监福生自后厨端了碗鸭汤回来,汤里专门搅了几勺面粉,以方便闵雪飞果腹吞咽。连枝接过鸭汤,用手背试过温度,又在嘴边轻轻吹了吹,之后才拿给闵雪飞喝,柔声细语地道:“闵大人。余小先生吩咐要喝药,只是大人已两日未进过像样粥面,直接喝药怕是要难受,先吃两口鸭汤垫垫肚子罢。” 闵雪飞闭着嘴,转过头去万分抗拒道:“我不用——” “小先生为救闵大人折腾到半夜,快天明时才歇下,季世子也接手了大人的差事,有许多要事要去处理。”连枝端着碗,眉眼低垂地看着他,“大人要是觉得这条好容易捡回来的命并不重要,那大可不吃药,大不了到时候这整个院子的奴婢都跟大人陪葬。” 闵雪飞错了错后齿,略一深吸,胸中懊恼,立刻又疼起来。 连枝又后悔说重了,赶紧闭上嘴,一把抓住了他要去摸自己胸膛痛处的手,牢牢攥住了按回身侧,微急道:“不能动!还插着排气的管子,小心一点……哪里痛,是这儿么,还是这儿?”他指腹轻轻地沿着闵雪飞前胸揉弄,也刻意避开了他包扎的箭伤,“这样好些?” 闵雪飞被他这动作惊着了,一时半刻竟忘了说话,更没想起要斥他放肆,只拿一种疑惑困虑的目光丈量着他。连枝与他轻揉片刻,稍偏视线,正好撞上了闵雪飞的眼睛,他忽地收回手,唇瓣翕动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只好讪讪地重复道:“……总之不动为好。” “把汤喝了罢。”连枝转过身,掐了下自己,终于找回点底气,继续一脸奸佞神色逼他喝汤。 灌了汤又灌药,闵雪飞被灌了一肚子水,嘴里又苦又咸,很不是滋味,他森森盯着在桌前烹茶的连枝,终于忍不住道:“连少监,你没事做么,竟能有闲工夫与我这半死不活的人耗着。” 连枝从福生手里接过个巴掌大的小木盒,走到床前,趁闵雪飞张嘴说话时,从盒子里捏了颗东西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闵雪飞:“……” 连枝笑了笑问:“甜吗?” 闵雪飞含着块糖,有一瞬间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住了,干巴巴道:“……甜。”紧接着又回过神来,愤愤地盯着他,口是心非道,“我不吃这种小孩子玩意儿。” 谁知连枝并不气,屈膝往他脚榻上一坐,也吃了颗糖,吧嗒吧嗒嘴道:“我也觉得,是挺小孩子的。” “……”闵雪瞬间哑巴了,因为不能动,低下头也只能看到连枝的半片后脑勺,他忽然发现连枝自己编了根细细的小辫子,与后脑乌油墨似的发丝一并盘在了头上,若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小辫子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谁都知连少监周密稳重,这小辫子有些俏皮,反而与他不太相称。 对着这根小辫,他隐约想起什么,可究竟如何,却又记不清了。 再回过神来,嘴里的糖已经含光了,堪堪压住了喉咙里不时翻上来的苦味。 —— 待余锦年睡饱,已经快到午膳的时辰,问过伺候洗漱的宫女,说是季大人被皇帝叫去商谈要事,一时半会还回不来,他窝在厨房借闵二公子的光,喝了碗用鸭汤做的蛋花汤,之后看到碗底的鸭架,这才猛地想起昨晚叫司膳宫女们腌制的丁香鸭。 于是立刻跳起来:“我那鸭子呢!” “小公子莫急,那鸭子且在冰鉴里镇着呢。”说话的宫女朝他盈盈一笑,又低头坐在角落里切胡萝卜,余锦年把鸭子从冰鉴里拿出来,连着肚子里的调料一块放到屉上去蒸,之后溜过去看了一眼,顿时哎呀一声。只见一个铜钱大小的胡萝卜块,在她手中一番精雕细琢,瞬间变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芙蓉。 余锦年笑嘻嘻地上去凑近乎,厚脸皮道:“姐姐好手艺呀!能不能帮我也雕几朵?我好送人!” 宫女转眼就雕了两朵萝卜花出来,羞答答地塞进他怀里。 余锦年接住了花,泡在装了清水的小碗里,叫身边小太监拿回房间里去,又回过头来很没架子地姐姐长姐姐短,宫女被他逗得咯咯笑,一时间厨房里欢声笑语,连外头洒扫院子的下等太监都忍不住进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屉上的鸭子就蒸熟了,余锦年忙止住笑谈,把鸭子提出来控去水气,掏空肚皮,又用豆粉、鸡蛋和盐酱混成的糊糊抹在鸭子身上。那边太监们将油锅热好,油面上蒸出白烟,他便拽着脖子把鸭浸下去油炸——不多会儿,裹在外头面粉糊渐渐地卷出酥皮,酥层爆裂处可见通身的鸭皮便被煎成了油红色。 厨房内温度升起,酥香四溢,脆皮火红,噼里啪啦的油花勾着人的食欲。 余锦年把炸好的脆皮鸭捞出来,用干净棉布将外面的油腥吸去,便举刀劈成数块装在木编的小筐篮里,先前那给他雕花的宫女也得幸被赏了一块,欢天喜地与小姐妹们一块尝鲜去了,其余小太监们则猛咽口水,眼巴巴追在宫女屁股后头闻闻肉味。 他抱着筐儿走到闵公子的房间,正碰上连枝要往闵二公子嘴里塞粥饭,闵雪飞一副老大不情愿的表情。瞧那两人动作,要不是房间里飘着清新的米香,余锦年都要以为连少监是在严刑逼供,要给闵霁灌毒药呢。 二人见他进来,才消停着不折腾了。 闵雪飞赏了他俩一个白眼,好一副宁死不吃嗟来食的架势。 余锦年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也不多说话,径直拉开凳子坐在桌前,揭开筐篮上遮掩的白棉布,香喷喷的脆皮鸭味儿刚散出来,他就撩起袖子,痛痛快快地扯下一只鸭腿,咯喽咯喽地撕咬外边的酥皮,又吮吸里头鲜嫩腿肉里流出来的汁水,嘬的那叫一个啧啧作响。 伤归伤,疼归疼,饿也是真饿了。闵雪飞与连枝别扭许久,不肯吃他端来的粥水,因此眼下一闻那肉味儿,肚里顿时抽疼,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回头来看看,可是碍于床边还杵着那宦官,是硬生生憋住了,悄悄咽下口水。 连枝瞧他把自己忍成了鸭子色,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似笑非笑地对余锦年道:“小先生就莫再折磨人了。”说着走到门外,叫福生拿了碟子,和一把热水烫过的缠金小剪,坐在桌边,向余锦年看了看。 余锦年“宽宏大量”地同意他动一动自己的鸭子。 连枝撕下另一只鸭腿,慢条斯理地将上头的肉丝剥下来,难嚼的脆壳挑出去不要,只留好吞咽的嫩肉,再用剪子一点点地剪碎,几乎剪得如肉沫一半。他手很快,做事看起来慢,实则并不拖延,很快小碟子里就堆出了一小坨肉沫山,冒着淋漓的汁水。 到他快剪完,余锦年忽地站起,道:“我去配药。” 先前抓那副血府逐瘀汤的时候,余锦年已经预留了三天的药出来,连枝困惑地瞧着他,不知怎么这才刚过了一天,就又要去配药,难不成是闵霁病况有变,要换药不成?自己胡乱纠结了许久,见余锦年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他才倏忽反应过来——原来是刻意要将这房间让给他的么。 连枝局促地对他笑了笑,余锦年摆摆手,蹦出门槛去找小太监玩去了。 闵雪飞挣扎道:“哎,余——” 嘎吱一声,门关了。 “……” 剪碎的鸭肉沫铺在白米粥上,连枝端着小食盘到床边,也不吱声,直接半蹲下来,端着碗去喂他。鲜嫩多汁的肉、芬芳四溢的米,闵雪飞内心做了好大一番斗争,终于屈服于饥饿,松开铁箍似的嘴,皱着眉头抿住了勺子尖。柔腻的粥米掺杂着细碎的肉沫,不必过多咀嚼,便顺着喉咙滑下去,虽说咽下食道时难免会牵扯一点肋间的引流伤口,但饱腹的愉悦感很快胜过了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连枝见他吃得舒心,也展开笑颜:“多吃几口。” 他嘴上说着叫人多吃,实则那一小碗也没有多少,闵雪飞还没太吃够,连枝就不肯再去舀了,直搬出余锦年的话来,说是头几天不能吃太饱,不然不好下床,又不许用劲,出恭如厕等事都是很麻烦的。 说起这个,闵雪飞神情忽地一僵,立刻不再要食儿吃了,还伸手将身上的薄被扯了几扯。 连枝纳闷地看着他,心想这半日斗智斗勇,耳朵里快被他叨出茧子来,怎么忽然就听话了,又瞧他别别扭扭、欲言又止的样子,忆起自己方才说的话,连枝恍惚间明白了什么,耳根倏忽一红,极小声道:“你……你是不是……要……” “不是!”闵雪飞飞快否认。 好半天床边都没有动静,又好半天,隐约有窸窣的脚步声,闵雪飞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去看看,还没下定决心——冷不丁腰上多出一只手来,掀开了他的被子,又钻进来往下捋他的亵裤。 闵雪飞忙不迭伸手去抓,惊恐道:“你做什么?” 连枝手里还拽着他的裤腰,瞧着是十分下流的动作,只是嘴里说的话却颤颤地,有些轻微的结巴:“我……你、你要撒尿。” 闵雪飞出身世家,鲜少会说这样直白的词,但在连枝的带惯之下脱口而出:“我不撒,你松手!” 连枝低声:“憋着不好,大夫不让憋。” “……”闵雪飞拽着裤腰,看到他手里拎着个瓷虎子,立刻道,“你,你把那东西放下,我自己会——”还没说完,连枝稍一使劲,就将他松松垮垮的裤子拽了下去,本意是想说他身子不便,这种小事没必要挣挣扯扯,谁想这么一拽,两人面面相觑都尴尬起来,活像是连枝强迫他了似的。 连枝忙把虎子端上来,压下那小口,对准了叫他撒。 虽说是箭在弦上,可闵雪飞哪还能尿得出来,简直是跟当众处刑一般了,心里别扭得要死,恨不得扑在枕头上闷死过去。连枝还浑然不觉,目光落在他那件东西上,直愣愣的,像是看傻了一般,好半天觉察出不妥,稍稍移开一点视线,又忍不住回去继续看,视线里裹着股羞涩和炽热。 他八岁就被人割去了东西,宫里能见到的也都是同类,早些年跟的是各宫娘娘,还不免沾染了一些女子习惯,后来到司宫台,上头的冯简更是往死里讲究。除了偶尔匆匆一瞥的朝官,能见到的也只是轮班巡逻的侍卫,男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的,他还从未见识过。 这回见了,更多的是感到新奇和惊叹,甚至还有些激动雀跃——原来真正的男人是这样的,“那儿”和他们这些阉人有着天壤之别,不只是蛋子儿,原来那个也会生得很大,缀着,有点丑的样子。连枝心里嫌弃它丑,又忍不住想看,不仅想看,还想试试手感,想知道和自己的究竟有什么区别。 人家都叫他们是阉人、小老公,是比女人还不如的东西,只是因为他缺了点玩意儿。这么说来,男人的肯定是比他们的要好的。 不由有些羡慕。 闵雪飞在他直白得近乎火辣的视线下,那点汹涌的尿意也都快倒窜回去了,不由恼羞成怒道:“你看什么!” “啊。”连枝轻叫一声,魂不守舍地扭过头,手指摩挲着虎子的把手,喉咙里干干的,他重重咽了口唾沫,“我不看,你撒罢……” 闵雪飞忍着千万分的不自在,才一疏松,又被水柱激打瓷壁的动静臊了个里外通红,若是他当下能动,简直要立刻跳下床来落荒而逃,是憋死了也决计不要在这宦官面前,出这般荒唐的丑。 连枝觉得自己嘴里像是含了梅子一般,酸出了满口的汁,总一次又一次地往下吞咽,直到背后声响刚刚停歇了,他又红着耳朵利落地掏出帕子来,没等闵雪飞反应过来,就飞快地过去“擦”了一把,只是这番擦拭对闵雪飞来说,更像是活生生的拧了。 要不是连枝过后低头解释是“脏,要擦擦”,闵雪飞还以为他是瞧自己不惯,要把东西拧下来扔掉。 闵霁觉得自己好似虎落平阳,落在他手里了,是活该要受这些不伦不类的“折磨”,刚自暴自弃拽上自己的裤腰,回头瞧见他把那方擦过秽物的帕子精细地叠了叠,藏宝似的,就要往自己衣襟里掖。闵霁骇要骇死,当即目瞪口呆地盯着他道:“你做什么?!那东西怎么还能往衣裳里贴???” 连枝喃喃道:“不做什么……我让他们去洗。” 闵雪飞:“洗什么,还不扔了!嫌不嫌脏!” 似怕闵雪飞抢似的,连枝唰得从榻边退后两步,眼角一垂:“我回去就扔……” 闵雪飞心里觉得很不妙,视线里闯进桌上那只风炉:“我看干脆烧了。” 连枝道:“不行,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闵雪飞脑袋一疼:“……你哪来的娘,那帕子分明是秀坊出来的东西。” 连枝改口道:“是、是冯大监的东西。” “冯简的东西你敢拿来给我擦身子?”闵雪飞觉得他这分明是在欺负自己伤重,“你是觉得我这一箭射中的是脑袋么?被射傻了不成。” 连枝闷声看着他,无端的竟还委屈上了,两人冷声对峙了好大一会,见闵雪飞也不肯让步,他又倒退两步:“我不。”说着就堂而皇之把帕子往衣襟里一塞,俨然一副老子就是权宦,就是不听你的,你病的跟死鸟一样了还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爬起来抢啊的气势。 好么,终于是连个像样的糊弄人的借口都懒得找了。 闵雪飞:“……” 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当晚进了夜,由于白天那档子事,闵雪飞说什么也不叫连枝陪夜了,连枝瞧他已经生出瞎折腾的力气,可见是在转好,他也就紧一阵松一阵,不再上赶着去招人烦,而是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大监冯简每晚上要泡脚,要人伺候,连枝跪着替他按摩脚底,只听“哎哟”一声,冯简一抬脚,朝他心窝重重一踢,连着盆子一块踹在了连枝身上。 “捏疼干爹了!”冯简尖声细语道,骂过了人,又不计前嫌地伸手去扶他,“哟,乖儿,可摔疼了,起来叫干爹瞧瞧。” 连枝淋了满头水,狼狈地爬起来:“……没有。” 冯简阴阳怪气道:“干爹可最疼你了,可别叫干爹失望啊。”连枝也没说什么,将地上收拾了,又伺候冯简睡下,便端着盆子出去。福生见他这模样,匆忙接过盆子,嘴里嘀咕着:“大监又罚你了?”还要跟他回房去伺候,连枝已经关上门,将他隔在外面了。 脱了衣衫,倒在榻上,连枝疲惫地躺着,又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方帕子来,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看够了刚想放回枕下,他思索一阵,复又掏出来,掖到被子里,紧贴着小腹铺平,这才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地躺直了,两手规矩地交叠在胸前,满怀期望地闭上了眼。 据有些老宦说,将男人的东西贴身放着,日久天长,慢慢地那物什就能再生出来。 指不定是真的呢。 第131章 奶茶 闵雪飞需要静心养伤,那引流管一时半会也是不能取下来的。天子是一国之君,断没有为臣子荒废朝事的道理。 隔日天子亲临思齐院探望闵霁。只是他虽然听身边人粗略地讲了讲那小大夫的治疗之法,其实并没有太在意,只有亲自见了,才觉得果真是惊世骇俗,断不是寻常人能想出来的法子,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当日大行封赏后,天子便启程回京,但特许闵霁在伤势痊愈之前暂居在热谷行宫里,并留下了一队太监宫女,应他使唤。这对闵家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荣恩,便是闵霁的老子闵相在场,也得是磕头谢恩,高呼万岁的,闵霁眼下动不得,这礼数也便免去了。 偌大个热谷行宫,就只剩了闵霁,虽然他原本也不是多喜爱热闹的人,然而躺在病榻上什么都不能做,连吃饭喝水都得由人伺候,就无端生出些寂寞来。 但好在还有季鸿和余锦年两个陪他。 只是…… 闵雪飞抿了抿唇,转头看向那个在床前脚榻上坐着,如苍蝇似嗡嗡不断读话本的某宦官,待他读过什么柳娘传,又读了一本阴阳遗事。讲到一荒废凶宅,墙内日夜闻女啼哭,有一屠夫不信鬼邪,夜半偏宿于此,竟见一美貌女子临镜梳妆,分外妖娆,虽贼心起,欲行不轨之事,女亦欲拒还迎,遂相应成奸……正是香帏缱绻,红衫绿袜,探花蕊、弄玉枝,嘤嘤切切,好不快活。 这是个什么阴阳遗事,这是个艳书! 刚要斥他,便听连枝翻过一页,继续讲道:“只听一声噼破,烛灯突灭。屠夫正情至深处,忽闻一阵恶臭,恍惚窗晃帘开,月盈满室,却见——” 闵雪飞心下一提:“见什么了?” 连枝表情一沉,竟将书阖上,扔在了一边:“不读了。” 他越是这样,后头肯定越是精彩,闵雪飞追问道:“月盈满室,究竟见了什么?怎么就不读了?”见他不说话,闵雪飞自己伸手去够那书。连枝一个巴掌把书按下,很不情愿地道:“你也不要看,读了要做噩梦的。” 他怕做噩梦? 这理由未免有点荒唐,闵雪飞失笑道:“堂堂司宫台连少监,手上沾着几斤人血,多少人仰你鼻息,也怕做噩梦吗?” 连枝回头看他,松了手,又转过脸去,呛他回去道:“噩梦谁不怕,闵大人净会指摘我这个奴才,难道您自己的手上就没同僚的血么?您不会做噩梦么?” “……” 他回呛的这样干脆,倒是闵雪飞早就能想到的,毕竟之前几年,两人针锋相对,偶尔在宫中行走时见上一面,也都从未有过一句好话。那年翰林学士万芮案时,连枝刚升差坐上少监之职,碧青的复褶制衣,腰间打着两三条绦子,裙褶上光明正大地绣着山茶芍药,带着一溜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趾高气昂地来宣旨,见了他在场,还嘲讽他“不识抬举”。 寻常内侍别说是带绦子绣大朵的山茶,便是衣上多补个指尖大的花,都算是僭越,是要被拉出去杖毙的。在制衣上照自己喜好绣花添补,是地位很高的宦官才能够享受的恩宠,是这群宦者张扬权势的方式。且越是往高,越是骄奢,到了大太监冯简,更是不将前朝一众低阶小官放在眼里,仿佛是没了根,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点东西。 可是闵雪飞一开始认识连枝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十几岁的小太监,年纪轻轻很是内敛,见人都半低着头,对谁都很是一副和顺温善的样子,那时他已在宫中混出了些许地位,虽然不算高,至少手下已有些小太监了。而他既不卑也不骄,说起话来慢吞吞软绵绵,闵雪飞都不知他究竟靠什么去使唤下头的人,用他那双无辜眨动的桃花眼么? 谁知不过寥寥几年,连枝竟是性情骤转,与其他宦官如出一辙,成了表里不一、唯利是图的人。 闵雪飞的视线落在连枝绣了小梅的衣领上,心里想着这人怎么这么好绣些花花草草在衣裳上,一枝两枝也就罢了,竟是将四五种花草齐齐地往身上摆,制衣上不好多绣,就往中衣上塞,活像只花孔雀。他挪开目光,喃喃道:“第一次见时,你可不是这般口舌伶俐,也没有这样巴结着冯简。” 连枝猛地回头,定定地瞧着他。 闵雪飞以为他想不起那么久远的事,自嘲道:“也是了,连少监如何记得我这种上不得朝堂的小人物。怕是早将在寰福宫折梅送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寰福宫名字吉利,其实却是座地处偏角的废宫,常年无人涉足,那晚闵雪飞也是宫宴过后随意走走,这才趁着酒气七荤八素地走到了寰福宫去。宫院里枯黄杂草丛生,落雪结了寸高的硬冰,踩在脚下不是雪绵上的咯吱声,而是窸窣的碎冰响,显得更加荒凉。 宫里有几棵不知哪年哪代栽种的梅树,因为无人搭理,枝节横生攒绕,但枝上红梅却甚是喜人,一朵朵似落在白纸上的朱砂。而更恍人的,则是梅林之间一个披着灰斗篷的少年郎,正掐着一节骨朵,惊恐万状地盯着他,受惊一般扭头要跑。 闵雪飞喝得糊涂,非要拽住他问他叫什么。 “连枝。” 两棵梅树挨得紧,枝节交错,竟渐渐地缠到了一起,连枝连枝,连理共一枝。闵雪飞听罢这个名字,不由触景生情,也不知自己抓住的究竟是人还是精怪,只舒朗醉笑道:“梅间有仙!” 连枝真像是梅仙似的,把手里才折下来的梅枝塞他手里,转眼就绕过宫墙,消失不见了。 后来过了很久,闵雪飞才知道,他那日见到的并不是什么梅仙,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说起这个,也并不是他对那日那人有多么念念不忘,只是分外可惜,那样清隽爽朗的少年郎,竟然是个宦官。 “只有寰福宫?”连枝问道。 闵雪飞皱眉:“还有什么?” “……”连枝弯腰捡起地上的鬼怪话本,随手翻了翻,闵雪飞以为他要念,谁知他一个反手,将展开的书册糊在了他脸上,“自己看罢!” 闵雪飞鼻子差点被他摁塌,万分的不明白他这又是怎么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转念一琢磨,宦官大概都是这样阴晴不定吧,再者他动不动就翻脸讽刺人才是常态,很快也就不困惑了,而是盯着他看了会,疑问起另一件事来:“陛下和冯简都回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还有,你怎么总坐在我脚榻上,那儿是有金还是有银?” 连枝被问得一僵,片刻唰得站起来,咕哝道:“你以为你这儿很好么……” 他要走,恰好余锦年边与季鸿说着话边推门进来,好巧不巧就将他堵住了,连枝左右回闪几回,总与余锦年错不开,只好退开几步站到了门边,先将他俩让进来。 余锦年见他脸上不快,便知定是这两人又互掐起来了,他也不便多说,只端了个医盘进来,给闵雪飞的伤口换药。而季鸿这几日都忙于处理闵霁留下来的烂摊子,待天子回朝,他便得了闲,才能过来仔细探望。 好在闵二公子幸运至极,虽然平白受了一箭,也只是元气大伤,并没有染上败血症之类在当下难以治疗的恶疾,胸中的血气也在渐渐地排干净,估摸着再过三两天便能拔了这管子,叫他下床活动了。 余锦年揭开伤口上的包扎,同样用蒸馏水轻轻擦净周围,仔细观察缝口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之前未曾刻意留意的事情——寻常的箭伤根据箭簇形状的不同,伤口缝合后的形状也不同,但无论是锥子箭或者燕尾箭,伤口缝合后大多是一条线,而闵雪飞这箭伤,却又斜岔出几针来。 这说明射伤他的箭头定不普通,当是三棱或四棱的倒钩血槽箭,以至于闵雪飞匆忙拔出箭头时,又二度划破了皮肉。而这样的箭头,余锦年其实见过一次。 季鸿凑近了与他一起看,似也发现了这个疑点,只是脸上却没有他那么震惊。 余锦年一个激灵跑出房间,叫住正要离去的连枝,问道:“连少监,闵大人所中的那只箭,可还留着?” 连枝忙说:“有是有,先前怕那箭头上淬毒,还特意叫人去找了回来,我叫他们去拿……不过小先生要那东西做什么?” 余锦年琢磨道:“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房中,季鸿坐在床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几册话本,抚平上头的折痕,与闵霁聊道:“你先前临危之际说要见我,可是有什么话要留,还是你……看见了射箭之人,却不便与其他人讲?” “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闵雪飞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道,“绝不是普通的山匪,即便是真有那么几个是山匪,里头也定是混杂了别的人,乱箭之下,有那么几个人功夫非凡,不像是寻常匪盗之辈。”他懊恼地叹了一声,“可惜没能抓住他们,且我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未免打草惊蛇,便没有上报,想着先与你商量。” 闵雪飞接着方才听到余锦年说的箭的事,困惑道:“那箭怎了?” 季鸿道:“你拔那箭时,未仔细留意箭头模样?” 闵雪飞气道:“命都快没了,谁还有闲心去瞧箭。” 两人说着,连枝的人已经将箭头取了回来,交给余锦年。余锦年拿起看了一眼,猛地顿住,一时想出了神—— 难道是他! 按在箭头的棱刃上的拇指被压出浅浅一道白痕,指腹亦褪去了血色。连枝一叠声地唤他,这才将他三魂七魄唤回来,余锦年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冷不丁提起个与这事毫不相干的人来:“连少监,既是皇家春猎,听说世家子弟与皇子贵族都会一展风采,怎么越王却没有来?” 季鸿听到他问,也走过来,接过少年手里的箭头端详,脸色登时随之黯淡。 果不其然,箭簇为四棱并带倒钩与血槽,因染上了污血和泥土,半支残杆上黑中渗红,箭头也被裹在一层泥壳里,但稍用指甲抠刮去外层泥痂,便能看到其下箭簇银亮,敲击有铮然之声。此种是特制的棱箭,工艺极其复杂,并非是一般山贼盗匪能够制办得起的,便是御军,平日护卫所佩之箭也只是更为寻常的燕尾箭而已。 连枝不知余锦年是怎么知道燕昶没来的,更不知他与燕昶之间还有些纠葛。然而燕昶毕竟是皇亲国戚,于理是不该与余锦年这么个平头百姓讲的,于是先转头看向季鸿,季鸿点了点头,他才道:“越王……是说临行前染了风寒,病体沉重,实在是来不了,便向陛下告了假……” “放屁!”余锦年低声骂道,“病体沉重?病体沉重还有功夫到我店里砸场子?!” 季鸿挥挥手,连枝便退下去。 “见过?”他看向少年。 余锦年点点头,偏过头去看着季鸿手里的残箭,道:“在燕昶的密室里,无意中从杂物之间掉下来的一支,虽已生了锈,但与这个足有九成相似,你说是不是……” “连少监,劳烦你再照顾雪飞一阵。”季鸿说着拉住余锦年的手,将他带回隔壁的暖阁,关了门。 连枝讪讪地走回来,到了闵雪飞的床前,正要习惯地往他脚榻上坐,忽地想起方才被嘲笑的事来,又立刻笔直地站住了,身侧的手轻轻攥着裙摆上的茶花绣样,不知道往哪坐好,低头见闵霁的一双靴子歪了,便弯腰去摆——叮啷一声,从他衣襟里掉出来个物什,一张被划了一条线的小木片,和一方有些污迹的帕子。 闵雪飞一见那帕子,登时臊道:“那东西、那东西你怎么还没扔!” 连枝耳朵唰得闷成猪肝,一言不发地将木片捡起来,重新塞回衣服里头,任闵雪飞如何说,就是不肯将东西掏出来了。 是时,却听暖阁中一声惊呼:“为何早不同我讲!” 听声音像是那少年的,两人同时看去,却也只能看到暖阁的窗纸上隐隐绰绰的模糊影子,也不知那两人在里头都做些什么。连枝犹豫了片刻,正想前去看看,便又听里面接连爆出几声怒骂,骂着骂着竟渐渐消停了,只时不时地听到几句季鸿的声音,具体说什么却听不清。 “……” 季鸿从自己袖兜里摸绢子,没摸着,只好用手指去揩少年的眼睛,指下只是感觉有些湿气,其实并没有真泪花,但他这颗心却被提起来了,悬在半空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挤捏出酸液,滴滴答答地腐蚀下去。少年自己还没掉泪,反而被季鸿略凉的手揉红了眼睛。 余锦年攥着那支残箭,嘀咕道:“这么大的事,你却不告诉我。” 他说的是当日火场里,也曾发现了类似的箭簇,这事被季鸿压着,没有对余锦年提起。 “一直在查,后来找着了荆忠,他也曾向我暗中传递消息,只是才摸到些头绪,线索就断了,荆忠也随之再次失踪,只能停了下来。没与你说,是因为此事不只是一碗面馆失火这么简单,在没掌握确凿的证据前,不想叫你白高兴一场。”季鸿坐下来,看他低落地拨弄着那箭头,“谁知这么巧,竟让你在越王府上也看见了这箭。” 余锦年安慰自己道:“所以我那苦也不是白吃的,是不是?起码抓了些把柄回来。燕昶,燕昶……”他呢喃着站了起来,在原地转圈,“怎么能是他,原来是他……” “究竟是不是他,还没有定论。”季鸿道,“记着,这话不能与旁人说。”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什么都听他的,只是心里对燕昶的恶恨更添了一层。 —— 热谷行宫无法久住,因此待闵雪飞肋间的引流管撤去,又修养了两天,众人便驱车回京。因之前出过“山匪”的事,这一趟季闵两家均调来了各自的侍卫在暗中保护,余锦年和季鸿一车,闵雪飞还需要人照顾,便只能和连枝同车。 回去时已是立夏,城外树荫婆娑,虫鸟争鸣,路旁不知是什么的树,枝杈之间生出了星星点点的小红粒,缀在绿叶褐枝之间,虽不能吃,却很是好看。若放在寻常,余锦年早该被吸引住了,可自从知晓了这箭簇的线索,他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总时不时地出神。 颠簸之间,季鸿轻轻地叹了口气,摩挲着少年的脊背,似捋顺一直猫儿般:“这般寝食难安可还行,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余锦年低落了一阵,渐渐被车马晃出了困意,他慢吞吞道:“只是想不通,这人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除你而后快,甚至不惜牵扯数条无辜人命?这次他又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要——”想及深处,他后颈一寒,即便他本质上并不是什么畏惧皇权的人,却也因为这个想象而心生瑟瑟。 “并不是与谁有恨才会对人痛下毒手,有时候,只是因为那人挡了他的路而已。”季鸿摇了摇头,伸手去揽少年的肩膀,将他搂在自己臂弯内,低头吻着他的发顶,又将他脸捧起来,细细地抚慰一般地亲吻他的唇,之后才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打盹。 “没事,你且放心,不该放过的人,我自然一个都不会放过。”季鸿眯着眼,话里带着寒意,只是这寒意并不是冲着少年去的,他说罢轻轻拍打着少年的箭头,耐心哄道,“睡罢,我守着你。” 余锦年闭上眼睛,听着车轱辘碾压在砂砾上的声音,几日来喧嚣不止的心在季鸿的怀里找到了安宁和静谧,他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便安安静静不再说话了。 中午歇在一间茶棚里,老板是对老夫妻,锅盘简陋,只做些小本生意,一时间还被他们这阵仗给吓瘫了,一溜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高呼大人。虽说在场几个除却余锦年,确实都是权倾庙堂的“大人”,但这种荒郊野岭,没人愿意摆这虚假无用的架子。 一群人当中没有能够料理膳食的人,老夫妻二人自然做不出这群贵家子弟们能入口的菜,余锦年早就料到此事,因此一大早便爬起来做了一顿丰盛的菜肴,用食盒各个封装起来,此时只消拿出来放在土炉子上热一热便可以吃了。他做的都是些耐搁的菜,即便是冷菜重热,也不至于太过于影响卖相。 连枝扶着别别扭扭的闵雪飞下来,挑了最近的桌椅坐下,他伤口还未彻底愈合,拿筷子的手一动,便能牵扯到肋骨,因此夹菜时轻微地有些颤抖,常常是一筷子的菜最后总能掉下去一半。闵二公子顺风顺水惯了,这会儿连个筷子都使不好,面前的桌上洒了好些菜丝,很是失礼。 闵雪飞面色微窘,手里夹着菜的筷子不知是抬是放,却见脸前托过半张小饼,从他筷子间滑落下去的菜便掉在小饼上,被连枝卷一卷就放进了嘴巴里嚼。 随队伺候的有些是连枝的亲信太监,见他如此,少不得要骇得嘴巴大张,活活撑成了个圆形——司宫台少监去捡别人掉下来的菜吃!这话说出去谁能信! 连闵雪飞也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你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舌头在嘴巴里缠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没能说出来,只低声阻拦他道,“你别吃这个,沾了我的筷子,去夹新的。” 连枝笑了笑,没说话,但也确实没再拿饼子去接了,而是放了个空茶碗在他脸前。闵雪飞终于松了口气,默默地吃菜,但时不时地还扭头去看旁边的连枝,见他吃了一张小饼,并几口素菜就闭上了嘴,心里又想他饭量太小,竟然这么几口就饱了?想得多了,忽然惊醒——他饱不饱,关我何事! 可还真就关他事了。 因闵雪飞逞强,不叫别人伺候,这一顿饭花了许多时间才解决。待他吃饱,刚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却突然眼前一晃,一只手自旁边伸过来,拿去了他接菜的茶碗,竟就着盘子里一点剩菜,一块扒进肚子里去了。 那双湿润殷红的唇翕张开阖,闵雪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嗜好。”连枝低着脸,不肯多言,被闵雪飞盯久了才气急败坏地说:“就当是我的药!” 闵雪飞更是困惑了,药?什么药? 两人没能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一是连枝别过头去谁也不理了,二是茶棚的土炉那边传来了阵阵奶香。众人都忍不住被这阵香味吸引了视线,段明几个亲近的更是凑到近处去看。 土炉子上吊着一只茶壶,那奶香味正是从茶炉里散出来的,等生乳沸开,余锦年揭开壶盖,从兜子里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用筷子慢慢地搅动。没多大会儿,奶香之外,又有了几许茶香。众人刚吃过饭菜,正是口中渴的时候,此时闻到这股奶茶香味,都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煮了半柱香,余锦年又拈了两块糖放进去融化。 季鸿瞧他此举,顿时脑袋一疼,后退半步——当年在信安县一碗甜蛋羹的事还历历在目,至今不敢忘,如今他又突发奇想,弄出个甜奶茶来? 究竟是什么人传授的他这些莫名其妙的食谱? 传统奶茶本就是北方来的吃食,因为北方奶多是新鲜羊奶,难免会有些膻味,为了掩盖这股味道,北地人多会往里丢大把的调味料和各类果仁,煮来的奶茶很是浓稠,且滋味丰厚。余锦年并不是不知道这事,只是给忘了,毕竟在他前世时,喝得最多的是珍珠奶茶。 想到这个,余锦年又开始琢磨回去了能不能试着做些“珍珠”出来。 见他放糖,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好几人又都缩了回去。 “都来一碗?”糖化后,余锦年自己倒了一碗出来,喝得津津有味,连嘴唇上一圈都沾了奶渍,他伸出舌头来舔过一遍,大呼痛快,又去饮第二碗。众人踟躇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忍住诱惑,接二连三地过去试饮,虽说口味有些奇特,但越喝越有滋味。 余锦年举着碗,哄季鸿也品了几口。 连枝见状,也过去盛了一碗回来,推给闵雪飞:“尝尝吗?” 闵雪飞觉得,这个人太莫名其妙了,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车队很快便又整装上路。 因为载了闵家二公子这么个伤号,车子并不能行得太快,因此足足花了一整日的时间,至夜半时分才入了城门。因为车上几人要么是郦国公世子、要么是国相之子,还有个宫中当红的小权宦,守门将士不敢为难他们,立刻敞开半扇城门将他们放行。 越近京城时,路途越是坦荡平整,闵雪飞元气尚未恢复,本就精神不济,且中途还胡思乱想好一阵,所以天色刚黑时就已经支撑不住,倒在车内睡着了。连枝侧头看着他,悄悄将他身子扳过来,让他依在自己腿上舒舒服服地睡,就这样低着头看了他一路。 马车慢悠悠地在京内街道上穿行,行至东十字街,季鸿的车便与他们分道扬镳,去了金幽汀的方向,由于余锦年和闵霁二人都睡得很熟,连枝便隔着马车轿帘远远地朝季鸿打了招呼,并未出声,接着就带人护送闵霁回相府。 连枝食指轻轻地环着男人的耳廓,视线从温柔渐渐变得眷恋,想让车夫慢些、再慢些……他指骨贴在车壁上,到底是没有敲下去,任由车马平稳飞快地驶向相府,停在闵家大门前。 这些闵雪飞都浑然不知,他正陷在梦里,不知怎的,就梦到了极小时候的事—— 有多小呢,大概十岁左右。闵府家教严格,他虽然才十岁,就被嬷嬷们教导,说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以后是不可以胡闹的。日嘱夜嘱了好些日子,他终于被父亲带着,到宫里去参加宫宴,彼时早春,天公不作美,他们前脚踏进了宫门,后脚就大雨滂沱。 这是他第一次进宫,心中不免激动忐忑,可越是如此就越是紧张,竟在大雨中与领路的内侍走散了。 宫城极大,他自己撑着伞,漫无目的地乱走。 闵雪飞皱了皱眉,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回去的了,更不记得当时那把伞去了哪里,因他回去后便发了一场高烧,病了一月才彻底好全,很多事情就那样糊里糊涂的记不清了。 怎么就冷不丁的,梦见那么久远的事…… 帘外,闵家的门房早就在这儿候着了,见车帘迟迟没有被撩开,他也不敢上去造次,只得垂着手等在下头,小声地唤两声:“二公子,到家了。” 到家了,多美好的字眼。 连枝眉眼低垂,仿佛没有听到外头的声音一般,只呆滞地看着怀里的男人,似要将他的骨骼、肌肤、血肉,将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根发丝,都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里。他知道自己是沼泽里的一滩烂泥,便是用再精美华丽的衣衫装点,骨子里也只是肮脏罢了。 世人说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他们这些阉人,进了宫里这摊污泥池子,还有几个是清白的。 而闵霁不同,他是天上的明珠,是众星捧起的那颗皎洁明月。 云泥之别,莫过于此。 连枝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热谷行宫半月,已是自己能做到的极致了,再不收心,便是贪图了。他正要抬手去摇闵霁,要将他唤醒,却在手指落下的刹那间,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偏执,一种不甘愿和不死心——既然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为何不趁他熟睡,偷点什么,也好让自己以后漫漫几十年的昏暗生命中,能够照进一星半点的月光。 只偷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他昏了头,被一腔不清不楚的热血冲击着头脑,心中犹如雷鼓,慢慢地俯身下去。 眼见那一双淡绯色的薄唇近在眼前,连枝心生胆怯,终究是没有笔直地落下去,而是偏了半分,只沾了一点点的嘴角。他颤抖着,连呼吸也缭乱,心想着这就行了,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是足够自己回味一辈子的珍藏。这一辈子,闵雪飞也不会知道,自己曾偷走了他一个—— 连枝转过视线,眼前猝然冒出一对漆黑的瞳仁,他心下大惊,一瞬间脑子里的热血如它汹涌而来时一般,又裹挟着全身的温度浩荡而去,从发丝到脚趾的每一寸,都冷得如寒冬腊月般僵硬。理智回笼,他才体会到凄凉,整个人似垮了一般,心中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就忍不住,为什么非要僭越? 连枝啊连枝,现在该怎么办! 闵雪飞乍一醒来,只感觉嘴边一热,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等清醒后明白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是简简单单地看了他一眼,这小权宦竟然双眼一红,将自己下唇咬得死死,几乎要破皮出血。 “你——” 刚张了嘴,一个字儿都还没吐全,连枝就猛地起身,甚至顾不及闵雪飞还躺在他的腿上,似犯了大禁的贼偷一般,捂着耳朵从他的马车上落荒而逃。 闵雪飞磕了下巴,咬了舌头,被某人掀翻在马车的车板上,浑身疼得要命,仰头倒看着帘外景致,视野里那人头下脚上,又似当年寰福宫一样,踉踉跄跄地消失在街道深处,再也瞧不见了。 “我还没说什么,跑什么啊……”闵雪飞头晕脑胀地嘀咕道。 第132章 茉莉生脉茶 余锦年蜷缩在小被里,单露个头和脚丫出来,门外有窸窣的脚步声,和碎碎敲门的动静,他懒得睁开眼,只管转个身,连着头都一块儿埋进被子里去了,只留了一握黑发铺在枕上。 清欢久敲不应,想起季世子早上走前吩咐下来的事,便推推门进去了,将黄铜盆子摆在门后的架子上,摆净了手巾,这才到房间深处去,叫了两声“年哥儿”,然后掀开帘子。 床褥被他拧得乱七八糟,人和被子裹成一团,哪是头哪是脚都分不清。清欢揪开了一点被角,在一团云软的锦被里揪出个白米团子来,又不敢大声,因她听老一辈的说,睡熟的时候猛叫是会把人的魂儿给吓没的,于是一叠声轻轻地叫他起床。 好话歹话说尽,清欢只能抬出那个人来,道:“季世子道,待会他下朝回来若你还没起,就要罚你抄经。” 被子里唔唔地问:“……什么经?” 清欢叉着腰:“法华经。” 安静了片刻,被子里似小苗发芽一般,钻出来个不情不愿的少年郎。余锦年从软和的被窝里爬出来,蹬上鞋子,迷迷糊糊的两只脚还穿反了,就要下床。清欢忙将他按回床上,替他将靴子脱了,对调,重新穿。他垂着头,反应也慢半拍,直到清欢拿了擦脸的手巾过来,他接过湿手巾抹了把脸,迷瞪着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清欢拿回手巾,道:“昨儿个晚上您睡得熟,是季公子抱回来的。” 擦过脸,余锦年才清醒,“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眨眨眼到处看了看,清欢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重新又说一遍:“季公子说去朝上点个卯,不多会儿就回来了,叫你醒了就先用早膳,他回来要检查的。前头这会儿刚备上了豆浆和小笼包。” “他检查?拿什么检查?”刚问完,余锦年就似有感应似的闭上了嘴,自个儿披上小衫,讪讪地跑去前头吃饭去了。 金幽汀是依景而建,园中处处是景,此时前头莲池里的卷荷已探出了水面,花儿还未开,整个池子里绿油油一片,时不时还会有一只锦鲤蹦出来。园子里专门雇了小僮来照顾这些红花锦鲤,也顺带脚地照顾那只四处乱溜并企图下水捉鱼的猫儿。 余锦年经过时,见小叮当又在池边虎视眈眈地往下看,甚至已伸出一只毛茸茸脚丫去拨划水面,一群锦鲤以为是有人拉投食,立刻一窝蜂地冲上来,大尾巴噼里啪啦地甩打着,搅得一池碧水似沸腾一般咕噜咕噜响。小叮当被鱼儿亲了一脸的水,吓的嗷嗤一声向后打了一个滚。 他忙跑下去,笑嘻嘻把正要和锦鲤打架的小叮当抱走,一块儿抱到前头花厅去吃早膳,路上便见院子里一群小厮们忙着洒扫除尘,大多小厮会在腰间挂一条红络子,他还没明白这是个什么风俗,后头清欢就追上来,将手里一件朱袍披在他身上,余锦年困惑片刻:“这是做什么呀,又不娶亲。” “是立夏,昨儿个是赶不上了,红衣裳还是要披一披的,披红才吉利。”清欢学识不多,记着的总是些家长里短的细节,经她这么一提醒,余锦年也勉强记起这事来。 大夏是火德,尚红,但此种说法随着大夏王朝的繁荣其实已经日渐衰弱了,也只有逢年过节时一两件朱红衣裳才显出这古老习俗来,立夏正是夏人最热衷于穿朱戴红的日子。立夏迎南方赤帝,祭拜神王先祖,百姓们一时扯不起红的,便上街买几条红络子来戴,算是个热闹意思。 如今金菊尚远,夏荷未绽,却是小麦扬花的好时候。之前余锦年都一直忙着,中间又夹着各种杂事,未曾安定下来过夏,今日短暂地闲下来了,他也终于能够长长地伸个懒腰,换一口新鲜空气,准备好好拾掇拾掇,万事不问,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立夏……可煮了蛋?”余锦年问。 清欢笑起来:“煮了煮了,彩丝络子也打好了。” 两人一块往花厅走,才跨过了门槛,照水花厅里已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握着把扇,目光渺远地望着一池荷塘,眼下挂着一对重重的乌青,他身体还没养透彻,多走几步都要歇好大一会,脸上润肉更是瘦下去了很多,显着好好一个翩翩公子,偏搞得跟虚耗过度似的。 余锦年顿了下脚步,歪着脑袋走了进去,奇怪道:“闵二公子?这一大早的,你们怎么来了!” 窗边闵懋正抓着一把鱼食来喂,听见余锦年的声音,立刻跳下来,瘪了下嘴先告状道:“我在家里闲着无趣,说来找你玩,谁知我二哥也要跟着来。”他趴到余锦年耳边,小声道,“昨儿夜里听说一晚没睡。怎么回事,他不是向来很烦你的么?” 说完他又自作惊骇道:“我惯常听说话本里的女娘小姐们被人救下,最后都会以身相许。二哥……该不是被你救了一命,就瞧上你了罢!” “滚滚滚!你二哥也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娘么!”余锦年呿了他几声,将他打得抱头鼠窜,又回头去打量闵雪飞。可别说,瞧他这幅孤芳自怜、忧愁万状的模样,还真挺“娇滴滴”的。 下人很快将煮好的鸡蛋用冷水浸起,装在一个木盆里端了来,余锦年便坐到桌前,从水里挑出完整的、一丁点破壳都没有的好蛋,将这熟蛋塞到清欢打好的彩丝网络子里头,然后上边一提将口子束起,整颗蛋就被缚在了网子里,下边垂着长长的彩色穗子——这就是立夏蛋。 小孩子们之间会互相斗蛋,即用蛋头蛋尾相互敲碰,未碎的一方即是赢家,且蛋头不碎的叫大赢,蛋尾不碎的是小赢,谁能获得大赢就是最厉害的,是会被其他孩子嫉妒的。 时人对这些习俗小物总有些美好的愿景,譬如吃立夏蛋就会平平安安,挂上立夏蛋会受夏神保佑,就不会苦夏。还有诸如吃立夏饭、饮立夏茶之类的说法,总之都是大家对好日子的向往,虽然有些说法很没有根据,但对当下的人们来说却是一种寄托,也就没必要纠结是不是迷信了。 余锦年将蛋塞好,问及穗穗还没睡醒,便拿了几个交给清欢,叫她一个挂在穗穗的帐子上,一个挂在穗穗脖子上,剩下的便让她拿去赠人。园子里是有些小僮的,虽然年岁都比穗穗大一些,但在余锦年眼里也都是孩子,既是要过立夏,自然不能让那群孩子们失望。 送了园子里的小僮,竟还剩下了好几个,余锦年又给闵懋和他那两个侍卫都一人分一个,之后想了想,拿起一个挂在了闵雪飞胸前。 闵霁一回神:“何物?” “立夏蛋,没玩过么?”余锦年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转着一颗白蛋,“来,敲一下,若是你把我的蛋敲碎了,就会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哦!” 闵霁抬手要摘:“我为何要与你玩这种低劣的游戏。”他将蛋自脖子上摘了,愣在手里把玩一阵,不知在想什么,过后竟没有将蛋放回桌上,就那样握着不了了之了。 倒是一旁的闵懋傻里傻气地,与诗情画意斗蛋顽,最后大获全胜,还拿到余锦年面前炫耀。 坐了会儿,池上起风了,余锦年让人将花厅四周的竹帘放下,并抬了红泥小炉上来,给众人煮茶喝。既是他来煮,自然不可能煮寻常茶水,且就茶道而言,他也不敢在闵霁面前卖弄,便说了几味药材 ,叫小厮跑腿去拿。炉上水沸开,他稍减了些火,才向茶壶中投入十几颗五味子、几来片党参、六七粒麦冬,微煮一会儿,再用茶匙舀一匙新制的茉莉香片,滚一个沸开。 白瓷小茶盏里各丢几朵今季新摘的鲜茉莉,金黄茶汤注入,白色小茉莉在热水中徐徐展开,沉浮几许,慢慢漂浮在茶面上。香气四溢,汤色清澄,且又有补益元气、养阴健体的功效,闵霁这般大病初愈者可饮,其他身体康健的人也并无禁忌。 正斟着茶,季鸿回来了,听闻一众人都聚在照水花厅,连“奉旨养病”的闵霁都在,他朝服还未褪便直奔莲池而来,远远地便闻到了随着清风飘来的茶汤幽香,便知定是自家的小神医在施展拳脚了。候在厅外的小厮正要出声,他抬手止住了,接过递上来的湿手巾擦净双手,悄无声息地迈进花厅去。 低头见到少年肩头歪斜着披着件儿朱衫,衣角逶地,被那只胖猫儿压在身下做睡垫,他自己则单手撑着腮帮,眼底含笑地听闵懋吹嘘,讲他二哥在说书先生嘴里是如何一个忠君爱国的形象,继而就讲到余锦年是如何医术超绝——这事早在他们几个从行宫回来前,就已传得满城风雨,只是世人不识真想,又杜撰了许多,以至于连宅在府上的闵懋都听说了这事。 当日在热谷行宫,多得是各家的子弟,这消息究竟是从谁那儿漏出去的,已经是不得而知了,只是天子遇刺终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所以大家也只敢讲一讲闵雪飞的英勇,别的不敢编排。但若是一桩奇事里没有什么讲头,那就是说书先生的无能,所以讲来讲去,这故事就往那唯一一个颇为神秘的“江湖郎中”身上引了。 余锦年听那群无良先生们都快把他说成是个点石成金的神仙,还又不知是哪位好汉,竟把他在信安县那点治病救人的事儿都给扒扯了出来,再好一番添油加醋,故事奇得连余锦年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 季鸿过去抚了抚少年的肩,余锦年猛一抬头,没想到他突然回来,还怔了片刻,忙叫闵懋不要讲了,丢死人了。正要站起来,衣摆还被胖猫压着,他一个踉跄栽进季鸿怀里,却被季鸿顺势捏着下巴,拿宽大的朝服袖子一遮,轻轻地亲了他一下。 花厅里都是自己人,都知道他俩之间的这点“勾当”,便是闵懋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反倒是平素最淡定的闵雪飞,怔怔地直了眼,极不自然地抿着唇。 季鸿转头看见他,见他脸色仍旧苍白,提起道:“出宫时巧了,遇上连少监办事,他还问起你如何了,说起昨夜——” 没说完,闵雪飞一惊一乍地扬起头,又慌里慌张地挪开视线:“什么昨夜!昨夜什么事也没有,我回去便歇下了!” “……”季鸿停滞片刻,又继续说完,“他说昨夜匆忙,忘了提醒下人要盯着你吃药。你以为是什么?” 余锦年也纳闷地回头看他。 今天的闵二公子好像确实不太一样,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没什么。”闵雪飞郁郁地面向莲池坐着,半晌听季鸿没话再讲,竟去与那少年打情骂俏去了,又忍不住转头试探一声,“没别的了?” “嗯?”一只小白茶盏,被他们两个暧昧地包在手里,季鸿正伏下鼻子去仔细嗅闻茶中的香味,听到闵雪飞这么问,不由疑惑,“嗯,他只说了这些,还当有些什么?” 闵雪飞转过去,盯着面前的池塘看了好大一会,眉头渐渐锁紧,竟自个儿生起闷气来。回头看到季鸿与那人你来我往甚是亲密,有说有笑贴着同一个杯子饮茶,他便觉得嘴疼,尤其是那晚被人啄过的嘴角,更疼,连着刚愈合的胸伤都一阵抽抽。 余锦年抱着猫,耐心地捋着它的毛,闲懒地倚着季鸿,一只眼睛半眯着观望在那儿自我纠结的闵二公子,觉得他甚有意思,甚至想剖析一下他那颗七巧玲珑功利心,是不是真如京中传闻的那般,只爱权势不爱美人,且“为国为民、大公无私”。 茶快饮尽,闵懋等人一块去溜园子了,清欢则去照看穗穗,连季鸿也回房去更衣。 花厅里只有他与闵雪飞两个人,一个撸胖猫,一个品锦鲤。 良久,久得余锦年快睡过去,闵雪飞才动了动他那坐到僵硬的身子,他那一贯坚持的风度绷出了一丝丝的裂缝,那张伶牙俐齿狡辩满朝文武的嘴竟难得的吞吞吐吐起来:“你们、你们这样的,是不是……” 余锦年睁开眼,反问道:“咦?什么叫我们这样的,我们哪样的?”“……” 余锦年忙笑:“抱歉抱歉,二公子你讲,你继续。” 闵雪飞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闭上嘴:“算了。” 余锦年:“……” —— 接后几日,只有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闵三懋,会时不时跑到金幽汀找乐子,又或者到重新开张的三余楼去蹭饭吃,而他二哥则是一连数日都没了动静。据闵懋说,这位闵二公子是伤没养好,反养出了不知哪门子的心病,日日闷在房里面壁思过,最近两日更是甚至性情大变。 问及是如何变。 闵懋道是将院子里的小厮都调了出去,反点了一堆腰肢婀娜的侍女来日常伺候。 余锦年心道,那这可真是大变了,京城谁不知道闵二公子是“事业未定,何以家为”的典型代表,京中多少穷困书生都以他为标榜,来安慰自己不必太忙着娶妻,如今连闵霁都沉迷起了侍女,那可真是世风日下了啊啧啧。 闵懋咔叽咔叽地磕着瓜子,遗憾道:“不过那些丫头只是寻常伺候,没有能做我二嫂嫂的。” 余锦年套他:“你有相中的二嫂嫂?” 闵懋道:“我之前花灯会的时候,瞧见过一次周御史家的女娘,生得那叫一个标致,很有才学的样子,可惜有点矮了。王大人家的小闺女也不错,就是亲娘是抬起来的妻,不大配得上我们家……唉,难啊!二哥一直不肯成亲,害得我也不能成亲,这不是坏我的好事么!” 余锦年笑道:“哟,你都有好事了?” 闵懋美滋滋地笑了一阵:“那是,等我哥一定下来,我就上门去提亲!” 两人躲在三余楼二层的雅间里,嗑着瓜子、啃着无骨鸡爪,边“背后议人是非”,正说到精彩处,楼下忽地响起一阵骚乱,听着是有人打翻了瓷碗,还有人嚷嚷着道:“——快快,抬进来,这就是三余楼了!” 余锦年立刻起身,询问门口的小厮:“怎么回事,是吃饭的还是砸场子的!” 第133章 蒸馏酒 余锦年走下楼,见领头一个魁梧汉子,正指挥着仆役将缚辇小心翼翼抬进来。缚辇上躺着个满面潮红的年轻人,瞧衣服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现下披头散发,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两手按着自己的右腿,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口中哀呼不断,一直呻吟着,叫“好疼啊,好疼啊”。 来往的客人见状都捂着鼻子躲远了,还有脾气不佳的直接低声啐了一句:“真是晦气!” 那魁梧汉子还将缚辇往里抬,要停在厅中,被苏亭拦住,面色为难道:“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是食肆,您抬个缚辇进来,恐怕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们家少爷——”那人正要发作,回头见厅里诸人都停了筷子打量他们。碍于这家店老板的神医名声,又听说这店背后的大老板其实是位手眼通天的贵人,便是平日里再会耍横,今日也不敢在此造次,更何况他们今天还是有求于人。 于是立刻哈腰朝苏亭道:“小老板,行行好,我们是冲着小神医来的,请他看看我家少爷。我们少爷都疼好几天啦,实在是难受,您大发慈悲、大发慈悲!” 苏亭瞧了眼躺在缚辇上的病人,见他脚上盖着块锦布,想着应当就是伤处了,可是心里也有点犹豫,毕竟食肆就是食肆,哪有将病人带进来的道理呀,万一给食客们过了病气,以后他们这店可还怎么开。 余锦年下来,拍了拍苏亭的肩膀让他退下,走上前去稍掀开那锦布的一角,看了眼脚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吩咐道:“苏亭,隔壁客栈借个房间,让他们把人抬到床上。” 那魁梧汉子脸上横肉一哆嗦,立即感激万状地道谢,忙指挥着下人将自家少爷送到隔壁的客栈去。 余锦年回到雅间,手脚麻利地好一番收拾。 闵懋嚼着鸡爪看他瞎忙活,等他拿上自己的医药箱要出门,问他干什么去。余锦年又从桌上拈了块碎糕点塞嘴里,含在嘴里囫囵不知说了什么,闵懋递给他一杯茶,待他送下口中的噎物,又重新说道:“外头来了个病人,我过去瞧瞧……吃完了记得前台结账!” 说完便跑了。 闵懋在后头怒号道:“不是,你跟我还要算账?!” —— 余锦年背着医药箱走出三余楼,心里琢磨着事情,眼角余光恍惚间瞥见了什么人,一闪而过又消失了,他回头看了看,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罢了,也就以为是自己看岔了,也没当回事。然后转身走进旁边客栈,上楼去安置那小少爷的房间。 苏亭作为见习观摩自然也紧跟其后。 二人进了房间,那魁梧汉子立马迎上来,嘴皮子啰啰嗦嗦地与他讲那少爷的病,但或许是因为着急,一句话里颠三倒四、口齿不清,让人难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余锦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析理解他的哭诉,只管点头照应着他的情绪,手中打开药箱,从最底层掏出两个口袋似带着长系带的白棉布,一个交给苏亭,叫他挂在耳朵上,捂住了口鼻。 这种玩意是余锦年带着金幽汀一众婢女捣鼓出来的,家里还做了挺多个,都洗过晒过,苏亭心里默默记着,据小神医说这叫口罩,是为了防止不干净的东西顺着医者口鼻而入。 余锦年卷起袖子走到床边,还没来得及查看伤口,就被那哀嚎的小少爷一把抓住了衣角,眼角还挂着泪珠子,色厉内荏道:“你、你就是那个神医?你把我治好了,我家肯定不亏待你……我爹有的是银子!” 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主儿,嗬,这不是城南小霸王薛定么! 这薛定家里是做皮毛生意的,在城南开了个铺子叫“富贵斋”,天南海北的虎皮狐裘、貂帽皮草,就属他家做得最好吗,不仅毛料上等从不掺假,且总赶着当年最新的样式,甚是抓住了京中达官贵族们的喜好,所以贵人们都爱在他们家买裘来穿。以至于京中有个不入流的说法,叫“十皮九富贵”,说的便是他们薛家的富贵斋。 而这位薛定小少爷是家里最小的,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薛家老小是把他含在嘴里都怕化咯,再加上家里的确有些人脉权势,小打小闹皆能摆平,以至于这位小少爷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嚣张跋扈,在城南也算是只横着走的小螃蟹了。 不过螃蟹归螃蟹,说到底也就是个纨绔子弟,年纪又小,皮是皮了点儿,却也没真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只是城南的商户们都被他烦过,见他就躲。 城南一道都被他祸害透了,因此他虽然还没祸害到东十字街上,余锦年却是早已听闻他的“美名”了,不禁笑了一下,吓他道:“薛小少爷,这命由天定,再多的银子也买不了命哪!我估摸着,您得烧烧香拜拜佛,求菩萨饶你一命才行。” “啧啧……你瞧这伤口!” 薛定到底是年纪小,一听他这么说,只差没吓昏过去,凄凄怆怆以为自己真离一命呜呼不远了,竟当真听了余锦年的浑话,哭哭啼啼地念起经来。但他要学识没学识,要文采没文采,哪里会背经书,只是将平日跟着姑母长辈上香时听来的残言断句胡乱凑作一堆,叽叽咕咕念上几遍,自我安慰罢了。 那魁梧汉子倒是个忠仆,立刻扑到床边,信誓旦旦地道:“小主子不怕,小主子就算是瘸了,没了这条腿,我薛大海也一样伺候小主子!大不了以后出门大海背着主子!” 他这么一说,薛定反而哭得更凶了。 这一主一仆,抱头如号丧一般,仿佛下一刻他俩的腿就要被人给锯去。 “行了行了,再哭我可真就锯腿了!”余锦年听得头疼,与苏亭两个净过手再回来,两人竟还没哭完,只好抬脚踢了踢叫那魁梧汉子的腿,让他从床前让开,又叫薛定将裤管拉上去,好方便自己仔细查看伤口。 薛定这伤并不大,只脚背上有一处比铜钱略小的外伤,如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黑痂,照理说结痂就应该慢慢转好了才是,可如今他整只脚又红又肿,脚背鼓得似个馒头,动也不敢动,怕是连鞋子也穿不进去的,更不提走路了,也怨不得是被薛家的人用缚辇抬来。 用手指轻轻按了下肿起处,皮下是软的,指腹间所感受到的温度也比其它地方要高一些,肿处的皮肤更是透而亮泽,像是被下头的东西撑薄了。 余锦年左右观察过,摸过脉,看过舌,心中已有了决断,便叫苏亭凑近了看一看。他方才初见这位薛少爷的伤口,便已大概有了些推断,这伤即便不是来找他,而是去寻个年纪稍长一些的郎中,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之所以接了这病人,是想着苏亭跟他学医,总不能日日只背书歌子,该是跟诊见习的时候了。 苏亭还绷紧眉头看着,切脉查舌有样学样,余锦年重新洗了手,对薛大海说道:“来得还算及时,若是再晚几天,脓毒内陷入血、伤及脏腑,指不定真的要锯腿了。” 被他这么一点拨,苏亭豁然开朗:“是痈!……热胜则肉腐,肉腐则为脓,然不能陷,骨髓不为焦枯,五脏不为伤,故命曰痈。”他背过书,回头认真地问余锦年,他说的可对。 余锦年笑了笑,夸赞他道:“是这样没错。那既然是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苏亭低头想了想,有些犹豫不决地回答:“当先排脓除痈?”见余锦年微笑着看他,并没有出声打断,他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并辅以清热解毒之药,内外同治。待脓痈排尽,正气十足,伤口自然收敛愈合。” 他愧疚道:“只是这脉……我还不是很懂。” 余锦年点点头,心中颇为慰藉,想当初在信安县的后戏坊胡同,苏亭一下子就点出他给白海棠用的药方是化用的六君子,还能说出六君子的功效来,仅这一条,就比许多才入门的医徒要强很多了。这几月来,他也只是默写了一些医籍叫他去背,只偶尔在他背不懂意思时稍加指点一二。 可苏亭真的是悟性好,就算摊上他这么个懒到家还“不务正业”的师父,也愣是将那些枯燥无味的医籍给背透了,如今更是能断出薛定之病乃是皮下有痈,已经是很不容易。 脉学深奥,便是已经从医多年的郎中也未必敢说自己精通脉学,这个也急不得,日后多用多看多试,慢慢地有所积累,才会渐渐吃透其中奥妙。 余锦年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白捡了这个便宜徒弟不说,他竟是个在医道上还算有些天分的人。 苏亭问道:“可他伤口已结痂,这该如何是好?” 余锦年已从医药箱中取出了一个布包,解开系带,在床沿唰得展开,一把把银光闪亮的刀具针刃,一字排开,插在布包专门缝制出来的凹袋中,把把尖锐锋利,闪烁着冷冽寒光。他取出其中铍针,在烛火上烫红,待针刃上温度褪去,他才将那针在指间转了转,对着薛定的肿处,道:“撕了这痂。” 薛定大叫:“不不不不不!” 薛大海也求他:“好容易结的痂,撕它该多疼啊,小神医,这……” 余锦年耐心地解释道:“你们在初治时就未能将伤口清洗干净,导致皮下结痈,这痂便成了脓水的保护伞,若是不及早将这痂揭去,脓出不来,就只能往血肉里去。到时候可就不是撕一个血痂这么简单了,那可是要命的。况且你这脚背已肿成这个样,下面全是脓,你们是选一个痂,还是选命?” 谁会选痂啊! 可薛定哭丧着脸,已是要哭不哭了。 “就是被人拿匕首划了一下,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伤,怎么就到了要命的地步了?”薛大海搓着手,原地彷徨片刻,又趴下去哄他千娇万贵的小主子,“小少爷,来时老爷都说了,万事都听小神医的。”他小声劝道,“这小神医可是在圣上面前露过招的,肯定有真本事,少爷,我们还是命重要……” 薛定自怀里抽出个帕子,边咬在嘴里边唔唔地撂狠话:“那小贼,被我抓到,打不断他一条腿!” 余锦年叫苏亭帮忙按住薛定的伤腿,以防刀针无眼,他掌心里握一块干净棉布,手捏针刃,先在那硬痂与鼓起皮肤的连接边缘处,用铍针慢慢地划开个口子,撬开痂壳,同时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肿处——只听噗叽一声,黄黄白白的浓稠脓水就顺着撬开的口子流出来,伴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薛大海瞧了一眼,险些要吐出来,又碍于自家小主子的面子,连忙转过头去。 手中棉布擦完,紧接着叫苏亭再换一块新的棉布来,他便与苏亭分工合作,直到将那块铜钱大小的硬痂全部从伤口上剥离,露出下面真实的伤口。 苏亭这回才真的见识了,什么叫肉腐为脓。 只剥离血痂也是不够的,必须要将脓水和腐肉一并剔除,要剔得只剩粉红色鲜嫩的干净创面才行,否则脓还会再生。之前在热谷行宫,他一时情急做了蒸馏水来用,回来后便继而发散思维,不仅又着人制了些蒸馏水备在三余楼,以备不时之需,还尝试着做了做蒸馏酒。 好在季鸿财大气粗,能支持他进行各种奇葩试验,否则若是个寻常人家,指不定就要被他祸祸得倾家荡产。 “苏亭,去三余楼把我们之前做的蒸馏水和蒸馏酒拿过来。”余锦年吩咐道。 苏亭将手里脏棉布扔在盆子里,转身快脚跑了一趟。待他去拿东西的空闲,余锦年瞧那小少爷抽抽啼啼的,便与他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问他这伤的前因后果。 薛大海先愤愤不平道:“那日街上有个卖身葬父的,人长的丑极了,脸上好大一块黑印!我们小主子好心,见他可怜,便将他买了回来,收在院子里做个杂役。谁知那不知好歹的小子竟然手脚不干净!趁着小主子洗澡,偷摸到我们小主子的房里去!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 “也巧了,那日小主子嫌水不够热,生气道不洗了,便披着衣裳回房睡觉,正好撞见那厮往怀里掖东西。小少爷这脾气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便冲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谁想那杂役竟然在鞋子里揣了把匕首,划伤了我们少爷!” 余锦年奇道:“院子里没有护卫么,就让这家贼这么嚣张。” 薛大海叹道:“谁说不是呢!可那日府上有些杂事,便将少爷的人调去用了用,谁想就赶巧了,出了这种事!” 余锦年问:“那人可抓住了?扭送官府了?” “抓个屁!叫他溜了!”薛大海愤愤地跺了下脚,生起气来脸上横肉更是骇人了,仿佛是要将那贼偷一把捏死般,恶狠狠地啐道,“他溜得了一次,可溜不了第二次!再让我们捉见,卸了他的胳膊腿!” 余锦年乍一听,这不就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薛定难得大发善心,竟然引狼入室,损失了钱财不说,还收了这一番罪,一时之间也挺同情这位薛小少爷的,便好声安慰他几句,道这伤没什么大碍,过后好好休养,很快就能痊愈的。 说着话,苏亭带着酒水回来了。 余锦年接过其中一壶酒,拆了封口,立时一阵浓烈酒气飘散出来,因为酒浓的缘故,原本的酒香已经淡了,更多是酒味的辛辣和刺鼻。他端着酒壶,又换了另一把匙状的小刀具:“小少爷忍一忍,我需得将你这伤口里的腐肉刮去,否则恶肉不去,新肉难生。” 薛定还算是个男人,听了余锦年的话,只点了点头,便咬紧了帕子叫他弄。 余锦年却也没那么不近人情,点了几个穴位,叫苏亭帮忙以针气止痛,之后才一丝不苟地剔去剩余的脓液和恶肉,并时不时用蒸馏酒来冲洗,以酒煞伤口,疼必然是疼了点,可也是没办法的事。煞净了,再用蒸馏水反复冲洗,将之前的酒液冲干净,又用棉布吸去多余的水,这一套工序才算完成。 而此时薛定已经面白如纸,呜呜咽咽,哭得枕巾都湿透了。 余锦年将一块干净棉布叠成方块,轻轻地铺在他的伤口上,也未做过多的处理,回头见了薛定小可怜的模样,赶紧浑身上下摸了摸。可他出来行医,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只搜刮出来几块果脯糖,便剥了一粒塞他嘴巴里,温声道:“好了好了,已经结束了。” 薛定一点小霸王的样子都不剩了,鼻头都抽红了,哼哼唧唧地看着他。 余锦年嘱咐薛大海道:“伤口清理干净了,之后不能碰任何脏东西,便是你们自己的手也不行。你们小主子是年轻力壮,这回只是皮下化脓,若是二次感染,那后果便不是这么简单的了。这几天是关键时期,你们最好就在这儿住下,带肉芽生出来、伤口内敛,再回家去也不迟。” 薛大海咚咚地点头,痛快地交了足一个月的房钱,将这房间包下来了,俨然是一副痊愈了才肯回家去的架势。 余锦年看了眼扔在盆里脏布,便吩咐他们烧了便是,然后也拿蒸馏酒冲洗了手和器具,再用清水洗净,才背上自己的小药箱回三余楼去。 上楼下楼时,苏亭跟在他身后,嘀咕着骂道:“还真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都有!” 余锦年笑了下:“这样的狗东西只会多,不会少,指不定哪日就叫我们也遇上一个。毕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苏亭立刻睁大了眼,抓着叫他呸几下:“快呸!” 余锦年本来就是说着玩,也没往心里去,却没想苏亭当真了,他被拗得没办法,只能朝着地上努力地呸呸呸地啐了几声,苏亭又拽着他的手去摸了摸旁边的木栏杆,这才满意了,接过他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真心崇拜道:“小神医日日做的都是行善积德的事,是济世的菩萨,才不会遇上那种恶心人的狗东西。” 两人回到三余楼,余锦年先去换了身衣裳,又见闵懋还没走,便上去陪他说了会话。闵懋继续聊起方才没说完的话题,便是他二哥很是反常那件事,讲到他招了一屋子的侍女,又讲他偷偷往自己床下藏春宫图本,那叫一个肉体横陈、汁水四溢。说完,他就撑着脑袋发愁:“你说我二哥他,是不是思春了?不然怎么能突然看起那种东西?可你说他要是真思春了,赶快去娶个二嫂嫂回来呀!” 余锦年无奈道:“也就你敢私闯闵二公子的卧房,翻他东西还这么说他,要是叫他知道了,肯定要罚你禁足个五六七八月!” “我不翻怎么知道他在想那种东西!”闵懋愤愤不平道。 余锦年琢磨了一阵,试探地问道:“最近宫里有没有传出什么话来,或者有什么人来找他?” “宫里?宫里哪有什么话,也就是天子时不时地慰问一次。”闵懋疑惑着,忽地想起个事来,“哎,倒是有一件,昨日吧,不知是什么人稍来一瓶金疮药,搁在了门房,只留信说是给二哥的。哪承想二哥回来一见那药瓶,就脸色不大对,什么也不说把自己关房里去了。” 说着话,楼下又一阵喧闹。 余锦年忍了忍,想着当做没听见没听见,然而那喧闹就不停歇,他最后忍无可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蹦起来道:“又是什么事,还叫不叫人喝口茶了!看病的叫他们去隔壁保和堂!吃饭的把他头摁碗里!砸场子的直接放石星!谁再多嘴闹事,就叫他们出去时少一颗门牙!” “……” 好一会儿,门外小僮嗵嗵嗵跑下去,又嗵嗵嗵跑上来,战战兢兢道:“小公子,不、不是我们这儿……是外头的小乞丐们争吃的,打起来了……” 余锦年听罢一顿,爬到窗户边上往下瞧了一眼,果然见几个小乞丐把一个少年围在中间殴打,那少年满脸黑泥,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也看出青一块紫一块,更不说身上衣衫褴褛,怀里唯一一块饼子也被那些小乞丐们抢走了。 “呸!哪来的野东西,也抢我们的地盘,还不快滚!”领头骂人的似乎是他们的小头头儿,其余几个乞丐也就跟着骂,那用词便不太讲究了,什么爹妈血亲都轮番地骂了个遍,还顺带脚地一人踢了一下。 那少年也是个畏畏缩缩的,一句都不敢还嘴,更不敢还手,只蜷缩在墙角,恨恨地盯着他们几个。 余锦年看了会,便叫门外小僮进来:“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哪能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去,后厨拿几个昨日剩下的糕点,给他们几个分了罢。记着那个挨打的要偷偷的给,不然回头铁定又要被那几个凶的抢去。” 小僮:“可是……” 余锦年挥挥手:“行了,去罢。哎,再给我续点茶。” 闵懋斜着眼睛看他,笑话他道:“一群乞丐罢了,他们闹他们的,用得着你管?再者要是真嫌他们影响你做生意,直接叫人打几棍子,保证再也不敢来!我看你狠不下心,就是找个借口,赏他们几口饭吃。不过你今日赏了,他们尝到了甜头,日后肯定还会再来的。” 余锦年哼了一下:“我男人有的是钱,用你管。” 闵懋:“……” 这么光明正大拼男人的吗? 闵懋痛心疾首:“好好好,我没男人,我输了!” 两人在三余楼鬼混到下午,金幽汀那边来了个小厮,传话说是世子回家了,余锦年立刻起身,说好的过会儿给闵懋做小食的,这下也不做了,端得是见色忘义,重色轻友,立马收拾收拾跟着传话小厮回家去了。 —— 季鸿回了家,才褪去朝服,外衫还没来得及披上,就被人打背后突然抱住了,一双手水蛇似的往襟子里钻,直在他腹上徘徊揉捏,罢了还啧啧评判几句:“这日日夜夜老用这腰腹,有些形状了。” “……”这话太露骨了,什么叫日日夜夜?哪有日日夜夜! 季鸿耳根泛起红色,可脸上依旧是该如何冰冷就如何冰冷,那少年还要将手往上摸,就被他一把抓住,反手扣住对方腰肢,一个巧劲将人带了过来,扫开了桌上杂物,将他撂上去。 一声惊呼,余锦年就半躺半靠在冷硬桌面上了,他还不知悔改,眼神乱飞,低声笑他:“季大世子,你做什么,白日宣淫呀?” 季鸿俯低了在他乱说乱画的嘴上咬了一口,身子嵌到少年的膝盖之间,将他吻得直哼哼,手脚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缠,这才低声笑了一下,附耳沉声道:“白日淫你,如何。” 余锦年舔了舔嘴角,揽住男人脖颈,用微弱的气音笑说:“不如何,叫你淫。”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片刻,季鸿在他嘴上轻啄几下,忽然将他翻过去,竟后退两步正色捋顺了身上内衫,又捡起一旁的外衫穿戴整齐——好一个岿然不动! 不过白日宣淫也就是个玩笑话,是两人之间逗着玩,哪能真的白日就淫哪,怎么也得等到晚上…… 余锦年笑嘻嘻地追着他,一块追到了花厅去吃茶。 边吃茶边说起今日的遭遇来,从闵雪飞闭门不出做“闵大小姐”,到闵懋有了心上人,再到城南薛家的宝贝疙瘩找他来看病,是一打开话匣子便关不上了。季鸿握着茶盏听他说话,瞧他说到开心处,一双眼睛都弯起来,自己的嘴角便也忍不住往上扬,连听他末尾说起自己这几日又糟蹋了他多少银子的事,都全然不当个事了。 余锦年抿了抿嘴巴,又欺上去讨了几个香,直把人糊弄得不分东南西北,怕是讨天上月亮,这人都会爬梯子给他摘下来养在瓶子里。 心里却狡黠道:瞧瞧,瞧瞧,什么叫色令智昏,这就是了! 二人在花厅磋磨到天黑,又叫厨房传了膳,酒足饭饱刚准备思一思淫欲——园子门房处跑来个仆役,手里拿着个东西,慌里慌张地被人带到花厅来。 余锦年以为这是外头有人要找季鸿,便想着先回房去等着,谁知那仆役径直走到他面前来,道:“小公子,园子外头来了个年轻小子,道是您的血亲族弟。” “族弟?我的?”余锦年惊讶。 仆役忙将手里东西交给他:“这是他拿来的信物。那少年人生得与您的确有几分相似,我们也不知真假,只好进来通报。” 余锦年接过所谓信物,不禁笑道:“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呀,竟然都有来碰瓷我的了?”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之物,舌头便立刻僵滞住了,神色也一变,将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季鸿低头瞥了一眼,见是个已经生了青绿花锈的铜医铃,一面刻着个“余”字。 余锦年道:“领进来看看。” 第134章 五味酸梅浆 没多大会,段明便领着个个头与余锦年一般高的少年走了进来,进了花厅,众人还未看清他长什么模样,就见这小子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挤到余锦年面前,那泪说来就来,立即痛哭流涕地嚎道:“——哥哥!锦年哥哥啊,我是小旭啊!小旭找你好苦啊!” 余锦年:“……” 小旭,余旭?这名儿确实听着有些耳熟。 不止这名儿耳熟,这人也有点眼熟。 再仔细瞧瞧他身上这一挂挂的破布——呀,可不正是先前在三余楼门口跟小乞丐打架的那个么! 这小子一身污泥,蓬头垢面,两只手脏得能印出墨迹来,在余锦年衣摆上一抹一座五指山,抹完了还揪起来给自己擦眼泪鼻涕,擤得吐噜噜响,丝毫不将自己当做外人。 余锦年虽不是什么很讲究的人,却也忍不了这么邋遢的,当时便想将那片衣角撕下来扔给他,只是碍于脸面,一直忍着。还是季鸿体贴,主动站出来做个坏人。只一个眼色,就听“铮——”的一声,寒光一闪,旁边静伫待命的段明出手迅速,没等那小子回过神来,他握着的那片衣角就与余锦年彻底分家了。 小子愣了一下,嘴上的鼻涕泡都还挂着,余锦年生怕他又摸上来,立即往后一跳,躲到季鸿身后去了。 “你别慌哭,起来说话。”余锦年将他打量一遍,见他脸上花花搭搭,实在惨不忍睹,又转而吩咐花厅外的小厮们,“呃……你们两个,打盆水来,叫他洗洗脸!” 两小厮一路小跑去打了清水,一边一个扯着那满脸鼻涕泡的小子出去洗脸。 余锦年这才松口气,坐下仔细回忆了一番,嘴里嘀咕道:“余旭、余旭……”他忽地灵机一现,啊地惊叹一声,恍然大悟道,“余旭,我那便宜叔婶家的小子?” 季鸿疑道:“你还有叔婶亲戚?” “算是,也不算是。”余锦年摇摇头,慢慢讲道,“我爹娘去得早,我年纪太小,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便寄养在同村一农户家里,因村子里大都姓余,东扯西扯的便也能与他们家扯上个远房亲戚。他们家的确是有个儿子,只是我与他不大对付,也没说上几句话。” 死而复生之前的那些记忆,余锦年大体记得一些来龙去脉,但细节早已记不得了,而且既然已是前尘往事也就没必要倒出来讲给季鸿听,于是只拣了些粗略的与他说了说。不过他倒是记得他那叔婶提起过,余旭这个名儿似乎还是自己那早去的“爹”给起的,道是旭日东升,是好兆头。 确实是个好兆头,这余旭生下来没几年,余锦年便家破人亡了,连宅子都被余旭爹娘占了去,可真是旺了自家的财。 说着话,余旭洗完脸回来了,头发也被小厮粗粗地打理过,编了一条大辫在肩后。这么一看,这小子也不像是吃过苦的样子,脸上虽有些青紫,但皮肤嫩得很,只手上有些旧划痕,看出曾经做过些累活。 清欢听闻园子里来了个“认亲”的,也立刻跑来看热闹,本想将这不识好歹的小骗子打出去的,结果进了花厅,绕到正面去一看,惊地一跳道:“呀,别说,还真与我们年哥儿有几分像!” 小叮当从荷塘边上的草堆里蹿出来,直直跳上余锦年的膝头,他顺势抱住,摁在怀里摸了几把,转过视线,看了看季鸿道:“阿鸿,你说像不像?” 季鸿还当真斟酌片刻,才说:“这眉眼……确实有一二分像。” 只是气质上截然不同,除却这一二分,两人丝毫没有可比之处,更何况季鸿心里的秤早歪得没谱,自家的少年便是和天仙比,那也是更胜一筹的。于是平平淡淡扫了那余旭两眼,便收回视线来看少年撸猫。 余锦年自己对那家子叔婶是没什么想法的,因他穿来时人已经在乱葬岗躺着了,之前的事对他来说更像是隔岸观火,未必有多深的感触,但残存的那些小时候的记忆让他对余旭有一种本能的不喜欢,因此也并没表现得多热络。 他将桌上碟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小块甜糕掰碎了,连着小碟一块放在脚边,叫小叮当下去吃,这才想起问那小子:“余旭,对吧?家里怎么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余旭半低着头,看那只肥猫吃着那瓷碟里金黄软糯的点心,还伸出爪子,拨弄余锦年腰间挂着的弯刀佩饰,花厅里便随之响起一阵“叮铃铃、叮铃铃”清脆动静,听见余锦年问话,他忙抬起头,眼圈瞬间又红起来,带着哭腔道:“家里、家里……进了抢匪,阿爹阿娘都走了,钱也没了!我、我好容易逃出来的,想着还有锦年哥哥这么个亲人,就一路寻,到信安县的时候有人说你去京城了,我就跟着沿路乞讨过来……锦年哥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呀!” “抢匪?”没等他哭完,余锦年奇怪道,“四方村虽偏僻,但靠山能吃山、靠水能吃水,还算得上富足,恶霸固然有,可百十年来从没出过什么抢匪山贼,怎么就你家被抢了。” “我家、我家……”余旭言语闪烁,眼睛也不自觉地往别处游移,好半天也没“我家”出个所以然来。 余锦年笑了下,说道:“该不是又欠了债,宅子田地都抵完了,又舍不得自家的儿子去给人做胯下驴,如今便只能他们俩自己拿命去抵,换你逃出生天。” 余旭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余锦年抬眼,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粘住的猫毛,朝余旭走了两步,“当年是我自己用十两银子把自己卖了的?是我自己用一袭破草席把自己裹了,随手扔到乱葬岗上等死的?你只说我是你亲人,怎么不说当年,你唯一的亲人我,可就差点死在那荒郊野岭了呀!” 余锦年走到他面前,笑着小声道:“你见没见过乱葬岗上的鬼火,绿的、蓝的……就飘在你周围,呜呜地哭。而你躺在冰凉湿透的草席里头,浑身疼呀,疼的眼前发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嗷呜——!” 一声怪叫响起,余旭吓得跟着大叫一声,原是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自己身后,他一不小心踩了下猫儿的尾巴,可他也着实被余锦年惊着了,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轻微发抖。余锦年还没说完,他就栽倒在地上,大哭道:“不是我的错啊!我那时候还小,我什么都不知道!爹娘都说你已经没气了,我如果知道你还活着的话……” 不合时宜地,他肚中竟咕咕响起几声饿叫,余旭用力咽了几下唾沫:“我、我如果知道,肯定会去乱葬岗带你回家的。锦年哥哥,我真的不知道……” “呵。吓得什么,我又不会将你丢去乱葬岗。”余锦年抱起被踩了尾巴,正气得要挠余旭的猫,看这小子才洗的脸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显得脸上那几块青紫更加醒目了,于是吩咐小厮,“给他收拾个院子先用着,看看厨房还有什么饭菜,与他热一热。他这伤,叫苏亭过去看。” 小厮来扶的时候,余旭还没反应过来,他直愣愣地看着余锦年,直到他与自己擦身而过。 “小余公子,走罢。”清欢百般不情愿道。 —— 余锦年抱着小叮当回到听月居时,候门的小厮已经烧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大大的木桶里还奢侈地泡了许多花瓣,更是洒了不知什么香豆,引得一屋子都蒸腾着淡淡的香气。 他跟着季鸿这几月也被养出了些娇脾气,方才被余旭摸了一身鼻涕泪,这会儿见了洗澡水跟见了亲人一样,立刻解了衣衫,踩着旁边的小凳子迈进澡桶中,将自己沉下去,只留一截脖子在水面上。小叮当便跳上旁边的高几,扫着尾巴喵呜呜地叫了几声。 季鸿叫下人去热了鲜牛乳,回来时便见他门也没关牢就在里头泡澡,闩上门,走到里面,将牛乳放在桌上,转身就将他堵在桶边。余锦年还没怎么着,倒是旁边的猫很是护住,突然伸出了两只前爪抵在季鸿的手臂上,“站”了起来,将他往外推,这情景惹得余锦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几声,带着水声哗啦啦响。 “可是真的?”季鸿道。 余锦年脸色红扑扑,神色无由地迷离,抬起眼睛时是湿漉漉的:“……什么真的假的。” 季鸿垂眸看他,太阳早已西落,有银白月光不知不自觉地从云间洒落下来,透过窗缝,将屋子浅浅照亮,反衬得他眸子里漆黑一片:“乱葬岗,鬼火,十两银子。” 猫儿见人家两个是你情我愿,愿打愿挨,噗通一声跳下去,自己拨开半页窗户,从缝隙里溜走了。 余锦年眯了眯眼睛,后腰一沉,直接贴着桶壁坐在桶里安置的小木凳上,绕过季鸿的臂弯,伸手将高几上的烛灯点起。豆大的橘火亮起来时,他才轻轻地出了口气,像是疲惫了,更像是一声叹息:“哪有什么真假,唬他的罢了。” 但是再看他,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季鸿明知他又在糊弄自己,当初二娘也说过,余锦年初到信安县时确实伤痕累累,修养了好些日子才反过劲来,却不知背后的原因竟是如此。他将一只素面绢罩罩在方才少年点起的烛火上,火光瞬间被拢起作温柔的一团,他才借着这光去吻少年的额头。 余锦年仰着头给他亲,又主动拽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下来,哼着浓浓的鼻音让他亲亲这儿、再亲亲那儿。季鸿既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少年,舌尖沿着他的唇形慢慢描摹,余锦年软下身子,后折的腰落在季鸿的手臂里,晚饭的时候他还喝了几杯小酒,这会儿小腹热热的,便扯着季鸿另一手过去摸一摸。 “今天再试试,肯定行的。”余锦年咬着他耳朵小声道,说着说着连耳朵都红了,“方才我……自己弄了弄,是软的,肯定没问题。” 季鸿的一片衣袖落进水里,径直湿透,水已经由温转凉,而他指尖柔软滚烫,有蚌壳在吸他的手指。 余锦年抱怨着咕哝道:“你要不要呀,水都进来——” 季鸿心里猛地一跳,已忽然亲下去将他那张乱说话的嘴给塞住了,同时抬手抽下了挂在衣架上的雪白亵衣,往他肩头一披,将他整个从水里提了出来。自第一次弄得狠了,害这少年难受了好几天,之后两人又试过几次,但每次余锦年一叫疼,季鸿就舍不得再深弄了,常常是照着以前的法子纾解便罢。 一番水声泠泠,少年便似一节嫩藕,被人连根带泥拔出了荷塘,新鲜的冒着湿气的根须踩在地上,滑得站一站不稳,上头连着一叶翠荷,也颤颤巍巍地往下滴水,茎叶更是随风摇晃。 原本季鸿回来还有些正事要干,一些公文得处理,眼下也都被搅黄了,便只能撂在书房,先将怀里这节藕精给收拾消停。棉质的衣裳将他身上的水都吸去,所幸天已入夏,便是有些水珠也不必担忧着凉,余锦年退了几步,后腰撞到了桌沿,桌上的小花瓶摇摇欲坠,他忙转了个身去接住,紧张得哎呀一声。 季鸿顺势欺上去,吻他后颈,低声道:“不喜欢怎么还留他住下。” 余锦年觉得痒,缩了缩脖子:“那能怎么办,他在村里时就被惯着,就算家里穷也不会少他一口肉吃。今天我在街上见他跟一群乞丐抢吃的,我要是不留,他岂不是要饿死街头。以前是有些恩怨,但不说过得好不好,他爹娘确实也养了我十多年,如今他们儿子落难,一口吃的我总该给的起。”窸窣几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按在余锦年的脊背上,便听一下参差不齐的吸气声,和一道压抑的低吟。墨色的衣摆层层叠叠地垛在他腰间,四条桌腿微微地吱呀几下,季鸿平复了呼吸,喟叹:“你呀,不止心软而已……” 余锦年觉得桌子太硬,就胡乱拽了件衣裳垫着,眯弯了眉眼:“我不软,你怎么能进我的家门呀!” 好一个一语双关,季鸿伸手将他嘴捂上了。 窗边摆着一只长颈的白瓶,里头不插茉莉不插百合,却插着从池塘里剪来的卷芯小荷叶,昨日那叶子分明有些蔫了,垂头耷脑地很不精神,余锦年还想着要将它拔了换枝新的,谁知今日那叶竟又莫名其妙焕发了生机,小叶也慢慢地舒展开,叶片上短短的小茸在月光底下蒙着微光。 余锦年忽地失神,“啊”了一声,那叶上凝出的一珠水也受惊似的落了下去,坠进瓶子的最深处,与千万滴水融汇在一起。 月上中天时,万籁寂静,连聒噪的夏虫也不鸣了,倒是屋里稀里哗啦一通乱响。今夜在听月居外守卫的不是段明,而是两个新来的侍卫,一个个儿困得磕头打盹,冷不丁在寂静夜里听见一二丝响动,便立刻惊醒,登时抽了腰间的佩刀冲进了院子。 又一声碎瓷声响,侍卫问道:“世子,您没事罢!” 房内倏忽一静,继而才传出一声怒斥:“滚出去。”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只得将刀收回,满脸困惑地退回院门之外。 余锦年指头缝里缠着他的头发,向下看了一眼,又躺回桌上,哑着嗓子笑道:“不就是念了几句话本么,这么凶呀……我叫的不好?好哥哥,亲哥哥!” 哪可能是什么正经话本,净是学了些乱七八糟的叫法,季鸿是被他臊白透了,将他烙饼翻个面,重新露出雪白的背来,手指在桌下抠动了一道隐扣,嘣得一声弹出个小抽屉来。 余锦年支起腰,愤愤地眨着眼睛道:“长本事了,还弄机关了!” “还有更本事的。”季鸿从抽屉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一个巴掌将他拍回桌上,余锦年看他从桌子那头够过来一盒印泥,撬了盖子,一只掌心大的章从他手里滑下来。 章子似个收腰漏斗形,通体澄黄,温润细洁,清澈如蜜,若是定睛仔细去看,又能发现那截细腰上雕的不是别的,正是玉桂缠枝。余锦年做生意这两年,也见过不少章,但大多中规中矩,或古朴端庄,而季鸿手中这只却是双面印,即那段细腰两端皆有印面。 季鸿将章子放在手心暖温了,扣在印泥盒中按了按。 还没等余锦年瞧仔细,便觉原本静止了的夏虫忽然齐齐喧鸣,柔软土地里有金蝉在用力地凿穿泥土,那一下破土而出,他惊叫一声抱住了桌沿,紧接着便觉股侧一凉——他竟是将那章印在不能详说的地方上了! “你、你……”余锦年叫到失声,只能小声呜咽抗议。 季鸿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水气,轻得仿佛是绸缎划过脸颊,但该温柔的地方却一点也不肯温柔了,似惩罚他方才乱背淫词艳本,只管大肆伐挞叫他哭泣,且他抗议一句,章子就在身上多印一个。余锦年也不知道自己乱说了多少话,迷迷糊糊中就觉得,完了,后背肯定被印满了! 直到月过柳梢,他终于被“屈打成招”,是半句狡辩也说不出来了,只求青天大老爷给个痛快,这才被“法外施恩”抱到了床上去。 某人打了水盆来清理,他趴在枕上哼哼唧唧,觉得自己晚上那个澡是白洗了,不仅白洗,还额外受了一身“大刑”,然而最可恨的是,他连那刑具上刻的到底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眼见季鸿要给他全部擦光了,余锦年强撑着破锣嗓子急道:“别擦了别擦了,给我留两个看看!” 才嚷嚷完,就又七荤八素地睡了过去。 “……”季鸿抬眼瞧了瞧他,心道,要看明日天亮了管他要真章便是,哪有傻到看自己身上的,但他转眼又看了看剩下两个章,是正好印在那对圆润挺翘的雪山的峰顶,少年一动,就颤巍巍地似玉山将崩。 他心下一坏,便顺余锦年的意思,留了那两个给他瞧,便丢了手巾,弹了弹那雪山,上床躺在他身侧,搂着少年歇下了。 —— 翌日,余锦年心里记挂着这事,是故睡着了潜意识还在作怪,就那么趴着睡了一夜,动也没敢动,生怕一个侧身就把背后的章印给擦掉了。天刚亮他就醒了过来,揭开被子急冲冲地跳下床,从柜上摸了铜镜来,扭着白花花的腰身去照自己的后背。 从肩胛一直照到大腿,这才气急败坏地看到了那俩章子。 盖哪儿不好,非盖那儿! 究竟是什么恶趣味! 镜子里照出来的是反的,余锦年为了看清章子上刻的是什么字,只差没把自己拧成个麻花。季鸿被他好一番折腾吵醒,睁眼看了看,沉着才苏醒的嗓音笑他道:“如何,看得着吗,用不用帮你拓下来。” 余锦年傻乎乎地下意识问道:“怎么拓?” 季鸿笑他还没从昨晚那傻劲里回过神来,自己也不主动提醒,反而还顺着他的傻往下说道:“先找张白纸铺在桌上。” 余锦年还真乖乖铺了张白纸。 季鸿继续一本正经道:“你往身上洒点清水,尤其是那章印上头。最后往那纸上一坐……便是了。” 余锦年端起了一杯水兀自思考着,忽然一记清钟,福至心灵,将盘绕在头顶上晕晕乎乎了一个晚上的傻云给冲淡了——真要是照着某人说的坐下去了,那何止是章子,连不该拓的东西都一块拓下来了! 他将水杯置在桌上,团起那张纸,恼羞成怒地朝床上扔去,一个囫囵跳进床幔,与他滚作一团,捏着男人的脸颊叫道:“季——鸿——!你还耍我!” 闹到哎哟一声犯腰疼,余锦年才消停下来,在他身上一通乱摸,终于摸出那只章。 玉桂缠枝的随形章,一头刻的是“浮香桂影”,一头雕的是“难表此意”。 余锦年美滋滋地趴在他胸口上,问道:“你有什么意难表,不表出来我怎么知道?” 季鸿难为地看着他,要去吻余锦年的嘴角,也被少年悉数躲开,非要逼着他表一表这个意,不然既不让摸也不让亲,更不让起床,是典型的恃宠而骄了。他抿着嘴,复又张了张唇瓣,余锦年正要竖起耳朵听,便见他一脸无奈道:“你没穿衣,且……硌着我了。” “……”余锦年低头一看,自己光溜溜一个大莲藕趴在人家身上,还红红紫紫斑斑驳驳,那叫一个不知羞耻,忙扯了小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嘀嘀咕咕地跑去穿衣裳了。 等将自己收拾完,将章子收在自己的小锦囊里,挂在腰上,便又懒得与某人计较了,只记得自己收到了小章子的愉悦,接着又拿起小弯刀依样系在腰带上,打开了房门。 他伸个懒腰,久违地闻到了夏天的味道,是那种潮漉漉的带着泥土和草汁味道的清香,和荷塘里飘来的池水的气味。早起的婢女也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在修剪听月居里的花草,见他出来,纷纷带着笑意叫“小公子早”。 “早!” 婢女们又道:“世子早!” 余锦年一回头,看到背后搂过来的季鸿,心下一动,从锦囊里掏出小章,将刻着“难表此意”的一面用嘴哈湿了,拽过季鸿的手,用力地盖在他的手背上,开心道:“好了!好不好看?” 季鸿没说话,反倒是那些不嫌热闹的婢女们齐刷刷道:“好看!” 余锦年:“你瞧,她们都说好看。” 季鸿眼神宠溺地笑了笑,道:“行了,都去忙罢。”又低头对余锦年说,“你若是累,便回去歇着,铺子那边叫石星盯着便是。我也该去批公文了。” 余锦年奇怪道:“今日不用上朝?” 季鸿:“今日休沐。” 余锦年跟到书房,季鸿端坐着处理公文,而他则百无聊赖地侧躺在旁边的贵妃椅上,边吃东西边欣赏美人。虽说他今天可以不用出门,可真要在家里宅一天,又难免觉得无趣。便又晃到了厨房,叫下人去药坊兜了三斤乌梅、一斤甘草、二斤山楂回来,又另外抓了些佛手和陈皮,他这儿起了锅,将几样洗干净了,倒进锅里去熬。 正是青瓷玉盏,酸露成浆。 而有些喜欢口感浓稠的,还可以另磨些米浆一块来调,滋味上便多了些米香。 锅中小火慢沸,少说也要煮上一两个时辰,余锦年这时才又想起他那便宜弟弟来,刚准备过去瞧一眼,便听外头叽叽喳喳一通乱吵,还有穗穗的哭声。 赶紧放下了勺子出去查看,只见穗穗抹着泪花从外头走进来,旁边跟着一直哄她的阿春,再后头,可不正是那个愁眉苦脸的余旭。 那小子洗了个澡换了套衣裳,也有点体面样子了,且个头几乎余锦年一般高。这么一瞧,便看出他之前还真没吃过什么苦,虽然据他所说是一路乞讨来的京城,可小乞丐能有他这般匀润的身形? 穗穗抬头看见余锦年,哇的一声哭着扑了上来,抱住他抽噎道:“小、小年哥哥,我的坠子!” 第135章 五味酸梅浆 下 余锦年蹲下身子,抽出小手绢帮穗穗擦干了眼泪,轻声哄着问她怎么了。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后头阿春跑上来比划着道:“我们在园子里玩,穗穗把坠子弄丢了!我们找了好久也找不到……” 余旭跟着在一旁点头。 说的是当初在信安县,用珍珠打的那个项链坠子。他当是什么事,不过是个珍珠坠子,余锦年耐心地帮她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将她弄皱的小裙子抚平,又叫厨娘去拿些菓子来哄她高兴,说道:“这样,小年哥哥呀叫园子里的小花精一块帮你找,等明天你一觉醒来,那坠子就能找回来啦!” 穗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嘴撅着不太高兴的样子,忧愁着问道:“那要是花精也找不到呢……” “嗯……”余锦年沉思片刻,“那小年哥哥再送你个更好看的,好不好?” 穗穗皱着眉头,她只知道这些漂漂亮亮的东西都很贵的,于是很怕余锦年钱不够用,只好忍住了想要漂亮首饰的冲动,口是心非道:“要是花精找不到,那穗穗就不要了,穗穗还有清欢姐姐给做的好多的头绳发带。” “那穗穗真是个懂事的小丫头。好了,穗穗不哭了,不然就不是最漂亮的了。”余锦年将她哄好,又瞧她指甲缝里全是找坠子时候沾上的泥土,便示意旁边的下人。 “小小姐,我们去洗手罢。”小厮们立刻跑去打了温水,端过来,将穗穗领过去擦洗干净。 余锦年站起来,不禁多看了余旭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与他俩在一起?” 余旭眨眨眼睛:“我、我出来随便走走,碰上的,和他们一块找坠子来着。” 园子那么大,路那么多,走哪儿都能碰上些人,也确实正常。余锦年没当回事,又随口问道:“昨天吃饱了么,睡得还行?有什么不合适的,跟园子里的小厮讲。” 余旭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不住地往里探头,支支吾吾道:“锦年哥哥,我……我想吃肉,行吗?” 余锦年无所谓地笑了下:“行啊,想吃什么自己与她们说就是,东西南北的菜色她们都会做,便是我们家乡的菜,她们也会上几道。” 他回到厨房,打开酸梅浆的锅子搅了搅,又让底下人仔细看着火候,打算自己出门去采买点东西,正要走,便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对余旭道:“对了,余旭,我们园子里不养大少爷。留你住自然可以,但得干活。东十字街上那间三余楼是我的,你想在园子里帮些杂事也行,去三余楼帮忙也行,想好了与清欢说一声,她会告诉你做什么。明白了?” 余旭盯着他,半天才吭了一声:“……嗯。” 又小声说:“锦年哥哥,我脸上好疼,吃东西也疼。” 余锦年看了看他脸上的淤青,沉淀了一夜,显得更深重了些,碰一碰都将他疼得龇牙咧嘴,便只好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那就等他伤好了再说。 之后又安排了几个人去帮穗穗找坠子,自己挎起小篮子就出门去了。 待他一走,余旭摸了下胸口,轻轻吐了一口气,又理了理衣裳清咳一声,兀自走进厨房,背着手东看看西看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厨娘们都听说了园子里来了个余锦年的亲戚,今日一瞧,便都知道肯定是这位了,忙都稍微停了停手里的活计,连声叫他“小余公子”。 余旭先是吓了一跳,转而又得意起来,头都抬得高了些,学着方才余锦年吩咐人的模样,叫她们给自己倒杯茶来喝喝,说了好半天,见没人动,他就又说了一遍。 厨娘们互相看了看,觉得奇怪,到底还是去隔壁拿了茶壶来,给他斟上一杯。 余旭咕咚咕咚饮完,还称赞“好茶”:“不愧是贵人喝的茶,真是让人口舌生、生……生水!”他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还非要学人家文绉绉地说话,搞得三不像四不像,惹人笑话还不自知。 这茶叶莫说是什么贵人喝的,便是跟在贵人跟前的段明、清欢这些随身的侍卫侍女,饮的都是比这要好得多的香茶,不过几片粗茶叶子,也能让人感慨万千了?那端着茶壶的小厨娘忍不住嗤笑一声,又把他茶杯倒得满满,最后将整个茶壶都掖他怀里,娇声道:“那您可再多喝几杯,多生点儿水!” 其余厨娘们也都跟着笑,纷纷回去做活,不搭理他了。 余旭自己瞎转悠了一会儿,揭开个小瓦罐的盖子,瞧里头躺着个蹄髈,顿时来了劲儿,抽了勺子捞来便啃。待一个厨娘瞧见,大惊失色地叫他的时候,那蹄髈上早已落了好几个牙印,小厨娘提着裙摆跑过去,抱起瓦罐来瞧了瞧,连汤汁都被他喝掉了好些子,顿时惊道:“你做什么呀!这是世子吩咐的,炖了中午给小公子吃来补身体的!” “叫什么叫什么。”余旭满嘴油花,不高兴道,“我是他弟弟,吃个肘子怎么了,你方才没听见么,他说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小厨娘指着他:“你——”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厨娘忙过来拉住她,将她带到一旁劝道:“算了算了,谁叫他是小公子家的人。不过一个蹄髈,我们再炖一个便是了。” 小厨娘气得跺脚,却又没办法,只能抓紧时间再拿出个肘子来重新做,嘴里嘟哝道:“这炖了半宿的,和才炖个把时辰的,滋味儿能一样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山野村夫,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也敢冒充我们小公子的家人……啊!什么东西打我!” 她回过头一看,脚边躺着块骨头,余旭捧着半个没啃完的蹄髈,头也不回地从厨房里踱出去了。 吃完蹄髈,遇见几个满园子找坠子的下人,他低下头绕着走了过去,将吃完的骨头随手一扔,看小径旁生着不知道什么花儿,便拿手在衣服上抹干净了,伸手掐了一朵戴在头上,大摇大摆地回他的院子去,喊了声要吃酸酪,自己则躺在榻上蜷着腿哼曲儿,拈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糕点往嘴里塞。 院子里有两个洒扫小厮,一人拿帚,一人提桶,边干活边闲聊,提桶的那人拎着水进来浇花,口中问道:“外头那些侍卫是在找什么?” 扫地的那个叹气说:“是在帮小小姐寻项链坠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小小姐都哭一个早上了,小公子好容易才给哄好的。你说小小姐每天就去那么几个地方,那坠子能掉去哪儿?可还真就奇了怪了,翻了这么老半天,连个影儿都没瞧见。咱们园子最近不是新来了许多下人么,我寻思着,指不定是叫哪个不长眼的黑心痨病鬼给捡去了!” 提桶的道:“总之不是你我二人捡的,待会做完这儿的活,咱们也帮忙找找去。” 扫地那人连点头。 余旭支着耳朵听他们说着说着走远了,这才将嘴里点心咽下去,一个骨碌翻下来,将门重重踢了一脚,对着院子呸了一口唾沫,喊道:“唧唧歪歪、唧唧歪歪,舌根子那么好嚼?——看什么看,瞪着老大个鱼眼珠子,是不是都死啦?我要被渴死了,我要喝水!” 那扫地的皱了皱眉,提桶的便拉住他,努努嘴:“乡下来的,听说一路要饭才到京城。跟他一般见识甚么,掉了自己身价。”扫地小厮正要去给他拿水,忽地肩旁刮过一阵烈风,那祖宗竟一溜烟地兴高采烈奔出去了,再回过神来,又看到自家世子恰好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封信向外走。 他心道,瞧,别看人家是乡下来的,谁官儿大谁权重谁好巴结,人家心里亮堂着呢! 季鸿将密信放入衣襟,正沉思中,忽听耳旁一人叫道:“世子!” 来人身上穿着余锦年之前的旧衫袍,让季鸿一时之间错了眼,还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余锦年,他困惑着转头看了好几眼,才终于想起这人是谁来,只是这才一夜过去,这小子竟是变得翻天覆地,丝毫乞丐模样都瞧不出了。 季鸿不由蹙眉:“你……” 余旭咧嘴笑了笑:“世子叫我小旭、旭儿,都行,旭日东升的旭,我爹说叫这个日子能过得红火,是好兆头。” “嗯。”季鸿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搭他的话,只说,“锦年出门去了,你若是寻他,可去三余楼。” 说着要走。 “哎,世子!”余旭忙拽住他衣角,葡萄似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他拿脚尖顶了顶地上翘起的一块花石,怯怯地道,“我初来乍到,都不知道京城这么大,日日吃不饱、穿不暖,每天都觉得要饿死了。多亏了世子您收留我,我才能与锦年哥哥团圆。说来,我与锦年哥哥也已经有两年多未见了,他变化得好大,我险些都认不出了……” 他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扇动眼睫,眼皮半垂着,好一派小鸟依人般的无辜模样,仿佛再多说两句就能哭出来,让人难能不想去疼惜。 季鸿待他说完,眸子不禁眯长了,抬了抬手。余旭赶紧往上凑,扇忽着一双多水多情的眼,殷殷地望着,小声允道:“旭儿做牛做马,将来报答世子和哥哥的恩情。” “唰啦”一声,季鸿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拽出,冷道:“我与你无甚恩情。收留你的是锦年,你若想报,报他去罢。” 余旭:“……” 季鸿阔步走远了,他还愣在原地,半晌才攥了攥指头,气呼呼地跺了一脚,猛地别过头,朝院子里那两个看热闹的小厮吼道:“还看,眼珠子给你们挖出来!我的水呢!” 扫地小厮背着他啐了一声,嘲笑道:“我们小公子这么好善乐施的人,怎么会有他这样没脸没皮的亲戚。” 季鸿走到前院,遇上刚办差回来的段明,他将怀中密信交给他,又想了想,吩咐他道:“派个人快马加鞭,回信安县查一查,那个余旭究竟是怎么来京城的。” 段明接了信,喏一声,又翻身而去。 第136章 盏蒸 今年热得格外早了些,五月才起了头,夏京就已反常地有了几分暑意,赤日当空,行人身上的厚衣也都穿不住了,一天比一天往下消减。但比起渐渐萌生的暑气,市坊上叫卖的瓜果也一日日地丰富了起来,茭瓜抽起了高高的笋芽,深紫的长茄压着称,更有翠绿的龙须菜和清凉清香的小黄瓜。 这时候正是饕客们大饱口福的季节,就是每日吃一样,那也是吃不够的。 街坊之间也都纷纷供卖上了时令蔬果,更有城外来的哥儿,用担子挑着乳浇和饮子来卖,仿佛落后一日这生意就要被隔壁家的给抢去,太阳才刚冲破了云彩,东十字街上就已经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了。 “甜瓜苦瓜小王瓜,茄儿韭儿小葱儿……” 一个老菜农扛着担子,走街窜巷地叫唱,只人家叫唱都是抑扬顿挫,更有专程带着自家小女娘一块出来唱的,那唱得好的生意都能比旁人好上几分,这位老农却愁眉苦脸、有气无力,是故走过了两条街,担子里的菜也没卖出去一颗。后来日头起来了,晒得人背上发紧,眼见着对面食肆门口支起了棚子,他便厚着脸皮跑过去歇了会脚。 余锦年在隔壁客栈看那位薛家的小少爷,换了药,见新生的肉芽已经慢慢长齐了,伤口也已经逐渐收口,这才用象皮、血竭、乳香、白芷,并甘草、黄芪、人参末等药,研了化腐生肌散,叫苏亭给他用上。又开了几剂活血调气汤与他服下,便特许他可以拄着拐杖下床走动了。 薛家早备好了马车来接他们的宝贝疙瘩回家,还顺带给余锦年包了一个丰厚的红包做谢礼,并允诺他日后伤痊愈了,定要在三余楼包一个大大的场来庆祝。 余锦年虽然不是甚么大财迷,但也不至于清高到连阔少爷送到脸前的银子都拒收,便高高兴兴拿了薛定的诊金。才晃出门来,就被挡在自家门前的菜担子给拦住了脚,他往旁看了看,正要问是谁家的东西挡路,便有个农人打扮的老汉苦哈哈地跑出来,连声赔罪,直道这就走这就走。余锦年朝他菜篮子里瞧了一眼,呵地一声将他叫住:“老伯,我看你这菜顶新鲜,怎么卖的?” 老汉愣了愣,赶紧卸下菜篮,一样一样地与他介绍。 昨日店里伙计传话到金幽汀,道是有贵人派了家里仆妇过来,说想明儿个下午在三余楼给家中小儿办诞辰宴,还特意定了盏蒸和杂羹,其他诸菜没什么要求,叫店家自己看着筹备。这盏蒸和杂羹俱是西北菜色,夏京鲜少有人爱吃这个,更不提是在朗朗夏日来吃了,因着两道菜乃是用羊肉做的,有温补之功。 但既是食客的要求,他也不好说什么,且这菜也不是什么棘手的菜品,还是得早早将食材准备好才是。而且那位贵人主菜点了两道热荤,其他的余锦年便准备做些素雅清淡的,既是颜色上鲜艳,也能在性味上有所调和,总不至于一顿饭吃回去,反在炎炎夏日吃上了火。 那可不就砸了他们三余楼的招牌。 余锦年用手掂了掂老农的菜,瓜儿茄子水灵灵又新鲜,而且沉甸甸的都十分称手,一看便都是精心打理的好东西,比某些摊子上的歪瓜裂枣强多了,于是十分大气地摸出了几粒碎银珠,也没还一分钱的价,径直将他这两大担子的菜全部包圆了。 那老汉好一阵喜出望外,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菜卖干净,忙抹了抹手心里的汗,接下钱,小心翼翼地塞到一个用旧衣布缝制的钱袋里,贴着肉藏进衣襟里头,才挑起担子迈腿往城西的方向转了个身。 余锦年奇道:“老伯,是最近城外头不安生吗,怎的这般愁眉苦脸。” “嗐,别提了!”老农长叹一声,苦着脸摇了摇头,与他侃起来,“头阵子老汉我闹了场小病,在家里歇了一日,可地里菜都收了,多搁一日都得不新鲜,于是我那老婆子便代我进城来卖菜。菜倒是卖光了,可谁承想,那光天化日的,竟有个小毛贼抢走了我老婆子的钱囊!唉……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犁那三分地,到头来却被人偷了个精光!我们这有冤无处诉,可不得日后小心着点儿?” 余锦年叫自家伙计帮忙把买下的菜都提到后厨,又叫他们打一碗酸梅汤来给老伯解渴,自己则帮着将担子提到那老伯的肩头,口中纳闷道:“我倒是听说西城外头新上任了一位京畿少尹,很是雷厉风行,西边三县俱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俨然有夜不闭户的好风气了。” 老农喝了一口酸甜可口的酸梅饮子,井水镇过的瓷碗拿在手中沁着丝丝的凉意,却并不似冰那般伤人,觉得胸中烦热顿时消散了一半。一入了夏,许多铺子都开始卖饮子,但和此时手中这一碗比起来,就总觉得那些差了点什么,他说不上来,只觉得饮得痛快,便三两口喝干净了,谢过了余锦年,之后拍了拍衣裳上的泥,无可奈何道:“上头的官儿再厉害,也抓不完这天底下的贼哪!我们这一两三文钱的小事,哪能劳动那些大人物。” “说的也是。”余锦年跟着嘀咕了一声,“要天下无贼也确实难了些。” “不过我家老婆子讲,那小贼穿得破烂,约莫是哪里过来逃荒的,年纪不大,个头与小老板差不多高,而且这左边腿窝后头还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老农愤愤地搓了搓手,气得眼角的皱纹无端又深一寸,“赶明儿卖菜时我四处瞧瞧,指不定就将他捉住了!” 余锦年忙说:“那您可得小心些身体。” 说完,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托着脑袋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 “嘿呀,老汉我年轻时候,那也是十里八乡摔跤的好手!”老农与他聊得起兴,又感恩他一口气将自己的菜都买了下来,临走前便又在担子里翻了翻,提出个带盖的小木盒,塞到余锦年的怀里,“小老板心善,这盒子桑葚是我家老婆子晨起才从树上掐的,非要叫我带着路上解渴。我也还没动,小老板要是不嫌弃,便拿去吃!” 余锦年推拒道:“这怎么好,本来菜也没多少钱,还要讹你一盒桑葚。” “这不值钱,是家门前树上结的,多得很,一抓一嘟噜!人要是不吃,没几天可就全让那鸟给叨光了!” 听他这么说,余锦年才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回到楼里把桑葚倒出来,再把盒子还给人家,又顺手用小竹筒另打了一吊酸梅汤,用红绳栓了根提手,叫老农带回去给那辛苦摘了桑葚的婆婆也尝。 回到后厨,他将桑葚用盐水泡上,又用糖水和鸡蛋化入面粉中,将揉好的面团搁置在木盆中醒发,之后便准备亲自去南边的羊行剁点羊脊和腿肉回来。 自从在热谷行宫那一事当中出了些风头,京中这些八卦杂谈又一向传得飞快,才开业不足月的三余楼就被顶上了风口浪尖,每日都汇集了各色食客,真正品味美食的也有,却是少数了,反而多得是些门阀子弟过来凑热闹,打听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也幸亏这楼背后的主子是季家那位,即便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过来刺探,也只能止步于此。余锦年最厌烦这些事,今日闵懋不知去哪鬼混,季鸿去公办,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忙头,只他看起来最是闲,自然是找了借口往外溜,省得人家把他当做个野猴儿来围观。 从三余楼到城南,他边走边逛,拿脚丈量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肉行一条街,老大远就闻到了一股带着血气的肉腥味,满眼里更是各种各样倒挂着的血淋淋的肉件儿,还有兼买血豆腐的,一盆盆的红汁摆在街边,一条条的白肉悬在头上,是要如何血腥就如何血腥。 但在这一片血腥之气中,还隐约飘来一阵艾草的芬芳,将街道上的腥味冲淡了一些。 既然来了这肉行,便顺道也买些其他,这几天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金幽汀里气氛不同往常,家里那些小丫鬟们往日里一个个儿都活泼得不行,偌大个园子,全靠她们打打闹闹才觉得有些人气儿。这些日子小丫鬟们都噘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人难能不在意。 恰好过不了几天就是五月初五浴兰节,即端午,是阳气汇聚之日。余锦年便想着到时包些角棕,让府上的人都高高兴兴过个重五。 肉行乃是百行中杀气最重的,也最容易招致疫病,因此当下就已有不少屠户提前在家门和铺前悬上了艾叶,以冲淡血煞、抵御疫邪。又有说端午这日,诸天五帝会对世人后代考察功绩,定罪量福,所以卖福烛元宝的铺子也红火了起来,五毒灵符更是供不应求。 五毒灵符说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便是将蜈蚣、蝎子、毒蛇、壁虎和蟾蜍五种毒物的纹样或画印或裁剪于红纸上,还有画葫芦的,贴在门前床头,以避毒虫。余锦年瞧着热闹,也在街头买了厚厚一沓,还买了几只彩丝线编成的蟾蜍络子,图个吉祥兆头。 街上两个小娃娃围着余锦年唱道:“麦儿黄,杏儿黄,插艾草,香满堂!” 他见小孩子们可爱,便一人送了一只蟾蜍络子,这下倒好,随之就跑来了更多的孩子,将他团团围在了里头,等回过神来,篮子里的络子已经送空了,有几个没能送到的孩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是最受不得缠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就又去买了几个,刚转头要与他们分发,忽然胳膊一沉—— 一只手牢牢似攥住了他的腕子,将他从层层人堆里揪了出去。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南城?!还这么闹腾!” 一声呵斥在耳边炸起,余锦年纳闷地抬头去看。来人一身素色长衫,身形清瘦,旁边跟着个憨厚的老仆,他一时没转过脑子来,困惑地眨了几下眼,半晌才想起他是谁,嚯地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来人,笑道:“哎呀,这不是校书郎严大人吗?这么巧,你也来买灵符?” 此人可不就是那位“正人君子”严荣,若不是今日遇上,他早都将这人给忘了。 严荣与当初在信安县有些不同,更清减了些,只是依旧皱着眉头看他,倒让余锦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了,他拽着余锦年走到一个僻静处,才开口道:“你好端端的不在你的三余楼做菜,不叫那季叔鸾好好罩着你,你跑到南城来干什么?” 余锦年愣了下,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三余楼,你去过了吗?” “……”严荣忽地一哑,支吾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管我怎么知道。” 余锦年嘿呀一声:“你这人,我们虽然谈不上是旧友,也能称得上是故人罢!故人相逢,怎么说话这样的呛,吃了辣椒一般。我楼里新上了酸梅浆,和别处的不一样,你该去喝几碗消消火。” 严荣别扭道:“不过是多了佛手陈皮,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了。” 才说完,余锦年就笑弯了眼睛,严荣才发觉这小东西贼精贼精,一句话将误引自己说漏了嘴,神情顿时懊恼无比,将他胳膊一丢,沉下脸色道:“我作甚么管你!干脆被人捉去,剥了你这皮。” 余锦年忙追上去,忍住笑意:“严大人,严大人!你不要走嘛,再多说几句,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来南城?南城是有什么妖怪要吃了我不成?” 严荣站住脚,回头看他:“不是你做的?” 余锦年奇怪:“我做什么了?” 严荣道:“富贵斋的小少爷前几日被人刺伤,他家的下人正拿着画像满大街地找凶手。”他说着一伸手,身后的老仆便从袖子里摸出张薄纸来,抖开了给余锦年瞧,“你看看,画的可不正是你了。” 提起了富贵斋,余锦年便知道说的是薛定那小子了,但听说还有画像,忍不住凑上去掌了几眼,顿时道:“瞎了吧严大人,这哪里像我了!瞧不见他脸上好大一块黑斑?” 严荣轻轻“啧”了一下,又叫老仆拿出另一张画像来。这张便与上一张不同了,虽是前一张的临摹,但明眼人便看出这张笔法更细,且刻意没有摹那人脸上的黑斑。先前有那么显著的斑干扰视线,反让人忽略了此人真正的样貌,如此一来,这才叫人将注意力放回到画像原本的五官上去。 这时画像都是画师手绘,本就与真实相貌有极大出入,刨去这几分差异,放远了去看,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像他。 余锦年陷入沉默。 严荣抱臂道:“怎么,无可抵赖了?用不用我与你指一指去司衙的路?” 余锦年扬起脸来,不服气道:“我发现你这人真是好生奇怪,方才还好一副怕我被抓的样子,转脸就要嘴里冒刺儿。红馆姑娘们的心都没有严大人这般善变……那薛小少爷横行街坊,有人看不惯不是很正常么。怎么,真要是我干的,你还能将我扭送了不成。” 严荣听他这口气,仿佛这事真跟他有关,顿时将手放了下来,瞪直了眼睛盯了他好大一会,又突然环视四周,将他三推两扯地弄进了附近的茶楼包厢。两人坐下,屏退闲人,他刚要张嘴质问,余锦年才慢悠悠开口:“行啦,放心啦,不是我。” “……”严荣正盘算该怎么办,听这一句,气得被茶水噎住,“余锦年!你究竟哪句是真?” 余锦年品着新上来的花茶,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那薛定还是我亲手治的,总不至于我没事先在脸上弄个斑,跑去将他刺伤了,再花心思给他治好,我是闲的蛋疼么?” 严荣呛了一口:“……你说话斯文一点。” 余锦年笑眯眯道:“成,忘了严大人是个斯文人。那严大人,既然这坏事不是我做的,请问我能走了么,还得去买肉,回家包粽子,过端午。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也快回去陪夫人罢,与我这种三流伙夫吃什么茶。” 严荣顿下茶盅,歇在椅背里,无语道:“亏我瞎操心,我这好心好意的,全被你们当做驴肝肺。快走快走,省的叫人心烦!” 余锦年原本要走的,又回过头来问他:“除了我,还有旁人烦你啦?” “可不就是你那季世子的青梅竹马。”严荣气郁道,“前几日御书房,他当众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权宦说情,天子的雷霆大怒,愣是被他那七寸不烂之舌给说得烟消云散,竟只罚了人三十板子,禁足暗房一月。如今朝野上下,人心动荡,都猜测他是不是投了阉党。我只劝他几句要爱惜羽毛,反被好一阵奚落。” 严荣又奇怪道:“闵雪飞此人虽游刃圆滑,但向来清正。如今季家突起,季叔鸾被天子重用,正是施展拳脚的好时候,他怎么反倒去跟那宦官勾扯!他不是与季叔鸾形影不离么?” 余锦年怔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也对,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严荣嘀咕了几句,摆摆手,“算了,走罢走罢,别叫薛家的人真把你错抓了,我可不去给你通风报信!” 余锦年挽起自己的小篮子,笑了笑:“那你有空去三余楼罢,这茶钱记着,到时候还你顿饭。” 严荣咕哝着:“谁家还少你一顿饭了……” 一回头,那少年已经走了,只桌上留了一只蟾蜍彩丝络子。 —— 余锦年迷迷糊糊地买了一堆东西回去,今日与严荣一番话,看着似乎没什么大事,可细细一想又桩桩都不算小,足够他琢磨一阵子的了。于是直到进了三余楼,才发现自己忘了买粽叶,只得再叫伙计去跑一趟。 他到了后厨,将羊肉洗干净拆件,腌制起来。另抓了少许姜椒、草果、陈皮等调料,与之前吩咐厨娘们备好的杏泥松花粉一块儿,中火翻炒出香气,再用盐和酱汁调味。 酱料炒好,余锦年又忙了几道前头食客要点的菜,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准备做盏蒸。 这道菜也极具西边的粗犷风情,比中原一个萝卜都恨不得雕出千百种花儿的细腻风格来说,简直是对厨子的宽容了。切好的羊肉码在碗盏里,上头铺些简单杂菜,浇上之前炒出来的松花杏泥酱,放到屉子里去蒸。 半个时辰出锅,肉酥烂,汁香浓,羊膻气被松花香所中和,肉块也嫩而不腻,加之余锦年也并未完全按照原谱一丝不苟地做,多了些改变,这菜便更符合大夏人的口味了。 待他将后厨的事都料理好,雅间也都收拾齐整了,正窝在后院里淘豆子,由忍不住怀念起当初在信安县,季鸿委屈地抱着木盆给他捡豆子的时候,那才算得上是清闲呀……前头伙计忽然来叫,说是贵人到了。 余锦年忙放下豆盆洗干净手,出门去迎,却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位着干练骑装的魁梧中年人,气势非常,乍见便觉得眼熟,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余小先生,上次吾儿多亏你!”对方进门二话不说,先行了个大大的谢礼。 经他这么一提醒,余锦年才恍然记起来——原来这位喜食羊肉的贵人,竟然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卢将军。 第137章 蜜黄蜂糕 上 雅间里清香袅袅,新酒淡淡,卢尉用小瓷盏舀了几勺羊杂羹的汤水,泡上撕碎的软饼子,递给一旁乖巧坐着的三岁小儿。虽说那杂羹中的物料已被余锦年处理得精细干净,几无腥臭,但羊肉本身总还是带着一点膻味的,那小儿被爹娘夹坐在中间,一手捧碗,一手持勺,一口一口慢慢地扒着里头泡软的小饼吃,乖极了。 这孩子乳名阿喜,生得也喜人,如今病愈,脸色白里透红,可爱得紧。 卢尉是军营出身,没有那些娇矜习惯,边疆的腥风血雨吃多了,自然不爱饮茶,只爱吃酒,且对酒的品相也没什么要求,唯一个爽利滑喉而已。余锦年便给他打了一壶今春才酿的新酒,虽不够老辣,但滋味醇美甘甜,既能过了酒瘾,也不至于叫酒气熏坏了孩子。 卢将军饮了一口酒,又用了些盏蒸,立时眼睛一亮,点头道:“许久没吃过这样好的盏蒸了!想起上次吃盏蒸,还是在三汤关,才咬了第一口肉,便闻敌袭之声……可惜了、可惜了,之后竟再也没想起去吃那盏蒸。” 他那夫人笑话他道:“老爷又提这陈年往事了,可不就是老了。” 余锦年正好从后厨来,听见自己的手艺被人赞美了,他自然也高兴,忙又端上一份盏蒸,并一碟新炒出来的肉沫茄丝,他正要回谢,那桌上便有人替他答了:“将军若是喜欢,就多吃些,以后常来。” 卢尉好容易提起来的食欲,又被打回了肚子里,一脸厌倦地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抬起眼睛朝桌对面看去,道:“季世子,今日是卢某的家宴,缘何季世子却在此处?”说罢又转头瞧了余锦年一眼,“余小先生不必忙进忙出,快一起坐下说说话。” 先前卢尉进门,余锦年才将他引到楼上,季鸿便不知打哪儿得了风声,驱车而回,不请自来,莫名其妙地就要加入这场庆生宴。余锦年猜测他是想与卢尉修好,凑着上菜时还贴在他耳旁飞快地笑了他一句“狗鼻子”,后便觉得他有自己的考量,也就不用他多管,他不方便多说多话,就只当个跑腿的就是。 奈何宴会的主人并不领情,只想与他这个“跑腿的”叙旧,反而觉得某千娇万贵的国公世子才是个大大的麻烦,恨不得他下一刻就起身离开才好。 余锦年笑了笑,卸下最后的一盘蜜黄蜂糕,也不由朝季鸿看了一眼。 季鸿安之若素,朝他招了招:“既是将军盛情,锦年,莫要忙了。” “……就来。”余锦年将用不着的零碎杯碗交给伙计,叫他退下,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此时小桌旁还有三两空位,一则是那卢将军身侧的,一则是季鸿手边的。他想了想,还是闷头挨着季鸿坐了,又将股下木凳朝男人处瞧瞧挪了挪,也不夹菜,只捧着一碗杂羹清汤啜饮。 这饭吃得尴尬,卢尉和季鸿好似都有话说,可又都不愿率先开口。卢尉更是没话可聊,只不停地感谢余锦年救治阿喜,又叫阿喜给他叩个头。余锦年吓得立刻阻止,清咳两声,用新筷夹了新出屉的蜂糕,给那个乖得不行的孩子,哄他道:“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行这大礼可是要折我寿了。来,阿喜吃这个,热乎着呢,又香又甜!” 这蜂糕乃是用他之前发好的鸡蛋糖水湿面团,一股脑地倒进铺好棉纱布的屉子里,铺匀了,上面点缀些葡萄干、金糕丝之类,阖盖去蒸。笼屉下头的热水气会将面团内部顶出一个个细密幼小的空泡,同时也将面顶得蓬松,宛如蜂窝状,所以叫蜂糕。 蜂糕金黄软绵,又易消化,小儿是最爱吃的,一会儿就吃去了一小碟,末了还意犹未尽,许是家教严格,他心中虽馋,却也不敢张口再要,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余锦年。余锦年笑着看他,又向门外瞥了一下,那孩子古灵精怪,很快与余锦年对上了暗号,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拽着卢尉的衣角,小声地唤:“父亲,父亲,阿喜想去更衣……” 卢尉尽管疼爱他,但到底是个粗人,养孩子也并不精细,低头看了他一眼就说:“自己去,莫出门乱跑。”卢夫人也要起身,卢尉便责了一句,“这么大的孩子,不能总惯着他,叫他自己去。” 卢夫人只好又坐了下来,仍一脸忧虑地看着孩子。 小阿喜立刻从对他来说过于高了的凳子上跳下来,小短腿摇摇晃晃朝外面跑去,余锦年也随后起身:“我领阿喜去罢。”说罢,余锦年回头朝季鸿眨了眨眼,意思是你们有话快说,便一大一小两个牵着手溜出去了。 他把阿喜领到后院,另寻了一间暖和的小屋,到厨房新切了一小块甜甜的蜂糕,并之前洗好的桑葚一块端过来,给他开小灶,还拿来一把专门打造的小叉子。小阿喜用小叉叉着蜂糕啊呜一口塞进嘴里,撑得两腮鼓鼓像是只小仓鼠,两只小脚丫高兴地在桌下晃。 余锦年两手托着下巴看他,掐着桑葚吃着,时不时叫他慢点吃。 但因为蜂糕毕竟是面食,孩子吃多了难免胀腹,便早早吩咐了厨房用焦三仙煎些药茶。约莫有一刻钟,他从厨房取了药茶回来路上,突然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前厅当中叫“年哥儿”,他在后头亮嗓应了一声,须臾,闵懋便从前后相通的小门里钻了出来。 一见是他,余锦年便知是来混饭吃的,不必他张嘴,就让后厨随便端些菜出来。 前后折腾了好半天,回到小屋时,阿喜已经吃光了蜂糕,正趴在桌上犯食困,余锦年唤了几声,小阿喜唔唔嗯嗯地耍赖就是不睁开眼,他废了好大劲让阿喜多少喝了一小盏消食茶,又遣伙计上楼去给卢夫人禀了一声,这才将他横抱在怀里,任他眯眼打盹去了。 闵懋跟进来,嗬得一声:“你什么时候生的!这么大了?” “屁话,你能生?!”余锦年瞪他一眼,“这是卢将军家的公子。” 闵懋嘿嘿笑着坐下,看他哄孩子别有心得,又忍不住在贫嘴:“你若是真生了一个,肯定是要把孩子惯坏的。”等伙计给他布好菜,他当即拿起筷子毫无形象地扒。 “去去去!”余锦年呿了他几声,“怎么,你哥是饿着你了么,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小心噎着。” “唔唔……他?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鬼知道今儿个又去哪儿了,哪里还管得着我。”闵懋咽下一块馒头谴责道。 余锦年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我听说,他给一个权宦说情。” 闵懋哐哐点头:“可不是?现在到处都在传他是阉党,把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搞不懂他到底是要干什么,以前他和那连枝最是不对付,今儿个反倒护起来了,莫不是被人下了蛊!”抱怨完,他才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一脸的生不如死,“等等,你一个厨子都听说啦?那完了,那岂不是传得满城风雨?我家可真成阉党了……” “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余锦年咕哝道,“况且也不一定。” 闵懋叼着鸡骨头问:“什么意思?” 余锦年说:“你哥能成阉党,那权宦自然也能做闵派。”或许你那二哥哥努努力,还能给你挣个二嫂嫂回来呢,只不过这后半句他只是腹诽,并不会真说出来罢了,毕竟谁知道八字到底有没有一撇。 闵懋双手合十,将筷子顺手夹在掌心里,朝他拜了拜:“小菩萨,承你吉言!救救我家罢!”才放下手,又挑着脖子往外撒量,兴致勃勃地问,“哎,季三哥来没来,我新得了一把扇,想叫他给提个字。” 余锦年还记得他当初想叫季鸿给提什么“葱油饼赋”的事来,立刻后背生寒,没等他掏出扇来就回他道:“他在也不会给你提的,死了这条心罢!” 闵懋:“……” 两人互损了一会儿,楼上传出动静来,紧接着便听见卢夫人唤阿喜的声音,余锦年忙抱着孩子出去,将睡熟的小阿喜在楼梯下亲手交给了那位夫人。卢将军见状又忍不住说了句“孩子不懂事”,但眼睛却诚实地追上去瞧了瞧阿喜的睡颜,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 余锦年将他们送到马车前,卢尉从下人手里拿过一只扁窄的木盒,递给了他:“承小先生的恩情,上次吾儿急病,还未来得及与先生付诊金,今日又享先生一场美宴,这盒中之物便当做先生的酬劳罢。” 他若是不提,余锦年早就忘了诊金的事,更何况今天季鸿横插一脚,与卢尉宴谈,他自然更不可能再管人要钱了,正要拒绝,季鸿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替他接过了木盒,还轻声斥备他道:“还不谢卢将军?” 余锦年回过神来,忙低头去谢,卢尉只深长地看了季鸿一眼,意味不明地撂了一句什么“这是我送先生的,世子可不要鸠占鹊巢”,便登上马车,告辞而去。 待他们一家离开,余锦年边往回走边打开了盒子,却见里头躺着支套着银角的翠羽,他翻来覆去也没再见盒中有其他值钱物件,更不明白这羽毛是何物,不由奇道:“什么东西?” 季鸿道:“绥远军的急羽。” 余锦年知道绥远军,却仍然不解这羽毛有何意义,季鸿牵他上楼,将他抱在身上轻轻揉弄着,才慢慢解释道:“当年绥远军横跨西北战场,战线极长,军令繁多,传送只能分轻重缓急来一一理办。一则以朱笔于信口书封字,视为一般信笺,可酌情处理;二则以火漆封口,快马加鞭,视为紧急信笺,须立刻处理;三则便是在信前附此翠羽,意为十万火急,重中之重,视为军中头等要务。” “因是急中之急,便被人叫做急羽。后来西北平定,急羽不再用作紧急军令,但业已是卢氏军的象征,成了卢家的信物。”季鸿说至一半,听见怀里人小声哼哼两下,正脸色微红地从他身上偷偷地往下溜,他不客气地将人抓了回来,摁在怀里。 “他送你这急羽,便是许你一个恩情。若日后有事相求,便拿这急羽去见,凡他绥远军中人,定当竭力相助。” 余锦年心下惊奇,竟是这么厉害的玩意!可他又实在想不出自己一个小郎中兼厨子,能有什么大事能求到绥远大将军头上去,心里琢磨着,腰间被人恶意捏了一把,他口中禁不住泻出一声呻吟。 虽是夏日,季鸿身上也并不热,只温温地有些暖意,反观余锦年这个小火炉,衣裳早褪了好几件,只薄薄穿着里外两层,且也是轻薄的丝罗,被男人捎带笔茧的大掌一顿揉搓,肌肤顷刻红了一片,他口中洒出的气流更是浸得余锦年脖颈发软。 再不跑,就该失礼了。可还没等他溜成,就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箍住腰身,一个翻天覆地,将他放倒在了屋内的小榻上,随之俯身落下一个吻,用一种颇具深入浅出的方式碾磨顶弄他的唇舌。余锦年早已适应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不多时就腿塌腰软,唇开口张,任他为所欲为,且丝毫没有反扑之心。 恍恍惚惚好一阵子,季鸿才将他放开,抵着额头唤了声“锦年”,身下少年衣襟半开,茱萸红结,无意识地舔去溢出唇角的口涎,吟哦似的轻轻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急喘。他心中一动,又低头啮住少年瘦薄的锁骨,在齿间玩弄,呢喃道:“我的小福星。” 他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就颠云覆雨,却不知楼下来了不速之客。 闵雪飞在街上乱走,心中郁结,久不舒展,几乎要成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心病,转了一圈走至金幽汀,听门房说园中一个主子都不在,便又信步摸到了三余楼里来。进了楼,厅里人声熙攘,酒香菜美,他却无心品尝,便谢绝了伙计的好意,自己上楼来找人说话。 季鸿和那少年,哪个都行,总之能与他喝酒聊天就成。 他挨个房间瞧了瞧,见末尾一间房门紧闭,便快步走了过去,抬手放在门框上,唤了声:“叔鸾,你在……”谁想那门并未关牢,被他轻轻一推就敞开了一条细缝。他也不是有意去看,只是视线恰好落在那缝里了,就不可避免地目睹了一场春景,瞬间嗓音哽塞,倒退三步。 心如擂鼓。 他调头往下跑,闵懋吃饱喝足抹了嘴出来,看闵雪飞突然从楼上冒出来,正叫了声“二哥”,却见他哥跟见了鬼似的滑下了楼梯,火烧屁股般地冲出了三余楼。 闵懋:“……奇怪,跑什么啊?” 走进人群,闵雪飞才觉自己表现得过于激烈,其实他方才也没看见什么太刺激的东西,便是一只绷紧的裸脚,几根扣抓在桌沿的指节,和几声长短参差的喘息。可他下意识便以为是那个了,且他难以相信,那个紧紧咬着少年肩头嫩肉的人,竟然是那个如霜似雪的季叔鸾。 果真是此事令人乱么。 闵雪飞随便进了家酒馆,要了一壶烧刀子,可即便是吃闷酒,他也是吃出了世家风范,用小盏一杯杯地斟,与馆子里其他吆五喝六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余锦年那般的海量,没多大会就觉酒意上头,闭上眼歇了会,就又梦回某夜。 烁星、长街、马鸣。 摇晃的车轿内发出一声声的呐吟,每一声都是从细嫩的喉咙里被挤出来,涌到齿边,再被用力地咽下,是故每一声都被吞去了尾音,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意犹未尽。视线里是一截乳白的脖子,颀长地后仰着,那脖颈手感极好,似铺了蜜的银丝缎子,细得仿佛一握就断,他以手托住,将脖颈主人的脸向后拨来,欲含弄对方唇舌。 那人转过来,羊脂白似的脸,紧咬着的下唇,湿漉红透的细长眼睛……又是连枝。 闵雪飞霍地惊醒,失手打翻了面前盛满烧刀子的酒盏,粗陶迸在地上哐啷一声碎裂。他坐直了,惊吓中带着心焦意躁的疲惫,自从那晚过后,他总能想起马车里那个不知所谓的吻,以及一双仿佛犯了滔天大错的眼睛,忘不掉,又挥不去,折磨得他身心俱疲。 他起初以为那姓连的宦官是心机深沉,便派人去将他查了个底儿掉,可查来查去也就是那些东西,什么阴谋什么心机没查出来,反而连枝这个名字在他眼底过了一遍又一遍,熟得他一合眼就能想起来。 闵雪飞也当自己是到了年纪,久不纾解的缘故,于是找了些图本来看,然而却更糟糕了,因为后来一做起梦来,画册中的人物俱都成了那张脸,以至于他连觉也不敢睡了,生怕连枝入梦叨扰。 店外仍然白光恍恍,有伙计来打扫碎片,被闵雪飞叫住:“我在这坐了多久?” 那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客官,您也就坐了一刻左右。您还要点别的什么?” 闵雪飞闭了闭眼,觉得这样总不是办法,于是放下银两,拂袖起身:“不吃了,去找人。” 第138章 蜜黄蜂糕 下 今日天好,白日拉长,接近傍晚时斜空仍是白云郎朗,宫墙上的琉璃瓦耀着层层金光,将青石砖上匆匆步履的人影映照出一个柔软的弧度。闵雪飞阔步进了司宫台,这个他就算是提起都觉得污秽的地方,如今却不得不来,门口的小太监是福生,正要出门办事,一见是他,立刻跟上拦住。 “闵大人、闵大人,您怎么又来了。这眼看着马上就宫禁了,您再不出宫可就出不去了!” 闵雪飞被缠住了脚,只得停下,冷声问:“你们连少监呢?” 福生低头看了看脚趾:“连少监自然是在暗房关禁闭。” 见闵雪飞抬腿要走,福生登时追上:“闵大人,您这不合规矩,连少监是在暗房受罚,按规矩是谁也不能见的,这要是叫我们大监知道了……” 闵雪飞霍然停下,扭头看他道:“不合规矩?少跟我来这套,谁不知道这司宫台的规矩姓连!他知不知道是谁救的他,狐狸都知道要下山报恩呢,他知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良心。”他是气,气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时冲动,逞口舌之快,救了一个作威作福的小权宦;又气自己下贱,人家分明不领情,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司宫台找人,被人家拒绝不说,自己还落了个阉党的名声。 他掀开福生,头也不回朝暗房去,只撂下话,今儿个是无论如何都得见到连枝,要叫他向自己报恩,不然就要睡在暗房。 福生头都苦大了,可是拦又拦不住,只得一路跟他进了暗房。司宫台暗房实则就是给犯了错的太监宫女设的监牢,条件简陋,四周都是厚厚的土石墙,每间有巴掌大,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几步,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是故难免会有些不大好的尿骚味。监中又仅有头顶上盘子大一个小小的窟窿漏光,且每日只有巳时能见着点光,一过巳时,日头就斜过去了,这一整日就再难见阳光。 太监宫女们都是一群战战兢兢的人,做的是伺候皇室贵族的活,最怕的就是犯错,也忌讳说监牢之类的词,所以就用暗房来代称这窄牢。 闵雪飞来了司宫台好几趟,前几次均被人拦住,今天终于进了暗房,也不挨间找人,只随便挑了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自己走进去了,将地上生霉的稻草踢了踢,径直笼衣坐下了。 福生吓到,忙去拉他:“闵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闵雪飞知道,连枝肯定不在这暗房里。 那日一向心思缜密的连少监不知为何竟然心不在焉,粗心大意,犯了天子的忌讳,险些酿成大错,若是搁在旁人,早被拖出去斩了,但连枝最后也只是被罚了三十板子。这群太监们最是会察言观色,这样的过错连枝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众人心里都有数,知道这司宫台还是有一半得姓连。 板子是挨了,禁闭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还敢真叫他们连大人关禁闭呐! 所以闵雪飞也不白费功夫去挨间找了,不如守株待兔来得痛快,他贴墙坐了,盘腿抱臂阖上眼,气定神闲道:“劳驾,福公公,出去时将我这门带上。” 福生哪敢真的关门,好话歹话说尽了,嘴皮子磨破也说不进一个字去。闵雪飞听厌了,突然站起来,将福生丢了出去,自己将厚重硬木打造的牢门关上,用铁链在里头把自己锁上了,隔着门板道:“去,这些废话去与你们主子说。” 他坐在地上,听见一阵跑开的脚步声,这才重新闭上眼。 福生一溜跑进住处,笃笃将门敲响,没等连枝下来给他开门,他就自己进去了,小跑到床边,急道:“少监,闵公子又来了!” 床帏里头半晌没说话,良久才传出一声清淡的回绝:“只说我在受罚便是。” 福生苦恼道:“说了呀,可我们拦不住,闵公子已经去暗房了。还说、说……” 连枝撩开了帘子,一身亵衣趴在床上,面色略微苍白地问:“说什么了。” “……说,狐狸都知道要报恩,问您有没有良心。”福生犹豫着,颇为为难地说道,“闵公子还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头了,说您若是不去见,他就睡在里头。” 连枝愣了一会,被气笑了,却仍没有要动弹的迹象,只趴在枕上静静地翻一本书,半晌才吩咐:“不用管他。他身娇肉贵,又没吃过什么苦,暗房那种地方,他待不了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自己会走的。你留在暗房那儿,稍加留意着就是,他要走时就让他走。去罢。”福生听他都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悄悄退了下去。 连枝趴着翻书,实则也看不出什么书中真意,而且他挨了板子的腰背尚未恢复,仍虚疼得厉害,念了会无用书就撑不住了,侧脸贴在枕上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 再醒来,天已黑透,宫门早落了钥,半开的窗内可见星子闪耀。 他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唤了几声福生,却没人应答,好半天才有个听见叫声的小太监跑进来,伺候他穿衣下床。连枝由他扶着在屋内走了几步,活动睡乏了的筋骨,才想起问福生去哪了。 那小太监低声道:“福公公且在暗房呢。” 连枝停住,皱眉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那儿?” “亥时过了二刻。”小太监答,“说是闵大人不肯走,也不肯开门,非要等您去不可。天热起来了,那暗房里头已生了蚊虫……” 没说完,小太监便觉手中一空,连枝竟是抽身而去,随便抓了件衣裳披在肩头就向外走,到了门间,抬腿时又牵扯了后背伤处,他疼了一下,忍住了,仍步履轻急地朝暗房走去。 闵雪飞坐得浑身僵硬,和各色虫鼠蚊蝇共处,觉得头发丝里都像是有虫在爬,闭目又挨了新一波的咬,木牢门又被人敲响,闵雪飞气急败坏道:“滚。” “是我。” 听见到徐缓柔亮的声音,闵雪飞登时睁开了眼,挥开了盘绕在自己身周的蚊蝇,支腿起身,然而他盘坐太久,下半身整个都麻木了,此时猛一用力,自腰间上下窜起一股酸刺酥意,使得他才站起来,就一个踉跄跌扑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响。 “怎么了?”门外声音由徐转急,冲身边小太监呵道,“还不快开门!” 福生为难:“锁链被闵大人拿到里头去了……” “没事,没事。摔了一跤。”闵雪飞颤颤爬起来,揉了揉酸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在一片黢黑里拨弄着那根沉重的链条,只听咔哒一声。他随之倏忽一静,苦笑道,“行,这回是真锁上了。” 连枝屡次被他气得想笑,只能叫守监的太监将此间钥匙拆下来一把,从木门下头的缝隙塞了进去,聊胜于无地用烛灯照着那缝,好让他慢慢摸准锁眼。 折腾一会儿,链条稀里哗啦摔落在地上,门终于是开了。 其他人均退到外头,只连枝端着灯进去,闵雪飞一屁股坐到地上,反正衣裳已经是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没好气地问他来做什么。烛影瑟瑟跳跃,连枝站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低头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你叫我来报恩?” 闵雪飞扑了扑衣摆,坐端正了:“那你报罢。” “……”连枝一言不发地杵着,透过暗橘色的灯火,看他眉间被蚊子咬出的一个红包,半晌他伸手去拉闵雪飞,要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但他才受了打,哪里是闵雪飞的对手,三扯两拽的反倒把自己肩头的衣裳给拽下去了。他窸窣收回手,知道他是刻意要与自己较量,干脆放弃了,站定叹了口气:“那你想做什么?” 闵雪飞哑住,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行吧。”他不说,连枝当他不想说,于是弯腰捡起那根锁链,扔出了门外,自己也跟着向外迈步,“门给你留着,你待够了自己回去罢。这里蚊虫多,明日脸被咬花,就没法上朝了——” “我不回去。”方才半声不吭,这回倒是说的干脆。 连枝半个身子已走出了牢门,此时被无情打断,心里一下子窜起了一股郁火,他猛地转过身子,刚想说话,眼底映进对方固执的面容,他忽地又觉疲累,嗓音也瞬间倾落下去:“闵雪飞,你不闹了行不行。” 闵雪飞唰得站起来,直眼看他:“你讲不讲理,怎么是我闹。御书房是谁给你说情,是谁保你一命!我只想见你一面,却被你的人三推四拒……你连少监的谱儿这么大,想见你一面怎么就这么难?!” “谁让你给我说情了?谁让你保我了?”连枝登时还嘴,“那本来就是冯简要给我一个教训,你就算不出头,我也不会怎么样,再说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去做那出头鸟了,你活该被人骂是阉党!” 闵雪飞要气厥过去:“我救你救错了是不是!连枝,你良心被什么玩意吃了!” 两人在里头吵,声音传出去,听得外头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进去劝,好在暗房本就归连枝管辖,监守也都是连枝的心腹,便是他们在里头吵翻了天,这话也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福生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想提醒他们小声一点。 连枝醒过来,深吞了一口气道:“对,你救错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良心。” 他身体晃了晃,被闵雪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腰肢落入闵雪飞手中,正如他日夜梦见的那样,这把腰细不堪折,清瘦得能摸到底下的肋骨。 连枝颤了一下,一个激灵闪开了,结果步子迈得太大,撞到门上,疼得细哼一声失力地滑跪到地上。烛灯也随着他摇晃,眼见要倾翻过去烧了他衣裳——闵雪飞下意识去夺,也不管那飞溅的蜡油滴到了虎口上,将那烛灯接到了自己手中,却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抽,竟拿着去照连枝的脸。 他道:“我就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连枝慢吞吞站起来,许他问。 闵雪飞看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脸庞,奶色的脸颊,青黛似的眉,在烛影中明明灭灭,比男儿多几分昳丽,又比女儿添几许隽秀。他仍旧想起当年在寰福宫,自己评判他的那句心里话:倘若这样的人不是宦官,不做那为虎作伥的颠倒黑白事,他该是个怎样艳惊四座的小公子啊。 可他已经是了,闵雪飞心里不住遗憾,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张了张嘴,问道:“你……那天在相府门前的马车里,你做什么要……”他还是说不出来,但意思已经在这儿了,这个困扰他太多天的问题,他终于能够当面向连枝讨要个解释。 连枝心里发凉,比当日在御书房前等一道杀头旨意还要心灰意冷,杀头不过是手起刀落碗大个疤,而闵雪飞一张嘴,就是要剜他的心。他低头笑了下,答道:“那有什么,就是瞧你生得好,想尝尝你这样金贵的人是什么滋味罢了。尝完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并不比旁人好到哪里去。闵大人三番两次来,若就是为了这事梗结心中,那是连枝对不住大人了,连枝先自打几个巴掌……” “连枝!”闵雪飞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什么了吗,我不就是问一句?上次也是,亲了就跑,你在宫里也都这么自作主张?” 连枝苍白未愈的脸色由此更白了几分,覆着药的后背火辣辣的疼,连被他攥在手里的腕子也轻轻地战栗着:“那你想听什么。左右我是来报恩的,大人要什么我给什么便是。” 闵雪飞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想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于是竟当真挟恩图报道:“宫门落钥了,我想在你这睡一晚。” 连枝顿了顿,也不拒绝,说:“好。” 立即着下头人去办,在连枝屋里抬了张软榻,又一对锦绣屏风,将床与榻格开,省得闵雪飞看见他不自在。正要说早些歇下罢,回头看到那人杵在桌前,焦躁地抓挠着后背够不着的地方。暗房多蚊虫,尤其喜欢他这样细皮嫩肉的,连枝叹了口气,又把才退下去的福生叫回来,吩咐烧一桶热水,伺候闵大人沐浴。 闵雪飞边挠痒,边打量着他房内的陈设,仍是些精细的花花草草,但大金大银之器并不多,多是些素净的白瓷青盏,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清甜馥蜜的熏香余味,从白鹤展翅的悬香球里飘散出来,墙上空白处挂着几幅笔法稚嫩的四季图……不像是个权宦的内室,清淡得像是间书房,唯有深处一张拔步床上雕着大朵的海棠牡丹,是他房里最华贵的东西了。 他见书桌上有一个锦盒,便打开瞧了一下,才窥到一堆碎片,连枝就从背后“砰”的一声将盒盖扣上,转而伸出一只手来,去挠他够不着的痒处。闵雪飞缩回手,仰头看着墙上的画,问:“你画的?” 连枝“嗯”了一声:“画着顽罢了,你要是看不过眼,叫他们撤下来。” 闵雪飞随口道:“赶明儿叫叔鸾教你几笔,他那人书画全才。”收了声,听连枝不说话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连枝是什么身份,季叔鸾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轮到国公世子来教他一个阉宦习画,顿时恹恹地闭上了嘴。 两人僵默着,等福生抬了浴桶进来,加满热水,顷刻整间屋子里都飞满了蒸腾的水气,连桌椅板凳上都蒙上了淡淡的湿气,闵雪飞揩了一指,皱眉道:“这怎行,过会儿这纸张画卷可就全皱了。” 福生往浴桶里投了些香豆,回话道:“我们连少监往日都是去净房沐浴,但那地儿比不得大人府上,不大干净,所以特吩咐我们将桶子搬到这来。” 连枝挥手叫他下去,亲自上去扯闵雪飞的衣裳,将他往桶里赶,待褪去最后一件衣裳,男人精壮的躯体冒着新鲜的热气站在自己面前,紧窄的腰线在胯部骤然紧收,没入一片浓密墨林。他又看呆了,愣愣的,半晌扭开了头,才没有伸手去摸。 闵雪飞沉到桶里,望着白花花的水气附着到他墙上那几幅四季图上,墨兰赤梅、金菊青荷,俱都晕开了薄薄一层洇痕,花掉了,他可惜地看了会,道:“那几幅,摘了给我罢。” 连枝坐在桶边,拿着手巾替他擦身,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见他说的是那几幅四季图,也没说什么,点头道“好”。 他又说,桌上那套薄胎青瓷盏不错,连枝也说送他;没多大会儿,这屋里的花草瓶盏、书画摆设,就被闵雪飞讨去了一大半,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连枝眼也不眨,要什么都只点头。闵雪飞忽然回过头来,将正拿着一罐止痒膏往他背上涂的连枝吓了一跳。 “那个锦盒里头,是不是琉璃树的碎片,听说是你的宝贝。”闵雪飞道,见连枝不答,他又直戳戳地捅人要害,“是不是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给。” 连枝垂着眼皮,用手指剜出药膏来往他颈间的红包上抹:“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能得闵大人喜欢,是它们的福气。” “……”闵雪飞本意不是想听这些奉承话,他自讨了个无趣,往下一滑沉进水中,将连枝才给他涂好的药膏整个冲散了。连枝闷声皱眉看着他,有些不快,闵雪飞又道,“你翻我衣裳里头,袖兜里有个葫芦瓶。” 连枝果真从里头摸出他说的东西来,交给他。 “给你的,上次季鸿家那个留给我的伤药,灵得很,你拿去。”闵雪飞闻了闻瓶口,确认没有拿错,才信手抛给连枝,嘴里嘀咕几句,“知不知道见你一次有多难,我是豺狼还是虎豹,是能把你吃了还是怎的。” 连枝被迫接下了他扔过来的小药瓶,愣愣地捧在手心里。 闵雪飞方才喝的不算多,却也在这灯晕水声里晃出了几分熏然,他就着烛光仔细地打量连枝,实在想不出这个年轻宦官究竟想在自己身上图谋什么,冯简不可能派个太监来勾引他犯错,他更不信是自己生得好,否则连枝偷亲的该是那个名满京都的季叔鸾。他不愚钝,也不傻,数尽了所有不可能的阴谋诡计,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然而这些年,他对这人向来没一句好话,当着面都敢骂他是阉人,恶劣得令人发指,使得这种“可能”仅是想想就觉得很是荒谬。但那日御书房,连枝被人拖拽出去时,最后一眼又的的确确是抛向自己的,那样殷切炽热,不是乞求的眼神,反倒像是释然,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想把最珍惜的东西牢牢纳入眼底的眼神。 闵雪飞一瞬间被触动,回过神来,已经开口替他求情了。 他倚靠在桶壁上,一转头,忽地望见那拔步床的围屏里挂着一把绢黄小伞,青绿穗子雕花柄,似曾相识。闵雪飞定定地看了几眼,道:“那伞……” 连枝立刻道:“那个不能送你!” 闵雪飞:“……” 连枝脸上露出几分央求:“那就是把旧伞,已撑不了雨了,你拿了也没用。” 闵雪飞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护着什么东西,毕竟那据说是他父母遗物的琉璃树都能敲碎,如今反倒珍惜一把旧伞,他心中尽管好奇,却也不会真做那夺人所好的恶棍,遂只是多看了两眼,便闭口不谈,躺回桶里望着头顶的横梁。 他今天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空腹喝了一壶辣口的烧刀子,在暗房和连枝犯了气,眼下又泡在一桶热水里蒸腾,没多会就胃腹绞痛,头脑发胀。一股强烈的晕眩沿着脊骨袭上来,他眼前瞬间就似晕开了一滴墨,星星点点布满了整个视野。 眩晕中他仿佛听到连枝惊慌失措叫他的声音,先是“闵大人”,又是“闵雪飞”,最后是一声又一声焦急的“雪飞”,可他明明听得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手脚也似有千斤沉重。 ……又不知哪里来的水声,像是整个回忆里都下起了淋漓的密雨。 第139章 龙须糖 雨是早春的油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料峭寒风裹进人的袖袍,再沿着裤管滑出来,将人身上唯一一点暖意筛去。皇城中雾气弥漫,脚下光滑的青石砖在绵雨中折着晶亮的水光,雨丝在高高的宫墙瓦檐下连成串串珠帘,墙面朱漆斑驳,雨痕淋漓。 一把油绢小伞在风雨中瑟瑟独行,绢上斜绘一支栩栩如生的红梅,浸了水气,似要开出伞面似的,朵朵梅瓣呼之欲出。伞面微微扬起,底下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披着对花开氅,腰间环佩玉石叮咚脆响,他却皱着眉头徘徊在深深宫苑之间,走至一处宫门下,抬头瞧了瞧。 分明稚气未褪,却故作成熟,小嘴抿成一条直线。 这是他第一次进宫,本是来参加宫宴的,他还为此寝食不安好些日子,紧张得愁眉不展,谁想一进宫与父亲分开没多久,便在大雨中与引路的太监走散。这事既怪那太监玩忽职守,也怪闵霁耐心不足,自己擅自走动,总之结果是,他在这偌大而陌生的皇城里……迷路了。 宫苑深深,每一条路都似曾相识,只是头顶道道宫门匾额上的字儿不同而已。 眼下宫宴快开,诸多杂事亟需忙碌,凡是皮紧稳当的都被调去干活,剩下些低等太监们也都在诸部各司其职,生怕出来冲撞了那些贵人。闵霁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却又不肯认输,旦见一道分岔的宫门便迈进去瞧瞧,走了几步见不对再倒回来。但他却不知自己越走越偏,莫说是人了,连墙内宫苑都透着久无人居的森森寒气。 薄暮四合,烟雨迷蒙,空气里有了些泥土的味道,他两只小靴俱已踩湿,冰凉凉地裹在小腿上,想及自己第一次进宫就成了这幅狼狈模样,便不由烦恼几分。正闷头快步走着,忽见墙边多了一盆小花,不知是什么人放的,淡紫色的花蕾在雨中茕茕孑立,细绿的嫩颈弯垂着,眼见要被风雨吹散,瑟缩地摇晃。 闵霁蹲下看了会,把伞移过去,那紫色小花又生出了力气,顽强地挺了起来。 伞一移开,那花儿又塌下去,反反复复多次,仍是倔强地撑着它那朵即将开放的无名花蕾,闵霁伸出一根手指,似要将它掐下来,但指尖在那花萼下停留少许,转念挑起了那沉重弯曲的花茎,咕哝道:“一朵小野花罢了,能开多久。” 过不了几时,宫中百花竞放,玫瑰牡丹之流尚且不为人所珍惜,更何况这样一盆不娇不贵的小花呢,怕是要被埋没在这浩浩宫墙之中,化作一抔春泥。 他窝在这儿赏花,听见面前的宫墙内传来几声咒骂,在萧萧春雨中透出几分刻薄,紧接着便见一人从手边门内被丢了出来,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袋磕在那雕了鹌鹑麦穗的门墩儿上,瞬间就流了一串血珠下来。 那是个穿灰蓝褂子的小太监,身形瘦窄,小衫套在他身上也长了一截。雨越下越大,他也不知那小太监哭了没有,只是看他捂着脑袋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挨罚。将他扔出来的应是个掌事,颧骨极高,一脸的刻薄相,手中握着三尺长的木杖,狠狠地打在那小太监身上。 “一个罪臣之子,进了宫,少了那二两肉,就是下贱的奴才!还当自己是主子呢?”说完,周遭围观的太监们俱嗬嗬发笑,那木杖很沉,掌事太监挥得手酸,便丢给旁人,卷了袖子气呵道,“今儿个他打碎只花盆,明儿个就能打碎陛下的龙盏!那还了得?” 有人笑嘻嘻地应和道:“那可不是!” 掌事太监颐指气使道:“给我打!” 话是这么说,可要真因为他打碎只花盆,就说他将来必定打碎陛下的龙盏,那便是夸大其词、借题发挥了,闵霁转头看去,见那被罚的小太监战栗着脊背,伏在雨地里也不吭声,反叫那些人更加嚣张。其中一个走下来,将他一脚踹翻,伸手就往那少年裆间摸去。 小太监惊恐地夹了腿往后退,却也被他摸着了,将手在鼻下嗅了嗅,恶毒地笑道:“哟你们快瞧,小少爷又吓尿裤子了!”众人哄堂大笑,那太监见那小东西躲闪,一脚踩住了他的褂子,另一只脚踢了踢他的肩头,眯着眼道,“小少爷,你唤我们一声爹,我们就给你换裤子。” “不是、我不是……”小太监欲驳,可那些人哪里容他说话,将他提起来就打。 一个还是两个花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身份的倒错,是他曾经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今落了难,一夜之间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奴才”。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就是看他不顺眼,便把他当做撒气的对象,仿佛如此贬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子,便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来。 大大的雕花门挡拦住了闵霁的身形,所以他站起来时,那些太监正玩得开心,竟一时之间没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他撑着伞走过去,道了声“住手”。 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领头太监正要呵斥他是什么东西,低头见他腰间环佩,刻着御赐的闵字,颈间璎珞更是华贵夺目,当即吓破了胆,点头哈腰。有人不识,问他是哪个,得知是闵相家的公子,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闵相是朝中肱骨,如日中天,便是天子也要礼让三分,屈身相迎。闵家嫡子更是一应恩遇几与皇子一般,除非他们是真胆大包天不长眼,否则谁敢去触闵相的霉头。 闵霁抬头看了看,见匾额上写的是“司苑局”,管花草的地方,是浣衣局开外最让人瞧不上的地方。他自小就崇拜季家那个行事豪爽的二哥,也画皮似的学了一身回来,最是看不惯这些假借声势的下作人,且又年纪幼,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勇气,张口便道:“方才打他的,打了多少,自己掌嘴多少。” 小小年纪,声音不大,却已有了几分权贵的味道。 不多时,司苑局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巴掌声。 小太监趴在地上,不是不想起来,是起不来,耳朵里嗡嗡的也听不清别人都在说什么了,只觉得头顶的雨似乎停了,便睁开眼去瞧。脑袋上多了一把娟黄色的梅花伞,又顺着握伞的手,看到了那个持伞的人——他一瞬间愣住,怔怔地仰头望着,额发上的水流进嘴里,凉凉的咽进喉咙,竟觉得有些噎。 ……他认得闵霁。 那是在一场私宴上,他躲在父亲身后,胆怯地远远看众人觥筹交错。闵霁正是那时候进来的,从正门,跟在闵相身边,才入座不多时,身边就聚集了一群同样光风霁月的小公子们。那是京中最华贵的一群小少爷,尤是如此,闵霁在其中也足够卓尔不群。父亲带他过去拜谒,他却连一句恭贺话都说不好,诸公子们笑话他没见过世面,将他赧得无地自容。倒是闵霁从座上跳下来,怀里摸了块糖,往他嘴巴里一塞,将他往身边拽了拽,道:“走,去看灯!” 一整个晚上,他紧跟着闵霁东奔西跑,灯好看、点心好吃,糖更是甜,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跑得气喘吁吁,又见闵霁捡了一根木枝,舞了几下才学的剑法。他什么都不会,连赞美都不如人家说的好听,但他很高兴,好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京城的繁华和有趣。 也是第一次记住,霁,是雨后初晴的意思。 只是宴上人那样多,闵霁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如今不记得了也是正常。 …… 闵霁弯腰去拉他,问他能不能起来。 本是不能的,可他深吸一口气,一下子就兔子似的蹦了起来,一头撞在那还未来得及撤去的伞沿上。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力气,这一撞,震得闵霁小臂发麻,连伞骨也歪去了一条。 “做什么这么用力?”闵霁可惜了一声,拿手拨了拨那伞骨,这才低头去看面前这个满脸血花的小太监。那丑得实在是看不下去,发丝整个黏在脸上,血呼啦嚓的,他“啧”了下,从怀里掏出个素帕:“脏死了,擦擦。” 小太监不肯接,闵霁直接用雨淋湿了帕子,将人拽过来就朝他脸上糊抹几把,好容易看出几分真容,却发现是个极漂亮的少年,与季家那个雪团子还不一样,这个漂亮中还有点怯赧,脖子软得像是抬不起来,让闵霁不禁想到了墙角那盆瘦弱的小紫花。 那群太监们掌完了嘴,得知他是迷路,立刻恭恭敬敬请他进去避雨,接着便赶紧派人去前头宫宴处叫人来接这尊小佛。闵霁往里迈,走到半截一回头,发现那挨打的小太监不见了,他怕是又被人背着拉去教训,立刻走到宫门处瞧,却见那小太监抱着那盆紫花,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反手将那一绺松下来的发丝编做个小辫,缠到头上。 “你怎么不进去?”闵霁看他给自己编完,才出声问道。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霍地眨着眼抬头看他,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回来。尔后又低下头揪起衣角,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不喜欢这里,害怕这里,所以宁愿在外头多淋一会雨,也不想进去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憋了半天,他吞吞吐吐道:“我……我给花儿浇浇水……” 才进宫,还没学会逢人就自称奴才。 “这花是你的?”他点头轻轻地嗯一声,闵霁发笑,也走回来,“那我陪你罢。” 两个少年并肩坐在门前,瓦檐替他们遮去了雨水,闵霁比他大一些,世家子弟懂事皆早,方才又听那些司苑局太监说他是罪臣之子,心里就对他身世有了些感怀。看他摆弄了一会儿花草,又想还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花,于是转头问他叫什么。 小太监的手指停在一片薄薄的嫩叶上,愣了会,才极小声道:“连……云生。” “连云生。”闵霁重复一遍,“云生结海楼的云生?” 小太监依然是眨眼,然后嗯一声。 起风了,闵霁看他抖了肩,便把身上的对花氅衣解下来,随手往连云生身上一扔,带着热乎气的春氅瞬间就将一股温暖送到了连云生的体内。小太监是真的冷了,裹着氅衣也不吭声,更不敢扭头去看闵霁,好像自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雾气。 两人无言,片刻,突然身旁响亮的一声“——阿嚏!” 连云生便觉下身一热,他当即惊慌地用双手扯住自己的衣摆,使劲地往下拽,两腿夹得死紧,动也不敢动,脖子更是羞惭地要埋进地里去。 闵霁搓着鼻子,转头看他这幅狼狈样,想起之前太监们嘲笑他尿裤子的事,不由惊诧道:“你又……” 小少年瞬间红了眼睛,一连声地后躲,想起来可又怕起来以后更加难看,脸上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闵霁看他抖得厉害,伸手去碰对方。他再装稳重,年纪也是摆在那里,不太会安慰人,更何况是这种情况,纠结半晌,只能哄说:“你别、别哭,我不嫌你。” 哄好了,又好奇地问:“怎么会这样……” “……”连云生抽泣着看他,又闷下头。因为是闵霁问的,他虽然觉得难堪,却也诺诺地说了:“我、我不知道,净过身就这样了,掌事的说是切完没养好的缘故,留了遗症,一受吓就容易尿……因为这个,去不了其他地方,只能到这儿来伺候花草。” 闵霁不知疾苦,更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忽然之间也无言以对,更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下好了,小哭包又要哭了。他在袖子里乱摸,摸出颗龙须糖,剥了油纸塞他手里:“没事。我听人说也有这样的,长大以后就好了。” 连云生当即止住了哭,怔怔地看着他,问“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闵霁上哪里知道太监的事,就是看他哭得伤心,想哄哄他,随口编了一句罢了。可被这小太监这么真情实感地盯看,闵霁又觉得心虚,好像自己骗了人家似的,但又不忍心说是假的,只好干巴巴地吞下这苦果:“嗯,真的,肯定能好。” 这小太监也是傻,说什么信什么,明明脸上还挂着泪,转瞬却又笑了。 闵霁接连又几声喷嚏,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陪着连云生在这门槛上坐了这会儿,半边身子都被雨潲湿了,此刻两条腿似浸在冰窖里一般,又冷又硬,靴子里更是泡满了水,恨不能立刻钻到炉子里去烤一烤。他实在坐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害冷,遂起身跺了跺脚说:“我父亲定在找我了,我该走了。你知不知道路?” 连云生忙站起来,抱着他那同他一样傻的花儿:“我……我知道。” 闵霁撑开伞道:“那走罢。” 连云生向后看了看,想问问掌事的意思,闵霁已率先迈下了台阶:“管他们作甚!”连云生纠结片刻,见他当真谁也不等,赶紧追了上去,落后半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闵霁扭头,看他淋得似个落汤鸡,不由又皱起眉头:“你在我后头,怎么给我引路?” 连云生加快几步,跑到前面去,闵霁这才满意,信步上前,将伞匀给他一半。 宫城很大,但即便是再繁复的巷道,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过了御花园,迎面便走来一队奉命寻他的太监侍卫们,一见着他,立刻一声一个“闵二公子”,吓得惊慌失措。连云生见状便停了下来,任他被一群人围住嘘寒问暖,自己悄悄地退下去。 闵霁回过头,好容易在绰绰人影中找见那个小太监,他忽然心血来潮,拨开人群小跑过去,问道:“你愿意出宫吗?” “啊?”连云生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不解地乱眨。 闵霁道:“我回头向父亲说一声,肯定能将你讨来。你在这里也是被人打,以后你就到我家来,给我做书僮。”是有这样的,权贵们家里总有那么几个太监,以他们闵家的地位,讨一个司苑局的小哭包,没什么难处。 可他都没说完,连云生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雾,闵霁慌道:“你又哭什么呀,你不喜欢做书僮?那你喜欢什么,伺候花草行吗,那你来做花僮也行……你、你别哭……哎呀,我最烦别人哭了!” 连云生听他这么说,下一瞬就抿住了嘴巴,但是泪还止不住,他只能不停地拿手背去抹。 闵霁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把伞递他手里:“总之你等着罢,我再来接你。” 连云生抱住了被他强塞进来的油绢小伞,晕晕乎乎地看他被人簇拥而去。没多大会,雨停了,暮色降临,斜空露出一抹墨蓝星河,璀璨如珠。龙须糖在他手里化开,黏成一团,他抬起掌心舔了舔,心里小声念道:“闵霁,闵霁。”果然是雨后初晴的意思呀。 只是连云生等啊等,等到闵霁成了闵雪飞,等到司苑局的伺花小童成了高高在上的司宫台少监。连云生什么也没等到,只等来寰福宫梅树底下他一声陌生的“小梅仙”;等来针锋相对、狭路相逢,他指鼻痛骂的一句“阉人”。 绢黄伞折了旧,龙须糖生了霉。十几个春去秋来,数百场雨雪停霁,云生再难结海楼。 闵雪飞又回到多年前宫宴那晚,纷扬大雪,烈烈红梅,他扣住一人的手,乘着酒气,肩塌腰斜地靠在梅树底下,问眼前那个手持花枝的梅仙叫什么……一双似曾相识的漂亮眸子,似润非润地眨着,那人张了张嘴,薄唇开阖,在脸前凝成一团湿盈盈的白雾。 他道:“连枝。” 梅落了,雪化成雨,水声漉漉,墙角一朵小小的紫花屈弓着细弱的颈子,飘摇着盛开。闵雪飞忽觉手脚发僵,手里的腕子莫名抽去,他起身去追,径直撞进一团晃眼的白茫中。 阵阵微风拂面而来,搅起无名的香气。 他躺在拔步床上,对面正挂着一柄油绢小伞。 连枝握着一把绣了兰草的绸丝团扇,轻轻地在他枕边打风,见他终于睁开眼,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开,轻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轻声说道:“……你醒了。御医说你是烦劳过度,饮食不节,这才热昏在浴桶里头。天未亮我便叫人去你府上,让他们替你在朝上告了假,眼下正卯时,再睡会罢。我已叫人去备朝食了,过会儿睡醒起来了,吃一些再回去。” 过了片刻,他又道:“朝事虽忙,却也不能罔顾餐饭。你伤势才愈,正需潜心修养,用不着的小事,便叫下人去做,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闵雪飞头脑昏沉,看他唇瓣一张一合,但究竟说的是什么却听不太清,梦里雨声还在,蓄成一池春水,零零落落的回忆如浮萍般漂浮其中,凑成一朵野花的模样。连枝仍絮絮地说着些什么,闵雪飞张开嘴,哑了会,叫道:“……连云生。” 连枝一抖,打扇的手蓦然停住。 闵雪飞感怀道:“连云生,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带你看过灯。花朝宴,司苑局……我还答应了要接你回去。” 连枝像是只被人剖了皮的鹿,冷飕飕光秃秃地扔在太阳底下暴晒,团扇的红穗缠在他的指头上,扭成个麻花。当年八岁的小哭包,如今已经身居高位,没人敢再欺负他了。但那些年,成百上千的日夜,他就靠着一句虚无缥缈的连主人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承诺,拨开层层幽魇,走至今天。 这是唯一一个曾给他留下吉光片羽的人,他抓住了就再不敢丢开。 闵雪飞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来,我是……我是回去发了热,病了十几天,那会儿的很多事情记不住了。” 连枝笑了笑:“没事。” 闵雪飞不知怎的,心里生出巨大的愧疚,若他没有承诺也就罢,可他答应了却没有兑现,成了给了他希望又将它亲手挫灭的人。他又唤了一声:“云生……” “冯简说,云生命薄,我八字轻,担不住,所以改叫连枝。后来寰福宫里你说,连枝连枝,连理共一枝,我又忽然很喜欢这个名字。”连枝顿了顿,继续道,“不记得也挺好。你瞧,你若是知道我长大了是个会拨权弄术、颠倒是非的人,定然要失望,会后悔接我回去了。” 闵雪飞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往他腰间看了看:“你病好了。” 他说的是易惊易吓的那个毛病,连枝舒然展眉,像提及一件久远的旧事,平淡地说:“人大了,小恐小吓再惊不着我,自然好了。” 人得平安庇护,再不受风雨飘摇,无惊无恐,这算好;只身零落,心弦条条紧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大浪淘沙之后再不会轻易受吓,这也算是好。但显然,连枝绝不会是前者。四方城中数以万计的太监宫女,都是这浪中残萍,倘若不能随波而行,攀至巅峰,便只能被风雨吞噬,袅作一缕冤魂。 连枝站起来,从衣架上将连夜洗好又烘干的衣裳递给他,借故离去:“你若是睡不着了就起来罢,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没有。” 闵雪飞兀自起身穿衣,手脚虚晃地下了床,到了他桌前,撞翻了架上一匣旧簿,稀里哗啦地落下些发黄的多年话本。他一册册地收拾,夹页里窸窣掉下几片残页,捡起来正要夹回去,却见在那一角页片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由翻着看了下去,多是些梦呓般的呢喃痴语,还有几张约莫是从什么折子上撕下来的参他的谏书,和七七八八暗中调查他的信笺。 早些年他初入朝堂时,行事不羁,还没学会如何阴奉阳违、圆滑世故,年少轻狂,不知收敛,得罪了不少人,是故那些年参他的本子只多不少,如今想来,也只当是个笑谈。 翻到最后,是一份经年的供状,翰林学士万芮,亲笔控他结党营私、僭越专擅……莫大的罪名,扣在旁人头上只是个臭不可闻的屎盆子,但若扣在闵雪飞头上,不管天子当下信没信,都会成为悬在相府脖颈上的一把刀。 但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更没因此而遭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将这事拦下来了。不止这一件,还有许多件,那些闵雪飞奔波过的事,当时不觉,如今细细想来,许多事都太过于顺利了,好似有神来之手在为他推波助澜一般。 “闵大人,吃些东西——”连枝推门而入,见他手里捧着那匣子,登时愣住,忙放下食盘,三两步接过木匣胡乱整理好掖进书架的缝隙里。 闵雪飞走过去,从背后将他堵住,环在书架前,沉沉道:“连枝。” 连枝咽了声唾沫,他知道闵雪飞与万芮是好友,就以为他是要翻万芮那件事的旧账,于是闭着眼飞快道:“他是受了冤,但他也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清白。他怕死怕得要命,才被关,连大刑都没上,就真真假假供了一大堆!你自以为是,跟人家掏心掏肺,却不知道人家早在牢里就把你折进去了!更何况冯简就是要他死,还巴不得多拉扯几个人陪他一起死,你让我帮,你让我怎么帮?我帮了他,就是害了你!” “不是万芮。”闵雪飞道,“其他的。你这些年是不是都在帮我?” 连枝不说话。 “那万芮怕死,你怕不怕死?”闵雪飞骤然提起嗓音,“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是欺君罔上,是贪渎僭越!你帮这个帮那个,到时候谁能救你?!你指望让一个连你名字都记不起来的闵霁去救你吗?” “……” 闵雪飞抬了抬手,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为着什么?就因为我曾经答应你要带你出去?结果我都不记得你,明明骂你骂得——” “不是,不是……”连枝将额头抵在木架上,闷声道,“当年我爹下狱,诸人皆避之不及,唯恐招致祸端,是相爷为我父亲走动,替我连家百十口人求得了一线生机。而你,又总在我最难的时候替我解围解难,是诚心也好、信手也罢。我记闵大人的恩情,也记你的恩情,这份恩,无论如何还,我都认。” “也许那些对你来说,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对我,对连家,却已经是顶天的大事了。你们是我们救苦救难的菩萨。”压在心底的话被一口气说出来,像是一只灌满的瓶子骤然失去了他肚子里沉甸甸的泥水,一时间太过于轻盈,让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低声呢喃,“……是我的菩萨。” 闵雪飞情不自禁将连枝拨过来,像拨那只弯了脖子的紫花,摸到脸颊,软绵绵的,像是捏上了一团发好的白面,湿漉漉一手的水。屋里隔夜的残香,仍旧甜得发腻。他拇指在连枝单薄发青的眼睛底下揩摩着,看那双羽毛似的睫在自己掌下瑟瑟颤栗。此刻,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如日中天的权宦了,而依然是当年司苑局门前抱花折辫的小太监。 将这十几个春秋的真面目揭开,闵雪飞发现,这位谁也欺负不了的连少监好像一直被自己狠狠欺负着,以至于他总在自己面前露出哭相,寰福宫里是、马车上是、眼下更如是,他萧瑟着似一株亟待被人好好安放的花枝。 闵雪飞心道:坏了,他没折在万芮的供词下,要折在这大哭包的泪珠里头。 只是回过神来,人已经凑上去了,似梦里那般含住了他的唇瓣,以舌尖轻柔拨弄。 连枝手足无措地大睁着那双桃花眼,他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东西,一辈子都没指望的温言相待,竟真切发生在眼前。这一切都太突然,让他来不及设想任何的准备和退路。马车上那一个偷吻,已经耗费光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他原本的计划是再也不与闵雪飞有任何牵扯的,以至于如今一条陌生的舌头在自己唇齿间肆意搅弄风云,他却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是吓呆了,脑子里空白一片,随后便自觉小腹一热——那十年未曾体会过的感觉又来了。 连枝霍地将他推开,一个背身贴到墙面上,将脸埋了起来,自耳根往下红得要滴血。 闵雪飞恍惚倒退几步,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到底是怎么。他似个没谈过情说过爱的愣头青,摇摇晃晃没有眼色地黏了上去,撩起衣摆往他底下探。连枝夹着腿,伸手拽他,没拽住,当即就想给自己刨个坑,两眼一闭厥死过去。闵雪飞二傻子似的揉了下,小声道:“没事,就漏了几滴。你怎么、怎么这个也害怕……” 他弯腰捡起床底下的瓷虎子,要他撒出来。连枝支支吾吾地说“脏”。 “热谷行宫你伺候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脏。”闵雪飞将他一掐,复又在他耳廓上咬了一下,这小权宦便身子一抖,腿软腰软地倚进背后男人的怀里,随即瓷虎子里控制不住地响起一串淅沥声。 闵雪飞略惊讶道:“这可还行,以后……” 连枝湿蒙着眼睛,闷着气扭头看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闵雪飞替他拽上裤腰,听见连枝一声轻轻的痛哼,这才想起来他还是个背伤未愈的伤患,于是赶紧放人趴到床榻内,自己怔怔地坐在先前连枝坐了一夜的矮凳上,糊里糊涂地与他分吃一碗肉丝羹。 直到日偏西斜,他走出司宫台,迈出宫门,游魂似的彷徨在大街上,嘴里还残留着连枝口中淡淡的药腥味,手中还余留着那小权宦腰肉的细腻手感。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闵雪飞,进了趟宫、吵了场架、发了回梦,一觉醒来……竟真成了个阉党了! 第140章 五彩松糕 因快至端午,天气骤然转热,闻声来求余锦年诊病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些冬病夏发,并不急迫,只是麻烦些。只是他一边要经营三余楼,一边还要兼顾看病,便觉得人手很不够用,恨不得揠苗助长,将苏亭一下子给拔起来,好为他分忧解难。 金幽汀后院的药庐紧赶慢赶,好歹是在端午前完工了,余锦年在脑海中所设想的一切,季鸿俱都命工匠照着图纸与他打造了出来,红松木的七星斗柜更是铺满了一侧墙面,各类道地药材以一只只麻布口袋装着,罗在一堆,亟待整理。余锦年兴致勃勃地带着苏亭等人在里头收拾,将药材按柜上刻字一一盛放进去。余锦年有了正事要做,不再黏着人了,季鸿也就有了空闲去批阅公务。 派出去的段明已回来,季鸿将他查到的消息拿过来,有些是官场上的事,有些是人情往来,只见一摞信张只见有几份是来自南边,均被段明在封头上标了个“余”字,便先抽了出来粗略扫过一遍,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段明见他脸色不善,遂主动问道:“可需要告知小公子?” 季鸿沉思片刻,抬手压下:“先不必说……其他的事如何。”他将那几封信收起,另又拆了一封密笺,阅后反而眉心皱纹锁得更深。看他如此,段明也就不再重复,这事原是自家主子想提几个身家清白的人上来,插到那位十二爷阵营里去,好给自己留个眼线。 他本也看中了几个,俱都是些有拳拳报国之心的,脑子也灵光,便想趁着过阵子着人举荐上来,谁想突然横生枝节,对方回信中言辞激烈,痛斥他们与权阉同流合污。这虽说有些冤枉,可又委实摘不干净,季闵两家世代交好是众所周知的,若是相府沦陷,让人平白相信郦国公府出淤泥而不染,怕是有些难度。 季鸿叹了一口气:“雪飞在何处?” 段明道:“消失了一夜,听说前儿下午才从宫里头出来,浑浑噩噩地在大街上游荡,还买了盒胭脂。结果一回去就被闵相捉了个正着,气得将闵二公子禁足了两天。” “他买胭脂?没说因为什么?”季鸿奇道。 段明摇了摇头:“这哪里知道,闵相因为外头传他是阉党的事而大怒,要他发誓与宫里那个老死不相往来。诗情画意也急得团团转,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本来很容易的事儿,只要二公子在外头办场诗会酒宴,吆喝几个世家子弟做做样子,随便说几句宫里那个的不是,亦或做首讽诗,自然洗脱阉党名声,可二公子不知为什么,就是咬着牙不肯松口。” 季鸿讪笑道:“这种事原都是他教我的,如今竟也轮到他看不清,也真是稀奇……罢了!他伤才好,如何受过禁足的苦,怕是正等着我去救他呢。过会去个帖,便说我府上开宴,请他过来一叙。想来闵相也不会太为难我。” 段明低声称是。 季鸿忽然问起:“锦年在忙什么?” 段明出去探了一圈又回来,答道:“方才与苏亭收拾了药庐,现下正撺掇着一群小厮给他下莲池去摘荷叶,说要做……荷包鸡……” 季鸿起身,顺手拿起了那几封南边来的信,可走到门前犹豫了一番,又放了回去,压在一堆书册底下,转而抄起一件薄衫去前头莲池旁寻人。到了跟前,才发觉自己的操心是多余的,那少年莫说是被池风吹冷了,此时正左蹦右跳,额头鼻间冒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正用两手扇着,脸颊也被日头余光映得通红。 他走过去,正与他笑闹的小厮们纷纷敛了表情,退到一边,余锦年回过头来见是他,笑着叫了声“阿鸿”,举着手里硕大的翠荷到他头顶,问他“热不热呀”。荷尖的水珠落下来,滴到鼻尖,余锦年斗着眼珠去看,活活看成了对斗鸡眼,又猫似的甩了甩脑袋,将水珠甩开。 季鸿心底飞扬起羽毛似的爱意,挠得心坎软痒非常,好像这日子无论如何枯燥无味,只要有他在,都能过出活色生香、花团锦簇来。他揩去少年耳边被溅上的池泥点,说道:“我去帖邀了雪飞来做客。” 余锦年愣一下:“怎么突然想起来叫他?” 季鸿说:“他因为阉党的事被闵相禁了足,约莫正等我救他呢。”说着也将方才段明打听到的闵雪飞的事,当做个解闷的故事讲给他听。 余锦年坐在台阶上整理自己卷起来的裤脚,听季鸿说完咂么了一下嘴,却是率先领悟其中真谛,笑话闵二公子道:“他也有今天!” 季鸿也不嫌脏,随他坐下:“他若真要护着那内侍,该如何是好?” 余锦年大笑道:“那有何难!抢他出来!” 金幽汀莲池边的台阶上,乘黑坐着两个人,季鸿肩头披着件雪色薄衫,墨发披散,低头看了看躺在自己膝上说话的少年,以手指勾起落在他颊边的碎发,不由失笑:“你又说顽笑话了。” 那可是堂堂司宫台少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说抢就抢得出来? 余锦年望着一汪潋滟池水,似是而非道:“就是说一说,毕竟世事无常呀!谁也说不好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季鸿蹙眉看他,觉得他话里有话,还未思考出头绪,便见少年直起腰来,笑眯眯地反身搂住他的脖子,“就比方讲,你如何知道我下一刻是要亲嘴巴还是要亲脸颊?” 季鸿的思绪被他强扭了一个大弯,一时半刻怔住了,余锦年却已贴上去吮住他的嘴唇,半晌才松开,讨好似的道:“我想吃酒。”才说完,季鸿只是眨了下眼,他就自说自话地当是默许了,立刻高声叫清欢。 清欢急急忙忙闻声而来,喏了声就要去拿酒。 “……”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季鸿揽着少年的腰,眉心立刻一皱,喝止住清欢,“不许给他吃。” 清欢踌躇地望着他俩,不知道该听谁的话。余锦年没骨架似的挂在他身上,竖起两根指头,小声咕哝:“就吃两盏,两盏好不好?多吃一口你罚我。” 季鸿故作严肃:“每次都说吃两盏,哪次不是吃到醉?你这酒瘾也忒大了些,对身子不好,该戒。” 余锦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刻撒娇似的小声唤他“阿鸿”,趴在他耳边控诉:“前日在三余楼,你那样折腾我,我都不说你瘾大该戒。我如今腰酸背疼,路都走不好,就剩这点癖好了,你却连一口小酒都不让我吃……你兀地这样狠心?” 说着就去抹那根本不存在的泪,为了二两酒,也算是折断了他这小戏精的一把老腰。 清欢闷声斜眼觑他,心说,路都走不好?方才不知是谁,还要亲自下池子去采荷叶,要做荷包鸡呢!若不是底下人舍命拦着,他怕是已合衣跳进了池子里头! 然而甭管真假,季鸿就吃他这一套虚伪至极的撒娇手段,明知他肚子里是满满的坏水,根本不可能正儿八经地信守“戒酒”承诺,可还是狠不下心来当真掐他的酒。虽然说这少年酒后半醉半醒时风情无限,似豢熟的猫咪一般黏人,但杯中之物到底是多饮伤身,便只许清欢给他拿些不醉人的甜酒来解解瘾。 不多时,新酿的果子酒便呈了上来,并一碟五彩松糕。 糕是各彩色蔬果的汁水与糯米相合,层叠铺压在一起,上锅蒸蓬而得,软糯可口,淡香微甘,既有入口即化之感,也并不觉得过分甜腻,简直是配酒水饮子的最佳小食。 而酒是新春的樱桃所酿成的樱桃红,乃是拿新鲜樱桃洗净去蒂,与霜糖一层樱桃一层糖地铺在酒罐当中,用口味清爽的清酒来浸泡,密封后置在阴凉处发酵。酒液会随着浸泡的日头而慢慢变红。如今拆了封泥斟上一杯,也足够称得上是白玉杯、琥珀光,无端潋滟,倾壶时三两樱桃珠滚入杯中,圆圆可爱。 这可真是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 悠闲呀! 且身旁还有美人相伴,余锦年心里甭提有多美滋滋了,他端起杯来正要幸福地吃上一口,这嘴巴还未沾上边儿—— 便听打门房那边传来好一番叫喊,并窸窸窣窣衣袖交织扯拽的动静,听起来还颇为激烈:“年哥儿!看我给你捉住了什么!……嘿你跑什么跑!敢做不敢当了?!” 余锦年脑子一疼,心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我刚闲下来吃口酒,你就来烦我!转头看过去,就见闵懋手里揪着个少年人的衣领,半拖半拽地往听月居里扔,似扔个不值钱的麻袋一般粗鲁。那少年鼻头青了一块,落地也开始泪眼汪汪地叫喊:“年哥,不是我的错……救我!” 闵懋歇着叉了会腰,又从背后腰带间抽出折扇来,哗啦啦一阵猛扇,见桌上有壶酒,咕咚饮了两口解了渴,便拿扇尖指着地上那华服少年道:“自己说说,干了什么?” 第141章 樱桃酒 余锦年端着酒盅,转头看了看这两人。 余旭面露窘色,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被闵懋拿扇子尖儿攘了几下后背,催促他赶快自白,才支支吾吾地说:“是他们害我,我、我不是自己要去的,他们骗我说去个好玩的地方……” 他抽抽啼啼地抬头看去,见余锦年不咸不淡也不说话,于是转而往旁边爬了爬,揪住旁边一片雪色衣角,低声哭道:“世子,真不是我要去的,您信我……” 季鸿后退半步,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 闵懋一屁股拍在余锦年对面的凳上,伸手去抓那桌上的五彩松糕要吃,被余锦年“啪”一声打在手背上,谴责他不洗手就拈吃食,也不怕肚子里生虫。闵懋咧着嘴笑了笑,接过小厮呈上来的湿手巾,匆匆地擦了擦,这才老老实实拿筷子去夹,嘴里唔唔地说:“现在想起来找人救了,刚才不还挺嚣张的么唔!” 余锦年揉了揉太阳穴,稍稍抿了一口酒水,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有没有能说清楚的。”他看向余旭,指尖点了点桌面,“余旭,你自己说。” 余旭耷拉着脑袋,啜泣涟涟,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身上这套衣裳也是余锦年没见过的,瞧这料子,并不比闵懋身上的差。余锦年这才想起来,似乎之前这小子说过衣裳不合身,想做套新的,彼时他正东忙西忙,哪里管顾得上余旭,便随便大手一挥叫他去库房里支。 库倒是余锦年自己的小金库,如今他也算是有了稳定的进项,这些日常小开支,他是向来不伸手向季鸿要钱的。但他自从与季鸿厮混到夏京来,花钱便有些随性,所以究竟入了多少、出了多少,余锦年最近都没有过问,全凭清欢管着,如今瞧见了余旭身上这衣料,才猛地记起这个事来。 他将余旭打量了一番,道:“脸怎么了,被人打了?” 余旭闷下头不看他,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边闵懋吃痛快了,接过话来,啧啧酸笑道:“可不是吗,且问问如今那东城西巷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的余二爷?他可是斗金楼里的新贵。” 余锦年皱了下眉:“斗金楼?” 闵懋趴在桌上,还在回忆方才那一口樱桃甜酒,那滋味儿,丝毫不比大酒肆里头的差,正要去拿,酒壶被一只手摁了下来:“他不说,你说,不然别想喝我一口酒。哪个斗金楼?”他这才叹了口气,悄悄瞥了个白眼给余旭,翘起二郎腿道,“还能有哪个,将军街上的斗金楼咯!若不是我被那群世家少爷们拽过去玩,正好撞见,今儿个,你这小堂弟的手可就被人家剁去下菜了!” 夏京两大销金窟——东三巷的红楼绿馆,将军街上的斗金楼。前者歌舞升平,后者金银粉饰,俱是一样的吃钱不长眼,尤其是斗金楼,那可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这斗金楼对外称是棋社、茶社,其实不过是间以棋茶装点门面的大赌坊。只是此类恶习一旦与豪门贵家扯上关系,就成了雅赌,纨绔子弟们结伴搭伙地取乐耍闹,乐此不疲。 将军街这地儿,据说是前朝的旧事了,讲的是某位将军凯旋后受封在此处开立新府,由此得名将军街,也算是一派正气,后来岁月变迁,将军府没了,这将军街竟也渐渐败落,成了下九流的汇聚地。便是装饰得再华丽,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端不上台面的玩意儿,多少人在这街上混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却仍旧执迷不悟。 闵懋胸无大志,游戏人间,自然有那么几个好这口的狐朋狗友,惯常混迹斗金楼。然而这种事,按道理是不应该与余家人有什么牵扯的。余锦年一来不许府上的人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若是觉得日子无趣,他肚子里有千百种游戏,随便拿出来一种都足够他们玩上个把月;二来府上人并不多,因此逢年过节赏钱不断,人人有份,更是没有必要去沾斗金楼的晦气。 余锦年心中一沉,低头看向余旭道:“你去赌了?你哪来的钱!” 闵懋幸灾乐祸地闪到一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多余,毕竟这余旭还是他给捉回来的,这小子现下能全须全尾地站在余锦年面前,那都得感谢他闵懋面子大,能跟斗金楼管事的说上几句话。 余旭一身华服皱皱巴巴,嘴角也肿了,显然是吃了些苦头,尤是如此,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眼见自己去赌钱的事情败露了,立刻摆出一副凄惨模样,可怜巴巴地避重就轻道:“我呆着闲了,出去散散步,是、是那些公子哥儿,他们说带我去玩,我就去了……我以为就是看棋……” 闵懋好死不死又掺一句:“是哇,看棋罢了。不过你那下注的抓子倒是比你脖颈上的瓢把子要灵光多了!” 瓢把子是行话,指的是脑袋,闵懋是个小纨绔,却也是他们闵家游走在世俗之间的眼睛和耳朵,京城里的流言总先是从这群人之间开始传起的,他会些不入流的东西很是正常。但余旭显然也听得懂,知道他是在骂自己,还偷偷地瞪了他一眼。 见季鸿视线瞥过来,余旭立刻哭道:“我见他们都给赏,我还以为是吃茶的规矩,就也给了点儿,谁知道那些人就将我摁住了,要切我的手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任是个常人都不会去信,可若是余旭的亲爹娘,怕是只在他进门那几句哭诉时,就已经心软了。 余锦年心里本就有些困惑未解,此时按住脑门愁了愁,而清欢早已有眼力地将他小库的账本拿了过来,交于他过目,他接过来翻了几页,先前几页还都是几两几两的支出,后来许是他见无人过问,胆子越发地大了起来,越支越多,以至于前两天,猛地多出一笔大项。 清欢低声愧疚说:“本是要跟年哥儿你说的,见你那么忙,便耽搁了两天。” 是啊,余锦年忙得以为这余旭就是个落难的小表亲,即便是性子不那么好,顶多也就是小打小闹,却没想到这么一忽视,竟叫余旭搞出个大动静来。他嚯地将账本摔在余旭身上:“自己看看!” 余旭捡起来翻了翻,语无伦次道:“这不是……” 正说着,门房又引进来个中年人,身材细长似条竹竿,偏生脸吃得极圆,一张口说话一对眼珠便滴溜溜地乱转,好一副精明相。进了听月居的门,他先是在诸人身上扫落一圈,瞧见了坐在地上的余旭,然后视线才定在郦国公世子脚下,鞠了个大大的礼,恭恭敬敬道:“几位公子。” 余锦年皱眉:“你是……” 中年人搓着手笑呵呵道:“小的是斗金楼的,贵家的余爷这几日在楼里顽,许是出门出得急,有些账没结清。”他眯起眼睛瞧了瞧余锦年,“小的也是小本生意,是向来不赊账的,不过这坊间都说余公子是当世的神医菩萨,小的家亲戚也找公子瞧过病。这位小余爷说是您的亲兄弟,住在金幽汀,我们心想既是余小神医家的人,那便是贵人,这才给这位小余爷赊了账。如今闵公子虽将人领走了,可这账……” 好么,说来说去,这是来上门催债来了。 余锦年捡起个被闵懋吃空的碟子,往余旭怀里掷去,怒道:“你做的好事!”赌也就罢了,还打着金幽汀的名号去赌! 余旭猝不及防被碟子砸中胸口,但不敢发作,只埋着头躲到一边,瑟瑟地望着他俩,还垂死挣扎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就是去吃了个茶!” 那中年人也极有眼色,立刻笑着说:“是是是,小余爷就是在我们这儿吃了个茶,那这茶钱您看……”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张账页来,交给伺候在一旁的小厮,又由那小厮递给季鸿去看,余锦年斜着眼睛瞥了一眼上头的字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想着有外人在场,他怕是已经揪着余旭起来胖揍一顿了。 金幽汀在季鸿的名下,断没有赖账不还的道理,否则说出去难听,余锦年刚打算认栽地先把赌账给清了,过后再好好整治这小赌徒,手才摸到银袋子里,便听那斗金楼的笑呵呵道:“世子可真是疼两位小公子。这兄弟二人本属一枝,如今还能共侍一主,小公子们好福气。” 听着似乎没什么,但越品越是阴阳怪气,余锦年手缩回来,忽然改了主意,起身揽着那中年人的肩头踱到一边,避开众人,小声笑道:“这个……掌事的,实不相瞒,现下我手头上银钱不足。不过掌事的既知世子疼我,那就宽限几天,待我凑齐了,七日内定送到斗金楼去。” 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余公子,这可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这账收得再急,还不是要往上交,您自己能分到几成呢?”余锦年从钱囊里摸出几粒小金珠,塞他手里,并若有所指地往季鸿的方向扫了一眼,“今日辛苦掌事的您跑这一趟,这些拿去吃酒,七日后这账自然一分不少地送到您手上。” 那掌事的看他与季家公子眉来眼去,当即心下了然,暗想这坊间流言果然有真。那些公子哥儿们都说郦国公家这位鬼迷了心窍,被个年轻郎中勾去了魂,他先前还不信,毕竟郦国公府是什么地儿,那是佩金带紫、钟鸣鼎食,其贵,贵得恨不得吃珠吞玉。 直到那余旭自称是金幽汀的人,暗示自己与金幽汀的主子关系匪浅,在斗金楼上挥金如土,他这才有了些动摇,便趁着讨账的功夫来一探虚实。 金幽汀的主子,可不正是郦国公家的!听说如今季府势猛。他们虽只是个赌坊,但能安然无恙地开这么些年,全凭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罩护,如今若是能多一座姓季的靠山,自然是再好不过!便是这回的账白送了他们,那也是值的,权当交庇护钱了。 这中年人眶里珠子一转,立刻来了心思,讪讪接下余锦年递过来的金珠,收进衣襟当中,躬身奉承了几句,虚情假意地与他订下了七日之约,又回过脸来,朝季鸿拜了拜:“那小的就七日之后,在斗金楼备下茶水,恭候几位主子了。”然后看了眼余旭,便随着之前那门房退了下去。 余锦年回转身子,见余旭听见竟还要折磨他“七日”,害怕得不行,正瑟瑟发抖地抱着季鸿的小腿哭,不由火自心生,走过去猛地朝他后背心踹了一脚,虽说实际上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威慑力十足,那小子鸡仔似的缩起来,膝行着躲到季鸿身后去,一双汪汪泪眼,可怜楚楚。 然而他并不吃这套,当即将他揪出来,怒问:“谁许你打着金幽汀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 “我没有……”余旭缩着脖子,似也心有余悸,一张小脸都吓得发白,“是他们,是他们问我住哪儿,我就随口说是这里,我没有说是金幽汀,真的没有!年哥,世子,你们信我,信我。” 余锦年将他丢开,余旭复又抱上来:“年哥,七日是什么?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帮帮我罢!” 他之前在斗金楼时与人挣扯扭打,纤薄衣料本就破了洞,又加上这一番在地上的扭动,薄丝制的衣裤便经受不住地裂开了,余锦年低头看他,瞧他背上也青红一片。他心中想到什么,于是拿袖子沾了沾余旭哭湿的下巴,回头吩咐余旭院里的小厮:“愣着做什么,将你们主子扶回去,给他上药。” 余旭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光芒,一口一个年哥叫得极甜。 诸人经余旭这阵子的磋磨,早就不太受得了他,如今有个斗金楼的来找事,他们乐享其成,都等着余旭被整治整治,谁想余锦年竟还让人好生伺候着。两个小厮暗自撇了下嘴,只好不服气地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余旭抬了回去。才进了屋,便将他扔到榻上,嫌弃似的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小声啐道:“哼,小人得志。” 余旭方才还疼得龇牙咧嘴,现下竟能打人了,听见这句便猛地弹起来朝小厮脸上抓去,口出不逊道:“你骂你爹呢!我是主子,你是孙子,你有本事,你也去做人家的亲弟弟啊!不过是个奴才,还不趴到地上爬出去!” 那小厮激灵地躲了一下,才没叫他抓到脸,只是脖颈上遭了殃,被挠了浅浅一道红印。金幽汀里向来和睦,他还庆幸过自己跟了一个心善的主子,如今却被个莫名其妙的毛头小子气得想打人,可又因为自家的余小公子护着他,只好按捺下来了,嘴里却忍不住低声抱怨:“真是条狗,逢人就咬。” “呸!与狗多说什么话,他贱你也贱哪?”另一个小厮哼了下,自嘲地呸了两句,任余旭滚在榻上撒泼哼唧,两人扭头就往外走,连壶水都没有要给他倒的意思。 二人边走边嘀咕:“你说我们小公子,要什么没有,怎么非要养着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唉。”其中一个低声附耳过去,八卦道,“听说小公子早早的就家破人亡,以前日子过得很是孤苦,如今能有个亲人找来很不容易,想是珍惜得很。” 也是,毕竟是唯一的亲人了,想要多担待一点也无可厚非。两人说完,齐声叹气,觉得余旭嚣张的日子是遥遥无尽头啊,他们还有的苦了——说着推开门,冷不丁在门外看见面色不善的余锦年,二人霍地吓了一跳,舌头打结似的唤了声“小公子”,忙同手同脚退到一边,心虚地躲闪着视线,担忧方才他俩骂那余旭的话被余锦年听见而怪罪下来。 余锦年手里拿着瓶活血化瘀的伤药,什么也没说,与他俩擦身而过。 余旭听见门响时就提起了神,一个反身趴在床上,眼眶里的泪说来就来,仅余锦年从外间走到内间的这稍许功夫,他就已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微微抽搐,抱着枕头好不伤心。待余锦年走到床前,他才萧萧瑟瑟地抬起眸子来,抽噎着叫:“年哥哥……” 这乖巧模样,若不是余锦年心中早有疑虑,又方才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怕也能被他骗过去了。余锦年坐到床边,掀开他的衣裳,看这瘀痕,当是被人用棍棒打的,便将手中小瓶里的药粉洒在他背部的瘀痕上,揉了揉,沿着伤痕往下,挑开了本就破损的裤腿。 只见左边腿窝处果不其然,有一颗黄豆痣,不偏不倚地,生长在他软软的腿窝正中。 那日在三余楼前,那位卖菜老汉曾经说过,抢了他们辛辛苦苦贩菜而得的钱的人,正是个腿窝里有颗小痣的小子。 第142章 游龙戏珠 “疼,年哥……” 回过神来,余锦年已忍不住在他膝盖上掐了有一会儿,松开手,想到自听月居到此院一路来,那些侍女小厮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想到这阵子从各色人口中听到的龌龊事。他冷不丁提起道:“余旭,南城富贵斋听说过没有?” 余旭捂着膝窝,认真地摇了摇头,眼睛透亮:“那是个什么地方?” “没什么,就是个做裘衣的铺子。前阵子他们家小主子被家贼伤了,来找我换药,我便听了几句。”余锦年观察他的表情,随口道,“你来我这之前,不曾去过南城?” 余旭摇摇头,扁了扁嘴,委屈道:“听说南城都是富贵人家,我这样小要饭的,人家见了要打的,哪里敢去。” “是吗。”余锦年笑了笑,往手里倒了些药粉,就着手心里出的些许汗津,忽然地朝余旭脸上抹去。 药粉呈棕褐色,在余旭脸颊至眉角之间涂成黑糊糊的一团,余锦年粗略一观,倒真与那日严荣拿给他看的画像很是相似。 余旭被药汁辣了眼睛,一边抬起手背去抹,一边痛呼道:“年哥你做什么……我的眼睛,好疼啊年哥!” 余锦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余旭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擦抹,看他不仅没有擦干净,反而使药粉融进他那虚情假意的泪水当中,流进眼角,瞬间就将余旭的眼睛激得密密麻麻的小血丝,疼得通红。而余锦年好像是麻木了,冷淡地看了会,才从桌上拎来一壶冷茶,掀开壶盖,忽地泼在他脸上。 “啊!”余旭下意识便以为是热水,又是一声大叫,过后才反应过来是冷茶,连忙揪起身下的床布粗鲁地抹了几下脸。 扭动之间,一截细细的红丝绳便从褥子底下露了出来。 那红线余锦年眼熟极了,因为那正是他亲眼瞧着清欢一点点编出来,穿上珍珠坠子后,又由他亲手给穗穗戴上的。余锦年猛地一拽,将那红绳攥在手中,然而绳结已经被人裁断了,上头的珍珠坠子更是不翼而飞。 余锦年眸色微沉,将那红绳攥紧了。 余旭好容易擦净了脸,便觉周遭气氛骤冷,才睁开一只猩红的眼睛,就看到了余锦年指缝间一截红丝线,他瞬间一个激灵惊醒,即便眼眶仍是酸楚发胀,却一下也不敢眨了,当即从榻上坐了起来,战战地叫了声:“年哥,这个、这个是我在园子里捡来的,我正要跟你说……” 余锦年已没了甚么耐心,冷冷打断他:“那你来不来得及与我说说,你在南城做的好事?” “年哥你怎么了,我都没去过南城呀。”余旭轻轻皱起眉头 。 余锦年哼笑一声:“行,南城你没去过,那东街上一个卖菜的婆婆你见过没有?” 余旭咽了声唾沫,手指抠着被褥上的绣花,脸不红心不跳地哭诉:“什么卖菜的,我一来京城,就在四处打听年哥你的下落,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冬天的时候还差点把脚趾头冻烂了……年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余锦年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感叹地啧啧两声:“好,好极了。你这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可真是万中无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这么一说,余旭心里立即一个激灵,以为余锦年知道了什么,险些就从榻上滚下去,可又心里怀着一点侥幸,由他这般嘲讽,余旭也不肯松口。但是斗金楼的事既然败露了,他就只承认这一样,然而嘴皮子还是有些不利索,继续伏小做低道:“我以后再也不去斗金楼了,年哥,我会好好做活,能不能……” “能。”余锦年冷笑一声,挥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去那笔砚纸张。 小厮飞奔到桌前,将整个砚台给他捧来。 余锦年唰啦一声抖开纸张,铺在一旁的小几上,信手几笔,便把东西重重扔进余旭怀里:“余旭,我不是你爹娘,也不是普济天下的观世音,没义务救你。你将这纸上内容看清了,愿意,你就签字画押,那赌债我还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不愿意,七日后你自己解决。” 余旭面上不显,其实早已心虚不已,他哆哆嗦嗦捡起纸来一看,登时大惊:“卖身契?” 余锦年挑了下眉:“你不是很喜欢卖身葬父?卖给谁不是卖,不如卖给我罢。你签了,我才相信你是真的要好好干活来偿赌资啊。” 屋里静了静,余旭脸色渐渐发白,他原就是凭借这一层血亲关系而四处鬼混,若是卖身给金幽汀,瞧他这位好堂亲的表情,显然是记恨他,以后沦为下人奴婢,怕不是又要吃不饱穿不暖了。他怕极了那样的苦日子,是多一日也不想再忍受,如今他好容易攀上枝头,余锦年却再叫他卖身为奴? 余旭抖着肩膀,既是怕又是不甘心:“年哥,我是你……” 所以余锦年合该替他还钱啊!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看着床上这个长相与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少年紧紧地抿着嘴,身下的床布也被他手指绞成一团。余锦年抬手止住,笑道:“你是我‘弟弟’,我知道。可我这人没什么同情心,又是个守财奴,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水,全都是我的。你要是安安分分,我多养你一个也没什么,可你这般上蹿下跳,我就不很开心。我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岂能容你来分一杯羹?” 他这般说,倒是醍醐灌顶一般给余旭开了窍。可不是么,如今余锦年是这园子的“主人”,但那还不是因为余锦年受宠,归根结底,这园子是郦国公世子的。余锦年一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以前就是给他们家做杂工的,凭什么一朝跃了龙门,就要踩他一头! 想及此,余旭就不苦恼了,反而隐隐有些期待,他抓起散落在榻上的笔砚,那砚里本就没什么水,两人又说了这会子话,墨早干了,余旭将拇指含在口中舔湿了,在砚里沾上一层墨,便在那张卖身契下按了自己的手印,胡乱签了自己的大名。 小厮收走了卖身契,余锦年拿来看了看,便叠进衣襟当中,拂袖道:“既是签了,那就是府上的下人,这院子你也不能住了,今天收拾好东西,会有小厮领你去下人的住处。” 余旭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待余锦年一出去,他立刻就跳下来。因为动作太大而扯了后背伤处,他龇牙咧嘴地疼了一会,才跑到门前,朝余锦年等人的背影用力地瞪了一眼,咕哝道:“就会跟我嚣张,自己还不是个伺候人的东西!” 余锦年转出余旭的院子,一路闷着头,眼角瞥见一袭雪色,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只见季鸿抱臂倚靠在月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余锦年走过去,往他怀里钻,季鸿便张开手臂顺势将他揽进来,摸了摸后背。 “处置得太轻,”季鸿评判道,“若是照季家家法……” 走完季家家法,余旭若是还能留下一条命,那就是上天恩顾。 “……我想着,他若是能就此安安分分,克己慎独,我未必不能给他一个机会,救他一救。像苏亭,如今不也勤奋好学吗?”只是他心里也知道,余旭和苏亭是不太一样的。苏亭偷盗,到底是为了白海棠,不说对与否,这份心意还是可以体谅的,可余旭却是十成十的自私自利,而且满嘴谎言,余锦年蹙眉:“倘若他依然执迷不悟,又去走那邪门歪道,便怨不得我了。” 虽说不跟那小混蛋虚与委蛇了,余锦年本该高兴的,可他垂着眼睛,有些萎靡的样子。之所以不开心,也不是因为和余旭的这层血亲关系,而是单纯的厌烦这样的事,他想日子简单,想一群人不分主仆,亲如一家,和和美美,想做做菜、开开店、看看病,然后慢慢地墨发覆雪,直到尽头。 只是红尘纷杂,未必都能事事如他所愿罢了。 季鸿低头去看,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不必事事都讨好别人,你一厢情愿地想着别人好,可别人未必承你的情,到头来,反而怨你多管闲事。我也好,旁人也罢,你想做什么都无需顾忌,我也不需要你讨好,我只愿你能自私一点。” 余锦年恰好抬头,也弯起眼睛笑了笑:“行,听你的教诲。那我就是想讨好你行不行?你不想要也得受着。走罢,给你去做荷包鸡。” 季鸿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回了听月居的小厨房,新鲜的小母鸡已杀好,可惜的是清理内脏时才发现小母鸡肚子里还有刚成形的蛋,民间有肚里有蛋是喜事而且补人的说法,所以厨娘特意将那蛋留在了里头。 荷包鸡能够清热解暑、升运脾阳,正适合这时节享用。处理鸡时,余锦年吩咐要挑张形状好且厚薄适宜的荷叶,一个小厨娘将洗净的荷叶拿来给他看,问他这张行不行。余锦年伸手接下,抬头看了看那小厨娘,笑道:“彤彤是吧?谢谢你呀!” 名唤彤彤的小厨娘瞬间红了脸,一是没想到小主子记得她的名字,二是这名儿也不是她的大名,而是乳名,乃是小姐妹之间说话时的称呼,也不知怎的竟叫余锦年听了去。厨间其他姐妹偷偷笑话她,也跟着叫她“彤彤”,臊得她拿袖子遮住半边脸,跑进厨房深处,打了其他人一下,小声嗔怪道:“定是你们乱说话!”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余锦年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心情也倏忽好了起来,他回转视线时,忽地瞧见另一个小厨娘,腿脚一瘸一拐地端着米盆,他叫住那厨娘:“元元,你脚怎么了?” 这回可真不是余锦年故意臊人,这厨娘大名便叫元元。元元把脚藏了起来,小声道:“没、没什么。” 前院的事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说开了,道是那嚣张跋扈、狐假虎威的余旭在听月居吃了瘪,那彤彤心眼活,趁机道:“小公子!元元这脚是洗澡时被绳子绊的!摔在地上把脚崴了。” 余锦年奇怪道:“洗澡时怎会有绳子?” 元元羞恼:“彤彤你不要说了。” 彤彤自然不肯闭嘴,打抱不平道:“正是‘那位’余小公子,大晚上地来偷看我们洗澡,还在门口扯了细绳。元元发现了他,要出去跟他理论,就被门前的绳子绊倒在地上。腿摔破,脚也崴了。” 她这么一开腔,其他侍女小厮们也都纷纷跟上,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大到偷看女娘沐浴还口出狂言动手动脚、或者稍不满意就踢打小厮、摔碗砸碟,小到弄死一盆花、捏死一只鸟,其他诸如好吃懒做、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事儿,是数不胜数。 “……”余锦年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脸色一黯,沉声问,“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其他人皆不说话,推来攘去,最后还是将最先开嗓的彤彤推了出来,彤彤纠结片刻,绞着帕子小声道:“我们、我们是怕小公子您不高兴……那位,毕竟是您的……” 她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见余锦年确实面色发黑,立即闭上了嘴。 季鸿摆手,叫她们各自去忙,众人唰啦一声做鸟兽状散去。余锦年皱眉,沉默片刻,把最后一把调味料塞进鸡肚子里,又给小母鸡表面抹上酱油,正当众人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已经纷纷忙开了时,只听他忽地道:“对不住。” 余锦年道:“是我只顾着忙外头,忘了家里的事,叫他欺负到你们头上。赶明儿叫他来亲自给你们道歉。” 彤彤吓得连连摆手,别说是道歉,只要余锦年能随口说那余旭两句,她们就已经很开心了。什么叫欺负,她们和主子一样的地位,那才叫被欺负了,而她们只是一群签了契的奴婢仆从,无论主子再如何恶劣,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即便是赏罚无度,也只能怨她们自己命不好,哪有主子向下人道歉的。 跟余锦年抱怨余旭的恶行,已算是她们恃宠而骄了。 “这回是我不好。”余锦年叹气,“辛苦你们这些日子了。” 原来这些日子园中低沉气氛的根源,就来源于此。 诸人受宠若惊,彤彤忙说:“没有,没有的事……谢谢小公子。” 季鸿见一群下人无所适从,于是出来道:“行了,都去忙罢。”便又走过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帮着他用荷叶把鸡包起来,用稻草梗扎结实,放到锅里去蒸。 为了使鸡更入味,蒸屉下面也没浪费,煮上了海鲜疙瘩汤。走水路新鲜运到三余楼的蛤蜊、海蛎子和小螃蟹,余锦年着人兜了点好的拿回金幽汀,用小毛刷仔细地洗刷干净,用热水焯煮片刻,待贝类张了口,之后捞出来去壳留肉,螃蟹也耐心地剔出肉丝,这才倒进锅里煮粥。 因海鲜性寒,便也加些姜丝中和,同时也能祛腥提鲜。 下头的海鲜慢慢煮着,水汽透过蒸屉,腥味被屉中的荷叶吸附过后,只有鲜香渗到内里包裹的小母鸡当中,而鸡香也反融入海鲜汤中,便是想想,就已经惹人留口水。 小厨房内已是香得让人想嚼舌头了,余锦年又做了一道“游龙戏珠”,乃是两尾新鲜宰杀的小鲫鱼,清空脏腑和苦膜,用葱段姜片在油锅中炸一遍,便加黄酒和甜井水焯熟整鱼。这时间,鲜虾去壳,与鸡蛋、少许肥膘和姜末一块,细细地打成虾茸,以盐、豉油调味。 这道菜吃的便是一个鲜字,且有健脾益气的功效,鱼和虾都不做口味太重的处理,皆是在黄酒锅内焯熟,以简单的盐粒调出味道,随即装出,雕两朵萝卜芙蓉花摆盘。到时上了桌,再每人一碟香醋姜末碟,可供蘸食。 季鸿进进出出地帮些杂活,小厮们虽然有些别扭,却也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是两位主子之间的情趣,大家心里都明白,除非是余锦年吩咐,否则尽量的不往他俩跟前瞎凑。 诸人忙活半天,前头来话说闵二公子来了。 余锦年心里正巧想到这事,忙结束了手里的活,嘱咐和其他事项,便与季鸿到前院去看热闹。转过庭廊,那位京中热议的人物也刚刚坐进了花厅,他被闵相关了两天,眼见形体上是萎靡了一些,可精神依旧很好,腰间已佩上了一只极其玲珑小巧的端午香囊。 香囊远看很精致,仅那料子,和真丝打成的绦子,以及香囊下坠挂的梅花状玉石,都非凡物。只是走近了再瞧上头的绣工,又令人啼笑皆非——绣的是芙蓉牡丹之流也就罢了,绣脚之粗糙,若是叫清欢瞧了,一准儿要斥责做活的绣娘敷衍了事。 余锦年一进了花厅,从闵雪飞身上闻到一股艾香,便知是从那端午囊里透出来的。也不是说艾有什么不好,只是纯艾有些太过于熏人了,若是余锦年来配这药囊,应会再抓些丁香、砂仁、干玫瑰,以使气味芬芳清爽。 闵雪飞正从闵懋手里夺了剩下的樱桃酒做水喝,余锦年进到花厅,将他打量一番,笑问:“哎呀,这不是那位自甘堕落,与权宦同流合污的闵大人吗?” 季鸿也叫了声“雪飞”,看他并无大碍,就放下心来。 闵雪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把空酒壶往余锦年怀里一推,恼羞成怒道:“你又知道了!” 余锦年接下酒壶,喜闻乐见道:“本来不知道,你这般反应,可不就知道了?”说着又往他腰间扫了扫,“你这香囊挺好看的。我原来还想着,快端午了,到时做些药囊,给大家一人一只,如今看来,倒是不需要操心闵大人的了。” 闵懋在旁边跳道:“我要我要!年哥儿,我哥有人疼了,他不要,我要!” 闵雪飞照脑门给他弹了一下,气道:“我在家中受苦,你却在人家府上吃香喝辣,我瞧你也别姓闵了,该姓季得了!” 闵懋不平,倒豆子似的把他哥那点好事都倒了出来:“我不是给你偷偷送饭了么!还给你传信来着,这香囊可不正是我拿给你的!人家还要跟你说,‘思君如常’,酸掉牙了!” 余锦年套问他:“是哪个人家?” 说起这个来闵懋就生气:“我不知道!我在大街上被个娃娃叫住的,非要我把这玩意带给二哥。我怎的敢随便往家里带不干不净的东西,就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藏了张‘思君如常’的纸条。我跟了一路,连正主儿都没瞧见,我怎的知道?” 余锦年笑话他道:“看来你二嫂嫂还是个神秘的。叫你哥端午时带过来看看。” 闵懋傻就傻在余锦年说什么都信,立刻跑过去求他哥,把二嫂嫂领出来瞧瞧,要是二嫂嫂不方便见外人,他就让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喊上自个儿的姊妹们,凑个品花小宴。闵雪飞一听这计划,便知道肯定是余锦年这小东西想出来的,登时扭头看了他一眼。 余锦年装不知,高高挂起。闵雪飞错了错牙,清一清嗓子,对他的傻弟弟说:“咳,你二嫂嫂他,他……他害羞,不敢见人。” 余锦年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背过身去,笑得肩膀都抖了。 季鸿也很无奈,好在没多大会儿菜就上来了,算是给闵雪飞解了围,众人便收拾了花厅,坐下来用膳。 而此时金幽汀后园,余旭将小包袱摔在床榻上,捏着鼻子瞧了瞧眼前下人睡的木板床,又两根指头捏起被褥来,抖了抖,很是嫌弃地啐了一声,便开始拾掇东西。 虽说是下人的住处,但也并非是大通铺,因为金幽汀占地宽阔又人口不多的缘故,下人们也得幸分了两个偏远的大院子,每间睡四五个人,算得上宽敞。 而且余锦年还给每个人配了衣柜小架、一个小小的桌子和简单的用具,四四方方的大屋,床与床之间也都用帘子或屏风隔开,是照着余锦年心中“宿舍”的模样归置的。大家也就不需要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而争来抢去,也能有方寸之地做私人空间,也并不限制他们如何收拾自己的小空间。一些小婢女们生性活泼天真,便如一般女孩子一般,将自己的小帘子内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或者在帘子上绣上花,或者用制衣的下脚料缝个小布老虎摆在桌上,用破口不用的小瓶插上野花。有些小厮也爱装扮的,会主动帮婢女们做些活来换点小东西,有时歇得早,院子足够宽敞,婢女小厮们便凑作一堆,吃些甜酒直到深夜。 余锦年骨子里还是与时人不同,并不把自己当主子,因此园子里的下人们也都很自在,不必勾心斗角,这两个园子一到歇时更是热闹。 余旭实际上一穷二白,又欠了一身的赌债,没什么可收拾的,此时正是前头主子们用膳需要伺候的时辰,所以诸人都去忙了,只余旭一个在院子里瞎晃。他闲来无事,竟一张张帘子去掀,瞧瞧人家里头都是什么模样。 一个间隙回来取东西的小厮掀开自己的帘子,赫然瞧见余旭坐在自己桌前,摆弄他盒子里的东西,立刻炸了起来,高声叱问他“你在做什么”! "叫什么叫什么,不就是看看吗?有什么大惊小怪。"余旭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堆破烂玩意,不就是个瓷哨鸟儿,又不值钱——哎呀!”只听叮啷一声,那小厮闻声去看,竟是他将自己的瓷鸟儿丢到了地上,瓷做的鸟尾巴登时摔做两截。 小厮又气又恼:“你做什么摔我的东西!” 余旭奇道:“什么叫我摔的,明明是它自己掉下去的。”他说着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厮的床铺,满意道,“我看你这位子不错,朝着太阳,换给我罢!” “……滚,还当自己是主子呢?”小厮攘他出去,余旭不肯,两人挣扯起来,很快惊动了其他人。余旭不分青红皂白一通嚎叫,说他们合伙欺生。 小厮们与他扭打了一番,可心里不愿再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叨扰主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最后还是将那床换给了他。两三个人边帮着那小厮挪东西边安慰他,余旭哼了一声,坐在桌前捋顺发丝,对着镜子挤眉弄眼,道:“谁稀罕住你们这种破地方。” 一人冷笑:“哟,您不稀罕,那您还想住哪儿?” 余旭想了想,眼梢飞挑道:“我瞧着那听月居不错。”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个小厮动作夸张地掏了掏耳朵,故作惊讶地去问其他人:“哎我听错了没有,他方才说要去住哪?听月居?你们快瞧瞧外头,是不是天黑了啊,有人都做起梦来了!” 余旭听出他们在嘲笑自己,便猛地将手里梳子拍在桌上,腾一声站起来,指着他们气道:“你们且等着罢!我记得你们了,到时候全叫你们去睡柴房!” 诸人又是一阵发笑。 —— 转天便是端午,街上已经很热闹了,金幽汀里也不乏节日气氛。端午是阳气正旺的日子,因此艾草也必须在午时阳气上升至顶端之前插好,否则是不吉利的,所以侍女们早早起来了,往各院门前插艾草,挂蒲剑,洒扫园中的鹅卵石小径,好不勤劳。 而园中最懒莫过于余锦年,他醒来时撩开罗帐,圆日已破开云层,透进窗缝来,洒下万丈金光。随着日头升高,园中艾香愈加浓郁,仿佛整座城都沐浴在一股清新的香气之中。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摸到身旁是冷的,才发现季鸿早已起了。 清欢不知去了哪儿,也没人来伺候他梳洗,他便循着本能去找季鸿,直摸到花厅里,见对方和三两人影坐一块儿吃早茶。 季鸿回头看他睡眼惺忪,衣松襟宽地便摸来了,不由头疼一下,起身将他接了进来,拥到身前坐着,整理好衣裳,又吩咐小厮去打盆温水来给他擦脸。端午又有浴兰的习俗,便是说这日应用佩兰香草沐浴,小厮们都仔细,连洗手洗脸的水都泡上了兰草,是故擦在脸上有种淡淡的药草香气。 余锦年被他环在两腿之间,糊里糊涂地任季鸿用柔软的手巾给他擦脸,又端来淡盐水叫他漱口。他半眯着眼,被季鸿顺毛,因为太舒服了,口中含着的盐水也差点咽下去。 好容易收拾完,睁开眼发现对面坐的是另一个季鸿,他惊悚着彻底醒透,发现原来是穿着季鸿衣裳的闵雪飞,他这才恍惚想起来,这位闵二公子怕回家继续受罚,便谎称是在金幽汀吃醉了酒,将闵懋赶回去带话,他自己则直接歇在这了。 季鸿与他身形相似,闵雪飞自然只能穿季鸿的衣服。 余锦年隐隐地有些嫉妒。 闵雪飞咬着三余楼特制的油条,很是幽怨地看着他俩,也想这么抱着连枝试试,连枝个头虽比余锦年高一点,但身子很软,而且自从两人揭了那层窗纸,连枝一改往常,在他面前害羞得很,想来应该非常好抱……只是如今他与连枝一个宫内、一个宫外,称得上是咫尺天涯,这个念头只能想想而已。 余锦年趴在桌上,也不觉得坐在季鸿怀里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反而嘚瑟地问:“端午佳节,是不是想连大人了?哎呀,风水轮流转呀!” 闵雪飞一口油条卡在喉咙里,噎住了。 季鸿把他揽回怀里,惩罚似的捏了捏腰,在他耳旁叹道:“好了,不要再臊白雪飞了。” 闵雪飞忽然觉得,自己留宿金幽汀是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季鸿道:“连枝的事,你要如何办?他到底是司宫台少监,我们能够体谅你,可朝野上下却如惊弓之鸟,只怕你我二人转投阉党阵营。我说这话虽然不合适,但也不能不说,你们……” 余锦年嫌季鸿讲话拐弯抹角,磨磨蹭蹭,接过话来一语中的道:“你们最好搞一下地下情。背地里随便你们如何卿卿我我,表面上还是要互相嫌弃,最好搞得好像老死不相往来一样。我觉得,以连大人的性子,是不是早就与你提过这事了。” 闵雪飞:“……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 自“思君如常”香囊之后,他与连枝传过两次书信,连枝已考虑过这事,只是闵雪飞觉得过意不去。怎该他在朝前宫外做两袖清风的大好人,骂名却全叫连枝去背? 季鸿道:“权宜之计罢了。或许如此才更便于他在宫中行走,若是真与我们站在一块,反而令他在司宫台上举步维艰。” 司宫台已尽是冯简爪牙,淤泥之中不容清莲,正是这个道理。 说了会话,日上三竿,余锦年便去三余楼里走了一趟,这几日由于过节,来来往往的商贩小担多了起来,出来采买的人也不少,三余楼正在街口,因此生意反而比寻常更红火了一些,也有不少回头客来楼里订端午粽。 余锦年早就写好了诸样粽子馅儿,交给下头的伙计,让他们辛苦辛苦,将粽子都包出来。每种口味的粽子用不同色的丝线捆绑,为了照顾天南海北的食客,什么红枣、蜜豆、玫瑰沙都是寻常口味,还有火腿、鲜肉、咸蛋黄的,更有什么也不加的白粽,或者只添白糖的糖粽……总之零零总总近十种馅儿,可算是一饕口福了。 只是眼下天热,冰鉴又是贵物,许多馅料的粽子不能隔夜,否则影响口感不说,若是吃坏了肚子才是得不偿失。因此楼里伙计们都是连夜将第二日要卖的粽子包出来,以保新鲜。 余锦年手快,很快包了一盆子角粽,竟没想到粽叶会不够用,他忙打发苏亭出去买,否则再晚些沿街串巷的担郎都回家过节,就买不到好粽叶了。苏亭闻言,赶紧背了个背篓,带上个小厮,一路小跑着分头去街上寻粽叶。 吩咐好了楼里的事,他随便吃了两口做午饭,便又马不停蹄回到金幽汀,带着一群女娘们做药囊,打长生丝,左右是闲不下来的。端午过节的重头戏是在下午,过了午时,达官贵族开宴酬宾,共享佳肴美酒,百姓们观竞渡、放纸鸢,用雄黄抹额以穰邪气,是各有各的玩法。 下午金幽汀开了宴,他们在花厅里吃酒,园里的下人们也放了假,皆可去厨房里领两对粽子,口味随喜好挑。 一个小厮揣着粽子回住处,正准备吆喝上三五好友一块儿斗牌,嚯地瞧见迎面走来个青衣少年,他忙低下头去退到路边,叫了声“小公子”,喊罢心觉不对,自家小主子在前头吃酒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抬头一瞧,顿时恼道:“——余旭!你做什么学我们小公子的打扮?!” “哪个学他了?”余旭理了理头发,“你小心着点,过了今晚,我就是你主子了!” 小厮白他一眼:“嗤,又白日做梦。” 没人理他,自然也没人管他去哪,众人皆欢天喜地地庆祝端午,却不知余旭胆子奇大,竟蹑手蹑脚趁人不注意,摸进了听月居。他躲在一处假山后头,远远望着花厅内几个贵公子们迎酒品茶,清欢与一旁操琴,欢声笑语,清铃阵阵。 余锦年身处其中,被众人簇拥着,被郦国公世子环护着,可真是衣香鬓影,好不快活! 余旭愤愤不平地抠下了假山上一块石头,弃之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便又转身,继续向院子深处摸索去。 季鸿往日不多饮酒,但今日是端午不提,且又多了闵雪飞这么个苦情寂寞人,为了陪他,少不得要多喝几杯,再则余锦年出于自己想多喝几盅的私心,也未加劝阻……于是这酒菜下肚,天刚擦黑,还未吃上余锦年亲手包来的粽子,他便喜闻乐见地生出了醉意,发起呆来。 自从信安县初见那一回吃醉,后来季鸿格外克制,再不敢贪杯,所以余锦年鲜少能有机会再欣赏季鸿的醉相,而闵雪飞更是没见过他喝醉的模样,一时间很是稀奇。几人逗着季鸿玩了会,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直到把季鸿玩烦了,自个儿抿着嘴巴,转头坐到了旁边去,背对着他们谁也不搭理。 余锦年去哄,他很是受用,贴着少年吃他喂过来的蜜饯粽,往日不爱吃甜的人,今日竟难得将那甜粽一口不剩地吃下去了,末了舔舔嘴,示意余锦年还要。 然而桌上已没蜜饯口味的了,他叫人去厨房拿,季鸿却等不及了,将余锦年一把拽下来,沿着唇缝舔上去,勾出他的舌头来,含进自己的嘴里,仿佛是嗦一块蜜饯般认真反复地品尝。 待终于尝够了,季鸿才肯将他松开,舔舔嘴角说“甜”。余锦年哭笑不得,因自己还未吃过粽子,嘴里只有新泡的端午药酒的味道,只能越尝越醉,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臊,余锦年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在闵府随便吃了两口就跑来凑热闹的闵懋一进花厅,便瞧见了这辣眼睛的一幕,当即捂着脸大叫“你们注意一下言行好不好,我要生针眼的”! 闵雪飞苦此很久了,恨不得为闵懋拍手叫好。谁知闵懋转头去质问他“我二嫂嫂呢”?怂得闵雪飞立刻闷头品酒,做一问三不知状。 宴还没吃尽兴,主家却醉了,余锦年搂着仿佛瞬间倒退十岁的季小鸿,吩咐段明将他扶回去休息,奈何季鸿无论如何都不走,非要与众人在一起。余锦年无法,便从腰间解下香囊,系在他的手指上,耐心哄道:“你乖,先回去睡觉,待着囊里药味散了,我便回来了。” 季鸿歪着脑袋想了想,把药囊攥在手心,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段明回房。 闵懋稀奇道:“原来季三哥醉了这么听话,不知我能不能趁机请他给我提个诗……”还没说完,就被余锦年当头一个爆栗,“就知道祸害他。” “我怎么叫祸害!”闵懋委屈。 闵雪飞也没多清醒,拍着桌子道:“让你二嫂给你提!他兰花画得可好了!”闵懋一听,立刻满口答应,高高兴兴地将一把素扇上交了,十分期待他二嫂嫂的墨宝,闵雪飞将扇插进衣襟,扬起下巴道,“等着罢!” 余锦年心道,若是闵懋日后知晓,那给他提扇的“二嫂嫂”是当今“恶名昭著”的权宦连枝,还不知要怎么捶胸钝足呢。 这厢热闹不提,那边季鸿被段明扶回了房,在门口他便将人遣退了,自己推门进去。余锦年给他的药囊被他牢牢地握在手心,走两步就置于鼻下嗅一嗅,冷峻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它的药味依旧那么浓重。 若是旁人不知,端看外表,哪里能看出这个脊背笔直、面容清俊昳丽,姿态端方的贵公子,内里早已糊涂成一团乱絮。 他回到房,在外间桌前呆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再醒来,面前灯罩里烛油才浅浅落了一层,脚边清辉皎皎,明月似银。季鸿盈手抔来,波光隐隐,仿佛当真掬了一捧月光,他嘴边轻轻一勾,将那月光揽入怀中,想留给某人看。 心里挂念着,忽觉内间有所响动,他迷茫着转头看去,唤了声“锦年”,便端着灯跌跌撞撞朝里走去。至床边,一截细瘦小腿伸出被来,欲语还休似的垂在榻边,一袭青衣滑落在地,凌乱之间又渗出几丝浅淡的药香。 季鸿弯腰下去,撩开床帏去亲近自己的小药仙。 猝不及防一只手探来,撞灭了他的灯,并反手勾攀上来,贴着耳边叫了声“世子”,柔声道:“你仔细疼疼我。” 眼前倏然漆黑,季鸿只闻得面前一股呼吸,与方才衣物之间的药香不同,充斥着劣质的脂粉味,和一种不必睁眼看便能体会到的矫揉媚态。他的小药仙机敏可爱,时而害羞,大多时候爽朗轻快,有一种不在言表的温柔,是能与皎洁月光相衬的少年。 而不是此时眼前这个……劣质品。 更不提,他的少年绝不会毫无预兆地灭灯,因他知道自己畏惧黑暗。 季鸿猛地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颈,手下没轻没重,直将他往床头撞去,头颅与木质床头相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径直将那人摔懵了,眼冒金星,好半天没返过劲儿来。 脆弱的颈骨在季鸿手下,一点点地收紧,随着床上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季鸿也越来越清醒,但也并未松手。余旭蹬着腿脚,巨大的濒死感沿着脊背冲上来,让他一瞬间手脚冰凉,明明眼前一片昏暗,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双冰冷的眸子,一只绝情的手,好似一条滑腻冰凉的毒蛇,是要趁着这黑暗,直接将他扼死在这里。 他终于感到害怕,是猎物落入捕猎者陷阱中那样的害怕,并为此奋力地挣扎起来。 “只因他想给你个机会,所以无论你如何折腾,我都可以忍。”季鸿纹丝不动,酒劲虽在怒意之下渐渐散了几分,但仍熏蒸着他的脑海,他手虽更稳了,但开口却也比平常更不留情面,更加狠厉阴鸷,一字一句仿佛是刀割剑划般逼出来。 “可你若想动他的东西,就该死。” 第143章 八珍醒酒汤 闵懋新得了个挂件儿,正拿出来给诸人显摆,这还是他手底下那两个侍卫诗情和画意寻摸来的。昨日闵雪飞夙夜未归,闵懋自个儿回去当然只有挨骂的份儿,多亏得诗情画意献上点好东西,才将他的闷气给消了。 余锦年接过来看了看,是条金丝银线串了牛皮、蛇鳞制成的小鞭,又有用亮银铸成的五毒模样,以细小的宝石做点缀,缀挂在鞭体上,正映这节日气氛。这般精雕细凿的东西并非是为了实用,仅仅是为了好看罢了,佩在腰间琳琅作响,比寻常佩剑佩玉多了些不羁潇洒,据说是西疆盛行的样式,近两年才传到中原来,很得一些贵家子弟的心意。 不过余锦年有自己的小弯刀就足够了,旁的再好他也看不到眼里去。 瞧完了正要还回去,段明便翻墙越栏地飞奔而来,落地纠结了一会儿,才道:“小公子……院子里出事了。” 不会是不法之徒,否则段明断不会离开季鸿半步,如此看来,搅事的只能是府上的自己人了。余锦年阔步向卧房而去,才到门前,就听房内哐嚓一声,似什么瓷瓶碎裂的动静,接着又嗵嗵几声,约莫是什么东西慌乱之中跌倒在地。他抬脚踹开房门,月光盈入,便看到一抹漆黑当中,一个手握长剑的身影。 又听到几声剧烈的咳嗽。 余锦年往前迈了两步,忽觉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低头看去,见是个衣衫半褪的少年,披头散发地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床榻前匍匐爬行,雪白的裤腿已被刺出一张巨大的裂口,染了红色,整个人似条破抹布般在地上扭动。床边碎了一地的瓷片,散落四处,余旭却管不了那许多了,即便被瓷片扎破了手掌,也得往前爬。 随即赶来的闵雪飞和闵霁提起灯笼,这才将屋内照亮。 闵霁喝道:“余旭,又是你小子!” 闵雪飞则往后看去,叫道:“叔鸾!” 余旭见有人进来,已来不及感觉羞耻,脸上早已吓得涕泗横流,见了余锦年仿佛见了救星般奋力向前爬,他一条腿疼得使不上劲,只感觉小腿上被咬了个窟窿似的,一汩一汩地往外冒血,便只能用两条胳膊支撑着身体,蜗牛似的挣扎着。一边爬,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年哥,年哥……” 季鸿正醉得糊涂,虽被余旭这一出搅醒了几分,却也并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四肢,他举起剑来,眯了眯眼睛似是在确认余旭的方向,深色的丝绒地毯与余旭身上的浅青内衫形成显著对比,他摇摇晃晃趋近两步,猛地刺去—— “饶了我罢!饶了我罢!年哥,年哥救我!”劲风袭来,余旭吓破了胆子,张口嚎叫,“啊啊啊啊——!” 噌地一声,剑尖刺入地毯,竟是刺歪了。 余旭扭头看了一眼,见那剑与自己不过二寸,再偏一点点就要刺入自己的脖颈,吓得一个哆嗦,把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一下,瞬间从嘴缝里流出血来。 余锦年打量一下余旭这身打扮,再瞧季鸿满身盛怒,用脚指头想就能知道余旭究竟干了什么。季鸿扶着一旁的衣架上前来,皱了皱眉,又去捡剑。 地上那小子见他伸手下来,立刻一个王八翻身跳起来,丝毫之前爬床勾引人的气魄都没有了,甚至都忘了自己腿上还被人扎了一个血洞,跳起来便跑。只可惜跑了没两步,受伤的脚就使不上气力,又一个猛子扎倒,脑门撞在地上摔得眼前一花。 回过神来抬头去瞧,见是余锦年,虽也害怕,但到底是自家兄弟,总比背后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郦国公世子要好,遂二话不说就抱上大腿,凄凄惨惨戚戚地把脸埋到他的衣摆之间。犹是如此,却忘不了贼喊捉贼,总归那郦国公世子进来时便醉了,一个醉汉,醒来定是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余旭咽下嘴里混着血水的唾沫,顾不上疼痛,哭道:“年哥,我来给你们送酒水,半途遇到世子,他吃醉了酒非要扯我进来,还把我、把我……” 他说着倒抽一下,煞有其事地哽咽:“……把我衣裳扒了,要与我行那事。” 屋中可不止是有余锦年,闵雪飞和闵霁兄弟二人,还有亲自送季鸿回房来的段明,以及若干闻声而来的侍卫,听见这话,都倒吸一口凉气。段明当即就要揭穿他的谎话,自家主子回来时一路东倒西歪,直到卧房门前二人才分开,哪有机会去强迫这么个小王八蛋!分明是他蓄谋潜伏房内,如今竟反咬一口! 余锦年抬了抬手,让段明先不必说话,反而颇具耐心地要听余旭怎么说。 余旭一把鼻涕一把泪,指着脖颈上的扼痕道:“我不从,世子便掐了我脖子,要强行欺辱于我。我好容易挣脱出来,他便拿了剑……” 季鸿也是男人,醉酒后强辱于他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更何况他本就与余锦年生得几分相似。眼下余锦年尚且受宠,只要余锦年相信他是被季鸿强迫的,以他这位好堂兄的绵软性子,定会看在血亲关系的份儿上为他说话的,指不定还会打发他一大笔钱。而且这位郦国公世子平日虽说不苟言笑,但举止雅正端方,出了这等事,待酒醒后又记不清来龙去脉,定会对他心怀愧疚,再不济也能多注意他一些。 说不好,他还能与余锦年平起平坐。 想及此,余旭心下稍安,还天真地认为季鸿的反常是醉酒之故。 “哦,他竟然这么坏?唉,我可怜的小兄弟,你啊……”余锦年托起他哭得泪涟涟的下巴,眉尖轻轻蹙起,怜惜地望着他。余旭好一副被人欺辱的表情,凄怆得似要将自己纯洁鲜红的心肝吐出来给别人瞧瞧。余锦年轻叹两声,摸到腰间,抬手握住还没来得及还给闵懋的五毒鞭,倏忽一个发力甩了出去:“是不是觉得我傻?” 噼啦一声,余旭自裸露的半片肩头到右侧脸颊,被缀满了银饰的蛇鳞小鞭抽出了一条皮开肉绽的血痕。 余锦年挽起袖口:“我那般警告你,你非要当小聋瞎。我愿意匀你一口饭吃,你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想睡我的人。可怨不得我没念兄弟情谊……”他想了想,又冷笑道,“算了,我们本也没什么情谊。我家的宅子田地,我给你家白打的十几年长工,足够还你家所谓的养育之恩了罢?那今日,可就是你自找的了。” 众人都愣住了,连刚刚拾起剑来的季鸿都呆立原地,没有人想到那个连路边野雀都恨不得捡回来救治呵护的余小神医,竟也会有突然爆发而打人的时候。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余锦年反手又是一鞭,这一鞭落在余旭的胸前,将他本就凌乱的衣物抽裂开来,可怜地挂在肩头。 季鸿微微张着嘴,满眼都是他那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小药仙,正发狠似的抽人。紧绷起来的小臂,紧紧抿阖的唇齿,和格外冷峻的眉眼,都好像……与以往的余锦年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看多了他的似水温情或者狡黠顽皮,偶尔见到不一样的他,竟体会到一种难得的新鲜感。 只是这鞭子若想使得好,需得百练千习方可,余锦年不过是个小郎中,哪会用鞭,是故挥鞭的力气不小,待抽到人身上时力道却已减了半,鞭尾回甩去,反而将他自己蛰了几个小口。 余旭更没想到他会这般绝情,直到身上挨了好几下,被打得似个满地乱蹦的跳蚤,才想起来躲。回头想想也是,若是他得了郦国公世子的眷顾,那余锦年可不就失宠了么,在争宠这事上,哪怕是亲兄弟都尚且不相放过呢,更别说他们只是表了又表的兄弟了! 地上某人被打得嗷嗷乱叫,季鸿那一剑是醉中刺下的,准头不正,只是给他开了个口放了点小血,反倒是余锦年这几鞭子是下了狠劲的,将他抽得狼狈不堪,身上为了爬床还特意穿了件薄可透肌的纱衫,如今也都如破布条一般,凄惨地挂在胸前,什么也遮不住——这下可真是倒了大霉。 鞭上的五毒挂饰抽到余旭耳廓旁,竟硬生生被拽掉了两个,滚到地上骨碌碌不见踪影。闵懋心疼万分,这可是珍宝阁里流出来的宝贝,还没在他手里捂热乎,还没来得及佩戴上出去显摆,就被余锦年给抽坏了,他急的团团转,想伸手去夺,又怕伤着自己,想来想去看到旁边的段明,便一脚将他踹了进去。 段明一个踉跄扑到余锦年身边,又不太想夺,怕此时夺过来了,自家小公子这气撒得不舒坦。 他还犹豫着,季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抬手握住了少年的肘腕,道了句:“好了,够了。” 满地乱窜的余旭感激涕零地望着季鸿,以为他也是看不下去余锦年这般泼妇地折磨自己,要出来阻止了,可还没多高兴片刻——就见季鸿接过鞭子,还攥住余锦年被鞭尾扫到的手背,吻了吻那细小的伤痕,嗓音放轻:“打死他没什么,打坏自己就得不偿失了。我心疼。” 余旭:“……” 余锦年揉了揉酸疼的手腕,低头看了一眼余旭,道:“我打了你,你不服气是罢?” 余旭实则心里恨极了,如何服气?!他浑身火辣辣的疼,这全都拜余锦年所赐,只是嘴上不敢说罢了。 余锦年却替他说:“你编了这样好的借口,说他酒醉强辱你。余旭,我不妨告诉你,我信全天下的男人醉了酒都爱强辱你,都抵抗不了你的倾国倾城貌。但是阿鸿不会,哪怕你生得如狐狸精一般妖冶,他也绝、不、会。”说着便转而揽住季鸿,“阿鸿,我们走,不必为了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 季鸿自己便是他父亲酒后强辱了他娘亲来的,他不饮酒、少饮酒,偶尔露出醉态也极为克制,其中关联并不难想。若说季鸿会醉后强人,那怕是蚂蚁都能上九天。 只是这话听起来些微有些怪,不仅维护了季鸿,还将余旭骂成了个水性杨花的野狐狸精。只是某些人肚里没几滴墨,连别人骂他都品不出滋味来,闵雪飞看够了这闹剧,忍不住呵笑一声,率先走了出去。 那余旭眼见季鸿半靠在余锦年身上也要离开,他顿时心生愤懑。这一路行来,从他那个小小的四方村到信安县,再至京城,遇到的人莫不被他耍得团团转,与他好吃好喝、好睡好眠,还有那天真好欺的为他荡尽家财,最难搞的,只要衣裳一脱,榻内一躺,温言软语扫耳过,就没有不能到手的东西。 只是他还想要更多,想要最好的。最好的在哪儿,自然是在京城了! 余旭心里何止不服,这天底下最好的合该都是他的才对,若是旁人横插一脚也就算了,可偏生是他这个丧门星堂兄。可他委实没想到,他千辛万苦搭上的“堂兄”,这个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家里长工的堂兄,竟将郦国公世子这样天之骄子般的人吃得死死的。 当年村里人将余锦年从河里捞上来,尸首是爹娘亲自验看过的,四肢心窝早已冷透,是半口呼吸都未闻得,怎的不过一年半载,他就死而复生,名声大噪,竟然还攀上了个达官贵人,住到这京城最好的园子里来?!而世子此人,他在京中浪荡多日,也早有耳闻,据说之前清心寡欲不近美色,而且缠绵病榻,身体十分羸弱,是个没几年好活的病痨鬼。 论才华,论美貌,季鸿都是艳惊天下的人物,不知比余锦年这么个赤脚郎中高出多少,他却反被如此平庸的余锦年给套牢,如此的痴心不悔,甚至不惜举剑杀人灭口。再一联想他忽然转好的身体——这分明是被下了蛊咒!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先前京中不是便流传吗,说郦国公家的是供奉了血魔,日日喝了童女血才保得长寿。余旭后脊梁一个哆嗦,仿佛有阴风刮过,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再打量余锦年,竟也无端地从他肩头看出几分黑气来,而跟在他身旁的季鸿更是白得透明,浑身上下没什么暖和味,像是被人吸了阳气一般。 季鸿正待要走,忽觉脚上一沉,余旭拽住了他的衣摆,咬了咬牙,破釜沉舟道:“世子,你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是不是个东西都不好说!他根本不是人!” 闵懋嘿得一奇:“哟,还骂人呢!” 余锦年回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他还能有多少花样。 余旭指着余锦年道:“是不是自从遇见了他,便什么倾国倾城色都入不了眼了?是不是天上的星子明月都恨不能摘下来给他把玩?是不是你每次想反驳他的时候,都像是凭空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你难以将话说出口……世子,你不觉得对他的痴迷不正常吗?” 季鸿皱了下眉。 余旭用那条没伤的腿半跪起来,继续信誓旦旦地说道:“他,他当年自己投河,尸首我和我爹娘都见了!都凉透了,肚子里全是水,连村里的仵作都验过的,不可能还活着!那乱葬岗上死了不知多少人,飘着不知多少孤魂野鬼,阴煞气极重。他已经不是我堂兄了,肯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借了我堂兄的尸身重回尘世,祸乱人间!” 这回轮到余锦年皱眉。 二人谁也没说话,那余旭便支撑着残腿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边:“等着,等着,我能证明!”他扑到桌前,自镇尺下撕了一张符纸大小的纸条,沾着自己腿上尚未干涸的血,飞快地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咒。 他先前勾搭上过一个有钱的道士,这道辟邪符是那道士教给他的,他虽然读书不行,但学些奇巧玩意儿极快,当下画完了符,有瘸着腿,佝偻着被打伤的腰背,快走到门口,当着季鸿的面用口水沾湿了符纸的端缘,猛地伸手将符咒拍在了余锦年的额头上! “……”余锦年眉头紧拧,肩膀抖得厉害。 余旭怀揣着一种奇特的兴奋和恐惧互相交织的情绪,表情狰狞地大笑道:“世子你瞧着、你瞧着,这个鬼玩意马上就要现出原形了!你看,你——” 余锦年忍无可忍,一伸手,将余旭掀倒在地,那符纸也被他撕下来,极为嫌弃地揉作一团,扔在地上:“疯了不成?有完没完,鞭子没吃够是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余旭爬过去捡起符纸,展开看了看,他确信自己没有画错,那道士明明说了,这辟邪咒惯用得很,怎的对余锦年不起作用?莫非,莫非是,“世子,我没有骗你,肯定是我道行不够,验不出他来!你去请位真师,定能将这妖邪东西收服!他根本不是真心待你,分明是别有用心,心机深沉……世子,世子!” “既你已知我二人乃非人之物,那更留你不得了,拖走喂鬼。”季鸿转过了身去,酒劲冲得他有点头疼,于是挥了挥手,叫人把余旭给拖下去。余锦年大睁着眼听季鸿竟然也张嘴胡说八道,还说的这般面不改色,莫非是跟自己学坏了么? 两个侍卫倒是面色如常,丝毫没被自家主子的话惊骇到,一边一个架起那余旭要将他拖下去“喂鬼”。临走,季鸿又将那五毒鞭扔给段明:“仔细办事,莫再叫锦年见了他烦心。” “是。” 骇得那余旭险些当场尿了裤子。 —— 当晚,二人未歇在原处,而是歇在花厅附近的一个暖阁,小阁挨着莲池,冬日四面屏风立起,屋内染上火盆,便十分暖和。如今是夏日,屏风自然要撤去,且夜间有微风缓缓,还能闻到淡淡的碧荷清香,也算是清新怡人。阁里一应用具已叫清欢换上了两人用惯的东西,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眠之处。 只是这场闹剧过后,闵懋和闵雪飞就不方便再借宿金幽汀了,便先后脚地告辞回府。不过闵懋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约莫是在心疼他那条五毒鞭。 余锦年先让季鸿歇到榻上,便去小厨房煎了八珍醒酒汤。 这八珍醒酒汤并不难做,只是用料多一些而已。便是先将干莲子、干百合、核桃碎和干白果一并蒸熟,待都指捏可化,再加入热水,投进数颗红枣、一把青梅,又两块山楂酸糕和蜜桔,撮一指盐粒,一块儿煮至软烂。盛出时,淋上少许桂花酱和醋,搅拌均匀,便可入口。 这道醒酒汤酸甜可口,能够和胃醒脾,解酒除烦,而且口味宜人,比起是解酒的药来说,更似一道怡口的小吃食,便是睡前来一碗,也不会妨碍入眠。 余锦年端着醒酒汤回到暖阁,季鸿正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等他回来。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才放下食盘,那人就跟心有灵犀似的,准确地抓在了他的手,握进那人的掌心内,仔细地揉弄着,一节节指骨摸过去,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 “怎么了。”余锦年轻声道。 被这么一闹,酒意已散得差不多,只是胃腹难受得厉害,季鸿缓缓睁开眼,口中吐出几丝酒气:“看看我的小药仙是不是真的存在。” 余锦年端起食羹,将勺中的汤品吹凉了,送到季鸿嘴边,才笑了笑说:“你也说傻话,这般的大活人,怎能说不存在就不存在的,我还真就地羽化了不成。来,再吃几口,对脾胃好,明早醒了也不至于头疼。” 季鸿一勺一勺地吃下,视线扫到他的手上,看到被鞭尾抽出的几条划痕:“手疼不疼,叫苏亭拿些药过来。” “不用,哪有那么娇气。”余锦年道。 季鸿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一碗吃完,又用淡盐水漱了口,余锦年将他背后的迎枕撤去,扶他躺倒下去。只后背还没沾到褥面,他便将余锦年一块扯了下去,蹭着嘴角轻轻地吻了吻,品到淡不可尝的甜味,他心下也跟着冒出甜汁,摸着人后脑发丝道:“吃过蜜粽了。” 余锦年趴在他胸口,也不怕将他压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还敢与我亲密,不怕我吸你的阳气么?不怕我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对你有所企图?不怕我对你下了蛊?” “不怕。”季鸿将他揽在自己肩窝,酥沉的声音仿佛是从彼此相贴的骨骼之间传送一般,嗡鸣之外略带轻浅回响:“不管你是什么,你若是想要,都给你就是。只求你,这蛊永远也不要解开。倘若这真的是场黄粱美梦,我情愿一辈子都睡在梦中,再不要醒来。” “我感受到是暖的,摸到是热的,足够了。”季鸿闭上眼睛,似乎是在享受怀里少年小火炉般的体温,将他从里到外都暖透,他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呢喃道,“……有这些就足够了。” “嗯。”余锦年也觉得安心,这两天他也折腾够了,实在是累得慌,便趴在季鸿的身上昏昏沉沉地眯着眼,倘若他有神通,能够下蛊,有何尝不想给彼此下个同心蛊呢。手揽到季鸿的腰间,伸到宽松的衣襟里头摸了摸,忽又改了主意,如果下蛊,一定下个“令人生胖蛊”,好好给他补一补。 这些日子季鸿忙着朝上的事,好像又瘦下来了一点点。 季鸿将他抱上床来,想起余旭说的水里捞起时如何如何,便忍不住去摸少年的手脚,按一按柔软的肚皮,都是温温的,但他却觉得冷,仿佛是感受了寒冬腊月的冰水一般,紧紧地将余锦年抱住了。余锦年被他弄得发痒,不禁嘻嘻笑着问他怎么了。 “冷吗?”季鸿道,“……水里。” “……”余锦年敛了笑容,沉默片刻,水里冷不冷他不知道,但是乱葬岗上他在一卷破草席中醒过来时,却是冷得发抖,浑身上下只有心窝里还有一口热乎气,支撑着他从乱坟山上走下来。他不禁往季鸿怀里躲了躲,撒娇偷懒似的去蹭他的温度,小声地说:“不冷。” 像是有了默契,又或者是季鸿真的不在乎,无所谓余锦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哪怕真是水鬼借尸,他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提供阳气,温暖他冰冷的四肢,甚者成为他新的寄主,怎么都好。季鸿恍惚又想起久远的事来,当初信安县,也有人批他“前尘已尽,魂灯再燃”云云,他待详问,对方又说其中“天机不可泄露”。 也许,他真是这天地间造化而出的精怪罢。 季鸿敞开手脚,任他小猪似的往自己身上拱:“在我这安心住下吧,小妖怪。以后冰天雪地、寒冬腊月,你都不会冷了。” “嗯。”余锦年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到砰砰的心跳,像一只暖炉的火芯。 —— 余旭被季鸿重罚之后扔出京城的事,余锦年过了两三天才得知,还是从下人闲谈的口中听来的,据说掌罚的那群侍卫下手极重,若不是季鸿特意吩咐了要留一口气,好架到各院去给那些被他欺凌过的婢女小厮们道歉,怕是当晚便熬不过季家家法,直接去见他爹娘了。 只是如今他遍体鳞伤被扔出夏京,也不知对他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季鸿曾吩咐了这事不叫他知道,许是怕他一念之差又心软。但这事余锦年知道也就知道了,也没动过去寻人的心思,先时收留余旭,他自认是以德报怨,无愧于心。今日之后,那人是生是死就算是他自己的造化,即便万中有一,他侥幸活了下来东山再起,也再与他余锦年两不相干。 余旭的事揭过去暂且不提,余锦年终于又回归日常,开始他厨子与郎中双重身份的疯狂转换。 他本来是看中了三余楼旁边那间濒临倒闭的客栈,想早晚盘下来做医坊的。只是这客栈不温不火地竟苟活了许久,直至季鸿替他将能够证明他医者身份、能够使他在京内坐堂行医的“玉符”置下来了,那客栈还苟延残喘着没有倒闭。反倒是临街的一家绣房率先关门大吉。 余锦年便把那绣房低价盘了过来,大肆改造。 前头门脸改成医堂,一楼置柜台和药架,摆几排椅子候诊;二楼则修葺成简单的隔间,作临时观察室;后院几间屋子,留出两间来给自家暂住用,其他的则分别修作库房和隔离病房。这些自然都是他前世的经验,他将这般那般的规划说给负责修葺的匠人们听时,众人皆一愣一愣的,但好在有图纸,他们只需按图索骥就行。 如今既然有了医堂,那么诸多关于医药用具的想法便都可以提上日程了。余锦年又连夜画了许多图,涂涂改改好些日子,才将季鸿用惯的那些铁匠、木匠、玉匠、金银匠们召集在一处,叫他们集思广益,看看各部件都能用什么材质来实现。 最先做出来的是一只简易的单耳听诊器,因是直接照着历史上第一支听诊器做的,所以并没什么困难,乃是用空心木管接一只象牙制的小喇叭状的头部。用时将喇叭头贴住肌肤,便能从木管的另一头听到较为清晰的声音。 不过这东西刚问世,却不是用来诊病,而是被余锦年十分不务正业地拿去逗季鸿玩了。 季鸿看着满桌乱七八糟的他也不认识的零件,虽说有些郁闷这些小东西夺去了少年和他相处的时光,但也只能无奈地在背后默默支持。 只是这地方盘是盘下来了,可余锦年太缺人手,他也是肉体凡胎,总不能一个人兼顾三余楼和医堂两个铺子,又不愿招些乱七八糟滥竽充数的人进来糊弄病家,更不愿因为这些而牺牲和自家男人过二人世界的机会。所以开业只能无限后延,至少要延到苏亭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 不过提起苏亭来,余锦年又觉得愁了。 因这小子自己都还没能养活起自己,正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前几日却又从外头捡了个弃婴回来。是个雪白软嫩的女娃娃,极其瘦弱,小手指头细得不若筷子尖粗,金幽汀多得是大老爷们,哪会养娃,即便是最有发言权的清欢,也只是个还没出阁的小女娘而已,一群人面面相觑,连碰一碰都怕不小心弄断了这小娃娃的手。 余锦年有些新奇,便接过来抱了会,谁知这孩子极不给他面子,张嘴便哭,将他弄得手足无措。女婴嗓子很亮,哭起来劲头十足。余锦年无法,只得把她还给苏亭。 说来也好玩,清欢道,这娃娃不仅是朝他哭,落旁人任何一个的怀里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哭得涨紫,只有苏亭抱着才肯老实一些,也是桩奇事。 估摸时间,这个女婴应当是端午之后被人遗弃的,因时人笃信五月五的婴儿是天煞命,克煞父母,是故民间一直便流传有“不举五月子”的说法,所以端午之后便总能多出许多弃婴来。虽然对孩子来说无辜了些,但就时下百姓的思想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伙人在金幽汀里翻了翻,竟还真找出个上了年纪的厨娘,因为她自己早年生了点病没办法生养,所以愿意收养这个孩子。 苏亭跟她相处了两日,已有了些感情,听那厨娘点头了,还颇有些不舍,可他毕竟是个毫无经验的男人,交给厨娘养总好过他瞎折腾。只是他正要将孩子抱过去,那女婴似知道即将发生了什么一般,本来安安静静地窝在苏亭怀里睡觉,突然之间就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如撕心裂肺一般了。 “小娃娃这两日都跟着你,习惯了你身上的味道,乍一离人都爱哭的,过两日习惯了便好了。”厨娘老道地说。 苏亭将娃娃递给她时,忽觉颈上一勒。 有个小东西从苏亭脖颈间断裂下来,飞迸出去,滚落到地上,只余一根红绳攥在女婴手中。 余锦年捡起了滚到自己脚边的小玩意儿,迎着日头看了看,这是颗枣核大小的珠子,不大规则,但表面已被磨得十分光滑,颜色白中透着淡淡的黄,还有零星烧焦的痕迹。他猛地顿住,将那珠子还给苏亭,怅然道:“这是海棠的……” 是海棠的一小块骨殖。 苏亭曾说想留下一块做念想,后来又纠结,问他私自扣下一块会不会阻碍海棠转世。原来,到底还是放不下,留了这么一小块戴在脖子上,好似白海棠一直陪着他一般。 看着这块骨珠,苏亭又默默红了眼睛,他低下头飞快地抹了一下,便接过骨珠放进佩囊中。再回头去看那女婴,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条红绳,无论那厨娘如何劝诱,也不肯松开手指。苏亭站着发起了呆,怔怔地望着那个小小的攥着丝绳的拳头。那丝线是他特意买的,非常结实,只用动剪刀才铰得开,怎的这娃娃轻轻一拽就松了呢。 过了片刻,他忽然开了窍一般,说道:“年哥儿,你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说……总有一天,我会和海棠相遇的,说不定我还能救他于危难之中。年哥儿,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捡到她的吗?” “……” “在护城河边一颗海棠树底下。”余锦年一个激灵:“苏亭,你不会是想——” “我养她。”苏亭已往前一步,抱回了那孩子,粉雕玉琢的娃娃一回到他怀里,立刻就止住了哭泣,却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地乱叫,仿佛是在谴责抱怨他刚才要把自己送人。苏亭觉得一直以来空落落的胸腔像是有了慰藉,那颗自白海棠死后就孑然伶仃的心终于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叫海棠。”苏亭道。他曾经答应了白海棠,说以后要是生了个小女娘就叫她海棠,可是没了白海棠,他又怎么还会旁若无事地去娶妻生子呢。这个女婴应当是上天特意赐给他的罢,是白海棠看他一个人太孤单了,特意送下来的小宝贝。 他抱着婴儿轻轻地摇了摇,叫她:“苏海棠。” 第144章 乳酪冰雪元子 自从多了个小娃娃,金幽汀里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几人都被折磨得一听见哭声就叫苦不迭。可这娃娃还尤其爱哭,嗓门亮堂得似金造银铸一般,老远便能听见这小祖宗的叫唤。连请来的乳娘也伺候不了她,一喂完奶,就得赶紧把她抱回苏亭手里,不然一准儿要哭鼻子。 但这小东西虽然爱哭,却并不娇气,既不挑奶也不挑穿用,有一口就吃一口,吃饱了就窝在苏亭怀里睡觉。可苏亭毕竟有事要做,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抱着她,后来众人便又想出个损辙儿,便是将小婴儿放在苏亭的旧衣上。 起先还有些效用,小娃娃将衣物认作苏亭,也能消停一阵。然而有一回苏亭出门,负责看护的小厮就依此法哄骗小海棠,谁承想就那小厮打了个盹的功夫,小海棠竟自己滚了下来。 小婴儿的胳膊腿跟面团揉成的一般,尚且细软,好险没摔出个好歹。从此以后,苏亭就不敢再假手于人了,走到哪都背着小海棠,小心谨慎,连床榻边缘也加高二尺,以防类似的事再发生。 在小海棠的磋磨下,暑气也愈发地盛了。 这个夏天热得很不寻常,据说再往北边已三月无雨,才下种的春麦接连旱死,农户们尚且不知入秋后该如何讨生活,南边又突如其来下起了暴雨,冲垮了数座堤坝,千顷良田俱被洪涝淹没。即便是京城,也热得人发闷,空气像是一碗胶着的黏汤,呼进口鼻中总无清爽之感,连园子里花草都垂下了脑袋。 好在季鸿自养了几个冰人,这时便能派上用场,去冬贮藏起来的河冰,这会儿取出来几大块,敲碎了放在冰鉴里,端到凉亭中,微风一起,颇有些凉爽意思。余锦年光着脚丫,头发因嫌热也高高束起,正歪靠在凉亭里的藤椅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被火辣日头晒蔫儿了的红荷。 金幽汀傍水而居,比起别处来还是清爽,而这间凉亭建在荷塘上,悬空探出去大半,仅以数根莲花状石柱支撑在水面上,三面环水,煞是凉爽。是故闵家那两位贵公子三天两头便跑来避暑,尤以闵懋为盛,只差没扎根在这儿了。 这日门房又来报,说是闵公子来了,余锦年自以为又是闵懋,也懒得亲自起身去吆喝,便挥挥手叫小厮去迎,谁想一个转身,看到的竟然不是闵懋,而是二公子闵雪飞。 且他身后还跟着个头戴幕篱的人。 许是幕篱遮挡了些许视线,闵雪飞走前两步便回去接他一接,至拐入亭廊后甚至过去牵了他的手,那人起初有些不情愿,缩了两缩,倒是闵雪飞很是强硬,将对方的手攥进来,二人一并往凉亭里慢慢踱步。 余锦年坐起来,趴在椅背上笑盈盈地望着他们,待他俩走到凉亭的台阶下,才慢悠悠地招呼道:“呀!可是二嫂嫂?” 幕篱一晃,差点踉跄在台阶底下。 闵雪飞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这才没叫他给余锦年行下“大礼”,但少见的没有就此与余锦年拌嘴,他将人挽进凉亭,挑了挨着水面的长凳坐了,又伸手去揭对方的幕篱,耐心道:“行了,到这儿总能揭了这东西了罢?此处没有外人,小神医你也认识过的。” 篱帽底下的人终于动了动,解开了系在下颌的丝带,任闵雪飞将那沉帽掀去,露出了纱幔底下一张艳丽姣好的年轻脸庞。他有些不自在,因为以往见人时多是跪着,要么就得端着权宦的架子,这般被闵雪飞以寻常好友的身份领进来,却是头一回。 只是闵雪飞愿意领他出来顽是一回事,他却得有些自知之明,不能给旁人惹上麻烦,是故他是偷偷溜出宫的,还特意找了幕篱来将自己遮住。一来,外人看他这么个会遗臭万年的太监进出朝中重臣府邸,这像什么话;二来,他被罚禁足暗房一月,罚期未过,堂而皇之地出宫实在是胆大包天。 不过他没什么其他好友,也没想过还能有此境遇,竟会因此而感觉很是新奇,这会儿飞快地四处张望一番,看到了余锦年挂在椅边的赤裸双脚,顺着一双脚大胆地往上看去,才定下心神轻轻启开唇瓣,叫了声“余小神医”。 闵雪飞问道:“叔鸾呢?” “召进宫里去了。”余锦年说着跳下藤椅,匆匆趿上鞋子往小厨房里去,走时还不忘开连枝的玩笑,“二嫂嫂且等着,我去端些冰饮。” 连枝瞬间耳根羞红,抬了抬手想叫住他,可那少年兔子似的跑远了,只剩下闵雪飞一个站在自己身旁。 余锦年进到厨房,叫人取了一块冰来,用特制的小铁铲手刨出三碗冰花,挫出来的冰屑细白如飞雪,厚厚冒尖地叠在碗中,直如玉山一般晶莹。刨好了冰,便将早先就煮好的黄豆糯米小圆子撒在冰碗四周,浇上同样冰镇过的甜牛酪浆,再切几片应季水果配色,最后捏一瓣翠翠的薄荷小叶装点。 这碗乳酪冰雪元子不是冰淇淋,更盛冰淇淋,且用料天然,吃来舒爽至极。季鸿在时,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妥,因还不到大暑,就不许他贪凉吃冰,还吩咐死了厨房不能胡乱给他冰吃,现下季鸿不在,余锦年终于有了讨冰的上等理由,明目张胆地说是待客用,小厮们自然说不出话来,只能拿冰给他。 余锦年喜滋滋地想,管他呢,先吃了再说!就算是过后挨训,也有闵二公子和连枝一块儿呢! 三碗冰元子端到凉亭,闵雪飞正弯腰与连枝说着悄悄话,也不知究竟讲了什么,那位连少监纠结地拧着眉峰,连连摇头,这会儿抬头霍然看见余锦年端着食盘回来,忙站了起来要去接。 “连少监不必拘谨,他们在这儿也都跟自家一般放纵的。”余锦年把食盘推给他们,自己则捧着其中一碗仍盘坐到他的专属小藤椅上,一边摇一边用小勺子咂着酥冰来吃,登时爽的打了一个激灵,叠声啧啧感叹,“夏天嘛!吃冰才是正道!” 连枝坐在长椅上,也用勺子挖了一点在口中品尝,十足的乳香味道,而且冰屑入口即化,元子也软糯弹牙,果真十分舒爽,倒真是应了那句“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消”。 别看他已位至司宫台少监,每年的例冰其实也并不太多,其中大半还都得往上孝敬给大太监冯简,吃冰更是奢侈,况且今年的例冰早先前在热谷行宫时,他就提前全支了,用来给闵雪飞制那个纯水。 是故今夏,他是一点例冰都没有了,虽然保不齐下头小的们也会孝敬他,只是暑热炎炎,宫中的夏天本就不好过,小的们原就那几小块冰,尚且不够自己乘凉,所以早些年他就不再收冰了。今日能在金幽汀吃到冰酥酪,这是闵雪飞带给他的好福气,连枝已感到十分幸福,是拿什么都不肯换的。 他刚乖乖巧巧地吃下了半碗冰元子,又听余锦年打发人下莲池去摘荷花苞,说晚晌的要用来做酥炸莲花。连枝愣愣地看着他与一群小厮们打成一片,好自在呀,而他自己手脚却仍放不开,因为自觉身份不同,与他们诸人格格不入。而且他规矩惯了,这辈子就没过过这样自由散漫的日子,好在有闵雪飞哄着陪他说话。 余锦年挑好了几朵莲花,回过头来,听见闵雪飞与连枝说着什么“不行”、“一定要看”、“过几日离京”之类的话,连枝抿着嘴巴不答应,甚至耍了点小性子,皱着眉头瞪他。只是这种对连枝自己来说或许已经是很出格的生气行为了,但对闵雪飞来讲自然没什么大用,很快就直起身来,不顾他意愿朝余锦年道:“小郎中。” “怎么,二嫂嫂哪里不好了?” 行吧,就说闵雪飞怎么舍得将人领出来,还特意领到金幽汀来给他看,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他看病来了。 闵雪飞低头看去,连枝被逼无奈,犹豫良久才闪烁其词地说:“没什么,就是天太热了,有些痒……不必看的,每年夏天常有,没甚么妨碍。” 闵雪飞知道他不好意思说,于是屏退了周遭小厮,对余锦年道:“连枝下边这处生了一片红疹,劳烦你给看看。” 这红疹一症可大可小,尤其是下边的红疹,余锦年不由想起了白海棠,又心想白海棠那病是有因可查,宫中规矩那样严,总不至于是一样的病。但身为医者,自然没有臆断病家病情的,便将他们引到一间偏房,依旧屏退众人,让连枝褪去裤子给他瞧瞧。 “瞧了我才放心,不然走在路上都不能安心。”闵雪飞劝道,“余锦年的医术你知晓,且他有这般回春妙手,自然是见多识广,不会因为你……就冷眼相待的。” 闵雪飞省去的话,是说连枝是太监这件事。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他越是深入了解连枝,越是能体会到这个年轻宦官那一片与行事手段截然相反的柔软内心,好像是天上云一般绵。如今他与连枝至多发展到一起擦身,可即便是沐浴,连枝也会穿一条短亵裤在身上。 连枝虽没有说过,可闵雪飞心里也知道,他到底还是因为净过身这件事,而在自己面前有些自卑。 闵雪飞也不愿打破他强撑的体面,可事关病痛就不得不管,否则他自个儿在宫中肯定是得过且过,是不会请太医去看的,要是个寻常小病也就罢了,要真是什么大症,等他离京公干回来,早就误了最佳诊治的时间,那是要悔一辈子的。 连枝向来最听闵雪飞的话,甚至大有只要闵雪飞开心,他能不择手段、牺牲自我的病态冲动,其实全然是因为这段感情在他腹中深埋太久,而他又自觉亲近无望,所以难免有些扭曲的缘故。如今二人在一处,那种无自我的状态已好很多了,甚至偶尔还会撒娇、耍耍小性子,让闵雪飞反过来屈从他。 这是这回不管用了,连枝看了他几眼,只好认命,红着脸攥着腰带,将裤带松解开来给大夫看病处。 余锦年也是第一次见宦官的那处,但因为只是去蛋子儿,也没什么特别奇特的,他前世中诸如因为得了蛋子上的癌症最后恶化而导致一整套全部切去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也并没有对连枝表现出什么来。他仔细看了看,瞧股沟腿根附近的确有一小片细红疹,但并不像是什么恶症,又以指背触了触连枝的小腹,湿湿热热的,心下便有了些猜测。 最后照例查了舌脉,问过病史,便让他穿好衣服,说道:“确实不是什么大病,痱疹罢了。近日天热,这衣裳又不甚透气,生些痱子很正常。洗个温水澡,擦净身,换件吸汗的细薄棉制的裤子,或者不穿晾着最好,过会儿叫苏亭给你们拿些六一散过来,稍加拍敷即可,不日便愈。” “你们若不急着走,暂且在这儿歇着便是。这屋是闵二公子回回来时的歇脚处,与我和阿鸿的正房有些距离,无人叨扰,很是安静。”这话是对连枝说的,有这么个地方休息,他也不至于那么不自在。 听说只是痱子,闵雪飞这才把心吞回去。 余锦年也就不打扰他们,出去找苏亭吩咐配制六一散的事,顺道看看那一窝聚在一起的孩子们,更是去看看被抱在小被子里的小婴儿有没有也热出痱疹来。 晚间不到饭时,季鸿也回来了,听闻连枝来了,只是微微皱眉点了点头,左右是闵雪飞自己选的人,他也没道理去反驳什么。只是连枝的身份有些敏感,所以才在某些事上多想了一点。 晚膳果然吃上了酥炸莲花,一瓣瓣的粉荷,裹上用鸡蛋调出的面粉液,下锅炸至金黄捞出沥干,吸去表面油星,依旧在白瓷盘当中一层层地摆出花形,洒上些许椒盐,上了桌便是一道风景。这一道解暑轻身,咬下一口先是酥脆,后是在舌间微微漫开的一种雅淡清甜,倒也算是荷风送香了。 连枝与闵雪飞未来与他们共食,季鸿遂点了些清暑气的家常小菜,叫做了送到他们房间里去。据小厮回禀说,去送饭时他们房门紧闭,其中水声泠泠,也不知究竟在干些什么。 余锦年心里笑道,闵雪飞要外出公干,当下自然是难舍难分,也就不去讨嫌,将饭菜摆在凉亭里与季鸿自己两个吃。 如今仲夏,天黑得晚了,四周不点灯也足够亮堂。他手舞足蹈地与季鸿说今日铺子里如何如何,小海棠如何如何,家里又如何如何,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最近医堂的修葺也渐渐步入正轨,苏亭的医术也大有长进,就这日子来说,他过得很满意。 季鸿坐在一旁不断地往他碗里布菜,好似这一顿饭就要将他一口气喂成个两百斤的胖子,而自己则只吃了两瓣荷花,饮了些清凉的汤水。犹是如此,他仍一脸凝肃地与余锦年说:“不要只顾着忙,自己要多吃些。今年暑气是重了些,多少阻碍食欲,那也不能太过放纵,吃饭睡觉都得按律而循。若是实在热,叫下头人夜里给你打扇,万勿贪凉放太多冰在床前,对身子不好。” “……”这是怎的了,怎么进了趟宫,反而带了一身话痨病出来?余锦年诧异地歪头看他,仿佛是想看看这个一贯寡言的冰山怪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玩意儿附体了。 但实在从他平淡无奇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 吃过饭回到房间,即便是在房间中央摆了冰,余锦年仍觉得闷热,歇也歇不安生。不过季鸿素来不畏暑热,于是自袖中抽出折扇来,满展开与他轻轻地打,他倒是享受,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喘气,知了嗡嗡地乱叫,但因为有了季美人摇扇,先前听来令人烦躁不安的动静,此时也成了这一刻的配乐。 季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将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印在脑海中,终于伸手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轻声道:“过几日我得出去一趟。” “嗯?”余锦年应了一声,心想他每日都要出去的,怎的还提前报备这种小事,转念深思罢,又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出去”,约莫是跟那位闵二公子一样要离京,于是顿时吓得清醒,弹坐起来问他,“要去哪?远吗?” 季鸿说:“南下治水。何日出发还没定下来,天子打算让我带着大皇子出去历练历练。” 余锦年立即自告奋勇道:“我跟你一起去!” 季鸿摇了摇头,慢慢抚摸他紧绷的脊背,轻轻地抚慰性质地笑了一笑:“南边发洪涝,正乱着,许多情况都不好明说。你且在家好好的,守着我们的家,照顾好家里这些人,也照顾好自己……短则十几日,长则数月,最晚也不过入秋时分,月夕日之前,我肯定回来。” 余锦年怔住了。 之前他还笑闵雪飞二人难舍难分,谁想到转头就遭了现世报。 入秋?这才刚入夏啊! 第145章 雪耳冰粥 偏房内。 闵雪飞褪去了外衫,只着一件贴身白丝绢制得薄衣,袖子挽到肘上,慢慢掬水淋到桶中连枝的肩头,用一小块软巾子擦过他的背时,向下看到水波中一片短亵裤上的花草绣纹,心里不禁道:这般闷热仲夏,谁人穿这么多,可不得生痱子么! “方才听余小神医说了没有,”闵雪飞轻声道,“不能闷着。” 连枝抬头瞧了瞧他,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裤边。 “……”闵雪飞问,“你怕我?”连枝摇一摇头,他便很奇怪,“那是为什么?” 连枝视线乱飘,撒到闵雪飞白衣底下漏出来的一条黑裤,不由羞愧道:“我、我丑……我见人家都是你那样的,我这样的不齐全,要被笑话的,你肯定也不喜欢。” 虽然他原本不觉得自己哪里丑,可就是怕闵雪飞不喜欢。 闵雪飞霍然直起身子,没来由地烦躁道:“人家?哪个人家?你知不知道这不能乱给别人看!” 连枝被训得一愣,似吓了一惊的小雀儿,贴着桶壁无辜地冲着他眨眼,半晌明白过来,他急于辩驳,因此激动得有些结巴,匆匆地说:“我没给别人看,我只给你看!我、我就是看了些画册和话本,里头都是这么说的。”只是话里还颇有些不高兴,“道甚么麈柄似铁,又说甚么紫黑油亮。又不是地里刨出来的茄儿头,怎会是油黑发亮还红烙似铁了,显然是他们杜撰。我瞧着你就不是——” 没说完,也显然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忙闭上嘴,羞得埋下头,下巴快戳到胸前。 闵雪飞松了口气,心情又大落大起地好了起来,伸手去扯他的亵裤,臊他道:“那你、那你给我看看。我看了才知道喜不喜欢。” 连枝不给他瞧,两人挣扯玩闹,水花四溅,很快濡湿了闵雪飞的衣摆。闵雪飞看他闹了这会儿放开了些,不再那么拘谨了,因水也冷了,便哄诱他将湿透了的短亵裤脱下,转而作势递给他一条薄巾围在腰间。连枝正伸手去接,闵雪飞随即将他拎出水,伴着一声尖细的惊呼,就将人脚不沾地地打横抱到了早已铺好了宽大浴巾的床上。 衣裳已湿了,这会儿再叫重新烧水又得惊动不少人,闵雪飞索性就着桶里的水将自己匆匆洗过,简单一擦,套上件松懈的内衫,还不忘将那个绣得歪七扭八的端午药囊佩在身上,之后抽了搭在架上的棉手巾,走过去细致地替连枝擦净身上的水珠。 连枝欲躲,被闵雪飞一掌扣住,固定在腰间:“别动。既是痱疹,总带着水是好不了的,天又热,不擦干过会儿定又痒了。以后要是养不好我才不喜欢。下头人已经送来了吃食和药散,我叫他们放在了外间,你且在这躺着晾一会,我去拿。” 他说着转身而去,快步到外间取了食盘和装着六一散的小葫芦药瓶,回来本以为连枝会羞得躲在帐子里,却没想到他仍是自己走之前那个姿势,且用手掌作风,努力扇着,仿佛多扇几下痱子就会消了似的。 闵雪飞坐到床前,拔起药瓶的木塞,以食指轻轻敲抖瓶口,把浅黄发白的药末轻轻地撒在他起了红疹的皮肤上,因有些地方藏在褶皱里,又得将他膝盖向外拨开一些才能均匀撒到。连枝生得极好,且皮肤白滑,是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细腻,唯有这一处美中不足的有些赘生的皮褶,并不那么好看。 而且那小东西软软的小小的,像没长大的孩子的一般,两侧当初行刀的切口已经看不大出了,除非低下去仔细盯着瞧,才能发现一点点指甲长短的瘢痕。 闵雪飞自觉失礼,忙挪开视线,专心替他撒上药面,眼角余光扫到一旁脚榻上的皂靴,靴筒上也是一色儿的秀兰牡丹抑或山茶小梅,不禁问道:“为何这么喜欢花草?” “就是喜欢……”连枝小声说,“而且,以前在司苑局,一边伺候花草,一边记挂着你来接我,花草又好看又安静,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比不得后来,总要和各宫主子奴才们打交道。” 原来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日子。 闵雪飞又懊恼起年少时那场雨来,那场害自己生了大病的雨,又想倘若那时没有病,顺利地将连枝讨出来了,现在会是怎样呢。然而东隅已逝,苍狗白衣,此间阴差阳错早已不可改变,倒不如多珍惜眼下当前。撒过药粉,他用一条薄绢轻铺到对方腰间,说道:“此番我去奉城,为着办几件贪腐要案,若是办得好回来得赏,我……” 想了想,笑了一下:“没什么。话说倘若你不在宫中了,将来会做些什么?” 连枝也知道他要离京办差,宫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于是便只顾着盯着他瞧,被他问着了才眨几下眼,努力假设了一番说道:“许是开个花房,或者糖菓子铺罢?总之是这日子是甜甜的。” 闵雪飞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大笑道:“那我们可要从三余楼手里抢生意了!” 放下药瓶,又零零散散吃了些别的东西算是果腹,闵雪飞见天色已晚,便叫他早些歇下。连枝有多年伺候贵人们的习惯,轻微一丁点动静都会被惊醒,倘若旁人与他同睡,这一夜怕是难以好眠。 于是闵雪飞收拾起另一张罗汉床,收拾床铺的时候,还端给连枝一碗镇过冰的莲子雪耳粥,做睡前消暑小饮。上好的雪耳,色泽白如鲜米,因熬得火候足够,入口似冻似胶,有着雪耳本身的清质木香,莲子更是沾齿即糯,因是晚间小食,冰糖没有放太多,否则容易坏牙,所以只有些许淡淡的甜味,十分解暑。 连枝倚靠在床头,一边不舍地看着闵雪飞,一边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直饮去了上面的胶汤,看到碗底几颗火红的小枸杞。他想到枸杞据说有补精益肾的作用,宫里的公公们都爱吃这小果子,还有吃锁阳肉的,传说前朝还有吃孩儿脑的。 他以前不在乎这个,就没跟风吃过这些玩意,如今竟觉得有点后悔,要是早些吃了不知道能不能早些长出来。上次那个帕子,他一连贴着小腹睡了好些时日,却没能多生半寸,不知是不是威力不大够。 没留意呢他就将碗里的冰粥吃尽了,不由怔怔地发起呆来,不知道这一别又要多久才能再见。如今一个宫中一个宫外,相见已经不容易了,以后还要一个京中一个京外,更是连书信都嫌迟。 闵雪飞过来灭灯,顺手摸一摸连枝身上潮热不潮热,想着是否要传下人砍些冰块进来摆上……忽地手被握住。连枝低下头看了看闵雪飞腰间的自己亲手绣的花囊,顺着那囊袋,向上看到由窄至宽的一条衣缝,直到胸口锁骨,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说:“你……你过两日就离京了,我能不能……” “嗯?”闵雪飞鼻音里轻轻地应了一声,“喜欢什么,拿去。” 闵雪飞觉得,约莫是他想讨什么随身之物罢,玉佩宫绦、发簪系带,或者更嚣张一点的,讨一小绺头发。可闵雪飞委实想不到,连枝竟然揪着他的衣角小声道:“我想一起睡……” “……”闵雪飞以为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似个呆傻木鸡。 连枝以为他不愿,不由有些失落:“不行么?” 片刻榻前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仅剩一小截的烛火在蜡油中瑟瑟摇晃,连枝便觉枕边一沉,后背一热——是闵雪飞上来了。他心里暗暗高兴了一下,悄悄往后贴了贴,又忽然一个转身,埋进他怀里。 闵雪飞惊得僵硬一瞬,慢慢展开手臂将他环了进来,卸了口气道:“我不在京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不能得过且过,我回来若是摸着哪儿瘦了,就罚你……”罚什么呢,还没想好,“……连枝?” “闵大人,闵大人。”连枝小声地唤他,扭腰在他身前蹭动,像条要破壳而出的小蛇,壮着胆子在他身上缠,那腰间一块遮羞的绢布很快就被他蹭下去了,“你治治我。” 闵雪飞没处躲,似被蛇纠住的猎物,呼吸也粗重起来,他也颇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昏七素八地想什么叫治治他,如何治。没想明白,就被连枝拽进一场不知所谓的痴磨当中。 连枝觉得能和他缠在一块就叫快活了,只是因为皮肤之间舒服的摩挲,便从嗓子里冒出细细的哼鸣来。又没多会儿,他就体会到了书上写的麈柄如铁,有些惊奇,遂向下看了一眼,惊叹道:“长大了!” 闵雪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记得连枝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记得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至于又被他贴着磋磨折腾了多久,则都浑浑噩噩化在了一腔浓情之中。 回过神来,幔帐当中已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腥麝味道,不会是连枝的,那就只能是……他咽下口中津液,低头去看,见一个乌发乱遮的脑袋,他吓得倏忽惊醒,将连枝提了上来:“做什么!” 连枝抿了抿嘴,用舌尖将才沾到嘴边的一点卷了进去,眼看闵雪飞用衣摆将他手指擦净,他还甚是可惜:“听说涂这个能起阳,吃了就还能再长出来。我想着留一些,用冰鉴窖着,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能长大一些,和你一样了。” “说什么胡话。” 闵雪飞实在是哭笑不得,又觉得他傻得可爱,不说那东西根本没有那样神奇的效用,只是说吃一吃这件事,就足够将人臊得面红耳赤了。 连枝自幼在宫中,些微知道一些男女之事也都是看图本话册来的,并不明白实际上如何,只是瞧他皱着眉头,自己脸也红了起来,往回缩手。 这却不是闵雪飞吝啬,而是真的给不了,即便是连枝自己要尝,他也不能仗着这小宦官什么都不懂就欺负他呀,可是又不知道这拒绝的话该怎么开口,直接说那东西没用,又怕伤了连枝的心。 好说歹说哄了他许久,才让他勉强打消了吃这东西的念头,可这人转念又想吃点别的,譬如问“鹿血酒能不能喝”,或者“肉苁蓉好不好炖汤吃”,又为了让闵雪飞信服,还抬出什么“那些和宫女对食的太监们都这样吃的”。 好险将闵雪飞气得无话可说,只好板着脸,明令告诉他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不许往嘴里放。这些补肾壮阳的东西,普通人吃了或许只是简单上火几天,而连枝这样的人吃了要烧心流汗的,又闷在身中无处纾解,重则猛出鼻血,头晕眼花,才真是自己找罪受。 闵雪飞见他瞧着自己脐下三寸,就像瞧一只聚宝盆,或者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肥田,实在是受不了,忙把人翻过去背对自己:“闭眼,睡觉。” 连枝不死心地挪动一番,让自己紧紧地贴住他了,自认为这样也算是能吸到点男人的阳气,这才略微满意,听话地闭上眼睛。 他们这间房位置偏些,四周栽着许多翠竹,池风一过刷拉拉地响,远远的还有蝉鸣来叫,扰得人心烦。但最扰人的却是连枝的心跳声,好像要蹦出胸腔来,睑下眼珠更是左右乱转。 闵雪飞知他心中不安,无奈地笑了下,在连枝后脑发间轻轻地落下几个吻,轻声哄慰:“别胡思乱想,更别听信那些无稽之谈,你现在这样我就很喜欢的。待我办完差,多不过十几天,回来定好好地陪你。” —— 说着只有十几天,可闵雪飞走的第三天,连枝已经盼着他的来信了,日日追问福生有没有宫外来的消息,又自己写了些信笺,涂涂改改扔得满地都是。福生去给他洒扫屋子,剥开一个,落笔是“念”,收尾是“盼”,殷殷切切。 第四天,季鸿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一向蓬勃的余小花就跟霜打了似的,垂头耷脑地腻歪着季鸿,恨不能走路都踩着他的脚指头走,连三余楼的生意都提不起精神去过问。 临走前日,他主动狠狠地要了一回,折腾到四更半才沉沉睡去,天亮了又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送他出城。因队伍里有大皇子,所以即便已经是简装出发,那气派也很是奢华,明艳的流苏小穗垂在车周,隐约露出其中一个少年人的脸庞。 大皇子燕思宁现下虚岁才十五,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王族无少年,生下来便得书经通读、骑射俱全,搁在战乱年代,这样大的孩子早已累下无数军功了,甚至有的都当了父亲。 见季鸿上了马,余锦年又跑上前去,从自己腰前的小钱囊中摸出那枚小章子,在嘴里哈了口湿气,扯过季鸿的手背使劲地印了一下。 ——难表此意。 “记得给我写信。”余锦年瘪了嘴巴,不讲道理地要求他,“记得想我,记得梦到我。” 段明等几个侍卫是要随他一起去的,这时清咳几声,自觉转过身去看天看地看月亮,夸这青天白日的星星真亮。 燕思宁撩开帷帘探出脑袋,见马背上季大人劲装挺拔,墨发高束,稍褪去了些许诗书雅气,更添英姿。而一个小书生模样的人与季大人说话,模样很清秀,瞧着是比自己大几岁,却还不及自己稳重,团团转像个屯东西的小老鼠,不停地往季大人马背上的布兜里塞东西,塞不下了,就往那些侍卫手里塞。 他小时只崇拜两个人,一个是才貌双绝季叔鸾,那般孤艳清姿直如谪仙,出世时让人有远观不可亵玩之感,眼下行走庙堂,也能一尘不染;而另一个则是他那军功赫赫的十二皇叔,雄姿如翱鹰一般,时常飞跃在燕思宁的憧憬里。 他身为皇子,也愿自己文如季鸿、武似燕昶,早早便定下了向这二人看齐的目标。是故一听说父皇有派季大人南下治水的意思,当即便跑去御书房求了这趟差事,要跟季大人一同去。 如今得偿所愿,燕思宁心中不胜欣喜,只盼着这队伍早些出发,他好能与季大人多说些话,探究一下文治安邦之道。 眼见马上就到钦天监演算的启程吉时,季鸿从马背上躬下身来,以衣袖做挡,与踮着脚的余锦年亲了亲嘴巴,沉沉笑道:“好了,快回去罢,街上人多,小心碰着。” 余锦年蹙着眉头:“我不要。” 季鸿哄他:“日日想你,日日给你写信。” 余锦年噘着嘴,鼓着腮帮,怪他不肯带自己一起去,很不开心。 季鸿弯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仍轻声哄:“梦里也想你,只想你。回去罢,一会儿日头高了要晒着的。” 余锦年跳起来又在他嘴巴上嘬了一口,别别扭扭地飞快道:“也想你。路上小心。”说罢才摇了摇手,依依地退后几步,听随行太监们高喊一声:“起——!” 马蹄儿缓缓迈步,绣着大夏字样的旗帜猎猎而动,带着他的心上人一起,奔赴向遥远的南方。 围观百姓渐渐散去,城门业已恢复原本的秩序,仿佛治水的队伍只是个热闹罢了,热闹一散,一切都像是不存在过。 季鸿走后的几天,他确如承诺的那样,日日给余锦年送来书信,季府特训的红脚信鸽,总在黄昏降临的第一个时辰,将余锦年期盼着的喜悦准时送到。后来队伍走得远了,信鸽到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晚,后来两三日一封,再后来好多天都未必能见到一封。 他们走得极远了,远到连信鸽都要飞好久好久。余锦年趴在窗前,连偷吃冰的心思都打了折扣,清欢怕他将自己闷着,时不时进来逗他,或者做些果子酪、牛乳冰,吆喝他到花厅里去乘凉,可他托着腮,望着遥远天际一呆就呆一多个时辰,直到天晚了,清欢进来叫他睡觉。 有时闵懋来哄他玩,有时穗穗阿春来闹,还有苏亭抱着哇哇啼哭的小海棠满园子乱转。很少时候连枝也会来,多是闵雪飞为了不叫他总闷在宫里与人斗来斗去,来信叫他到金幽汀转一转。 连少监不爱动弹,没差事时宁愿坐在屋里发呆也不肯出去走走,他又生性敏感爱多想,司宫台上人人钻营,又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不过闵二公子总有办法让连枝挪窝,譬如让连枝在下封去信上叫余锦年按个手印,或者让苏亭他们给签个落款儿。 连枝又极听闵雪飞的话,直被逼得不能不动弹。不过好在金幽汀诸人一个塞一个自来熟,这么一来二去的,连枝倒也与他们熟络了起来,有时还能留下吃顿便饭。余锦年记得要照顾好连枝,记得照顾好金幽汀的家人们,可独独不记得要照顾好自己,季鸿走了才半个多月,他下巴就又尖了下去,还日日跑到城门牌坊楼底下,去打听南边洪涝情况如何。 听见水退了,灾民们发上了赈灾粮饷,治水官的丰功伟绩传到京都,他自己能高兴半晌,饭都愿意多吃两口了;转天听见又死人了,有灾民暴乱,就着急得团团转,生怕灾情又变得严重,拖得季鸿回不来,更怕季鸿受伤。 石星被安排留守府上保护小公子,今日便挎着小篮子,与余锦年一同走在街道上,要去医堂看看新进的药材,他望着这少年孑孓一身的背影,全然没了先前那股鲜活劲儿,心里也叹了一口气:这两人自相遇以来,何曾需要分离这么久?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何必操心别人,自己还不是与自家的小饼人天各一方,只能靠鸿雁传书,一达情谊。 如今南方水乱,哀鸿遍野,即便京中派下再多的赈灾官一时半刻也难平息四起的民怨,夏京更是涌进了不少灾民。这些灾民多是逃难而来,身上寡有银钱,大多聚集在庙宇道观里,每日吃些大师父们施赠的粥水,却也有不少家破人亡的流民徘徊在街巷中,终日与乞丐为伍。 有些本地富商开始开仓放粮,做善事积累福报,城南那边便以那富贵斋的薛老板为首,救济了不少难民;余锦年眼见难民越来越多,更有数不清的病患伤者在街上哀呼痛嚎,他即便是心中再挂念季鸿安危,时下也得做些实事了,便叫上了金幽汀的小厮侍卫们,开张了东街后头的医馆,收纳一些危急重的病患,而苏亭则负责处理一些显见的外伤。 此外每日傍晚,也在三余楼施舍粥棚,用最简单的食材做最果腹的粥食,虽不能让每个人都吃饱喝足,但至少不会空着肚子入睡。 余锦年现下银钱充足,开起医馆为的是救济,是故来往病患若有闲钱便给,要是实在一穷二白也没什么,有心的留下帮帮忙,若真是个浑水摸鱼的白眼狼,他们也拦不住,权当是给遥在南方治水治灾的季大人祈福了。 他们一行人每日要忙到月上中天才能休息下来,晚上倒在床上一头睡去,第二日又是脚不沾地的一天,过了有好些日子,余锦年掐着指头数,才发现竟然已经足足十天没有收到季鸿的来信了。他越想越是不安,当晚到家,便裁纸写了一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盼君早归”的纸条,命人去传。 当夜月明星稀,天际一片青黑,莲池内的红荷也都晒得脱了水,皱皱巴巴地萎缩着,池水在这般烈日蒸腾下,也不复清新,生出些泥腥味。 余锦年在医馆看过病人,回来后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在花厅里小憩,没想到实在是太累了,竟一时睡了过去,许是天气热冻不着人,清欢也就没过来打扰他,只在他身上披了条薄薄的雪衫,是季鸿的衫。他抱起衣服来盖在脸上,用力地呼吸几口,仿佛是从中攫取了新的力量,长长地舒展了一个懒腰。 夜深,余锦年转过身,拥着情郎的衣服继续睡—— 金幽汀的门却突然被人用力砸响,门房于痴梦中惊醒,慌忙披衣起来,挑灯去看,只见门外是两个灾民打扮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面色焦灼,约莫是一路小跑来的,都喘得厉害。见厚重园门打开了一条缝,那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焦急道:“余神医、余神医!我儿子他……” …… 余锦年挑着灯笼飞奔到医馆,进了门直奔西阁,只见一个青年倒在地上,两侧面颊深深凹陷,小腿抽搐,口中喷出清白色秽物,一旁马桶中更是盛满了清水似的泄物,他眼下口鼻大张,皮肤苍白湿冷,不停地往肺中吸气,却只肯吐出短短的一小口浊气。 随后而来的老夫妻也冲进来,吓得差点昏厥过去。他们方才去找小神医时,他们的儿子还好好的,这一去一回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儿子竟要不行了!两位老人哭得凄怆,一人嚷着一句,直说他们儿子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怎么的就这样严重。 正说着,又一人从后院走出来,也扶着腰走进西厕,那人便扶墙走边骂骂咧咧,听口音应与这对老夫妇是一个地界的人。 “你们哪里来的?”余锦年立刻问,“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得了此病?与你们同行而来的都是那些人?”他一个转身,当即叫来医馆里帮忙的小厮们,让他们将馆中所有上吐下泻的病人都请到一处,“找出来,都找出来!一个也不要落!别碰他们,挑出来我一个个过目。” “我小孙子和他娘,也是拉空了肠子死的,还没到了京城,就病死在路上了……”那老夫妇颤颤巍巍地哭道,“我们从滁南府来,那儿涝得厉害,粮食和田地全都淹了,什么都不剩……” “嗵——”的一声。 余锦年只觉眼前一黑,手中灯笼砸在地上,双眸发怔,口中自言自语地呢喃起来:“滁南、滁南府……”火苗迅速舔着了灯笼外壳,烧起一簇小小的烈焰,眼看要燎到旁边的帘子,石星吓得赶紧从院内抄起一桶清水,哗啦一声泼了进来。 呲啦,火苗熄灭。 “……小公子?”石星拎着空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公子!” 余锦年七魂六魄豁然归了位,后背随即冒出层层冷汗。 滁南府。 季鸿现下正治理之处,可不正是滁南府! 第146章 麻婆豆腐 医馆中凡上吐下泻者共四例,其中三人皆自滁南府而来,而另一人则是抵京前夕才与他们相遇,遂结伴进城,故而染病。但病来猛烈,那已瘫倒在地的青年已被安置在远离众人的偏房,余锦年命人给他强灌了两碗糖盐水,又以附子做桩急灸其关元大穴,待其人稍一回转,便又灌他喝下当归四逆生姜汤。 这些日子为了应对源源不断的求医者,医堂中雇了几名稍懂医理的帮手,只做些简单的伤员料理。其中便有个曾以种药圃为生的老人家,因自家药圃被地头蛇强占,这老人家又无妻无子,难以维系生活,碰巧遇三余楼招人,就被余锦年给招了回来。 老人家自认也是个旱脚医,见多识广,一瞧这青年症状,又见其他同病之人皆是病势汹涌,又都是自滁南府而来,即便有一个不是滁南府人,却也与滁南府这几人交往甚密,稍微一细想,当即骇得脸色发白。余锦年灌了那青年三碗药汤,弃了空碗走出房门,那老者立即倒退数步,掩鼻相避。 余锦年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也不甚好看。 老者左右看了看,筛糠似的抖了一抖,道:“东家,这、这是大疫啊!此处待不得了!” 此言一出,在院中看热闹的其他灾民都惶惶恐慌起来,一听是发了大疫,诸人纷纷交头接耳,躁动不安,吵的、闹的、互相指责不该来这家医馆的,还有胆小的已要往外跑了。余锦年张了张嘴,想说话,可舌头还没捋直就被一群灾民们屡屡打断,这些人听说是大疫都已慌了,全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彼此互相推攘谩骂,唾沫满天横飞。 眼见众人乱哄哄的,四散奔逃去,一发不可收拾。此病若非疫病,自是幸事,若当真是大疫,这些密切接触过疫病者的人若是乱跑出去,京城怕是将伤亡无数,余锦年眉心一皱,冷声高喊道:“我看谁再敢乱动一下,通通一并关起来!石星,封门!” 话音刚落,正门哐当一声重重阖闭,两个魁梧雄壮的持刀侍卫把手在门堂两侧,医堂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大眼瞪小眼地回头盯着余锦年。 余锦年道:“好了?不吵了?不闹了?” 静了一会,一人突然骂道:“你这个庸医!你要做什么,你要杀人灭口不成!还不把我们都放出去!”颇具中气的嗓音,在寂静的人群当中掷地有声,格外显著。 余锦年循着响处看去,越过几层人头,终于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说话的男人,那人全身上下无一处包扎,只是面相瘦削了一些,但既然还能喊出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想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一人开了嗓,自然会有胆子大的跟着应和,不多时医堂中就响起了各种声音,骂他庸医的、说他谋财害命、杀人灭口的,此起彼伏,一片嘈杂。 余锦年背靠住一根门柱,抱臂听了一耳朵骂,心下一片冷笑。他本就有很大的心事,此时还能耐下心来伺候这些灾民已全是靠一颗良心强撑,否则他早飞奔得比任何人都快。半晌,见他们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泡菜坛子似的旧话,又酸又臭,便也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道:“骂够了没有?” 他抬起眼扫了一圈,直起身子:“骂够了的,还想活命的,就都给我闭嘴。” 先有几个人闭了嘴,随即堂内安静了一大片,毕竟他们是瓮中之鳖,图两句口舌之快也就罢了,活还是想活的。 余锦年洗干净手,命小厮取了个口罩来戴上,又转身坐到医案之后,指节敲一敲桌面:“不想死的,闭上嘴排队,我一个一个看过。无论我问什么,俱一一作实回答,有所欺瞒者皆视为同病之人隔绝处理。诊后你们尚且需在医堂内暂住七日,七日后若无事,自会放你们出去。这期间,你们的一应饮食,皆有三余楼无偿提供。” 他使了个眼神,在场所有人能便都被发了一个口罩,并教会他们该如何佩戴。 不敢言的都过去让余锦年诊病,而心生不懑自认没病的则窝在一旁,余锦年每看过一个人都要重新洗一遍手,水是烧开又冰过的水,皂角和肥珠来净手,便是人再多也是如此。诊了小半时辰,眼见这么多人都被分成了几批,安置到了不同的房间中,还都发了新衣裳,剩下那些顽固灾民也都有些动摇了,纷纷往队伍中挪动。 看到最后,天已大亮,墙角还蹲着三四个冥顽不灵的,余锦年手已洗得快脱皮,指尖都被自己搓得通红,石星又端了新的水盆过来,这么一瞧,登时心疼道:“小主子哟,您这手快不要再洗了,这要是我们公子瞧了,又得骂我了!”余锦年只在花厅歇了那一时半刻,几乎算是一夜没有合眼,这会儿即便有些疲惫,心弦却也被当下之事紧绷着,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就着石星的铜盆又洗了手,便吩咐道:“西阁的一应物件凡是被那病人碰过的,皆拿去烧了,隔离那些病者的房间门前俱撒上石灰粉,凡馆中用水无论饮食用度必须煮沸,三余楼同样。另外你且安排下去,今日之内打听清楚京中诸大医堂庙宇,可还有这般症状的病人出现,有几个,都来自何处。这病究竟是不是大疫,只看我们馆中的这几个暂时难以确诊,还需稍加观察。” 石星应下,只道过会便叫人去办。 等手晾干的时候,余锦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问道:“南边可传来消息了?可有我的信……” 他没有明说,石星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还没有……”答毕他立刻补充道,“不过小公子,不是有句话说么,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 笼罩在余锦年头上的愁云更浓,他转眼看向那几个屈缩在墙角蠢蠢欲动的刁民,心里的烦躁便有了个小小的宣泄出口,顿时一个喝问:“你们究竟过不过来?!” —— 京郊城南外的官道,是通往大慈悲寺的唯一之路,如今大慈悲寺人满为患,京城自灾民涌入后又开始盘查人口、严加进出,导致大批无处可去的灾民们涌在城南外的一处荒林,靠富人老爷的粥米救济度日。 这些日子在这林子边上设棚的便是富贵斋的薛家,此时正有一伙灾民排着长队去讨薛家的粥水和馒头,虽然这粥米也都不过是些新陈掺杂的旧米,馒头也是噎人的杂面,但至少不会让肚皮空空如也,诸人也就感恩戴德地吃了。但即是如此,灾民们也未必能老实安静,体壮的排挤瘦弱的,年轻的霸占年老的,且不提如何鳏寡孤独互相礼让,俨然已是弱肉强食令人不齿了。 一个身材瘦削的小子坐在一处干净的树墩上,正要将新领来的馒头往嘴里塞,突然后背被人猛地一踹,一伙乞丐挤了过来,将他一脚从树墩上踢下去,其中领头的那个还抢了他手里的馒头,坐在树墩上大摇大摆地啃,吃罢还不忘嘲笑他:“平日一个子儿都讨不到,吃饭倒吃得不少!” 那人重重呸了他一声,撕下一条馒头皮,悬在半空吊着他玩,随行的其他恶丐看他饿得扑上去咬那馒头皮,如狗一般,皆捧腹大笑。将他耍够了,那恶丐拿脚尖攘起了这小子的下巴,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啧啧饶舌道:“可惜了这张脸,若没有脸上这疤,还能在知春归卖个好价钱。” 知春归是京中有名的花楼,也收些漂亮的少年,只是这一个脸上有疤也就罢了,腿也一瘸一拐的,年纪又很大了,卖不出好价钱不说,连人牙子都不爱要,只能跟着一群恶丐们当喽啰。 被戏耍了一番,这脸上有疤的少年瘸着脚又走回粥棚的队伍里,企图再讨一个馒头来吃,他实在是太饿了,眼前饿得直冒星星,先前日子还好过一些,后来灾民涌来,他更是一文钱都要不到了。虽说这薛家粥棚他也极不愿意来,生怕被认出来连另一条腿也给打断,奈何薛家施舍的粥饭是最大方的,且他又脏又臭,基本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便放心大胆地过来吃了。 排到最后,笸箩里已经没有馒头了,只有个掉在地上沾了泥土的,可怜兮兮地躺在一旁。分馒头的薛家小厮瞧他可怜,便将没沾上泥的那一半掰给他吃,正说着让人刮点锅底剩下的稀粥给他,一回头,那疤脸少年竟伸手抢了另一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朝远处狂奔,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 一辆简陋的马车自城外而来,其车窄小,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车旁跟这个中年随从,络腮长须,骑着头黑驴。车夫挥着鞭子驱赶路旁乱哄哄挡道的灾民,忽地一个少年冲将出来,一脚踩滑了道上的石块,摔倒在地,嘴里的半个馒头也滚落出去,被受惊的马儿碾在蹄下。 车夫甩着鞭子喝道:“哪里来的乞丐!还不快滚!莫要惊了我们老爷的车马!” 那疤脸少年低着头,望着马蹄底下被踩扁的半个馒头,诺诺地爬起来往旁边走,本已走到了道路一侧,他忽地又趁车夫不注意,调回头来一把抓起马蹄旁边的脏馒头,三下五除二地吞干净了,直吃得嘴边都是泥星儿。 马儿长嘶一声,车夫叱骂他道:“你个小王八蛋,不要命了!” 车帘微微一动,一只骨节分明、指间布着几只武茧的手探出帘来,半边的剑眉星目向外望去,只见层叠灾民之间,有道瘦薄的背影,瘸瘸拐拐地往林子深处跑去,那人有一条腿显然不大好用了,在林间土地上以脚尖拖出一道明显的痕迹——他赫得一惊,愣在车中几忘了方才要说什么,只是手臂抬得久了酸楚胀痛起来,才痛嘶着回过神来。 车旁骑黑驴的中年随夫立即问候:“主子,您的肩臂好像更严重了,没事罢?” “是……是他吗?”车中人低语自言一阵,忽地揭开车帘钻了出来,直往瘸腿少年方向走去。那中年随从立即下驴,随着自家主子的视线眺去,也见着了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他却清醒得很,当即附耳劝道:“主子,怎可能是那人。那人如今声名大振,是京中有名的善医了,又自有金幽汀做后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沦落到此种境地。我们此趟无旨离京,若是叫人知道了,就是欺君的大罪,不该再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招人瞩目——主子!” 可惜他主子鬼迷心窍,是半句也听不进去。他自是气得鼻下假须呼呼飞起,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跟上前去替他主子做好掩护。 燕昶走过去,站在那少年背后,看对方龟缩在树下往嘴里塞半颗脏馒头,破破烂烂的衣衫下露出半条同样脏裸的腿,那腿自膝盖下有一处诡异的本不该存在的凸起,显然是曾被人打断过,又被不懂医的人粗暴地接起,以至于愈合错位,突出了一块。 他眉间微微蹙起,伸出手去,道:“你……” 地上少年脊背打了一个激灵,噎着两腮的馒头慢慢回过头去,大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那是种说不上来的眼神,似是厌烦,又似仇恨,更似一种无声的诘问。他盯着面前这个人,馒头堵住了他的舌头,让他讲不出话来,但他从这人腰间的玉佩和发髻中的金簪可以看出,此人身价不菲。 燕昶自也认出他并不是那人,脸上难免失落,但是视线却难以移开。这少年脸上虽落了一道疤,却恰好突出了那双与那人十分相似的眉眼,他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不可多得的东西,一种拆了东墙补西墙般的慰藉,遂半蹲下身,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疤脸少年想了想,张口胡乱答道,“小九。老爷,我叫小九。我是元月初九那日生人,所以就叫小九。” “小九?这名儿有些太随意了。”燕昶一笑,将手伸了过去,“想不想做小少爷。” “真、真的吗?”少年呆呆的看着他,半晌见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才欢天喜地的将脏兮兮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任他将自己牵起来。 “只要你乖乖待在府上不乱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天上的明月,地上的珍珠,都是你的……走罢,回家了。”燕昶解下身上的外衫与他一披,也不嫌脏臭,径直将他打横起来抱进马车。 哗啦—— 脏兮兮的少年被人按在木桶中仔仔细细地洗刷了一遍,虽然伺候他的侍女有些手重,见他皮肤搓得生红,可他实实在在地穿上了由真丝绢制成的夏袍,毫无重量的衣裳挂在手臂上,轻薄得如蝉翼一般,脖子上的宝石璎珞更是光彩夺目,手上的臂钏更是金光闪闪。 他兴致勃勃地套上那双黑缎小靴,仿佛转瞬就忘却了在这些日子在那些恶丐手下受的苦痛,高高兴兴地向外蹦去——他单想着那老爷是个有钱人,却没想到竟是这样有钱!这可真是才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是天不亡他余旭啊! 瞧这一应摆件,随便一个怕是都价值连城,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心里默默地呸了一把, 跳出了浴房,一个年轻俊朗的侍卫早已候在门前,他偏头看了看,才恍然发现这人就是先前骑驴的长须管家,原来那胡须也是假的。 周凤回过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便将手中佩刀挂在腰间:“小九是罢,跟我走,主子在等你了。” 余旭瑟瑟地跟着他拐过几道门廊,又偷偷抬眼去打量他的后脑勺,小心翼翼问道:“大管家,我们老爷是哪个府上的呀……” 周凤头也不回道:“第一,我不是府上的管家,只是主子的侍卫,姓周,你叫我周侍卫即可;第二,主子是什么人你无须打听,想活着,就管好这耳朵舌头,除非它们你俱不想要了。” 余旭立刻捂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越是走,眼前殿宇越是富丽堂皇,直拐进一道月门后,竟见院内衣香鬓影,一群正当年纪的小婢女们端着食盘鱼贯而入,粉袖下香粉叠叠,莲足款款,如仙女下凡一般。他先前觉得那金幽汀已是最为华贵的地方了,可那处并没有这样多的妙龄侍婢,相比之下,还是这里好。 他被引着进了齐慧院,瞧着屋中玉树琳琅,玛瑙生辉,看得眼睛都直了,恨不得冲上去摸一摸。眼看着已走到内阁,面前只有张大床了,他还想着难不成那老爷这样急色,就听耳边“咔哒”一声,那姓周的侍卫按动了床边的什么机关——只见脚边一块地砖竟蓦然翻转过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请吧。”周凤道。 余旭愣了一愣,见他指的确是这黑洞,心里捉摸着这莫非底下还别有洞天?便撩起衣摆小心地踩着台阶走了下去。走下去前又听那周侍卫与人低声交谈,道了句“假货罢了”。 往下有数十步才愈见光亮,是一盏橘色的小烛灯,将这巴掌大的房间映亮,屋中既没有珠宝玉器,也没有玛瑙象牙,只有一整面墙似的的书册,一些奇巧玩意儿,一张布满了各色佳肴的桌,和一个坐在桌前静静翻书的男人。 他张了张嘴,才要唤人,燕昶突然问道:“姓什么?” 余旭犹豫片刻,编造道:“不记得了……” 其实这理由拙劣得很,他尚且记得自己是元月初九生人,却说不记得自己姓氏,但凡有些脑子的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他正要继续编些诸如撞坏了头、烧坏了脑子之类的谎话……桌前的男人便已放下了书,仿佛心中早已有了定夺,且这定夺并不会因他的理由而有所动摇,只是自然而然道:“那就姓余罢。” 余旭嚯地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他:“我、我——”他怎知自己姓余!莫非这人也与金幽汀那群人是一伙的,只是一次痛殴还不够,又换个法子来折磨他吗! 燕昶轻轻抬了抬眼,少年在豆灯中朦胧的侧脸一时间令人晕眩,仿佛时间回溯到了初春,他抄起银箸,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饿了罢。过来,吃菜,都是你爱吃的。” 余旭心中已是充满了不解,这人不仅知道自己姓余,还知道自己爱吃什么菜?他战战兢兢地坐了过去,屁股还没挨到凳子,就被一张大手揽住腰拽了过去,硬摁在那人腿上,被对方半搂在怀里。 “看看,想吃哪一个。这麻婆豆腐乃是之前你在我这时好吃的一道,这辣椒与花椒均来自蜀中,豆腐更是新点的嫩豆腐,都与三余楼中是一样的原料,只不过我这儿后来换了厨子,也不知口味做得比之前如何,合不合你的意思?” 余旭咽了口唾沫,转眼扫去,登时哑口无言——满桌的菜,俱是加了青红椒子的辣菜,即便不那么辣的,瞧着也并不对他的口味,还有几道更是他最为厌恶的菜色。他乃是南人,四方村全村上下几代,从来不吃一丁点辣,他更是没有吃辣的本事,可如今这人给他夹了,他又不敢不吃,只好硬着头皮强咽了半碗,直辣得从舌尖到喉咙都失去了知觉,全是阵阵痛麻。 吃过辣菜,燕昶端来远处一盘乳色的糕点,余旭已辣麻木了,腹中更是辣得抽痛,伸手便抓了一个往嘴里填去,舌尖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郁的乳香味道。 他觉得这是满桌最好吃的东西了,不禁多吃了几块。 好容易结束了这不是折磨胜似折磨的“美宴”,余旭抹抹嘴,心想这下可以从这地儿出去了罢,谁想这大老爷将他抱上墙角的罗汉榻,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银镯,扣在他的腕子上。他下意识微微挣动,却听昏暗密室中响起泠泠的动静,他这才留意到银镯上连着的竟是条细细的锁链! “菜肴嗜辣,点心嗜甜,却又不能太甜,喜食乳品,好饮酒。我都记得了,这次绝不会再错。”燕昶侧坐在榻边,望着少年的眼神似水一般,可余旭却隐约体会到一丝彻骨的寒冷,他盯着燕昶,而燕昶却像是透过他的眼睛,在注视另一个并不存在于此的人。 余旭脊背升起一种比在季鸿手下更加恐怖的感觉,在季鸿手里他只是肉体之痛,而眼前这个人,却更加的阴森可怖!他欲翻身下床,脚却被银链勾住,一头摔倒在榻边的书柜前,撞翻了几册旧书。 翻开的书页上,是赫然醒目的墨迹,写的是甘草陈皮苦黄连。 ——是药方!是他娘该死的药方! 燕昶替他一册册捡起,按上下册的顺序叠好垛在他怀中,体贴至极道:“这些书是下头人搜集来的,想来你会喜欢,只是一直难有机会送你。这儿确实清冷了一些,有些书看,也不至于太过无趣。你若还有什么想看的、想要的,便写了单子来,我差人去置办。” 余旭双手发抖,明明盛夏炎炎,他却陡然如被寒风击中,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大人……” 他一张嘴,燕昶的诸多热情便凉去了一半,他抬手制止他说话,只摸了摸少年的发梢:“休息罢,晚些再带些美酒过来看你。” “……”那通往光明的唯一的洞口,就在燕昶冷檀味的衣袖下轰然合璧。余旭彻底瘫痪在地,眼神直愣愣地望着书柜上琳琅满目的医籍和话本,这才苦笑一声恍悟过来,明白了周侍卫那句意味不明的嘲笑,原来他这是给那个人做了好大一只替死鬼。 他确实想成为余锦年不假,想取代余锦年获得众人宠爱也不假,可他却从没想到,实现这愿望的方式竟是这般荒唐——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假货。 第147章 银花生地蜜浆 “苏亭,照这道方去煎药。必须逼他吃东西,若是寻常食物吃不下,就先给他灌糖盐水。”大半张脸都蒙在棉纱口罩之后的少年皱着眉头,身上倒穿着府上婢女们连夜缝制的窄袖白衣,将后院隔离病室中的患者一一看过,走至最后一位病者面前,那病人霍地一个挺身,呕出一口清水,他匆匆避开,叫下人用石灰粉来消毒,之后才抬眼问身边的徒弟,“此人你看该用何方?” 同样打扮的苏亭忙放下纸笔,上前去观舌摸脉,并用余锦年教过的办法触摸了腹部,之后游疑不定地退了回来,小声道:“依苏亭看,可能用……解毒活血汤?” “大点声!”余锦年眉头紧锁,质问他,“你是医师,为何要反过来问我?” “是解毒活血汤!师父!”苏亭立即站直了大声说道,说完他战战兢兢地去瞧余锦年,生怕自己说错。 “写下来。”余锦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头上天光黯淡,灰云层层,背后是病人的哀嚎,前面是伤者的痛呼。院中命人焚了一只火盆,以便随手烧些衣布,他望着那跃跃火苗,不由发起怔来。 距离在京中发现疫病已经十日有余,据石星的访查,如今京城内外包括大慈悲寺当中,有此病状的灾民不在少数,且多是从滁南府及其周边水患之地逃难而来的。有些人还未抵京就死在了路上,有些人携带着病逝者的遗物至京中,才感染疫气而发病,许多医馆先时只做腹泻诊治,待意识到乃是疫气作祟时,此病已经开始在城中蔓延了。 苏亭写好了方跟出来,见余锦年杵在院中发呆,于是走上前将药方交给他过目,小声道:“师父,要不歇会儿罢,为这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余锦年低头审过方子,心中一片慰藉,这苏亭虽说读书作文不成器,却真真是个行医的好苗子,当年白海棠时,他就一眼看出了自己的底方,如今更是才跟自己学了半年有余,药方就开得颇有些模样……只是这时间还是太短了,若是能再长些,他即便是出去独立行医都不成问题。 取来笔,在方中某些药味的用量上稍加改动,便交于下人去煎。周围人行色匆匆,余锦年叹了口气,问苏亭:“你可知,此疫将要死多少人?” 苏亭被问得一愣,他是第一次经此大疫,先前也只是在书上听闻疫病之可怖,一时回答不上来。 余锦年转而问道:“小海棠可安置妥当了?” 苏亭点了点头:“依你所说,棠儿阿春他们和乳娘一起,皆由人护送去往西北涂城,那儿是乳娘的老家,虽说路途颠簸遥远,但总比待在眼下京中妥当一些。” 余锦年也稍微放心,解下了身上白衣和口罩,丢进火盆中,赤焰将白布一舔而尽。一个小厮匆慌跑来,引进一位着灰蓝色制衣的小太监,递他一份帖子,他困惑着接过来,苏亭也凑上去瞧了几眼,讶道:“文公请你去诊病?” 余锦年并不认得这人,但自苏亭闪闪发光的双目中便知此人不一般。果然苏亭一脸崇敬道:“文公乃是天子太师,英采博览,气宇不凡,已先后辅佐三任君王,便是如今的闵相,当年也是文公门下的生徒。眼下虽说已因年事愈高而辞去了朝中之务,只担个太师的虚衔,却仍然备受天子倚重。” 那来传信的小太监又说,此番乃是御医司的陈大人举荐。余锦年使劲想了一想,才记起这位陈御医,原是那时闵二公子在热谷行宫受箭伤时的那位御医先生。 余锦年收了帖子,回头向苏亭等人稍作安排,便背上医箱,跟着来请人的小太监一同去了文公府上。 路上与那伺候文公的小太监打听许久,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是文公家的小孙儿也得了吐泻之症,据说之前已请过了京中数位名医,但一直反复迁延,不曾痊愈,如今已病了两周有余,眼下城中发了大疫,文家老主母极其疼爱孙儿,心中忧惧,恐自家孙儿得的也是疫病,特此前来求医。 余锦年尤为年轻,衣着矜贵,又由于郦国公世子的缘故有了些不太好听的传言,这些日子还因救治了大量灾民而得了个善医的名头。京中不被其他医馆收留的伤患都知晓要去三余楼求医,更有人一进城便听说了三余楼的名号。是故他最近正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文公府上也有不少小厮婢女知晓他,瞧他进府来,纷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文公年纪颇大,瞧着已至花甲,两鬓斑白,眉间额纹深皱,与一披锦穿绣的老妇人拥在榻前,小声地安慰着床上的孙儿,想来就是文老夫人了。余锦年走进去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行了礼,报上自家名讳,文公心下焦急,挥挥手免去那些虚礼,只叫他快些诊病。 余锦年洗过手,挽起袖子上前查看。 文小公子约莫十岁上下,生得白胖,看得出是极受宠爱的,只是眼下深受病气折磨,两颊微红,烦躁难安,一手按在肚皮上痛苦呻吟。余锦年坐在榻前一边静心切脉,一边细细思索,霍地这小少爷哎哟一声,折身起来朝床下盂盆里吐了几口秽物。 伺候的侍女正要将秽桶拿开,余锦年叫了声“稍等”便躬身去看——只见盂盆中的秽物混杂着血丝,质地颇清,瞧着是有几分大疫的意思,可再仔细观察,却又有些困惑之处。他向那侍女问道:“小公子之前的呕吐之物皆如此一般?几时呕吐一次?” 那婢女忙说:“也不尽然,小主子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先前还有些酸臭之味,如今吃得少了便只能吐出些酸水。至于这次数,也不好说,有时是隔一会儿便吐一次,有时好半天也不会吐,但常常是吐前便嚷着肚痛。” 肚痛,呕吐……余锦年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他忽地想及一病,赶紧回头松了松文小公子的衣领,扯开胸口,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心中很快有了相应的决断。再命那侍女将文小公子的裤腿一并松解开,果不其然!小公子胸口生了些红紫色衄斑,双股两侧和后臀更是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有些都已融成一处,瞧着颇为瘆人。 余锦年问:“这斑疹之前可曾得过?” 侍女连连摆手:“不曾不曾!我家小公子先前身体好得很。” 文老夫人瞧了这疹,吓得倒仰一气。 “不是当下之大疫,更不是痢疟。”余锦年反而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说道,“乃是葡萄疫罢了。” 堂中霍然一静,老文公和文老夫人皆回过头来看他:“葡萄疫?” 余锦年道:“先前进府时,府上丫鬟小厮皆形色恐慌,传文小公子生的是大疫,我便有些先入为主。这大疫之吐泻发病急骤,会频繁呕吐泔水样物,与小公子之症不符,我才有了些困惑。方才掀看过小公子的双腿和后臀,发现其双股左右皆有一片红紫色衄斑,色若葡萄,正是葡萄疫之症,其哭闹也是因为腹部疼痛。若是脾胃证候的葡萄疫,那么小公子会有呕吐之症也是自然。” 文老夫人依旧面焦不解,问道:“这葡萄疫是何疫,可严重?” 余锦年摇了摇头:“请夫人放心。虽说名为疫,但葡萄疫若是能够妥善救治,并不会夺人性命。我现在便与小公子开些方药,吃过药后,这呕吐之症两三日内便可解,至于身上的衄疹紫斑,若想完全消退,恐怕需得半月。” 他说着,执笔写下丹参三钱,加青黛、三七粉各半钱,并紫草、丹皮、白鲜皮等药,为止其腹痛,再添木香与延胡索少许,反复斟酌数遍后才交给小厮去抓药。 写好方,余锦年想到这葡萄疫虽说在大夏不甚常见,却也不至于如何难治,文家之前请过人来瞧病,不知何故没有瞧好?于是多嘴问了一句:“小公子最近衣食上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比如说以往不常吃的东西,或者不常穿的旧衣物。”侍女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唉声叹气道:“先前我家小公子因风热病了一场,这才将将好些,还未曾活蹦乱跳几日。老夫人只吩咐下人做些鱼汤虾丸,要给小公子好好补一补,谁想这又病倒了。” “鱼汤虾丸?”余锦年提起警惕,导致葡萄疫发病的一样重要原因就是过敏,而鱼虾可是导致过敏的重灾区,且过敏不似其他疾病,变幻多端得很,有时你今日吃来无事的东西,或许隔了没几日体质下降改变,再吃便会突然过敏。 “眼下小公子脾胃薄弱,又是湿热内阻,郁火外越故而发斑。这鱼汤虾丸过于滋腻,暂时就不要吃了。” 理由有些牵强,就骗一骗不懂医术的人,也是担心文老太太知道可能是自己一碗鱼汤一粒虾丸导致孙儿吃这么多苦,心下难过,余锦年便好心瞒下了,又说:“府上可用赤芍、生地与忍冬花一并,和蜂蜜熬一道糖胶与小公子来吃,也有和理脾胃、解毒养血的功效。” 那侍女踌躇道:“这、这都是药呀,婢子不知该如何熬制……”其实更是怕文小公子吃了以后另发新疹而受主家苛责,所以不敢熬罢了。 余锦年看她很是为难,心想自己左右也是要在文府逗留一阵,以观察文小公子病情如何的,索性便将这活儿揽了下来。那文老夫人爱孙心切,文公虽说着哪有叫大夫去做厨子的,岂不是侮辱文人,可文老夫人痛心疾首地说只有这么一个大孙子,无论如何也得伺候好咯。 文公拗不过自家夫人,又瞧余锦年也说不妨事,只好一脸尴尬地笑了笑,叫来下人领余锦年去厨下。 文府倒是什么都有,用到的几味药也并不是多难寻的东西,命人去取药材的时候,余锦年想着反正等也是等,又见碟中有一支厨娘剔去肉后剩下的猪棒骨,便拿了来,用温开水洗净血水,以尖锤敲碎骨膜,加热水放在小锅里慢炖。猪肉性平和,猪骨更是平补胃肠,与味酸性凉的墨旱莲同炖,更能壮筋骨而退火热,还有止血、清养肝肾的功效。 而另一道银花生地蜜浆则略显繁琐,乃是先将诸药煮好,再以炼蜜法耐心熬炼,反复数次得到褐黄色糖胶,晾凉后封入罐中,随吃随取即可。能够凉血解毒,清热消斑,且口味清甜,很适孩童服用。 厨下的婢子们只看他手腕翻飞,便娴熟地做出了两道药膳,更是取了府上本有的黑芝麻与核桃仁,炒了份健脾香茶,这芝麻香茶不仅小公子能喝,文公和文夫人这般年纪饮来,也不无好处。 猪骨旱莲汤与蜜浆都是比较费工夫的,待他全部做好时,那厢文小公子早已服下了汤药,据下人来报,小公子腹痛稍减,躁郁之色稍安,说明这药对了证候。余锦年又为孩子重新取了舌脉,确定并无其他危象,这才放下心来,耐心嘱咐了侍女们一些注意事项。 文小公子服药后一觉醒来,竟主动喊饿,文老夫人喜笑颜开,一时也顾不上余锦年了,亲自盛了一碗猪骨汤,送宝贝孙儿饮下。 文公请人去取诊金,同时邀余锦年在园中茶阁小坐,这文府小而精致,虽处闹市却并不觉喧哗,反而颇为雅致,堂前阁后各色题词匾额都上了年头,彰显一派名士风度。 小厮将先前余锦年制好的芝麻香茶烹来,为二人斟上,小阁中登时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芝麻香气,与茶叶本身的淡雅融为一体,自古便说这芝麻久服能轻身长生,如今被这袅袅茶香包裹,倒真有几分求仙问道的意思了。文公手捧小盅,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个年纪尚轻的小先生,心下很是满意。 那陈御医与自家府上有些交情,向自己举荐这个小先生时是赞不绝口,将热谷一事说得天花乱坠,文公心中便也对这个时下在京中声名大噪的少年有了几分好奇,如今一见,倒还真是有几分本事的人物。 想及陈御医的叮嘱,文公试探问道:“小友此身医术,埋没民间实在是可惜了些,不知小友可愿去御医司一展宏图?” 余锦年闻着杯中的芝麻香,思绪又飘到去年秋时蒸晒芝麻丸的时候,季鸿在蒸屉前身影朦胧,他一时走了神,被文公多唤了两句小友才猛地醒过来,轻轻地“啊”了一下,忙推辞道:“承蒙文公抬爱,小子脾性顽劣,习惯了做只闲云野鹤,御医司……怕是不大适合。” 文府门第不提多高,但能攀上的实在是少数,文公心道,陈御医怕是要白费这一番心血,可惜人家却并不领情。 文公笑了笑:“也罢,去了宫中,有时反而难以一展所长。”他挥挥手,旁边等候多时的小厮便将备好的诊金捧了上来,“一些微薄谢礼,请小先生笑纳。” 余锦年盯着承装诊金的小盘,心底百般琢磨一阵,忽地起身行了个大礼。 文公忙将他扶起,讶道:“这是何故!” 余锦年微躬腰身:“小子不收大人的诊金,只希望大人能够告知小子南边水患究竟如何了。我家公子自去了滁南府,一月来了无音讯,连府上的去信也一如石沉大海。如今京中大疫者,又多是自滁南府而来,现下京郊城外都已死伤无数,南边疫情更是不可想象,我……我实在是担心得很。” 文公道:“你说的可是季家的小子。” 余锦年眼中一亮:“正是,大人知道?” “略知。虽算不得什么机密,只是……”文公犹豫片刻,视线扫到余锦年焦急的眉眼上,心下叹息,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与你说一说便是。” 他道:“正如你所言,南方发疫,天子知晓后极其重视,已命人全力救治。只是水患未除,疫患又生,一时之间真如腹背受敌,季家小子此去本是为除水灾,不想又遇上突发大疫。如今南方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民怨四起。滁南府乃是重灾之地,大疫便是自那儿传出来的,如今为保临县州府少些伤亡,滁南府已然封城了。” 余锦年霍地站起来,惊道:“那城中即便是有大疫,却仍然有不少人尚未生病,如今水患未解,衣粮堪忧,城中淤泥浊水遍地,正是需要向外安置灾民的时候,如何能封城!此时封城,不是绝了城中未病百姓的后路?!” 文公叹道:“话是如此,可自古以来,凡遇大疫,城中必死之六七,绝户者更是数不胜数。此时若不封城,疫病继续扩散,更是一场浩劫。但小友也不必过于担忧,虽说滁南府封了城,但大皇子如今还在南边,天子总归是要念父子之情的。” 他这是在提点余锦年,不说季家是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也无论季鸿这条命究竟值不值钱,单说那大皇子还跟着季鸿一起,就不至于是绝境。说得不好听些,哪怕是滁南府整个儿都死绝了,只要有大皇子在,季鸿也就能跟着鸡犬升天,逃出一命来。 可余锦年的愁思不在于此,发疫已半月有余,南下的钦差队伍却仍旧一点消息也没有,若是季鸿当真护送着大皇子出来了,那早该有了动静,如今什么也没有,只能说明他们还在滁南,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更何况,当下医民又不知这病来龙去脉,只凭过往寥寥数次史册记载,根本难以识请此病本质,更不提如何预防。 病魔无情,只要他们一日不懂传染源是何物、传播途径又是何种,即便他们身份再尊贵、日常行事再小心,只要他们还暴露在那种高危环境下,就难能幸免。 余锦年单是想一想,就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整个人都冰透了。 眼下京中也闹起了疫乱,但好在是天子脚下,发现得及时,虽已有死伤,但比起南方来终究是少数,更不说京中名医汇聚,医馆无数,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条弦,没有敢怠慢的。可滁南却不好说了,余锦年常在书上看到,以往对大疫还有一种火烧染病村寨的办法,永绝后患。滁南偌大个府城,虽说不至于用此灭绝人性之法,但实际死伤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文公又说:“前些日子南边传来信报,道是滁南府城药石将绝,城中诸医已束手无策。” 哐当一声,余锦年失手撞翻了桌上的瓷盏,脸色褪得煞白。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实在是坐不住了,歪七扭八地行了个礼,便神色失态地起身告辞。 “去何处?”文公将他叫住,余锦年半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文公替他答道,“去滁南府么?京中风物繁华,软红十丈,那金幽汀和三余楼如今都是你的,再有一身本事,这日子好不潇洒自在。去滁南那种九死一生的地方作甚么。” 余锦年回头看他,嘴巴轻轻抿起,神情却愈加坚定了:“我得去救他。” 文公摇头道:“怎么救,滁南药尽粮绝,你可知当下发疫,南北药材价格涨了多少倍。你空有一身本事,难道要去做无米之炊么?” “……”余锦年顿了顿,才发现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他飞快一思索,又发现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是钱财,那卖了三余楼和金幽汀便是。” 文公微微一惊,确实没想到他这般决绝,但随之又笑了笑,捋着胡须道:“你与季家小子的事我随耳听了几嘴,传得简直有辱斯文,不过今日一见,倒与传言所去甚远。小友,我虽老,却并不顽固。季家的两子一女都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唯独这个小的叫人操心,今时有余小先生在,老夫这心委实是操闲了。” 余锦年困惑地盯着他。 文公道:“既然小先生看不上老夫这诊金,那老夫便送一样小先生感兴趣的。”他看了看桌上纹丝不动的诊金,又挥挥手命小厮拿了下去,转而扬起一个和善的笑容,“朝中正筹措一支南下的医官队伍,兼程运送药材,三日后出发,如今陈御医身边一名医吏因病辞乡,名额尚缺。不知小友愿不愿意做一回医官?” 第148章 茯苓葛根 云低日沉,泥淤水积,季鸿南下的第四十日,滁南府周的水利修缮工事终于快要完工,溃破的河堤得以巩固,汹涌的江河之水疏流而去。唯有城中低洼处累着厚厚秽泥,以及巷道中随处可见的坍塌房屋,彰显着这座百年老城曾经受过怎样的猛烈风雨。 这日天际微洇,薄雾蒙蒙,似雨似露的湿气黏在人的发丝上,将人鼻前的一团热气搅得愈发粘稠。 一队车马骨碌碌地碾着车辙行来,车轮吃泥很深,地上又湿又黏,需得几个力夫前拉后推着才能前进。一路行来,两旁饿殍无数,病死的灾民衣冠不整地暴尸荒野,倒是喂肥了那些以食腐肉为生的畜生。滁南府城,百年积重之地,如今却门前荒凉,成了乌鸦盘旋、野狗彷徨的人间地狱。 车队至城门停下,守城的兵卫恹恹地往下看去,只见浩浩荡荡绵延一里的辎重队伍,黑压压似催城的乌云,可那兵卫立刻来了精神,蓦地站直了腰背,揉了揉眼睛仔细地辨认,见那迎风的旗帜上确实绣的是“大夏”二字。从领队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个着浅绯色公服的医官,正是陈阳。 那兵卫见是朝中委派而来的医官,立时兴奋地朝城楼下奔去,边跑边喊:“来了来了!药粮终于来了!我们有救了!快去通知大人,朝廷派人过来了!” 颓靡已久的滁南府终于因这队远道而来的医粮掀起了波浪,不多时,城门洞开,还未及陈阳等人迈步,先自城中涌出一批难民,守城的护卫当即拉起刺篱,架起枪戟,将百姓拦在城内。 待他们进入,城门再次阖闭。 闷热潮湿的夏风卷起一阵怪味,混杂着死病者的疾臭和浓烈苦极的药腥气。待进了城,眼中景象更是惊心骇瞩,滁南府城临着大江大河,正是商贾兴旺,码头发达,是极其富饶之地,如今偌大个城府,竟充斥着肉眼可见的死气——奄奄一息的灾民们倒在街道两旁,塌毁的房屋里徘徊着不愿离去的百姓;因洪涝而失去双亲的幼儿哭哭啼啼,从淤泥里捡些被水冲来的烂果果腹;更有衣衫褴褛的妇人怀抱着早已冷透的孩子,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边。 哪里还有富饶,哪里能见繁华,地狱幻象也不过如此。 医官兵士们登时掩住口鼻,一些本就不情愿南下的医吏更是萌生了退意,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全身而退。 陈阳来时虽已想到南方状况不容乐观,但今日亲眼所见,仍不免心中惊骇,一时惜叹道:“竟惨烈如此!” 一个衣浅青、头戴石青逍遥巾的小医吏钻出车来,他面上同其他医官一样,蒙着遮挡病气的白巾,只露出一双伶俐透亮的眼,先四下撒望了一番,没见着想见的人,有些失落,又听闻陈御医的话,也随之说道:“若是此疫继续扩散,不出月余,京中便也是这般景象了。” 陈阳点点头,奇怪道:“怎么不见当地府官?” 正说着,自长街远处哒哒纵马行来三五人,陈阳对当地府官并不熟识,只听闻是个大腹便便的,便扬着脖子朝前看,没想没瞧见那胖子,倒是来了个气质出尘的年轻人。 来的这一位陈阳印象极深,那是任谁瞧上一眼也不会再忘的。 ——正是那奉旨南下,督工治水的季大人。 季鸿自马背翻身而下,正与陈阳寒暄,忽地瞥见一道瘦影一闪而过,再去仔细瞧,却又不见了踪影,只有窸窸窣窣从各辆车马间下来的医吏们,都穿着同样的浅青色下品医官制衣。 “季大人,我们乃是奉旨而来,一是押运粮食药材,二是助此地除疫解厄。”陈阳又左右看了看,仍未见有什么胖子赶来,不由为难道,“不过,这怎的是季大人您来迎哪?这按规矩,药石粮草该由一府正印亲自签押,我们才敢交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说着抬眼看向季鸿,忽地顿了一下,一时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说的是什么,只瞪大了眼惊讶道:“季大人,您这脸是……” “无妨。”季鸿长眉冷竖,仍是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冷峻表情,只简单解释了当下滁南之况,“滁南府官周金虹贪生怕死,恐染疫病,十日前便卷走了府衙大半官财,携家眷潜逃出城,三日前,前去追踪的兵卫沿途寻到了其妻女仆役病亡的尸首。如今,周金虹一人仍在逃,不知所踪。一府之城无人统领,上奏的折子也迟迟没有批复,无奈之下季某只能暂行统管。” “竟有此事!”陈阳摇了摇头,心中直感叹世风日下,竟连官员都能弃百姓于不顾!可既然府官正印已弃职奔逃,那这药粮交给钦差也实属无奈之举,于是赶紧吩咐下头人将名册拿过来,交给季大人一一过目,核验数目。 一名医吏取了名册,快步而来,低着头双手奉上。季鸿伸手去接,视线落到那医吏身上,他手指猛地凝滞住,些微迟疑了片刻,才匆匆将那名册取过,莫名侧过身去,才翻开名册细看:“陈大人奔波劳累,先请进衙内休憩。药粮便安置在府衙仓库,自有人来帮忙清点。段明。” 段明:“公子吩咐。” “带诸位医官随行下去歇息。”季鸿回头看了眼方才那递他名册的小医吏,谁想只这片刻功夫,那人又不知藏到了哪里去。段明领命要走,他又皱了皱眉,“等会,煮几壶热茶,莫要怠慢了。” 段明道:“是。” 季鸿回到衙内,需先与陈阳详细叙说当下滁南的困境。 滁南府城的水利工事经过抢修,大水已退,但如今积水尚存,又遇大疫,城中的医馆药局几已成了空铺,能用的药材也都寥寥无几,却仍不足以维持灾民间的日常用度。下辖十一县中也难以调用多余的药材,患病的人越来越多,无奈封城后,更有大批尚未患病的百姓盲目屯药,药材一时间千金难求,即便再往远了去高价收购,也是远水难解近渴。更不说府官潜逃,难民暴动,城内谣言纷起,是要多乱就有多乱。 陈御医这一来,可是真真切切地解了他缺药短粮的燃眉之急。 二人说话的堂外匆匆走过几个搬运药箱的医吏,口中絮絮叨叨抱怨着什么,脸上也极为不耐。季鸿忽地起身,对陈阳道:“陈大人,正巧还有一事。前几日城中有灾民暴乱,大皇子受了些许惊吓,如今正在后院歇养。大人可去请个平安脉。” 一听是大皇子贵体欠安,陈阳立刻警醒精神,慌里慌张地告辞去了。 季鸿拔腿往府侧仓库走去,前头两个医吏搬着箱子,也未曾察觉身后有人,便互相嘀咕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支使我们?” 另一个虽有些不满,却没胆量一吐为快,只闷声说:“他可是文老太师亲自举荐上来的,十字街上的三余楼听过没有,人称余小神医的,说的就是他了。据说这大疫就是他先发现的,发疫这些日子以来,三余楼活人无数,灾民都快将他家的门槛踏破了。” “哪能有那么神,若真那么厉害,为何只是个民间郎中,你我等人可都是苦读十载才考上这医科,进这御医司。他若真有本事,缘何不经医科考试?文公举荐又如何,不过是个走后门的偏方大夫。”那人嗤笑一声,“我看,怕不是压根不敢去考,只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季鸿脸色一沉,冷哼一声拂袖而过,将那二人吓得一愣,嘴都未阖上。 进了库房大院,果见一年轻医吏正指挥着三五衙役在归整药类,这些药材封在箱内,由夏京至滁南长途跋涉,亟需全部收拾出来晾着,有些应阴干,有些应曝晒,更有些需得存放在高处通风之地方可。眼见着人手不够用了,那少年将一袋苍术均匀铺晒在笸箩里,尔后又取了木梯架在墙边,准备亲自将一些串好的药材悬在房梁之下。 “那白茯苓很是怕潮,怎的能将它放在那般阴潮的墙角!”小医吏一脚踩在木梯上,还忙着眼观八方,看到一个衙役端着一筐白粉块往后头走,忙叫他道,“唉,等会儿,你现在拿的那是葛根,不是茯苓。我不是都贴了纸条么,怎的还会拿错,你——” 他说着蓦然一静,几个衙役已被他念叨得耳内生茧,乍然没动静了还挺奇怪,便回头去看——就见那罗里吧嗦的小医吏正与不知何时出现的季大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年久失修的木梯吱嘎一声,上头少年一晃,季鸿本能伸出手紧握住木梯一侧,他原本还有不少话要说,当下却只是眉间深锁,手背上紧张得青筋绷起,仰头斥他:“这般爬上爬下,摔了如何是好!下来。” 余锦年盯着他的脸,半天没说话,过了片刻回过神来,先下意识摸了摸遮脸的白巾,确认这物什还在,便壮了胆子跋扈道:“我爱爬上就爬上,爱爬下就爬下。季大人公务繁忙,连写封小信的功夫都没有,还有闲心管得了我这没品小官儿究竟是爬上还是爬下?” 听他嗓音有些沙哑,身形更是不如自己走前那般圆润,季鸿本因他不告而来有些生气,见他这幅模样,心房又禁不住地塌陷下来,烂成一盘散沙。他到底是在记恨自己食言,多日未给他寄信这事,季鸿叹了口气,一手握住木梯,另手抬起去接,温声道:“好了,莫让我担心。下来。” “……”余锦年扭过头去不看他,心里憋着一股气。 那木梯吱吱呀呀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季鸿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他拎着后领从梯上摘下来,余锦年惊呼一声,便被季鸿头朝下倒扛在肩头。倒也不是他故意要这么扛着,只是这样更省力气。 一众衙役和才进院的医吏都看愣了眼,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忘了自己本要去干什么,直瞧着他们二人互相挣扯着朝院外走去。 “撒谎精,说话不算话!”余锦年气得在男人后背用力锤了一拳,吵吵嚷嚷骂了一路。 季鸿吃痛,闷哼一声,低声道:“你再动我就抱不住你了。” 余锦年在白巾内扁了扁嘴巴,终于老实下来。 自离京以来,他只念着要快快去滁南府,在旁的医吏都唉声叹气的时候,唯有他每天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天才能到。没见时还好,有一口气支撑着,如今见到这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口气卸去之后,心里的委屈才翻上来,似怒涨的潮汐一般,让他迅速红了眼角。 他将自己的手贴上去,贴住那个他日日夜夜念了月余的后背上,摸到指下鲜活的温度。 季鸿将他扛回自己的住处,一间紧挨着府衙不远的很小的院落,院中一张桌椅,铺着滁南府周的地形图,桌旁有三杯两盏残茶,想来之前不久还在与人商议公务。踹开了门,将背上少年放在唯一一张榻上,正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随队南下的事,却见他盯着自己看,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 他心下一动,单膝上榻,将蒙在少年脸上的白巾摘去,托住对方颈后,稍稍低头吻住了。 那双唇微有些干燥,但很快就被少年的唇舌所濡湿,余锦年半张开唇缝,勾住了正朝自己这边试探的舌尖,含在口中慢慢地吮咬着。院外有人敲门,季鸿没应,只专心致志地将怀里的人收拾妥帖,用舌面上每一簇细小的味蕾与他交织,以津液的交互诉说着这段日子以来彼此的思念。 那敲门的人很快就退去了,余锦年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男人的耳缘,看他眼下左半边侧脸有一条指长的细痕,才结上新鲜的软疤,看着还是鲜红的,在男人白皙的脸上仿若美玉生瑕。他心疼道:“这是怎么弄的。” 季鸿笑了笑,覆住他的手背:“没什么大碍,前几日有流民暴动,险些伤了皇子,我只是替皇子挡了一下。” 余锦年气道:“什么叫挡了一下,再稍偏些就刺到了眼睛!”季鸿仍是望着他,满目都是温柔至极的笑意,就连看他生闷气的模样都会觉得心里甜滋滋的。余锦年被他看得没了骨气,虽然心里想他想得紧,可面上还有些傲娇,不肯先低头就范。于是季鸿先弯了腰,将他揽进怀中,贴着发际亲了亲,主动承错道:“知道错了,下次会小心一些。” 余锦年侧枕在他膝上,虽然面朝外,手里却攥住了季鸿的一片衣角,是生怕他会突然离去。路上奔波的日日夜夜,他不知多少次梦到季鸿身染重疾,梦到他背对着自己要独自远行,如此一夜醒来,心中只留下巨大的不安和惶恐。 季鸿安抚地拍着他的肩头,轻声问道:“你这样跟来了,府上谁在照看。” “是苏亭。”余锦年一一答了,金幽汀如今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家,他自然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敢孤注一掷随队南下,“那小子医术大有长进,生意上的事也做得愈加顺手,我便将家里都托付给他了。他虽然于医术上还有些稚嫩,但眼下有京中诸多名医坐镇,他又将防病治病的法子教给了他,如今强压之下,他未必不能独当一面。” 季鸿倒是没想到苏亭会这般出色,他转而又想到了金幽汀里的其他人:“孩子们如何了?” “孩子们……”余锦年慢吞吞地说着,仿佛舌头有些沉重,嘴也愈发地张不开了,像是有千斤重,“穗穗和阿春都护送着去涂城了,清欢也跟着。涂城地处西北,天气干燥,尚未发疫。想来总比待在京中安全……” “涂城确实是个好去处,听闻那儿有座仙山,山上奇花异草、鲜果灵姝,无奇不有。此番平疫之后,我们不妨也去涂城游历赏玩几日,沿途经岱州,还能赏花海林景,可好……锦年?”季鸿问罢,却无人应答。他低头奇怪地看去,却发现这少年竟毫无预兆地闭上眼睛,枕在自己膝上沉沉睡过去了。 这说话间也不过顷刻功夫,他就睡得这样熟。又想想以他的性子,京中发了疫难,他既是大夫,必定难以袖手旁观,先前那两名医吏也说,三余楼的余小神医活人无数,想来定是不眠不休地忙碌,怕是连个正经的囫囵觉都没睡好过。 如今京中大疫未除,他就马不停蹄地奔波千里,来到最为严重的疫区滁南府——可知他这段时日该是如何脚不沾地,若不是真的累坏了,又如何能在须臾之间陷入昏睡。 季鸿极轻地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将他叫醒,只好伸出手小心揽着他,防止他翻滚下去,并甘之如饴地做起个肉枕。而余锦年也终于能够缓下心防,沉浸在一袭久违的温柔乡之中,嗅着鼻息间熟悉的衣香味道,睡了足一个多时辰。 看似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只是二人心中都明知,待这一场相聚的缱绻美梦过后,他们将要共同面对的,是一座满目疮痍、哀嚎遍野的疫城,是大夏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的瘟疫。 第149章 疫水 城内离府衙两三个街坊处,有一家百花楼,这名儿虽然是俗了些,以前却是滁南府上赫赫有名的雅坊酒肆,其楼有数层之高,夜夜琴音不歇,灯火通明,因一坛名为百花香的酒而为人津津乐道。 百花香醇冽芬芳,品之有如百花齐绽之感,美酒配佳音,缤纷甘美至极,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来,已是滁南府中的一大特色了。只是如今百业凋零,就连百花楼的柳老板前阵子也因这瘟疫病逝了。让人忍不住叹一句花香难续。 这柳家原本就是四代单传,到了柳老板这一茬更是只有一个话还说不清楚的小芽崽子,这柳家当家的去得匆忙,还未曾来得及将百花香的秘方留下来,于是只余下一双孤儿寡母,难以为继,最后不得不变卖房产维持生活。 如今南方正闹疫乱,便是一般吃喝都已顾不上,更别说是盘下这偌大的酒楼。这时候还买房置产的人,要么是有大韬略的枭商,要么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正当旁人都以为,这百花楼就要砸在那柳夫人手里的时候,却有一翩翩少年,携了真金白银,出手相当阔绰,当场将百花楼盘了下来。 从此百花楼更名易主,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改为——三余楼。 匾额是块匆匆写就的木牌,任何雕饰也无,朴素到寒酸,只是那上头的字迹遒劲有力,隽雅生辉,着实是一手难得的好墨宝,挂在楼前倒也有了几分古朴大气的感觉。只是这楼里新雇的伙计有些可笑,竟尽是些乞丐力夫,还有不少在疫病中死没了亲人的年轻妇人,让人实在是不明白这家的小老板的到底是要做什么。 这些乞丐力夫只要给个馒头,就能有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气,已按照吩咐将原本酒楼里的桌椅拆卸开来,两块木板拼做一块,装四个矮腿,便是一张简单的木板床,一时间楼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而妇人们则负责收拾房间,将部分客房一分两半,中间遮起屏风或帷帘,左右半间屋子中均放置一张木板床、一只小几,两把小凳,并将一应物什擦得干干净净,并按照小老板的吩咐,在房间角落里撒上石灰粉。 几个被叫来帮忙的医吏嘀咕道:“他说要将这处改成什么?医馆?医馆哪里用得下这么多层楼!陈大人怕是糊涂了,竟叫这么个小子处处使唤我们。” 另人也抱怨道:“他怎的每次都这般不服管制?其他同僚均在各处搭建医棚,只他一个这样张扬,竟盘下一间酒楼做医馆!怕是在京中做厨子惯了,不务正业也就罢了,还染了一身的铜臭味,事到如此还不忘赚钱,也不知赚得这灾钱够不够他下去给自己买二两阴德。” 众人哄笑:“也就衬得上叫声‘余老板’了。” 笑声未泯,背后有人严肃道:“何人教你们背后议人长短?!你们习医十载,自诩国之圣手,可知此间之疫为何疫?” 医吏们猛一回头,见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陈阳,一个个登时鹌鹑似的缩起脖子,即便心中有些想法,却因怕被陈大人责罚,纷纷面面相觑,不敢直言,好半天无人回答。 片刻,一个手捧药筐的年轻医吏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答道:“这一路行来,学生见到患者病起仓促,吐泻不止,目陷肉削,形萎肢冷,轻者腹痛绞作,重者须臾即死。此病起于水湿,乱于肠胃,依学生看……乃是霍乱。” 这医吏名尤青柏,门第轻微,平日里默默无闻,寡言少语,在御医司也只是个管医局杂事的小吏,同时负责宫中二等宫女太监的诊治,这回南下,诸人也未曾将他放在眼里,谁知他竟这时候出来出风头。 陈阳打量他一眼,也颇是费了些脑子才记起这人名姓来,于是又问:“那你可知,京中发疫以来,是哪家的医馆死伤最少?” 尤青柏道:“是三余楼。” “不错!”陈阳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着看向其他医吏,“京中八大医馆十数医堂,我皆已令人走访查看,三余楼收留疫者最多、却病死最少。正是你们口中这位‘不务正业’的余老板,用无数奇思妙法救治了数不清的病者!你们能有人家半分才,我陈某人都要替御医司烧高香了!” 陈阳甩了甩袖子,眉毛一挑:“倘若你们若是有他那般的能耐,你们也可以不服管制——怎么还愣着,有功夫说风凉话,倒不如多去干点儿活!” 医吏们忙诺诺作揖,作鸟兽状散。 尤青柏不骄不躁,也朝陈阳施了礼,端起药筐退了下去。 “唉!”驱散了这群医吏,陈阳仰起头,看到那个坐在最高处凭栏远望的少年,心中也升起些许困惑。 昨日这少年提出要将百花楼改造成医馆,并由御医司统一管辖城中医士和药石,如有可能,连食水都由官府统一发放……再比如他还提出什么毒气与消毒之说,真真是陈阳行医几十年来从未听过的说法。 这少年脑袋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太多了,人说多智近妖,他倒确实不似凡间物,连医术也非常人所能理解,若非陈阳亲眼见识过他以诡谲至极的办法医治好了本必死无疑的闵家公子,又一眼看出文太师孙儿的病症,是个颇有真才实学的小子,他也决计不会让这么个半大小子来指挥御医司。 —— 余锦年却并不知有那么多人等着瞧他的本事,他镇静至极,此时正静静坐在窗沿,歪靠着木框,手中捧着一盏白瓷杯,半个身子笼罩着一层雪白灿烂的日光中。远处一片萧瑟零乱,他的目光随着一只抢人吃食的野狗转到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妪身上,忽地听到背后一声叹息。 他回头去看,原是季鸿进了房间。 见他独身一人所有所思地横坐在窗框上,季鸿顿时一脸无奈地说道:“坐那么高作甚,害我好找。” 余锦年垂下视线,看着无茶无酒只是盛装了一碗白水的瓷盏,日光投进水中,泛起层层微小的涟漪:“阿鸿,你瞧,不管这天底下有多乱,人们呼号哀痛有多惨烈,太阳永远是那么明亮、那么炽热。” 季鸿笑了下,小心地将他拢回窗内,摸到他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怎的生出此种感叹。” “没什么,只是一路而来见到无数生离死别,便倏忽体会到人之渺小罢了。”余锦年的眸中反影出白瓷杯里的水波,似撒了一层银屑,光亮异常,他忽地直起腰背,伸手将已经空了的白瓷盏举到阳光下,片刻又收回来阖上杯盖,神神秘秘地交到季鸿手里,微微扬起下巴道,“这个送你。” 接过来,只觉杯身温热,也不知是被少年的手温暖热的,还是日头晒热的。季鸿不明何意,他将杯子转了转,未见什么稀奇之处,不由纳闷道:“送了我什么?” “一碗阳光。”余锦年跳下窗台,先凑近了摸了摸季鸿眼下那条细细的疤痕,见恢复得还不错,这才扫扫衣摆,月牙儿似的眼睛眯起来,朝他笑道,“虽然如今大疫横行,但阳光却是最最纯净的。今日私藏一碗,待到寒日再打开盖来,便能有一整个冬季的太阳啦!” 私藏一碗阳光? 季鸿看了看掌心托着的小小杯盏,又看了看他,这说法虽说荒诞不经,倒是多了几分浪漫意味。他蓦地失笑,摇一摇头把余锦年揽进来,轻轻吻着他的发梢道:“这一盏日光,及不上你半分,只要有你这轮小太阳在身边,冬日也如浓春盛夏一般温暖了。季某有幸得你一人,此生也就足够,何须多藏这一抔日光。” 余锦年受用地往他胸前钻了钻,嘴上却不服道:“别以为说两句甜言蜜语我便不记仇了。我只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你食言而肥,不与我写信的事,我暂且记在账上,日后再与你清算!” “好好好,那多谢余大人开恩了,季某听凭发落。”季鸿笑了笑,“好了,本是上来叫你的,一时间又说多了。下去罢,陈御医已在等你。” 余锦年点点头,整理了衣襟,随他一起下楼。 大堂中已聚集了不少医士,都是段明带人一一去请的,有些是赤脚郎中,有些则是各家医馆派来听差的学徒,更有道观庙宇中的僧医和道长,原都分散在城中各处,各行救治,互不干涉,如今突然被请到这“三余楼”里来,大都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御医司的那些医吏本就是出身世家,自恃清高,更是一脸的不耐烦,很不把这些江湖游医放在眼中,只自顾自地聚在一旁说话。 陈阳与少年颔首示意,清了清嗓,与众人道:“想必各位先生心中应知此疫之重。今日御医司请大家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商讨大疫的救治之法。如今城中已病亡无数,周遭乡县更不知死伤几何,以至病者痛不欲生,亲者肝肠寸断。诸位都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名手,不知对此疫可有何良方?” 众人交谈之声渐收,互相推诿观望。 一位中年人起身叹道:“古往今来,凡大疫必死伤无数,我大夏立朝以来,更是从未发生过此等恶疫。便是医经典籍之中,对此疫的记载也只是寥寥二三次,死者数万不止,救治之法更是语焉不详……我等也只能是依证诊治罢了。” 诸位纷纷点头称是,不时唉声叹气。 尤青柏道:“据闻京中三余楼活者甚多,如今先生又将这三余楼开至滁南……可是余先生有何救疫的灵丹妙药?” “大疫无情,我能有何灵丹妙药,”余锦年摇摇头,“只是略知道一些急救和防治之术,随机应变而已。” 尤青柏听得眼前一亮,继续追问下去:“请先生赐教。” 余锦年道:“那我便直说了。此病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大疫,而且易在防难在治。防之一字,必须落实到每一户、每一家、每一名百姓的头上,并由御医司下派医徒药僮,监督到每一家医馆医堂甚至食肆酒馆,并在每一处街心巷口张贴告示,并命人每日宣讲,无论有多麻烦、多大费周章,此事都必须严格执行。否则疫气扩散,南北诸城必将死伤过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医捋着长须,反问道:“小先生说来容易,只是疫之一气无形无色,霍乱一毒更是由暑湿而生,无迹无踪。病者心腹卒痛,吐利并作,甚则转筋,入腹即死。敢问这位小先生,究竟该如何防?” 此时医者尚且认为所有疫病皆是浊气入体所致,此种说法与医理来说并无不妥,只是受制于时代,从发病原理上来讲到底还是有些不足。 余锦年解释道:“大疫之浊气究其根本并非是气,乃是水。古往今来,凡有大涝,必有大疫,即说明疫之源头是洪涝而来的污水。浊水被百姓所食,水中之毒由此入体,致腹泻、呕吐,这些秽物不经处理,随意泄至田地、河流当中,疫毒便会污染田地中的瓜果蔬菜,会继而感染更多的百姓。又或者这秽物不经意间被其他人所触,间接食入腹中,也会导致传染。” 听着颇有几分道理,陈御医问:“那依小先生之见,该如何办?” “当务之急,是要宣讲,告诉所有人不食生水,不吃未煮熟的蔬果,饭前便后必须洗净双手,凡是家中有患病者皆要如实上报,以便分隔诊治。城中所有医堂不应以疫病为由拒诊,不能放任任何一个可能患病的灾民在城中随意走动,更不能随意倾倒秽物。同时拆撤过于简陋的医棚,将其中病人挪至此处,并在城中增设净水发放处。” 有人第一个不同意:“你这楼中如何容得下那么多的病人?” 余锦年道:“一个三余楼容不下,那便两个,两个不够那便三个!只有将所有的病人都纳于我们的统辖之下,此病才能得到控制。我也并非是要与诸位商议此法是否可行,而是要告知各位,明日起,我三余楼便开始接诊,所有病人自住进来那日起,直至痊愈,才能从我楼中走出,直到我楼中住满为止。诸位当中若有信余某的,愿意留下的,余某自然欢迎,若是对余某的诊治之法持疑,大可离去。” “这……” 余锦年:“我知各位先生所承医脉不同,治法自然迥异,但只要见有疗效,余某并不干涉。只有一条,凡在我楼中,必须按我的规矩来办。” “我楼中包括后院别间,如今共房四十二间,轻者二人一间,重者独自一间,总可纳病人六十有余。每五间配两名护士,负责日常病者的杂事料理。每三间安排一位主治医士,全权负责病者的诊治。” “……”众人听得一愣,一时间竟都不知该作何言论。 听他所说,似是要让病人住在这楼中,直至病愈? 余锦年却并不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陈述道:“所有医士和护士两班倒,十二个时辰日夜轮值。每日的辰时和酉时交接轮班,以使轮值者能够通晓当日或当晚患者的病情;巳时和戌时则由御医司陈大人统领进行查房。每十日,楼中所有大夫参与一次病情总结会谈,分析当下疫情形势,制定接下来的诊治方向。此外……” 他转了个身,似要找什么东西,季鸿已当先一步,将一张用薄木板和纸张制成的簿子递给他,余锦年朝他笑了下,接过东西展示给众人看,朗声说道:“此乃病案簿,每个病人著一册,并由轮值医士记录,当日所用何药、所施何针,病况如何变化,事无巨细,都需一一记述,直至病人病亡或者痊愈离开,而此病案则封存入档,以便之后查看汇总。” 说到此,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陈御医也听得目瞪口呆,这记录病案一事并不难,宫中为保谨慎安全,便是如此行事,只是每人一册、每日记录,却显得过于繁琐了,宫中贵人们尚且未做到此种地步啊。至于那每日两次的“查房”,和每间配备的“护士”,更是闻所未闻,十分新奇。 但此法若是能行,那么此疫平后,这些记载了大量医例的案述,对后世医者来说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后世再发疫情,将有例可循,有案可踪,有法可依,有前鉴可避,实乃一桩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陈阳片刻之间难以评价这少年所言究竟是对是错,毕竟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他转头向季鸿看去,却见这位季大人镇定自若,满眼皆是欣赏,仿佛对这少年的惊奇言论早已习以为常。 余锦年收起病案簿子,慢慢说:“我知诸位对我所言有所疑虑,但特殊之时须行特殊之法,这只是我楼中的行事风格罢了。不过请诸位切记,此病源头乃是疫水和病者所吐泻的秽物,记住这点,城中病者至少将降二成。各位大人、先生,救人自是高尚,舍己却是愚钝,无论诸位是否来我楼中帮忙,万望诸位在诊治之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段明捧起名簿上前,高声道:“可有愿意加入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做声。 此时三余楼的雕花正门被推开,走进三个面罩黑巾、头戴斗笠的男人,俱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辨认出是一老三小,其中个头最小的那个背着一只药箱,扎着只单髻,跟在那长者身后。至于旁边那个年轻人,腰间金玉琳琅,是通身的富贵之气。 老者迈了进来,拍掌笑道:“好,好,好!” 余锦年盯着那墨彩黑漆的药箱,忽地惊疑一声,张开了嘴巴,讶道:“罗老先生,您怎么——” 没等他说完,来人已嗬嗬笑起来,朝手持名簿的段明走了过去,信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儿,口中咕哝道:“余小先生还是这般风采非常啊!不知小先生这三余楼,还有没有老朽的一席之地?” 说话的可不正是信安县时那位与余锦年多有交往的名医罗谦,罗老先生;如此说来,那个背药箱的定是他的小药僮陈栎了! 那么另外一个少年人究竟是…… 那年轻人并未听他们几个互相寒暄,只是四处张望着,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他将满堂人头一一数了个遍,却没看到最想看的人,顿时气得摘去斗笠,拽下面巾,露出一张嚣张跋扈的少年脸庞。 他一双形状可爱的杏眼瞪圆了,气鼓鼓地盯着余锦年,质问道:“余锦年!我们家石头呢?!” 余锦年:“——!!” 第150章 酱香五谷粗粮饭 “——东家!锅里头水开了!” “哎,好,开着便是。那柜中有罐蜜,劳烦帮我拿出来!” 唰啦一声,洗得干干净净的肉菇下了锅,沸水滚上几个来回,待一个个从里到外都鼓着似要胀出来,余锦年才将它们捞出来,切作豆大的小粒。小白菜亦下锅煮熟,晾在盘子里,他这才转身从各色已快见底的粗粮米袋里信手抓了一瓢,同样泡洗过了,才铺到饭甑里去蒸。 正是,一豆一舂米,一麦一高粱,素菇菘菜莲子好,粗茶淡饭亦八珍。 时下虽恶疫横行,处处疾苦,人却不能真断了五谷,该吃还是得吃的,只是城中米铺早已告罄,府衙上的官粮俱都有赈灾之用,每日每顿分发多少都是有数的,万不可私吞,于是眼下若想自个儿开一口小灶,便只能紧着家中原有的储粮来吃。自从余锦年在三余楼的那番话之后,那些守旧的大夫们还有得纠结,余锦年就留下段明等人盯梢帮衬,自己则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领着罗老先生一行人回了他和季鸿自个儿的小院子,做些简单吃食犒慰一路颠簸而来的几人。 季大人是个“清官”,从不骄奢铺张,来了此地这么些日子,也没多贪墨一金半银。先前这院子只他一个在住,他又不通厨艺,每日都是议事过后跟着衙役们在府衙中随便吃上两口,就算作是果腹了,没见比旁人多吃得一口肉。 如今院子里多了一位小主人,余锦年又极度操心自家美人的吃穿用度,连外面的水都不叫他多喝一口,于是家中的陈米旧粮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粒粒在锅子里活了起来。 他这厢在厨房中忙忙碌碌,陈年的麦米、高粱、黄粟、黑米,和已经闻不出米香来的旧白米,在饭甑里一锅蒸了,蒸至软烂,再倒进葱姜炝好的锅子中,然后伴以肉菇粒,用去年酵起的干黄酱快速翻炒几许。 杂七杂八分不清的粗粮五谷染上黄酱诱人的深色,不多时就散发出阵阵的咸香,虽食材简陋了一些,远不及这些贵公子们在府上时奢华,但粗简的炒饭盛进用菘菜叶铺了底的白盘中——棕红油亮的酱米,翠绿黄白的菘叶,让几人早已寡淡了许久的舌头忍不住蠢蠢欲动。 此等大疫之中,千千万万人都在逃难,怕也是只有余锦年有这等洒脱,即便是手里只有几根野菜叶,也照样要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又烹了一壶银花糖水,便着人端上了饭桌。 罗老先生正絮絮叨叨地与季鸿说话:“哎呀,余小先生当年那一番邪毒之说可真是令老夫获益匪浅!如今人至甲子,还能在外科一途上有所精进,是多亏了小先生肯将这医术慷慨相授哪!” 余锦年恰好走出来,笑道:“罗老哪里的话,医者本就该为病家谋福祉,岂有藏着掖着不舍得拿出来的道理?” 罗谦赞赏地点了点头。 四四方方八仙桌,中央大大方方坐着个细颈的陶瓶子,那瓶儿颈口裂了个缝儿,原本是做什么的已经不可得知了,如今裂缝处却被人用细麻绳紧紧地缠了几圈,打个漂亮的花结,瓶子里头插上了几株狗尾巴草和不具名的白紫色小花,甚有些田园意趣。 一只手百无聊赖地上去揪那尾巴草,季鸿先一把从他手里夺了去,仍小心翼翼将花草插回瓶子,道:“锦年做的。” 余锦年提着粗瓷茶壶过来,见那桌前一个老神在在只顾着呵呵笑,一个惯常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另一个则鼓着腮气呼呼地盯着他。 他过去将那陶瓶子从某人手里抢回来,小声咕哝道:“一把野草野花罢了,给他玩玩怎么了。人家千里寻夫扑了空,让一让他。这院子里多得是杂草野花,回头再摘点新的给你。”说着便将陶瓶子丢给了那个气包子玩。 季鸿的表情有些松动,一仰头正好遇上余锦年低头布菜,两人顺势接了个一触即离的吻,又双双会心一笑,直看得那小气包要涨炸了,撅着嘴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 倒是罗老先生,以前只觉得二人是义兄义弟,今日见他们俩竟是这种关系,骇得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余锦年压根忘了这回事,见状忙拍背带抚胸,这才好容易平复了罗谦老先生激动的心绪。 “显摆!有什么好显摆!”姜小少爷愤愤道。 “你慢点,不跟你抢。”余锦年看他是将炒饭当仇人似的,吃得又急又狠,忙斟了杯银花糖水与他润一润喉咙,待他咽下才叹了口气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你家石头没跟我来滁南,我将他派去护送小伢子们去涂城避疫了,算时间,现在应当已经回了京,该是与苏亭一块儿看家呢……” 说起这个就来气,可姜小少爷被嘴里的酱香饭塞住了,他在家里娇生惯养,这乍一出来就是风餐露宿,黑白不接,赶路赶得脚底都起了泡,连饭食都是包袱里硬的能硌掉人大牙的干饼子——若不是为了那块臭石头,他哪里要吃这样的苦! 他们信安县比滁南要再靠西一些,疫情还没有这么严重,但东边的消息却是传得飞快。姜秉仁听说滁南府来了位貌若谪仙的钦差大人,姓季,便知肯定就是那位季美人了。既然季鸿到了滁南,以年哥儿的性子,肯定是要同去的,那既然年哥儿去了,自家的石头定然也是寸步不离呀! 姜秉仁想得是很美,可谁知老天就这么不遂人愿!石星竟然没跟来! 他心里委屈极了,可等余锦年亲自盛了一盘酱香五谷饭给他,闻着面前盘子里的香味,他又很不争气地捧起了盘子,吃得唔唔点头,好似天下美味就在此一碟了。 这些粗谷陈粮,姜秉仁以前是从来不屑吃的,春风得意楼更也不屑做,谁知这粗简玩意儿到了余锦年手上,就变成了粒粒香美的五谷米,更不说那些裹在饭粒中嚼起来仿若肉感的菇子,真是每一口都能让他的胃肠喧嚣大闹,一时间忙不得腾出嘴来。 “不俗!不俗!”罗老先生也点头称赞,捋着胡须笑说,“我家的小丫头,可最是喜欢吃你们面馆的东西了。可惜啊,那馆子怎的就走了水……” 当初一碗面馆还在时,罗家的小孙女便一直是他们家糕点的忠实拥趸,所以但凡是面馆里新出的糕点,就没有那小家伙没吃过的,后来余锦年将一部分食谱卖给了春风得意楼,这糕点的价钱也就上去了,吃着也总不如一碗面馆做得香。 只可惜,一碗面馆后来烧了。 罗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之间饭桌上有些寂静。说到一碗面馆,就难免会想起二娘,二娘生前对大家很是照顾,就连姜小少爷家里的跟班随从都没少受二娘的关怀,如今物是人非,温馨和睦的一碗面馆没了,善良体贴的二娘也没了,连义愤填膺的姜秉仁也埋着头不吱声了,余锦年更是有些发愣,只有那个没心没肺的小药僮陈栎在窸窣窸窣地嗦茶。 罗老先生忙清了清嗓,找补道:“小先生也不必过于伤感,那小院如今——” “咳、咳咳……” 不知怎的,季鸿突然以手握拳,遮在嘴边呛咳起来,余锦年猛地回过神,赶紧斟了茶水过去,一脸担忧地去摸了摸脉象:“这是怎了?” 季鸿搭住他的手腕,摇摇头:“无妨,只是不小心被呛住了。”又转头向罗老先生看了看,勾起些许微笑,“罗先生,您继续说。” 罗谦:“……” 余锦年也的确没摸出他有什么异象,便也安心地坐下来,端起饭碗来边吃边问:“对啊,罗老先生,您方才说那废墟怎么了?” 罗谦撇了眼季鸿,小心道:“没,没什么,就是有半扇墙还没塌完,便有几个乞儿收了收拾,在里头安营扎寨了……”他说着又向季鸿看去,见季鸿垂下眼睛,静静地品茶去了,才轻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余锦年说道:“若是残垣断壁能让他们有一窗半扇可以避雨的地方,也算是积德了。” 罗谦忙衬和他:“没错,算是积福了……” 季鸿自自己碗里夹了一块炒饭,递到少年嘴边,轻声道:“别只顾着说话,吃些东西,过会儿那楼里还有的要忙。”待对方张嘴咬住筷尖,抿去了筷上的饭,他眸色又慢慢柔和下来,以手指揩去少年颊边蹭上的饭粒。 余锦年忽然奇怪道:“姜小少爷,您可是家里的独苗苗,跑到这九死一生的滁南府来,家里没有打断你的腿吗?还有,你们是如何进城的,不是封城了吗?” “……”姜秉仁瞪了他一眼,嚼着饭嘀咕道,“我偷溜出来的。” 罗谦说:“老朽本是到附近来访友,谁想就遇上了姜少爷,听闻姜少爷也要来滁南府,便一同来了。这滁南府的确如小友所说,封了城,可那城门的守卫道医者可入,我们一行人便这样进来了。老朽总之是一把老骨头了,若是合眼之前还能救几条命,那也算是值。” 季鸿稍施礼,恭敬道:“先生大义,城中正缺医士。” 姜秉仁听罢,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了半分忧国忧民心,坐直了问:“那我呢,我做什么?” 余锦年瞥他一眼:“你?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人,当然是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与府官儿大人吹吹枕旁风,以权谋私给你开个后门,今夜就将你放出城去,出了城随便你去哪,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姜秉仁气得一咬牙,正要与他辩论,余锦年起身收拾了空碗碟,烦恼似的小声抱怨起来:“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该怎么与石星交代!” “回去?那外头都病成那个样了,鬼知道还能不能回去?”话音刚落,姜秉仁就被罗谦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他忙醒悟过来,闭上了嘴,小声地对罗谦嘀咕道,“我只是图一时口快而已……” 几人沉默下来。 姜小少爷说得没错,如今疫情严重,没人知道明天是生是死,余锦年极轻地叹了口气,便捧着一摞脏碗碟回到后厨。他才将碟子放进水槽,小臂就被人握住了,鼻息间随即传来那股熟悉的味道,他知道是谁,却没抬头去看,只半垂着眼睛,慢慢地洗一只脏碗。 “锦年……” 季鸿顿了顿,可他还没张口,余锦年就不知打哪儿摸出条麻绳,二话不说连着季鸿的手和自己手腕一起,缠了两圈打了个结。他知道季鸿想说什么,无非就是送他出城之类的话,他也明白季鸿是在担心自己,可是他难道就能狠心留季鸿一个在这疫城里孤军奋斗吗? 整个大夏,若说有谁足够了解这疫病的来龙去脉,那非自己莫属,这种关头,他如何能丢下季鸿!余锦年挥了挥与他绑在一起的手臂,哼道:“系死了!这辈子也别想解开!除非我——” 后颈忽地被人一捞,余锦年舌头没能捋直,就被一头摁在了男人的肩头。害得余锦年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直窝在对方肩窝里唔唔唧唧地痛呼,疼了好一阵又伸出舌头,“啊啊”地比划着,叫季鸿看看咬破了没有。 少年咬了舌头的可怜模样反倒将季鸿逗笑了,边看边逗他道:“嗯,左边确实流血了……过来,吹一吹就不疼了。” 装模作样地吹了两口,仍是凑上去亲吻,如此盛夏,季鸿的鼻尖仍有些温润的玉一般的凉意,他与余锦年鼻息交织,与少年那双被嗫红的唇瓣若即若离,声低气轻:“世人皆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我不奉鬼神,不供佛祖,那浮屠与我何干?可你心里却装着万千疾苦,锦年,我每夜都在担惊受怕,怕你……” 他叹了口气。 被咬破了的舌边一胀一胀地细微发痛,仿佛与心跳是同一个节奏,余锦年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翘起脚来摸一摸他的头,哄孩子似的笑他道:“阿鸿不怕,我这不是来救你么?你既不信佛祖,那我也不修菩提塔,只修一段长命结,乞求你我二人都平平安安,百岁无虞。” 段明飞跑而来,进了后院就撞见两人折颈相拥,他吓得哎呀一声,忙捂上眼退出去了。避到门帘之外,想着正事重要,于是将手里的名册簿伸出来,汇报道:“公子、小公子,搅扰了。总计有五位民间郎中、三位御医司医官,外加两名医徒,愿意到我们楼里来帮忙。” 见是段明来说事情,余锦年立刻正色,让季鸿站到一边去不要闹,他接过名册看了看,点了点头:“十人,比我预料之中还多了。医院新建,一开始来的人不会太多,我们要做的就是先稳住自己,后续才会涌进大批病人。” “段明,你着人收拾间大点的房间,我先与他们做个培训。另外,这几日就辛苦你,带几个手脚利索的丫头仆妇,就照着我们在京中所用的口罩之物,连夜赶制一些出来,若是没有多余布料,便用不穿的旧衣裁制,做好后用水煮沸晒干就是。” 段明应下吩咐正准备开溜,余锦年也有些放心不下,便提出随他一起去楼里看看。 于是两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丢下了“钦差大人”看家,一块儿说着话去了三余楼,简单见过那几个愿意留下来的郎中。也不等众人互相寒暄,便把他们关进了内堂一间大屋,紧锣密鼓地开始授课。 说是授课,其实更侧重于实用,毕竟原理对于当下的大夫来说过于玄怪,便是说了他们也未必能信,余锦年便舍轻就重,将临床操作上的关键与他们细细讲清,尤其是卫生清洁和病室消毒两方面,更是下了好一番功夫来讲解。要解一城之疫,最重要的就是要切断传播途径,控制传染源。 若是能做到这两点,那么滁南城的危机尚且可解。 病不等人,晚一刻就是一条命,为了三余楼第二日能够正常接诊,余锦年只能连夜与他们讲课,当初他如何向罗谦解释邪毒一说,如今还是同样解释给这些人听,更将他草拟出来的规章制度写成个册子,供诸人传阅。 几斤凌晨,旭日将升,余锦年仍眉头紧锁着,字字叮嘱着:“霍乱一疫虽为恶疾,究其根本仍不外乎湿、寒、虚、暑各类症因,如吐泻一证,前者当疏、后者或堵,皆须临证详辨,万不可草率而延误病机。而这霍乱,又有真假霍乱之别,勿要见吐泻便诊其为大疫,更不可自乱阵脚,畏生惧死。真霍乱之吐泻者,当以培其正气为要——” “先生!余大人!”一道细锐的嗓音从廊中传来,紧接着门外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众人闻声去瞧,见是个穿着青灰色制衣的小太监,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形容狼狈,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 见他们在这处,小太监冲到门前,却不想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正好脸盘朝地,瞬间磕了满嘴血,他却也顾不得自己摔断了的半颗门牙,捂着嘴爬起来,连抽带泣地哭道:“大人,快、快去瞧瞧我们皇子罢!他不好了!” 余锦年心下一提,皱眉站起:“大皇子怎么了?” 小太监抬起挂着满脸血的泪脸,害怕得肩膀发抖,直呜咽道:“大皇子也病了!这突然也不知是怎的,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都已吐了七八回了。奴才忙请陈御医去候了脉…… 余锦年忙问:“陈大人怎么说?” 小太监嚎啕起来,哭得瘫痪在地:“陈大人说是、说是……大疫啊……” 余锦年惊滞:“——什么?!” 第151章 太一余粮 余锦年自三余楼乘快车入得府衙,由那小太监引着,阔步走进皇长子燕思宁居住的院落——只见房门半开,三四名随身而来的小太监面色惶恐地跪在门外,而房内传出一阵争吵之声。 几个小太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不知是其中哪一个低声问道:“你们说,要是我们大殿下当真生的是大疫,我们几个还能活吗……” 另一个朝地上呸了一嘴,悄悄抬头瞪了说话的小太监一眼:“呸呸呸!什么活不活的,说甚么大逆不道的丧气话!里面那么多御医呢!” “可是我不想死啊……” “大胆!谁给你们的胆子妄议皇子?下去各领二十杖!”自房中走出个颇为沉稳的内侍,快步而来,厉声呵斥了几个不守规矩的小的们,吓得地上几人连连低呼“齐总管”,求他网开一面。 这太监名齐恩,便是从小侍奉燕思宁的,虽说去年元日时才刚过了双十,却已经算是皇长子宫邸中老人了,尽管他心中也对燕思宁的病万分焦急,却也显得比其他几个小的稳重一些,能撑得起些许场面。 小太监们正凄怆地要下去领罚,余锦年已走了来,摆摆手道:“齐总管,罢了,先给你们殿下瞧病要紧。更何况大殿下正需要人照顾,您这会儿将他们罚了,上哪儿去找得心应手的人,就饶了他们罢。” 齐恩忙向余锦年行了礼,随即眉间一皱,太监本就比寻常人显得嫩软一些,那张足够年轻的脸庞也因为这一皱而露出几分故作的老成,他朝跪在身边的几个小太监斥道:“看在余小神医的份上,这罚暂且记着。还不退下去!” 小太监们膝行着散去,余锦年也不再过问,径直步入房间外室,掀开门帘,迎面被此起彼伏的争执声灌了满耳,这次南下来了十名御医,竟有大半已聚集在此,这些人拥在一窝,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吵起来也如过江的鸭子一般,聒噪得很。 余锦年凑耳听了片刻,也无非是在讨论如何给燕思宁用药的问题,大家虽是同出于医科大举的正式医官,却其实也各有流派,各家都各执己见,谁也不服气谁。更不说此时身陷病榻的是当今天子的皇长子,但凡用错了药,那后果是谁也担待不起的,是故讨论了半天,也始终没有人能拿出一个令众人都能信服的法子。 更有人说,兴许大殿下生得并非是瘟疫,而是一般水土不服的腹泻罢了。 余锦年听罢,插嘴道:“这位大人说的有些道理。殿下久居夏京,乍然来此湿气浊重之地,或许是水土不服也未可知呢。” 众人戛然而止,纷纷转头来瞧他,御医司中本就有人瞧不上赤脚医出身的余锦年,一见是他,立刻吊眉毛竖眼的,呵斥他“你算什么东西”,并让他赶紧退下。 “巧了,我还真的算个东西。”一路上来,余锦年对这些人的官场脾性早就有所习惯,此时也并不气恼,当做个耳旁风罢了,自己则从衣襟中掏出口罩戴在耳上,挽起袖口,转身进了内室。 有人要斥他没规没矩,却被陈御医给拦了下来。 余锦年走到床边,仔细观察躺在床榻之上的燕思宁,这位大皇子眉目紧锁,面色苍白,眼窝微陷,皮肤渐失弹性,身体因为过度的吐泻而微微蜷缩着。虽然这世上人人都称他是大皇子,是大殿下,可在余锦年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罢了,对余锦年来说,燕思宁只能算是个孩子。 他坐下来,为燕思宁候脉,同时叫伺候他的太监将痰盂与便壶都拿过来瞧一瞧,瞧完了,余锦年眸色一沉,又去摸了燕思宁的腹部。只这一会儿诊脉间,燕思宁就又猛地翻起来,吐了几大口的清液。 一群御医匆忙跟进来,以陈阳为首,焦急问道:“如何?!” 他们中虽说有赞赏余锦年的,也有鄙夷余锦年的,可此时,所有人都无比期望这个名满夏京的“小神医”能以一种绝对笃定的口吻告诉他们,不必紧张,大皇子得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腹泻。 余锦年站起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叹气道:“大殿下脉微细弱,的确是染上了疫病。” 而且以脉象的绵软程度估计,燕思宁的血压应当也比常人有所降低,乃是脱水的征兆。 陈阳等人踉跄几步,捶胸顿足,唉声叹气。 几个近身伺候燕思宁的小太监最为恐惧,却不敢言,端着装了秽物的痰盂便壶已是满脸的灰败之相,凄惨得仿佛即将要给自家小主子殉葬了。 那先前还颇是稳重的总管太监齐恩也难掩惊慌,一头扎在燕思宁榻前:“殿下,您让奴才回去怎么跟圣上交代啊……” “现在哭丧也太早了些罢。诸位大人来到此地,不正是为了除瘴去疫么?怎的能现在就长吁短叹,实在是有悖御医司大家之风。”余锦年微蹙眉心,他低头看到床前矮几上有一只药瓶状的小瓷葫芦,便问皇子曾吃过喝药。陈御医道:“服过一剂藿香正气散,未效,又服太一余粮五钱。” 这太一余粮乃是治疗腹泻的速药,实则是一种矿物,味甘涩,有涩肠止泻之功。因其神效和珍贵,故常被人视作是神之馈赠。腹泻而服食太一余粮本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此间大疫峻烈非常,非寻常之法可能奏效。 更何况此疫虽有吐泻,却不能一味只顾止泻,否则敛邪深入,更添危机。 陈阳也能明白不可过度行敛涩之药,只是当下危急,又面对的是百年难遇的大疫,即便是行医数十年的陈阳,也未曾亲身经历过大疫,更不提有何经验之法可以救治大皇子的。在场的数位御医也都是此种情况,若病的是外面那群流民,他或许可以放手一试,可对于燕思宁,他们决然不敢独断。 一些心思精明的御医,要么沉默着不言不语,要么互相推诿抱怨,指责究竟是谁这般不小心,害得皇子染上了疫病……大家都不愿做这个出头鸟,毕竟治好了好说,万一没能治好,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现在纠结病是怎么来的还有何意义!”余锦年最是佩服这些人推脱责任的本事,反倒是病家性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愤恼片刻,向伺候他的太监们询问道,“殿下今日可曾用过食水?” 内侍回道:“进过蒸米和些许热茶,却没吃几口便都给吐了。” 余锦年继续问:“那你们可曾留意殿下小溺的情况如何?” 那内侍头颅低下,说道:“殿下泻得厉害,我们只顾着为殿下更衣盥洗,未曾注意……” “未曾注意,那就从现在开始留意起来,殿下何时小溺,溺了多少,均要记录。”余锦年吩咐道,“殿下如今脉微皮陷,乃是吐泻过度导致的失水之症,你们速去以白米煮些稀粥,取上面的米浆稀水,一碗米浆水兑半匙细盐,每隔半个时辰给殿下喂服二盏。吐了泻了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盐米浆对如今的殿下来说乃是救命的药,必须得进,否则殿下失水过多,将转筋而亡。” 内侍忙跪下领命:“是,小的记住了。” 余锦年想了想,对陈阳说:“陈大人,至于其他的用药,仍以排浊去湿、培固元气为要。” 陈阳点了点头,却仍有些地方不解,遂反问余锦年:“小先生提到盐和米浆这等俗物,难道,以这二物同服,便可治疗暴泻转筋之证了?” 余锦年沉思片刻,道:“世间阴阳五行,无处不在,那这天下万物均可为药,便也没什么稀奇的了。盐乃是咸味,先生知咸者入肾的道理,肾主水,开窍于二阴,而又与膀胱相表里,这泄泻暴乱,与肾之开阖失常不无干系,那么以盐为药,自然有巩固肾气之用,先生说可对?至于这米浆,更不难解释,培脾气,固胃元即是也。” 陈阳听他说得很是这么回事,可又觉得这也太过骇奇,若是一碗米浆一匙细盐便可治疗大疫吐泻,那也忒不可思议了。但这咸米浆又的确难能称得上是什么药方,甚至只能算是一碗口味奇特的饮子罢了,陈阳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托词能够阻止余锦年,便任他去了。 余锦年转头又吩咐燕思宁的内侍:“殿下吐泻出的秽物,以白石灰粉拌过消毒才可拿出去处理,切记。还有,这府衙人来人往,又是公务之所,诸位医官也不能为殿下一人弃城中万千百姓于不顾。过会儿待殿下吐泻间歇之时,将殿下抬到我楼中来罢,也方便一同照料。” “这……”内侍们有些为难。 余锦年这么提自然不是全为了燕思宁,也有些私心,毕竟倘若连皇长子都住进了他的三余楼医馆,那么城中的患病者才能放下猜忌,放心大胆地住进来。 御医们更是群起反对:“殿下何等尊贵之躯!怎能与那些难民流子同室!这成何体统?!” 燕思宁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的了,自己做不了主,那齐恩纵然是个掌事的,却说到底也是个太监,不敢做主。余锦年正觉得这事成不了了,要待离去,忽地背后一道磁沉声线响起:“如何不成体统。此事本官允了,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本官一力承担。” 余锦年转身:“阿鸿!” 季鸿朝他点点头,又说:“诸位大人,如今治疫才是重中之重,滁南民不聊生,远不比京中,那些繁文缛节能省便省了罢。余先生原是季某府上的人,虽年纪尚轻,但医术卓绝,季某信他如信季某自己。诸位既然同为医者,还请各位大人摒除偏见,共同扛疫。” 陈阳本就是被夹在两张饼子里的馅儿,左右为难,见季鸿站了出来就赶紧顺坡下驴:“既然季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 …… 空荡荡的三余医馆,终于迎来了它第一位病人,当今皇长子燕思宁。 有了皇长子这块招牌,很快楼下的诊席陆陆续续坐满了前来就诊的病患,余锦年根据诸位医士所擅长的科目,大致分了几个诊台,使得内外妇儿皆有所诊,既能发挥诸位医家所长,也使病人们不至于混乱。能够当场解决的便直接取药走人,疫病者收治入楼上的病室,整个医楼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那先前说要送他出城的姜小少爷,许是受气氛感染,竟非要留下来帮忙。余锦年拗不过他,又不能把人捆了扔出去,可他毕竟是姜家的大少爷,哪敢让他真的“上前线”,便只安排他在后头煎药、做些杂事,也算是为救灾尽了一份力。 不仅三余楼开始收纳病人,余锦年之前提到过的宣讲事宜,也由季鸿牵头,组织着医官们整理出了洋洋洒洒十数条注意事项,分别张贴在城中各个醒目之处,同时叫段明领一小队的衙役挨个街坊去讲,凡能背下这些条目并能主动与街邻宣讲的,还能额外得到府衙赏赐的银钱。 一切都照着余锦年的设想平稳发展,或许是生活所逼,更或许是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自暴自弃心态,总之这里的百姓也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更为听话,他提在心口的那块巨石,也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直到天色黑尽,季鸿端了些吃食过来,余锦年才恍惊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只是一整天都太忙了,早已饿过了劲儿,此时即便腹中空空,也没有了丝毫难受的感觉。 “还是多少用一些。”季鸿盯着他洗净手脸,换了身干净的用沸水烹煮过的衣裳,才将他拢在怀中坐下来。 余锦年坐了也没闲着,还想去翻看方才带回来的几册病案,因为有些问题需要再仔细研究研究,明天好与医官们讨论。所以等季鸿夹了块细碎的东西喂进他的嘴里,他嚼了好半天,才发觉咽下的竟然是羊肉。他惊奇地抬头看向季鸿,问他是哪里来的羊。 季鸿笑了笑:“你瞧瞧你,可真是诊病诊入魔了,连这都不记得了。这羊是位乡绅送来的,感谢你救了他的夫人。我只留了半只羔羊腿,剩下的已叫段明拿去给衙役和医官们分了。” 余锦年不记得自己救了谁或者没救谁,更记不清他说的那位乡绅是哪一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罢。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日日连轴转班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医嘱如雪花一样纷飞,只是如今时代不同了,陪在身边的人也不同了,给余锦年一种十分奇妙的倒错之感。 他正要用才吃过小羔羊肉的嘴巴去臊季鸿,还没亲上,外边又有人火急火燎地来找。 竟是齐恩。 那忠心的内侍一刻也不愿离开燕思宁的床前,大有要和他主子同生死的意思,不知怎么这时候竟然抛下他那殿下,跑这来了。 齐恩梆梆将院门敲响,进来也难以顾及季鸿俩人正在用膳,便直入主题,对余锦年道:“小先生,您让我一直盯着殿下的小溺,今儿个我便瞧着,殿下早上迷迷糊糊醒过片刻,那时候还解过零星少许,接着又吐了一回,之后直到现在,都未曾再有过一滴……” 余锦年立刻起身:“带我去。” 第152章 石盐 医馆中众人忙得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医士们可真是苦了,挨过了每日两次交班一次查房,处理好各自手头的病人,好容易找到些许零碎时间坐下来歇一歇,还没歇太久,就要被催着记录医案。 陈御医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癔症,对记录医案之事很是上心,日日都要来催问他们写好没有。 而被余锦年雇来做护士的乞丐和无家可归的寡妇们,则更是蚂蚁似的进进出出,但鲜少能见着有人抱怨,毕竟在这种人命如草芥的时候,余老板能给他们衣食,教他们简单的医术,还有数间瓦房睡觉,简直是举世无双的大善人。是故这会儿瞧见东家顶着夜露而来,守夜的几个赶忙起来招呼着。 齐恩领着余锦年和季鸿二人,直奔楼上大皇子的病室而去,那门前驻守着两个被这场瘟疫折磨得失了光彩的亲兵,见他们上来了,才勉强打起精神,给他们开门进去。 许是齐恩的吩咐,此时燕思宁榻前正有个小太监,捧着虎子“嘘、嘘”地哄着他撒尿,这时候也不提什么皇根宝贵不可直视了,满屋子人都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小宝贝,是连哄带骗,然而燕思宁只是皱了皱眉头,就可怜巴巴地挤出了针尖儿似的一滴,整个儿像是朵被榨干了的小咸菜。 齐恩心神不宁道:“小的听医官大人们讲,这窍闭乃是大凶之兆……余小神医,您可要救救我家殿下!” 余锦年拨开围作好几层的内侍们,走到床边,按了按燕思宁的小腹,听得少年哼唧几声,却没力气反抗。他围着脐下按过一周,道:“勿要慌张,并不是闭窍,乃是失水过多,故而无尿。我吩咐你们定时定点给殿下喂盐米浆,可是按时辰喂了?” 跪在地上的一名小内侍立刻伏首在地,惶恐道:“殿下自己不愿意喝那米浆,便是御医进来的药都要吐出大半。小的们劝得嘴皮子都磨破,可殿下就是不肯再喝了呀!小的、小的们也不能强灌不是……连御医们送来的药,都得好声哄着才肯吃的。” “荒唐!他是个病人,他说不要便不要了?那还要我这个大夫做什么!”余锦年猛地拍了下床沿,吓得内侍不敢抬头,只能转而偷偷地去瞧站在一旁的齐总管。余锦年顺势也跟着看去,问道:“怎么,是你们齐总管默许的了?” 齐恩垂着手,半晌才主动承认道:“是殿下说难受,不愿吃……” 燕思宁病恹恹地睁开眼,之前吐泻正急,他也顾不上什么,这时几乎泻成了个空囊,反倒有功夫打量周围了,见余锦年从一名内侍手中端过来一碗米浆,就要往他嘴里喂。 那米浆粗陋至极,猪泔水似的,更何况他现在一看到汤汤水水之类的东西,就反胃得厉害,便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要吐出来,是故勺子到了嘴边,他用力向旁边一偏,撞翻了余锦年手里的碗:“不吃……滚!” 瓷碗碎在地上,迸开七八碎片,还好那粥水兑得正适合入口的温度,没伤着余锦年,只是一整碗水浆都泼在他襟前。余锦年一个跳脚起来,湿淋淋的稀米浆就顺着衣缝往下淌,季鸿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拽到身边,扯了衣袖与他简单擦拭,问:“没事罢?” “没事。”余锦年摇摇头,也抱怨道,“什么毛病,这么大脾气!齐总管,劳烦再端一碗进来。” 齐恩犹豫片刻,正要去端,只听燕思宁挣扎着起身,又一个踉跄摔倒回榻上,因为身体空虚乏力,手臂也微微地颤抖着,嘴上却不依不饶,好不嚣张:“混账奴才,谁才是你主子……” “殿下……您,您别为难小的了。”齐恩左右不是,半晌慢吞吞地收回脚。 他们这位小主子虽说骑马射艺、考校功课样样都是极好,可唯独有一点美中不足,就是有些骄纵。 当今天子独宠季贵妃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多年来夜夜留宿长乐宫,与贵妃二人你侬我侬,恩爱不减,鲜少宠幸后宫其他妃嫔,更不提纳新妃了,这等深情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该是惹人羡艳的。可无奈天子生在皇家,即便在朝政上兢兢业业、克己精图,却也抵不过谏官参本上的一句“妖妃祸世”、“龙嗣单薄”。 且季妃身子难孕,一直以来未曾诞下龙子,眼见天子年纪也越发大了,谏官便更是奏得勤快,毕竟普通人家尚且因子嗣发愁,东宫之位又怎可多年空悬。那些年谏得多了,天子听厌了偶尔也去转转别宫,这才有了燕思宁。 这燕思宁是被宫中诸人寄予了厚望的,是故一落地就成了这禁城之中除了天子以外最尊贵的人,现今宫里那几个尚未长大的小皇子也都是多年之后才有的。这位得之不易的小祖宗顶着皇长子的名头,合宫上下谁不珍惜,放在手里都怕磕着碰着,是能坐在天子膝头拔天王老子胡须的主儿。 燕思宁被人顺从惯了,从来都是被人笑脸相迎,都是别人依着他,断没有他委屈自己的时候。除去父皇,唯一敢给他冷脸看的就只有季鸿了,但季鸿是他甚为崇拜的人,这也就揭过去不谈。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从哪儿蹦出来个狗胆包天的小子也敢给他甩脸子了,见了他不跪不拜也就罢了,还要强喂他喝米浆! 这人他先前在离京时匆匆见过一面,就是那个在季大人面前上蹿下跳的小子,很没有体统,燕思宁那时就看他不是很顺眼。 余锦年没有一丁点儿怕他,齐恩不去,他自己去了,从楼间厨房直接弄来一整罐,连刚煮好的药也一并端过来了,还有一沓空碗,重重往桌上一垛,耐心地笑了笑:“没事儿,殿下,小的这儿别的没有,就是碗多得很。” “……”简直是还没泻死就要被气死。 眼见燕思宁气得小脸发白,本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少年人,这下瞧着更是跟纸似的,齐恩跟着忙站出来,试探着问余锦年:“先生,这米浆要不就算了,可还有其他诊治的办法?” 余锦年霍地起身:“好啊,你们既然这般骄纵你家主子,那你们自己治罢!下官才疏学浅,难做无米之炊,实在是伺候不了。阿鸿,我们走。”说着就去扯季鸿的袖子。 “余先生!”齐恩听他这么说,吓得一个跪地,忙出声叫止住他,随即床前跟着噗通跪倒了一片,“余先生留步啊!是奴才们愚昧,小的们都是些粗人,还请先生不要跟奴才一般见识!” 余锦年停住,说道:“那是我治病还是你们治病?” 齐恩道:“……是您治病。” 余锦年扫了一眼燕思宁:“那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齐恩回头瞄了瞄,又看了眼脸色显然并不好看的季鸿,低声道:“听先生的。” 余锦年满意了,点点头,颐指气使地挥挥袖子:“行,那你们退出去,有多远退多远,谁再多嘴插手,罚他去扫城门!”说罢,又变脸似的,瞬间柔声细语下来,“阿鸿,你也出去罢,这儿病气重,莫要过到你身上。” “可是……”齐恩踌躇片刻,见余锦年一瞪眼,立刻缩起脖子带着一帮小的躬身往外退。 季鸿也不甚放心,他是看出燕思宁对少年有些抵触,担心二人独处一室会闹出什么矛盾来,但是余锦年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放心,他也只好将这担忧含在喉咙里,只将余锦年湿了的外衫脱下来,把自己外衫与他穿好,将袖口卷至一个合适的高度,这才离开。 燕思宁看着他俩换衣挽袖,你来我往好不亲密,直将自己视作无物。自京城一路南下,他几次三番去与季大人寒暄,都被对方不冷不热地对付过去了。他自以为是季鸿天生如此,不爱与人交际,还自我安慰是才子性高,心中敬佩万分,却原来并不是才子冷情,而是人家根本不稀罕搭理你。 这下看那余锦年时就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若不是他此刻病得躺在榻上起不来,这会儿早就气得跳下来要打杀那以下犯上的余锦年了。 外头一群贴耳扒门的内侍,各个儿忧心得满头是汗,齐恩面上稳重,心里也早急成热锅蚂蚁,见季鸿穿着一件内衫不说不动地站在屋檐底下望月,他忙跑过去:“季大人,这、这要是殿下死活不肯吃,再打起来,可怎么是好呀?” 季鸿淡淡道:“若真打起来,也是你家主子挨打。” 齐恩:“……” 此时房中别无他人,燕思宁又是个连抬胳膊都费劲的病号,岂不是要任人宰割?见余锦年端来粥水,燕思宁不情愿给他低头,还兀自叫喧:“本宫……本宫就是病死在榻上,也不吃猪食!” 本以为这人肯定会大发脾气的,谁知余锦年端着碗坐下来,平心静气地问道:“怎么,生这么大气?这猪食若是能够救命,那也是神仙甘露,便是此刻你父皇在这,我也还是这般施治。再者说,外头那些小的们,各个儿都盼着你好,你父皇母妃也绝不愿你死在这儿吧?不然,我把这碗兑在药里,殿下一同饮下,可会觉得不那么难喝了?” “那岂不是更难喝……”燕思宁一下子被他的好脾气给讶到了,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瞬间又闭上嘴,作冥顽不灵状。 余锦年扬起勺子,将盐水滤凉一些,才笑了下说:“殿下可是钦慕季大人。” 燕思宁一下子被戳中死穴:“没有的事!” 死鸭子嘴硬,季鸿给自己披衣的时候,某些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说没有。余锦年心道,这天底下钦慕季鸿的怎么那么多,可真是随手一抓就能抓一麻袋,幸亏他胸襟宽阔能装万尺航船,否则就这一个个儿的,自己都能改行开醋窖去了! 余锦年眨了几下眼,毫不留情地出卖了自家男人的美色:“那这样,殿下若是能按时把药和盐水都喝下,我叫季大人每日都过来看望你,好不好?” “真的?”燕思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可随即他又失落下去,“定是骗本宫的,本宫一路上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本宫得了疫病,他避之还不及,才不会来……” 余锦年将他扶至半卧位,身后垫上迎枕,又把药碗和汤匙一同递到他的嘴边:“我叫他来,他定然是会来的。他最听我的话。” 燕思宁纠结了一会,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慢慢张开嘴,含住了嘴边的药匙,哼道:“我若是跟他说上话,定要叫他把你扔出去。” “是是是,那殿下就好好吃药。” 不过是个孩子,随便哄两句就过去了。可喝了没两口,燕思宁一个反胃都吐了出来,才因为期待而有了丁点血色的脸庞瞬间褪成惨白。余锦年匆匆拽来痰盂,待他吐净了,顺着对方胸口抚了几抚,仍是小口小口地喂他。 这药是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盐水也是堪堪咽下了半碗,燕思宁似乎体会到这人对他并没有什么敌意,不管自己如何不待见他,他至多是不痛快了回怼两句,照顾人的手却一直轻,温和得似一潭春水,像是以前生病时候拍打着哄自己入睡的母妃的手,让人会不经意间放下戒备。 “你叫余锦年?你离我那么近,不怕染病吗?” 余锦年正给他铺被子,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道:“怕呀!可是……如果连我们这些医者也贪生怕死,那这世上还能有谁来救治生病之人呢?” 燕思宁觉得自己整个儿似一具空壳,好像连魂魄都一块儿吐出去了,轻飘飘的,他看了眼坐在榻前给自己把脉的余锦年,虽脸上戴着白绢,也看得出年纪不大,转眼又瞧见窗纱外一道挺拔的身影,好似正透过薄纱在凝视着这小郎中。不知为何,燕思宁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我是不是会死?” 余锦年将他手腕放回去,笑他道:“殿下还没跟季大人说上话,还没叫季大人把我扔出去,就想着要死了?” “你要是死了,肯定会有人为你伤心的。”燕思宁慢慢躺回榻上,缩了进去,蜗牛似的蜷在薄被里,自言自语地嘀咕,“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我每天每天都很用功读书,可无论怎么做他都不满意。也许我死了,他才会记得要来看看我……”余锦年不知道这说的是谁,但总觉得并非是指季鸿了,他没琢磨明白,也就不再乱加揣测,毕竟心宽才能体胖,反正药也吃了,盐水也喂了,大功告成,遂起身告退:“殿下休息罢,不要胡思乱想,我叫齐总管进来。” 燕思宁没说话,他也就推门出去了,外头齐恩早已等得心急万分,见他出来忙问怎么样了。 “应该不会再闹了。”余锦年将情形说了说,众内侍欣喜非常,直说还是余小先生有办法,高兴了片刻,余锦年又嘱咐他们道,“他是在病中,所以情绪格外敏感一些,多哄着些就好了。忤逆犯上我知你们不敢,但阳奉阴违总会罢?以后可不万能再由着他性子来了。” 众人诺诺称是。 方才燕思宁呕吐时,身上衣也难免被弄污了少许,余锦年将外衫脱了交给下人去焚烧。季鸿便与他并肩走到盥洗房,一并洗了手,顺便问道:“怎么哄好的?” “还不是依仗季大人的美色?”余锦年瞥了他一眼,一边在手上搓着肥珠子,一边酸溜溜地说,“季大人可真是艳冠天下呀,仰慕大人的围着夏京绕三圈都不止,上至王亲贵族,下至闺阁小女,若是季大人肯垂青,怕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名花奇草赏不停呢!” “……”季鸿叹了一口气,颇为可惜道,“季某却被一株狗尾草迷了眼。” 余锦年两颊一鼓:“说谁狗尾巴草呢?” “狗尾草落地生根,坚韧非常,自是其他奇花异草都比不上的。”季鸿这么将他一通奉承,余锦年微微挑起唇角,表示算你嘴甜。季鸿见他头上逍遥巾歪了,便与他正了一正,“那不知我的小狗尾草还想吃些什么,先前那菜也没能吃上几口。” 余锦年正色道:“既已来了楼里,便不回去了。楼里还有些病人情况不太好,我得去看一看,更何况大皇子的病情也有待观察。如今城中各处污水源头你已派兵把守住,算是解决了一大隐患,想来日后新发病的人数会减少,但是已病之人的治疗仍然很棘手。” 季鸿问:“如何说。” 余锦年道:“这病与其说是吐泻转筋而死,实则是因为吐泻导致人体内水液失衡,阴阳失调。然而这病莫说是我,便是往后千年,也未必能有十全之策能够治愈。但若是能在病者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尽力维持水液阴阳平衡,巩固正气,以期病者自身之正气与邪相争,正胜于邪,则此病自愈。” 季鸿略加思考,说道:“故而要与患病者饮盐水?” 余锦年点了点头:“但是如今看来,只是盐水远远不够。方才我观大皇子体虚无力,臂肘抬动困难,又情绪烦躁,不思饮食,食后即吐,这是体内缺乏一种物质的初时表现,若是此状况继续加重,大皇子或有肺竭气短之症,届时便是回天乏术了!而这楼中,有此症状者不止皇子一人,更有甚者已肢体浮肿,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如你所说,可是需要什么药物?”季鸿瞬间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与自己说这些救治上的事,而不与其他御医们商讨,想来是他的救治办法诡奇非常,故而难以获得御医司的认同,这才只能求助自己。 余锦年道:“我需要粗盐。” “粗盐?”季鸿当是什么难物,虽说盐引乃是朝廷统管,但以他之能,未必不能通些门道,为余锦年弄来一些,“此处距海较近,若是新晒的海盐或许可以运来少许。” 余锦年摇头:“不是海盐,是岩盐,是山中盐矿采出来未经加工处理过的粗盐块——便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毒盐。” 季鸿微微诧异:“这毒盐食后常会中毒而亡,缘何能用它来治病?” 余锦年道:“毒盐之所以会令人中毒,正是因为盐矿之中包含了许多细微的成分,这些成分有的对人体有害,而有的,却恰恰是人体所必须之物,其中一物名为‘钾’。此物对人体水液平衡至关重要,但其多一分、少一毫都会令人丧命。常人体内是不缺钾的,所以吃了含钾的毒盐才会中毒而亡。” 季鸿垂眸沉思半晌,平衡斟酌。这少年说的话的确是匪夷所思,古往今来数千年,也未曾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说法,他曾为清欢接骨缝皮,又为闵雪飞琉璃管引血,如今又要用毒盐治病,这些岂是寻常人能够想出来的法子。他这一身的医术,可以说用诡秘怪诞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每一次,他都成功了。 所以季鸿这次也愿意一试:“我倒是可以为你留意,只是据我所知,自山中开采出来的盐矿各有颜色,其毒性也大有不同,你又如何分辨,某种盐矿正是你所需要的呢?” 余锦年郑重道:“我所要的石盐,颜色要尽可能澄澈透明,取一小块以火焚烧后,火焰应为紫色。” 季鸿悉心记下,又忍不住叹道:“我倒真想见一见那位传你医术的老先生了。” 余锦年笑了笑,又随口胡诌:“这些医术,也并非是一人所悟,乃是先师游访各国而习来,是集百家之长的结果。可惜,他如今已抛却肉体凡胎,云游仙国去了。你若是想见,我在梦中为你引荐一番,届时他若飘忽至你床头,你可不要害怕。” 季鸿也与他玩笑道:“那我倒是该日日备一壶酒,好与先生促膝长谈了。” 两人说着,御医司医士尤青柏一路小跑而来,在盥洗房前看到他们俩,忙匆匆忙忙道:“余大人,您在这儿呢!三十二号房的病儿突然手脚发凉,身上起了奇怪的花斑,还大口喘息不止,陈大人请您过去看一看。” “好,这就来。”余锦年走了几步才想起回头招呼季鸿,“阿鸿,你先回去罢,记得叫下人烧桶热水,洗个澡再睡。”随即便跟上尤青柏,阔步朝三十二号房去了。 病室中住着的是一位约莫八九岁的孩童,唤小海,其父已在疫病中病逝了,其母荡尽家财也没能挽回孩子他爹的性命,岂料前日连自家儿子也染上了恶病,骤吐不止。偶然听闻新开的三余楼无偿收治病人,这便带着孩子投奔来,她自己则在楼中帮忙做事,以报答余老板的恩情。 这孩子本就生自贫瘠人家,平日所食只是些勉强果腹的粗物,长得是瘦小如杆,是故一染上病就迅速泻脱了形,来时就已病入膏肓,泻得腹中空空,肚皮眼窝都重重地凹陷下去。那日余锦年等人守了一宿,连汤带药强往里灌,针刺按摩无所不用其极,这才勉强使他稳定下来。 余锦年快步走进病室,一边给孩子检查,一边听身旁的医士跟他讲今日病童都吃了什么,汤药与盐水都是按时喂的,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恶化了。此时孩子手脚发凉,皮肤苍白,唤之不醒,余锦年以针重刺其人中,仍然毫无反应,俨然已是休克昏迷。 陈阳以手足厥冷、脏气虚衰之由,辨为厥逆证,要用四逆汤治之,这煎药房中为应对急重病者,虽说早已备好了四逆汤等救死药,但以这孩子的状况,如何喝下去却也是个问题。 余锦年嘱下人取了芦管和漏斗,要与他灌进去,谁知来门外的守卫们竟然没有拦住孩子她娘,那可怜的母亲见小海如此,顿时慌了神,一把推开了正要灌药的余锦年,只顾着抱着小海哭哭啼啼。 此时正是从勾魂使者手里夺人的关键时候,病儿不宜剧烈晃动,陈阳急道:“愣着干什么,把她拉出去!” 尤青柏把小海抢回再放平到床上,忽觉孩子安静异常,他忙伸手去试探小海的鼻息,却觉指间毫无气流涌动,再探颈间,也是无一搏动,他大惊道:“陈大人,余先生,孩子绝气了!” “让开!”余锦年挥开碍事的人,当即两手交叉,与孩子行复苏术。八九岁的孩子,肋骨根根分明,随着余锦年用力的按动,仿佛下一刻那几根脆弱的骨头就要断裂开来,陈阳等人皆未见识过此等邪法,纷纷交头错耳,错愕不已。 罗谦闻声前来,他是从余锦年那儿学过这个的,见少年已满头是汗,忙接过手来继续按。如此往复替换约有三刻,余锦年颊边的碎发已因紧张和闷热而打了细绺,被换下来的罗谦伸指试了试病儿的脉搏,叹息地摇了摇头:“余小先生,已经……” 余锦年闭上眼静了一会,终于松开手放弃了,他脱力地跪坐下来,吩咐道:“送出去罢。运至荒郊,撒上石灰,半个时辰后……烧了。这间病室按规矩消毒,静置一日后再继续收治其他病人。” 两名遮住口鼻的医士将一层麻布盖在小海身上,才抬出去就听见那位夫人的哭嚎之声,尤青柏找了两个医妇去安抚她。回过头来,发现那小大夫仍在原处,低着头,捂着腹部,忙过去将他扶起:“先生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今日夜也深了,先生不如回去歇着罢,明日天亮再来也是一样的,我叫人去别院请季大人来——” “别,没事。季大人每日公务繁忙,叫他做什么。今晚有几个病人得仔细观察,我便是回去了也睡不安生。更何况,若是累了,自己会回去的。”余锦年赶紧抓住他,摆了摆手,眉头只微微地皱着,“我喝点热水,坐一会儿就行了,多谢。你们都去忙罢。” 尤青柏飞快地斟了盏热茶水,递给他饮下,看他眉心稍展,自己也忍不住卸了口气,恰好楼前又来了两个深夜投奔的病患,他只好将茶壶置下,下去收治病人去了。 余锦年随便喝了两口温水,听到有人在走廊呼唤自己,也赶紧起身而去。才从五号房出来,又进七号房,那厢还有人喊着二十六号房的要不行了——这一忙,是几乎整宿没能合眼。 但也不只是他忙,寅时末,天蒙蒙发亮时,他找了张躺椅草草歇了片刻,便又听负责楼内洒扫的小厮们说,那城外梨头河上出了事故,似乎是负责修坝收尾的几个民夫因为几句口角打了起来,其中两个人失足跌进去死了。滁南的父母官跑得跑,没得没,上至米粮钱税,下至泼妇骂街,全靠季鸿和他带来的几个人奔波处理。 了结了这件事,又生那件事,三余楼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以至于自那夜分别来,余锦年和季鸿能安安静静坐下来一块吃顿饭都成了一种奢侈,季鸿在府衙中忙碌,余锦年则成天泡在三余楼,想起来了便吃几口饭,想不起来也就喝两碗水,困了累了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就算是歇过了。 尤青柏经常见他一个人蜷坐在楼梯上,躬缩着脊背,身边放着几册病案,似乎是疲倦了所以在小憩,但只要一有人走过去,他立刻就醒了,很快又能神采奕奕地都奔西跑,好像是有永远也挥霍不完的活力。 而城外的流民也不知是从哪儿听到,说滁南城有座活菩萨开的医馆,不分贵贱,皆可收治,便纷纷拖着患病的亲属前来投奔。听说来者众多,都聚集在城门外,哀求守城卫兵们为他们打开城门。 光是这城里的住户,就已经让众人焦头烂额了,这下子又来了数百人日日夜夜哭嚎。御医司等人齐聚一处,商量对策,陈阳觉得这楼里空间尚足,如今才是二三人一间,倘若调整为五六人一间,还能装下三倍病者不止,只是需要医士们多辛苦些罢了。 谁想一贯心软慈悲的余老板,这回竟只是沉默地坐在尾端,好半晌才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陈阳诧异地看去:“如何不行?” 余锦年一只手贴在腹前,轻且慢地说:“每间房最多能安置多少病人,这是有规矩的,如今我们楼里已经饱和了,人手显然不够用,医士和护士更是已经力不从心。若是再继续收治病人,医士们定然会被拖垮,届时任何一个细节被疏漏,都有可能造成整个医馆的疫情爆发,那时莫说是救人,你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一人拍案而起:“你何时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余锦年当场反驳道:“若是五六人一间,气流密集,空间狭小,洒扫消毒皆难以做到位,你那不是救死扶伤,是要让这楼里变成疫病的发酵场!你们若是想收治更多病人,应该在城中其他通风处另辟新楼,按照我所指定的规矩,招用更多的大夫,依样管理,而不是强在这楼中塞下更多的病者。” 陈阳忙出来调解:“余先生说的也对,我们不如另征他处。” 尤青柏道:“那这新楼……该由何人统理?” “……”诸人纷纷看向了尾端之位上的那个少年,“这楼本就是这位余大人提出要办的,那些规矩也只有他明白,这、这我们这些人哪里懂得啊,还是得余大人来。” “对,对,是得请余大人多多费心。” 陈阳颇有些听不下去,不由说道:“这楼里的医药杂事、病案归理、病室调用,如今全靠余小先生左右斡旋,那新楼初建,定是事务纷杂,又怎能继续劳用他一个人。” 尤青柏也说:“这几天你们何曾见到余先生离开过楼里半步?就连用膳,他都未曾与你们一起,只是私下里匆匆对付两口便罢,你们睡在丝枕软榻上的时候,我几次三番见先生睡倒在楼梯上,委实辛苦得很。若是新楼仍仰仗余先生一人,下官怕是……小先生的身体吃不消啊!” 余锦年抓在襟前的指节微微地发白,不禁讽刺几句:“不懂就学,不会就问,难道你们一个个儿活了半辈子了,都是哑巴瞎子吗?你们说规矩是我定的,那你们又有几人按照我规矩来了?你,还有你,”他点了几个人,“只会欺负几个新人替你们守夜是不是?” 他冷笑道:“有事妙手回春小先生,无事贪生怕死余锦年。怎么,我给你们使唤还不够,这滁南城的除疫大计,离了我是没法运转了不成?说实话,我其实根本不想来接这烂摊子,这是疫病,靠我一个人甩甩手就能普度众生?我是神仙不成?若不是因为我家季大人身陷滁南,我才不会来这儿给你们当孙子。” “……”众人觉得委屈,不知这日子是谁给谁当孙子。 陈阳尴尬地笑了下,仍然出来和他的稀泥:“好了好了,散了吧,各自去照看各自的病人,新楼的事我们再行商议。余小先生,你也莫说气话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着,很快前后脚地散去了。尤青柏迟了几步,等众人走光了,他忽然想起有几个问题要问余锦年,便回去找,可一进了议事厅,就见余锦年面色发白,左手用力地握着木椅的扶手,像是真被他们给气着了,可待他观察到这少年抵在上腹的右拳,和发鬓间渗出的丝丝冷汗,这才发觉不对劲,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 “我前两日便看你不对,你是不是病了,却没跟我们说?是不是小海出事那天开始的?” 他伸手要去搭脉,被余锦年往后躲了一躲:“没什么大碍,一点小毛病,坐一会儿就好了。” 尤青柏一时情急,扣住了他的手腕,着急道:“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我瞧着这不是要好了,而是更严重了!你若是不给我看,我就去找陈大人,找季大人,叫他们来给你瞧。” “哎哎哎,行了行了,你看你看。”余锦年啧了一声,把手伸了出去,前气不接后气地说,“给你看……你就别再去惊扰其他人了,搞得我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我自己就是个大夫,难道还不知道么,真不是什么大毛病。” 尤青柏责备地看他一眼:“你别说话了,都说不成个儿了。” 余锦年看尤青柏是把了脉又看了舌,折腾好半天,是越看眉头越皱,他忍俊不禁道:“怎么,瞧出什么来了?看你这表情,别是要跟我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有喜了’吧?” 尤青柏将他垂在扶手上的手腕一翻,气道:“你倒是想得美,疼成这个样了还会开玩笑!” 余锦年咧开嘴更是笑得开心了:“比这疼的时候多了去了,这算什么。” 尤青柏也好险被他气出个一二三来:“你还觉得挺荣耀?” 余锦年嘚瑟完又敛起笑容,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尤青柏说:“别跟季大人说啊,季大人手底下那些人也不要说,那些人都是大嘴巴,一个个儿都是季大人的狗腿子,守不住秘密的。” 尤青柏还没答应,却是说曹操,曹操到——段明来了。 余锦年赶忙闭嘴,窝在扶手木椅上做一脸无辜的鹌鹑状,丝毫看不出是那个方才疼得头冒虚汗的少年。尤青柏实在是佩服,想他真是能忍,却不知他说的“比这疼的时候多了去了”是指什么,难道他还隐瞒了其他的病不成。 段明脚下轻点几下就悄无声息地进来了,见了余锦年先是表现得很高兴,继而又露出几分困扰。 余锦年问他怎么了,他才挠了挠头发说道:“小公子先前吩咐要找的粗石盐,我们倒是找到了。在滁南城外西去十里 ,我们截下了一支番国商队,他们的车马上有几块小公子所要的石盐,只是数量不多。”他说着从衣襟中取出一块来,交给自家小主子看。 “真的?”余锦年接过仔细端详片刻,又叫他拿来烛火焚烧,这么一验,果然是紫色火焰。 段明接着说道:“只不过……这些番国人的通译前几天也因为瘟疫,病死在路上了,他们这群人就迷了路,一路走到了滁南来。属下虽然截住了他们,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属下只好将他们全部抓回来了,现在关在府衙大牢里。” “带我去看看。”余锦年撑着木椅站起来,但因为过于激动,又害得腹中疼痛加剧,直连着前胸后背都一块儿绞了起来。坐那儿不动时还好说,只这一下起身,他就立时疼弯了腰,颜面惨白,难受得眼中模糊。 段明正要往前带路,就听背后噗通一声。 随即是尤青柏惊慌的叫声:“余先生,余先生!” 第153章 痛愈散 幽静的小院里,此时脚步纷杂,段明蹲在厨下烧着一炉热水,姜小少爷则盯着一只紫砂药罐。尤青柏正守在房中,给床上的少年施针定痛,便听院中火急火燎地传来一道脚步声,进了门便直到床前,见他正在施针,便一时按捺住了,没有出声打扰。 最后一根针从少年内关穴上取出,尤青柏将银针收回,这才抬眼去看,这位季公子不知是从哪里折返回来的,靴上尽是泥星,后背的薄衫也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人站在此处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只有从他紧蹙的眉眼中能够看出些许担忧来。 季鸿看他再一次探过脉象,才压着声音问道:“如何?” 尤青柏起身从榻前站起,微微俯首道:“大人勿要着急,小先生乃是操劳过度,又饮食不节,这才犯了胃疾。” 先前段明遣人去报时,只说小公子突然腹痛晕厥,在这种大疫横行的时候,季鸿难免会多想,快马回城这一路上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心中死去活来备受煎熬,此时听尤青柏说仅是胃疾,他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轻轻地卸了口气。但随即下一刻,季鸿眉头又皱了起来:“锦年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犯了胃疾?” 尤青柏摇摇头,叹气说:“其实也不算突然……这些日子小先生一直为了医馆的事操劳,下官鲜少见到他睡觉,更不说是按时辰用膳了。早在前几日,小先生已有胃疾征兆了,这也怪下官未能及时觉察,方才小先生昏倒前,又与诸位医官有了些许争执,一时激动生了气,这才诱发胃腹剧痛,一时昏了过去。” 季鸿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但还在心里压着,没有发作:“那他现在情况如何?” “这胃疾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只要安心歇养几天,用上药,吃喝上再注意些,也就无事了。”尤青柏道,“只是这病容易反复,以后不可再这般操劳了。” 说起这个,尤青柏顿感愧疚:“小先生原也不是我们御医司的人,肯来助我们平定疫情已是不易。若不是我们御医司无能,小先生也不会忙碌到这种地步。” 季鸿左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冷脸道:“既是你们无能,便不要拖累别人。” 尤青柏:“……” 是时段明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突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笔直地抵住了段明的喉咙,一丝血线沿着段明的脖颈流了下来。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滴答一声,落在木质的食盘上,季鸿质问道:“我叫你看着他,你便把人看成这样?” 尤青柏当即惊得呼吸一窒,惶恐地望着他们。段明任那剑尖已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双手却将食盘端得更稳,毕恭毕敬道:“是属下办事不力。只是这城中人手实在是不够用,属下分身乏术,一时间……忽略了小公子。” 季鸿静而不语,半晌将剑随手一丢,不客气道:“传信让石星再带几个人过来。此番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段明顺势接下剑柄,再稳稳当当地把药碗递过去,脸上仍没有任何不满和抱怨,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尤青柏一眼,“尤御医,还有什么吩咐请跟卑职讲罢。” 尤青柏恍恍惚惚跟着段明走了出去,到了院子,被段明抹去血珠的动作惊醒过神来,季大人那一剑,哪是在责问段侍卫没能看护好余小先生,实际上却是在杀鸡儆猴!原来那少年对郦国公世子那样重要,仅是一桩胃疾,就惹得那尊冷面佛怒火中烧,这要真有个好歹,那祖宗还不得把御医司掀个底儿朝天? 这时再回味方才房中所见之景,后背不由渗出一层冷汗,尤青柏将药方和其他事项嘱咐了段明,一刻也不敢多留,便匆匆折回了医馆。 只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尤青柏又不禁回想,那间屋里摆设奇特,既有些寡淡清素的文雅之物,也有许多活泼可爱的小摆件儿,那房间虽宽敞,却又只有一张床,两个人该如何睡?莫非是睡在一起? 虽说两人交好,睡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妥,但尤青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一时说不上来。 ——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季鸿点了一只安神香后走到榻前坐下,伸手在余锦年紧皱的眉峰旁轻抚。这少年蜷缩着,像是一缕皱巴巴的柳芽儿,人也和柳芽儿一样单薄了。尤青柏已为他施过针,他脸色还这样难看,不知之前发作时该是怎样难受。 余锦年闭着眼呻吟两声,身子蜷得如虾米一般,额上也出了一遭冷汗,许是又疼了起来,季鸿起身要去叫人,手却被少年突然拽住了。他像是做了噩梦,口中一直呢喃有词,却听不清到底念的是什么,凑近了仔细辨别,才隐约听着似乎是在唤他的名字。 季鸿犹疑了片刻,还是坐了回去,轻轻反握住余锦年的手,慢慢哼起了一首异族古曲。 这曲儿是他母亲弹过的,那是一种中原所不常见的乐器,虽然形状奇特,但发出的乐声很是婉转悠扬,只可惜他母亲没有能唱歌的嗓子,而这曲儿也是后来一位嬷嬷学给他听的,据说是一首安眠的曲子。季鸿坐在床边,低低地哼吟着,手指轻轻敲在少年的掌背上。 半开的窗柩上叽叽喳喳地落着一只雀儿,他正要挥手去斥,谁想那鸟儿吃惯了百家米,不怕生,还在他伸过去的食指上啄了一下,一对小眼睛黑珍珠似的频频打望着,时而“啾”一声,仿若应和他的歌声。 季鸿迟疑了片刻,见榻上少年眉头稍展,便又收了手,任那鸟儿啾啾和鸣去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听到耳旁窸窣一阵,霍地起来,才发觉自己竟不知道何时趴在床边睡了过去,只是那在屋中蹑手蹑脚的却不是自己的小雀儿,而是段明。 季鸿问:“几时了?” 段明将早已冷透的药碗端出去,换了壶凉茶进来,忧心忡忡道:“回世子,已是夜子时。您今日也没吃过什么东西,厨下的灶上温了些莲藕排骨汤,给您端一碗进来?” 季鸿指间还缠着余锦年的手指,他摇了摇头:“不必了。将今日府衙尚未处理的批文取来。” 段明叹了口气,退了下去,嘱人去府衙取来东西。季鸿就在脚边摆上一只小几,点一支半明半灭的蜡,便那样一只手被余锦年握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翻动着折页。 夜里罗谦老先生过来又看了一眼,也是说余锦年还有得睡,且这胃疾之心下痛不比其他,既然这小子还能踏实睡着,就说明是件好事,总比疼得睡也睡不着要好多了,劝季鸿早些歇息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只是有些人不肯听罢了。 虽说单手总有许多不便,但季鸿也算是一件件地将事情都处理好了,再抬起头时,窗外已是大亮,手边的烛火燃得只剩下一桩蜡头,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很早,先前那只雀儿也早不知飞到哪里去捉虫了。城中渐渐地有了人声,还有挨家挨户敲门来卖绢花香囊的。 如今闹着大疫,东西都不好卖了,那老妪走了好几条街都没卖出去一朵,到了陆家巷子才有个眼生的好心少年,一口气买了十几个香囊去。那香囊里装的也不是什么好香料,只是自家摘晒的香草罢了,但对买香囊的姜秉仁来说,这几个铜板不过是他平日里打发下人的赏钱,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十几个香囊往院中窗角上一挂,微风徐徐,倒也能搅动一丝淡淡的香气来,连带着锅中熬出的粥水都仿佛沾染上了一种自然的芬芳。 余锦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意识还停留在前一日与段明、尤青柏说话的时候,他盯着头顶上的素纱幔帐,有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醒过来,只是这一下子睡得太多,脑袋还不是太清明,愣愣地呆了半天才眨了下眼睛,想起自己是因为胃疼这件事而一头栽了过去。 季鸿忙放下折册,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醒了?哪里不舒服?” 余锦年见他这幅打扮,奇怪道:“一夜没睡?” “看了会书信。”季鸿避重就轻地答了,扶他坐起,与他在后背垫好迎枕,“还疼不疼?” 余锦年恹恹道:“有一些,比昨天好一点。” 季鸿看他脸色发白,既觉得心疼,又忍不住想责备他:“怎的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身边,你便连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了?” 余锦年想朝他潇洒一笑,奈何胃脘隐痛不止,最后咧成了个龇牙咧嘴:“哪有不好好吃饭,你又听谁乱说……对了!”他霍然想起还没办完的事情来,便踹了薄被要下床去,“大殿下如何了,还有段明说,找到了几个番国商人——” 这么一动,原本退隐下去的疼痛又反复起来,他瞬间又捂着腹部躬作一团。 “府衙那边我已安排好了,这几日我哪也不去,只盯着你。你也不要东忙西忙,医馆离了你也不会倒,那几个番国人,就叫他们且在府衙里多待几日。”季鸿将他摁回榻上,自己则以身躯做门,堵住了他试图下床的去路,随即将手心搓至温热,探入衣襟,自他心口向脐中反复摩挲着,并又用指腹在他内关与足三里处轻柔按压,“罗老先生与御医都嘱咐过了,你这胃疾若是此时不好好调养,日后落了病根,再想好全可就难了。” “不就是个胃疼,哪有那么严重。”余锦年捂着胃部,小声哼哼了一句,“你怎么还会这种手法?” 季鸿微笑道:“既是家有神医,我又如何不能偷学几招呢?” 余锦年有些得意:“你这叫偷师,交学费了没有?” 没等他嘚瑟完,季鸿就贴上去将刚清醒的某人吻得晕头转向:“这可够了?” 余锦年:“……” “既然醒了,我便叫人把药温上。”季鸿不与他闹了,但是说了不让他下床,是决计不会让他的脚指头沾一星半点的土的,他朝窗外唤了一声,段明随后便推门进来,季鸿轻声问余锦年道,“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想吃点什么?” 这么一说,还真的觉得饿了,余锦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葱油面。” 季鸿点点头,回头吩咐道:“熬些粟米粥。” “……”余锦年弱弱地争辩道,“不是粟米粥,是葱油面。” 季鸿又吩咐:“加几颗红枣,煮得软烂一些,端来时将枣皮剥了,枣核也剔去。”说罢又回过头来柔声款款地问,“还想吃点什么?” 余锦年觉得要被他气胃疼了,嘴里咕哝着抱怨道:“你问我想吃什么,却又不给我吃,那还问我做什么。” 看他还能耍小性子抱怨几句,至少说明精神头还不错,季鸿这颗悬而未落、飘飘浮浮的心也算是能靠岸了,他不由扬唇笑了下,靠近了在少年皱起的眉头上轻轻落了一个吻:“喜欢听你说话。你不知,你这一夜昏睡,让我好生担忧。” “……”这么简单的一个亲昵动作,就又把余锦年收拾服帖了,虽然嘴里还嘟哝着什么,人却老老实实靠在枕上,等着季鸿喂他吃粥。 粟米粥好熬,但熬粥的功夫,季鸿简单去梳洗更衣过,再回来时,身上带着新晒的阳光味道和新出锅的粟米香。余锦年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在季鸿身上腻歪了一会儿,才张开嘴去迎他的勺子,粥水不稠不稀,入口正是温和滑腻,已经碾烂了的枣肉化在粥米当中,只在舌头与上颚之间微微一碾,就会顺着喉咙流下去。 空了一夜的胃因为骤然容纳了粥汤而疼起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拧搅,余锦年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吃些东西,维持体力,可是疼痛让他本能抗拒任何东西入口。季鸿耐心哄道:“再吃两口便不吃了,不然身体撑不住的。待身体好些了,我叫厨房做些别的给你,馄饨可好?” 余锦年皱着眉点点头,忍痛乖乖吃下了小半碗粥水。肚子里垫了点粥,稍歇了一会,又喝了一碗药。 “再睡会罢,难得有机会能歇着。”季鸿放下空药碗,“我陪着你。” 季鸿褪去靴子侧靠在床的外沿,余锦年则枕在他的腰侧,手臂轻轻地环过去,小声道:“我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不知道这会儿睡了还能不能再听见……” “嗯。”季鸿拢着他的肩头,看他阖上了眼,遂又轻轻地哼唱起来,明明唱的是异族曲调,余锦年闭着眼睛,却仿佛看到微风吹拂,山花烂漫,听到泠泠溪水,莺鸟啼鸣……渐渐地一切又都恢复平静。季鸿低头看了看他,以为他睡着了,便也闭上了眼。 余锦年却微微睁开眼睛,不死心道:“阿鸿,明日我想吃莲藕排骨汤。” 季鸿眼也没睁,矢口否认:“没有。” 余锦年抬起头,要以死明志:“有,我听见了,段明说炉上炖了!不给我喝汤,我就不喝药,让我疼死算了。” “……”季鸿无语地低头看着他,“你这小东西,方才吃几口粟米粥都要难受得掉泪,这会儿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记挂着那排骨汤了?罗先生说了,你这几日只能进些软烂的粥汤,不然胃中会受不了。” 余锦年扁着嘴:“让我连吃好几天的粥,那我不如出家做和尚。” 季鸿无动于衷道:“好呀,你去罢,大慈悲寺正缺念经的小师父。只是做了和尚,便要暮鼓晨钟,清静六根,再也没有酒喝了。”说罢还要补充一句,“我也不会再抱你了。” “……”余锦年下意识把手臂收紧,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 于是余锦年苦着脸连喝了好几顿的粟米粥,而且由于他胃不好,需要少食多餐,以至于每天都能在碗里见到好几回的粟米羹——这一回可真是让他彻彻底底地吃厌了粟米,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粟米出现在饭桌上了。 为了能早日摆脱吃粥的惨境,他自己用白芨、海螵蛸、鸡内金、延胡索等药材配了剂痛愈散,每次服用一钱。 这白芨和鸡内金是健脾护胃最好的药材了,延胡索又有止痛之功,海螵蛸乃是为了制酸收敛,再配以御医司开的汤药,倒也恢复得很快,最起码不会疼得直不起腰来,只是偶尔地有些隐痛罢了。 期间御医司来人探望,也尽数被季鸿给挡了回去,只有尤青柏因当日背了余锦年回来,得了季鸿半分青眼,能进院子来与余锦年聊聊天,趁机跟他说一说医楼中各病患的现状。大殿下也是时好时坏,御医们日日夜夜都揪着心,尤其是余锦年抱病以后,三余楼没了主心骨,陈御医虽然官职最大,但却是个不擅长管理的实技派,只会和稀泥,谁也管不住,眼见着鬓角的发丝都愁白了几根。 但这些都不重要,如今当务之急是配置口服补液盐,及早抑制疫病的发展。 余锦年没等胃疾好完全,便某日趁着季鸿外出办事的空档,硬逼压着段明带他去见那几个番国商人。待季鸿得到消息追过去,他们几个早已大摇大摆地进了府衙的大门,而府衙的那些衙役们的都知这位少年与季大人关系匪浅,哪有敢拦他的,只是象征性地劝阻了两句,就将他放了进去。 一进了府衙大牢,便觉阴湿非常,昏暗无比,随即就听到深处传出叽哩哇啦一阵番国话。几个棕褐色卷发的番商蓬头垢面,见他们举着烛火走来,纷纷跳起脚来,对着他们连吼带比划,可见是在这条件简陋的牢房里吃了不少的苦。 段明无奈道:“就是他们几个了,也不知说的是什么。我们这些日子虽也在四处搜寻通译,但尚未寻及……” 余锦年歪了歪脑袋,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转述道:“他们是说……你们大夏人太不讲道理了,他们拿了通行文牒好端端地做生意,你们怎么能随随便便抓人。” 接着其中一个番商气势汹汹地说了句什么,余锦年笑道:“这句有伤风化,便不翻译了,他问候了一下你们的先辈祖宗。好了,你快将他们放出来罢,我们是求人家办事的,你把他们关大牢里算怎么回事。” “……”段明睁大了眼,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小公子,你竟能听懂?” “嗯,勉强罢。”余锦年摇摇头,皱眉说道,“虽然和我知道的有些区别,但连猜带蒙……也算是大致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基本交流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才一脚走下牢狱石阶的季鸿听闻此言也当场怔住。 这少年,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他不知道的?! 第154章 槐花汤饼 几个番商出了大牢,就被安排到了拾金巷里的一处空宅里,一人给上了一碗杂酱面,配一壶在当下来说难能可贵的陈年窖藏春来香。 这拾金巷听名字就很吉利,仿佛这巷子里家家户户敞开了门就有金可拾,而实际上,也的确曾有人在这里捡到过金子,那人姓陆,后来靠着一锭无主的金子富甲天下,在隔壁街上修了间庭院。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金是拾不到了,而拾金巷和陆家巷子则留了下来,互相紧挨着。 自从离了信安县,余锦年已经很久没再做过杂酱面了,今日突发奇想,随便搜罗了点儿杂菜,一块巴掌大的肉,给那四五个番商做了顿手擀面。虽说面不是他亲手擀的,菜也不是他亲手切的,他只是抄着手、动动嘴,看着厨娘调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酱头罢了。 之所以懒成这个样,全然是因为季鸿在旁边盯着,不许他碰冷水,不许他过度劳累,连他拿起久违的菜刀来挥舞两下,季大人都如临大敌,仿佛要将那刀碎尸万段。 炎炎夏日,余锦年披着素纱衫,腰挂一筒养胃红枣茶,面前捧着一碗从陆家巷子送来的热乎米粥,云淡风轻地听着对面几个番商将杂酱面吸得溜溜作响,俨然是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 然而番商就是番商,喝不惯大夏的陈窖,一口呛出了鼻涕泡来,张嘴就是一串鸟语,意思是“辣辣辣”。余锦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用官话连连嘀咕三声:“可惜,可惜,可惜!”他伸手偷偷去摸,被季鸿一把将酒壶夺走,转身递给段明收了下去。 “唉!”余锦年叹一声,“我惨呐!” 那几个番商自从自家通译病死了,已有好些日子没跟大夏人打过交道,被段明不分黑白抓紧了府衙大牢以后,更是过了几天悲惨的日子。这会儿遇到个能听懂他们说话,不仅将他们救出大牢,还把他们车上那些货物都如数归还的大夏人,心里感激,听余锦年说是想要他们车上的卤盐,二话不说就全都送给了他,那盐块本是他们用来制碱的,既然余锦年想要,也就送他了。 其中一个番商与余锦年相谈甚欢,说到一半就跑到院中,在货箱里翻了翻,捧出个结实密封的小木桶来。 季鸿只听他们叽里呱啦一通番国话,那棕红色头发的番人就把木桶往余锦年怀里推,余锦年也以番话回了几句什么,大抵是什么感谢之词,然后高高兴兴地接过了木桶。 他此前一直觉得大夏之外不过是些边陲小国,番人更是言行粗鄙,衣冠不整,难登大雅之堂,这会儿倒是望着余锦年发起呆,听少年将那一串番语说得泠泠悦耳,之后轮到番商说话时,他眉中又隐隐现出不悦——心里那杆秤都不知歪到哪里去了。 而余锦年之所以高兴,则是因为这番商送他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小桶葡萄酒。 余锦年这两年酿过不少不同种类的酒,各有滋味,只是葡萄一味,总觉得缺了点滋味,后来想想,或许是少那一点橡木桶的香气。平白得了一小桶葡萄酒,余锦年高兴都来不及,生怕季鸿又给他没收了去,从拾金巷回自家院子的路上一直抱得紧紧的,进了院门连应承姜小少爷寒暄的心思都没有,拔腿就往后院跑,其小心翼翼之姿明显到就算是个傻子,都能看出他是想藏东西。 季鸿长臂一展,门神似的拦住了他的去路,余锦年连人带桶一头撞进他的胸膛,哎哟一声,脚下倒退两步,抬起头来朝拦路美人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何物?”季鸿道,“我瞧瞧。” “没、没什么,小玩意罢了,一只旧木桶有什么可看的。”余锦年目光闪烁,此路不通,另换一路,扭头往姜秉仁的房间跑去。然而果不其然,还没逃得几步,就被段明等人堵在了门前。 “只是看看。”季鸿走过来,面上依旧是对他独有的温润。 余锦年抱着桶,不舍得给他,可是人家都堵到脸上了,于是半信半疑地道:“只是看看?” 季鸿点了点头。 余锦年委屈巴巴地把小木桶交了出去,见季鸿拿过去后暴殄天物地要撬开封口,激动得跳起来道:“别别别!别打开哇,打开醒透了就要酸了!喝之前开才好呢!” “……”季鸿一下子就明白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了,顿时气得脸上一冷,“我看你是要酒不要命了,前几日疼得吃不下饭,这才将好一星半点,就又要作孽。” “我没想喝,我就是看看,再说了这是葡萄酒,不烈,养胃的……”余锦年辩解到半截,似乎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去连鬼都不会信半个字。对他信安酒鬼余锦年来说,什么酒到了他手里能活上个三天,那都是佛祖保佑,苍天垂帘。段明频频地朝他甩眼色,示意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 余锦年与段明互扎了几个飞眼,尔后支支吾吾半天,没声儿了,他斜着眼睛偷偷瞄了季鸿几下,见他眸垂目冷,登时规规矩矩站好了,两手束在身前,老实道:“好了,我知道错了。”院中一棵老槐树,翠绿翠绿的叶,带着圆圆的一点尖,随着风扑簌簌地响,叶间簇簇米白小花散了架来,飘摇着落在男人的肩头。那朵花像是凝在了他肩上,落了霜般纹丝不动,季鸿看了眼余锦年,抬手将槐花拂去,酒也还到他手中,道了句:“随便罢。” 余锦年看他竟然就这样走了,连句多余的责备都没有,一时间也愣在了树下。段明既不敢随季鸿而去,又不敢丢下余锦年一个人,只好瑟瑟地退到一旁,左右不是。 槐香落了满袖,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把酒往段明怀里一塞,追了过去。 连叫数声“阿鸿”,季鸿都无动于衷,好似已入了无我之境。余锦年推门进去,他也没个反应,只沉默着翻阅案上的公文,仿佛眼里已经没有余锦年这么个人了。他老鼠似的探头探脑,殷勤地帮他研磨、推纸,只差没上去捏肩捶背、嘘寒问暖了,可惜季美人八风不动,是死水翻不起一点波澜。 季鸿是真的生气了。 余锦年想了想,起身要走,忽觉胃里泛起一丝隐痛,于是蹲在了案旁。季鸿笔下一顿,迟疑了片刻,手都伸出了一半,却见他转瞬又没心没肺地站起来往外跑,那一丝迟疑很快也消失不见,季鸿手指攥了攥,垂下眼,无言,只当眼不见为净。 余锦年踱出去,吆喝上还在院中杵着装木头的段明,让他上树薅了一秃噜开盛的槐花。这槐树生叶时吃尖儿,努苞时尝蕾,全盛时品花,入了夏秋,全叶全花皆可入菜,就算是萎了,还能晒一晒入药。段明爬上爬下摘了一筐开得正好的花,又任劳任怨地帮他洗干净。 炉上烹了热水,余锦年将洗净的槐花放进茶炉,煮出香味,又在茶汤之中捻了些微一点白檀末,檀香清爽行气,白槐清热入肝,烹来茶汤雅香扑鼻。余锦年低下头嗅了嗅,却隐约闻到一股肉汤的滋味,他吃了好几天的米粥,肚里缺油少脂,最是受不得这些荤腥东西了,遂循着味儿摸了过去,瞧见厨娘守着一炉瓦罐,手里捏着几个馄饨。 “炖的是什么呀?”他问。 厨娘摇了摇蒲扇,顶着红彤彤的脸蛋笑道:“莲藕排骨汤。东家嘱咐的,说是您爱吃呢!不过这白藕和排骨都不容易炖烂,这不,东家又叫包几个好克化的馄饨,到时用排骨汤一浸,那是既能尝到汤里的鲜,也能吃到馄饨的香!” 余锦年想及那天他嚷嚷着要吃排骨汤的事来,怔怔地哦了一声,转回到自己的茶炉前,手里捏着张槐叶。段明将那桶惹事的葡萄酒存在了柜中,踱过来小声道:“小公子,别怪世子生气,实在是那天你病倒的时候太吓人了,世子守了你一晚上,我们叫都叫不动。如今天下大疫,你又病倒,他是怕了……” “……”余锦年撇了撇嘴,把才要提起来的茶汤放了回去,又拖出剩余的半碗面粉来,用茶汤和了面团,刻出花形和心形,放在锅中煮沸了。又叫厨娘舀了一勺排骨汤,浇在槐花面片儿上头,原本要烹的是槐花清茶,这么一捣鼓,径直做成了一道槐花汤饼。 他再端着去骚扰季鸿,老老实实地等季鸿批完最后三道文疏,才趴到案边,小心地去拨弄他的手指。段明又尾巴似的跟进来,面不改色地夸大道:“小公子给您做这道汤,手指险些烫着。世子您尝尝?” “多嘴。”季鸿道,“退下。” 段明讪讪地退出去,站到廊下仰头看天,深觉自己已从随身护命段侍卫升任成了操心操肺段公公。 好半天,季鸿才置下笔,余锦年见状赶紧把碗递上去,那献殷勤的模样好似屁股后头生了尾巴,正讨好地朝季鸿哗啦啦地摇。季鸿也不看他,端起碗来吃了几口,朵朵面花儿滑入口中,有着槐花的清甜和白檀的醇洌,淡淡的正符合他的口味。 一勺舀到底,竟舀起片骨头来,骨头上依稀刻了三个字,道是“我错了”。 季鸿见此,脸色一沉,将碗放回桌上,起身便走。 余锦年心头一跳,心道这家伙这回怎的这么不好哄,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想偷偷藏一坛酒罢了,他就生这般大的气,可是脑子里却想不出什么好辙来,更怕季鸿一气之下将他扔出门外,于是一个激灵扑了上去,屁股拍在他的膝头,抱着不撒手。 季鸿寒着嗓音道:“下去。” 余锦年:“我不。我下去你就要把我关外头了!” 季鸿:“下不下去?” 余锦年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下!” “行。”季鸿点点头,抬手抓住了他扣在自己肩头的手腕,狭长的眸子狠狠一眯,“这可是你自找的,过会儿胃疼起来,可不要怪我。” 余锦年没明白过来,就被季鸿摔到了床上,幔帐似两片宽大的落叶,簌簌地合拢下来,压住了一榻风光。没多大会儿,余锦年就哼唧唧地往外逃,结果自然是被抓回去,锁在一道温润的身躯与结实的榻板之间,腻了满身的汗渍。因为扭动得厉害,胃果然疼起来,隐隐的往外冒,但是和巨大的畅快混杂在一起,渐渐地反倒不是那么明显了。 但正如某人事先宣言的那样,直到了结,他也没依着余锦年的性子停下来。 “不是什么事都能依着你。”季鸿道,“我将你惯坏了。” 娇弱的小余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扔在凌乱的榻上,是零落成泥碾作尘,谢了春红无数。余锦年觉得自己像是花苞被掏去了蕊,树干被凿穿了芯,内里空空,骨散肢软,被人摆成各种靡艳而匪夷所思的形状,成了刀俎上软趴趴的肉,是季鸿碗里的排骨。 被嚼碎了反反复复地碾过一遍,余锦年再也不敢说“我错了”三个字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多说多错,季鸿就是因为这三个字而生气的。犯罪还有未遂一说呢,更何况他只是嘴馋了,想藏酒而未遂,竟平白无故惹了这么一遭罪,被人双面煎了烙饼。 但煎烙饼的时候他也反省了,好像真的不能怨季鸿太凶,委实是自己前科太多,头一天信誓旦旦说再也不敢了,翌日就大摇大摆顶风翻浪的事儿他干得太多了,“我错了”三个字就跟哄小孩似的,张口就来,还每次都说得特虔诚,真怪不得季鸿这般动怒。 余锦年在煎锅上反思了自己,深刻地做了检讨,请季大人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季鸿是真真切切担忧自己,而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这些天,他喝的是养胃治病的米粥,季鸿入口的也都是同样的粥水,他嫌苦不愿喝药,季鸿就备了红枣和蜂蜜,自己尝一口,再来喂他。 都是为了让他不那么难受,吃苦也都有人陪着。 最终季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入了夜,躺在身边抚着他的发鬓摇头叹息了两声,替他揉弄腰间,抚慰他隐隐作痛的胃脘……总之到了第二日,他又是活蹦乱跳的大好青年一个了。院子里传他俩闹别扭传了才一夜,姜秉仁都没来得及笑话他,天一大亮,就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体贴万状地走出来。 姜小少爷锤了一下老槐树,咬牙切齿道:“他俩吵架?不可能的!” 而早已忙得焦头烂额的御医司众人,见余锦年终于病歇回来,只差感恩戴德含泪迎接了。余锦年叫人抬过去了一只箱子,箱中正是几块从番商那里讨来的石盐,取来一验,果真如先人丹师所言,“以火烧之,紫青烟起”,算是比较纯净的了。 他命人将盐煮化了,与之前的糖盐水混合,从浓度较低的开始试验,试探地给一些吐泻严重的病人喂了下去。因为没办法做到精准补充,更没办法剔除石盐当中含有的其他杂质,这一碗制法粗陋的补液盐喝下去,究竟是福是祸,余锦年自己也不能确定。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己可能,试图挽留更多病患的性命。 至少对那缠绵病榻的燕思宁来说,这碗微微苦涩的盐水,的的确确成了他的救命符。 第155章 绿豆凉糕 “嗒、嗒……” 是水珠滴落在地的声音,清脆如珠玉般迸碎开来,豆影星烛之下只影摇曳,一少年歪歪斜斜地躺在罗汉榻上,腰间半垂着一条薄薄的小毯,光裸的足踝白莹莹地支在榻尾的木栏上,晃来晃去。 他手里拽着只白玉酒壶,屋内的滴答声正是从倾倒的酒壶中发出的,价值千金的醇洌酒液就这样一点点地飘散在空气中了。墙上忽地一明又一暗,不多时,便有另一道脚步声沉沉地走了下来,行至一半,听到榻上之人醉醺醺地念道:“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六气谓之时,四时谓之岁……五运相袭,而皆治之,终期之日,周而复始;时立气布,如环无端,候亦同法……” 来人脚下一顿,恍惚地朝前看去,淡青色的衣角垂落在榻沿,露出一只腕上微闪银光的手。 他踱步过去,从少年手中取下了已漏空的酒壶,唤了声“阿九”。 “阿九”闻言抬起眼睛看了看,见是他,又看了看桌上的烛头,算了算,才不过四更天,便忍不住笑出声:“气客于肺梦金铁,阴阳俱盛梦相杀。大人今次是梦见了什么,不如让阿九来解一解。” 燕昶四下扫了一眼,床上尽是堆散的医书,还有些针谱脉籍,许多被酒浸湿了,墨迹晕成模糊的一片。而床上之人口吐医文,张嘴便来,昏昏沉沉之间,他揽醉自笑的模样已与那人有了七八分相似。但还是差一些,至少那人是很爱惜书册的,也不会有这般自暴自弃之相。 那人便是被自己囚着,也总有让人意想不到之举,活泼得不可思议。 ……到底还是差了一点。 燕昶将榻上书籍收起,躬身坐在他身边,问道:“这么晚了,为何不睡。” 余旭也说:“大人不也没睡,难不成是思念我吗?” 燕昶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仿若默认,过了会才招了招手。余旭想了想,还是翻身坐起,乘着昏暗靠了过去,也不同他说什么,只是蒸着满身的酒气玩弄着腕子上的银链,魔怔似的兀自小声背道:“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 燕昶听他嘀嘀咕咕背了不下四五十句,是一会儿笑两声,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抱怨头疼,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说:“再是喜欢,酒也不能饮太多。书看过了便放回去,不然下次再看时便找不到了。”他随手翻了几本,“这些都看过了?还想要什么?” “是啊,我可真喜欢。”余旭熏熏然快要睡去,听到燕昶问他话,他木然地摆了摆手,“随便吧,随便。” 燕昶抬手抚在他的肩头,哑室多寒,即便时值盛夏,此处也渗着丝丝凉意,他取来小毯盖在少年身上,轻轻地拍了拍,体贴至极道:“睡罢。” 若非余旭心里明白,怕是也要被这人的温柔细致所俘获,以为自己当真成了人家朝思暮想的情人。可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能得今日的绫罗绸缎、美味佳肴和百依百顺,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可这又如何,比起在外头风餐露宿、提心吊胆,被人豢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深知自己离了这人就只是个小乞丐罢了,所以即便是做替身,也不愿出去再过处处被人嫌弃追打的苦日子。只是偶尔想起来了,记起自己是顶了余锦年的壳子,心中还是有些怨恨和不甘。 周凤走下来,燕昶低头查看少年已经睡了,才容他禀报。 周凤道:“绥远将军一行已奉命离京,返回了西北驻地;闵家那个已按计划,将他在奉城牵绊住了;季家的老国公称病不出,不问朝事,季家世子则被南方疫情所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今年北边大旱,前些日子,北雁关外的异族异动频频,据线人报,主战的折子已在御案上堆了数十道,还有礼部数人主张以昭华公主和亲,天子闻言大怒,御笔都摔断两根。” 燕昶笑道:“我这七皇兄是极其的护短。昭华年不过十二三,是皇兄跟前最宠爱的公主,先前皇兄本是打算过两年就将她许配给季叔鸾,可见爱护之意,奈何那姓季的不领情。如今礼部贸然奏请昭华去和亲,岂不是触了皇兄逆鳞,他如何能不发怒?” 周凤不解,顿了片刻犹疑道,“主子,您真要请战?” 燕昶手下抚弄着少年的袖口,仿若抚弄一只温顺体贴的猫,他扫了周凤一眼,若无其事地说:“我便是请了,皇兄就能准么?他眼下最怕的就是这些。前几日进宫时,皇兄言语间提到父皇忌辰将至,似是有让我去守陵的意思。” 周凤忙道:“敬陵远在岚城,可是进易出难,那儿驻扎的都是赤阳将军的亲兵。赤阳一脉乃是早先季家蔷薇军的属支,如今也与郦国公府关系密切,您若是去了敬陵,可是被扔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到时便是想传封书信,恐怕都难……” “这些你都知,皇兄会不明白?这春猎已过数月之久,本王奏请回越地的折子却迟迟没有批复,眼下本王只是在府中逍遥度日,尚且不能让门外那些探子打消疑虑,如今又想让我去守陵。”燕昶冷笑两声,微微摇头,“皇兄怕是已将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我若是竭力请战,他或许能巴不得我赶快滚回越地。” 他抬头看向周凤:“叫你去办的事,办的如何?” 周凤垂眼看了看燕昶膝头熟睡的少年,谨慎道:“定北侯仍是那句话,当年如何,如今还是如何,他说自己不敢多求,只要雁北四府,朔东五城,图个安居乐业。至于南边……自是一切妥当了。” “安居乐业?”燕昶不由讽笑,“那老家伙干的事,哪一桩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了。雁北四府,他胃口倒是不小,下次是不是想把地界直接划到京畿来,与本王分一杯羹?” 周凤拱着手,不敢作答,半晌又说:“十二爷,还有件事。” “说。” “冯大监传话来说,因着京中闹疫的事,宫里想请天子移驾辅京避疫。”周凤垂着头说。 燕昶点点头:“前朝就曾发生过疫病传入宫中的事,险些伤了皇脉。宫中心有余悸。想着是该有人提了。” 周凤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几封密信,递给燕昶,低声道:“越地传信,康南来人投诚了。”尽管声音压得极低,却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暗喜之情,他衣袖一振,伏跪拱手贺道,“恭喜十二爷,南方十三郡已全是我们的人了!以越地和南部十三郡为基业,加上定远、昌武等南派将军的势力,统共精兵三十万、轻骑十万、水军五万,尽可为我们所用。属下以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是不成,也可与北边划江而治。” 燕昶看罢密信,心中也难免澎湃:“好!” “不过滁南那边,据说大殿下在转好,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该痊愈了。”周凤轻轻瞄了燕昶几眼,欲言又止道,“说是随行医官中去了位小神医,用了世间罕见之法,妙手回春,眼见着大殿下都一脚踩进了黄泉,竟是叫他给拉回来了……若是此番让他们回京来,不仅季家的势越发地大了,那季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属下该如何做,请十二爷做主。” 燕昶抚弄怀中少年的手不自主地顿了住,凝滞片刻,才又缓缓地摩挲起来,极轻地皱了皱眉头:“是么。” 周凤本以为他会多问几句的,谁想竟是再也没多提这事,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怀里那个赝品的手指。周凤一直不喜这个自称阿九的赝品,尤其是他变得越来越像那小神医以后。后来多心查了查,竟然查出这少年当真与那小神医有点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还是因为之前手脚不干净,被季家赶出来的。 这事燕昶知道以后,也没个表示,依旧是娇养着,除了不给自由,什么珍奇异宝都毫不吝啬地送他。周凤不是很明白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十二爷跟捡破烂的似的,净天儿地往府上捡些人家小神医不要的东西。他不好说什么,于是默默躬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捡起来放好,正想退下,却又被燕昶叫住了。 他突然问:“周凤,你为何要跟着本王。可知此一去成王败寇,生死难料。” 周凤被问得莫名其妙:“殿下曾救过属下一命,属下自当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燕昶将这几个字搁在舌尖上碾了碾,垂在身前的右手展开又握紧,反反复复,但每每用力到一定程度,右肩便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眉心深深地皱起。 除却那时余锦年的治法让他轻松了一些以外,往后燕昶的肩疾是越来越重了,尤其是阴雨天气,更是疼得连碗筷都拿不起来,以至于近些日子他自觉好不了了,连药也不肯再吃,只在疼时用余锦年教的办法,用艾条熏一熏,能多少好受一些。 若不是见识过那小神医的性子,知道强求不得,否则就算是绑也要将他绑来给主子治病,周凤道:“就是寻遍四海,周凤也一定为主子找到能治这肩疾的神医。” 燕昶叹口气,挥挥手,叫周凤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叫他下去准备:“过些日子回越地,轻装简行,只带上重要的东西。” 周凤走后,他坐在哑室的榻上,手指逡巡在余旭细软的脖颈上,听着烛花噼破爆裂的声响,突然眸底一暗,对着面前的一团空气说道:“你又能随本王多久呢……” 他指下忽地一重,余旭冷汗骤出,知道自己装睡被人发现了,匆忙一个骨碌翻下榻来,口中呛咳几声,跪在燕昶脚边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地学着周凤道:“大人!大人饶了我吧!阿九也一直追随大人,阿九也誓死追随!” 燕昶似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垂眸在余旭脸上扫了一圈,眼神又渐渐地拉长,仿若回忆起了过去,想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沙场征战,身边追随了无数号称要与他“死生不弃”的将领们。当年相逢意气,天地为衾壮志为枕,可惜到头来,燕飞林惊,只能俯首称臣。 而当年死守誓言以至于站错了队的,如今有多少已化成累累白骨,又有多少与他一样,苟且在南方一隅之地,浑浑噩噩度日。 余旭不知他在想什么,生怕他是在想如何处理自己,忙情真意切地哀求道:“大人,您带我走罢!大人去哪里,阿九跟到哪里,阿九一辈子伺候大人,给大人做牛马。” 燕昶闻言笑了,手指在他下巴上捏了捏,俯身沉声说道:“给本王做牛马,死得快。” “阿九不怕!阿九什么都会,可以洗衣做饭铺床,能伺候大人睡觉。”余旭听到了周凤与燕昶的对话,知道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听到他们说要离京,说有多少兵,说要如何举事。可他来不及感到惊悚,看样子燕昶是绝对不会将他放了的,可若是自己被燕昶留在这哑室里,要么是被人遗忘而饿死,要么是被官府的人搜出来而杀死——留在京城,左右都是一个死字,而且死得更快!那只能求燕昶将他带上,能苟活一日是一日。 更不说外面听说还闹着疫病,出去了谁说得好会不会染病? 万一燕昶成了呢?万一成了,他说不定也能混上点什么。 余旭忽然后悔自己之前怎么没对燕昶再上心一点儿,若他早知道燕昶是这样的身份,一开始就该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还管他什么替身不替身、什么宠侍不宠侍的,至少该为自己搏得一点说话的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地求他网开一面。 他用脸颊蹭着燕昶的膝,楚楚可怜:“大人带上我吧,阿九不想死在这里。” 燕昶是想要余锦年,哪怕是拥有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赝品聊做安慰。虽说之前与那小神医相处得不太和谐,但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和愉悦,人就是如此,贪求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且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可他也不会因为这个而耽误筹划多年的大计,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假货。燕昶袖中藏有一把匕首,此时抽出来,便可以利落地将这个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赝品解决干净。 但或许是余旭说了句“不想死”,让燕昶思及自己,一念之差,他松开手起身而去。 哑室重归寂静,余旭瘫坐在地上,觉得周遭发寒,他惶惶恐恐地跪在地上,摸了摸脖子,后背的冷汗尚未消去,还能体会到方才颈脉上那一瞬间的束缚感,那仿佛要被人掐死似的感觉。 他坐在地上,手指碰到了床下的一册医书,恐惧渐渐化成愤懑,余旭当即将那书拽出来,狠狠地撕成了碎片,扔得满天都是——若不是余锦年,他何苦沦落到这种境地!如今还要和一个乱臣贼子捆在一条船上!—— 经过上次余锦年病倒的事,陈阳醍醐灌顶一般敦促起手下的医士们,他终于也明白过来,这医馆不是余锦年一个就能扛起来的,疫病也不是余锦年一个就能轻易解决,他们这些从医多年的,总不能全靠着那么一个还未及冠礼的少年在前头顶着,那才是丢了御医司的脸。 余锦年说的不错,不会可以学,不懂可以问,只要能治得好病,便是法子奇怪了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世人只道这场大疫里,三余楼活人无数,却不知,从楼中抬出去的病亡者也是不计其数的。 大疫之下本就如此,就算是余锦年,也做不到令人起死回生。虽然他自小便随养父学习医术,见过了各色生离死别,有哀呼痛嚎者,也有欲哭无泪者,但很少有像现在这般的,死得多了,人都麻木起来。 滁南陆陆续续开了几家新的医馆,都由余锦年亲自教出来的御医们操持着,城中的简陋医棚越来越少,病人们都挪到医馆当中了,就连道门与僧门也都派了人过来,跟着余锦年学治疫的法子。懂的人多了,他渐渐地也能从无边忙碌中脱身出来,病轻者直接交给尤青柏他们几个就可以了,他只需看些重症病患,这下子,人瞬间就轻松不少。 燕思宁身底子好,又有了石盐,治得及时,很快也转圜回来。这两天能吃下些东西了,人也精神了不少,约莫再调养几天,便可以下地。他一个人的生死,牵扯着滁南这么多官员的性命,如今见他大好,陈御医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余锦年破天荒地有了空闲出去走走,竟发现街上不再是死气沉沉了,比之前热闹了许多。按这些日子段明他们的统计,城中新发病的人数正逐日减少,楼中的空房也日益增多,照这个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滁南府的封城令就可以解除了。 街头巷尾多了许多摊贩出来做生意,瞧见他,纷纷簇拥上来,吓得随身保护他的段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结果百姓们这个送个果子,那个送包点心,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小物更是不胜其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道的都是感谢的话。 “若不是小神医,我们可就死在这儿了!” “可不是,封城的时候我闺女染了大疫,若不是有小神医,我们一家子连治病的钱都没有,早就吊脖子死了!” “小神医你看,这菓子都是我自家做的,你放心呐,都是用的干净的水,绝对不会吃出病来!” “哎哎,让让,让让!我家的凉糕也拿点!” 余锦年怔在原地,被人源源不断地往怀里塞着东西,环顾四周,竟都是些熟面孔。有之前生了病在楼里看过诊的乔大爷,也有为了报偿诊费在楼中帮过忙的李婶儿,还有染上了大疫最终却得幸痊愈了的王大哥,但更多的则是余锦年看着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叫什么的。 滁南城又恢复了生气,热热闹闹的,真好。 回到小院,季鸿正在房中阅信,见他揉着眼睛进来,忙放下手中书信迎了上去,问他怎么了。段明大包小包地抱着一堆东西进来,傻笑道:“没事,小公子这是感动的,方才沿街走了一圈,都是感谢小公子的。世子您瞧,这些都是他们送的,若不是实在是拿不下了,还有更多呢!” 季鸿放下心来,与余锦年擦了擦脸,笑话他道:“我们家小神医这般多愁善感呢?” 余锦年默默瞧了他一眼,仍是坐下来,细细地看他们都送了些什么小玩意。倒也不是他多愁善感,以前不是没治好过人,但是治好就治好了,记得的多道两句谢谢,不记得的交了钱就再也没见过,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夹道欢迎,简直热情得让他招架不住。 季鸿过去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认真道:“锦年,多谢你。若不是你,滁南恐怕难逃此劫。” 余锦年正吃着李婶送的绿豆凉糕,滑滑甜甜掺了蜂蜜的,一口下肚清爽解暑,因着没被冷镇过,不怎么伤胃,季鸿也就没阻止他。余锦年腮帮一鼓一鼓的,闻言微微扬起下巴:“那你要如何感谢我呀?” 季鸿反而微微笑着问:“那要看我们的小神医想要什么样的感谢?” 余锦年吃罢一抹嘴,笑嘻嘻起身:“我呀,想要……” “年哥儿!小公子!人呢都?”忽地门外一阵风似的闯进来个人,也不管里头有没有人,掀开门帘就走了进来,“听说小公子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怎么回事啊!在京中的时候还没事,怎么就——” 段明才从厨房过来,一个飞奔没能将他抓住,就让他径直闯了进去。 “唰——!!” 榻前的幔帐被人用力扯下来,将二人重叠的身影牢牢遮蔽住,却遮不住已经从床沿滑落下去的衣带,簌簌的一声,在静得出奇的房间中显得格外突出。 “……”随着那衣带落地的声响,来人登时一愣,被定住了似的,半晌才清了清嗓,还想当没看见似的,扭头就朝外走。 “哇!大石头!”石星还没迈出门槛,就被一声欢呼叫得头胀,随即姜小少爷就扔了手里的菜,两眼放光,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两腿一蹦,兴高采烈地往他身上挂住了,开开心心问,“谁叫你来的,是季公子吗,还是年哥儿?还是……特意来看我的?哇你知不知道,我可厉害了,我现在认得好多药材!” 石星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去捂他的眼睛,小声为难道:“好了好了,我们出去说……” “为什么?你来了不用跟你主子说一声吗?”姜秉仁很是奇怪,石星越是捂他的眼,他就越是好奇心旺盛,非得扒了石星的手去瞧一瞧,这一瞧不要紧,正看见一只圆润光裸的足悄悄地往幔帐里头缩,“咳咳,好罢……我们赶快出去罢……” 两人静悄悄地将门带上,结果一出去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段明则在一旁捂着脑袋摇头叹气。 幔帐中,季鸿垂眸看了看趴在自己身上,正双手扒着自己衣裳,却大气不敢出一个的少年,嘴角也不禁勾了起来,眉梢微微一挑:“好了,他们出去了。你继续?” 余锦年:“……” 不仅是滁南府,连这一方小院也热闹起来了,再度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是这下好了,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白日宣淫了! 第156章 红扣牛尾狸 夏夜漫漫,虫鸣阵阵,皎洁银月高挂林梢,徐徐微风中熏蒸着绿竹的淡香,丝丝的小雨棉线似的落在人的肩头,额外带来一丝清凉。 一老一少蹑手蹑脚地穿行在竹林间,老的那个背着把手制的旧弓,小的则揣着张网,两人边走边撩拂两边的草丛。年纪轻的那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睛道:“爹,咱回罢,这么晚了想是打不着什么东西了。” 老猎户则坚持道:“你娘病刚好,就想吃这么一口野味,再等等。” 小猎户支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嘟囔道:“这半夜的,野味也都睡了……” 正说着,突然远处林间窜过去一道黑影,紧接着又是三四条黑影,搅得草丛窸窸窣窣地乱响,那猎户眼睛一亮,按住儿子的肩,叫他熄声,随即抄出弓箭来,瞧瞧对准了那黑影——“础”得一声,一箭出去,只听吱吱几声尖叫,竟是中了! 那小子忙过去捡,老猎户又搭起弓来,一连三四道射出,无一虚发。 “爹!是牛尾狸!”年轻小子一改方才的困顿,拎着野味兴高采烈地叫道,“这下娘可有口福了!” 猎户也捡起其他几只,竟是一窝牛尾狸,不由奇怪道:“这牛尾狸生性敏锐,唯有雪天出来觅食时才好捉一些,怎的这般夏日就跑出来这么多只?” 小猎户拎起死了的几只牛尾狸,丢进口袋里,脸上笑开了:“管它呢!快回去罢!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今儿个宰它两只,明天烧上给娘补身子。听说那滁南城的城门开了,咱们明儿个呀赶个早市,找个酒楼,把剩下几只卖了,能卖不少钱呢,还能给娘扯块新布,我瞧着她身上那衣裳打了好多补丁……” “不对,不对……”老猎户便往回走边琢磨,“事出反常必有妖哪!” 年轻人嫌他啰嗦:“哎呀能有什么妖,别瞎琢磨了!” 翌日一早,老猎户就被自家儿子叫起来,拎着三只牛尾狸去赶滁南城的早市,顺道扯几尺新布。这牛尾狸最是新鲜的才好吃,若是死得久了,皮肉一臭,可就没人要了,而且他们这村子里都是些粗人,自是体会不到牛尾狸的好处来,想要卖个好价钱,还得去滁南那样的大城,卖给识货的富贵人家。 赶着从里正家里借来的驴车,他一路走一路想这夏月间怎的突然窜出这么多牛尾狸来,一时入了迷,险些走错了路,结果紧赶慢赶的,驴车驶进滁南时,到底还是错过了早市。 之前听说滁南因为大疫封城了,今儿个倒是已经看不出什么萧条迹象,诸家商铺热热闹闹地剪彩开张,伙计小二也喜气洋溢地出来招揽客人,许多店铺前挂上了寓意吉祥的五彩绸,只是城中隐约还飘着些挥之不去的熏药味道。 老猎户一路走一路看,本想着错过了早市也没什么,就去以前常来往的百花楼便是,那百花楼的柳老板是个体面的生意人,对这些野味毛皮之类的东西很是识货,也从来不会坑蒙他。这么想着,便熟门熟路地背着箩筐到了百花楼前,谁知却发现楼前酒香不复,反而药味阵阵,几个身罩白衣的年轻哥儿面色严肃地进进出出。 困惑着倒退几步,仰头一看——三余楼。 他忙拉住一个过路客,问道:“问下,小哥儿,这百花楼……?” 那过路人摆摆手:“哪还有百花楼啊,早关门了!如今开的是家医馆。我们这城里的大疫能见好转,可就是多亏了这三余楼里的小神医!小神医人好心善,年轻有为,真真是药仙下凡来了!” 老猎户这一下子听懵了:“……医、医馆?” 这日余锦年在楼中与陈御医他们商定接下来的治疫方向。现下虽说已撤销了封城令,但城中诸家医馆中尚且还有不少大疫病患,治疫仍不可掉以轻心,以防疫情反扑。只是御医司诸人来到滁南已有月余,断不可能长久地待下去,之后的收尾工作还是得靠滁南本地的官办医署和民间大夫们。 不过办法和注意事项已教过他们,想来也不会比之前更难。 商议过杂事,底下又送来个以为是大疫的病人,他口中㗒㗒不断,腹中痛甚,四肢发冷,但是口恶却不能吐出,瞧着很是紧急。 余锦年查过症,见是绞肠痧,俗称干霍乱,却与霍乱并非是同一种病了,乃是湿冷郁搏于肠胃,致使上下吐泻不通的胃肠病症。他不慌不乱,嘱厨下炒了二两热盐,拿热水化开,让人给病者灌了下去。 由于这浓盐极其苦咸,非常人所能忍受,甫一饮下,没个片刻,便见病者眉头一皱,哇得一声急急将胃中之物吐了出来。余锦年趁热打铁,又叫人灌了两碗,并以箸探吐,不多时,病人再猛吐二三次,原本青冷的面色也须臾回转了过来,连腹中疼痛都好了许多。 而后便开了几副后续调理的汤药,嘱病人抓了药回家去煎服。这病人来时被家里人抬着来的,走时连连感谢,自行离去。 尤青柏啧啧奇道:“药也没用,竟就好了!” 余锦年理理衣裳,不好意思道:“绞肠痧之吐泻不通,理用吐法,我只是用了些取巧的办法。” 尤青柏还要就探吐仔细询问,余锦年却约摸着快到午膳时间,心中牵挂着要回去给一家老小们做饭,便挥挥手直道下次再说。这么一出门,就瞧见那老猎户在楼前徘徊。 余锦年以为他是要来瞧病,便招呼了一声:“老人家,您是瞧病还是开药?” 老猎户局促道:“我,我不瞧病……” 余锦年打量他的衣着,心下了然:“师傅,原来的酒楼被小子我盘下来了,您若是找柳老板一家,他们许是已搬去了城北。” “我不找人。”老猎户瞧他也是衣锦着缎的,便从背上取过箩筐,揭开上头的罩布,往余锦年身边凑去,“小老板,我是个卖野味的猎户,昨儿个夜里新打了几只牛尾狸,小老板您瞧瞧,要不买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牛尾狸?”余锦年惊奇了一声,有些好奇地凑过脑袋去看,他以前沾着朋友的光,吃过一次人工养殖的花狸,味道很是鲜美,只是价格有些昂贵,后来就再没吃过,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着。他低头看了看猎户的箩筐,果然瞧见几只已经放干净血了的花面狸。 不过这牛尾狸因是过冬时节吃得多、动得少,尤其肥美,自是雪月才好吃,还有道名菜就叫“雪天牛尾狸”,怎的这时节就有人出来卖狸了。 那老猎户也猜出余锦年的心思,便将昨夜打猎的前后因果都与他说了,余锦年听罢也不由感叹:“这倒是一番奇遇了。”他嘴上说着是有缘,其实也是贪嘴这牛尾狸的美味,又听说他是要拿卖狸子的钱给家人扯布,便做主将他筐里的牛尾狸都买了下来,准备拿回去给诸人开开荤。 老猎户用绳子将牛尾狸倒串成一串,递给余锦年拎在手中,这才满心欢喜地接过银钱离去。 这牛尾狸号称“山珍之首”,其美“肥腻截肪玉堪比”,余锦年高兴地回到小院,吆喝着厨娘帮忙将狸子拔毛去脏,自己则又去街上买了点菇子和干笋,回来时见厨娘正用小火慢慢燎烧细小的刺毛。 他在厨房中切葱段姜末,院外姜小少爷与石星回来了,两人真是冤家,不见面时思来想去你侬我侬,见了面反倒吵吵嚷嚷地没个消停。进到厨房外,姜小少爷喊道:“年哥儿,你来评评理!我道这兔肉凉,鸡肉热,这闷热的天儿就该做些兔肉来吃,他非要买山鸡!” 石星也不甘示弱:“小公子也是大病初愈,喝点鸡汤补补身体怎么了?你瞧瞧你,认了药还没几天呢,就要当先生了!” “好了好了,不如今晚吃兔,明天尝鸡。”余锦年被他俩吵得头胀,出来一瞧,好家伙,两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姜小少爷手里还拎着两只肥壮的野兔。 “怎么回事,买这么多回来?” 石星忙道:“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街市上卖野味的多了许多,家家户户都能拿出几只野味来,以至于隔壁猪肉行都没了生意,简直是价贱如泥土了。我与芽儿问了问,都说是夜半它们自己跑了出来,撞到人户家里去,弄了好大动静!” 余锦年奇怪道:“按理说大涝过后,山中野物都惊慌逃走了才对,怎的一时间冒出这么多来?”他指了指地上正在处理的牛尾狸,“这花狸也是早上一个猎户卖给我的。” 正在给牛尾狸清理内脏的厨娘神叨叨地说道:“老一辈的说,这些野物都是有灵性的,野物下山,那是要天降异象。” 余锦年自然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转身便要回厨房,厨娘便揪着涉世未深的姜小少爷灌了一耳朵的灵异故事,讲着讲着,只听厨娘“啊”地一声大叫,吓得姜秉仁一屁股拍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石星的衣摆。 石星摸摸他的头,道:“不怕不怕。” 厨娘咦了一下,从狸子内脏里抠了抠,忽地掏出什么东西来,血淋淋的手掌一展开,一对眼珠子似的玩意儿在她掌心里滚了滚。 “啊啊啊啊啊!”姜秉仁嗷嗤一声跳起来,看也不敢看就往石星身上躲去,“什么东西啊救命快拿开!” 厨娘将两个圆圆的东西在水里洗了洗,弄干净了对着阳光一瞧,看着像是石头,但上头还有些纹路,横劈竖砍的,仿若天成。她不识字,便把东西递给石星去看:“石哥儿,你瞧瞧,这上头是个什么?可是什么字啊?” 石星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了厨间,把石头也给余锦年看一眼。 余锦年放下菜刀瞧了瞧,眉头也皱了起来:“哪里来的?” 石星指了指被开膛破腹的牛尾狸。 余锦年想了想,目光定在石星他们方才拎回来的野兔野鸡上,石星恍然,脸上也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二人灵光一现,忙叫厨娘将鸡鸭兔都一块宰了。翻开这些野味的肚皮肠胃——果不其然,同样抠出了几个带花纹的圆石头,有只山鸡肚子里竟沉甸甸地剖出好几颗龙眼大的石块来。 “……”余锦年手里捧着一把形状各异的石块,心想,若是这些野味肚子里都塞满了这些玩意儿,必然很难受,那当然是会夜半嚎叫乱奔了。 石星愁眉不展:“小公子,这……” 余锦年道:“这什么这,先去把那剖好了的牛尾狸给我剁了,不然一会儿赶不上午膳了!” 石星:“……” 差遣石星去剁了肉,余锦年将石块往腰前锦兜里一丢,将拆解好的牛尾狸与八角茴香、葱姜、陈皮一同,下锅煮至脱生,又捞出来滤去血水,下锅油炸,至皮色焦红。 石星见他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竟是当真没把那几块石头放在心上,只是眼下发生了这般的大事,他竟然还能一心一意做菜,倒不知该说他心宽好呢,还是镇定好呢。 余锦年用一只大碗,把炸好的牛尾狸块整整齐齐地沿着碗边码好,再依次放入已经泡好的菇子和笋丝,搁入葱段、姜片,淋些许黄酒和秋油,最后撒适量的盐粒和蜂蜜,便放到屉子里去蒸。牛尾狸因以树上果子为食,肉甘美清香,咬在嘴里比猪肉嫩,比鸡肉香,而且在口味上适当的有些甜感才能与肉质本身的甘嫩相辅相成,所以深秋雪月时的牛尾狸常以酥梨做衬,深冬时的风腌制法也是以蜜酒调和。 余锦年这次以蜜调味,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样蒸出来的牛尾狸油润色红,味香肉嫩,肥而不腻,还多了菇笋的香气。蒸好后扣在盘中,色泽淋漓,故而称为“红扣牛尾狸”。 如今院中算上仆役厨娘,少说也有八九口人,余锦年又快手做了清炖山药兔、鸡茸蘑菇汤,并专门为季鸿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做好了菜,见季鸿还没回来,余锦年沉不住气地跑到院子门口张望,许是昨夜飘了些雨丝的缘故,今日的空气比昨日清爽一些,对面宅邸的台阶前,拥了三四个小孩子玩丢石子儿的游戏。 这游戏余锦年小时也玩过,便是将一把石子儿抛起,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是赢家。他见那几个孩子抛接的就是从野鸡肚子里剖出来的那样的小石块儿,因为圆圆的,比一般石子儿规整些,所以很受孩子们喜欢。余锦年不由过去多看了几眼,本来只是看,谁知看着看着就动起手来,竟撩起衣摆席地而坐,与他们玩儿起来了。 石星等人在桌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余锦年回来,忙出去找,结果迎头撞上了不知何时回来的主子,已站在了那少年身后。季鸿朝他比了个禁声的姿势,便静静站在余锦年背后围观,看他手指灵活地将几块鸡腹石玩得花样频出,将其他几个孩子手里的鸡腹石赢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一个孩子不高兴了,撅起嘴巴道:“喂,你家大人叫你回家吃饭了!” “等会,玩完这把。”余锦年唰得将几块石子儿抛起,正要去接,却见一道袖影划过,半空之中劫走了他的石子儿,他仰头去看,便瞧见了季鸿眉梢微扬的侧脸。 季鸿将几块石头在手里转了转,道:“确实是叫你回家吃饭。” 余锦年扇了扇眼睫,腾得站起来,嘻嘻笑道:“哎呀,你回来啦。” 季鸿:“我不回来,你怕是要玩到废寝忘食。” 几个孩子巴巴地等着他们家“大人”能做主,把余锦年赢过去的石子儿儿还给他们,那几个石子儿可是他们几个一块攒出来的。谁知道两人拂拂衣袖,竟一前一后说笑着回家去了。小孩子们愣愣地盯着已紧闭的院门,不多时,终于“哇”得一声委屈地哭了出来。 余锦年等人终于坐到了饭桌上,好在是夏天,菜稍微凉一些也能入口。席间季鸿手里把玩着那几块没收来的鸡腹石,观察着石头上的纹路,脸上多了些意味深长的表情。余锦年给他盛了一碗鸡茸蘑菇汤,夹了几块最为肥美的牛尾狸到他碗中,对着那块石头不由默默翻了个白眼,讽刺道:“什么年代了,竟还有人玩狐鸣鱼书的把戏!” 季鸿奇道:“何为狐鸣鱼书?” 余锦年一下子想起他们的历史轨道与自己所知的不同,许是还没有过这个典故,于是将什么“大楚兴陈胜王”的故事稍加改编,胡诌了一个版本跟他讲了讲,说道:“你瞧这鸡腹石,可不正是与鱼腹藏书如出一辙?不过是迷惑民心的手段罢了。” 季鸿将几块石头扔到桌上,问道:“那依你看,这石上是何寓意?” “这不是很简单么。”余锦年拨弄着其中一块,圆石微微一滚,露出了石腹上深刻的几条纹路,隐约凑成了几个字,“夏以稻亡——稻者,禾之子也。这是摆明了,有人要搞你们家哪!” 一旁的石星段明几人诚惶诚恐地私下碎语起来。 季鸿又听余锦年绘声绘色地讲了几个似真似假的故事,非但没表现出什么不安,反而笑了笑:“我有时觉得,你师父定不只是个神医那般简单。若是你师父还在,恐怕闵相都该退位让贤了。” 余锦年腹诽,那可不么,我“师父”纵贯上下五千年,横夸中外千万里,便是二十个闵相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哪! 季鸿简单用过膳,挥挥手叫不相干的人都下去了,只留了段明石星几个心腹及余锦年在房中,这才开门见山地说:“早几日,南方各地就出现了山物四奔的现象,这样的寓意石更是数不胜数,东部沿海等地甚至在病亡焚烧后的骨灰中发现了此石。凡出现此石之地,官民哗然,如今更是谣传北旱南涝与这场大疫,都是天降异像,意在警醒世人。” “放屁。”余锦年小声咕哝。 季鸿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只是这风波当下,首当其冲的却不是我,而是宫中的阿姊。宫中传来消息,以陆党为首,已连日上奏,弹劾阿姊擅宠误国,如今天降异象,更是直指贵妃将来必定祸乱朝纲,遂请天子以朝纪为重,清肃后宫。” 余锦年道:“啊呸!天灾便是天灾,人祸就是人祸,与女人有什么干系?!若是一两个女人就能左右国运,岂不是彰显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人们有多无能?”话是如此,却挡不住就是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将季贵妃推到这风口浪尖上,背后究竟意欲何为,难道是要刻意挑唆郦国公府与天子的关系?但如今季家虽得宠,但并无大权,搞他们家还不如搞闵家有赚头。 段明忙问:“那宫里如何说,娘娘如今可还好?府上又怎么说?” 季鸿摇了摇头:“宫中形势瞬息万变,阿姊最近怕是寸步难行了。便是天子偏爱,又能护到几时。” 余锦年忽然问:“闵二公子回京了吗?” “尚未。”石星道,“闵二公子自去奉城后,原本每三日便与连少监去一封信,后来却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没了音讯,害得连少监日日差人来府上询问。” 段明插话说:“听说十二王爷已回越地了。传得倒稀奇,说是这位十二爷不知何故触怒了陛下,罚了两年俸,谴回封地反省。至越地后,这位十二爷竟当真奉旨,闭门不出了。” “……”余锦年转头看了看季鸿,季鸿也恰好回眸来,二人相视对望片刻,似是想到了一块儿去。 季鸿道:“先派人去找雪飞,我们也择日回京。” —— 院外的孩子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游戏,忘却了被余锦年诱骗去的那几块石头;滁南百姓们除却一开始的惊奇惶恐,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只是偶尔茶余饭后小声地说上几句,并不敢大声宣扬。然而城中谣言四起,孩童之间懵懵懂懂地传唱起不知名的歌谣,问起是谁所教,却又无人能道出个所以。 城中瞬息之间又戒备了起来,府衙和城门口多了许多持刀的军兵。 而城外老林之中,那老猎户抓了一把晒干的陈茶,将牛尾狸中剖出的石块扔进烧得火红的炉灶之中,孤身出去透了口气,他坐在门前的一只树桩上,口中嚼着茶叶,望着头顶飘过的云彩。 风卷云皱,草打花稀,惊飞林中鸟。 待屋里的年轻哥儿出来唤他吃饭,老猎户已在林中坐了许久,听见叫声,才打了打身上的尘土,进屋时又不由叹了一声,愁道:“唉,怕是要变天咯……” 第157章 青门绿玉盅 陈阳等御医司一行人准备返京时,时节已过了大暑,暑气逾过顶峰,莲红入暮,腐草为萤,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些雨,再往后便要慢慢地入秋转凉了。这场大疫前前后后折腾了数月,好在天公也作美,终于算是平息下去了。倒真应了当时季鸿临行前允诺的,道是最晚月夕日前能够回去。 燕思宁本是来蹭治水的功劳的,却不想平白无故大病了一场,在黄泉水里来回趟过几回,虽说是叫余锦年给拉扯了回来,但到底是年纪小,伤了根基,此时还有些病恹恹的。 余锦年在楼中找了间临窗的空房,正坐着翻看病案,归纳其中相似的病例,燕思宁便被一群内侍簇拥着来了。这位大皇子来滁南时妥帖的锦衣已显得有些空荡荡,脸蛋更是不复圆润。他进来了也没打扰余锦年看书,只留下了贴身的齐恩,便叫其他人退下,自己拣了余锦年对面的地方坐下了。 半晌,余锦年才从病案中抬起头来,敲了敲手边的小碗,对进来的伙计道:“劳烦,给殿下上一份青门绿玉盅。” 燕思宁本想说什么的,听他这么说又老实坐下了,不多时就瞧见那伙计径直捧来一个巴掌大的西瓜,正奇怪,鼻间就传来一阵别样的菜香。伙计将西瓜放在一个微凹的圆碟中,立住了,便伸手揭开了顶端的瓜盖——原是里头别有洞天。 外头看着是个完整的小西瓜,里头的瓤却都被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菜丁,诸如才下季的早熟龙眼,圆白胖嫩的莲子,细碎的胡桃、松子、杏仁肉,和一粒粒黄豆大的鸡丁与火腿丁。舀了一勺嚼在口中,果仁的香与火腿鸡肉的嫩齐齐充斥在舌尖上,隐隐地又有西瓜淡淡的清甜。 吃了小半盅,燕思宁才想起来说话:“看来你也不是只会做猪食,这道菜挺好吃的么。” 余锦年闻言轻笑一声:“原来大殿下也会夸人哪?” “……”燕思宁恼羞成怒一阵,张嘴又要习惯性讽刺,却被身旁的齐恩捅了一肘子,他闭上嘴,闷头将西瓜盅吃了个精光,才清了清嗓,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你救治本宫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突然答非所问道:“这鸡用的是山上的野鸡,最近便宜得很,不过肉倒是嫩。这拆下来的骨头熬成了一锅鸡汤,很是鲜美。还有现杀的野兔。就当给殿下送行了。”说着又抬手敲一敲桌上的小碗,叫进来个小伙计,吩咐说,“给殿下上一道黄焖兔,一盏归芪鸡汤,其他的让厨下看着做。” 归芪鸡汤有养血之效,正适合大病初愈的燕思宁。 不多时,伙计便呈上来几道菜,还贴心地添了一碗五谷饭。 这些日子为了保命治病,燕思宁大半月没见荤腥油水,这会儿见了满桌子的佳肴,只闻闻味儿,便觉得口中津液横生,明明也不是多珍贵的菜色,竟觉得比在宫中吃的御宴都要香一些。菜一上齐,燕思宁抽了竹筷就往嘴里扒了两口,片刻听见齐恩清咳两声,才发觉这吃相不雅,忙坐正了,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些鸡腹石我也见了,可这事我管不了。”燕思宁说,“听说前几日,钦天监夜观天象,有太白金星闪现,道是凶兆,如今朝堂内外非议不休,南方的歌谣更是传入了京中,民间都已传开了。父皇难以服众,不得已封禁了昭阳宫,禁足季贵妃。” “此时京中官员莫敢与郦国公府扯上干系,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好的了,肯为季家说话的更是寥寥。虽有闵相仗义执言,但收效甚微不说,反惹了一身的腥,被人弹劾与宫内阉宦沆瀣一气,败坏朝纪——这事父皇也头疼得很,我就算是皇子,能有什么好办法?” 余锦年道:“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回去了便将滁南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我们季大人是如何从暴乱流民的手里替你挡刀的,是如何不畏疫病亲查疫情,又是如何没日没夜地在病榻前照顾殿下……总之,我们季大人的忠君之情天地可鉴。殿下最好在朝堂上说,在散朝时候说,哪里人多在哪里说。” 燕思宁插嘴:“等会,他何时没日没夜照顾我了?” 余锦年不讲理道:“我说是就是,我照顾的等同于他照顾的。没有我你现在还能活着喝鸡汤么?” 燕思宁:“……” 余锦年“和善”地笑了笑,仍是低头看书,时而在纸上批注几笔。 “你这人真是奇了怪了,许你黄金万两、房屋千幢你都不要。”燕思宁懒得与他讲理,一边夹菜,一边探头去瞧,稀奇道,“你这字,虽然丑了点,但回折勾转之间,却有几许青鸾笔法的意思。你也看青鸾笔帖么?” “巧了。”余锦年头也不抬道,“我这字可不是看笔帖来的,正是青鸾公子一笔一划地手把手教出来的。” “……”燕思宁光顾着吃了,竟忘了这茬,又听他形容了几句季叔鸾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他习字的,顿时嫉妒得嘴里发酸,气得将手上的汤盅重重一置,“这鸡汤好生难喝!撤下去!” 余锦年点点头,吩咐下人:“想是厨下不小心放多了醋,酸着殿下了。你去,再重做一份,顺道拿些牛乳冻上来。”嘱咐完毕,又对燕思宁说,“听齐总管说,殿下也喜好乳制吃食,正好晨起时来了位卖牛乳的婶娘,我便叫厨下做了些乳冻来吃。” 燕思宁瞪了齐恩一眼,齐恩忙低下头去。 于是被余锦年左哄右骗的,燕思宁往肚里塞了不少东西,待余锦年看到最后一册病案时,他已吃得肚皮滚滚,正趴在窗口,捧着消食茶看底下长街上人来人往。实在是难以想象,之前还曾是哀嚎遍地的滁南府,竟能这么快就恢复了生机,而自己更是这神奇医术的亲身经历者。 燕思宁虽然因为嫉妒的缘故,与余锦年不怎么对付,可看到眼下这种街市鼎沸的场面,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你还真是药仙下凡。” 余锦年忍俊不禁:“这世上哪有什么药仙,不过是见过的多了,能做到临危不惧罢了。” 燕思宁将他细细打量良久,好奇道:“我听说季叔鸾为人冷若冰霜,我父皇的宴请他都有胆量回绝,连他的至交好友闵家公子都常常吃他的闭门羹,他对府外之事更是漠不关情……这人,是如何栽到了你的手上?”他凑近了观察余锦年,“你莫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余锦年老神在在地摇摇头:“你这话应该去问他呀!也可能是他……见识太短了罢。” 他竟敢说才绝天下的季叔鸾见识短! 余锦年放下病案,另抽了一张新纸,工整地写下了几张药方交给齐总管,道是接下来路上要吃的药,有巩固之用的方子,也有补身养血的药丸,以及路上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燕思宁虽然口中嘀咕着“有御医司一路相随,何须你来操心”,手中却接下了余锦年的好意,过了会又忍不住问道:“你不跟着一起回京?待回了京,父皇定是要封赏的。” 余锦年摇了摇头:“这楼里还有些善后事宜需要处理,我须得晚上几日。” 两人说着,楼下陈御医他们已将车马整顿好了,燕思宁只好起身下楼,才一出门,就在楼梯口遇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季鸿。季大人已换上了干练的骑装,那一握惯常垂在肩头的墨发也已高高束起,以一支小玉簪固定。余锦年见状走下楼来,踩在较高的一阶楼梯上,扶着季鸿的肩膀帮他理好了歪掉的玉簪,轻声嘱咐他路上小心。 季鸿握住他的手腕,眉头微蹙道:“当真不与我们一同走?此间的事,吩咐段明他们做便好。” 余锦年笑说:“他们不懂医,如何做得好?” 季鸿:“我将石星留下来给你,再给你留一匹好马。” 余锦年摇头:“不用了,我坐什么马回去都一样的,再说了眼下正乱,不知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你,还是让石星他们跟着你罢。” “……”燕思宁已经上了马车,回头见那两人在楼前黏黏腻腻,跟拉不开的拔丝芋头似的,觉得后槽牙都要倒掉了,不禁翻了个白眼,又听他们就把侍卫留给谁的问题挣扯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抬手敲了敲车壁,扬声道,“季大人!本宫瞧着那才修缮完毕的河堤也不怎么牢固,季大人不若留下来再安排安排,届时与余大人一起上路罢!” 余锦年还想说是不是不太妥当,季鸿却已经二话不说回身谢恩了。 燕思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连假都懒得作,气得撂下车帘,哼了一声:“好个季叔鸾,就是等本宫这句话呢!” 齐公公坐在车前,也不禁偷偷笑了笑。 —— 虽说大皇子发话了,但依礼还是要送到城外十里,季鸿骑了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前头揽着余锦年,慢悠悠地挂在车马队伍的侧后方,一手持缰,一手绕在少年的腰前,摸着这腰腹上的肉比之前少了几斤。 余锦年半靠在季鸿胸前,手掌覆在他的手指上,轻轻地摩挲着,小声道:“回了京你要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鸿低下头,接着身高的优势在他颈边埋首一吻,“只是可能要牵连到你了。” 燕思宁在车中跺了几下脚:“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简直有碍观瞻!” 齐恩挥了下鞭:“殿下明年就十五,也该出宫立府了。殿下是喜欢有才情的,还是喜欢容貌倾城的?这京中才貌双绝的也有不少,听闻李尚书家的小女儿今年十三,会得一手好琴音。” 燕思宁奇怪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 齐总管:“小的见您一直盯着那两位大人瞧,还以为您羡慕得紧,心里想成亲了呢!” 燕思宁恼羞成怒:“再多话割了你舌头!” “……”齐恩唔唔点了几下头。 送出十里,季鸿的人就停了下来,与齐总管互相作了揖行了礼,便各自上路返程。道旁竹林飒飒,微风徐徐,比起前些日子的闷热,林间已透出了些凉爽的气息来,头上艳阳已斜,映得官道上金灿灿一片,季鸿握缰的手上更如白玉覆了一层金箔一般。 余锦年回头去看他,见他眼下那道为燕思宁挡刀的伤痕已经愈成了一道细细的疤,脸上的伤疤向来是最难好全的,如今这伤在眼下,更是让人一打眼就能看到。这样的玉人儿,要是脸上留个疤,不知要懊哭多少暗恋他的王公贵女。 季鸿也注意到少年在观察自己,于是勾起嘴角,打趣他道:“怎么,嫌弃相公变丑了不成?” “……”余锦年本是在想祛疤膏的方子,听他这么调侃自己,哼了一声,“怎的你就是相公了,你那八抬大轿何时经过了我的门前?名不正言不顺,莫要想我倒贴你。” “好好好。”季鸿笑着改口,“你是相公,是我倒贴给你。” 他又伸手摸了摸余锦年的腰身:“等回了京,请几个京绣手艺最好的绣娘来,给你做身袍子,在这袖边滚上几道金线。嗯,下摆也滚上银云纹,再着玉匠给你打几副腰饰。” 余锦年不解:“我要那么好的袍子做什么。”任胯下马儿慢吞吞行走,季鸿抱着他亲昵一番,依着少年的耳朵轻声说道:“你来迎娶我,得有一身好行头罢,总不能叫别人看了笑话去。到时你骑红头大马,我坐八抬大轿,跨火盆,进你的家门。” 余锦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季鸿金钗环佩,红唇樱肌,一身大袖喜服,被青娘母牵着喜气洋洋地进门,顿时乐得笑出声来,大声直呼他“季小娘子”,窸窣林间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动静,伴着马儿闲懒的嗤鸣。 季鸿也就依着他玩闹,并不反驳。 疫情已基本平复,至于那坊间的谣言,则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不若当下忙里偷闲,有一日算一日,过几天舒服的小日子。 两人身后跟着段明等人,还有数十侍卫隐在暗处,此时皆都装聋作哑,对自家大小两位主子旁若无人的恩爱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了。石星更是有感而发,思念起了在滁南城中等着的姜小少爷,转头瞧见段明一副呆呆木木的模样,不由恨铁不成钢地攘了他一把,问道:“五哥,你呢,你和清欢小娘子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段明一张木脸上顿时发红,口齿不清道:“你你你说什么呢!” “装什么装。”石星笑他道,“不知是谁,在金幽汀的时候夜夜拉着人家小娘子看星星,织女牛郎的故事讲了十几遍。还送花了罢?什么花?送发簪了没有?我见人家定情都是送发簪玉佩的。” 段明尴尬地咳了两声:“没没没有。” 石星皱眉:“没送发簪,那送了什么?——你不会送了把刀罢?哇你搞什么,世子和小公子定情送刀,那是别有深意,你可不能给人家小娘子也送个刀啊!木头!” “没送刀!”段明急于澄清,口快反驳他,“送了手钏!” 才说完,才惊觉自己竟然说漏嘴了,忙又紧紧闭上。 石星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仍又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原来是送了手钏。那五哥,什么时候办婚酒啊?” “闭嘴罢!”段明朝他马肚子狠狠一踢,扬起马鞭又抽了马屁股,那马一下子蹦出三丈,嘶吼着直冲余锦年他们而去。 “五哥,你怎么还生气了!那也不能欺负我的马啊!”石星边纵马飞驰边哈哈大笑,说着还回头朝余锦年抱怨,“小公子,你瞧瞧我五哥,他怎么这样。我不就是关心一下他和清欢的婚事吗?人都说兄长未成家,弟弟就不能先成家,我和我们家芽儿还想早点办酒呢,五哥这不是耽误我的好事么!” 段明气急败坏地上来赶他:“石星!你还说——!” 一双马争前恐后地追赶着,段明拔出剑来,与他在马背上过了几招,余锦年看得好不过瘾,还煽风点火道:“不如这样,你们谁打赢了谁先成亲!喜酒钱我包了!” 石星:“哟,小公子发话了!五哥,来比划比划?” 季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想看热闹。” 两人追逐着走远了,季鸿两手握缰一振,也驭使胯下的马追上去。石星的长剑如斩铁削泥一般,搅动得道旁伸展出来的枝杈纷纷扬扬地落下,林叶飒飒而起,漫天飞扬,段明也不甘屈服,回剑而去,铿锵相震。后头的其他侍卫们也看得起劲,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直怂恿着段明加把劲,让石星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兄长的威严。 余锦年道:“唉,可惜了,我家小娘子能文不能武,那几下花拳绣腿不知能不能打得过劫道的山贼?” 季鸿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花拳绣腿,忽地听前方石星一声大喊:“——五哥小心!” 话音刚落,有马鸣泣血般嘶嚎,竟是一架无人驾驶的马车从林道深处冲了出来,其速度之快,连冲撞了数根粗竹也没停歇,段明见状难以纵马躲避,便借力蹬了一脚从马背上跳起,顺势跃到了那马车上。石星也立刻勒缰回神,铁马掌在泥土地上刹出深深一条褶印,才堪堪与那马车相撞前急急打了一个弯,避过了。 余锦年心道糟糕,莫不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光天化日的真有山贼打劫不成? 林间倏忽闪过几道黑影。 “戒备!有人!”一侍卫喊道。 石星立刻抽刀而出,率手下几人冲进林中,追着那林间几道黑影而去。 段明屈坐在那横冲直撞的马车上,指间勒紧了缰绳,连吁几声喝止那马,奈何那马跟聋了似的,直挺挺地朝树上撞。段明本想跳车而逃,却在仓促间听到车内传出隐约几声呻吟,他心道不好,车中竟然还有活人!犹豫了几许,最后还是攥紧了缰绳。 那皮子制成的缰绳在他手里勒出了几道血印,将那马勒得生疼,才终于是速度见缓,段明这才发现马的右股竟扎了一支小箭,伤口处还汩汩地流着鲜血。 瞧这血势,应是才伤了不久,所以马儿才发疯狂奔。 季鸿挥挥手,又有几名侍卫冲上去,几人从前面制止住马车,几人在后面帮忙,委实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得马车在撞上树干、车毁人亡之前停了下来。 段明松开手,掌心已被勒破见了血肉,他也未放在心上,撩起衣摆随便擦了擦,便回头去查看车中的人。只是才掀开帘子,就将段明吓了一跳,心下连呼“好险”,幸好刚才动了恻隐之心,没松开缰绳,否则真要是车毁人亡了,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其他侍卫见段明滞住了,也忙上去瞧车中人究竟是谁,这四五个脑袋凑上去挤了挤,才看了一眼,就各个儿大吃一惊,赶紧七手八脚地钻进去,将人扶起来好生查看:“是闵公子!” “世子,小公子,是闵二公子!” 季鸿一惊:“雪飞?” 第158章 三鲜粥 天已黑了。 滁南城的三余楼中却药烟缓缓,香炉阵阵。 余锦年坐在房中一张书案后,静静地翻阅楼中这几月来的记录册子,手边则用小泥炉慢慢地煎着一壶药,眼见那药沸了许久,顶得盖子笃笃地跳起来,余锦年才起身,拎起早已备好的水,又往里添了些,继续煮。他提起沾了朱砂的小毫,在册子上划了几笔,便听到床榻内传出几声轻咳。 他闻声搁下纸笔,拢了衣袖走过去瞧了瞧,见床上这位动了动眼珠,继而慢慢睁开了眼睛。 闵雪飞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觉得浑身发疼发冷,身上更是提不起一点力气,他记得自己被撞晕过去之前还是在疾驰的林间小道上,周遭是刀剑锋鸣,怎的一觉醒来就已在不知谁的人家里了,还闻到浓郁的药味。莫不是那失控的马车将他载到了什么村子里,被好心的村民给救了? 他想着得起来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结果一转头,正对上一张老熟人的脸。 老熟人咧嘴一笑:“呀,闵二公子,醒啦?惊不惊喜?” “……”闵雪飞头疼,“余锦年?怎么是你。” 余锦年坐到床边,摸到他烧还没退,在探他的脉:“闵公子这话说的,若不是我,你还能躺在这儿么?”这脉微微有些弱,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连日奔波,又受了伤,身体虚了一些罢了,他放下心来,又有了闲心去开闵二公子的玩笑,“哎呀,余某掐指一算,这是闵二公子第三回 栽我手上了。” “看来我们两个天生不和,八字相克。”闵雪飞动了动手,顿时疼得倒吸一口气。 余锦年扬起眉梢,也是非常赞同这句话:“行了,别动了。你胳膊被人剌了两道口子,别的倒也没什么,还有点烧,安心养几天就好了。这回还行,没跟上次似的给自己捅个对穿,只是身上在马车里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脑门也撞了个坑……闵大人,您是怎么的,跟马车玩了一路碰碰乐?” 碰碰乐是个什么鬼形容,闵雪飞头疼欲裂,眼神慢慢四处转了转:“这里是京城?还是滁南城?” 余锦年斟了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下,才点点头:“正是滁南府城。不过我听说闵二公子是去奉城,与滁南并不太近,怎么突然蹿到我们地界上来了?” 闵雪飞脸色不太好看,也不大想说话,突然缄默了起来。 余锦年只是与他说说话,见他既然不想张口,想来是在奉城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才不得已南逃,闵霁毕竟也是一任钦差,逃难至此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不强人所难,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走之前,还记得先把药给他喂了。 闵雪飞架着个受伤的胳膊,被灌了一肚子的苦药,待余锦年要出门时才想起来问:“救我的人呢?” 余锦年不解:“什么人?马车上只你一个。” 闵雪飞皱起眉,半晌缓缓摇了摇头:“算了。” 余锦年觉得他奇奇怪怪的,才走出房间,就见石星段明他们背着个伤患进到楼里来,随便踹开了一间空房,余锦年匆匆跟上,瞧了一眼被他们放到床上的人,不禁吓了一跳:“什么人,伤成这样?” 比起那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闵公子,这位说是血肉模糊也不差了,身上全是猩红污迹,半边袖筒吸饱了血,垂在榻边星星点点地往下滴落,袖里的手还紧紧攥着的一柄细刃的长剑。伤患看上去已无意识了,却始终不肯松开手指,段明等人为了将剑从他手中取下,好险没将他手指一起掰断。 正愁时,余锦年自桌上取了只笔,快步走到床前,一手快速在他手臂上捋过,摸准了穴位,另一只手倒拿笔杆,在对方肘间小海穴处用力一顶。只见那人小臂猛地一跳,一瞬间五指松麻,那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石星赶忙去捡:“还是小公子有办法!” 剑是好剑,剑刃薄,用指背轻轻一振,满堂锋鸣,而且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竟不纳血污,哪怕剑穗已被染得看不清颜色,剑身也如新铸一般,闪着冷冽的寒光,血珠沾上,似荷叶触露,一滚即落,让人不得不惊叹这鬼斧神工似的工艺。 若是仔细看,还能在剑身与剑柄连接处,看到刻上去的两个字,名为“无灾”。 余锦年接过来瞧着这剑、这名儿,总觉得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仔细回想了许久,才轻轻“啊”了一声:“去疾!” 在燕昶船舱里时,他墙上便挂着一把差不多的剑,剑鞘上刻得是“去疾”。那把“去疾”与这个颇为相似,不过那个似乎剑刃更宽一些,而“无灾”看起来更加秀气。 段明和石星蓦地回过头来看他,闻讯而来的季鸿也在门前驻足。 余锦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看众人眼神都不大对劲,忙把剑归还到石星手里,讪讪地去瞧榻上的伤患了。他自铜盆里摆净了一条手巾,顺着伤患的头颈擦了擦,看清了一团泥血底下的真容,又吃了不小的一惊:“荆忠?” “是他把闵公子救了。”段明不敢多说,回头看了眼季鸿,低声对余锦年道,“劳小公子将他救回来。世子……还有不少话想要问他。” “这失血这么多……”余锦年愁地叹了一声,“我尽力罢。” 他吩咐去把罗老先生叫来,再喊两个外科好手来帮忙,再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护士:“多去准备几壶纯水,还有蚕丝线,灶上烧起沸水,将我常用的那几把刀具针具煮沸消毒拿过来……这样深的伤口,必须得缝合了。” 所有人都按照吩咐忙碌着,余锦年则洗净了手,用棉布沾着烈酒,先把伤口周围有碍视线的血污都擦干净,还在流血的伤口叫人按压着暂止住血。待消毒好的用具都送过来了,才屏退不相干的闲人,开始耐心缝合。 但荆忠最大的危险不在于这些伤口,而是失血,仅看着这一条条剪下来的吸饱血的衣衫布条,余锦年就觉得右眼咚咚乱跳。他倒是可以进行简单配血,但现在时间上来不及,只能先清创,把敞开的伤口封闭。若真在缝合伤口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只能算是荆忠自己倒霉了。 床前的少年一手针一手剪,一点点地把反出来的皮肉缝合回去,罗老先生看得焦急,在一旁帮忙用纯水冲洗,清理血迹,其他医士有围观学习的,也有进进出出换热水的。 有个小医徒许是才出师不久,鲜少见这血腥场面,见余锦年面不改色地用一把银镊在那红烂的皮里来回翻找,里头的肉随着荆忠的呼吸还一跳一跳的,有小股的血涌出来,整个人似被扒了皮一般,露出鲜红的肉和雪白的骨,他只觉胃里翻涌,竟一下没忍住,冲到外面干呕两声。 “找到了。”余锦年挑出那根破损的血管,回过神来才听到那医徒呕吐的动静,不禁啧了一声,“没见过世面,以后怎么行医?要吐的出去吐,别污了我的台子。” 先后又有两人退了出去,留下的都是愿意跟余锦年学这种奇术的,其中一个还接过了罗老先生的活,毕竟老先生年纪也大了,实在站不了太久。这帮着扯开伤口,以便余锦年寻找血管的医士也是稳住了心神才敢下手,但也是心中惴惴,眼睛不时地去打量这个正在缝人的少年,心想:“他怎么敢啊,这可是活生生的人!” 但他确实敢,而且临危不惧——这是有多大的胆子,又得有多丰富的经验才敢这样做? 余锦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下的针线,边缝合边道:“看到这样的伤口没有,这样长,又拐了弯,不缝合是很难能自行愈合的,若是就这样随便敷上金疮药包扎起来,几日后便很可能会化脓腐坏,到时只能将这一整块的皮肉都切去才行了。” 几人没有能插上嘴的了,均老老实实听着,能学一些是一些。那勾着皮肉的医士看余锦年打结看入迷了,不妨手底下的肉忽地一收缩,床上的人竟幽幽转醒过来,呻吟了几声,吓得手里器具脱手而出,差点砸着了余锦年指间的针。 “掉了就换一把,不要再用。你给旁人诊病时也这般大惊小怪,慌里慌张?”余锦年皱了皱眉,幸好自己方才反应快,不然一针下去都不知道要戳到哪里,他扭头对另一个人道,“你来,针刺郄门与合谷止痛。” 遇到病人,他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和之前笑眯眯的模样截然不同了,那医士被他训了一通,垂着头拿了把新的消毒过的器具,这才敢重新上前来。 荆忠是疼醒过来的,是浑身刀割似的疼,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眼前有人影,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竭力呢喃了几声谁也听不清的话,然后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剧痛之中睁开眼,见面前的好像是曾经救过他一次的少年神医。 “缝合伤口……”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眼前一切都像是海中飘摇的蜃景,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看也看不真实,听也听不清晰,但身体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却真实到可怕,好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那蜃楼中走出一个人,白衣红衫,颀长俊美,遥遥地驾鹤而来,落到他的面前。望着面前仙人似的脸,他双腿却好似灌了千斤铅水,扑通跪在地上抱着对方的衣角,赎罪似的无声哭泣。 “还不是时候。”仙人的手指鹤羽一般轻,在他头上拂过,而他身上的疼痛却因此渐渐减轻了,“替我护好他,别让他做傻事——去罢!” ……再抬起头来,那人又驾鹤而去了。蜃楼慢慢消失,眼前又只剩下一片浩瀚无边的黝黝大海,继而连海水也不复涌动,周遭只剩黑暗。 “行了。留个人看着他,别让他压着了才缝好的伤口。”余锦年起身把针刀丢进盘子,抹了把汗,“能不能顺利地挺过去还不好说,熬些四逆汤备着,多给他喂点淡盐水。” 方才只顾着救治荆忠,待走到了门前,看到门神似的守在外头的段明和石星两人,才猛地想起季鸿来:“荆忠暂时没什么事了,这两日还需观察,请楼里的驻堂医给他看着开点生血养血的药……你们世子呢?” 段明顿了顿:“回去了,说是……乏了。” 余锦年看了窗外的月,觉得季鸿这次乏得有点早,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隔壁看看闵霁的情况。 闵霁正由一名小厮伺候着喝水,这会儿也从下人的嘴里听到荆忠被段明他们救回来的事了,见余锦年这般气定神闲地走进来,也就知道荆忠那条命应该差不多是保住了。他一边想着保住了好,保住了就能知道真相,可一边又暗自懊恼,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 他看了余锦年一眼,忽然觉得还有点希望,忙道:“我没事。你回去罢,回去看看叔鸾。” 余锦年看他们一个两个都欲言又止的,奇怪道:“他怎么了?段明说他乏了,先回去歇着了。” “方才他过来看我,神情不对。那剑……”闵雪飞忍不住撑起身体来,朝余锦年的方向探去,语速快了几分,“你没有见过,早些年他发癔症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神情,像是丢了魂,谁叫也不理,胡言乱语辨不清来人。还会说自己看见了已经死去的人,说要与他们一块走……” 死去的人,是说二哥,还是说他娘亲? 可就算他以前有这样的毛病,又怎么会好好的突然就这样? 余锦年心里也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告辞了闵霁,拔腿就往家里走,进了院,连一向咋咋呼呼的姜小少爷都战战兢兢地跑上来,问他季鸿是不是心情不好,一回来就冷着个脸,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去了,而他又说不上来这次的冷脸和以往的冷脸有什么不同,就总觉得让人害怕。 “你去,让厨下把锅子热一热,做碗三鲜粥并两道小菜。” 余锦年将他赶走了,才慢慢推开卧房的门。“……阿鸿?” 勾月高悬,暮夏微闷,房中却连一丝半扇的窗都没打开,窗边的镂花香球滚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一只铜盆歪歪斜斜地挨着床头,里头熊熊烧着不知什么东西,隐约可见半根蜡烛,另一半已经融化在铜盆里头了。床前脚榻上,季鸿默默地呆坐着,抱着那柄名为“无灾”的剑,半盆烈火将他脸上映得明灭叠起,他垂坠到地面的袖上还凌乱压着几根熄灭的蜡烛。 余锦年呼吸一窒,走过去将铜盆轻轻挪出来,以防窜高的火苗舔伤了他自己。 但沾了火的铜盆滚烫,他一伸手就被烫得倒嘶一声,季鸿听见动静,缓缓地看了过来,却不是来握他的手查看是不是烫伤了,而是捡起地上一根蜡烛,发抖着往火盆里凑,想要将烛芯点燃。 余锦年从他手中夺过:“我来点,你小心烫着!” 季鸿没说话。 余锦年赶紧将地上几根蜡烛收罗起来,全按着他的意思点上了,插在屋中各处,一时间整个房间亮堂起来,连往常难以照亮的死角都被烛光映衬着,黑暗几乎无所遁形。他忙活完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回季鸿身边,拢起衣摆蹲坐在他面前,低声道:“好了,都点起来了。怎么回事,突然又怕黑了?” 他伸手去拿季鸿怀里的剑,想扶他起来。 季鸿抿着唇,抬起眼睛来看他,手里将剑攥得更紧。 “行,行,那你自己抱着。”余锦年忙松开手,不跟他犟,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只能试着来劝他,“我们上床去躺着,好不好?晚上吃了没有,我叫他们做些汤饭,吃一点就睡觉?” 季鸿好像对“吃”有些反应,因他突然张嘴想说什么,余锦年凑上去听,却只听见几个残破的没什么意义的字,他自己瞎揣摩了一下,觉得许是季鸿想吃点什么,遂起身去叫人来备膳。谁想才站起来,就觉袖子一沉,随即咣啷一声响。 他低头去看,竟是季鸿连剑也不要了,两手拽着他的衣裳,眼角通红,失魂落魄地望着他:“别走!” “别走,别留我一个人。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出府了,再也不求你来看我,再也不了……” “你别走……” 他一遍一遍的重复“别走”两个字,像是被人丢怕了。 余锦年心里抖着疼了一疼,忙又蹲下来,将他整个人使劲往自己怀里掖了掖,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颇有些不知所措:“我不走。我只是,只是想给你弄些东西吃……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阿鸿,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不会留你一个人。” 季鸿埋首在他肩头,拽着他衣袖,半晌才闷声喊了句“二哥”,语无伦次地说“好冷”,又道“好黑,什么也看不见”。 “好了,阿鸿,别想这些了。我就在这里,握着你的手,一直陪着你。”余锦年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声哄着,分明是气候尚热的暮夏,却还是取来了小毯与他裹上。心道二哥就二哥罢,要是他能松了这口气,能睡一觉醒过神来,就是给他当一晚上二哥又怎么了。可他好端端的,怎么荆忠一回来他就发起了魔怔?之前见荆忠时也不是这样啊!而且闵二公子都说这是他小时候才有的毛病,难道…… 他垂眸看向那把被季鸿扔在了地上的剑。 无灾…… 余锦年渐渐恍悟——这是二哥的剑?!是出事时季延带在身边的剑!只能是这样,若非是这样,季鸿怎么会突然深陷在往事当中难以自醒,他明明都好了的,明明不怕黑了,也明明说过季延的东西都被烧了,这剑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蹦出来,还落到荆忠的手里。 余锦年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与对待怀里人时竭尽可能的温柔不同,余锦年心里其实焦躁得很。他实在是想立刻去把荆忠揪起来,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不问,是觉得这是季鸿不愿意提起的过去,且相信他自己能够度过这道坎,可现在看来,很显然,他对季鸿过于信任了。 该插手的地方是决计不能放任他自行发展的。 余锦年开始想知道季家二公子究竟是怎么死的,想知道令众人闭口不提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然呢,现在他娘的算是怎么回事!他费尽力气调养好的人,就这样因为一把剑又痴又疯了? 第159章 解郁兔子馒头 余锦年举着碗,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去喂坐在案后的男人。碗里是昨夜叫人熬了却没能吃上的三鲜粥,里头有碾得极碎的鸡茸与虾仁、切作豆粒似的蕈子,鲜极香极,是往日季鸿比较青睐的清淡口味。 今天来不及做新的,就把昨天的热一热给他吃。 然而这人此时只顾着慢慢擦拭剑刃,对三鲜粥并不感兴趣,直到余锦年拿着勺子逼到他嘴边了,他才抬起眼睛困扰地看了几眼,然后勉为其难地张开口咽下去。他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一碗粥自是不够的,余锦年认定他是郁证,又怕他不肯吃药,于是偷偷把疏肝散调进了甜豆沙馅儿里,一大早趁着季鸿睡熟还没醒,便跑到厨房,捏了一笼兔子馒头。 兔子耳朵是用红曲粉和面捏出的形状,眼睛则以红豆点缀,出了锅,白白胖胖的六只小兔子,掺杂着豆沙的甘甜和淡淡的药香,但入口却并不苦,对季鸿这般本来就不爱吃甜食的人来讲正好。 季鸿将剑擦拭好了,一言不发地把余锦年拽到跟前,要将无灾剑系到他的腰上。余锦年抬手按住了剑柄,季鸿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似是在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表情,怕他不开心;余锦年一松开剑柄,他就像是得了特权,心情大好地把剑系上去了,并仔细调整了一会儿位置才满意。 看够了,才接过余锦年手中的兔子馒头,递到嘴边慢慢地吃,不说话也不闹,看着跟正常人一样,外人兴许都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若非余锦年昨夜敞着灯,抱着这人安抚了一夜,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见面前的人都盯着他看,季鸿的眉心也跟着蹙了几分:“怎么了?” 余锦年直直地盯着他,指着闵雪飞问:“他是哪个?” 季鸿轻轻笑了下:“不正是雪飞?二哥,怎么说起胡话了。” 余锦年:“……” “行,没事。你吃,你吃……”他把兔子馒头推回季鸿嘴边,然后扶着腰间的剑站起来,朝坐在另一边的闵雪飞看去,“你瞧,就是这个状况。早些年他是怎么好的?” 闵雪飞也看得皱眉,摇了摇头:“他少时发病时,我只是偶然见过两回,具体怎么好的我也不知,似乎是……自己就好了?” 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 余锦年再向其他人看去,段明头摇得似拨浪鼓,是更不知道了,毕竟季延才下葬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季府,后来他们连季鸿究竟是怎么长大的都不清楚,更不提别的事情了。而当时负责照顾他的老嬷嬷和仆役们,这些年间走的走,亡得亡,人海茫茫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余小公子总不能叫他去问国公夫人罢?国公夫人若是知晓季鸿一夜间痴傻了,指不定还会拍手大笑,道是他报应不爽呢! 来看热闹的姜秉仁托着脑袋,也稀奇道:“该不是疯了,这辈子也好不了了吧?” “呸呸呸,你才疯了!”余锦年一脚踹翻了他屁股底下的板凳,吓得石星忙伸手去接。 姜秉仁捂着屁股委屈道:“你不是医术天下无双吗,你救他呀,你踹我做什么!” 余锦年当即就想再送两脚,直接将这小玩意踹回信安。他是懂一些这里人不懂的东西,可也不代表他什么都会啊!要论内外妇儿骨,他有的没的能扯上三天三夜,可季鸿这样的,他以前也没研究过,真的不懂。 闵雪飞道:“这些年他独自一人,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若非还有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三天两头地去骚扰他,他怕是真能将自己逼疯了也未可知。” 那边季鸿吃完了兔子馒头,照旧翻开手边的公文,没事人似的批阅起来。余锦年心道,还好还好,还能处理公务,至少说明还没傻到家。 姜秉仁嘴上说着疯了疯了的,其实心里并不信他真疯了,于是狗胆包天地跑过去,围着他饶了两圈,冷不丁道:“季大人,我问问你。”他食指点了点余锦年的方向,问他,“他是你二哥,那余锦年是谁?给你做药膳、帮你暖被窝,在你病的时候日夜守在你床边,为了帮你平大疫,累到胃疾发作而昏倒的那个人,是谁?” “……” 季鸿握着笔,有墨汁从笔锋处流下来,他像是被姜秉仁问愣了,眼里充满了迷惑,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望着余锦年,想叫二哥,又叫不出来了。 闵雪飞看了看他们两个,正要起身解围,身边的少年则先一步走了过去,把姜小少爷一把拉了过来,急道:“你做什么?他本来就脑子不清楚。你给我出来。”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去了,闵雪飞和石星等人也随后跟了出去,怕他俩打起来。 只见余锦年将他拽到远处,将他往外推了推:“你走远点。” 姜秉仁拧着脾气,扬起下巴与他争辩:“他要是真好不了,你给他做一辈子二哥么?我可是提醒你,你当他二哥,以后可就不能睡一张床了,也不能亲,更不能抱,不能在一个被窝里对着他说那些甜言蜜语了!” 他伸手从余锦年腰间扯下那把剑:“你去,把剑扔他脸上!跟他说谁要跟你当兄弟,老子要跟你做情人。你看他醒不醒?” 余锦年皱了皱眉头,摊开手掌,犟道:“把剑给我。我跟你说不明白!” 姜秉仁反手一指屋里:“那你去跟他说呀!跟我急什么急,又不是我把他变傻的。” “姜芽!”石星把他拽到自己身后,“你少说两句,本来就够乱的了。” 姜秉仁哼了一声,把无灾剑重重地往脚边一扔,腾起扑簌簌一团灰,然后气呼呼地扭头跑出去了,石星无奈地看了看余锦年,也赶忙去追。 闵雪飞走上前来,弯腰用没受伤的手捡起了剑,又重新递给余锦年,宽慰他道:“他其实是向着你,就是说话不好听。别往心里去。” 余锦年神情萎顿地接过剑,用袖子抹一抹上头的灰:“算了,我去给你换药。” 到了偏房,余锦年把剑放到一边,转身拿来了药箱,将闵雪飞手臂上的纱布剪开,重新上了药,再耐心地一圈圈包扎,全程一言不发。 闵雪飞以前亲身体会过。季鸿自从被从雪原上救回来,就隔三差五地发癔症,病得凶了哭笑无常,谁也不认得,口中净说些荒诞的话,有时自言自语,仿佛真跟房中的什么人说话似的,将那些伺候他的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没少去通告主母大夫人,说家中闹了二哥儿的冤魂。 国公夫人向来不喜这个庶子,季延出事后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府上传起闹鬼的事后,她倒是有胆魄,某日终于忍到国公离京,便冲到康和院,将季鸿毒打了一顿,关了起来。 后来闵雪飞得了好物件去找他品玩,才知道他竟被生生饿了三天,还发着高烧,命都去了半条,但幸运的是,这么一出竟将他给饿清醒了,后来有好几年没再发病。 比起那时候来,季鸿如今这样……已算是好的了。所以尽管闵雪飞平日里常常与余锦年合不来,但这时候却很能理解他,心里也难得浮起了一丝怜惜。他抬手摸着那剑上的刻字,闲谈道:“先皇在时,曾有世外名匠,以千锤铁铸成两把利剑,献于先皇。献剑那日,天降吉兆,有五色霞光自东方起,徜徉宫城上方一个时辰才散去。随即宫外快马加鞭传来了两份捷报,一是季将军大破北氐,二是十二皇子勇退西戎。” “先皇大喜,便将这两把剑作为嘉奖,分别赏赐给了郦国公世子季延和十二皇子燕昶,并赐名‘无灾’和‘去疾’,为保天下无灾,为百姓去疾之意,希望大夏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余锦年听到这,知道他是在讲这把剑的往事,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好剑当随明主,这两把剑自此便跟着他们二人,斩过敌寇,斩过奸佞,更斩过宵小。”闵雪飞继续说着,语气中多了几分感怀,“当年英雄年少,长剑吼西风,系马高楼下,何等风流恣意。” 余锦年纳闷:“他们俩有交情?” 闵雪飞摇了摇头,道:“何止是交情。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季延自小便被选作十二皇子的伴读。两人一起长大,意气相投,志趣相合,可谓是亲密无间。因季家二哥生性洒脱,又好饮酒,时而会醉卧河堤柳下,沿街的馆子但凡看见他又喝醉了,便争先恐后地去十二爷府上通报,跑得最快的那个能拿到不菲的赏钱。” 余锦年觉得有些奇怪:“可他俩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什么交情的样子。” “那是因为,季二哥出事的头两年,他们两个突然闹翻了。”闵雪飞将无灾剑慢慢地置在桌上,叹了口气,“我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仿佛是一夕之间,二人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从前分明是知交好友,后来却针锋相对,甚至在路上打了照面都不会互相理睬。” “那这剑又是怎么回事?”余锦年问道。 闵雪飞道:“景佑元年秋,一伙北氐人潜入京畿,掳走了离京赏花的季家两位公子。叔鸾后来回忆,当时他们逃出北氐营地,误闯进雪山时,这把剑还在二哥身上。然而事后,参与救援的每一个人都说,当时在冰窟里找到他们时,二哥身边只有昏迷的叔鸾,和一支长不足尺的短匕首,并没有这把剑。” “季家曾派人搜遍了附近雪原,也遍访域外大小部落,更曾在北雁关附近以重金悬赏此剑,却始终没有寻得此剑的踪迹。季公便以为这把剑丢失了。”说到此,闵雪飞眸色微微地暗了一暗。 余锦年疑问道:“这剑又不是阿猫阿狗野兔子,总不能自己张腿跑了?” “正是。所以我认为……”闵雪飞瞧了他一眼,暗暗攥起了手,皱眉说道,“在季家人之前,曾有人见过了二哥,拿走了无灾剑,却并未对他们二人施以援手。” 余锦年摸了摸下巴,揣测道:“可是有人贪财,私吞了那剑?” 闵雪飞:“茫茫雪原,那冰窟偏僻至极,便是当地人也难以涉足自此。更何况若是为了钱财,缘何二哥和叔鸾身上的金银玉石却未见分毫丢失?单单只有无灾剑消失无踪。这十年间,季鸿从未放弃寻找无灾剑的下落,甚至在黑市中开出天价来买此剑的线索。然而这剑就像是凭空消失了,直至今日,它又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余锦年一下子明白了闵雪飞话中的关窍,他稍加想了一想,便觉脚底生寒,似腰间爬上了一只长虫,一股瑟意随即沿着脊背窜了上来。他嚯地起身,惊悚道:“那依你的意思,拿走这剑的人认识无灾剑,认识二哥,甚至知晓他的所在。倘若真的有这么个人——他才是真凶!” 闵雪飞扬起眼皮看他,眼神中尽是流露着“你也不算太傻”的意味。 但这只是一种猜测,并无分毫实据。 “天哪!”余锦年在屋中来回踱步,若真是这样,那拿走无灾剑的人该是有多狠心,竟对他们见死不救,让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慢慢等死。不过好在,这剑是荆忠带回来的,他定是知道什么的,只要等荆忠醒了问上一问,究竟事实如何,也就真相大白了。 这显然也是闵雪飞心中所想,两人合了个眼神,便打算一起到楼里看看荆忠的情况。 正要出门,那去追姜小少爷的石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瞧他步子,本是要进季鸿的房间的,走到门前才猛地想起自家主子现在脑子不太好使,忙又刹住了腿,调头往偏房里来,找备用智囊团闵二公子给出主意。 余锦年一见着他,立刻问:“这么慌做什么,可是荆忠醒了?!” 石星扑棱棱摇头。 闵雪飞:“那是何事?” 石星凝神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禀道:“闵公子,北边传来探报,道是北氐人打进了北雁关,如今已过了雁城!” “什么?”闵雪飞抖擞起精神,北雁关乃是北方一道险关,更是要关,当年季公便曾于此关驻守,与北氐人交战无数。景佑元年那场变故,正是因为季将军退敌三十里,几乎打进了域外北氐人的腹地,北氐狗急跳墙,一系列因果之后,最终导致季延殒命。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激怒了当时任镇北大将军的季公,季公一怒之下率兵攻入北氐皇城,将北氐皇族屠杀殆尽,一把火,烧了北氐皇城三天三夜。 自此,北氐灭族。 闵雪飞蹙眉:“北氐的什么人,探听清楚了?” 石星道:“领兵的叫贺逻阿,自称是北氐曾经的小皇子。据探报说,北氐灭族后,他侥幸逃脱,在几个老仆的护送下逃亡至附近的其他小国,十年隐姓埋名,卧薪尝胆,苦心经营,竟是在两年前颠覆了那小国的皇族,自己登位,还复了北氐的国号。此番就是打着为北氐族报仇的旗号,攻破了北雁关,一路长驱直入。” 闵雪飞:“守关的定北侯呢?”石星:“说是……定北侯重伤,不知生死。” 闵雪飞忍不住骂道:“这老匹夫!” 第160章 八仙糕 季鸿当下这个样子,北氐大破北雁关这等大事,虽说与他们没甚太大的关系,但还是有些事需要提前料理,闵雪飞自然不敢交给他去处理,也嘱咐了他手下那些人先不要拿这消息去烦他,只让他好好歇几天。 闵雪飞在偏房里见了几个探子,都是跑死了两匹马日夜兼程赶来的,落脚还没喝上一口水,就赶着先说正事。 那侥幸逃生了的北氐小王子贺逻阿野心勃勃,进了北雁关后直南而下,所过之处虽不如当年季老将军纵火焚城,却也是抢掠一空,北地百姓均苦不堪言。 如今大夏朝已是多年未有过大的战事,北雁关又是易守难攻,因此军营难免有些疲懒,最重要的是,谁也没想到定北侯竟然会失守!况且京城内外因为天谴的事正是焦头烂额,这时候北氐突然起兵,真是打了大夏天子一个措手不及。 据探子说,那贺逻阿嚣张得很,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直大放厥词,连声辱骂,道要用大夏天子的血来祭拜先祖,还要捆了当年屠北氐皇城的季家人回去磕头谢罪。 闵雪飞道:“若不是他们用下三滥的手段,绑了季家公子在先,季公怒上心头,否则又怎会做出那般狠辣的事来。” 朝中已紧急点了两员大将帅兵去支援雁城,算脚程,应不日就能抵达前线。依照现在两军的势头,估计会在朔东县有一战。 闵雪飞听罢,觉得有些不妥:“一群乌合之众,何至于要派那么多兵?” 朝中来的探子道:“北边军报说北氐发兵二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儿,我们这边自然得点差不太多的兵过去。兵部的陆大人也言之凿凿,说事态如何严重,其他大臣被斥得驳不出半个字来,北雁又军情紧急,容不得长久的商议,便只好先派兵过去了。” 闵雪飞心中蹊跷:“这陆永川之前不是主和?怎的突然又主战了。” 探子对此没有什么实据,便只提了一点:“陆大人最近与司宫台冯简走的挺近。我们跟了几次,见那冯简多次与陆大人密谈,似乎还有旁人,但那人遮着面,我们也不敢跟得太近,具体是谁、谈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 闵雪飞:“罢了,这事我知道了,你继续说。” 那探子自顾自地说:“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天谴之说甚嚣尘上,上头那位一面弹压流言,一面还要安抚下头这些遭了大疫的地方,现今还闹了战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是……现在不仅是前朝,连后宫私下里都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几个虽说是效命闵霁,但实际上闵家二公子与季家世子是一心同体,所以两边的事他们都知道不少,那京城神医的事自然也听说过。他转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低头摆弄药箱的少年,有点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闵雪飞点点头,示意他不必顾虑。 探子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朝中已有多位老臣联名上书,要天子顾全大局,说、说……” 闵雪飞听他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也烦了:“说的什么?遮遮掩掩做什么!” 探子忙道:“那折子上具体怎么说的咱们也没瞧见,大概意思是参了小世子几笔,说他仗势凌人,纵着府上的侍人在京中横行霸道,欺弱凌小,还收受贿赂。” 余锦年听到这一愣,不禁抬起头来,插嘴问道:“我何时横行霸道,欺凌弱小了?” 探子喃喃:“不是您,是另一个。” “哪有另——”余锦年正纳闷,才猛地想起这么个事来,说的另一个,怕不是指那个曾在金幽汀里短住过一阵子的余旭。那小畜生的确屡次在外头狗仗人势,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连着把余锦年也开罪以后,还想着能用爬床这种最下等的手段糊弄季鸿。 他皱了皱眉,心道京里的人可真能斤斤计较,这么屁大点的事时隔好几月,还能翻出来倒旧账。余锦年那时生气,就是怕余旭这狗东西在外头胡作非为,给季鸿泼上脏水,也就没管季鸿如何惩治他,后来听说他被打断一条腿扔出了城,也没再过问。 就是担心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 探子咽了口唾沫,又说:“还说要好好查查季府,查查小世子,是不是仗着有贵妃娘娘的宠遇,就……就不把天家放在眼里了……” “行了,不必说了。”闵雪飞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老东西,季家得势时怎不见他们上去硬碰硬,如今倒赶着季妃被禁足的时候落井下石。这几年季家确实对朝事不怎么上心了,那也轮不到他们来挑拨离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分量!” 也就是趁着闵家这位不在京中才敢生事,不然以闵霁那三寸不烂之舌,满朝文武没几个能是他的对手,他往年还曾有把对方气到中风的战绩。今年大不了再气病几个。 探子喏喏称是,又问闵雪飞该怎么办。 余锦年起身,出去到厨房,用菊花、甘草、安南子泡了一壶润喉的茶水,回来给他们几个续上,那探子见余锦年亲自来续茶,惶恐得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眼前这个少年据说是季府上的贵人,一切随用起居只比小世子奢侈,绝不会比小世子差,有时候那季家世子还要反过来听他的差遣。听说那别院里的人都唤他一声“小公子”,是名副其实的受宠,这样的人给他斟茶,他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他以前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余锦年的事,还觉得那些老臣们传得那般玄乎,说什么季家世子受人挑唆,断袖成癖,谁也不放在眼里。今儿个亲眼见了,这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清秀的少年郎罢了,哪里像是会挑唆人的主儿?倒是那季家世子挑唆他还有可能。 探子两手捧着雪白的小瓷盏,闻着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飘出来,还没喝,就觉得解了这风尘仆仆的渴。 闵雪飞也端了茶,道:“我替叔鸾写封请罪的折子,回头进上去,我们先自己递个台阶,免得那位上不得下不得,再气出个好歹来。算日子,季妃快生了罢?叔鸾这小外甥,可真是多灾多难。” “是,算日子,是快了。贵妃娘娘虽说是被禁足昭阳宫,但该有的还是如常,伺候的人一个也没少,旁的什么人也进不去,也算是难得的清静。想这禁足也不过是天子变着法子护着她,不舍得她遭受这风波。” 闵雪飞点点头:“只要诞下了龙胎凤子,就一切好说了。不过……”他仔细想了片刻,“这好大一出乱子,宫里绝不可能没有帮衬的人,可是冯简那老东西在里头嚼舌头?” 探子忙不迭喝了口茶,才愤愤道:“可不是!还有陆家那个送进宫的女儿,前些日子因为季妃被禁足,天子为了做样子,就在陆妃那儿坐了坐,陆妃便鹦鹉学舌似的说了不少后宫的流言蜚语,天子脸都青了。” “陆妃?”闵雪飞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那陆妃与十二爷的亲姊妹汝玉公主是手帕交?” 探子道:“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当年陆妃有个嫡亲的姐姐,正是被先皇许给十二爷,最后却没福分,临嫁之前就病逝了的那个,后来那十二爷还为陆家小姐居丧一年。要说这陆家与十二府上,也勉强能算是个姻家,虽然最后这亲没能结成,可这么多年十二爷也没再另娶,陆家因此念了十二爷的好。” 随即他将一封密折递给闵雪飞,闵雪飞打开看了一眼,不由冷笑一声:“这可有意思了,这里里外外的人,怎么都要跟十二扯上关系。他人在越地,还指挥着京内一干人为他操心卖命?倒真如叔鸾说的,盐铁司里都已是他的人。” 余锦年想起来说:“我也记得,他那儿的盐都是极细的雪花盐。他那侍卫还遮遮掩掩,怕我瞧出来。” 说到了盐铁司,闵雪飞就不禁沉思起来,毕竟盐铁司里可不只有盐,全国上下的盐、矿、茶和铁器等,可都要从盐铁司过,那燕昶作为封邑王,盐铁司这种重司,他哪怕是为了避嫌,也是沾也沾不得的,若说就是为了贪墨一点油水,那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余锦年看自己实在是多余,便挑了个空隙出来了,走到季鸿门前,抬了好几次手,还是没勇气进去,怕一推开门,他又冲着自己叫“二哥”。于是就背着身在门前站了一会,段明恰好端着盆子出来,见他杵在门口不动还吃了一惊。 余锦年还是没忍住,探头往里瞧了一眼,问:“他在做什么?” 段明道:“在桌前熬了一会,精神不济,现在又睡了。” 余锦年自言自语道:“以前身子不好的时候,是成宿成宿的睡不着,每日不知要给他熬多少安眠汤,现在倒好,大白天都能阖上眼。” “世子方才还问,姜小少爷说的那人是谁,是不是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惠。”段明也心情郁郁,觉得这些年应该死乞白赖留在国公府上的,有他在,或许季鸿这十年间也就不会太受人欺负,也就不至于少时频繁犯病,留了这种不知该怎么治的病根。 以前二公子还在时,季鸿虽不讨主母的喜,但因为有季延护着,也没吃太多的苦,只是那一方小院里冷清些罢了。大小姐被母亲看得紧,也只敢偷偷地送他些小东西,是故阖府上下,都没人能陪陪三公子,他又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每天唯一一点盼头,就是二哥议政回来,能跟他说说话。 就说看桂花那事,也不知是哪年的事了,季延平日也忙,只那一年突发奇想带他骑着马出京逛了一圈,赏了一回花,三公子许是从没玩那么开心过,就给记挂上了。因为年纪小,也分不清什么去年今年的,逢人就说是昨天,康和院里的下人一听就是好几月,都听腻歪了,也懒得纠正他。 好容易盼到季延又闲下来,再带他去那片花林,谁想就出了那种事。 没了季延,大小姐又不敢做主,三公子在府上的日子可想而知,定不会多好过,更何况在那雪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听说场面惨烈,去的人还有呕出来的。三公子小小年纪就受了那种迫害,回来还被人到处嫌弃憎恶,动辄打骂,能犯出这种病来,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若是在梦里能开开心心的,还能有人依靠,有人疼,谁也不愿意醒过来,面对荒凉惨淡的现实。 他看了余锦年一眼,支支吾吾道:“世子还让我去库房支五百两,要赏给小公子您呢,说虽然他记不清了,但若真是有恩,也不能亏待了您……” 余锦年哑然:“敢情我就值五百两?!信安的头牌名妓都不止这个价钱。他倒是觉得我好打发!” 段明忙说:“不是,您哪能跟头牌比!” 余锦年深以为然:“头牌只是伺候伺候床上,平日里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站楼上就行。可我还得管着他吃喝,还得给他治病,我比头牌还不如。” “……”段明说不过他,恨不能打自己一嘴巴。 余锦年气得不想进去了,掉头出了院子,本想找姜秉仁和解,走到隔壁院子门口,见那骄纵得不可一世的小少爷正跟石星搂在一起,两人靠在树下头说悄悄话。 这下更气了。 绕了一大圈,大家各自都在忙,唯独他游手好闲无处可去,荆忠那边还没醒,他也不想去楼里。坐在门前台阶上数了会蚂蚁,看几个小孩子上树掏鸟蛋,实在是太无趣了,闲到发慌。 余锦年一面感慨自己就是操心劳碌命,根本闲不住,一面站起来扑打扑打身上灰尘,还是回到院子挑了几种正在晾晒的草药,带着去了厨房。 这时候前后不沾饭点儿,厨娘们都闲坐着聊天,见他进来了,忙让进个空儿,问他吃什么,只消到前头等着,没多大会就能做出来。余锦年苦笑两声,说自己只是来打发打发时间。 厨娘们心中不解,实在是不明白这等官家哥儿怎么还到厨房来打发时间。 余锦年把手里的药挑挑拣拣,留了品相好的,就是些党参、白术、山楂、莲子、砂仁之类的健脾药,丢进锅里武火煮沸,文火慢煎,熬出一锅药汤,再用这药汤和糯米粉和山药泥,加上蜜糖,一起揉成面团。 这叫八仙糕,有健脾胃的功效。只是因为用药汁揉出来的,颜色上有些重,余锦年便想着再做个茯苓小米糕,一起配色。 不过家中小米用完了,得有人出去买,余锦年正好不想在家里闷着,便自己拎着篮子去了。 尽管出了那样的流言,街上还是很热闹,对百姓来说,上头那片天到底姓什么根本无关紧要,还不如今日的菜价几何、肉价几两来得重要。因为刚经了大疫,城中还是有不少聚集起来的乞丐和流民,每天巴巴地盼着哪家大善人出来施粥。 余锦年手里还有些闲钱,就买了几个杂粮馒头,偷偷地给转角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分了,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起身要走,几个孩子就将他缠上了,也不管他要吃的,只是尾巴似的跟在后头,唱之前街上传开的童谣。余锦年听这童谣就来气,回头喝了一声“不许唱这个”! 孩子们一愣,大概是看他长得嫩,也不怕他,没等他走出太远就又追了上来,开口唱些不入流的小曲儿,唱着唱着还带上了颜色,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 余锦年越听越觉得凄凉,自己这摊上件儿糟心事,以后还不知能不能过上有颜色的生活,却在这里听一群毛头小子唱颜色,顿时感觉心境悲凉,一瞬间连青灯伴古佛的日子都想好了。他走到前头买了两支糖葫芦,让这些恼人的孩子们一人一颗分着吃去,别再烦自己。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段明则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过了晌午,余锦年还是没回来,季鸿也没醒,厨娘们做的饭菜远不如余锦年的手艺,闵雪飞等人虽对菜肴没什么太大的执念,但毕竟是吃惯了好东西,再吃这些还是有点不习惯。闵雪飞随口问了一句余锦年去哪儿了,也没人知道,倒是厨娘提了句说是买菜,可谁家买菜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回来? 自余锦年出门后两个半时辰,季鸿才悠悠转醒。 叫了两声,也没人应答,便自己下床收拾,却不想将一只靴子踢到了床下,他弓腰去捡,发现床底下有一只不甚太大的小箱子,也没上锁。他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物件,遂拉出来看了看。 红枣木的小箱子,扣着金锁扣,一拨就开,里头是些瓶瓶罐罐,一些银钱银票,还有几种不知做什么用的脂膏,闻起来有股淡淡的幽香,也有闻着像什么甜果子的,有的已经用了不少,有的还是满的。季鸿虽说不记得这些东西,但莫名地却觉得这些东西有些眼熟。 翻了翻,也没什么了,正要放回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暗扣,竟是咔哒一声,掀开了一块板子——原是下头还有一层。 只是下面那层的东西让季鸿身心俱骇,几如五雷轰顶般,震得灵台发麻。 这是、这是,母亲的弯刀?!怎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记得这刀在…… 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立刻被他的潜意识压下去了,仿佛一旦抓住了这个闪现的念头,就会有别的什么顷刻轰塌,会让他现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会让他面临一种未知的可怕。 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要去想——这把刀究竟……在谁的手里来着? …… 外头段明吃过饭,又借题发挥调教了一番手下的人,才回到院子里,只听“咣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翻了,他一下子将心提起来,正要冲进门去,却见那门霍然洞开,门后站着个微微发颤的男人,脸上血色褪尽,好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 段明不由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病。 季鸿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但发出来的声音还是有些颤巍巍:“五百两……给他了?” 段明以为他随口说说的,怎么还真放在心上了?难不成他还要亲自强塞给小公子五百两,把人打发走吗?他要是这辈子再也不醒了也就算了,要是以后想起来了,知道是自己亲自把人赶走了,还不得为此抓狂?段明舔了舔嘴皮,视线瞥到一旁,心道主子这是为了您好,于是闪烁其词道:“给、给了,他拿了钱就走了。” 季鸿脚下一晃,面色更加苍白,匆匆出来两步,把上赶着来扶他的段明推到了一边。 到了院子门口,又回头:“往哪?” 段明一懵:“啊?什、什么往哪?” 季鸿怒不可遏:“我问你他往哪去了!” 段明心想怎么的,这是觉得五百两给多了吗?可他哪里知道那小神医去哪了,看着自家主子这表情,他又委实不敢说“不知”,只能硬着头皮随便指了一个方向,视线直往天上瞟,摇摆不定道:“大概是往……往那罢?” 季鸿二话不说,拔腿就往他指的方向走。 等段明反应过来,他已瞬间消失在人群当中,段明吓得忙纠集了若干个手下,分散开了去追。别说他现下脑子不清醒,就算是清醒了,这时候这么乱,那贺逻阿还扬言要用季家人血祭先祖,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当年绑架的事!万不能一个人都不带就出门啊! 季鸿出了巷子,一路往北去,但凡遇到个驾马车的就赶上去看看,有牵骡子的也停下来瞧瞧,又想着他要是走,除了马匹,总得置办点干粮罢,就连沿街的点心大饼铺子也转了个遍,直到了北城门也没瞧见人。 守城兵士见他披头散发地一路飘过来,确有玉山将倾之美,一时间还看愣了,直到被这位季大人抓住了领子,问他们有没有瞧见一个少年郎出城去,才猛地回过神来。几人用力回忆了几番,不好意思道:“今日有好多少年郎出城,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个?那人可是犯了什么罪?要不要我们派人去捉拿?” 一个农妇挎着篮子经过,瞧见了季鸿,凑上去道:“这是季大人罢?大人说的可是那位妙手仁心的小神医?老妇一个时辰之前进城的时候,正瞧见他在这城门口附近呢!瞧着好像心情不大好的模样,约莫着这个时辰,该是早就出城去了罢?”“……”季鸿怔住,好似刹那间失了魂魄,最后那点希望也被人抽去了,他在原地徘徊良久,望着敞开的城门说不出话,那兵士问他要不要出城去找,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无暇回答。 心情不大好? 那自然是心情不好,他迷迷糊糊地都跟人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啊,五百两要把人打发走又是桩什么混蛋事?!他如何寻人,寻到了如何说?辩解自己是无心?无心如何,有意又如何,如今那少年默不作声收下了五百两就走了,岂不就是对他失望了。 他也以为自己早就能放下二哥的死了,可到头来还是因为这件事犯病,还伤了少年的心。他会去哪儿,京城怕是不会去了,那会回信安吗,还是去涂城接上孩子们,另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兵士见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袖口里滴滴答答往下落红,忙追上去问:“大人,您没事罢?大人?” “滚。”季鸿冷声斥开了他,有些魂不守舍地挪步,想着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前路要蹚平,可转念一想,没了余锦年,他蹚平了道路又有什么意义,他还何苦要过这样追名逐利、蝇营狗苟的日子。 不如早些年就随二哥去了,还落得个干净。 段明等人终于在人群里瞧见了他,也被他斥开,几人不敢再凑过去,只不远不近地跟着,警惕四周。 滁南城中还是有不少人认识季鸿的,这段时间他在滁南也的确是造福了一方百姓,且因为生得俊俏,得了不少人的钦慕,之前出府公办时要么是官服,要么是方便行动的劲装,会有那么一点冷煞气,让人不敢上前。不过这会儿他只着一身软白的宽袖大衫,眉眼低垂,云似的乌发垂落在肩,仿若大病初愈,羸弱飘忽,真的的确确是个罕见的美人。 他便这样心不在焉地一路走,围观的百姓就跟着一路看,见他不气也不恼,有女娘们胆子大了,还往他身上抛花枝。 余锦年付账时,篮子已装满了,只好将新买的东西捧在怀里,结清了钱,走出店门时,见街道上人头涌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戏班子游街。 他随手揪住了一个赶着去看热闹的姐儿,问道:“前头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那姐儿穿得便泼辣,瞧着当是哪家楚馆里跑出来瞧热闹的,见他这样问,还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那前头呀是个霞姿月韵的璧人!那一副好样貌,直如谪仙下世,保你见一次就魂牵梦萦,若是能得他一个青睐,便是黄金万两也值得!” 这话说的有些夸张了罢?谁肯黄金万两买人一个回眸? 余锦年挎着篮子要走,又心生不服,心道:我倒是不信了,竟还有人比我家里那个更让人魂牵梦萦?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这般大言不惭!敢自诩谪仙下世了?! 说着便拔腿往人群里走。 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了挤,可谁也不让他,约莫是在追星这件事上,古往今来大家都一样,谁也不肯放过近距离观察美人的机会,但同时谁也不敢离得美人太近,就好像这人自带“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场。 余锦年顾着怀里的东西,差点被人把袖子扯断,他虽是一把拽住了,可袖子还是被不知谁身上的挂饰勾破了半边。 更不知是谁在背后推推攘攘,竟将他一脚踹进了圈里去,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谁踹我?!”余锦年瞪眼要骂人,“不就是个美人吗,一个个儿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季鸿:“……” 余锦年回过头来,想着反正已经被人挤进来了,不妨多看那人几眼,谁知一回头就愣住了——眼前这位墨发披垂,姿容昳丽,形态懒散的下世谪仙,可不正是最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一个?? 余锦年:“……” 他跑出来游什么街啊? 季鸿沉寂了一路的眼睛微微一亮,原来他还没走!正要上去扯人袖子,却注意到他怀里的东西,是尊金光灿灿的佛像,坐在他怀里无悲无喜,睥睨着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再看他篮子中,竟是一只木鱼。 余锦年想把他领回家去,可两手都占用着,他想着腾出一只手来,面前就突然压下一片阴云。他吓了一跳,抬头去看,见季鸿眼角绷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偏生唇色却苍白如纸,半边脸被落下来的发丝遮着,定定地盯着自己,颇有些癫狂无状的意思。 该不是又开发了新的犯病方式罢? 他正盘算着该怎么把人哄回去。 便听季鸿沙哑着嗓子,压着一腔激荡情绪问他:“你要出家?” 第161章 茯苓小米糕 “啊?”余锦年愣了一下,转而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惶恐,“你醒了?” “你要出家?”季鸿一字一字地更逼近了一步,眼里却更红了。 余锦年满头不解:“我……” “我不许。”还没来得及解释,季鸿就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使劲地攥了攥,仿佛一旦松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似的。余锦年有些吃痛,却不知季鸿自己擅自脑补了什么,见到余锦年困扰的表情,他气势一下便弱下来了,不敢伤他,又不敢放了他,只好低声重复着:“我不许你出家。” “我不出,不出。”余锦年无奈道,“我们先回去。” 季鸿是方才大梦初醒,精神还有些混乱,又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回,现在是越发地觉得余锦年是在敷衍,是故不管余锦年说什么,他都始终不肯松开手。两人拉拉扯扯,余锦年连威逼带利诱,只差没掏心挖肺地跟他发誓保证,但他对余锦年“不出家”的承诺也只是半信半疑,但好歹是愿意跟余锦年回家了。 匿在人群里的段明等人见他俩终于往回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进了院子,回到房间,要与他好好掰扯掰扯时,余锦年才忽然注意到他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似乎是受了伤,将袖口染得斑驳一片,他自己却跟没感觉似的,只两只眼睛紧追着余锦年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见余锦年看向他的手,季鸿霍地将手背到了身后,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模样。 “……”怎么早先没发现他还有这种掩耳盗铃的本事呢,余锦年没好气道,“伸出来我看看。” 季鸿摇了摇头,往旁边退了两步,遮遮掩掩。 余锦年往他遮掩的地方撇去,见有寒光一闪,紧接着那一星点闪烁就被他的身躯挡住了,只露出了一半颗剔透的红宝石,他脚边床下,自己自京城带来的小箱子也被拽出了一个脚。余锦年稍想了想,便大概明白了,那箱子来时只装了点体己的银钱和必备的药膏药丸,后来因为忙着平疫,怕人多眼杂弄丢了他的宝贝弯刀,故而将刀也一并收了起来,没想到这会儿倒叫他给翻了出来。 “锦年……”季鸿小心地唤了一声。 余锦年听他终于不叫二哥了,心里偷偷开了花,只是面上还皱着眉头,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对于发癔症时候的事,季鸿也只是记得一些关键,仔细回忆起来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心里也忧心自己是不是还说了别的什么不该说的,惹他生气了。 见余锦年冷兮兮盯了他几眼,忽地扭头离去,季鸿心里咯噔一声,想也没想就猛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夏季衣裳薄,那袖子先前又被人勾破了一边,这时再被季鸿没轻没重地一拽,便听“呲啦——”一声,半截袖口都径直被他撕了下来。 “……” 余锦年无语一阵,仍是一甩残破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锦……”年字还没说出口,门板哐当一声,季鸿被丢在了房里。 生气?自然不是。余锦年还没闲到跟一个病人生这闲气,他是去取药箱了,顺道吩咐厨房将之前他发好的面团上屉子里蒸了,再顺手把小米糕也坐上,再煎点疏肝理气的汤药。 其实也是心里有点郁闷,想自己静一静,也晾一晾季鸿,想着这么多日子了,他以为和季鸿已经是敞开心扉,无话不谈的关系,却原来季鸿仍是心里拧着一个结,埋了这么大的祸根。 而自己却像个傻子似的,自以为很了解季鸿了,实际上却对他一无所知。 煎好药,屉子上的茯苓小米糕也蒸好了,他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药箱,再回到房间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天际微青,有薄云笼城,天色渐渐地暗了。放在平时,远不到掌灯时分,只是因为昨日季鸿突然发病,余锦年怕他畏黑,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了下头的人,要早早把灯点起来,所以这一方小院的边边角角已经陆续地挂起了灯笼。 余锦年以为季鸿虽说像是醒了,但看之前他在街上的荒唐举动,应当还没清醒透彻,这折腾了一下午,也当是精神疲惫,该歇下了。谁知他轻手轻脚地刚一推门进去,就听簌簌一声衣物摩擦的动静,季鸿腾得站起,小心谨慎地望过来,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半截从他身上撕下的衣袖。 见果真是他,眼里才重新焕发了光彩。 余锦年把药箱和食盒放在桌上,取了干净的棉布和金疮药,走过去将他按在榻上,把他手掌翻出来,半跪在他身前与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他小心翼翼,怕弄疼了季鸿,而季鸿却宁愿更疼一些,好确认他的确是在自己眼前。 好像是一场大梦,忽然醒了,短短一日,却恍若隔世。 “别动。想留疤不成?这么大的人了,连把刀都拿不稳,还好只是皮外伤,要是割到了筋脉,你这手就再也拿不起笔 了!以后满京城的小姐都要嫌弃你!”余锦年抬头凶了他一眼,却没想季鸿反而笑了,他见鬼似的怪道,“真疯啦?笑什么。” 季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喃喃道:“别出家,别不要我。” 余锦年奇怪道:“我哪里要出家了?我也没有不要你,你哪里凭空想出来这么多东西?” 他看季鸿不放心地瞥了眼桌上的佛像和木鱼,才恍然这症结所在,不由气笑了。但想着季鸿本就得的是心病,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也是情有可原,只好耐心解释道:“我本是去买香,结果那店老板好一副口舌,唬我买了尊金佛,说回家供着来你这癔病就能好,我也是疯魔了,才信他的鬼话。那木鱼是买佛像送的,被老板硬塞进来。” 说着还补充一句:“我这种嘴馋、贪财又好色的人,便是想出家,怕是也会因把佛门清规破了干净,而被大师打出来。” 季鸿微微皱起眉峰,还是有些不安心:“那五百两,你为何要收……” “什么五百两?”余锦年一下子没明白,但看他表情又是格外的认真谨慎,是而门外哗啦一声响,是那几个偷听门缝的侍卫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段明自知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正想溜,就被恍然明白过来的余锦年一声怒吼,“都出去给我磨药!今日院子里那些磨不完都不许睡觉!” 段明几人应了差事,赶紧连滚带爬地溜了。 余锦年回过头来,正最后帮季鸿的包扎进行打结,故意凑他很近,对他挑了挑眉道:“你便是真要赶我走,我也就直接走了,还稀罕你那五百两?不过是区区几百两,我自己也能挣。” 他是故意要气一气季鸿,好一解自己昨晚被人当二哥替身的仇,季鸿却是刚回转过来的,远没有往日时的沉着冷静,见他凑得这般近,还说着刻意冷薄人的话,心里就很沉不住气,像是一股火苗在胸膛里烧,焚得他气息不稳,他盯着少年的唇,看它们一张一合。 偏生余锦年还不住口:“我若是真要走,定叫你翻遍五湖四海,也寻不到我丝毫踪迹。还能让你走在大街上也能把我撞见?” 没说完,季鸿为了堵住他的嘴,一俯身,将他用力地咬住了。 “……”余锦年被咬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就顺从下来,只是他这下一点也不温柔,咬得余锦年下唇生疼,但也并没推开他,只是半依半就地任他胡闹。这一吻有些长,但其实不怎么舒服,反像是季鸿在单方面施压,半晌之后,余锦年已被欺压得几乎跪在地上,季鸿才退开一些,眼中多了些深沉颜色。 “你不在时,我坐在这想了一个时辰。”季鸿单手托着他的腮,摩挲了一会,又去捏弄他的手,“想你若是不要我了,该怎么办。” 余锦年轻声问:“你怎么办?” 季鸿眸色愈暗,忽地扯下了他的发带,将他手捆住了,低声道:“死了干净。” 余锦年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他把“死”字说得这般笃定且毫不犹豫,让余锦年不得不相信,若有那样一天,季鸿是真能干出来自绝这种事的,就像当年在一碗面馆见到他时,明明是那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生气,活脱脱像是来物色自杀宝地的。 也正是他那样对世间毫无留恋的表情,让余锦年刹那间就决定要留他下来吃饭,也正是那个风起叶落的一刹那,改变了他们二人今后所有的生命轨迹。 若是季鸿能有平日半分理智,当下也不会跟余锦年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但他此时心结作祟,又生了偏执的情绪,比起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试探,以死威胁更能拿捏住他的那一颗医者仁心。清醒时他定是难以说出口,想与他生则同衾死同穴,便是下了黄土,也要朽在一块。 倘若他不愿意,那这世间并无半分可供留恋。 余锦年看了看自己被发带捆住的手,又看了看被他始终捏在手心舍不得丢开的半截袖子。同样想霸占对方的何止他季鸿一个?余锦年低头亲了下他的手指,又抬头往上去,吻过喉咙,叹了口气无奈道:“袖子都被你扯断了,还能接回去不成?你这样无可救药,真是神仙也难治。唉……你便是在地狱里,我也只能趟过来渡你了,怎舍得你死。” 季鸿眼中微跳,一伸手,将他掀翻在榻内。 桌上佛目垂帘,帐中却不管不顾地将那抹慈悲亵渎。 一地金光撕碎,满屋银钩撞破,低吟愈显沉迷,眉梢微带湿露。余锦年沉醉在缠绵悱恻之中,气息破碎,急切地回应,却碍于双手被这人束缚住了,箭在弦上,只能微喘着央他:“阿鸿。” 今日的季鸿与往日不一样,没了一贯的温柔似水,动作略显粗暴,之前他不知道那床底下箱子里的脂膏是做什么的,这会儿想起来了,却也没轻没重地剜了好大一块。那都是余锦年用各色花露药草融了猪胰蜂蜡制成的,眼见着他这样浪费,说实话,心里好不心疼。 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余锦年只闻着一会儿是淡淡的玫瑰味,一会儿是甜甜的桃子香,觉得他再这样翻来覆去地抹下去,自己就油光发亮只差上火去烤了。 余锦年是被季鸿惯坏了的,在床上更是,向来是被体贴照顾的那一个,今日却感觉快被这漫长的前奏折磨疯了,他倒是随性了,余锦年却被弄得意乱情迷,绵软至极道:“阿鸿……想要了。” “给你。”季鸿使劲地掐了掐,又将他吻住了,“这就给你。” 两颗鼓动的胸膛紧紧地贴在一起,但心里的渴望却好像永远得不到满足,彼此撕扯着、纠缠着,互相渴求,无度索取,贪婪叫嚣。 从没有这样失控过。 说不出的话化在了唇舌里,消融在肌肤间。 纵情的癫狂伴随着极致的欢愉,欲望的蛛网将他们牢牢网住,连桌上佛像都似乎听不下去,微阖起了双目,悲悯地坐在莲花宝座上,敛去了一身金光。 一夜热浪翻滚。 骄阳初升,他们才相拥而眠。余锦年被“关照”得过了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总觉得梦里也在尘海中颠簸翻腾,究竟什么时候靠岸的,这怕是得问掌舵的那个。 他有记忆的是,中间好似歇过几回,但每次余锦年刚朦胧地起了困意,就觉得身上一沉,接着一团好梦便被人无情撞碎。 日上三竿,余锦年正是昏沉,又感觉有人在摆弄自己,他迷迷糊糊地缩了缩手,但手腕还是沉甸甸的,不由轻声呜咽两下,带着哭腔求道:“真的弄不出来了,饶了我罢……” 季鸿手下一顿,喉中微滚,但稍后还是靠过去,将他在床头束了一夜的手腕解开,轻轻地揉开那一圈红痕,涂上清凉的药膏。 余锦年又沉沉地睡过去了,约又睡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睁开眼睛,好半天凝回视线,看他坐在床头,便想坐起来。 结果浑身上下酸痛无比,一抬手,胳膊上还青了一块。 他昨天掐的狠的还不是胳膊,今儿个胳膊都青了,想必其他地方更严重!余锦年想着,掀开薄毯瞧了瞧——可以,衣裳都不在身上,这腰上果不其然一块青一块紫,股根处还明晃晃一圈齐整的牙印! “………”牲口啊! 季鸿忙将他扶住,垫了两个枕头在他腰后,一脸担心地道:“哪里难受?要不要先喝点水,还是吃点粥?” 听他这样慢条斯理地说话,比昨天阴鸷偏激的时候不知要正常多少,余锦年真是怀念到想哭,他动了动腿,感觉某处酸胀微疼,简直是糟了大罪了,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喝什么粥,肚里都饱了。” “……”季鸿耳根霍地沾上赤色,愧疚道,“对不住。昨天……不是太清醒,伤着你了。” 余锦年又抱怨说:“嘴里疼……” 嘴里为何疼,季鸿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他听着少年嗓音确实沙哑了,忙在他那药箱里翻找有没有润喉止痛的药丸,但又纠结这药丸治不治因为那种事捅坏的喉咙,便拿在手里不知道该不该给他吃。 余锦年看了他一会,招了招手:“过来。” 季鸿老实凑过去,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还好,不烫。” 余锦年扬起下巴:“亲一下。” 季鸿注视着他微微发青的眼圈,更是心疼了,便慢慢低头吻在他唇上,是个棉花般软烂的吻,比起情欲,更多的是安抚的意思。 余锦年抬起头,看到他在日光中深渊一般微微透着蓝色的眸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他的眼睛漂亮,这样好看的眼睛,本就不该蒙灰的。他弯一弯唇角:“醒了?” 季鸿点头:“嗯。” 余锦年问:“昨天的事记得吗?” 季鸿垂下视线:“记得一些。” 余锦年:“你求我不要出家,不要离开你,认不认?” 季鸿:“认。” 余锦年想了想:“求我别不要你,认不认?” 季鸿有些说不出口了,但还是点点头:“认。” 余锦年开始使坏:“那你说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看不到我就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不管是黑夜还是烈阳都不能阻隔你对我的思念,天上星、地上灯都不及你对我的爱,说我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大宝贝……这些你认不认?” “……”季鸿实在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肉麻的话,他用力回想了一阵,昨天的记忆仍然是破碎的,可也无法否认自己没有说过。 难道他真的说了? 他只是怔了片刻,余锦年就闹起来:“昨晚上说的那样好,亏我腰都折了,腿也断了,我要是个姑娘,不知都给你怀上了多少胎!你倒好,今天醒了就不认账了。罢了,我还是出家去!” “我认。”季鸿忙道,“我都认。” 余锦年喜滋滋躺了回去,让他叫声“心肝宝贝”听听。 季鸿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活脱脱把余锦年牙给倒掉了,但牙被酸掉和捉弄他得逞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季鸿怕他再想起什么酸话来,赶紧端来温水,摆了手巾给他擦身体,昨天荒唐了一夜,余锦年自是没劲自己起来清理的,季鸿那时也不是个多清醒的人,所以直到今早季鸿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要给他擦洗。 昨天虽说累是累了点,但回忆起滋味来,还是别有爽快,不禁有些心痒难耐,余锦年心想说不定他本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谦谦君子,只是被家族框成了这个模样。 这样一想,又不免心疼起季鸿来。 余锦年自己虽是个孤儿,但有养父疼爱,老师关怀,虽然对“家”有些执念,但实际上直到死之前,在亲情上并没有吃太多的苦。反不像季鸿,明明有一家子亲人,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是孤零零的孑然一身,好容易有个疼他的哥哥,却也因为救他而去世。 如果这种境遇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未必能做到季鸿这样。 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被擦得干干爽爽了,季鸿取来药膏,要帮他被掐青的地方上药。余锦年拦了拦,伸手去接:“我自己来罢。你再上着上着起了歹意,再折腾一回我就被你弄死了。” “……”季鸿语塞,但也不肯交给他自己弄。揉着胯边的淤青,他忍不住道,“昨晚,你不是挺喜欢?” “嗯??”余锦年回头瞪他。 季鸿:“你说身上舒爽,央我多弄弄,使劲弄一弄。” “……”这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余锦年把脸埋在枕头里,装死去了。 季鸿又不是禽兽,虽说他现在羞臊到被子里去的模样也很鲜嫩可口,但看他这一身青紫和吻痕,也实在是下不去手了,只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贴着吻了一口,才出去挑了套柔软的衣物,帮他套在身上。 “歇着罢,我去处理一下外面的事。多躺会,别自己下床,缺什么、想吃什么都叫段明他们给你拿。你这后面用得过度,有点红肿,今日就吃点清淡软烂的吃食,克制些,别太放纵。回来时给你带药。” 又变回那个正常的季鸿了,事无巨细都能给他安排妥当。 余锦年咕哝道:“不用你事事吩咐。再说了,过度是谁的错?难不成是我自己的错吗?” “是我的错。”季鸿笑了声,又把他揽过来亲了亲,“别的都能忍着,想我了就不要忍着了,让他们去叫,再忙我都来看你。” “美得你!”余锦年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了。 季鸿步行去了前厅,一进门,见闵雪飞黑着脸垂着眼睛坐在主位上,听一群战战兢兢的下属汇报事情,但凡谁说得不好,那边当即将茶盏重重一置,吓得底下人瑟瑟然不敢言语。 石星附耳过来,将北氐战况与他说了,又说过会儿便有几个自己人来议事,说是昨日那些人一收到北边的战报便过来了,只是季鸿没空,只好先让他们在附近客栈住下。 为何没空,自然是宣淫去了。 季鸿点了点头,迈进厅内,闵雪飞见他进来,更是脸上没点好气。季鸿正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闵相公子,便听闵雪飞酸里酸气地说:“哟,季郎君起了,我当你要睡到晌午去呢!” “怎了,昨日没睡好?”季鸿道。 闵雪飞心道,你还有脸问,这院儿就那么大,房子挨着房子,墙皮贴着墙皮,你们俩在屋里搞那么响动静,能让人睡得好吗?!你更好,旁人替你操心操肺,你倒好,一回过神来就见色忘友。 别说是睡得好了,死都不能瞑目! 但是碍于那么多属下在,闵雪飞只能咬牙切齿道:“墙薄,你病又刚好,身体重要,别着了凉。” 季鸿坐下来,捡了他手边的密折,快速翻了一遍:“嗯,屋里不冷。” 闵雪飞一口血没呕出来,这话重点是在冷不冷吗?重点是在墙薄! 他看折子的功夫,闵雪飞把心头血咽回去,好生喘了一口大气,才平静下来跟他说道:“昨夜荆忠醒了,不过瞧你俩忙得不可开交,就没进去打扰,已叫罗老先生替他看过了,现在已无大碍,只是虚弱了一点。” 季鸿愣了一下:“他说什么了?” 闵雪飞没急着开口,反而道:“你得保证你听了不再发癔症,我才敢跟你说,不然这要是才刚好,转头又疯了,你那屋里的小神医怕是能跟我拼命。” 季鸿放下密折,有些为难:“许是对这剑执念太重,一时间想得深了,钻进了死胡同。我若再有征兆,你就将我打醒。” 闵雪飞半信半疑:“打你就能醒?你若早说,前日我们就一人给你一巴掌了!还用得着纠结这么久!你可不知,那小神医只差要下决心给你装一辈子二哥了。隔壁姜小少爷见你那模样,说要打你来着,小神医气得跟他急眼。” 这事上,季鸿心里愧疚,知道对不起余锦年。但是伤已伤了,只好想着以后该怎么弥补。 闵雪飞确认道:“真的是靠打的?” “嗯。”季鸿漫不经心道,“少时一发病,母亲就会遣人来将我打一顿,我心生害怕,就没工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所以打过就好了,只要觉得疼,就能醒。若是一次打不醒,就再打一次,总能醒的。” “……” 他说的母亲,是指季夫人。 闵雪飞是打死也没想到,解决这病的办法是这么简单粗暴,不近人情。他不好再说什么,忙扯回正题上:“荆忠这一醒,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季鸿:“如何说?” 闵雪飞道:“你可知,这无灾剑是他从哪里偷出来的?” 季鸿眸色暗了暗,有个猜测在他心中埋了多年,只是一直不敢相信,也无从证实,此时见闵雪飞这般高深莫测的表情,他不由想起这事,揣度道:“莫非是越地,越王府?” 闵雪飞一敲折扇:“正是!” “他身体极虚弱,说不了太多话,我也只是捡重要的大致问了问。”闵雪飞继续说,“他说那时在信安县,本是四处奔波替你找齐那些失散的十二侍卫,后来却在无意中,发现了越王有异动,是冲着你去的。他害怕暴露,便裁了衣角给你们送信。” 季鸿想了想:“确有此事。” “后来得知一碗面馆走水,他心中疑虑,便也在暗中查探。他时而能与我们联络上,时而又消失无踪,正是为了查清真相。后来恰好燕昶入京,荆忠就辗转潜入了越王府,做了两月的杂役。” 闵雪飞拿起无灾剑来,道:“这剑,正是在越王府的密室里的暗格中找到的。他找了把相似的剑,塞进了燕昶原来的剑袋中,放回了暗格。不只是剑,还有些书信往来,因事关重大,他便都誊录了一份偷带了出来。因为燕昶突然回了越地,他无法再探查,只好先退了出来。” 他掏出一沓誊抄的书信,给季鸿过目。 “这事瞒不了多久,我们得做好准备。不过……”闵雪飞皱了皱眉头,“他倒是提到了一件怪事。” 季鸿:“何事?” 闵雪飞:“和燕昶一起回越地的,还有个脚踝之间栓了根金链的少年,荆忠远远地见过一眼,那少年举止形态……”他看了看季鸿,“与你家的小神医有七八分相似。燕昶似是非常宠爱他,不管走哪儿都将他带着。” “令人作呕。”季鸿评价道,也并未将这腌臜事放在眼里,“他爱这么玩便玩去,他做这恶心事,难道也要我与他一起恶心么?” 闵雪飞笑了笑:“哪能,只是听着稀罕,与你说个玩儿罢了。” 没多会儿,约好的几个人便来了,这些人都是季鸿多年培养的心腹,如今是四散各地,做季闵两家的喉舌与耳目。其中两人来自康南,神色格外凝重,议了当下北边战乱,京中诸世家该如何自处,又议了些其他杂事。 那康南的两人便沉不住气了,出来道:“最近南方十三郡官员调动频频,康南西面有一片崇山峻岭,入夜后竟时时传出操练之声,还死了几个樵夫猎户。当地百姓均传言说是有古战场的冤魂作祟,如今官府封了山,不知在里头查些什么。” 闵雪飞将那一沓书信远远抛给他们:“瞧瞧。” 两人忙接过仔细瞧了,登时大骇:“这、这……越王要反?!” 季鸿却不提这事,反而失笑道:“区区一群北氐杂兵,为何要派二十万精兵过去,还有我朝两位最是勇武的大将,也忒抬举他们了。” 他问:“北边战事,几时能了?” 闵雪飞看了看天色,揣摩道:“如今将至立秋,若贺逻阿那所谓的二十万大军只是虚张声势,那我军月底之前,便能打回北雁关外。”他说着忽地一警醒,“莫非……” 季鸿嗯了一声:“若无意外,月底前,最迟下月中,在攻北的军队班师回朝之前,燕昶必会起兵康南。自康南北上,是进京最近也是最安全的路线。” 他低头摩挲着无灾剑的剑柄,忽然道:“劳雪飞去封密信,请闵相入宫,上一道请愿书,先将我季家下狱。到时还有劳雪飞和闵相在外操持。” 旁人纷纷惊道:“为何要自请下狱?!此番治水平疫之行,季大人功不可没,怎的反而生罪?” 季鸿道:“天谴之说愈演愈烈,我朝对鬼神之说又笃信不移,所以必须有人先出来认下这顶帽子,解了天子燃眉之急。燕昶又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此刻京中,弹劾我的奏折恐已堆成了山。” 闵雪飞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不将季家人下狱,燕昶可以保江山,护社稷,清君侧,除奸佞为借口进京,到时一呼百应,我们反倒被动。不止季家动不了,连我父亲那边也会受牵连。” 季鸿点头:“正是。而天子宠爱阿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听百官谏言,对她下手的,这便成了死局。唯有先破了这局,劝说天子以大局为重,暂让阿姊移居冷宫,让这棋盘从雪飞你这里开始活起来,我们不能都困在里头。” 其他几人想了想,这说的甚有道理:“若是擒了燕昶,到时管他什么天谴不天谴,一概推到他头上去!” 众人紧锣密鼓的商议着细节,突然外面段明来见,脸上十分难为情的样子。 季鸿挥挥手,让他直说。 段明看了看满屋的人,还是觉得难以启齿,想着要附耳去讲,闵雪飞端起茶盏,皱眉道:“这一个两个究竟是跟谁学的,吞吞吐吐成何体统?是北氐人打到南边来了不成!” “不是,没什么大事……”段明局促道。 季鸿:“既不是什么大事,说罢。” 段明抿了抿嘴,豁出去了,道:“小公子说,他浑身疼,还想您想得谁不着觉!要您过去喂他吃茶!还、还……”他憋了口气,脸都憋红了,声音更大了几分,“还要您抱着他喂!” “噗——!” 闵雪飞一口热茶喷了出去,好险没呛死当场。厅中猛然一静,银针落地尤可闻。没人敢出一口大气,只剩闵雪飞扯了袖子好一顿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季鸿手中也端着一杯茶,闻言愣了片刻。 众心腹正想着,这侍人好大的胆子,邀宠邀到人前来了。这下当中驳了季大人的面子,让季大人丢了脸,恐怕是以后就要失宠咯! 半晌,厅中轻轻一声,竟是季鸿笑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道:“知道了,这就去。”还转身对闵雪飞点点头,“你们先谈,我去去就回。” 众人:“……” 第162章 八宝茶 郦国公世子有个屋里人,这是诸多心腹手下都听说过的事情,但除了常在京中走动的几人,鲜少有人知道那“屋里人”究竟长什么模样,而众人口舌相传之间又难免会添油加醋,于是这事传到京外官的耳朵里,就变了大模样。 有说那人不守礼教、狂放不羁的,也有说那人有绝世才华、博古通今的,但更多的则是传那人有倾国倾城貌。毕竟小世子自个儿便是碧玉无暇,才情天下无双,若非是能艳冠天下的人物,怎能轻易入了他的法眼? 这会儿众人见那“屋里人”这样轻薄骄纵,这位小世子不仅毫无恼意,还当众抛下议事这般的大事,只为了去哄对方睡觉,简直是更坐实了那些靡艳荒唐的流言。 季鸿却不管其他人是如何腹诽他是如何“色令智昏”的,起身便回了后院。有厨娘来送吃食茶水,见是当家主子,立刻退到一边,季鸿扫了一眼呈上来的东西,便一同接了过来,又叫她去跑一趟三余楼,请罗老先生拿些清凉消肿的药膏回来。 吩咐好了,才一推门,那少年似是斜着身子要起来,一瞧见他进来了,立刻挺尸似的躺下,装没看见他。季鸿心中忍不住发笑,脸上却还要摒住了,轻轻走到他床边,看他气息绵长,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余锦年闭着眼,等季鸿来将他叫醒,或是将他亲醒,结果等了好半天,床边竟没了声音,又许久,他心道难不成他是见我睡着了不好意思打扰我?那我是不是要弄出些动静出来,好让他明白,这时候应该干些什么? 季鸿坐在桌前,点上了小泥炉,打开厨娘准备来的食罐,从罐中舀出几勺清绿的粉末放入白瓷研钵中,又加了把白芝麻,慢慢地研磨着,时而将瓷钵儿放在泥炉上小火烘烤。 余锦年闻到一股芝麻混着五谷杂粮的香气,他自昨儿个晌午出去闲逛便没再吃什么,回来又与季鸿闹腾了一宿,闻到这香味,肚子就开始造反。季鸿听见了,却没去臊他,仍是静静地磨着茶粉,倒是余锦年自己没忍住,转过身来偷偷地瞧了瞧。 睁开眼,就看到季鸿在弄茶,一炉,一汤,一盏,恬静闲适。 有一会儿,都弄好了,季鸿才从炉上提起沸汤,注入到茶盏中,以小匙搅匀了,微微吹凉一些才站起身来,余锦年赶紧又闭上眼睛装睡。 季鸿坐到床边,笑了一声:“怎的,不是说想吃茶了?厨房做的八宝茶,才磨好,正是香。不过你这样睡着要我如何喂,是想我用嘴喂给你?” 他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道:“你这样恃宠而骄,倒也不是不行……” “谁恃宠而骄了?”余锦年嚯地睁开眼,要瞪他,却不妨一头撞进了季鸿未做丁点掩饰的笑眼当中去。 季鸿眸底有波光流转,眼中暖意更盛,他伸手将余锦年扶起来,低头嗅了嗅八宝茶的香气,又带着这茶米炒熟的香味在少年鬓边厮磨。诱得余锦年把持不住,主动将他勾过去接了吻,才不好意思地垂下脸,就着男人的匙子吃茶。 这八宝茶是手工研磨出来的,是用的炒米、芝麻、花生、粟米、南瓜子等数种五谷杂粮和香料,一一研磨成粉,与茶粉凑在一处,用沸汤冲泡。这八宝乃是个吉祥意思,实则有钱人家用上几十种食材,平民百姓则仅用香茶芝麻与花生便是了。 冲泡好的八宝茶似米浆米糊,清淡香雅,解渴又果腹,对此时被折腾狠了的余锦年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吃食。 一边喂他,一边说起方才议事时发生的事,季鸿倒是一点儿也不脸红:“说甚么想我想得睡不着,如今我手底下那些人,都知道你朝我撒娇。那都是些嘴巴不牢靠的,指不定下个月,全江南的人便都知你是如何恃宠而骄的了。” “……”余锦年一口茶汤噎在嘴里。 季鸿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淡定地抽了帕子与他擦了擦嘴,又过去搅了些茶粉在盏里。 余锦年怀疑地看着他:“莫不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季鸿笑着看他,不慌不忙地将汤匙递到他唇边:“今日前后来了十几个线人。” “……”余锦年捂上脸,觉得实在是没脸出去行走,“我不活了。”他就想着自己被弄了一夜,现在身心空虚,怎么也得去搞一搞季鸿才出气过瘾,觉得就算议事,也就是闵雪飞那几个熟人,哪里想着还会有外人在。 “现在才知道害臊,方才叫段明去臊我的时候,怎的没想着屋里还有别人?不过也不妨事。”季鸿摘下他捂脸的手,凑上去亲口尝了尝那八宝茶的滋味儿,“我愿你多向我撒几回娇。以后他们再叫我去应酬,我便能说家里管得严,不方便。” 余锦年想了想,这种话他还真能说得出口,以后若是满京城都说他郦国公世子惧内,他怕是还能点头附和。 说着季鸿朝他勾了勾手。 余锦年奇怪:“干什么?” 季鸿理所当然地道:“不是还要抱?过来,我看看身上。” 余锦年:“……” 季鸿一边心安理得地抱着他,看他捧着茶盏自己吃茶,一边轻柔地揉捏着他酸痛的地方。余锦年确实是浑身酸疼得不想下床,但被这样伺候着就不好意思再矫情了,吃了几碗八宝茶填了肚子,便靠在季鸿身上闭目养神,听季鸿说了说前头的事。 本来打仗造反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关心燕昶死活,只是听季鸿说要自请下狱的时候睁开眼看了看他,虽然嘴上没说,但是眼里纠结着,前面这些计划虽好,但计划总不及变化快,他心里担心。 季鸿拍了拍他的背,轻道:“没事,不怕。” 余锦年揣着一兜子的不安,但到底是抵不住眼皮自己上下打架,很快就窝在季鸿怀里睡了过去。 前头一屋子的人在等季鸿回来拿主意,众人茶水灌了一肚子,厅上香都焚尽了一支,却只等来段明匆匆过来一句:“小公子身子真不好,难受得厉害,我们世子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就不过来了。闵公子,您体谅一下……” 他在里头,那小子身子如何好得了? 段明也是这么想的,却还是要硬着头皮来传话。 “……”闵雪飞气得脑门冒青烟。他自从在奉城出了事,都没来得及给连枝去一封平安信,这两人倒好,竟日日夜夜黏在一起。 不过说到奉城,闵雪飞也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本是奉旨秘密探查当地官员贪污一案,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些子不怕死的京外官事先在奉城下了套,将他一步一步地往局里引。若不是他突然发觉不对,带着几个侍卫从庄子里杀出来,此时还不知落得个什么下场。 那群胆大包天的,竟派人一路追杀至此,若不是遇上荆忠舍命相助,怕是此时已经死无全尸了。 闵雪飞此行奉的是天子的密旨,知道这事的人只有连枝和季鸿、余锦年两个,季鸿他们自不必说,连枝更是不会向外乱说,那再往前追溯,便只能追溯到御书房里了。 他起笔,又置下,在腹中拟了好几回却都不满意,最终思来想去,还是叹了一口气,心道:“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的……”片刻,他将写好的两张信笺折进信封当中,正点蜡要封口,想了想,又抽出来,在末尾添了几句万事小心之类的话,才交给下头人去送,嘱咐要亲手交到对方手中,万不可再经第二人的手。 说罢,又拟了一封密折,把康南有兵变异动和北氐极大可能是在谎报军情的事禀了上去,先让人拿到季鸿房里给他过目,待他点头了,也快马送进宫中。 —— 闵雪飞借着养伤的借口,在滁南一住就是小半月,天也冷了下来,到了得在外头多披一件的季节,夜里也多了露水,不能再敞着窗睡了。他先后去了三四道密折,加上有闵相在京中奔波,终于等来了半只金虎符,可调动江南十府的兵马。 七月初六,大火初降,知暑渐退而秋将至。 有小太监持密诏先至,进了城,下了马,笑盈盈地请“闵将军”安。 接了旨,却不见虎符,正要质问,那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军稍安勿躁,出兵便得有使者监军,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况且那虎符是何等重要的东西,怎可能交给奴才,自然是在使者手中。大人,请。” 闵雪飞手中一紧,心道莫非是宫里头也走了风声,让冯简那老东西钻了漏子?宦官监军虽是名义上的规矩,但并非次次遵行,这时候派个监军下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冯简已然不是自己阵营中的人,这监军若是他给塞进来的,那必须得想个办法除了,否则日后行动起来定是碍手碍脚。 进了府衙后厅,厅上有一穿朱着紫的宦官,正背对着他们仰视头顶前任府官挂起一块颇具讽刺意味的“寸心无愧”匾。周围簇了两三个青蓝褂子的小的,都是颇为伶俐的少年人,一瞧就比宫里那些做下贱活计的太监要娇得多。 这战上头准了闵霁做主将,法理上自然是先由他来点副将,只不过这位卫副将是一路随着这位监军一起来的,此时站在旁边的角落里,一脸的怨愤。还有其他几个随军来的武官,俱是满脸的阴鸷懊恨,见闵雪飞走进来,纷纷提了一口气,指着他给大家伙儿们撑场面,省得这阉宦如此嚣张! 堂上那人身材清瘦,脖颈细长,发丝都干干净净地束在冠中,以一支如意头的素玉簪着,腰际缀着一对玉佩,站在堂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脸。旁边那群小的再闹,也没鼓动得起当中那个人,反衬得对方一身冷傲。 闵雪飞愣住了。 对方听到了进门的脚步声,低下头,雪白的手套弄着指上的玉扳指,不冷不热地道上一句:“闵将军来得这样慢,该是在路上就谋划好了,想着该如何除掉咱家。”清凌凌的嗓音,带着宦官特有的软和细,似喉咙上缠着华丽的小绸缎,但说的话却是能杀人。 “咱家倒是不妨事,不过将军这法子可得高明一些,若再是喂毒暗箭之类的小把戏,就太端不上台面了。” 闵雪飞动了一下,又按捺住了。 气氛一下子僵硬,一群小太监一听这话,吓得跪在地上,那卫副将则一把提起了腰间的佩刀,死盯着正中的宦官,杀意毕露。二人第一回 见,连客套话都没有,开场就这样不留情面,搁在别处,便是监军直接与领兵的撕破了脸,这以后行军的日子,可有得罪受、有得内仗要打了。 这也对,闵家公子向来与司宫台不和,监军是司宫台上出来的,又是冯简的亲儿子,自然是向着他们的老祖宗,进了城先给领兵的一个下马威才是正经,不然这闵家的还要以为他们好招惹。 地上的小太监扭头瞧了瞧闵雪飞,见他两手空空,衣着朴素,连张礼单也没带,心中更是轻蔑。他们每次往上孝敬的体己钱够买他身上几十件儿,这据说能舌辩群臣的闵雪飞,看着也不过如此。 闵雪飞没说话,脸上也露出些恼意。 方才监军那种话都说出了口,这闵霁也没见有什么表示,显然就是个不会办事的,往后再回寰怕也难了。地上一个细长眼的小太监眼珠子骨碌两圈,见都已撕破脸了,便没规矩地晃了晃,掐着嗓子小声道:“见了拜也不拜,不过一个戴罪立功的野路子将军,便是什么御史尚书的,见了我们这个,也少不得也要叫一句百岁千岁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堂上这个是冯简的亲儿子,以后就要继冯简的钵儿,当司宫台的家,宫城里一半的人要听他使唤吩咐,便是各宫的什么娘娘公主也得巴结着他们,威风是真威风,当权是真当权,比闵雪飞这么个靠着祖上荫功,办个差还办砸了的官儿,不知要强到哪里去。 监军与将军向来是明争暗斗,到最后总会争出个主次,毕竟是一山难容二虎。 那监军转过身来,从阴影里现出一张艳丽的脸来,桃花儿似的眼半垂着,匆匆地从闵雪飞的脚背上乜过,定在那交头接耳的小太监头上,他扬扬手,唤他起来,懒散散地问:“叫什么?” 小太监舔着笑脸,赶上去扶着连枝的小臂:“回连少监,叫进春儿。” “嗯,你不错。”连枝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撩起下摆走到那个姓卫的副官面前,抬手握住了他的刀,没等那卫副官回过神来,锵地一声抽出刀来。进春正得意着,突然的胸前一冷,噗嗤一声,像是屠刀穿进了猪肉,扎在咕咚咕咚跳动的心脏上,他脸上笑还挂着,还能感觉到心尖儿贴着那薄薄的刀刃收缩,一下下地挤出血来。 他又一送,刀尖儿扎出了后背,滚烫的鲜血就跟泉似的,嗤嗤地喷出来。 卫副官眼疾手快地向后撩了一步,跪着的小太监们哆哆嗦嗦地扑在地上,离得近的还溅了满头满脸的血,连闵雪飞也难掩目中的震惊。 狠辣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连枝将刀抽出,甩了甩递还给卫副官,慢悠悠道:“不错是不错,但得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你说他不是个东西,那言下之意,我也不是个东西了?”他一振袖,“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被刺透了的身躯砰得一声倒下来,血顺着地板四处流,一群小太监们吓得脸色纸一样白,肩头瑟瑟发抖,再没人敢多说一个闲字儿。 连枝就近踢了身边一个小太监一脚,呵斥道:“还不收拾了,等着污大人们的眼?以后谁再犯口舌上的忌讳,也别到我跟前了,自己寻个梁子挂了便是。省得我见了……折寿。” 副官们见了,觉得他这是杀鸡儆猴,只怕以后还有得提防。 太监们见了,觉得他是阴晴不定难伺候,唯恐下一个死的是自个儿。 “是,是……”小的们磕了几个大头,匆匆地将那死不瞑目的尸体抬了出去,又进进出出地断了盆子来擦地。方才这一群还趾高气昂的,这会儿闷在连枝脚边,抹迸到他靴头上的血,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更不说抬头看他们的脸了。 殊不知,连枝垂着眼睛,也不敢往闵雪飞那儿看。 闵雪飞挥挥手,副官们咬着牙退下去了,连枝瞧他屏退了手下,忙叫了声“滚”,让一群擦地的小太监也退出去。关了门,便只有他们两个,衙门上屋子都大,空旷,沉鸦鸦的卷着经年老木头的气味,那张理案经卷宗的长桌也斑驳地褪了漆色,空气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连枝被他看得退了几步,抵在那书案上,喃喃道:“我知你要说我凶残冷血,暴戾恣睢,我……” 闵雪飞怒喝:“你不在京中做你的司宫台少监,跑这来当什么劳什子监军!当监军是有何油水可搜刮?宫中那么多孝敬,还不够你花的么!大老远的,跑到我这儿来杀人?” “……”连枝痛心地闭上眼,抖着嘴唇,负隅抵抗道,“我不来,冯简就要插别人来,那些小的,有几个是冯简的人……”他不得不杀,不然他们就会想着办法找闵霁的错处,千防万防,暗箭难防,先人一步处理干净了,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便是闵雪飞说他无情也好,狠毒也罢,这人,他既是杀了,便不会心生愧疚。 连枝咽了几下,仍觉得嗓子里干,他拨开面前的男人,出了这道门,他就是能与一军之大将分庭抗礼的监军使者,有指挥监管之权,便是闵雪飞,也轻易奈何不了他。挺身要走,闵雪飞突然在身后问道:“是因为冯简要派人来对付我?” “……嗯。”连枝点头。 闵雪飞闭了闭眼睛:“只是因为冯简?” 连枝心里跳了跳,回过头,看到他从衣领当中露出的少许纱布,看到他这几月瘦下去的脸颊和微微发青的下巴,他知道他吃了不少的苦,心里疼得要紧,之前斥小太监们狠心又绝情,这时站在闵霁面前却语无伦次:“是我想你了……你没有消息,不给我写信,我想你想得厉害!我知道了你在滁南,知道你向宫里要兵。我想来、想来见见你,我——” 说完了便好,说完了不管他领不领情,连枝能亲眼看到他确实无恙,也算是圆了一桩心愿。 可惜没能说完,闵雪飞猛然欺上来,夺走了他的呼吸,口唇间蛮横地闯进来一条软物,冲撞得他上颚发麻。可连枝不敢动,谨小慎微地张着口,任他在其中攻城略地,受罚似的低垂着眼睫,腰肢僵在男人的手里。来不及吞咽下去的唾液溢出嘴角,他觉得发臊,却不敢推开对方,眼睛瞬间就红了。 闵雪飞看他一脸受不起欺负的模样,心底焦气更甚,两臂一托,将他抱上了桌案,低头咬了咬这位监军大人的喉颈。他嗅到的是舟车劳顿的风尘味道,入目的是气派的朱紫官衣。连枝在宫中比冯简低一阶,但出了宫,按律该虚抬一阶方便行走,于是换了紫。这身紫,虽是宦官的紫,与前朝文武百官是不太一样的,但论品级上其实比他还要高一些。 那被一刀穿了心的小太监说的没错,连枝当权又当红,他见了,是该叫一句千岁百岁的。 门外小太监见两人说了许久的话,迟迟不出来,便敲了敲门:“少监,住处已经收拾好了,您移步?” “啊……” 小太监着急:“少监您没事罢?” “没、没事。你先下去罢,烧些热水,焚上檀香,过会儿我回去就要沐浴。”连枝躺在桌案上,遣走了那小太监,才轻轻地推了推闵雪飞,细弱蚊蝇地道,“雪飞,这是在衙上……”闵雪飞抬起头来,愠道:“你知是在衙上!那你知不知,那些与我交好的副官,都是恨宦官恨到骨子里去的!那卫鹤的父亲便是冯简给害死的,你叫冯简一声干爹,他不知有多想你死,你还和他们一路,没死在路上,都算你命大!他们对你下手了没有?” 连枝避而不谈,只是缓缓地说:“他们对你都很忠心。” “那就是下手了。”闵雪飞眸中一凉,忽地转身。 连枝忙缠住了他的袖子:“你去做什么?!” 闵雪飞:“我去跟他们说,你是我的人,让他们别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 “那怎么行!”连枝急道,“你我本就该势不两立,他们更是恨着我。况且,我之前确实替冯简做了些事,有没有间接害了他们的亲人也不知,你若是那样说了,岂不是逼着他们对你生异心?我怎么样都好,不能因为我这么个阉人,害你失了军心。” “连枝……” 连枝勾上去,咬住他的唇,笨拙地讨好地舔了舔,不叫他再说。 闵雪飞眸中盈起热气,将他翻过去折在桌上,使劲地齿磨着宦官那雪白的漂亮耳垂:“我只是想让你在宫里帮我说几句话,你却不管不顾直接过来了。你不听我的,不在宫中呆着,就怨不得我要罚你。” “回去罚。”连枝偷偷地看他,那目光不像是忌惮这是在衙上,倒像是期待着闵雪飞能多罚他一点,如果这惩罚是要在他身上咬几下、吮几口,他愿意被罚,死在闵雪飞手里都行。 “回去好么,雪飞……”他颤巍巍地求,“求你了,回去随便你罚。” 第163章 笑厌儿 不知不觉的,暑气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褪了,白日里还有些晒,晚间的凉意却恰到好处,正该是各家姊妹们比裙攀裳的好时候。康南城外有条斜向东南去的河道,不宽,水也不甚多深,河边漫漫地生着一大片红蓼和芦苇。 夜里风一过,簌啦啦倾倒一片,红彤彤的,似血色的海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挎着篮子在里头穿梭,那芦苇长的,比她个头还高,她就一边拨拉着,在里头摘开得正好的红蓼。乡里有偏方,说掐了红蓼的花熬水喝,管治肚里痛,大的小的都知道。 她是出来给她害病的爹爹摘药。 远远的,有个十八九的少年扯着嗓子急匆匆地叫:“小梅!小梅!你在哪呢?” 她跳起来招招手:“哎!阿哥我在这!” 少年郎三步并作两步,弓着腰小跑过去,小梅正要跳出去寻他,却被哥哥一头摁回了花地里:“快趴下!” 一串促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起先听着只像是一两个赶路的旅人,有个一时半刻,小梅觉得连大地都嗡嗡地震动起来,仿佛是什么庞然大物从地上碾过来了,她怕得一头扎进了哥哥的怀里。 她战战兢兢地问:“是、是什么?” 少年搂着她:“是卒子,打我们这过河。躲起来别动。” 马蹄子踩进河里,踢踢趟趟一阵响,但响得整齐划一,不是一般的卒子,马蹄上都裹了层布,阴兵过道似的,出了河以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前前后后响了有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停下来。兄妹两个脚都蹲麻了,站起来撒了撒眼睛,见河边的红蓼地被踩塌了一大片,极远的能瞥见黑压压的军队尾巴。 少年一把将妹妹抱起来,进了家,爹娘也急的站起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将木门从里头栓上,坐下喝了口水:“是山里的东西,最近别出去乱逛,要闹乱子了。” …… 各地的将领都过来了,齐聚在滁南城。 晚间小厨房里备了些酒菜,名义上一是为监军和将领们接风洗尘,二是誓师大会,吃了这顿酒,来日就得出生入死,最终是马革裹尸还是加官进爵,只能各安天命。 而实际上,两边人马都吃得心不在焉。 卫副将睁着铜铃般的眼,死死剜着主位上的连枝,生怕一个错眼,他便在闵霁杯里下了毒。连枝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自也十分警惕,时刻准备着那群粗人们掀桌闹事。 闵将军与连监军间隔了一肘的距离,推杯换盏。 想起下午时间,二人背着各自属下,偷回到备好的房间更衣小憩,虽都记挂着晚上还有接风酒要吃,但人在眼前,若是什么也不做,实在是按捺不住,就稍微闹了一会儿。其实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一来是连枝面皮薄,一碰就羞得眼红脸也红,二来是闵雪飞还有些君子风骨,实在是做不来白日宣淫的事。 故也只是将人拽到身上来,亲了亲抱了抱,挨着鼻子眼睛都好好地亲昵了一番。闵雪飞没得季鸿那样乖实,跟着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品过两本混书,虽没有实战,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这时候怀里抱着,鼻息间俱是他官服上熏得极浓的檀香味,又一时没忍住,伸手进去了。 只是揉了揉没什么紧要的地方,这就把人弄得湿了眼眶,颤颤地望着他,不敢言语。 闵雪飞以为他心中不愿,要把手拿出来,他倒急了,两手挽上闵雪飞的脖颈,抓住了他的手腕摁回去,依然是不说话,趴在闵雪飞肩头小声哼哼。 见他金口紧闭,死活不愿意张嘴,闵雪飞故作叹息:“既是不言语,那便是不舒服了,是我得罪了。” 连枝抬起头急迫地眨着眼睛,做了好些心里斗争,才蚊鸣似的说出口:“舒服,舒服的……”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怕他生气了,蹭了蹭他的耳缘,小声唤道:“雪飞……” 其实他一个宦官,也不知道怎样叫舒服,但只要是闵雪飞与他亲近亲近,这里碰一碰,那里揉一揉,他都觉得是舒服的。 他这样绵软,闵雪飞哪里还能装得下去,不禁失笑:“这样就舒服?真是娇娇。” …… 回过神来,厨下上了道紫玉兰糕,说是家里小公子的糕点谱子,便是拿鸡蛋、紫芋、糖与糯米揉成面皮,捏成个含苞待放的紫玉兰的模样,“花苞”里则放上早先制好的乳冻,“花芯”则是撒了些剪碎的月季花瓣。吃时用匙子先挖了里头的乳冻,再吃外头的糯米皮,既香且甜。 “这个倒是娇俏得很,少监尝尝。”闵雪飞取了一只递到连枝案上,连枝脱了官服,换上他绣花补草的小衫,年轻了几分,也俏了几分,他指的是紫玉兰糕,说的却是面前的人,走时又在袖子底下偷偷捏了他一把,“听说这玉兰也有双花并蒂的,只怕是此时时节晚了些,花儿该落了。” 连枝眼角微微发红,知他是拿那个娇字来打趣自己,却又碍于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接下来,又回敬他一杯酒:“闵将军尝尝这酒,也是别有风味。” 他只顾着担忧闵雪飞这些小动作别被旁人瞧见,却没注意自己衣袖扫进了酒盅里去,闵雪飞也没提醒,自然地承下了连枝的敬酒,轻轻地置于嘴边饮了:“确是不错,别有轻浅檀木香气。” 底下的人俱咬着牙,卫鹤等人低头悄声发恨,那阉人是何等腌臜名声,先前在京中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险些败坏了闵家公子的名声!今儿个竟还给一军主将吃那泡过了他衣裳袖角的脏酒,他用这等下作手段折辱人,可见这阉人是何等的目中无人! 可叹自家主将迫于大局,只能隐忍饮下,若不是他们这些副官们无用,这一路上都未曾找到置那阉人于死地的机会,否则怎还会让他活着进了这滁南城! 而那群跟来伺候连枝的小太监们更是敏锐,他们都是心里拐了七八个窍儿的,当即便也觉得这闵相公子是心机深沉。瞧那话说的,谁人不知连少监的名儿就是寓自“并蒂连枝”的好意头,他却说什么“花儿该落了”,莫不是在讽喻连少监也该“落了”? 一个屋子,表面上和和气气觥筹交错,暗地里却互相较量,俨然是开始无声争权了。只有主位上两个确实是在用膳,但也对底下人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谁是真的护主,谁是浑水摸鱼,看得一清二楚。 闵雪飞举杯邀连枝共饮,实是在袖内低声问道:“怎不见福生跟来。”福生是一直跟在连枝身边的心腹,最懂连枝的心思,若是今日有他在,好歹还能有人帮衬着连枝。 连枝小声说:“宫中总得有耳目留着,若我将得力的人都带来了,宫里岂不是成了瞎子聋子?” 这说的倒是。 闵雪飞笑笑:“连少监,请。” 连枝也道:“闵将军请。” 连枝环顾四周,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怎的不见季大人?” 终于说到了正事!底下卫鹤几人登时提起耳朵来,谨慎地听着,京中因为天谴的流言早就乱了套了,宫里更是人心惶惶,早前便说宫里那位盛宠多年的贵妃娘娘被下了冷宫,郦国公府外也多了几层兵看守,又说有旨,要将季家世子下狱以平息天怒。 这么一瞧,怕是这旨意就在连枝身上!今晚恐是不平! 闵雪飞面不改色,嘴角弧度都没变:“叔鸾的身子向来虚弱,又自觉平疫的差事没有办好,数日来只在房中闭门思过。连少监若是想见,明儿个待睡醒了再传他便是。” “只是问问罢了。”连枝方才已吃了一朵紫玉兰糕,此时伸手又要去拿,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一蹙,又放下了,转而去端酒,“闵将军再请。” 闵雪飞:“连少监也请。” 底下副官们看闵相公子笑得那般虚情假意,而那阉人竟然只是将酒盅在嘴前比了比就放下了,其实并未吃到肚里,怕是心里已经起了提防,一群人心里就更是懊恨了,只觉得以后要想下手会更难,不由暗自唾骂那阉人怎的没一口呛死! 这样你一请我一请,待酒场散尽,两位大人却仅是微醺,底下人却醉得七倒八歪,一群武夫酒劲上来了,若不是有底下兵士们拦着,险些冲到厅前指着连枝的鼻子痛骂。 连枝与闵雪飞俱淡然起身,带人回了各自的院子。 直到入夜,守门的都睡糊涂了,连枝遣退了一众使唤太监,自个儿在屋里兑了热水,才将袜子从脚上褪下来,便听后窗吱呀一响,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翻了进来。连枝吓了一跳,瞬间把手摸到了枕头底下,那防身的匕首还没抽出来,整个人就被拽过去了。 来人低笑道:“莫怕。” 连枝听出这声音来,手上力气卸了:“深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不想我来,那我就回去了。” 说着还真要离开,连枝一下扯住他袖子,小声嘀咕:“来都来了。” 闵雪飞这才高兴了,转身从窗户底下提进来个食盒,拿出几只碟子摆在他床前的矮几上:“晚上你也没吃什么,可是这儿的菜不和胃口?我叫厨房做了几道夏京菜,还有一碟紫玉兰糕,一并给你拿来。”他把那娇滴滴花骨朵似的糕点端到连枝面前,“瞧你喜欢这个,怎么在席上不多吃几个。” 连枝端住碟子,眼里瞧着都是欢喜,嘴里却咕哝道:“也没有多喜欢。” “那就当夜宵随便吃吃。”闵雪飞看他脚榻上铜盆子里水还冒着热气儿,脚也光着,挽着袖子将他脚抱进盆里,撩了水淋在他脚背上。 “你做什么!”连枝受宠若惊,既是羞耻,也是觉得这是在折辱他,“你这样的身份,怎能做这些事,快起来。” 闵雪飞抓住他要缩回去的脚背,握在手里:“我有什么身份,季叔鸾那样勋贵世家的公子,也是要伺候小神医洗脸睡觉的。” 连枝下意识地蜷起了脚趾,“那不一样……”他喃喃地道 ,“我是个阉人。” 闵雪飞不以为然:“我也不过是阉党。” “……雪飞!”连枝忙将他嘴捂住,左右看了看,“隔墙有耳。” 闵雪飞抬眼看他,伸舌舔了舔他的手心,将连枝惊得一叫,脚腕一弹就踢到了男人的心窝里。闵雪飞顺势捧住了,裹着他蹬进来的湿淋淋的水,屈膝上了榻,将他往角落里逼,逼得实在是没路可退了,才慢悠悠地去逗弄他薄薄的嘴唇。 年轻宦官被他逗得耳根通红,两手拽着他胸前的衣襟,蚌壳似紧抿着的嘴吞吐着张开了。 他不经事,只是这样就觉得满足了,浑浑噩噩地险些忘了正事。 连枝将他推了推,小声问:“下狱的旨在我身上,什么时候去念?” 闵雪飞道:“过了明日罢,小神医喜欢那些节日子,再让他们闹一闹。” 连枝掐一掐日子,恍然:“是该过了明日。”他低头看到自己衣襟大开,一下便清醒了几分,生硬地从闵雪飞胳膊底下拽了几拽,赶起人来,“你也快走,过会儿小的们进来看见你就不好了。” 正说着,外头有小太监听见里头有动静,敲门问道:“少监,您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这院儿里蹊跷,少监当留心着些才好。” “不必,只是窜了只老鼠过去,已经没事了。你们都回去歇了罢,不必留在这儿伺候。”连枝把闵雪飞掖藏进被子里,过了好半天听着外头没声儿了,才把人扒出来,“快走,食盒也带走。” 闵雪飞从哪里来,又被连枝从哪里塞了回去,不情不愿地提着空空的食盒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才忽地顿住脚,郁闷道:“我怎跟偷情似的……” —— 转夜天一亮,滁南城里的行客多了起来,孩子们也都出来闹,余锦年没形没状地靠在床上,便听到后窗外头有人在叫卖花瓜,瓜果的外皮上刻起各色的吉祥花儿,再拿来卖,便是七月初七的花瓜,很得女娘和孩童们的喜欢。 他这才忽地想起,今儿个已是初七了。 因这段时日谣言四起,滁南又才经了劫难,百废待兴,今年的七七冷清许多,往年初一时乞巧市便要开了,今回日头升起来,才见有人推着摊儿去铺摆。若不是走街窜巷的担郎们嗓子勤快,余锦年许是睡到晚间才能想起这事来。 连枝等一干人在衙上商讨军机要事,季鸿也被叫去了,他不好去打搅,便下了床,溜达到医馆看了看荆忠的伤势,忙活了一阵,而后才回到厨间,做些笑厌儿和糖油果子。可惜了今年没有穗穗清欢她们在身边,这乞巧节本来就是姑娘们喜欢的,她们不在,平白少了许多乐趣。 糖蜜油面,牛乳芝麻,揉成团,放在灶膛边借着温度稍微发一发面,在榼子里压出团花、锦鲤、金莲、同心菱等吉祥模样,而后在油锅里炸至金黄。各种花样果子摆在盘子里,就叫笑厌儿或者巧饽饽。 又或者揉的糖油面团,捏成个圆不愣登的汤圆子大小,在热油熬的糖浆里滚一圈出来,拿竹签子一串,糖葫芦似的,又成了小孩子们最喜欢的糖油果子。 他做了许多巧节儿果子,叫拿给将士们分了凑个趣儿,出兵前的最后一个热闹节日,总得让人高高兴兴的过了。 衙里几人说了话出来,闵雪飞这派的人一脸的晦气,倒是连枝带来的几个宦官神清气爽,才一出来,就见余锦年与一干低阶副官们蹲在门口吃果子。 他们在屋里辩得面红耳赤,这些人倒好,一眼没瞧见就被那少年用几个果子笼络过去了,这若是在战场上,早不知叫人毒死多少回!闵雪飞一肚子气没处撒,脸上却还得带着笑:“大战当前竟这般疲懒,还不滚回去操练?” “连——”余锦年站起来,肘上还挂着盛装笑厌儿的食篮子,看到连枝身上朱紫官服,忙改了口,笑眯眯地拿出串糖油果子道,“连大人,你也尝尝?笑厌儿和糖油果子,甜的。” 太监们鼻中哼了一声,瞧了眼余锦年篮子里的东西,嗤笑道:“什么寒酸物件儿,也拿到我们少监眼前来。”连枝脸上有些愧疚,但因一举一动被人盯着,不好言说,于是甩了甩袖子带着人离开了。 余锦年不理他们,看了看出来的几个人,却独独不见季鸿:“阿鸿呢?” 闵雪飞道:“抱歉,小神医。本是想着过了今日,谁知有人突然发难……”他侧了侧身,让出身后半开着的一扇门来,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候在门旁,见余锦年看过来,头垂得更低了些。略微昏暗的房间当中,男人长身玉立,手里捧着明黄色薄薄旨意,回头朝他笑了笑。初秋的风缓缓地拨着他雪白的衫,撩弄起衣角,露出脚腕间一段黑青色的锁链,风止住,那狰狞的链便又隐去。 余锦年心里咯噔一下,跑进去揪起他衣摆看了看,蹲下摸了摸,心疼地问:“沉不沉?” 季鸿:“不沉。” “手上呢?”他揭起季鸿的袖子看。 “没有。”季鸿朝他动了动完好无损的手腕,道,“是给我的体面。” 闵雪飞过来道:“不必进大狱了,差人看押着便可。只可惜了这乞巧佳节,以后可能就出不去了。”他回头扫了眼门前负责看押季鸿的小太监,低声对余锦年道,“不必太担心,连枝的人。” “我家这个娇气,您多照顾。”余锦年从袖子里摸了银子,塞他手里。 “不敢,”小太监垂着眼接了银钱,喏喏地道,“小的吴集,见过小神医。” 余锦年转身,扶着季鸿慢慢地往回走,若是不仔细看,在外头倒也看不出他里头穿了脚镣,只是那链子坠在地上,擦出哗啦啦的响动,有些刺耳。门外的副官们不知这是季鸿自请的,只以为是被人陷害,见他如此,也都吃不下什么巧果儿了,都默默地目送他出去。 天上年华一瞬,人间梦隔西风。 想着去年这时候,信安县中好不热闹,如今却成了人家阶下之囚,好在负责看监的吴集是个心思敞亮的,没有为难他们,只是看管着不让季鸿擅自走动,对进进出出的少年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不能出去,余锦年就把外头的好吃好玩都给他搬了回去,房里起了红泥炉,削着薄薄的肉来烤着吃,还煮了红豆元子,配着之前炸好的笑厌儿,再温一壶清酒,两人偎在桌前说着话。 余锦年夹着蘸了酱汁的肉片喂到他口中,仿佛他连手也一起被镣住了。 季鸿无奈道:“知道的,我是在坐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坐胎。” “你倒是想坐胎,也得有那本事。”余锦年弯腰摸一摸他脚腕子上的重锁,沉甸甸的一块老铁,锁口都有些锈了,不知用了多少年,拷过了多少人,“沉不沉,放我脚上。我找块旧布头帮你缠一缠,就不会磨破皮肉了。” 一只红脚飞鸽闯进院子,落在院中的老槐树上,咕咕地叫。段明闻声跳上树去将鸽子逮了,取了飞鸽脚上的传书,过了一眼便当即烧毁。 而后快步走到门外,见过了那守门的小太监,给了他几钱银两,也没进去,站在廊下对着半开不开的窗户,隐晦道:“世子,山里的东西出来了。” “是时候了。”季鸿点点头,“也知会雪飞他们一声。” 段明快步去了。 回过神,季鸿看这一桌子的菜,和余锦年似乎无底洞似的往外掏各色物件的袖兜,不由无语了一阵:“……真是辛苦你了。” 余锦年小心翼翼地把他脚踝裹好,厚厚的软布,垫在脚镣和皮肉之间,让那冷硬的铁物再磕不着他的骨头,这才道:“你们要是真能把燕昶逮回来,送到夏京去认罪,我才能真放心。” “早晚的事。”季鸿说,他顿了顿,“带时二娘的仇也一块给你报了。”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确定了是他?有证据?” 季鸿:“差不离。抓来了一审便知。” 段明飞奔到闵雪飞那儿,谁知他那院儿被卫鹤带人护卫得水泄不通,连只老鼠都溜不进去,他只好将同样的话传给在他院儿前守着的卫鹤,让卫鹤帮忙通传进去。 闵雪飞在榻间,帷帐里头,听过点点头,回道:“知道了。传令去,修整三日,拔营起寨。” 正待走,闵雪飞又忽地吩咐:“连监军那儿想是早该歇了,便不用去了。也不用过去送水送吃食。” 卫鹤以为他是要开始整治那阉宦了,也跟着激昂道:“正该如此!就将那阉人架起来,煞煞他的威风!待我们将他手底下那些泥腿子捋干净了,我看那不男不女的狗东西要依仗什么。这江南天高皇帝远的,他那老祖宗也救不了他,那小阉物还不是要被将军你随便拿捏!到时候关大牢里……” 闵雪飞打断他:“行了,叫厨房送盏炖乳过来,你们也去歇了罢。” “啊?炖乳?”卫鹤奇怪,“您何时候喜欢这种膻甜的东西了?” 闵雪飞看了看被子里脸红得如抹了胭脂的人,不耐烦地道:“叫你去,去就是了,这么多话。” 卫鹤摸不着头脑地退下去了,出去巴巴地跑去厨房传了乳羹,他哪里知道,他方才骂得痛快的阉人,此时正躺在自家将军的被子里呢!不必等着以后,现在那位大名鼎鼎的阉宦就已经是随着闵霁拿捏了。 闵雪飞捏捏他的脸:“听着没有,说要剪了你的羽翼,将你关大牢里呢。怕不怕?到时候牢里黑黢黢的,谁也瞧不见,只能见我一个,我这样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人,定是想怎么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穿,得让你求着我。” 连枝软绵绵往他怀里缩:“还有这种好事……” 大军当前,闵雪飞却被他傻里傻气的逗笑了。 第164章 玉延糕 一旦起了战事, 各路人马也都开始蠢蠢欲动, 浑水摸鱼。林道上有劫路的山匪,河道里有拦船的水寇, 山脚底下的村子三不五时闯进一波悍贼,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竟是比一路北上的叛军还要禽兽行径。 卫鹤带着支轻骑军,追着一路悍匪杀了一夜, 这才将他们头领的首级斩于马下, 安顿了流民, 救济了村子,待要回营, 不知打哪儿窜出来个乞丐,跪在卫鹤马前死活不肯让步, 非要卫鹤带他一起回营。 手下的校尉过来看了看, 小声道:“这就是个疯子,已在附近徘徊多日了, 但凡有军将路过,他都会这般扑上来, 说什么……要找人。卫将军, 快将他赶到一边去罢了!” 卫鹤:“……” 闵雪飞与众将领在帐中推演沙盘,连枝则优哉游哉地捏着小盏瓷在一旁啜茶, 三四个小太监们围着, 这个给捶腿, 那个给捏肩,还有个给打扇,不像是来出征,倒像是来游春赏景的。气得一干将士吹胡子瞪眼,屡次三番暗示闵雪飞早些下手,除了这阴阳怪气的祸害。 正说着要在何处设伏,卫鹤掀开帐子进来了,血淋淋扔进来个头,吓得小太监们哎哟乱窜,头颅滚到连枝脚边,他不慌不忙抬脚,又给踢回去了,不悦道:“晦气。” 闵雪飞爱惜地看了一眼连枝的脚:“连监军说晦气,还不扔出去?” 卫鹤一脚将那头踢飞出帐子,跟踢一只蹴鞠似的,回头将剿了一伙悍匪的事禀了,最后才说弄回来个疯乞丐:“那小子有病,就跪我马前!我将他扔出去了,他又跑回来,追着我们的马队,死活不肯走,还把自己绑马腿上,非说要找他的什么人,我没办法,就……就给弄回来了。” 闵雪飞走到帐子外,远远地瞧见那个所谓的疯乞丐,正扒拉着两侧糟污的头发,拽着大营门口兵士的手捏来摸去。他眉梢一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卫鹤紧跟着,一路抱怨这疯乞丐有多不要命,他拦着马不让走,好险没让马给撅蹄子踢死。 到了跟前,卫鹤琢磨着道:“他说他叫苏、苏、苏……” 闵雪飞:“苏亭。” “哎,对!”卫鹤猛地一拍手,片刻才愣道,“等会……将军,你认识啊?” 苏亭霍然抬头,瞧见闵雪飞,似见了八百年没碰面的老乡,热络得两眼泪汪汪,只差没扑上去抱着人痛哭。也所幸是闵雪飞避让了一下,不然雪白的衣裳就要被他抱个人形污迹出来。 “闵、闵公子!您在这呢!”苏亭抹了抹眼,急道,“您见着我们家小公子了没有?” 闵雪飞看他哭得情真意切,忍不住也情真意切起来,遂摇摇头,叹了口气:“未曾见着。你又如何在这?” 苏亭哪想着他是在骗自己玩,闻言更是伤心了:“我们家小公子自去了滁南,了无音讯,金幽汀也让天家给查了,我是钻了狗洞偷偷爬出来的……如今世子爷被下了狱,我们小公子又下落不明,眼下到处闹兵乱,我这以后该怎么跟世子爷交代啊!” “我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当初我以命相搏,也断不会叫小公子去滁南!现在好了,只听人说,见着小公子被一群兵爷带走,却也不知是哪边的兵……”他越想越是惊怕,先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该不会是叛军罢?!我们小公子身娇肉贵,要是被叛军捉了去,定是要被折磨的,可怎么是好啊?” “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小公子自己出来!临行前,小公子还让我看顾好家里,现下金幽汀让我给看丢了,三余楼也让我给看丢了,这都丢了不要紧,可我还把小公子给看丢了!糟糕了糟糕了,世子爷要是知道了,一准儿要气得吐血了!”苏亭打了自己几个巴掌,“我真是没用,没用!” “……”闵雪飞看他再自责下去,就要以死谢罪了,忙吩咐卫鹤,“把他丢去偏帐。告诉帐子里的,我把他家的小忠仆给捉来了。” “你们做什么!”苏亭被人架着手脚抬起来,吓了一跳,口不择言道,“闵公子!干什么呀!军营规矩,不杀医士!你、你别这样,我好歹还能留下给你们看伤兵的!我能看病!闵公子!闵将军!” 季鸿在帐中翻书,忽地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被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滚,舒展开成了个人形。 苏亭一个骨碌爬起来,正要冲出去理论,忽然觉得鼻息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是家里金幽汀惯常焚的香料,他这才匆匆忙忙抬起头来去看,见着端坐在小榻上的男人,呆滞了半晌,待看到他脚踝上缠绕的铁锁,顿时鼻子一酸,扑到他脚下跪着,告罪道:“世子!苏亭对不起您!苏亭无用!” 季鸿:“……” 苏亭哭道:“金幽汀让人给查了,三余楼也让人给封了,现在、现在连小公子也下落不明。我自滁南找了一路,小公子音讯全无,只怕是叫叛军抓走了!” 季鸿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眉头微微地蹙起。 苏亭却当他是气急攻心,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赶紧退后梆梆叩了几个响头:“我的命就是小公子的,也是世子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我冲到叛军里头去!也定会把小公子给救出来!” 季鸿艰难道:“……不必了。” 苏亭立刻指天发誓:“我若不能将小公子救出来,我死无葬身之地!” 一人掀开帐子走进来:“……苏亭?” 苏亭止不住凄怆道:“我竟听见小公子叫我了,他定是在叛军手里难过得很,正等着我们去救他呢!小公子,你等着,我这就想办法混到叛军里去,一定把你救出来……”回过头,撞上一双小巧的锦靴,顺着裤腿再慢慢往上一瞧,苏亭愣了。 余锦年端着食盘,奇怪道:“你怎么来这了?还搞成这幅鬼样子,叫你也不理,你要去救谁呀……哭什么呀?” 他放下食盘去擦苏亭的脸,反被苏亭一把抱住了,哇得一声哭得嚎天动地。 他看季鸿,季鸿也无奈地摇摇头。 反倒是惹出这出好戏的罪魁祸首闵大将军,却在大帐里喝起了茶。 余锦年白日里是跟在伤兵营里做军医,也负责调教几个御医司新来的医士,都是一路捧着家传医书考上来的家学子弟,祖上几代都在御医司里,家学积荫是足够了,但实践不足,更遑论这是在战场上,兵士们患头疼脑热的少,得金创刀伤的多,大都是血糊糊的。 好在此时还未与燕昶正锋相遇,否则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到了下午,余锦年把伤兵营的事都安顿好了,才能回来照顾照顾季鸿。今日也是巧了,跟着伤兵营的人出去打水时,竟在旁边的坡下发现一簇山芋藤,掘开了是长长短短的几根胖山芋。 军中没得那许多精致食材,却也要就地取材,不能让季鸿饿瘦了才是。他便都给掘了回来,一锅蒸了,碾做泥,制成玉延糕,古人曾说“削数片玉,渍百花香”,便是称赞玉延糕的清新淡雅。 余锦年正是端着蒸好的玉延糕回来,便一头撞上了被闵雪飞骗了的苏亭哭天抢地地说要去叛军军营里救他。 他也不知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弄得浑身脏兮兮,就算是三余楼被人查封了,也总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苏亭饿得狼吞虎咽,把余锦年本来给季鸿准备的玉延糕吃了个盘子底儿掉,又灌了一肚子冷水,这才将路上见闻说与他们听。 原是外头早已不太平,三步一匪,五步一寇,苏亭才到了滁南,就被劫了个精光,而那时余锦年等人早已拔营走了。后来他又一路往南,好几次险被贼寇掳回去做了劳力,也有差些惨死匪徒刀下的。便这样一日一日混在流民当中,沿途一路打听,这才忍饥挨饿地到了此地,听一家农户说看到余锦年和几个军爷在一起,这才当众拦了卫鹤的马,撞个运气。 谁知他就这样好运,竟真一头找进了闵雪飞的营地里来。 余锦年又去端了碟玉延糕,专门给季鸿尝尝,再叫底下人热了两块饱腹的大饼,夹了点下饭的小菜,才算是喂饱了“疯乞丐”苏亭。 外面这样不太平,京里三余楼也被关了,自是不能再叫苏亭回去,不然苏亭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指不定真是有命过来,没命回家。 刚好伤兵营里人手不足,他来的巧,还能留下帮帮忙。 …… 燕昶率领的越地军队,果不其然打起了“忧国危”的幌子。 恰逢洪涝刚过,大疫将平,百姓四散流离,荒野积骨成堆,他只略许恩惠,便轻而易举搏得个贤王的好名声,反倒显得是朝上的赈灾银粮姗姗来迟,不够诚意。于是叛军一路攻破鄯州、丰州、凌昌等地,胜多败少,士气大涨。如今集结在苴水北岸安营扎寨,浩浩汤汤的兵马,只每帐前一小团篝火,便将苴水映得似炭烧火焚一般。 朝中连下三诏,一诏天子罪己,二诏封查季府,三诏安抚民灾,皆不能令越军退回封地。燕昶更是放言,除非天子醒悟,下令斩除祸国殃民、蒙蔽天听的季家奸佞,否则定要北上卫王。 虽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将天子气得当朝头疾发作,摔了一只御砚。 装不了和气,撕破了脸面,便只能兄弟阋墙,开战罢了。 余旭披头散发地趴在他脚边,乖而又巧地握着一只梨子,他手里没刀,又不爱吃梨皮,便只能捧在手里玩,小声嘀咕道:“非要置季家人于死地,也不知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燕昶放下笔墨:“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要得到。” 余旭顺着他小腿爬了爬,希冀道:“那我呢,你若得到了他,能不能就放了我?” 他低头看了脚边少年一眼,将榻上小几向外一推,将少年一把掀翻过来,撕了才披上身没几刻的衣裳,也不管他身上腕上还有凌虐得发紫的伤痕,便泄恨似的掐住了他脖颈,猛然冲撞:“在本王的帐子里,没有本王点头,谁允许你说话了?” 澄黄的梨子滚下去,撞了木案。 余旭闭上嘴,盯着他,疼得几下就翻出泪花来。事了他一声不吭收拾好自己,裹上衣服,光着脚下了榻,走到书案边弯腰捡起那个被撞出了一个凹的梨子,他忽地回头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借把小刀,削梨……” “滚。” “……”余旭将梨子揣在怀里,默默走出帐子。 外头有驻扎守夜的士兵,三三两两地拥在火堆边上,好几个人抿一小壶没什么滋味儿的浑酒。见他出来,这才仿佛寻着了乐子,纷纷扭头朝他看,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难见这么细嫩清瘦的人,又穿着华丽的小缎子,远远的像个女丫头。 帐子里隔音差,但凡有些什么,外头一清二楚。他们看他,就像是看妓院里的姑娘,没有一点儿尊重,惯常的还会朝他小声吹口哨,问他“五个铜子让不让摸一次大腿”。余旭知道得宠不是这样的,就算燕昶日日夜夜将他带在身边,赏他吃喝赐他穿用,这也不是得宠。真正的得宠是余锦年那样的,被季小世子捧在手里,含在舌尖,护在心窝上,下了雨也淋不着一分一毫,而不是像他这样,大半夜被赶出来,让全军营的人笑话。 但以他的见识,他自然不会明白,余锦年那也不叫得宠,那个叫真情实意,叫生死相许,叫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只是骨子里,也想像余锦年那样被人宠着罢了。 兵汉子们调戏他是常有的事,因为燕昶并不会为这个替他说话,往日余旭会自己骂回去,夹枪裹棒,带着对方爹娘祖宗,叫他们再看就把眼珠子舌头根一块挖出来。今日他没骂人,而是光着脚走过去,问他们五个铜子摸完了,能不能给他削梨吃。 一群糙汉子懵了会,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他往黑黢黢角落的空帐子里拽。 …… “快点快点,一会儿叫人看见了!” “看见了怕什么,兄弟们不说,谁敢说出去……他自己?别说,这小贱人又白又香!” “豆腐似的,滑手得很!我这也算是……睡过皇亲贵族的女人了?” “呸,瞎了眼了你,这是个带把儿的!” 余旭翻身起来,在稻草堆里扒拉着,找自己那颗不知道滚哪去了的梨子,但帐子里黑漆漆的,他摸来摸去也只摸到一把散落在地上的铜子儿,他低声咒骂了两句,突然背后窸窣一响,有人迟疑地问道:“是……找这个吗?” 余旭转头看了一眼,一个低阶士兵,他手上圆澄澄的,正是自己的梨子:“怎么,你也要来五个铜子的?”他往后一躺,“可以,但是你得给我削梨。我想吃梨。” 那士兵愣了愣,半晌才试探地往他身边靠,离得近了压着他的袖子,又惊慌失措地躲开,口中胡乱解释:“我、我有个老乡,他比我厉害,都做了伍长了。不像我,就是个负责清理战场的。他方才同我说来这里有乐子耍,我就来了……我经常见你!你都在王爷身边,晚上你会在帐子里念书,唱曲儿……”见余旭一脸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忙收了声,小声说,“你真好看,像我家门前树梢上的黄雀。” “你是不是个傻子?”余旭蹬脚踹了他一下,将他一屁股踹到地上,“我没空听你讲家门口的鸟儿!要么掏五个铜子儿让我看看你的鸟儿,要么就滚出去!” 士兵从衣襟里面,缝的严严实实的内衫上撕开一个暗口,摸出五枚铜板递到余旭手里,便坐下来离他更近了一些,细细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看够了,伸开腿,在他面前脱鞋褪袜。 半天来从袜子里掏出一把金银错的匕首,上头嵌着几颗珍珠。 他握着匕首,开始削梨:“这匕首是之前打胜仗的时候,从一个大官儿家里缴的,那官儿一定是个贪官!家里金银财宝无数,堆满了整整一个仓库!”他夸张地展开双臂,向余旭比划了一下仓库里的金锭有多大,夜明珠有多白,眼里亮晶晶的,“你不要与别人说,这匕首我偷偷留的,想着以后打完仗了回家去,用这匕首当彩礼,娶个向你一样好看的媳妇儿。其实,要不是被征了兵,我以后指不定就跟着家里的说书先生,去学说书了。” “……”余旭看着他,也不搭话,他就能自己一直一直说下去。 絮絮叨叨地终于削完梨,故事也讲了一大堆,士兵把匕首随便在身上抹一抹,仍然藏在靴子里头。那士兵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直吵得余旭脑浆子疼,恨不得现在就回燕昶的地窖里去,就算是被锁着手脚关起来,也好过在这里听个兵汉子犯话痨。 说到最后,士兵才慢慢瞧了他一眼,把梨子递给他,小心翼翼地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要是王爷知道了,你小命就没有了!你要是缺钱,我这里有点儿,拿给你应急。你……你别来这了。” 整一个晚上,终于有人肯守诺,给他削梨,余旭接过梨,在嘴边咯吱啃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流进喉咙,真甜! “甜吧?”士兵也笑起来,“你要是不开心,到东北角有个灰色的小帐子,找我,我叫元贵,我说书给你听。” 余旭看他的确是个傻子,不然怎么能白花了五个铜子,却什么事都没干?他捧着啃了两口的甜梨子,问这傻士兵:“你知不知道是给谁打仗?” 士兵傻呵呵笑说:“打仗么,保家卫国。” 余旭心道,所以你这样的就叫傻子,你当自己是在保家卫国,外头的人却叫你作叛军,你赢了是窃国的贼,输了是谋逆的寇,将来回了家乡,四里八乡也要说你是跟着造反的罪人,指着你鼻子骂,一辈子也讨不到媳妇。 他讪讪地吃完了梨子,梨核随手一扔,满地的铜板也视而不见,只手心里攥着元贵给他的五个铜子,掀了帐子出去了。 外头还有探头探脑、猥猥琐琐地来“耍乐子”的兵汉,见他竟然不接生意了,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余旭掷地一串啐骂:“看你爹呢看!都他娘的有多远滚多远,别来惹老子!不然明儿个有一个算一个,全叫你们去前线做挡箭的肉牌!碎胳膊碎腿全叫狗叼去!以后家里媳妇婆子就抱着狗喊大官人!——还不滚?” 一群人没讨着乐子,骂骂咧咧地散了。 余旭回头,看那士兵从空帐子里跟出来,于是也骂他:“傻子!你也滚!” 第165章 木槿花羹 越地的叛军没过了苴水, 北边就传来了大捷, 贺逻阿那所谓的二十万大军果真是虚张声势,倒也是, 一个小小的北氐若都能开出二十万大军来,那怕是连家里烧火的仆妇和帐子里还在吃奶的娃娃都得算上。这些年大夏虽说是疲于养兵, 却也不至于被一个北氐虏军拿捏住。 贺逻阿这厮被打得丢盔弃甲,来时是如何的雄赳赳气昂昂,去时就是如何的灰头土脸, 退出北雁关,剩下个老弱病残几百人, 沿着燕山山麓一路向西北逃窜,直逃至当年北氐皇城遗址,站在他父老亲族焦黑的骨头上,在大夏军队的围堵下,彷徨数十步, 谢罪自刎了。 当年就是在这,郦国公季大将军一把火焚了北氐皇城,替他英年早逝的嫡子报了仇。 也同样是在这, 贺逻阿死前手持一柄砍得豁了口的长刀,状若疯癫,指着天地,指着自己, 长笑三声, 痛骂自嘲:“碌碌多年, 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亏得我阿父将他奉作座上宾,亏得我又听他一面之词,信他会予我援军!蠢哪!”他抬手指着猩甲银盔的大夏将领,哭笑无状,“你们的大夏,从头烂到脚!回去告诉那姓季的老不死,他报仇,找错人啦!哈哈哈哈哈——” 贺逻阿死了,留下个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随主就义的老仆,被掳回军营。 老仆是旧时宫人,伺候了几代北氐皇族,见识了宫廷内外各色的血雨腥风和暗中交易,上了年纪,经不住拷问也经不住殴打,供词传回京中,满朝惊骇。那些年北氐闹了粮荒,实在无法,只得频频惊扰大夏边境掳掠粮草,却被季家军队打得节节败退。那年金秋,北氐来了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自称有良方可救北氐之危。 他确有办法,竟能使那百战百胜的季家军吃了败仗,又能放北氐探子进关,乔装成商人,大摇大摆进了京畿,掳走了那季将军家的子弟。 那年轻人,自称是大夏皇室,送来金银无数、牛羊成群,道有意与北氐结百年之好。 可谁承想,他这一结,结去了北氐全族的性命! 季家死了唯一的嫡公子,郦国公元气大伤,即便是痛杀北氐皇族三百人,却也还是一夜之间垮了身体,他拎着北氐皇亲的头颅,挂上北雁关城门,这一仗,大夏扬眉吐气十三年! 可又能如何,回了京,进了府,满眼素绢。 郦国公一口血呕在棺木上,白发人送黑发人——意难平啊! 到头来,北氐也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罢了。 天子暴怒三丈,自宗庙扯了三代皇亲画像,亲去牢中命北氐老仆指认。那老仆含着血,抖着手,举着蜡,用一双混黄的老眼一一略过了老燕家数十位皇亲国戚,他颤巍巍战兢兢,扯出了其中一幅已年久泛黄的少年画像,斩钉截铁:“……是他,没错。” 化了灰,他也不能认错。 守北雁关的是定北侯,放北氐探子进京,他也脱不了干系。往下一查,雁北四府,从根子上就烂了,从上到下臭不可闻,一层层一级级的盘剥,小小一个有名无实的定北侯,在这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吃霜喝雪的苦地方,日子竟比京城里的王公贵胄还要滋润。 他的手还要往南伸,庄子快划到京畿,跑马场比皇家的还要大三百亩,莫说是跑马,跑死马都不在话下。 满朝文武,原形毕露,丑态尽出。 事情传到南边,传到季鸿耳朵里,余锦年差点从小榻上跳起来把说话的段明给赶出去,他上次为着季延一把破刀差点疯了,这回还不知要如何折腾!可恨段明嘴快,说相声似的,三言两语把朝上风云诡谲给讲完了,余锦年觉得屁股生烫,可还得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鸿的神情。 季鸿为着这事查来查去,早也查到了蛛丝马迹,心里明白着,只是耿耿于怀放不下,可当真听着别人来讲这来龙去脉,又像是局外人一般了,半天阖着眼,不说话。 余锦年有些慌:“阿鸿?”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听着是欢天喜地的,这一仗从滁南零零碎碎地打过来,先时是排兵布阵,暗中行军,少有能痛痛快快打一场的,可眼下便听着外面热闹得很,是自开战以来头一次这般欢闹。 余锦年掀了帐子出去,听外头人喊着:“抚州大捷!抚州大捷啊!” 一群人欢呼着,把他们着银甲的闵将军迎进来。他那甲也不该算是银的了,缝里都腻着血,也溅的脸上全是污迹。他手里拿着把人高的长枪,与手下将领谈笑风生,英姿焕发。马蹄是踩着敌人的血水回营来的,踏到地上到处都是血红的泥坑,但人人脸上又都是兴高采烈的笑容。 这就是打了胜仗的模样。闵家的嫡公子,看着是个文人,却也有热血,有铁骨,拿得起笔,也耍得动枪!这般风姿,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余锦年也高兴道:“阿鸿,听见吗,抚州胜了!” 季鸿动了动,低声道:“会胜,还要继续胜。胜到他面前,我要问问他,二哥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他。” 他抬头看了余锦年一眼,心又平静下来,他取了自己头上的簪子,替少年将垂在肩后的头发绾起来,干净利落地束在头顶:“去罢,外将军得胜回营,该是我们的内将军出手了。” 余锦年一手好医术,金创伤疡,发脓溃烂,军营里常得的病,没有他不能治的,他带着一批年轻医士奔波在各个帐子间,瞧着是最文弱最不堪大用的,却又是整个军营里最能带给人希望的人。闵霁打不赢的仗,他能打,闵霁救不了的苦难,他能救。伤兵营私底下管他叫内将军,虽然是说着打趣的诨号,但活命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 余锦年摸了摸发上的玉簪,点点头,叫上苏亭,点了还在帐子里瞌睡发梦的御医士,直奔着伤兵营去了,也是气干云霄,那是他的战场。 季鸿目送他隐没在来往兵士中间,伸手给了段明一张玉令,一扭头,看到闵霁。 “闵将军,恭喜。” 闵雪飞摆摆手,厚重的盔甲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他扬开唇角:“季军师,同喜!”他撒了撒远去的段明,笑里多添上几分狡黠,“季军师又有什么好主意?” 季鸿异常平静:“没你的事。杀个人。” 一个又一个的伤兵抬进来,血肉模糊地躺在帐子里哀嚎,余锦年都来不及辨清究竟谁是谁。之前都打的太轻巧,这回是真刀真枪与燕昶那装备精良的侧翼军遇上了,余锦年这才第一次见了战争的残酷。两军相遇,没人把敌军当人看了,刀斧砍在身上,就像是屠夫剁肉,狠极了。 一盆盆的热水和烈酒,浇得帐中痛嚎阵阵,酒不够了就熬葱水,熬得整个帐子葱气熏天,但就是这般在伤口上生浇的痛,也挡不住士兵们打了胜仗的豪迈激情。 他带着苏亭,一边给人缝合,一边听这皮开肉绽的小兵讲在战场上是如何的畅快淋漓,打得那些狗贼血花四溅。 也有不行了的,整条手臂只余一点筋皮连着,身上戳了几个窟窿,白花花的骨头从身子里戳出来,血都流尽了,余锦年按了这儿就按不住那儿,血崩似的流,连苏亭都看出他不行了。 临死前想喝口热的暖暖,消毒用的烈酒从嘴里倒进去,又从鼻孔中呛出来,咽不下去了。 抚州大捷的喜悦只是短暂的一刻,摆在余锦年面前的却是长久的无能为力的伤痛,是近可触及的死亡。燕昶挑起的这场战争,将有数万人家破人亡,无数孩童失去他们的父亲,成千上万的妻子失去他们的丈夫。 战线越往前推进,战况越是激烈,死人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场景。 天气入了秋,早就过了月夕日和重阳节,约莫着京中该落叶了,南方却还是郁郁葱葱的一团。闵雪飞打回了凌昌城,城中多水多花,一簇簇的木槿拥在水边,朝开暮落,淡紫粉白,如今也都迸上了红,似泣血的斑痕。 凌昌是座雅城,古往今来出了多少翰林学士、墨客骚人,城中荟萃坊的酒肆墙壁上,还留着诸多诗句,时下也都雅不起来了,只余满目疮痍。木槿花溪被铮铮铁骑踏成一地碎红,冲天的煞气盘绕在人的头顶,乌泱泱地压着半边烧红的晚霞。 凌昌的士族豪绅被惊破了胆子,纷纷屯粮聚财,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燕昶的越字旗颓丧地倒在路边,被烧得只剩下个半边。街上除了清理残局的士兵,和巡城哒哒的马蹄,就只有一伙穿着清蓝色医褂的医士,在满大街地收拾伤兵。 一个脸颊被炸了半边的伤兵用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攥着余锦年,挣扎着把腰上的铭牌塞过去,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一边声嘶力竭:“改嫁……让她改嫁……” 余锦年才握住了铭牌,救也救不及,他就睁着眼去了,半拉手掌抹在余锦年的襟子前,泥混着肉,拖下来长长的一条血痕,死不瞑目。 打了胜仗尚且如此,吃了败仗的又该如何? ……若再有一次,余锦年是打死也不下战场了。 燕昶自恃数十万大军,南方十三郡的兵力都被他吞了个七七八八,战线从东边沿海拉到中原沐阳,野心太大了,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西行的战线被闵霁横来一刀,在凌昌咔嚓一下,当中截了,西翼五万兵马被困在沐阳寸步难行,成了闵雪飞的俘虏。 燕昶只得率兵往东,走仲陵,仲陵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城高池深,城中风物繁华,堪比夏京。仲陵往北,就是江,过了江,就直捣大夏江北平原腹地,直指夏京卫城。 再不济,退回仲陵城中,也能与北朝天子划江而治。 周凤进了大帐,先一脚把余旭踹出去,再劈手夺下主将手里的冷酒,接着便盘腿而坐,捧出一大盒艾绒出来,往指粗的竹管里密密实实地塞。燕昶仰头看着挂在对面的“去疾”剑,周凤低头给他熏肩膀,熟门熟路。 燕昶直着眼,像是要从去疾剑上看透过去,要揪住先皇魂魄的领子好好问一问,为什么赐了他剑,却又把皇位传给别人。为什么他冲锋陷阵,定国安邦,居功甚伟,到头来,却是他那个平庸的七兄承位。而他,被一脚踹到了越地,三千里皇城向背而去,等同发配。 难道命真由天定,他即便费尽心机,也难能得到? 肩上的伤又添了几条,入了秋,手臂愈是痛得抬不起来,仲陵的冬天会很湿冷,不比越地,一年到头都是春风和煦。大夫说他这病太久了,去不了根,只能靠养。 但是曾经也有一个少年说过:你这病,好治。 周凤熏着燕昶的肩膀,手底下捏着,全都是揉不开的结节,像是水加错了的面疙瘩,他也心疼:“不然我们回南边罢,南边暖和,越地的郎中都知根知底的。仲陵都乱了,没什么好艾绒了。” “没了艾绒,本王还活不下去了不成?!”燕昶瞪红了眼,“没了这只手,本王还打不下这江山了不成?!” 周凤:“……” 图谋十年的大计,眼看着就要成了。他都已打到了仲陵,万里河山已有四千五百里在他麾下,这时候让他回去,无异于在他心口上豁刀!就说他即便是退兵回去了,大夏天子就能放过他? 当今天子看着平庸,手底下一群看着也无能,每天上朝不痛不痒,软趴趴的瞧着好拿捏,可真打起来,一个一个又似豺狼虎豹,杀人也不留情面。北氐人又被杀得一个不剩,定北侯逃出雁城,要上京去喊冤,没走到一半,身首异处,拉回夏京一具棺椁,里头鸡零狗碎一堆辨不清是什么的骨和肉——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叫狗给啃了。 啃便啃了,好歹大体上骨头还在,又谁知京畿停柩的衙上莫名其妙失了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定北侯府上十好几个姬妾,远在雁城,哭得厥死过去好几个。 上头装模作样地查了查,定北侯儿子三两个,进了京城连老子的骨灰都不敢去捡,只挨个府里去求,声泪俱下,说什么也不要,能保住家里几百口人的性命就成。这时候,一群人又开始平庸无能了,皮球踢了好几日,没有一个搭腔答话的。 周凤收了艾绒,说:“定北侯死了。” 燕昶按着肩膀:“死就死了。他做事那般不干净,怨不得旁人。”周凤顿了顿:“叫人一刀斩了首,尸体被狗啃得不像样子,又一把火,挫骨扬灰。”定北侯是活不成,便是送到了京,哭出天大的冤情来,也是活不成了,可他这样死,是横死,是被人泄了愤。 有人想让定北侯死,是毫无体面的死法。 周凤道:“听说讨逆军后头的大帐里,坐着的是季鸿。”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就刺骨了。 燕昶满身戾气,半个字也不愿多说了,只呵斥着,叫余旭滚进来。 周凤知道他最近成宿成宿难以入眠,既是肩痛难捱,也是被内外军务缠身,透支太大。他只有在冷酒侵灌和余旭虚情假意的陪伴下,才能勉强歇上一时半刻。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到底也成不了真。 如今讨逆军的大帐里聚集了夏京最精锐的将领和军师,有着大夏最风姿烁然的一批人。朝上斗归斗着,斗得热火朝天,你死我活,文臣武将指着鼻子互相唾骂,唾沫星子横飞,朝下却又能齐心协力。也许那个看似“平庸”的天子,实则有着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好手段,不动声色地拿捏着满朝文武的命门。 先皇真能看错人吗? 大夏这万里河山,他们当真打得下吗? 连周凤也不知道了。 余锦年带着人,搭了不下一二十间医棚,一路铺过去,收容着在交战中受了牵连的伤者,直忙活到夜深,犹自挑着灯四处乱跑。季鸿自缴了做大本营的庄子上出来,下了台阶,挑着一盏不知是哪家女娘留下来的八角宫灯,本以为外头是漆黑一片,却不想出了府,长街上灯火通明,一串的火盆子铺摆过去,耀得人眼疼。 橘火底下是手脚不歇的清蓝褂子医士,大半夜的,没有一个坐着,全都在熬水煎药包扎伤口。 以前打仗,御医跟出来是最懈怠的,有时候还不如本地召来的郎中上进管用,如今这些人这般发愤忘食,简直跟御医司里换了一茬人似的,勤奋得叫人刮目相看。这都得益于那个领头的少年,他不知疲倦,把每一个病人都搁在心窝上操心,小小年纪叱骂起人来,也丝毫不比御医司的老头子们逊色。 他激昂起了医家心底的那点救死扶伤的志气,让御医司里混吃等死的医士记得起来,自己当初饱读医经,为的不是尸位素餐,而是要进天下一等院,治天下一等病,做天下一等医。 就是这样,大军才能一路旗开得胜,将士们知道,哪怕他们断了胳膊断了腿,只要撑着一口气抬回大营里,只要有余小神医在,就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他们也不必再亲眼看着自己皮肉腐烂,而后被人遗忘在沙场之后,听天由命地死去。 余小神医的医术,就是他们的天命。 季鸿一路问过去,直问到东头,才在一丛木槿花旁找到他。夜里的木槿发着淡淡的荧紫,他盯着脚边一簇烧灭了的残灰发呆。季鸿慢慢踱步过去,展开臂弯间备好的大氅,轻轻披在他的肩头,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气的腥咸,和灰堆里袅袅的纸屑味道。 “怎么跑这里来,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不觉,天竟这般的冷了,余锦年拽了拽肩头的大氅,把脖颈缩在立领当中,闷声道:“前几日是寒衣节,我竟全然给忘了。” 季鸿看着脚边的灰堆:“现在烧也不晚。” 余锦年从氅衣里伸出手,被季鸿自然而然地接过去,两人抄了近路回去,过了一座石板的小桥,他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夜里的凌昌城像极了信安县,挑檐的灰白小屋,油滋滋的青石板,狭长细窄的巷子在面前曲水似的绕,绕得打了结,一抬头,橘盈盈地缀着盏灯笼。 只是比信安县大得多,人进了巷子,一眨眼就瞧不见。 “我……我看见个人。”余锦年忍不住道。 季鸿也回头:“什么人?” 周围静谧谧的,什么人也没有。 余锦年也不确定了:“一个手缠赤珠的白衣僧人。城里人说,燕昶占城的时候,一位白衣僧人游方到这里,施粥布善,置牲宰羊,救了无数百姓。后来燕昶弃城而走,闵公子开了城门,那僧人也飘忽而去……百姓都说,那是佛降了世。” 季鸿笑了笑:“既是飘忽而去,你又如何看见?” 佛说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又说虚妄不实,多逐无益。 八角宫灯里跳转着莹莹的灯火,余锦年伸手拨了拨,琉璃罩上璀璨生辉,流光溢彩,仿佛遮掩着一只虚白人影,持丹珠,柄铃杖,柔眉善眼,缥缈着从身边走过去了。他弯腰随手摘了一朵木槿,别在季鸿发上,突然释怀道:“也对,我看错眼了罢。” 相识何必相逢。 季鸿:“回吧,熬了木槿花羹。” 第166章 陈百紫苏酒 天一冷下来, 季鸿又有些吃不消了, 他体寒, 是小时候被冻坏了, 暖和的时候有余锦年的药膳养着,看不大出来, 这几月跟着讨逆军东征西战,住大帐,吃冷水, 日夜操心,又被限着自由,难能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一整个秋天都鼹鼠似的窝在小榻上, 体质又隐隐有些倒退的趋势。 但是战线吃紧,一刻也松懈不得, 还能有口热饭菜已属不易,实在是无暇炖养生餐。 行军打仗,自然比不得住在公侯府上, 甚至连信安县那小小一方陋屋都不如,帐子便是塞得再严实,也还是四面漏风。闵霁还好,能文善武, 每日晨起还会与士兵一起操练, 瞧着身体是越发的健壮了, 而季鸿毕竟身上还有着罪名, 不方便出头露面,就只能隐在帐内做些费脑子的活儿。 不知哪天夜里吃了些秋风露水,竟就得上了风寒。 倒也不重,只是他对身子上的不舒服格外能忍,遂自己压下隐而不报。又因余锦年也一天到晚忙着伤兵营的事,有时战事激烈,他一连多日睡在伤兵营回不来,难免忽视了季鸿,于是直到季鸿发起咳嗽来,才惊觉他病了。 “我以前日日都说,小病不防,大病难治!你既是吹了冷风,就应当早些同我说,本是一碗葱姜汤发出汗来就能解的小毛病,竟是叫你生生拖出咳嗽来!可知这身上百病,属肺里的病最是讨厌难顽!你——” 余锦年把一筐炭添进熏笼里,引燃了火,端到帐子外头散去了头前的灰气,再又端进来,把熏笼阖好塞到季鸿的被子里头。话说到一半,也没听他吱一声给个回响儿,不由抬头瞧了瞧,见这人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自己,是丝毫没把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顿时气得攘了他一把:“好好休息,听见没有!” 季鸿配合地晃了晃,带着笑小声咳了几下。 帘外北风一卷,飒飒地打着帐子。 余锦年叹了口气,知道就算自己念叨一百遍,他眼下也难听进一句。江南堪舆图就在对面悬着,极大的一幅,与余锦年的个头一般高,大夏半壁江山尽绘其中,旁边还挂着季延的无灾剑,季鸿坐在小榻上,能一连看两个时辰不挪窝。余锦年不知道他从这堪舆图上能看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不知道外头还要死多少人。 他也不知道,假如季延还活着,是不是能保大夏河山万里,平宁无灾。 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没了季延和燕昶,还有季鸿、有闵霁,有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卫鹤,有在医堂里妙手回春的尤青柏,更有朝堂上数不清的铮铮善言的年轻朝官。 大夏总是有人的。 余锦年托着季鸿的脚,一块塞到被子里,掖了掖,语重心长道:“你得好好的。好好的,才能看到那些伤你害你的人得到报应。” 季鸿也只是笑,像是余锦年颊边开了株桃花儿似的,温温地道:“今晚去找苏亭一块睡罢,别在我这过了病。” 余锦年二话不说往他被子里钻:“我不在这睡,天知道你是会乖乖睡觉,还是盯着这图看一晚上?” 灯一暗,庞大的江南堪舆图似一张黑漆漆的大口,静静地杵在床前,余锦年面朝外躺着,被子里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地搭在他的腕上。季鸿的手好看,骨肉匀停,能书诗词,能书奏疏,能书天下事。 看着那好大一张堪舆图,余锦年一晚上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季延还活着,如果季鸿过得没那么难,他是不是能和闵霁、卫鹤以及京中所有的官宦子弟们一样,肆意着长大,然后骑马弯弓,着盔戴甲,挥斥方遒。 但到底是晚了,他遇见季鸿太晚了。 季鸿心里是不是也有说不出的遗憾? 夜里,余锦年迷糊地转身,钻到季鸿的怀里去,贪他心口那一团不温不凉的热气。季鸿一手拢着他,一手掩住口鼻,怕自己的咳嗽声把他吵醒。门外依旧站着那个看管他们的小太监,叫吴集的,垂着头,微弓着腰,与连枝如出一辙的谨小慎微,夙夜支着耳朵听动静。 帐子里时不时传出压得极低的咳嗽,到底是把余锦年吵醒了,两人起来,低低地说着话,灯亮了又熄,不知说了什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又重新睡下。 吴集才耷拉下肩想打个盹,帐子被人一撩,一人走出来了,吓了他一跳。季鸿披着绒氅,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抬手指了指旁边紧挨着的小帐,示意他过去。一张仲陵城附近的小堪舆图平铺在膝头,季鸿坐在小帐里,凝着眉细细地看,吴集一言不发帮他打灯,一边听他三两不时地咳嗽,咳了一夜。 有规律的咳声也极其催眠,吴集一盹醒来,季鸿正收了图,在火盆上烤衣服,烤得暖了,再喝上两口热茶压一压咳嗽,便带着新鲜的热乎气回到大帐,装作一宿安眠的样子躺在余锦年身旁。这个才睡下,那个就起来,悄手悄脚地拽出熏笼,换上两块新的炭火,又抬手试试季鸿的体温,偷偷在他额上吻一吻。 走时叫吴集小声着点,没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就不要叫醒他。 吴集替他俩守了几个月帐子,诸般事都看在眼里,他们两个好过了头,日子过得细水长流,会撒娇,也会拌嘴,床头吵了床尾和,谁拿谁都没有办法,互相看一眼就忍不住冲着彼此笑,寻常夫妻也少见有这样好、这样体贴的。 见得多了,吴集也不由自主喜欢上这帐子里独有的温情,总比深宫大内里冷冰冰没人气要舒服,也比在连枝身边和那群冯简一系的太监们勾心斗角要自在。季家的世子爷昨日咳了一夜,早上回帐时脸有些白,不知是不是病又重了?——他竟也默默地为此担心起来。 余锦年还是得去伤兵营。 这几日没开仗,得抓紧时间让兵士们养伤。 西线已经几乎溃散,再难成什么气候,燕昶却径直往东,攻下了仲陵城。 仲陵正印姓宋,景祐元年恩科时的两榜进士,颇有才华,然而空有节气,奈何手上无兵。叛军兵临城下是在二更天,深更半夜,寒风飒踏,仲陵的宋府君鞋都来不及套,紧急招募了几千人来救城,但大都是民夫,武器也都是什么镐铲锄犁,以上头的热血对抗城外的十万兵马,就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根本毫无胜算。 燕昶的越地军把仲陵城围得似个铁桶,一个字也送不出去,闵雪飞的军队还在西边战线上纠缠,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临近城池的守备军明知仲陵有难,却不敢来。几千人以卵击石,一腔孤勇死守城中,从城墙上往下泼热油,浇滚水,扔火把,城里吃的用的油全都浇完,只能一盆一盆地往下倾滚红的炭末。守城七日,一府正印早写好了遗言,换了官袍,出了府门就没打算再回去。 但仲陵到底城破,几千人全部殉了城,尸体堆在崇天门下,一层摞一层,那姓宋的府官被重床弩一箭钉在城墙上,官袍淋漓滴血。城中百姓四散奔逃,甚有互相践踏而死的。 仲陵原曾做过前朝的陪都,城中有行宫,大夏天子南下时也曾住过一阵。仲陵城墙是照着夏京修的,厚二丈三,最厚的是正元门下的城墙,有近四丈,内有瓮城,如今都成了燕昶的驻兵之所。 闵霁早知道燕昶会去打仲陵,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可即便是想到也没什么用,他们也赶不过去。仲陵的战报送到闵霁手上时,燕昶都已经入主仲陵行宫了,那些贪生怕死的守备军,就眼睁睁看着宋骋这么一介文官死守城门,却不去救!如今倒是能洋洋洒洒书千字文来哭求援军!闵霁冤宋骋殉得不值,怒得上了火,一张嘴喉咙里就冒火星,燥得舌根里都是苦腥味。 所以季鸿捧着仲陵城的地图看了数夜——他们得去把仲陵收回来,不能落到燕昶手里。 余锦年提着药箱,被连枝拽去给闵雪飞把脉,进去时,他正自己含着一片黄连降火,从里到外都苦得没知没觉了。探指一摸,他左手寸关脉琴弦一般跳,眼角通红,嗓子疼得根本咽不下东西,肝火旺,见谁都想骂。副将卫鹤让他骂出去两次,气得提枪而去,剿了一窝匪,还缴了人家匪寨里晾晒的几十斤肉干回来,蹲在帐子里撒气似的嚼。 这可好了,军师主将,全都病得一塌糊涂。 开了药,又叫人去附近村子里划了块新鲜的小豆腐,用金银花、小野菊花煲了一锅双花豆腐汤,给闵将军解毒清热。又提了一壶清酒,寻了个瓦罐,捡了三味药,回去找季鸿。 吴集见他回来,脸上松了口气,忙替他掀开帐帘,小声道:“今日又冷了,小的给帐中新添了一盆炭火。世子今儿个又看了一天的图,晌午时咳嗽好些,却也没吃什么东西,卫将军那边说是得了几块腊肉,听说世子病了,就给送了两条过来。下午那会儿世子打了个盹,那图合着衣角险些就掉火盆子里烧着了,嗬!真是惊险!” 余锦年听他事无巨细地说完,又习惯地掏了银子打赏,吴集拱着手道“不敢不敢”,头摆得似拨浪鼓,坚持不收。 余锦年一脸懵懂,觉得他奇怪。 瓦罐支在小泥炉上,烘干了百部,加上清酒,再合着陈皮和苏叶一起煮,都是理气止咳的药,两块炭火在炉里慢慢地烧,帐子里渐渐扬出热酒的香气。帐中即便清冷,也有了点暖和的味道。 那厢闵将军需清热解毒,这帐季公子却得疏风散寒,余锦年让人用卫鹤送来的肉干切碎,加了把子菜叶,煮了一碗面条,上头卧一个荷包蛋。行军时,啃硬得磕掉牙的大饼就齁死人的咸菜疙瘩是常事,闵霁也不例外,只有打了胜仗,才有肉吃有汤喝,季鸿能有嫩软的小面条,已经是优待了。 余锦年盯着他吃了面,又看他吃下两盏陈百紫苏酒,这才把堪舆图还给他。仲陵城在地图上四四方方一块地,与天下所有的城池一样,没什么特别稀奇,季鸿指着图上筷子尖那么大一节的地方,那就是仲陵城的崇天门,他说:“宋骋就死在这。” 余锦年有一瞬觉得,仲陵城一日收不回来,这两人的病怕是一日就好不了。这天杀的燕昶! …… 闵雪飞哑着嗓子上马,一路东进,今夏发涝今冬冷,都是祖宗留下的经验,北方大风呼啸,南方更是阴寒阵阵,淌河时水漫进靴腿里,一整天干不了。军队从信安县北边经过,只是择近路去东,并不会继续南下,也自然进不了信安县城。 姜小少爷来信,说信安附近已都是流民,被战争拖得面黄肌瘦。不过春风得意楼的生意还是一样的好,可见只要不是大难临头,豪绅们总还是要吃饭取乐,和寻常没什么区别。 听说季妃诞下了一对龙凤胎,顺顺遂遂,母子平安。一对皇子公主都白嫩漂亮,是半年来大夏最热闹的喜事,此乃大吉。可惜季鸿远在江南,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他这对外甥和外甥女。反倒是余锦年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想了想,若是以后贵妃成了皇后,那季鸿岂不就是国舅了! 余锦年斜着眼睛瞟了瞟季鸿,心道,这般年纪相貌好才品的国舅爷,待一切安定后,怕是要被各路媒娘踏破门槛。 又听说燕昶在仲陵城里大开杀戒,清洗撤换,分赏封官,什么礼仪法度全都视若罔闻,大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仲陵官僚纷纷站队,害怕晚站一步就要上城门楼子,与那个不懂变通的傻子宋骋相伴。 老燕家这根逆骨,算是戳在大夏天子的脸上了,他再嚣张一些,就能直接戳进天子的脑门儿里。 瞧燕昶这发疯的架势,是铁定了主意:就算是打不过江,拿不下夏京,也要生生在仲陵造一个南夏朝出来。 “大逆不道。”余锦年也会说。 燕昶起兵时是说“救国危”,如今他失了耐心,自己做了那个“危”字,在仲陵城里光明正大忤逆上意。原本天子与他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血亲,这样一来谁也不必给谁台阶下,横竖都是要把老燕家的里子面子全撕碎。 当初弹劾季家外戚骄纵、擅专僭越的朝臣们都一句不吭了,想借着燕昶这阵风踩压公府相府的人也都消了声,各个儿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还有做墙头草的,摇摆不定。眼下燕昶谋反是真,季鸿阶下为囚,却能不计前嫌坐镇帐中也是真,小闵将军年少有为,胜仗连连更是真。 天子质问阶下群臣:你们羞不羞愧?! …… 冬至。 家家户户做起了饺子馄饨,吃上了年糕汤元,百姓们还是要过日子的。 大军驻扎在离仲陵一水之隔的宝塔寺,终于不用住帐子了,也不用啃大饼,还有寺里老主持送来的白面和山下乡民们献的几头羊。虽说老主持心怀宽广,并不在意,但在寺里杀生终是有污佛祖耳目,便由卫鹤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到寺外林子里宰杀干净了,念了两句超度经,再拿回来料理。 底下将士们也都跟着沾光,吃上了炖肉和大馒头,暖和了手脚。宝塔寺是好地方,据说是大夏开国时太祖亲来点的风水,能避祸就福。 但是这好风水在余锦年眼里,也就是山上林中兔,山下水中鱼,和寺旁树根底下零零落落的冬菜蘑菇小雀儿。余锦年许久未下厨,心痒手也痒,迫不及待脱了医袍,卷起袖子,蹦到厨房里去了。他用羊肉掺上萝卜,简单包了些羊肉萝卜馅儿的饺子,再熬一锅羊骨汤做底,从寺里自养的菜畦里摘了些菜,或片或块,围着泥炉锅子摆一圈。然后叫上季鸿和闵雪飞他们来煮火锅,过冬至。 可谓是百味消融小釜中。 客院是专门收拾出来给他们住的,寺里的师父和沙弥们都住在后头的禅林里,轻易也不会来打搅他们。屋里只有亲近的几个人,连枝身边的那些泥腿子也全都支走了,闵雪飞的嗓子拖拖拉拉养了大半月,也不敢多吃羊肉这样温补的东西,便只捞些锅里的菜来解解馋,过了会,伸手把瞎忙活的连少监拽过来,结结实实摁在腿上,道他:“别转来转去,转得我头疼。” 连枝怯怯地看了眼对面的余锦年和季鸿,抬手去揉闵雪飞的太阳穴,小声问他还疼不疼,耳根比碟子里的油辣子还红。 季鸿的咳嗽也好了八九成,如今仍每日按规律吃着陈百紫苏酒来调养,也让余锦年不要折腾了,好好坐下来吃饭,喝些暖和的汤水暖暖胃。 余锦年笑眯眯地看季鸿慢条斯理地喝汤,也看连少监红着脸被调戏,看闵公子张着嘴要连公公去喂。锅里的汤底一茬接一茬地沸腾,滋滋的炭火声烤出一派和煦。他夹起只饺子,才叼进嘴里,门外吴集匆匆地小跑进来,脸上带着难的的高兴。 吴集进来,叫了声“小神医”,又叫了声“世子爷”,吃了糖似的兴奋。 他道:天子赦令来了! 余锦年叼着饺子跳起来,宝塔寺真是个好地方! 第167章 玉丸汤 岁暮百草零, 疾风高冈裂。 夏京城里早已换上了冬装, 连一向活泼的余锦年也忍不住多加了一件袍氅, 季鸿的房间里更是整日被余锦年烧得如灶膛一般旺, 害得闵雪飞每每去找他议事时,都能热出一身的汗来。以前在信安县时, 季鸿乐于帮着少年跑跑堂、打打下手,如今他对于少年什么也帮不上,虽然是得了赦令, 却也懒得出门,见天地窝在暖阁里偷懒,写些不知什么东西。 闵雪飞一身杀伐之气进来,探头瞧了瞧, 惊得连自己方才要说什么都忘了,伸手取他笔下的纸张来看:“你何时这样阔气, 这些房产店铺是何时置办的,连我都不知!” “拿来。”季鸿置下笔,“不是给你看的。” 闵雪飞不忙着还给他, 而是仔细搭了几眼,翻过来倒过去地又看了一遍,稀奇道:“你这写的都是什么,别不是聘礼单子罢?你去给谁家下聘?” 季鸿不搭他的茬, 只说:“你一大早来我这, 想是今次旗开得胜了。” 闵雪飞被噎了一口, 霜打了似的蔫下去:“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塔寺虽说与仲陵城只有一水之隔, 但其实距离仲陵大门还有不少距离,讨逆大军驻扎在宝塔山下,分出几万人来,与燕昶的越地军在密滦河鏖战数十回合,却势均力敌,无所谓输赢几何。 仲陵城之所以成为陪都,也正是因为其易守难攻,密滦河水急河深,方圆内仅有一座百二十柱的宽大石桥耸立其上,自先朝先代起,这座桥就为守卫仲陵城立下了汗马功劳,故而当地人称它“将军桥”。 若想过河攻城,须得夺下此桥不可。 而叛军就守在密滦河岸,将军桥头灯火恢弘,一旦桥头堡上万箭齐发,密密麻麻,似漫天过境的乌鸦,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先前几月,闵雪飞在西边战线上接连打了无数胜仗,即便有劣势也只是吃些小亏,他也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心觉燕昶匆匆拉起的谋逆大军其实也就是一盘散沙罢了。季鸿曾提点他要小心把稳,莫要过于轻敌,他还不是很服气,还道是季鸿太谨慎了,此时在密滦河战场吃了瘪,才知这些驻扎在仲陵城的燕昶亲卫军,确实是有些东西的。 不像西线上那些貌合神离的军队将领们,一碰就脆得掉渣。 只是眼看着仲陵城近在眼前,讨逆军攻仲陵外围以来已有月余,脚下的密滦河杀得是血水荡漾,河边芦草都披上了红霜,可闵雪飞却寸步不得进。 ——他那刚被余小神医连药带茶好容易压下去的肝火,就又隐隐有了反窜的趋势。 打了又退,退了又打,两百多步便能走完的桥,如今久攻不下。闵雪飞当下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就这样与他们耗着,只好先撤军回河对岸,暂且修军整队,与燕昶隔河对峙,又留下卫鹤守营。 副将卫鹤原是京畿戍卫军的中郎将,与闵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也是累世官宦的家世,其人方正,立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功,在军中京中都素有声名。现下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天子论及平乱时,朝下又都支吾不言。选副将的时候,闵雪飞正是看他为人持重不阿,机敏勇武,这才毅然做主,上批请示,直接点了卫鹤。 岂知卫鹤也是个暗藏不露的爆脾气,年轻气盛,心里不比闵霁少憋一口气,他咽不下这闷气,竟趁着闵雪飞回宝塔寺大营与季鸿商讨军情的时候,私自率领三百先锋夜半突围将军桥,结果未至半程,便中了越地军的埋伏,左臂中了一箭,三百先锋也折了近半数在桥上。 都是以一当十的精英,多死一个都让人肉痛。 更不提越地军趁机会又一鼓作气,反攻了回去,直逼河岸大营,逼得卫鹤带伤率军倒退十里,直退到梅坞村才罢休。 闵雪飞被彻底激恼了,一夜之间嘴里燎起好几个泡,叫连枝心疼坏了。他气得顾不上什么,命人连夜将受了伤的卫鹤从床上绑起来,一路提回宝塔寺大营,当着军众的面笞了他二十几鞭子,骂着骂着又自己笑起来:“我是对你们太和善了,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没上级的军令,就敢私自提兵出营了!怎么,下次是不是干脆兵围宝塔山,将我也擒了算了?” “——混账!” 卫鹤顶着被血湿透的亵衣,跪在寒风瑟瑟的空地上,半个字也不多狡辩。 偌大个违抗军令的罪名罩下去,吓得其他将士战战兢兢,连替卫将军求情的话都不敢说出口了。闵霁是什么人,朝中有名的笑面虎,惯常是弯弯嘴角就将你玩进去了,可如今自攻打仲陵以来,有多少日没见过笑面孔了? 可见这讨伐逆军听着光辉荣耀,却真不是个好活儿。 几个看热闹的大太监倒是躲在帐子后头嘻嘻地笑,心里早不知想了多少说辞,准备大参特参闵霁一本。 余锦年带了一半医官们去梅坞村救治伤众,征了几处没人住的空房,又连夜搭了几个医棚,这才能勉强收容下倒霉的伤兵们,刀砍斧伤倒不多,都是箭伤和烧伤。医官们也忙不过来,毕竟不知燕昶何时又会再打过来,时间紧迫,只能再征用当地民夫百姓,起大锅,烧热水。 黑灯瞎火的村子里,瞬间掌起了成千上百支明烛。 好在能习医术的都不会太粗笨,余锦年那一套消毒避秽的法子,医官们都学得很快,且能活学活用,余锦年一声令下,众人便都能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没人多说一句。只是他那套接骨缝皮的理论仍然被人质疑,学会的更是寥寥,有胆子下手去做的也只一个苏亭罢了。 缝合上的事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懂。这么多的伤兵,这么多人要缝,余锦年觉得自己今晚非得累死在这儿不可。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过去,一个医棚一个医棚地缝过去,心里累得麻木了,手上也只是机械地操作,还忍不住腹诽:我一个中医,怎的抢起了外科大夫的生意!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苏亭长进飞快,从一开始遇上御医司就绕着走,愧得头都抬不起来,到如今已经能扯着膀子跟医官们辩证了。打仗时无数病患在眼前过,什么疾病都有可能遇上,兵营最是能锻炼人的地方,想来此役结束时,苏亭也能称得上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合格大夫。 余锦年这厢带人救治伤患忙了一夜,只剩下最后十几个轻伤的,苏亭自己便能给处理了。他歇了手,瘫坐在地上,才觉得指头都发僵了,手背更是因为不断地清洗而揉搓得发红刺痛,寒风一吹,火辣辣地疼。 他热水还没喝上一口,宝塔山大营里下来了人,是几个接管梅坞营的副官,独独不见卫鹤。 听说闵将军笞了卫副将二十余鞭,卫鹤至今还跪在原处没动弹过,余锦年一个骨碌跳起来,背了药箱匆匆往山上赶,后头人叫也叫不住。 凌晨,天蒙蒙亮时回到宝塔寺,见卫鹤果不其然在院子里,跪得笔直,似后背绑了铁板似的,背后的血都凝在了薄薄的衫上,硬得似厚纸。他小跑过去,伸手去扶卫鹤。这人受了伤,挨了鞭笞,还跪着吹了一夜冷风,身上烧得似个火炉子还不自知,余锦年碰一碰都觉得烫手。 谁知这练了武的人瞧着精瘦,实则沉成一团巨石,他三拽两不起,只好先解了身上的袍氅,披盖到卫鹤肩头给他挡挡风:“你这身伤见不得风!你这样跪下去,明日整个人都废了!”说着就蹲在地上开了药箱,要给他看伤。 卫鹤脸色青白,摇摇欲坠,拒不配合:“下官有罪。” 见闵雪飞的房间还亮着灯,余锦年起身进去,踹了门,见连枝正掌着灯看他嘴里的燎泡,桌上的茶盏里又泡上了黄连片,他喝一口,被苦得反胃,接过连枝的绢帕擦了擦嘴,帕子上就落了几道血丝。连枝蹙着眉头,一脸央求地望着余锦年。 余锦年顿时觉得头炸:“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我是神医了不成?!我看不了了!你们都另谋高就罢!” 连枝忙站起来:“余小神医……” 余锦年谁也不理睬,阔步出去,走到阶下,看到的是跪得东倒西歪的卫鹤,和一群扒着院门往里探头的将士们,回头,看到的是面露菜色的闵雪飞。他一个大夫,病人却都嚣张得很,都不听他的,余锦年气得脸前呵出一团白雾,一甩袖子指着闵雪飞的房门骂道:“混蛋,都是混蛋!” 余锦年昏头昏脑地回了自己院子,既是累的也是气的,更是饿的,推开门,迎面闻到一股浓浓的茶香味道,跟着季鸿混迹这么久,他也些微地能品出些道道儿了,这茶嗅着只是苦,应当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不过正值战期,也就不能计较什么南茶北茶的了,有茶喝就庆幸吧。 他闻着茶香,肚子里又咕噜一声,虽是凌晨,可他此时饿意胜过困意。季鸿放下书卷,打开风炉侧片的气口,换了块火炭,心有灵犀似的:“来,新煮的玉丸汤。” “玉丸汤?”余锦年愣了下,走过去,顺着他的手坐下来,仰着下巴尖去瞧小煮锅里的东西,打开盖子,一阵鲜香飘出来,顷刻间就盖住了苦茶的味道,他痴痴地道,“好香呀!” 季鸿笑着给他盛了一小碗:“禅林的小师父们去河边汲水,遇见几簇长得正好的菩荠和莲藕,便采了些回来。正巧了,吴集跟着营里的伙头去钩钓,竟也网上了一尾鱼和一把小虾,我记着你以前做过类似的吃食,便与吴集说了说。”他将碗递过去,看少年揉了揉手才去捏勺,当下就注意到他手背上一团团的红,于是起身走到床边,翻出小瓶脂膏来,“吴集于厨事上有天分,琢磨了几许就做了这道玉丸汤。” 他回身坐到桌旁时,余锦年已唏哩呼噜吃完了一碗,正盛第二碗来吃。这汤着实不错,汤底是鱼头鱼尾鱼骨浓炖了大半宿出来的鲜汤,丸子则是鱼肉和切碎的菩荠,千锤百打绞出来的,细腻滑口,而这两样都色白,一粒粒挤成小指尖那么大的团子,在鱼汤中浮浮沉沉,倒真似玉丸了。 季鸿看他确实饿了,又不知从哪拿出个食盒,掏出一盘咸丝玉藕,一大盅色泽翠绿的香饭。 “还好,还温着。” 余锦年端起碗来看了看,见翠绿的饭粒上躺着几片细细小小的茶叶,原来是翠茶饭,怪不得这般清香怡人。 他右手扒着饭,夹几根藕丝,这藕是营里的伙头用咸菜丝炒的,特意照顾了余锦年的口味,加了辣子,很是下饭,他一口塞得满腮,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滋味儿。季鸿温和款款地看他吃饭,一边嘱他吃慢一点,一边握着他的左手,仔细地把脂膏涂在他洗脱了皮的手背上,轻轻地揉着。 一碗饭下肚,才吃了个半饱,季鸿遂叫吴集再去盛一碗热的,他也能趁此空闲,把少年的另一只手一块涂了。 肚里有了食儿,余锦年才起了精神,想起隔壁的糟心事来:“你怎么不急呀?” 季鸿问:“急什么?” 余锦年还以为他不知道外头起了何等的大乱子,忙吹起耳旁风道:“叛军当前,我们自己的主将副将先打起来了,这还不急?那卫鹤本来只是伤条手臂,如今被闵公子打了一身伤跪在寒地上,烧得跟锅底的山芋似的!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一员大将!” 季鸿似是而非地弯一弯唇:“你也知他私自领兵出营是有罪,既有罪,便要受罚。所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是不遵规制章法,日后一军主将该如何带兵,如何立威严?” 原来他都知道。余锦年咕哝道:“虽说他是有罪,却也不是不可挽救的大罪过,怎么不能戴罪立功?”他想到卫鹤衣单襟薄,摇摇欲坠,虽然嘴上说着那两个都是混蛋,却又忍不住操心,“他真的烧得很重。而且屋里那个,也是刚好的病,又坏了。什么郎中禁得起他们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 说着吴集端着饭回来了。 天子赦令下来以后,按理说季家世子已不再是戴罪之身了,他也该回去连枝身边伺候。可连少监并未有传叫,也没提让他回去这一茬,吴集也就装傻充愣,照旧跟在季鸿余锦年这边,只是从监视太监变成了侍奉太监,很是乐不思蜀。他话少活多,人安静,季鸿也使唤得顺手。 “不必管他们。”季鸿接过饭,吴集恭恭敬敬退下,他又继续说,“两人伤了病了,自有御医司的医官去跟前请脉。让他们冷几日,自然有可解之法。” 余锦年捧着碗,想到山下梅坞里的一堆伤兵,犹疑道:“那燕昶要是再打过来……” 季鸿笃定地说了句:“他不敢。” …… 燕昶果真没有打过来。 不是他不想打,而是实在没有闲心,也正如季鸿说的,他不敢冒险出城追击。 仲陵城内耗巨大,城中人心惶惶,百业俱废,新官旧吏明争暗斗,搅得一塌糊涂;粮草急剧消耗,兵士也浮躁不安。城内外的军队是天一样的花销,上级军将憋着不开口,压着军资,下头人总不会亏待了自己,就去民间抢。 抢钱,抢粮,抢女人。 仲陵富得呀! 下面的人抢得如火如荼,燕昶不知道,也没人敢叫他知道。人一旦坐了宫,不管是大宫小宫、皇宫行宫,都跟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朵似的,宫外的事都像是蒙在雾里,瞧着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却不知都是水月镜花,云里雾里,一戳就破。 但是燕昶也知道军需不够,远远不够,和七皇兄的这场内斗是持续战,必须有源源不断的军需支撑。越地还算富庶,但是太远,江南这些府郡倒是近,但未必征得上来钱粮。 但不管征不征得来,仲陵到越州这条线,他必须得保住。 这里毕竟不是燕昶的越地老巢,许多手段他施展不开,又即便是施展了,也是硬拳头打在棉花被上,没多少人信服。不信服的,他除了威逼、利诱和怀柔,也毫无其他办法,再不济,只能干脆杀了祭旗。左右他已经是仲陵城里的杀神了。 仲陵大小官员排得上号排不上号的原有七八十个,破城时混迹在流民中跑了十几个贪生怕死的,入主仲陵行宫时又被他斩了三十多个口出狂言的老匹夫,如今站队投诚的仅有十来个人,剩下的宁死不屈,全在大牢里关着。 仲陵府衙大牢都人满为患了,周凤为此日日来向他抱怨。 闵霁兵临密滦河,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心力去应对。仲陵城他要守,仲陵城往南直至越州“老家”的沿途他都得拿捏住,否则一旦后院起火,他这仲陵城就成了一座孤岛,只能任人宰割。南方十三郡最近颇有些不安分,还有几支海外异族频频骚扰越州海部,想趁越地军备空虚捡个漏子。 他想要的“大夏”,他心中的“大夏”,还未立国,就已是内忧外患。 燕昶觉得不只是肩疼,整个后背连脖颈都似被重锤砸了一下。那重锤是大夏半壁被他打下来的江山社稷,也是他不甘雌伏于人的勃勃野心,这屈忍十年的野心快要将他扼死。 门吱呀一声。 这殿太老了,老到燕昶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盖起来的,大夏历代天子一直派人好好修缮着,一边修葺一边盛赞仲陵风物,其实却也没住过几回。仲陵宫里的人老了一批又一批,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仲陵行宫竟然会迎来新的主人。 空旷的寝宫回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殿很大,层层罗纱遮掩,燕昶在一片昏暗中望着罗纱外虚无缥缈的身影,他以为是周凤又来抱怨:“城里怎么了,牢里又怎么了?” “是我,殿下。”余旭撩开帘子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壶酒。 飘飘然的,燕昶像是望见了朝他姗姗行来的余锦年,那个泥一般柔弱得能任人揉搓,却心如磐石,油盐不进的小神医。 他看着余旭走过来,接过他的酒。白玉壶一直温着,盛着褐盈盈的一抔酒,闻着苦中发甘,吃着也辛涩回甜。酒基是好的,仲陵城出名的好酒,只是不知道都泡了些什么东西。 余旭坐在他“龙床”前的脚榻上,宽宽大大的殿、宽宽大大的床,他一个人睡也不知道冷不冷,反正余旭是觉得冷飕飕,他道:“请仲陵名医开的药酒方子,安眠宁神。” 燕昶确实睡不着,枕戈待旦,什么安神方子都没用。原本医营只愁越王的肩臂问题,如今又愁上个失眠,整个医营都快愁秃了,召谁谁就顶着一脑门官司进来。日后再召,推三阻四,来的都是些被医营排挤的倒霉蛋。 周凤要提枪去押,燕昶说算了,老天不许他安眠,何必强求旁人,自己也干脆放弃,倒难为余旭还记挂着。 燕昶看他乖顺地坐在脚边,低着头认真摆弄一支安眠香,那东西早就对燕昶没用了,闻着只是个香儿罢了,他倒是锲而不舍。余旭觉察到他的目光,抬头笑了笑。 燕昶微微一愣,心里有了片刻的动摇,要么,对他好一些?这种时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医官都推脱着说军营伤众,能不进宫就不进宫,哪还有人能想着他睡不睡得好。 也不知究竟是仲陵名医确实医术高明,还是安眠香罕见的起了效用,吃下药酒没一炷香的时间,他竟朦胧有了困意。被余旭扶着躺在床上,头顶的金色幔帐缓缓旋转,连惯常夙夜作痛的肩臂也不疼了,整个人像是松解下来,飘忽欲仙。 余旭靠在床边依稀地哼着什么。他想着,余旭好像也是江南人。 一个顷刻,燕昶闭上眼睛,竟得了一宿黑甜好眠。 还梦见少年时,十一二岁光景,有母妃疼爱,得父皇厚望,奕奕其华,光彩逼人。 周凤作为燕昶亲信,领卫戍总司兼侍卫总领,统管仲陵内兵和越王近卫,戍卫全城,他应付着大小兵官,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得进宫去陪燕昶练剑。倒也不是真练剑,燕昶肩臂都坏成什么样了,举碗都难,医营也没辙,何况是练剑。 只是陪燕昶把力气挥霍空,换得片刻疲乏休憩罢了。 今日城防营出了点纠纷,周凤去料理了一番,回到内城时月上中天,他纵马飞驰在仲陵大街上,迎头撞上巡城校尉带着一拨巡逻士兵。一群人口中胡乱奉承一气,忙着卑躬屈膝给他让道。 顺畅无阻进了宫,却发现殿中竟已熄了烛火,余旭端着空酒壶出来,瞧见周凤回来,心情颇好地唤了声:“周总司。殿下已经睡下了。” “睡了?”周凤大吃一惊,“怎么睡的?” 余旭摇摇酒壶:“吃了些安神酒,就睡下了。” 周凤跨步上前,夺了他的酒壶闻了闻,确实是酒,有些苦味,没闻出什么蹊跷来。他向来不信余旭,还亲自进殿瞧了瞧,见殿下确实沉甸甸睡着,没有异样,酒气也不浓。 他倒是愣住了,不可思议。 余旭抱着酒壶,笑得似朵花儿,不知道究竟在开心什么,边走边兴奋蹦跳。一群宫人避让,看他拍着壶儿肚子神神道道地:“安神酒,好东西!” 第168章 安神酒 那日卫鹤跪了一天一夜, 终于倒下, 他身子刚挨到地上,就被余锦年早就安排好的人给抬了下去, 剥衣验伤清理伤口一气呵成, 闵雪飞也不管他。 他先前看卫鹤背上湿红一片,这会儿验了伤, 又发现虽然瞧着恐怖,其实只是些皮肉外伤, 武人身体结实, 用上药没几日便能转好。看来闵霁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不然要是真往死里打,二十几军鞭足够要人半条命。 卫副将跪了寒风,高烧得严重些,暂时是下不来床了。 尽管灌了药,烧也未必能退得这么快。余锦年用手巾沾着烈酒, 小心避着他身上的伤,给他擦洗降温。卫鹤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 见床前有个人影,张嘴就喊“将军”,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余锦年连两个医官一边一个,将这牛劲儿似的病号给摁回床上, 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一道, 白纱顷刻染红, 气得余锦年想打人。 卫鹤病倒在榻上也不安分,后背渔网似的密密麻麻全是伤,手臂上那道更是凶险,箭头差些嵌进骨缝里,撤退路上又流了汗染了泥砂,余锦年光是挑灯给他清理伤口,都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卫鹤却全然体会不到余锦年的辛劳,就是不肯老老实实趴着别动,缚伤的白纱都不知换了多少次,像不知疼似的。 医官们看不住他,也不敢管,只好换余锦年亲自来盯,施了针,又灌了药,余锦年自己都乏了,他还颇有精力,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些当兵的,简直是体力好得惊人。 直到月夜清风徐徐而起,为节省用度,内外烛火早就熄了,只余一只短短的蜡烛头在床头静静地燃着,时不时噼破一声响儿。卫鹤脸朝下趴在床上,看着那烛头烧了一寸又一寸,看到他白日挣扎时无意在余锦年手背上挠出的一道红印——他着急啊,急得阖不上眼。 “我们卫家,只能战死沙场。” 余锦年一个盹儿猛打醒过来,听见卫鹤说话,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卫鹤瞪红了眼睛:“我们卫家男儿,只能战死沙场!绝不死在病榻上!”他父亲,是被阉贼构陷,连御前问话都没能等到,就重病缠身冤死牢中,不报此仇,他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卫家精武至诚,满门忠烈。但他记着父亲临走前的话,卫家男儿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为国征战的前线上。 余锦年打着哈欠点头:“你要战死沙场,也得等能下床再说。” 卫鹤半边脸压在枕上,后背辣疼,他看余锦年困得脖子都软了,还是强撑着照顾他这么个戴罪之身,不由问了句:“余小官人,你为什么习医?” “我?”余锦年托着腮,笑起来,“我爹是大夫,所以我也是大夫。” 卫鹤之前不怎么了解他,倒是因为这句生出几分同类之情来,他眨眨眼,就当是点头了:“我爹也是拿枪杆子的。”枪杆子拿了几十年,却死在阉宦手里。所以他想把仲陵打下来,邀功去御前,请御上重审他父亲的冤案。 余锦年道:“子承父业,所以你注定要做个将军。将来开疆扩土,保家卫国,卫将军还有得是前程。令尊在天有灵,必也想看你功荣无限,镇守一方。” 余锦年抚平他攥着的拳,温声说:“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卫鹤耸耸鼻子:“余小官人真会说话,手还轻柔,怪不得我营里的军士都喜欢被你包扎。” 余锦年:“……” 这两年入冬早,天也冷得不同寻常,去年还好说,是个富庶年,今年本也有个好开头,却不料天灾人祸占了齐全。上有旱涝,下有大疫,如今还闹上了兵乱,从南到北都是一副仓惶模样。北雁关初定,征北将军忙着巡查边疆、整饬北部军务,尚来不及回京受赏,副将军则领兵南下,奉命驰援仲陵。 闵霁久攻仲陵不下,朝中已议论得沸沸扬扬,果不其然有人参闵霁空食俸禄却不为君分忧,龟缩在宝塔山下伏兵不动,贪生怕死,枉为人臣,要请天子下诏诘问。冯简也在内宫旁敲侧击地吹耳旁风,太监福生是连枝特意留在宫里的自己人,听到冯简这般胡言,以为是桩大事,立刻快马加鞭,不动声色送到宝塔山。 连枝气笑:“这些人竟也不知究竟是为的哪个国,莫不是早就与逆贼里通外合,逼你强攻仲陵,好去给他送死?”他起身,到案前搦笔,“这群泥腿兔崽子,当真以为跟着冯简就富贵了不成!他们会上折子,我也会上,这种诬陷编排的腌臜伎俩,我不比他们精通?” 墨滴落到纸上,闵雪飞握住他:“不必为这种事脏污自己的手。” 仲陵失陷,天子心焦万状,他比谁都清楚,毕竟仲陵城是大夏的守江门,一旦燕昶打过了江,则直逼江北平原,剑指夏京,则大夏危矣,天子不急才是真的心大。他也知道京中早就暗地里说他们是季派闵党,看不过眼的人多了去了,他俩仗着天子宠信,横行多年,有人见缝插针地参他两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人参才奇怪。 连枝很是气不过,脱口而出:“这事我做的熟,定然天衣无缝,不与你名声有碍。我左右是要在史笔下留骂名的,这监军的官儿,本就是坐来膈应人,何妨去膈应膈应他们?” “云生。”闵雪飞轻唤道,按下他的手,“真的不必。我心疼你。”他倒是不气了,而是兴致怡然地瞧连枝张牙舞爪的模样,像个要下山去给压寨夫人找场子的山大王,他将笔杆子从连枝手里抽出来,柔声道,“景祐年的史才记了多久,你就断定自己要留骂名。” “云生,我定是要让你做古往今来第一个青史留名的司宫台大监。” 听他叫“云生”,连枝愣了一下,一双桃花眼呆呆地看着他。当年连家获罪,连云生才八岁,一口乳牙都还没换齐全,他被罚没入宫时,根本没来得及取表字,后来又被冯简认作义子,改了名。 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他本名连云生,是庆州监州的少公子,本也该风光无限的。 除了闵雪飞——他亲亲昵昵地叫着云生,像是咬在了连枝的心上。 “我毁过一次诺,这次定要践守诺言。你……”闵雪飞收拾好了笔墨,一回头,烛雾迷蒙映衬下,年轻宦官脸上竟有星光点点,他探手一摸,讶异道,“你怎的还……哭了?” 被问了几句他反而更止不住,一抽一搭,跟水做的似的,闵雪飞可算是知道他肚里到底盛了多少多愁善感,真像是当年的粼粼雨水一样,竟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只好将人抱到榻上,想到余锦年说过,人生病的时候是有什么毒什么菌的,于是按捺住了要与他亲吻的冲动,密密哄着才好。 闵雪飞说要让他青史留名的第二日,连枝便以通敌为名,看斩了两个与冯简沆瀣一气,给京中通风报信的大太监,这两人他早便想处理了,今日抓着两人夙夜未归,恰好找个由头一并宰了儆猴。有几个出声驳斥他的,也被他一并砍了。 血水从地缝流到脚边,是滚烫浓稠的一汪鲜红。有人早就受够了这群太监假模假式的气,还在心里暗暗叫好。 冬日冷冽,却也同样璀璨耀目,远远地照亮校场外年轻将军微微错愕的半边脸庞。 连枝垂下眼,旁人只看他冷漠,看他阴晴不定、暴戾专行,却不知他是对着脚边冒着热气的鲜血怔怔然——青史留名?他不敢想。但若是能助闵雪飞仕途通畅,一路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他倒是不介意做个千古权宦。 权宦能手眼通天,纯臣却畏手畏脚,连枝自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 能得闵雪飞这句话,连枝就觉得值了。 冬日的阳光亮得刺眼,天上一片云都没有,白晃晃地晒着校场上的血泊。闵雪飞自己也是个热衷于权力的人,远比闵相有雄心抱负,还曾经为联姻固权的事与季鸿对吵。如今他一身素衫,看连枝杀伐决断,终于理解了季鸿。 他也想让连枝远离官场,最好城外置个庄子,他就穿锦着绣坐着收租便好,什么也不操心,更不必担忧第二日醒来,脑袋还在不在脖颈上,无忧无虑,一生顺遂。 闵雪飞迈步向连枝走去,校场外却扬起一阵沙尘,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了跟前滚马而下:“将军,斥候来报,南边桓城骤起民变,劫掠了江南道征缴来要送到仲陵城的叛军粮资!” 燕昶被劫了? 还没开口,又一匹快马,来人赤甲红缨,骏马飒飒,身后跟着两百护卫军, 到了校场门口整队待命。红缨将军下马,利落犹如关北凛冽的风雪,他立在门前扫了一圈,一水儿的年轻军官,满场看起来官威最大的那个,却还是个穿内侍制衣的太监,想来就是那个监军,没想到生得还挺好,牡丹似的艳。 他朝着最像将军的一个人走去,阔步一抱拳,气冲丹田,朗声一道:“末将赫连直,率征北军三万步兵,三千精骑,前来报到!” 那被他拜的人满脸胡须,两臂粗壮,瞧着是最健硕的,却其实只是个校尉罢了,他被赫连直一嗓子给吼愣了,半天没措出辞来解释。赫连直见他不睬,还以为他没听清楚,又一抱拳:“征北军副将赫连直,率——” “赫连将军,在下姓闵。” 赫连直一个回头,见冬阳底下,猎猎地站着个白衣文人,面皮素净秀雅,他当下震惊,大惑不解:朝廷……就派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来平叛? 他定了定神,心道,将军文弱不怕,许他只是个摆设,还有那传说中英明神断的军师坐镇呢! 说着,又一人身披月白,手揣绒套,脸前呵着一团浓得散不开的湿雾,施施然神仙下凡似的飘了出来,灰突突的校场瞬间蓬荜生了辉,虹光万丈。赫连直久在北疆,一同混迹的都是吃土喝沙的粗人,一个个儿脸都跟锉木的刀似的,一摸都剌手。 这人,白得发光!赫连直盯着他,看直了眼。 “阿鸿!季鸿!”一个少年追出来,把手中的狐氅裹到他肩上,“一个眨眼你就不见了。快披上,屋里暖和,乍一出来别冻着。” “……”赫连直满面霞色的脸瞬间崩溃,这、这就是季家的小世子,讨逆军的军师?……这讨逆军怎么回事啊,难不成从上到下都是谁美谁说的算吗?! 直到卫鹤伤势大愈,被余锦年准许从医房里出来透风,一脸丧气的赫连直见到了缠满纱布的卫鹤,眼睛一亮,似见了老乡一般冲上去,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可算是在讨逆军大营里见着个同类了! 卫鹤吃喝都被他缠在一起,险些以为这人是闵霁派来监视他的。最后心道闵将军为人正直,断不会派个人来监视他如厕,实在忍无可忍,对赫连直道:“赫连将军,某乃京畿籍贯。将军哪里人?” 赫连祖籍就是雁城的,合族都在雁城讨生活,至他父亲这一代才奉官入京,算是外来户,赫连直拍着卫鹤的肩,与他一见如故:“不远,不远。” …… 军资被劫,气得燕昶生摔了一只金碗。 江南的米难征,钱更难征,如今强缴来的这些,也只够仲陵城上下军士耗上一个月罢了,但燕昶要争的就是这一个月时间,只要撑过了这月,越州远道而来的军资钱粮就能给他们续上命。 可这一个月时间,老天也不给他! “桓城怎么起了民变!”燕昶质问,“桓城的驻守兵呢?” 周凤退了两步,没张口,一同来的军将就迫不及待道:“桓城哪还有驻守兵,头前儿往南方十三郡派了数万震慑各州府,之后又调遣回越地数万,巩固海防。这一路被姓闵的紧咬不放,死伤不知多少!如今仲陵内外也不过才三四万兵马,谁还记得起桓城。” 桓城不是什么大城,但却处在运输粮草的必经之地上,桓城一失,燕昶从越地进粮的路就断了。 从中午论到晚上,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燕昶头疼万分,遂传余旭来进酒。 小盏的热酒,不多不少盈在玉杯当中,燕昶饮下,顿觉心中舒畅,肢体通和。 余旭与他捏着太阳穴,小声在他耳旁道:“殿下,我想要几个人。宫里冷清的很,我能不能出去走走?看看仲陵的景,让他们陪我四处逛逛。” 燕昶熏熏然道:“……什么人?” 余旭小心翼翼地笑起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就是被周总司押在牢里的那些,左右都是些罪民,我就随便挑几个年纪大些的,也能讲得明白。殿下……就赐我张手令?” 牢里那么多人,燕昶一时想不起都关了哪些,只记得有几个乡绅富豪,他没放在心上,一手握着玉酒盅,一手径直从身上撕下一块亵衣布,用手指沾着余旭奉来的墨挥挥洒洒写了几笔,随即歪靠在榻内,不耐烦地揉着阵阵作痛的头颈:“拿去。再端些安神酒来。” 余旭立刻将手令掖在衣襟:“谢殿下!” 第169章 油炒面 余锦年在营里读京中寄来的信, 信很厚, 沉甸甸地交到他手上。 奶娘和她男人把孩子们送回了金幽汀,信上说回京的路程很是平安,到处都是兵士巡逻,倒是叫想偷漏子的山贼无处下手。奶娘她男人以前是给大户人家做长随小厮的, 跟着识得许多字, 也会作算数, 在涂城的几个月,教穗穗写会了不少大字, 还学会了打算盘。 也说小海棠那个丫头能吃得很,个头是一天一个样, 相当喜人,就是太能哭, 特别难哄。 穗穗在信尾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字, 虫爬似的丑, 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丫头, 都已经长成会写字的大姑娘了,就是字儿也太丑了,赶明儿得让季鸿给她开开蒙。余锦年笑了笑, 回头望见帐外粼粼赫赫的盔甲士兵,又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何时能够回去。 闵将军整并了赫连直从关北开过来的三万兵马, 两厢磨合一番, 定好了日子便又来攻桥, 声势浩大。卫鹤伤势尚未痊愈,也披盔戴甲上了战场,闵雪飞没明说,但是默认他戴罪立功。赫连直更是一副北疆人的脾气秉性,又因才在北雁关外打了场大大的胜仗,豪气冲天。 余锦年则在梅坞营里做接洽医官,负责接收从前线退下来的重伤兵士,他倒是想去前线,季鸿不许。 将军桥上两军厮杀了两天一夜,仲陵城的军粮已见了底,所有军士都是饿着肚子挥刀,燕昶的直隶部队尚且还能有饼食果腹,下面的附庸军已经到了一锅稀粥水吃两天,只能挖煮河边野菜的地步了。江南缴上来的钱粮被那群激变的民军连夜藏进深山,越地军对桓城附近地形不熟,吃了个大亏,寻粮的将军灰头土脸回到仲陵,吓得躲在瓮城军衙,不敢进宫面见燕昶。倒是仲陵南下有一都州府,府官有个投了逆党的女婿,堂堂天子门生,竟听信其婿的谗言,也投靠逆贼,私募了十几车粮草准备支援仲陵粮荒。 结果翌日,衙吏上差,悚然发现一排头颅无声无息地坐在公案上。户房、兵房、刑房经承,及下头办差跑腿的十几个典吏,全都睁着大眼,正当中那个,血淋淋地顶着一只乌纱帽——正是自家大老爷。 堂下洒落满地泡在血泊中的火签令,一张罪状书钉在廊下,罗列了都州府印、户兵刑典数条大罪,赫赫然署名姓季名鸿,简直张狂。 都州府私运粮草,其罪当诛,可私斩朝廷命官也是大罪,临近州府纷纷观望,想瞧瞧那不可一世的季家世子会是个什么下场。谁知没等到问责诏——这季家的世子早上派人斩了都州府官,傍晚京中就来了敕令,径直封他个天子巡按,赐御剑印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三品以下皆可便宜行事。 季鸿接下印信的第一件事,把桓城民变的农民将军给招安了,然后又接连斩了投靠燕昶的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他一面未露,江南诸衙门的公案公堂却已血流成河。 好一个季叔鸾,当真有胆量血洗州衙! 这下当官的再痴傻也该闻出了味,这是要英雄不问出处啊。江南各地沦陷逆军之手的不在少数,而都州这一出戏,是明白告诉诸州府县,能为国守节者,前尘不计,否则逆同谋反。 风向顷变。 各地官员龟缩家中,扶着脑袋过日子,生怕头上这颗瓜转脸就被那季阎王给剐了。越军上门要粮,一群人从上到下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上有血洗都州衙做前车之鉴,谁还敢支援燕昶一粒米? 燕昶军需告急,闵霁乐见其成,特还放他们又饿了一些时日才来攻打,讨逆军这边群情激奋,满面红光,反衬得河那边的人马面黄肌瘦。 刚占城的头个月,仲陵城逆军彻夜狂欢,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令行难止,仲陵的富豪乡绅也几乎被劫空,行径直如强盗一般。如今缺衣少粮,再想从百姓手里征钱粮,却是一星半点都征不上来了,百姓都惧怕他们,全部紧锁大门。 周凤驰马巡察一圈,连内城的守城兵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巡城校尉见着他,一嘬两颊深陷的脸,苦呵呵笑着问了好,又继续没精打采地带班巡逻。此时仲陵外郊炮火连天,喊打喊杀声震得天空嗡嗡作响,军备营接连不断地驱着车马送去箭簇弹药,又源源不断地运回伤兵。 周凤心道这样下去不行,他横扫一马鞭,纵驰到行宫门,撞见随军医官郑大夫顶着一头血从宫里狼狈地出来,他一把将人揪住,心惊道:“宫里怎么了?” 郑大夫抹了抹脸上的血,这才看清来人:“周总司哟!”他也一把年纪了,胡须灰白,却凄凄怆怆地弯下腰,朝周凤行大礼,“郑某医术不精,实在是看不了殿下的病!您就饶老头子一命罢,可经不起殿下这般!老头子我这就回乡下去种菜养老……” “郑大夫,您快起,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周凤吓了一跳,忙扶他起来,“殿下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看得好便看,看不好便用药养着,何至于这般恐慌?殿下何时因为这病为难过你们。” 以前是不曾为难,如今却不好说了,城外眼看着要破,保不齐这位十二殿下冲冠一怒,便杀了他们这群没用的老头子祭旗。郑大夫抬起袖子擦擦头上的血,支支吾吾,很是恐惧。 周凤心中一疑,拔腿朝内宫奔去,到了清晏殿,见内监宫女们瑟瑟缩缩在殿外跪了一片,正中阶下扔着两具宫女的尸体,一个小内监正端着水盆子趴在地上擦洗血迹。他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那十二三岁的小内监哆哆嗦嗦地跪着,朝他磕了几个头,小声道:“是晨起值班的宫女打碎了殿下的盏子,殿下发怒,就、就……” 问起满头满脸血的郑医官,也说是叫十二殿下拿砚台砸的,起因是十二殿下夜半发作头痛,吃了郑医官两副汤药也不见好转,守至天明,郑医官又来进第三服药,十二殿下抄起砚台,顺手就给砸了。 “……”周凤跟了燕昶十年,从越州到仲陵,他的这位十二殿下虽然威严果决,有些杀伐气,却也不是暴虐成性、滥杀无辜的人,从来不曾因为下人打碎碗盏这等小事就处人以极刑,常常是训斥几句,罚了俸禄便罢,至多也就是打一顿板子。最近却不知是犯了谁家的太岁,十二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冲了,连郑医官也打,周凤不知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 虽说城外战况不佳,但远不至于就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以前在越州最难的时候,他都挺过来了,不曾气馁过,如今他们还有数万兵马在手,尚且能好好筹划一番,未必不能背水一战,绝地反杀。但殿下最近实在是……太过反常了。 周凤挥挥手,遣他们都退下,自己进了殿。 头上阴沉沉的,前几日明明还是璀日当空,城里的道士看了天象,说要天降瑞雪,游街串巷地提醒百姓要注意防冻防霜,城破当前,也就只有这群心无外物的道士们还关心这些小事。且不说,缺衣少粮的仲陵城真要下了雪,还不知究竟是瑞雪还是灾雪呢。 同样昏沉沉的还有燕昶的寝殿,像是笼罩了一层黑纱,青天白日也跟黄昏似的,披着一层鸦色。周凤拐到殿内,忽然听见“咚”一声响,他快几步冲进去,见燕昶从榻上滚下来。御榻两旁杵着一对儿内监,见他从床上倒下来,骇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上去扶。 燕昶猛地挥手甩开:“水,水……” “都是聋子瞎子不成!”周凤斥责了办事不力的内官,顺手拎了桌上的银壶。才递到燕昶眼前,就被对方一把夺去,掀了壶盖仰头灌下。周凤注意到他端举水壶的左手也微微地有些颤抖,饮罢水,他向后一仰,倚在榻边深深地喘了几声,披头散发,眼睛通红,像是多日未睡好似的。可他这些日子吃着药酒,明明睡得不错。 “殿下。”周凤半跪在他面前,低声道,“您不能在这样蹉跎下去了。城外数万将士,都等着您主持大局。” 燕昶手臂垂在身侧,手指不自觉地瞤动,眉头紧紧皱着,仿佛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好半天才像是突然意识到周凤的存在,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拽住他的手,热切地问:“周凤!是父皇……是父皇来召我了吗?” 周凤手一僵:“殿下?” 不等周凤回答,燕昶又戚戚一笑:“父皇怎么会召我,他临死前还要把我赶到越地去,封我个八千里外的越王,生怕我碍了老七。他只是利用我,给老七铺路!他早就看好老七了,却吊着我!”他盯着面前一块方砖,自言自语地发笑,“越王,越王。日日对着一片海枯坐……你愿意吗!” 他突然眼神犀利起来,一把抓住周凤的前襟,死死地盯着:“你愿意吗?!” “臣不愿,殿下也不愿。殿下胸中伟业,定是能成的。”周凤紧锣密鼓道,“只是殿下,崇天门外将军桥,将士们已苦战两日,桥头堡也快坚守不住了,我军将士饥疲交加,士气低落,殿下该早做打算。” 燕昶敛了笑,表情又淡漠下来,头沉沉地坠在肩头:“桥头堡?让瓮城驻兵全部过去支援,内城卫军也去!告诉他们,得敌将首级者,赏千两金,得闵贼季贼首级者,赏万两金——不,再赏世袭公爵!让他和那该死的季家人一样,平起平坐!” “……殿下。” 周凤还要再说,燕昶摆摆手,显得不耐烦了:“我头疼得厉害,也燥热得厉害,传余旭,让他多多地进些安神药酒。让我吃了安歇一阵,军中诸务,你自行裁断。” 瓮城驻兵是仲陵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可调动过多,内城卫军更是戍卫燕昶的亲卫军,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调出城去的。这般用兵,是抽自己釜底的薪,是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退路,绝不该从燕昶嘴里说出来。 周凤起身,看他追随了十年的十二殿下乱发披肩,颓唐地躺靠在榻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靡废的燕昶,他眼里的十二殿下,永远是最明睿夺目、杀伐果断的王,而不该是倒在榻前,痴痴地抓着他的衣襟,质问先皇为什么看不上他,为什么要罚他去远离京都的越地。 扶燕昶躺在床上,耐心守到他头痛稍减,浑浑噩噩睡着,他嘴里还隐约嘀咕着余旭的安神酒……安神酒,安神酒!周凤忽然如梦初醒,安顿好了燕昶,他转身出殿,立刻直奔侍卫所而去。 燕昶在宫中单辟了一座角殿,名英华殿,给他做侍卫所,方便他夜深后可直接在宫中歇下,不必宫里宫外两处奔忙。那座角殿位处僻静,是对他莫大的恩赐。但恩赐归恩赐,他也只是在占城后将东西归置归置,其实并未真住过几回。所以实际上,除了殿里一间卧房还像样外,其他都差不多被周凤当成了库房,放置一些杂物。 周凤走到英华殿,门前两个筋骨疲懒的守宫内官东歪西倒地靠着殿门打瞌睡,听见他人碾人似的脚步声,才麻溜地挺起背,可见往日里也就是这样一副的懒骨头。他如今没闲管,踹了门,直冲卧房去了,好一通翻箱倒灶地搜刮,才从数重的木箱里找出个巴掌大的瓷瓶儿。 两个内官战战兢兢地跟到门外,听周凤回头一点:“你,过来。” 其中一个踮着小碎步迈进去,被周凤仰头掐住下颌,兜嘴倾了满舌头的粉末,他上下一拍,逼人咽了,问:“什么味道?” 内官两股战战,以为是自个儿守殿倏忽,被赐了毒,吓得险些就尿了裤子。结果嘴里的沫儿嘬巴嘬巴咽进肚子里,既没肠穿肚烂,也没口吐鲜血,反而有一股极其熟悉的乡味,他仔细咂摸咂摸,又觉得周凤一个殿前露脸的卫戍总司,总不至于开这样的玩笑? 他正琢磨其间是不是有什么深意,突如其来周凤一声厉喝,他一个激灵,赶忙哭丧着脸实话道:“周总司,这是……油炒面啊?有、有点糊了……” 周凤质问:“可有什么外人来过英华殿?” 两个内官大眼瞪小眼,茫然地对视了半晌,往日里来这里的都是周总司麾下的几个眼熟人物,若要说有什么不熟的外人,这一时半会儿地还真……还真有一个! 那个吃了满嘴“炒面”的内官抹了抹嘴角道:“殿下身边那个小余大人来过,说是替殿下传话,要请周总司过去。正巧了那日您不在值,他在殿里坐了坐就走了。不过这事有好些时日了,估摸着,还是大人们刚进城那会儿。这之后,就没什么外人了,都是周总司您常见的那几位大人。” 周凤脸色一变。 两人后怕起来:“周总司……是有什么不妥?” “滚。”周凤将两个内官连着药瓶,一并提起来摔了出去。 ——余旭!他竟是小瞧这支菟丝花了!这个心肠歹毒的狼崽子! 破碎的药瓶里,熟香的“炒面粉”随着风一缕缕地散去,顷刻间吹得只剩地缝里一点渣滓,而这个小瓶里原本装的却是番国进献来的“仙药”,说什么初服昏昏迷醉,久服身心轻盈,通体舒畅。燕昶不信这些,自然不曾用过,后来时不时地给关在哑室的那位小神医吃了一些,再后来就再也不曾取用。 周凤原也不知这药效究竟如何,是见了余小神医服后的模样,才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多服的好东西,便收在自己手里,以防殿下误用。若不是今次想起这茬来,他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他早该想到的,从一开始,余旭的药酒能止住连名医也止不住的疼痛,从殿下昏睡愈多,从殿下日日离不开余旭……至少从发现殿下脾气不同往日开始,他就该想到的! 就不至于到了现在,城破在即,燕昶却性情大变,迷醉不问外事,只管颓倒在榻上。 十年来燕昶殚精竭虑,细密筹划,每一钉每一卯都要计算清楚,只恨不能算计到大夏天子的一根头发丝往哪儿吹,他十年如一日地谨小慎微,每一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为此不惜与亲友义绝恩断。可燕昶能不能算到,自己竟然有这样一日,不是栽在他七皇兄手上,更不是栽在季闵两家手上,而是栽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市井下三滥手里。 一个被从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市井乞儿,一个被人乱棍打出府的流氓无赖,就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险些毁了越王辛苦谋划的一生。再转念一想,这又算不算是报应不爽。燕昶当初喂那余小神医吃药,造了孽,如今还债,也还是还给余家的人。 当真轮回报应,莫过于此。 也是周凤失职,他明知余旭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余旭就是因为无赖行径被季鸿赶出府去,却还纵容自家主子把这么个垃圾捡回来养着。余旭就是个白眼狼,在季家养不熟,更不可能在燕昶身边被养得忠心不二。 他只是没有想到,余旭这种胆小如鼠,看起来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小子,真狠毒起来,毫不逊色于刺客杀手。 殿外连滚带爬跑来个内监,是清晏殿的总务太监,之前有个稳重的老太监,但是一身倔骨,宁愿血溅宫门也不肯伺候燕昶,遂叫周凤给斩了,新拔擢了这个。但到底是年轻,遇事容易慌乱。 内监杵在门外急道:“周大人,殿下醒了,又开始打人毁物,您快去瞧瞧罢!” 周凤闻言匆匆往回走:“不是已经睡了吗,怎么又醒过来?” 内监低下头:“是进去落帐的时候吵醒了。直嚷嚷着头疼身子疼,问小余大人怎么还没来。” 周凤狠狠眯了下眼:“以后不许姓余的进殿!无论殿下如何发怒,也绝不能让他进殿一步,也不许有人替他传东西给殿下,半粒米都不可。”他顿了顿,又继续吩咐,“以后殿下起居均在殿中,让下头人都紧实些,谁胆敢将殿内的事说出半个字去,立刻拖出去砍了!” “啊?”内监一愣,视线扫到周凤身侧墨似的笔直剑鞘,威风堂堂地佩在腰间,忙吓得垂下头去,惴惴地想,周总司这是要干什么……夺宫吗? 周凤途径膳司,端了些糕点小菜,和一壶再普通不过的酒水,到了清晏殿,听到里头铛铛作响,一进殿,就见满地的碎瓷,和梗着脖子待死的内监们。 他心里也难免惊怵,十二殿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派人去找那个姓余的,找到了不必声张,直接押到宫外卫戍司。”周凤低声吩咐,下头低声领命。 燕昶支着脑袋,大马金刀地横坐在榻上,心里的躁是源自愈加暴烈的疼痛,没了药酒镇着,这疼像是从骨缝深处钻出来,老鼠啮咬一般。他仰头看周凤,粗糙着嗓音问:“他人呢?” 周凤知道他问谁,但避而不答,只把食盘摆在榻上,斟好酒水:“这酒享誉仲陵,殿下试试罢。” 燕昶看着酒水,忍住了没有掀翻,他也隐隐意识到自己有些问题,但每每还没探究清楚,就随波逐流地沉沦下去了。殿里都是些陌生面孔,不是以前伺候他的那批了,内监宫女们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凤的喜怒。 他抬起眼,盯着周凤:“你有什么话说?” “臣有话,殿下。”周凤垂下眼,手指按在腰侧的剑柄上,“臣以前说过,臣是殿下的战戟,是殿下的利剑。殿下想要哪里,臣就为殿下在哪里杀出一片天地。” 燕昶:“如今呢,你的剑不是本王的了?” 周凤跪下:“周凤的剑,永远是殿下的。但是奸佞宵小,即便殿下不允,即便殿下事后问责,臣也非斩不可!” 他对着燕昶行了天子跪礼,再无二话。起身时,那个年纪轻轻的总务太监又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对着他们二人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该跟谁说。 燕昶恹道:“讲。” 内监惊惶得语无伦次:“殿下、周大人!桥桥桥桥头堡……破了!” 周凤霍然直身:“怎么会这么快?” 以现在双方的兵力,即便他们身处弱势,但至少坚守桥头堡七日不是问题,七日,能解决的问题太多了,还有机会翻身……怎么会突然就被攻破了?! 内监又悚又惧,连声说道:“是、是小余大人,他押了十几个人上了城墙,都是原本仲陵城里的廉吏大儒,在仲陵很有名望的。说说说说要用那几个人,换对面什么人的手指头,说的好像是个什么医官?总之手指头剁完了又要眼睛耳朵,最后连舌头也要拔出来……” “结果激怒了对面的季阎王,那位是个狠的,当即下令强攻,不计后果,不计手段,只要小余大人的项上人头。” 周凤道:“就算是强攻,也不该即刻就破。” 内监哭丧着脸:“是不该破,可他们不知哪里来的援军,肩上挂着红巾,领头的是个赤甲将军,提一把红缨枪,神佛难挡啊!” 赤甲红缨……征北军赫连直,出了名的鹰胆虎魄不怕死。 燕昶踉跄一瞬。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周凤唾骂了几句,提了剑起身,忽地又想起一件事,觉得不可置信,遂向传话的内监确认道,“他要对面人的手指眼耳,对面就给割了?” 余旭想要谁的眼耳,周凤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无非是那个小神医,他名义上的堂亲兄弟。可季鸿是那么护短的一个人,真能忍心拿心上人的眼耳,去换城墙上的廉吏大儒?割了和没割是两回事,代表了他们仲陵城将面临的两种境遇。 内监想了想那种剜眼割耳的场面,就浑身战栗:“这还能有假,一个小小医官换一群朝廷大吏的性命,傻子也知该怎么选。城墙上的人亲眼看见的,帐子里的惨叫在城墙上都听得见,如今那眼睛耳朵还血淋淋地攥在小余大人手里呢!这还能有假?” 周凤也忍不住踉跄了两步。 完了,余旭动了余锦年,季鸿不可能善罢甘休——仲陵城怕也保不住了! 第170章 雪春饼 桥头堡被攻破, 做先锋部队的征北军长驱直入,直逼仲陵城下,赫连直杀红了眼,高头大马两侧系着一串头颅,纵驰而去, 一路上只余残肢断臂。这群逆贼比关外的北氐夷子好打多了, 北氐夷子尚且知道英雄死国, 而桥头堡的这些人,一旦没了将领, 就只是一群无头苍蝇。 过了桥头堡, 再无阻挡,千军万马一路杀去, 直到了崇天门外。赫连直一枪挑了个逆贼将领,又从腰间抽出北氐一战里缴获的弯刀,割下敌将头颅, 提着头发拴在马后。 季鸿驱马而来, 副将卫鹤跟在他身侧, 手臂上的伤口又崩开了, 他心里想着, 这下回去又要挨小余大夫的骂了,撕了截布简单地绑了绑,一抬头, 见到赫连直胯下的马匹已经被染得猩红, 血淋淋的直往下滴, 不由道:“赫连将军,我们这儿不兴割头记功。” 赫连直正高高兴兴地看着他马背上的一串“战功”,数到四五六七个,闻言一愣:“那割什么?”卫鹤:“……什么也不割。” 赫连直看他们几个的马背上,确实空荡荡一个头都没有。 季鸿补充道:“赫连将军的战功,我们都有目共睹,不会作假的。” 闵雪飞过来看了一眼,眼见赫连直有些失落,忙赞叹道:“征北军真豪杰,赫连将军真豪杰!将军的这些头颅也不白割,届时悬挂城门上,昭示天下。” 赫连直可惜地看了看自己收集来的头颅。 前头大部队已杀到崇天门下,几十个壮兵推着巨大的攻城槌车轱辘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先锋已搭起了云梯,城墙上一如当时宋骋守城那般,热油滚水往下招待,可见他们也到了缺弹少箭的地步。崇天门的外城墙上已经血迹斑斑,日久的已泛了黑,再难知晓当初宋骋是殒在哪块砖上。 闵雪飞想,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宋府官的尸首,听说宋家的老老少少都被屠光,他至少该替他家人敛了宋骋的尸首,再上报朝廷予以厚葬,也不枉他一片拳拳为国之心。 几人抬头望向崇天门,各有所思。唯独季鸿回头去看后面,辎重部队和善后的民兵都在后头,再往后则是不必上战场的临时医营。军中向来是轻伤不下火线,有时双方你来我往攻守数天,只要还能动、能拿得起刀枪,都是由医营简单包扎一下就继续战斗厮杀。 闵雪飞瞧见他频频回首,伸手拍拍他的肩:“别看了,好着呢!” 季鸿狠狠瞪了他一眼,驱马而走。 “……”闵雪飞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忙追上去,季鸿却一拽缰绳,躲开了。他没再自讨无趣,于是骑马到一把力气没处使的赫连将军身边,笑道:“赫连将军,你们征北军力气足,劳烦叫几个英雄好汉,朝城墙上喊个话。” 虽然喊了也未必有人搭理,但该有的过场还是要齐全的。他们讨逆军是正义之师,不能跟这谋逆的越军一样逢人就杀,若能不战而胜,那自然是好,也免去好些死伤。赫连直一拍胸脯,包在自己身上,当即传来自己营里中气最足的几个副官,轮番地对着城门喊。 “——上面的人听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造反只是越王一人所为,诸君皆是大夏天子的子民,我们同你们一样,都是父母生养,天子念尔等都是为人所欺,受逆王所迫,故只要尔等缴枪投降,则尔等之过错,天子既往不咎!” 士兵举枪同喊:“打开城门!缴械受降!” …… “打开城门!缴械受降!” 远远地,传来城外震天的喊声,攻城槌砰砰地捶打着崇天门城门,每一声都像是地府的阴兵要冲破阳关。余旭捧着个巴掌大的匣子,奔走在仲陵内城街巷里,匣子的木隙里有血水流出,沾到他金丝绣的花缎上,颈上围着的毛领被呵出的热气熏得软趴趴。 城要破了,他兴奋,莫名的兴奋。 仲陵城破不破关他屁事,他还巴望着燕昶赶紧去死。还有他那个堂兄余锦年,不是喜欢给人瞧病吗,不是自诩神医下凡、妙手回春吗?好呀,那就把他切脉的手指、问诊的舌头、听声的耳朵和看病的眼珠都割了!看看他还能不能“妙手回春”! 他那堂兄,最是一副假仁假义模样,还有那个郦国公世子,满口道德,也是个伪君子!他们不是都爱管闲事吗,这仲陵大牢里多得是朝廷走狗,拉到城墙上摆一溜,给他们瞧瞧,若是他们不从,就径直推下去!看他们是真道德还是假仁慈。 那些子酸文臭儒,满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也不见各个儿都在牢里自尽,可见什么事君以忠,都是挂在嘴上说说的玩意儿,还不是都巴巴地指望着一个无名无籍的小郎中能以身殉国,救他们于水火? 他那医者仁心好堂兄的眼耳指舌换这些酸儒,也是绝配了。 余旭边跑边笑:“都去死,都去死罢!” 转出巷口,一队士兵匆匆跑过,余旭下意识躲了一下,突然一人停了下来,惊奇道:“是你?你受伤了?”他慢下几步落了队,拽过余旭的手左右看了看,把他拉进巷子深处,小声道,“你怎么在这?你快走罢,要打仗了!” 余旭抬头,觉得他有些眼熟,又低头看了看握在自己腕子上的粗糙大手。 那人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和他腰间的铭牌,一并硬塞到他手里,匆匆地说:“拿着这个防身,快走罢,去南城门。南边正闹流民动乱,你混着说不定能挤出城。记得往南跑,别回头。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去邹南县找一户榕树底下的人家,他们会收留你几日。” 余旭突然想起来了,是那日给他削梨吃的傻子兵,好像叫元贵。他愣了愣,握着匕首怔怔然问:“你……这个不是你娶媳妇用的吗,你把这个给我,你怎么办?” 元贵挥了挥手,说笑似的:“嗨!还娶什么,我这样一穷二白,估计也没人愿意嫁到我家。”他说着说着又笑一下,嘴角生硬地扯一扯,“算了,也没个什么功绩,就不回去了。” 不是不回去了,这一去,怕是就回不去了。 那晚的帐子里乌鸦鸦的,余旭都没怎么看清元贵到底长什么样,如今仔细瞧了,原来是这样高大硬朗的一个男人,脸上同他一样,有道疤,应该是打仗时落下的。他极朴素,身上连件厚实的盔甲都没有,只是在普通军衣外罩了件硬硬的不知是麻还是什么的外罩。 余旭微微抬头看着他:“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元贵道:“去打仗呗,守城门!我如今也算是先锋军了!” 余旭回头望,轰隆隆的声响不断地传来,惨叫和炮声此起彼伏,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仲陵城的上空飘着沙尘硝烟,加重了原本就阴沉的天色,风冷得毫无道理,黏在身上的血被筛得冰凉硬挺。 先锋?你不过是个送死的呆子! 余旭霍然跳起来,反手一把扯住元贵:“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什么话?你说。”元贵好大的个子,也被他拽得一步三踉跄,他不知道急什么,直拽着自己往偏僻处走。崇天门越来越远,可叫喊声却像是萦绕在耳边,他也有些出神,想到邹南县自己上了年纪的双亲,想到那个待嫁的妹妹。他以前还有过一个弟弟,可惜在他从军后没多久就病死了,他都没能回家去瞧最后一眼。 此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回家去看看了,若是这次战死了,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一点抚恤给妹妹添点嫁妆? 回过神来,竟是在一间破落无人的院子里。 余旭把他拽到漏了半边的房内,突然扒他的衣裳。元贵吓了一大跳,连退好几步问他做什么。比力气余旭铁定是比不过元贵的,他急得要命,脱口而出:“不要去崇天门!!” 元贵怔了片刻。 “别去。”余旭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元贵去不去关他什么事,死不死又关他什么事。两军的将领都被他耍得团团转,燕昶被整得不成人样,余锦年不知惨死了没有,季鸿更是气得头发冲天,他却关心一介无名小卒死不死。 也许是为了那只梨子罢。 “你是不是傻,去了就回不来了!” 元贵理理被他揪乱的衣服,抬手在矮他一头的余旭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像当年未从军时,在家里揉弟妹的头发一样。他囫囵地松了口气,说道:“当兵的,哪有不去打仗的。” 余旭:“这世道这么乱,少你一个谁能知道?” 元贵摇摇头:“我心里知道。” 余旭愣着,他实在是不明白元贵到底执着什么,替燕昶卖命?燕昶对他有什么天大的恩情吗?让他明知是去送死,也还要高高兴兴地去。他恨燕昶,也恨季鸿,他不会给任何人卖命。命是自己的啊,为什么要白白送给别人?为什么分明能活着,却要上赶着当冤死的大头鬼。 他看着元贵正气凛然地朝外走,好像真的不怕死一样,他刚走出门槛,余旭脸色一变,抄起手边快要散架的旧椅子,举起来冲着他的后颈一棍子砸下去! 哗啦——! 椅子碎得四分五裂,元贵后脑也顷刻流下血来。他不可思议地回头,茫然地看着余旭的身影从一个变成一双,又变成三个、四个,然后渐渐模糊朦胧,最后沉沉地坠入黑暗。 余旭弯着腰,拖麻袋似的将他拖进内间,撕烂了他身上代表越地军的军衣,好容易从破烂的床底下翻出一条积灰的麻绳,要把他结结实实反绑在桌腿上。元贵又沉又结实,余锦年咬着牙才能拖动他,他一边绑一边兀自呢喃:“我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没脸没皮的下贱货……我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们那些虚伪的却来说我的不是!” 元贵昏睡中因疼痛哼了几声,余旭仔细看了看他,扯起衣袖随手抹了一把他脑袋上的血:“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了半天,只嗫嗫一句“我也不是只会害人”……算了,反正说什么元贵也都听不到。余旭起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脱了自己的厚罩衫披在他身上。 “你就在这睡会罢,等你醒了,他们就打完了。你到时候大声喊叫,定有人能听见的。你这拿命豁来的宝贝,可不能随随便便就送人了。”余旭把匕首塞回他靴子里,只拿走了他的命牌,“傻子!醒了以后可别再去犯傻,说自己是越军了!” 元贵垂着头,没有回应。 余旭看了看,关上两扇摇摇欲坠的门,走了。 天阴欲雪,疾风冥冥。 余旭抱着他那个装了一堆破烂眼珠耳朵的木匣子,慢吞吞地走街串巷朝南城门走。几个流民背着破旧的包袱从他身边跑走,一回头,瞧他捧着个精致的木匣,穿着一身柔丝锦缎,以为里头装着什么金银珠宝,几人一合计,三三两两将他围住,抢了那匣子便跑! 跑出两条街才敢停下来,几人寻了个角落,赶紧打开匣子瞅一瞅——只听“啊”的一声尖叫,端匣子的人慌里慌张扔了东西,跳出好大一步,血肉模糊的几块东西在他们脚边滚来滚去,一只饿极了的野狗不知从哪蹦出来,满口叼了几个就跑。 众人这才瞧清楚,这哪是什么金银财宝,竟是一堆手指头!人的手指头! 余旭被抢,嘻嘻笑了两声,笑他们都是一群傻子,把什么恶心玩意都当宝贝抢走。他跟着人流走到仲陵南市,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流民三五成群地朝南城门走,他正要也跟着挤混出去——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铁蹄声,和嗬嗬地驱赶百姓的吆喝! 不是一匹两匹的马,也不是一队两队,而是几千兵马齐齐往南城门涌动!打头的是两个骑兵,挥舞着奇长的马鞭,但凡遇到不肯让路的,马鞭霍地笞一下,半条命就没了,来不及闪躲的直接践踏过去!马蹄铁踢在人身上,肋骨径直踢断,当场断命。 人们仓惶散开,原本拥挤的南城门顷刻间散出一条通道。 城门洞开,泱泱大军轰轰而去,混杂在众兵将之间的,竟然还有一架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一个威武的年轻将军始终徘徊在马车左右,许是那车里坐着什么重要的人物。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前两月才入主仲陵的十二王。百姓们自然是无法体会,堂堂的封地王,已经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为什么还要自寻死路,谋逆犯上。 为什么要谋逆?当然是贪呀!余旭躲在层层人群之后,脸上用地灰抹了几把,远远望着燕昶的马车逃出仲陵,旁边那个骑马护驾的自然是他那个寸步不离的忠心侍卫,如今已经是“周总司”了。这声势浩大的“南夏”,结果也就活了几个月罢了,可真逗。 余旭心里快意:燕老王八,你的气数也终于到头啦!你瞧瞧,你逼我看的那些医书,也不白看哪! 浩浩荡荡军队开过去,流民正要跟着混出城去,谁知才挤到城门下,军队里落下百十来个兵爷,列在城门外挥舞砍刀,生生将他们逼退了回去,谁敢不退,当即头颈分家,落在地上滚好几圈。吓得人群中爆发层层尖叫。老人妇人捂着怀里孩子的眼,哆嗦着哭泣。 流民往后退一步,城门就关阖一分……只听轰一声,厚重城门竟就被人从外面赌死了。 余旭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冲到最前头,用力敲了几下,不禁破口大骂:“混蛋畜生胆小的死燕老王八!你他娘的怎么这么下贱!把门给我打开!” 轰隆——! 崇天门的方向又接连传出几声毁天灭地似的巨响。 余旭猛地惊惶着回头看去。 一群士兵丢盔弃甲地朝他们奔来,他眼前一黑。 隐约中他似乎听到什么人兴高采烈地大喊:“哎,你们瞧!那是不是那个先前在桥头堡上作威作福的逆王宠侍?傻子似的站那儿,那逆王跑了竟没带上他?瞧我一箭射了他,割了人头回去找季大人领赏!” 一人打断他道:“怎得你一人领赏?季大人可说了,这小贼的尸首,不管是哪儿都能拿去领赏!哈哈哈哈别急!且分兄弟我一条胳膊腿!我可还得攒老婆本呢!” “得了你俩,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一个箭兵立刻搭上箭,瞄准了远处的余旭,绷得一声,箭飞射出去,擦着余旭的耳朵打过去了。 众人嘲笑他道:“瞧你这一手烂箭法。怕是这回领赏没你的份儿喽!” 余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捂着脸颊上的血痕,撒腿就跑,夺命狂奔! …… 腊月二十。 宜祭祀,余事勿取,诸事不宜。 一只长箭“嗖”得从背后射来,余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踉跄在狭窄逼仄的巷道里。他想起曾经四方村村后的山林,秋冬时有野兔出没,阿爹在世的时候,经常带他上山去捕兔。但兔子跑得飞快,他追不上,阿爹会故意射伤兔子,好让他去捉。 他小时候从来没想过,被射伤的兔子会不会疼得喘不上来? 今日他就是那只兔子。前胸后背的血沉甸甸地灌在裤腿里,冻得他呼吸停顿,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好像知觉在渐渐地随着风声远去。 一群士兵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地学他走路的姿势,这个说像蛤蟆,那个说像鸭子。跟到巷子尽头,见他着实跑不动了,只是还不认命,被脚下青石绊了一跤,头朝下跌在地上,磕了满头的血,还不死心地朝前爬。 几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没趣,之前不是挺嚣张的?跑了这几步就跑不动了?” “嚣张有什么用,不过是个痴瘴。那逆贼收个这样的宠侍,恐怕也没有多聪明。如今不也是被我们闵将军打得仓惶逃命去了?”另一个人抱臂笑道,“哎你们说,他现在是不是还以为,他拿走的那几个手指头是我们小余大夫的?” 余旭突然凝滞——什么,什么意思?! “不过是具才咽气的死尸的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贵人了,你这种货色也配吆五喝六要我们小余大夫的手指头?我们小余大夫救人的时候,你且不知在哪个野男人床上撒娇呢!” 有人笑着走过来,抬脚踢了踢他,踢了好几脚他也不动,弯下腰来试了试他的鼻息,见他还有气儿,便一脚踩住了他的手掌,从腰间抽出了挎刀,阴恻恻道:“你不是挺喜欢切人手指头吗?今儿个就给你瞧瞧,你自个儿的手指头长什么模样。看着——” 士兵手起刀落,余旭一声惨叫几乎是同时冲出喉咙。四根手指齐齐断开来,在他眼前棋子儿似的滚动——十指连心,十指连心哪!他一瞬间竟不知道疼究竟是什么了,还有比这更疼的事吗? 群起的乌鸦自仲陵上空一飞冲天,墨点似的融进云中。 士兵们簇拥来,各自抽出了腰间的挎刀。 余旭挣扎着仰起头,积压了两天的阴云终于吸饱了尘世间的血气,重得再也缀不住,一瓣又一瓣地被乌鸦撕碎,飘下来化成雨,结成冰,凝成雪,纯白无一丝一毫的杂质。四方村不常见厚厚的雪,即便有落雪,也只是薄薄一层,没多久便融成雨水,湿漉漉地过一个冬天。 听说京城的雪厚得像棉被,可以用手卷起来,像开年的春饼一样。他也想看看棉被一样的雪是什么样的,他本来是可以看到的,本来…… 沙沙的,好像是落雪的声音。 可惜,他等不到仲陵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时候了。一只木牌从衣袖里掉出来,滚了滚,露出刻着字的一面。余旭想伸手握住,可他手指都没了,光秃秃的似越冬的木杈,他只能抬起半截手掌,盖在那木牌上。 一张嘴,没了舌头的齿缝里就往外冒血,他趴在地上浑浑噩噩地想:元贵啊,我去不了邹南了…… 仲陵的冬天,真的好冷呀。 第171章 奶汁团鱼汤 严冬惨切, 六和萧条。仲陵的寒风卷着腥血,刀似的刮着人的后背,街巷中全是僵硬的战死尸首,血水浸染到地里,刨也刨不干净。燕昶下令三千多人堵在城门, 与闵霁的部队死扛, 自己却带着两万人马逃出仲陵, 崇天门下死者成山,讨逆军进城时, 几无下脚之地。 仲陵收复, 城中也并无喜悦之情,空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 炮声一停,季鸿便着人敲锣去街上喊,直道逆贼已逃。巡街的士兵喊到嗓子冒火, 才见有人窸窸窣窣地开门出来。一个个瘦削的身材, 仓惶地在门缝里探头探脑, 似乎还懵着, 不敢相信那逆贼真的逃了。 士兵提着锣一看过去, 百姓们吓得立即缩回院里。 眼见着快要过年,风中却只有腥臭,没有热锅热灶的粮食味道, 民生被伤了, 百姓吃不上口粮, 没人相信他们。这些当兵的,扛枪拿刀,在百姓眼里都长一个样,吃人的。 武官不行,只好派营里仅有的几个文书官去挨家挨户地敲,也找几个长得斯文秀气的,披上儒生衣裳的皮,跟着本地几户大儒去街上施粥棚。军仓放粮,官库赈灾,白花花的大米捧在百姓手里的时候,他们看着看着,终于潸然泪下——小半年了,终于能吃上一口平安热络的饭。 闵霁上了奏表,请旨继续南下伐逆,追击燕昶,天子准。季鸿奉旨往江南北部各地巡查军政,当初仲陵被围时,各营的守备军明哲保身,眼看着燕昶在仲陵大肆屠杀,却未对仲陵施以援手。如今天子要秋后算账,谁也跑不了。几营的守备总务听说季阎王要来,当晚便畏罪自缢了几个。 余锦年盯着人收敛街上尸体,自己也带着一小撮人帮忙,他也被今夏的大疫吓怕了,生怕战事刚过,这些尸体腐了败了又要化出什么尸疫来,就算是冬日,尸体该烂还是要烂的。他还特地做了些防疫的药包,让清理尸体的士兵们戴在脖子上,多少清化一下脸前的空气。 季鸿又斩了一圈人回来,江南北部的军官都快被他杀了干净,贪腐的、勾结逆军的、买官卖吏的,竟都不干净,各府官吏诚惶诚恐,都盼着这位季阎王千万别来自家院子里查人查账。都说阎王是凶神恶煞,面貌可怖,他们瞧这位季巡按,生得是貌若仙人,下手却冷血无情,整个江南北道竟没有一个官员能与他攀扯上关系。 官吏们冷汗之余,不仅纳闷,朝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季鸿只是把该斩的斩了,还得留着其余人给天家干活,杀了鸡儆了猴,他又马不停蹄地回仲陵。段明一路跟着,稀奇他怎么突然这么能撑,气儿都不歇一口,早上查账,下午问罪,晚上砍人,然后连夜赶路,简直是一天换一个地方。 进了仲陵城门,满城萧条之中也有了些许稀薄年味。季鸿下了马,牵着缰绳在街道百姓之间穿梭,还遇上了一队迎亲队伍,火红的花轿热热闹闹地横在路中央,这是民间赶乱岁,至年三十前,婚嫁迎娶,都是大吉。轿帘被风撩动,隐约晃出新妇的脸,是个有些瘦但难掩喜悦的姑娘,手里的团扇转呀转,见轿帘卷了起来,忙低头娇羞地遮住脸庞。 季鸿着绯色公服,牵着马走在花花绿绿的队伍旁,熠熠生姿,只是他面色白,眉头又皱着,即便是穿得如新郎官一般红,却也是无端冒着一股寒气。 直到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地过了街,露出对面院落门前一个正与小童分糖吃的瘦薄身影,季鸿绷了好几天的眉心终于慢慢地舒展开了,仿佛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段明终于了悟,怪不得这般狼追蛇咬似的赶路,原来是想小公子了! 大雪纷纷扬扬,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日,冻得人脸颊红彤彤。 余锦年抬起头,看到阶下英俊潇洒的季大人,手边的黑马嗤嗤地朝他喷气,他琥珀瞳子落光似的猛然亮了起来,后背轻松地倚着门框,笑了一声:“呀,我们家的大官人也回来啦!” 远处的唢呐喜庆嘹亮地吹着百鸟朝凤和折桂枝,却都不如他这声“回来了”悦耳动听。 腊月廿五,仲陵初定,百神登天,时无禁忌。 季鸿忽然也很想赶一波乱岁。 余锦年很喜欢他这匹大黑马,鬓毛如油墨一般光亮,看着威风凛凛,他走到阶上伸手去摸,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瞧。星点的雪落在季鸿肩上,似红梅上落了霜,他突然往前一步,揽了少年入怀,手臂紧紧地箍着对方,垂首埋在他颈间。余锦年被吓了一跳,僵愣片刻回过神来,慢慢抬手覆在季鸿的后背上,轻轻地捋了几下,温和道:“做什么呀?勒着我了。” 季鸿心里的不安被他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好,积压了多日的疲累终于破溃,山崩海啸似的向他袭来,他肩头一沉,几乎是压在余锦年身上了。过往的路人都知晓这院子是大将军们住的,纵然他们两个在门前堂而皇之地又搂又抱,也没几个人敢去细看。 余锦年被他勒着进了府,赶紧命人关上大门,这才松一口气。 “平安回来就好。”他道。 季鸿不动,手掌贴在余锦年的后背心,感受他小炉一般火热的温度:“我好像许久未见你了。” 余锦年发笑:“又说什么糊涂话,冻傻了不成?” 季鸿不糊涂,他只是一刻都不愿余锦年离开,他失去得够多了,好像每每都是一闭眼的功夫,天倾地裂,洪流一般把他往深渊里推。燕昶兵败南下逃窜以后,他又开始常常想到二哥季延,想季延没有说完或者没来得及说的话,但却再也没有梦到过他。 最后一次在梦里见二哥,是信安那场大火以后,二哥说让他好好修缮心房,别让后来人住得寒酸。 季鸿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中,是不是已经足够温暖,他住着觉得舒适不舒适?有没有什么要再修一修补一补的地方? 他在少年颈边重重咬了一口,余锦年一个激灵,忙推开他左顾右盼,这府上可不止他们两个。这府院够大,闵霁和赫连将军、卫将军几人也都各领了一个小院子,众人又常常在前厅相聚,商议军事,诸多武将文吏进进出出,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让哪个谁瞧见了,脸都丢到五湖四海去了。 他才瞧见月门后头晃过去了一角衣影,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季鸿不由分说地吻住。纵使仲陵血气不散,季鸿身上始终都透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雪一样清爽,余锦年半眯着眼,看真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恰好掉在他们黏腻相接处,冰凉一点,瞬间融化,不知最终咽进了谁的肚子。 季鸿用力地扣着他的下巴,余锦年躲不开,更不忍心拒他,索性去他妈的礼义廉耻,抬手一拥,踮脚迎上去热情地回应。季鸿的吻技大有进步,让人欲罢不能,余锦年在冰天雪地里与他纠缠,两人肩头的雪簌簌地摇落,朦胧间他好像看到赫连直小将军目瞪口呆地杵在月门间,五雷轰顶似的满脸绝望。 余锦年心道,可怜,又吓坏了一个。不知道下一个碎三观的又是谁?再这样下去,满朝文武都该知道郦国公世子的这点“破事”了,和自己的这点破事。 他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大势已定,逆军逃窜也只是苟延残喘,再往南,季鸿便不再跟着去了,他会带着一批京中赶来的文职继续巡检江南,为天子祛病除弊。雪一直下,好像是为了覆盖住仲陵城满地的红霜一般,两人跌跌撞撞回了自己的院子,不管外头是如何紧张喧闹,他们自成天地方圆。 房中的炭火嘶嘶地燃烧,一扇木窗,隔开冬春两季。熏炉里甘松慢慢地袅着,侵得人肌骨生香,余锦年伏在锦丝缎被间,感觉身后仿佛有一只饥了一冬天的兽,想一直一直的往他骨缝深处去,湿漉漉的吞啮声令天地冰雪都汗颜。两人原本都很累了,但撞上彼此,就是干柴烈火,一碰就着。 季鸿的体温比他的低,又沐雪从外头回来,温温凉凉地贴在身上,很舒服,像一块被将将暖温的玉,他白得也像玉,好像怎么都晒不黑。从过夏至入冬,余锦年整天在外头跑,这会儿一坦诚相见,竟是生生比季鸿黑一层,手脚搭在他身上,像是麦子落进了牛奶里,他又吃吃地笑。 因为走神,被季鸿狠狠罚了,笑声陡然上扬,凄惨地挂着水音,比之前大门口那声“回来了”还要悦耳。太久没亲昵过了,一把柴烧起来,总要烧到薪尽成灰才肯罢休,知觉被放大,锦缎摩挲的簌簌混杂着落雪沙沙,还有小厮随从打院前经过,檐下滴滴的落水,和身后沉重的叹息。 锦磨着缎,丝揉着绒,一层叠一层,皱成拍打在岸上的波纹海浪。拿手一捞,浪花翻着白沫儿融在掌心。 季鸿一口咬下去,余锦年咽着泪叫:“阿鸿!” 浪聚成海啸,呼啸翻涌。 季鸿仍旧箍着他的小药仙,将他勒在怀里睡觉,门外静悄悄,连随侍的小厮都不见一个,雪积得厚了,万籁俱寂。季鸿侧着身子看他,眼翼下一团绯气,浓浓的混着一指青。那日余旭城墙上威逼,他压根不知道余锦年自己偷偷来了前线,也压根没想过用他去换人。 闵雪飞那厮没与他通气,擅自让少年陪他演了一出戏。 墙上余旭是傻的,墙下季鸿也是傻的,漫天的尖叫惨嚎泣血一般撕扯着他,将他整个人撕裂成千万碎片,惨叫似带锯齿的尖刀,一片片剐着他的骨肉,若不是被闵雪飞的人死死地摁着,他几乎是失去理智,要当众叛出去。 惨叫声止时,他跪在沙场,整个人都是战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余旭拿着他的战利品得意地下了城墙,留下一堆老儒面面相觑。那些官吏大儒对他来说什么用也没有,他只是个一心想折磨余锦年的蠢材罢了。季鸿远远望着那顶行刑的小帐,爬起来又跌下去,站不住了。闵雪飞过来扶他,被他反手一个巴掌,银铁制的护腕在闵将军颌下刮出了一道血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后来闵雪飞说,他那时候要吃人,拆皮柝骨,生吞活剥,血红的眼睛兀鹫似的盯着他,说来说去只一句话:给他偿命。 闵雪飞发觉自己玩笑开大了,接连好几天不敢往他跟前凑,至今也没敢来跟他说话,传令也都是叫底下的人跑腿。连枝那日也没上战场,之后进了城见他俩仇家似的不对盘,仔细打听了才知道的这事,当即摁着闵雪飞揍了一顿,又做小伏低,好吃好喝好炭火都先送到他们的院子来。 关键是余锦年自己也不知,还以为这主意是季鸿出的,欣然答应了,乐呵呵的觉得是帮季鸿的忙。实际上,那惨叫也不是他叫的,他只叫了一声。营里有个学过口技的,学人声音能学个七成像,惨叫声本就鬼神难辨,他听了听余锦年的声调,再一张口,比真的还真,直接叫散了季鸿的魂。 这少年进了城一脸无辜骄傲,令季鸿过后想骂他都骂不得。好大一团冤气,连着一口老血咽回自己肚子里。 真是气人。 季鸿下了床,气人怎么样,还不是要起来伺候他。他端来温水帮余锦年擦洗,这少年就像个龟,被人翻了壳子肚皮朝上,懒得动也不动,眼都不睁一个。季鸿拨弄拨弄,他就颤一颤,翻个身露出后背来,毫无防备地继续睡。季鸿握住他的脚腕,提起来,探着手巾去擦,余锦年嗓子喊破了,是季鸿逼着他喊的,如今哼唧两声都带着砂砂砾砾的动静。 余锦年伸开手,拽住了季鸿的袖子,藏宝贝似的往怀里掖。 季鸿浑身舒畅。 清理干净,他也没醒,季鸿把手巾铜盆径直扔在边上,翻到榻上搂着他继续小睡,院外又不知是哪家在婚娶,锣鼓一声喧过一声。这赶乱岁,赶得好像满城都是待嫁儿女,迫不及待地迎上花轿,好冲一冲这战乱的丧。 季鸿也冲了丧,满心悦然,难得歇了一个长足安稳的午后觉。 …… 余小龟睡饱了,自己翻壳爬起来的时候,正值傍晚,雪在窗沿上堆了厚厚一层。季鸿正在写折子,他斩了那么多人,总要给上头一个说法。床头体贴地放好了替换的衣裳,余锦年默默穿戴好,看季鸿规规矩矩地坐着写字,于是颠颠地跑过去在季鸿耳颊上嘬了一口,哑着嗓子逗他道:“你真厉害!” 季鸿习惯了他没章没法的样子,搁下笔揽他过来亲了亲:“真不害臊。” 案上有一碟黄澄澄的小糖,季鸿拈了一颗放他嘴里:“南云斋的梨膏糖,仲陵名产,润润喉咙。” 余锦年咂了咂,品出甘草、杏仁、陈皮的味道来,小糖入口轻轻一咬,就酥脆在舌尖上,清爽的甜味滋润过他干沙似的喉咙,像一泓清泉渗了过去,倒也不亏是仲陵名产。他自己又拣了一颗丢进嘴里,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要不是你,我何至于要润喉咙?” 季鸿看他一眼,佯装伸手去抓他:“那我们再来一次?” 余锦年一听,立刻捂着腰逃了,季鸿抿起嘴角轻轻地笑着看他仓惶而去。 出了小院,遇上连枝,手里提着一个竹篓,高高兴兴地迎上来,小姐妹似的挽着他的手往厨房去。虽然季鸿和闵雪飞闹别扭,但连枝和余锦年还是该怎么交好就怎么交好。 前几天季鸿去办差,他们两个就亲亲密密地整天窝在一处,不知道都说些什么悄悄话,一整夜都不回来,吃睡在余锦年屋里头。闵雪飞吃味却又不敢说什么,今天季鸿终于回来了,他想着这回总该把连大人还给他了罢?嘿,可好,连枝自个儿不愿意回来,还是往余锦年那儿跑。 余大厨的饭好吃呀! 连枝生得是真好看,一笑更艳,和季鸿那样的冷美人是两种不同的款儿,但大抵是世间艳丽的人多一些,反倒叫季鸿那样的冰块子得了美誉。余锦年心想,也难怪闵大将军老大不小的了也不说亲,最后却栽在连少监手里,任谁天天对着季鸿看,怕是也瞧不上那些平平淡淡的豪门闺眷了。 余锦年被他一路挽到厨房,看他宝贝似的从竹篓里提出两只……王八。 “……”余锦年不解地看他。 连枝道:“我手底下小的们去河边走动,见水底下冒泡泡,便知底下有好东西,赶紧动铲子挖了。你瞧!就挖出这两只冬眠的团鱼来!听说这团鱼健骨补益,将军日日骑马操练,该是补补,可惜我手拙,并不会做……” 原是来叫他做菜的。余锦年提着两只团鱼瞧了瞧,腹部白而光泽,裙边厚大,确是两只很有吃头的团鱼。这大冬天的,团鱼都冬眠了,这都能被他们给挖出来,也是龟运不济呀。他敲一敲龟壳,里头噼里啪啦蹬腿儿,还挺有活力,余锦年笑起来:“小事情。团鱼鲜美,不如炖汤?” “自然听小神医的。”连枝高兴,“一块炖了,那只给你们。” 两人在厨房里热火朝天,杀了团鱼,放血剁块,一个烧水一个添柴,不假人手,害得满屋子新雇来的厨娘没活儿干,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俩里外忙活。 团鱼也是河产,也有腥味,余锦年用姜汁葱水把团鱼块焯了两遍,捞出来沥干水分,再过微油用黄酒翻炒一遍,炒得肉色微黄,腾出淡淡的香气,之后再下水去炖,便不会再有腥味了。 连枝在一旁看着,每一步都盯得认真,就差没叫人备上笔墨纸砚给他逐字逐句地抄记下来。 余锦年见竹篓里还有几条巴掌大瘦瘦小小的鱼,腹中空空没多少肉,炸不够吃,炖不够夹,当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就拿来一并宰杀处理了,下油锅两面煎黄,再和团鱼一起放在砂锅里,添上热水。又叫人快步去找苏亭,讨了点诸如黄芪、党参、当归、熟地等药材回来,和一把火红的小枸杞,慢慢地炖。 待汤汁出了奶色,最是鲜美异常。 不过团鱼性凉些,如今冬寒阵阵,要添点温和的药材才不伤脾胃,余锦年想了想,又加了两片姜,和一小撮浮椒粒儿。 瞧着余锦年做得挺简单,连枝一回想,又觉得这也不会那也不懂,连一开始团鱼怎么杀都给忘了,更不提配药的问题。余锦年打趣他,道闵大人金枝玉叶,以后定是谨慎小心地娇养着你,是不会沦落到叫你做饭的,可放一千一万个心罢! 连枝脸一红,结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余锦年腹中嘀咕,如今像连枝这样容易逗的可不多见了。想当年,季鸿刚到信安县,也是正人君子一个,什么温良端方,知书达理,悦怿九春,逗一逗就耳朵红舌头打转,辩不出来就只会瞪着眼盯他看。想及第一次那事儿,那人臊得似个小媳妇,什么都不懂,还是他教的。 如今倒好,脸上白肚里黑,整个儿一墨腹乌龟,连“再来一次”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 可见面皮这种东西是越磨越厚的。 都跟谁学的! 余锦年拿勺子敲了瓦罐里的龟壳,那龟壳“咕咚”一声表示反抗,啪得溅了余锦年几滴汤水。嘿呀,一个龟壳也敢欺负人了!余锦年又拿勺背重重敲了一下,谁知那龟壳极端霸道,还开口了—— “你干什么呢?” 余锦年卷起袖子,指着这壳:“让你欺负我?” “龟壳”轻道:“谁欺负你了。” 余锦年眨了眨眼,又听见连枝嗤嗤的忍俊不禁的笑声,他猛然一个回头,竟直直撞到张宽软的胸膛里,甘松的香气温甜甘洌,他埋着头不肯起来,不服气道:“你净知道我在哪。” 季鸿把他手里的武器勺子抽出来,给砂锅盖上盖,让汤汁好好地、静静地炖,还团鱼一个安宁的龟生:“你倒想让我找不着,离家出走只会往厨房走,下次换个地方。” 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呀! 余锦年小声嘀咕道:“好罢,那去药房。” 季鸿笑了一声。 旁边连枝早前仰后合地溜出去了,一出去,那个曾经跟着服侍过季鸿他们两个的吴集太监就默默地跟了上来,见连少监笑得眼睛都弯了,难得。他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回过来垂着手也跟着笑,奉承道:“所以说小余大夫讨人喜欢呢。这样的性子,天底下再难找第二个了。”可不是,这一个都是奇珍。 第172章 龙胆泻肝汤 兵乱在前, 今年的春节是注定过不好了,能混得余锦年亲手包的一锅萝卜馅儿饺子, 喝上几口热酒, 一碗肉骨汤,就凑凑合合守岁了。 大年初一, 闵霁在官衙前论功行赏, 赏是小赏,也就是从越军手里抢来的东西, 自然是比不上朝廷的封赏, 但是能慰藉人心。这一战下来, 他们尽管是得了大胜,死伤却也不计其数, 得把将士们优抚好了, 讨逆之行才可顺畅。 季鸿连日纵马伤了肌筋, 当日回来时不显,又带着他的小药仙胡闹了一下午,第二天一觉醒来,才觉浑身酸痛。余锦年嘴上将他骂了一通,心里却关怀得急,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生怕他抻坏了筋骨,留下什么病根。 所以开衙大赏那日余锦年也去了, 是不放心他人, 亲自跟着给季巡按端茶倒水的。他瞧着一队队的士兵打衙堂下走过, 阅兵似的喊着口号,气干云霄,人人都领了或多或少的赏赐回去,或是托人带回家里,或是与同袍吹嘘侃山,衙内是难得的热闹。 赫连直带来的征北军最没形状,他们是先锋,杀敌最多,也死得最多。死伤在他们眼里都是家常便饭了,同帐战死了,旁的人抄起他们的刀来继续上,多砍几个头颅讨赏,就算是替他们尽忠尽孝了。 赏到后来,余锦年靠在季鸿的大椅旁垂着头,昏昏欲睡,忽然一声震天响的“季大人”吓得他赫然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去看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见衙下一张草席,用麻布裹着个尸体,旁边站五六个兵卒,一张嘴,咧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来冲着季鸿笑。一个两个地争着说“头是我的!”、“两条腿是我的!” 余锦年愣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竟趁乱溜进来,从怀里摸出块自死人身上撕下来的破布,一打开,是三根人指,搁了太久已乌紫发黑。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伸着脑袋,问:“我、我捡的,听说能换赏,能不能换几口粮食给我娘?” 季鸿没说话,转头看了看少年。余锦年走下台阶,雪色刺得他眼前发胀,他弯腰掀开了草席一角,断了颈椎的头就险些从里头滚出来。余锦年只来得及看到尸首脸上一条纵贯的陈疤,和一对黑漆漆被掏空了的眼窝,手一松,草席又将他卷上。 他退了两步,被季鸿拦腰抄住,揽在身前,手指按在腰间的御剑上,道:“赏。” 余锦年看着下头人把余旭的尸体抬出去,草席一卷,不知要扔去何方,讨逆军不在乎死的这个是谁,总之是叛军,叛军就该有个叛军的下场。余锦年终究还是没忍住,掏了一锭小银子,让他们悄悄在城外挖个坑,埋了。 他不算是四方村余家人,但到底前身吃过余家几粒米,即便日子过得艰辛,也是好说歹说长这么大,如今敛了余旭的尸体,算是偿了他们家的斗米养恩,今后他再也不会与四方村余家有什么牵扯了,也……没什么人能够牵扯了。 季鸿看少年伫立在衙前,望着拖载尸首的板车若有所思,久久不回神,他心里一沉,觉得腰佩的御剑烫手。这剑上蒙了无数鲜血,剿杀余旭的命令也是他下的,可那余旭纵然是龌龊跋扈,令他恨之入骨,却到底是余锦年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亲缘。 也许,他很珍惜呢? 余锦年收回视线,一扭头,看到季鸿以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狐疑一阵,才想明白这人又在钻研计较什么,只好在袖里捏捏他的手,叹了口气道:“又多想什么?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阿鸿,你我都无愧于心,这就够了。” 无愧于心,季鸿在舌尖上碾着这四个字。 军队继续开拔南下,苏亭跟着医营一同去了,一是为着锻炼医术,二是也有点私心,想混点功绩,做出些名堂,给海棠的在天之灵看看。 季鸿也启程巡抚,余锦年跟着季巡按跑遍了江南。季大人办公差,他就沿路救治伤患,一把弯刀挂在腰间,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以至于有些头脑灵光的官吏瞧出了他俩之间的门道,明知季大人那儿是南墙走不通,索性不如找到余锦年门上来,又打听他喜酒,就好礼好酒不要钱地送。 南越的鹤来春、关北的松雪酿、西南葫城的红华露、江北小潭乡的玫瑰香……哪一坛不是千金斗酒,香溢八方。余锦年馋得口水要灌进领子里,却还得忍着,命人一坛一坛地在门前砸了,骂送礼的“不是玩意儿”。 送什么不好,偏要送酒,这不是难为他吗! 季鸿回来闻到院前酒飘八丈,见余锦年面色不善地坐在房中吃老酒,又听小厮讲了他是如何黑着脸摔酒坛骂人的,不禁笑了他两声。气得余锦年灌了他三碗烈酒,昏昏醉醉地折腾了一夜,翌日脖颈上好一口牙印! “小气包。”季鸿揉着牙印,用毛裘衣领遮住。 后来长随小厮替他收拾东西,翻出当初余旭认亲时拿来的那个旧医铃来,特还拿到余锦年面前,稀奇地道:“小余大人祖上也是行医的啊?” 前身的事余锦年也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着父辈有做些药材生意。他收了医铃,也没做回事,顺手挂在药箱上,例行出门去给约好的一户人家瞧病。才出了大门没多远,一声马嘶自背后扬起,余锦年回头,看到余晖下季鸿牵着那匹墨马,风姿卓越地朝他走来。 金光在他眼中荡出一波涟漪。 余锦年自己还是不太敢骑马,尤其季鸿这匹,看着高大凶狠,但他仰慕季鸿,慕得连他的马都觉得似仙马下凡,英俊非常。 “今日无公事,陪你走走。”季鸿到他面前伸出手掌,“上来,我给你牵着。” 天子巡按为他牵马,国公世子帮他擎缰。余锦年坐在鞍上,顶着满肩金晖,深觉比金榜题名还要得意。医铃随着马背颠簸嗡嗡地震响,这铃儿有特殊构造,小小一只,能传得很远,街坊四邻都露出头来瞧一瞧。 余锦年颠着屁股想:做铃医,自己也是最风光的! 骑马绕了半座城,到了户钱姓人家前,日晖将尽,墙外黑漆漆的一团裹着夜色过来了,上头还耸着个怪物,悚得院里打盹的门房阴嗖嗖后背发凉,好半天才看清是近来进城的小神医,忙开门将他请进去。 请医的是他家的男人,也是城中一官吏,为的是给家里老人看病。余锦年由季鸿扶着下了马,阵阵医铃在院墙中嗡鸣,那钱大人一出来,见季阎王赫赫然杵在院中,吓得一个踉跄,好险以为他是来抄家的,差点当庭给他跪下。 钱大人被人叫一声钱大人,其实也并不大,容州府衙上都排不上号。他是日日去点卯,从无缺席告假,可三五载的也没混出个存在感来,上官说起,甚至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钱大人见过季鸿奉旨斩人,那是真正的阎王修罗,铁面无私,得罪净了江南大半的官宦,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比仲陵更甚。依钱大人的官职,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季巡按脸前去的,谁知这位阎王竟然就这样进了自家大门! 不等他真跪下,余锦年就赶紧将人拽起,拉到后院去了。剩下几个丫头小厮,战战兢兢地伺候这位冷面公子,和他的黑脸马。 病的是这家的老太太,说是先开始没食欲,恹了几日就发起低热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老人家身子骨差了,中气不足是常有的事,故而请郎中来吃了些清虚热的药,也不见好。 这两日又突然嚷嚷着腰疼背疼,脸色更差了,钱大人是个孝子贤孙,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老祖母,不敢怠慢。他父亲原也是京中大吏,后来亡于政斗,他于科举上没有天分,脾性软糯,又没了父荫,走哪儿都说不上话,后来兜兜转转就在容州做了个排不上号的小官儿。 虽然官微言轻,但好在一家安乐,他也就知足了。他做个小官也算是有些人脉,听说治了滁南大疫、又治了仲陵伤兵的小神医来了容州府,这才七拐八绕地找了门道请来。 余小神医并没有想象中难请,一听是疑难杂症,当即就答应下来,转天就亲上门来瞧病,真如传说的那般仁心善意,只是那季阎王……着实有些吓人,也不知道和小神医是什么关系,竟也跟来? 余锦年背着药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房里炭火烧得足,一只八哥儿叽叽喳喳地在笼里叫唤,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哼着,慌得一旁的孙媳不知该揉捏哪里好。 “老太太头前儿还好好的,只前一阵子去城外拜了一回佛,回来就不舒坦了,吃不香歇不好。如今疼得夜里也睡不着。”孙媳小声地问余锦年,“该不是这年景兵荒马乱的,回来路上惹了什么不干净的……” 钱大人立即呵斥:“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妇人忙闭上嘴。 余锦年在床前把了脉,细细地问了来龙去脉,才说:“东家说得是,怪力乱神不可语。既是病,自当以病来治,断没有求神告佛就能痊愈的。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痛痒也是常情,好好医治便是。” 妇人喏喏:“先生说得是。” 她道:“我家老太太脾气最是刚烈,前几日跟厨下婢子生了场气,也闷着不肯跟我们说,如今若不是疼得厉害,瞒不住了,我们也还不知道呢!” 余锦年翻着前医开的方子,心道老太太乏力纳差,后又低热数日,却并无外感之象,腰背疼痛难眠,吃了数剂清热解毒药或补虚药也不见好转,又有弦滑脉……听这位夫人说起老太太生气的事儿来,他沉思片刻忽地起身,仔细查看了老太太腰痛的部位,这才定了诊断。 钱大人谨慎问:“小先生,我家祖母可是什么缘故?” 余锦年道:“乃是腰缠火丹。”他坐下来,提笔组方,“老夫人年老体弱,有些气血虚本是正常。想着应是先前出门时人多眼杂,沾了哪里的病气,且老夫人脾气烈些,易生肝火,这才化了湿热蕴出毒,导致气血虚而凝滞,经络阻塞而痛。” “此时大疹还没发出来,只是有些不显的红斑,先用上药,及时制痛。若是过两日大疹发出来了,看着恐怖,东家也不必惊慌,乃是正常的病机,我照例每日过来施针用药。” “哟,听着怪吓人的!”妇人一惊一乍,“小先生您可得好好看看,再好的药我们都吃得起的!” 余锦年写着药方,那妇人也是关心,凑头来看,谁知一抬手不小心撞了桌上的药箱。挂在一侧的医铃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叮”得一声! 这东西着实响,还带着回音儿,余锦年也被吓了一跳,墨迹都歪了一条,门外季鸿听见动静,快步到了门前:“锦年?” 医铃滚到榻前,钱大人忙去捡,床上的老太太也不知是被铃声震住了,还是被惊飞了魂,直盯着那医铃看了半晌,忽地道:“拿来……给我瞧瞧。” 她攥住那医铃,翻来覆去地看,似见了珍宝一般恍然热泪盈眶,钱大人不知所措地团团转。老夫人捧着医铃,使劲睁着日渐昏花的眼,去打量烛光前的小大夫,竟还要强撑着要下床:“这、这是你的?” 余锦年赶忙凑前去:“这是我父母亲的东西。” 老太太激动地握住余锦年的双手:“是你父母?当真?!你娘也在容州?” “这……自然是真的。只是我爹娘早年间就已病故,如今也有十数年了。”余锦年不明就里,被老太太一把攥住,纠缠半晌不得解脱,“老夫人,这医铃是有什么不妥吗?您认识我爹娘?” 老太太听闻余家爹娘早已亡故的消息,一时有些怔忪,她恍惚着松开余锦年,捧着医铃忍痛到了窗前,又摇头笑了笑,对着长空感怀涕零道:“梦仙,梦仙啊!你原是逃了出去的……好啊,你的儿子,也有你一般的回春圣手,谢家的医术没有失传!” 余锦年怔着,似懂非懂,他还没回过神来,老太太又慌里慌张地叫来儿子:“快,跪下给小先生磕个头!梦仙不在了,你叩他儿子也不亏。当年若不是梦仙,我们一家早就得疫殁了,哪里还有得你?” 京中发疫那年,钱大人还小,只零星记得京城人荒马乱,记得父亲得了一次重病,急得祖母整日以泪洗面,至于后来是如何痊愈的,他的确是没什么印象了。今日听祖母这般说,想来应是这位小神医的母亲施救的。他二话不说,一撩衣摆结结实实跪下叩了几个头。 余锦年左右躲避,到底是诚惶诚恐地受了几个。钱家儿郎跪过,老太太也颤巍巍要跪,季鸿进来,及时地扶起了老夫人,又护在了少年身侧:“老夫人的意思是说,这医铃,是谢家女医谢梦君的?” 老太太被扶着靠在榻边,抚着医铃点了点头,忆起当年仍旧是满脸懊悔:“这医铃老身绝对忘不了,铃上这纹饰是谢家独有的。谢家祖上与我钱家祖上是旧识,谢家曾是前朝御医之流,后来却因医获罪,流放至关外,谢家祖上便留下家训,后嗣绝不从医。然而到了谢家女,竟不顾父兄反对,将祖辈的医术拣了起来。谢家不容她,谢家女就独自回到了关内,游走江湖,做了个铃医。” 钱大人奉上了茶水,老太太慢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梦仙人极善,又心软,年纪轻轻便已极负盛名。但凡有病人拦路,她都不畏寒暑亲去诊治,从无顾忌男女之别,走街串巷被人视作三姑六婆之流,也从不抱怨。谁知,正是她心善才招了大祸。” “荣王府里人生了病,百转千折找到了她,她也并无推辞,上门去诊治。后来我千方百计寻到她,求她为我儿子一家诊治,直至我儿病愈,见街上张了公文追捕她,我这才知,她先前与荣王府上生了些误会,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说到这,老太太叹了一声,手指在冰凉的医铃上摩挲,“她若不来我钱家,兴许早便能逃出京去了。” 余锦年听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谢家女医是前身生母,只是他没什么实感,倒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后来呢?” 老太太摇摇头,长喟道:“我钱家愧对梦仙啊……” 其实不说也就那回事了,无非是钱家畏惧荣王权势,不敢相助,谢梦君自己逃出京,从此隐姓埋名,或许是继续行医,或许是嫁人生子,总之是再也不曾在京中露面了。老太太多方打听,也没个结果,便一直以为谢梦君早就死于荣王追捕,却没想到,她已逃出生天,还生了这样优秀的儿子。 谢家的儿子,仍是小神医!钱老太太望着余锦年,一时激动,竟连背上疼痛也不觉有多苦楚了。她心里困扰了多年的这个结,也终于是解开。 至离开钱府,余锦年还有些恍惚,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季鸿,指了指自己:“……我阿娘?” 他低头想了想,颇有些崩溃地腹诽道:我先前瞎编的故事,竟编到自家亲娘头上去了?!这天底下还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那天子曾提起的那个铃医,也是她了,这可真是兜兜转转,结果没想都在一个圈里。 季鸿倒是一派安然,好一脸“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模样,点点头:“嗯,我们阿娘。” 妙手回春的神医梦仙,如昙花一现般出现在大夏疆土上,又转瞬即逝,只留下些许似真似假的缥缈传说,仿佛她真是医仙渡劫下世。但梦仙虽走了,却留下了余锦年,季鸿的视线在他身上深深凝滞——同样是药到病除的小神医呀!是他此一生都将悉心呵护的珍宝。 余锦年虽不记得前身的许多事,更不记得他这个神医阿娘,但人对自己血亲总是有些天生的好奇和亲近,便每日凑着去钱家治病的机会,听老太太讲些梦仙的旧事。故事真真假假,但余锦年听得喜滋滋,仿佛自己真有个阿娘一般。老太太与他聊起来心情舒畅,病也好得快,二人颇有些祖孙的乐子。 季鸿也不再跟他去,只每日看他乐呵呵地去,乐呵呵地回,仿佛走亲访友一般勤快。 钱老太太的火丹到底是发了出来,但因为有了余锦年的针药庇护,总不至于太难捱。吃了几副龙胆泻肝汤,清退肝火,稍疼了几个晚上,又放血拔了几次火罐,疼渐渐地轻了,又继续用些培护中气的方药,只留下一圈疹印待慢慢消退。 季鸿一行巡期也将尽,返程那日,钱家老小特来相送,钱老太太身子刚好一些,颤颤地攥着余锦年的手,两眼朦胧,恋恋不舍,只差没认个干孙子。这别的季鸿也就纵他了,若是青天白日地他给自己认个祖母回来,季鸿怕是难能认同,忙在少年动心前将人拐上马车。 别了,江南。 车马队伍一路向北,一座一座地穿过大小城池,南方的驿报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封一封全是“大捷”,踢踏的马蹄扬起大夏新春的慷慨激昂。闵雪飞的来信也充斥着豪情笑意,倒是连枝的附信里多了几句抱怨,道他这位大将军伤了这伤了那,总也好不透彻,要让余锦年好好地骂他一骂。 也是奇怪,这一群的人,各个儿都是达官贵族,有通天的本事,拗起来谁也不信,连天子都只能对他们摇头笑叹的主儿,却都害怕受了伤挨余锦年的骂。闵雪飞更是栽他手里太多回了,回回疼得撕心裂肺的,还要一边被扎针灌药,一边听小余大夫喋喋不休的念叨。 再加上个热衷给余锦年告状的连大人做监军,闵大将军是真真的心有余悸。 …… 回到久别的京城时,天气回暖,百草复春,飞燕衔新泥,润雨酥绿意。金幽汀的听月居久无人住,屋檐下结了三两团燕子窝,瞧着是个新意思,遂没人敢去侵扰,只有才回来的猫儿作威作福,上蹿下跳。 一群小厮们百无聊赖地守着燕子做窝,忽地门房处热火朝天地欢涌起来。 诸人被封过府查过房,吓得一个激灵,才跳起脚来要冲进屋里去抱小小姐,就听门房那群杀千刀的后知后觉地喊:“主子公子回来了!主子公子回来了!” 才睡下的穗穗蚂蚱似的蹦老高,衣裳也来不及穿就冲出去,清欢提着双小绣花鞋,追出门来只见一道飞掠出去的白影,后头紧跟着嗷呜一声的胖猫,一大一小撒了欢儿似的跑。她提着小鞋急得直跺脚,冲一群目瞪口呆的小厮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追呀!” 马车卸了装载,半晌才露出个软绵绵的少年来,他钻出马车仰头看了看,“金幽汀”三个字依旧辉煌。门房挑着灯蜂拥而出,澄红的光彩星星点点地缀满了园子。从盛夏到初春,雪化作雨,润物无声,足足半年光景过去了,余锦年感怀万千,敞开手臂大笑:“回家啦!” 咕咚一声,一直胖猫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顶,趾高气昂:“喵呜——!” 他两手托住小叮当,把它从头上摘下来,还没瞧仔细,忽地脚边又传来细细的一声:“咪……” 余锦年低头一瞧,一只毛茸茸的纯白小猫坐在阶上,懒洋洋地舔着爪子,两只碧幽幽的瞳仁海一样的澄澈,小厮们进进出出,它倒也不怕,贵公子似的霸占着门槛,害得来往脚步都得小心翼翼绕着它。余锦年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碧瞳猫?” 碧瞳白猫可不是寻常猫,一般人家养不起,这是富贵种,在大夏朝珍贵得很,公主娘娘也未必能得一只。 侍猫的小僮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把小白猫从人来人往的脚下抱起来:“这这是小公子的猫带回来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人家里的,京中也四处派人问了,都说没有丢猫儿的。我们也只好养着,哪敢怠慢了,生怕人家主人哪一天就找上门来讨要……” 余锦年稀奇道:“你说小叮当带回来的?” 小僮傻里傻气地点点头:“是啊,公子的猫为了它,同别的大猫打了好几架,还被咬伤了一条腿,这才把它带回家来的。小叮当的腿伤养了好久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的好险以为它腿被咬断了,可是担惊受怕了好久哪!” 余锦年抱着小叮当使劲揉了一把,笑说:“猫随主人形!我抢了个天下最美的人回来,你就也要抢只天下最美的猫?嗯,是不是呀,你这耍心机的小家伙,都学会英雄救美啦!” 季鸿自他肩旁擦过,那只碧瞳白猫也跳下来,到季美人脚边蹭了蹭,又细细地“咪呜”一声,后就迈着高贵的零碎小步走在他身侧,雪一样的白鬓折着银华般的光,一回眸,冷兮兮地盯了小叮当一眼。余锦年抱着厮玩打滚弄了一身灰的小叮当,乐得前仰后合。 “小叮当,看看,他们两个像不像?一个季美人,一个白美人,妙呀!” 小僮嘴上不敢说,心里却犯嘀咕:“你们两个也挺像。”天不怕地不怕,浑然一身胆,敢把世上第一拐回家,这无端的痴傻勇气简直一模一样。 余锦年一声“美人”,两个齐齐回头来,笑得他一宿没睡着。 季鸿反手将橘猫提着后颈扔下床,自己却搂着白美人捋毛,他眯着眼睛看傻乎乎发笑的少年,慢吞吞道:“我忽然记起,初识时你曾与我说,你是你父亲抱养来的,父亲祖上是累世医家,故而要你传余氏家学;后来你又与我说,你这身本事乃是师从山中无所不知的隐秘高人;如今又说,你娘才是真正的神医妙手……锦年,你说说,我究竟该信你哪一个?” 余锦年笑怔住。 要了老命了,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 第173章 红糖肚脐饼 这都多远的事儿了, 余锦年支支吾吾地看着幔顶。 他从没想过会经历这么多的事, 更没想过会相熟这么多的人。 初至信安县时,他对自己最大的期许就是开一家样整的医馆, 收两个好学的徒弟,好好地行医治病。尤其是一开始,嘴上不着四六,话说了就说了, 没放在心上,想着有一天总是会和季鸿再也不见的,真真假假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压根没想到会与这个人有这般深的羁绊。 白美人被季鸿撸得舒服,眯着眼小声地呼噜着, 余锦年偏头,猫儿心有灵犀地睁开眼盯着他。一双碧瞳生似季鸿的眼睛, 清澈, 冷漠,洞悉人心。都说猫咪是幽冥的使者,能穿过阴阳之间的迷雾, 看透模糊不清的真相。 此时白美人看的究竟是哪一个余锦年? 余锦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更不知道季鸿听了他的遭遇是会质疑, 还是会……恐惧? 正沉思, 白美人忽然炸毛一叫, 气急败坏地蹬着他的胸脯跳下了床, 余锦年扭头一看, 季鸿愣愣地看着手背上三条血痕, 细细的猫爪印子正断断续续地往外渗出血珠。他要随手一抹,余锦年一个翻身起来,飞快地拽过来看了看,满脸担心:“疼不疼?” 季鸿游移视线,落在少年脸上:“这些小东西真难侍弄。” “你指甲有些长,许是挠疼它了。猫儿就是这样,不爱被人管束,我行我素的。”余锦年取来自己医箱,拿出蒸馏过的浓酒,用镊子夹一只棉团,蘸着酒轻轻地消毒季鸿的伤口,他跪在脚榻上,捧着季鸿的手吹了吹,“还好抓得不深,只是破了点皮,不必上药,不过这两日别碰生水。” 米粒似的血珠微微地渗出,酒顺着伤口煞进皮肉里,季鸿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我挠疼你了吗?”季鸿问,“我到底该怎么对你?” 早春的风清凌凌,顺着白美人拨划开的窗缝潜进来,卷起余锦年的袖角。幔帐一鼓,季鸿满肩乌发被夜风撩起,床头的灯花颤颤巍巍地抖了抖,艰难地维持住了那朵摇摇欲坠的光亮。季鸿回过神来,指尖在对方掌心若有似无地挠了一下,又轻轻抽出:“一点小伤,不折腾了。睡罢。” 余锦年一把抓住,扔了沾血的棉团,再换一只新棉团。窗外猫咪喵喵叫,小叮当蹲在步廊下的坐凳媚子上,一下一下地舔着白美人的毛,一丝不苟,余锦年也一下一下地擦净季鸿的伤口。 “你信借尸还魂吗?” 帐落下来,轻纱将两人视线隔绝,只有交握的手还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季鸿一时哑然,他伸手要去撩帘,幔布却被人从外面攥住,季鸿独自坐在蒙蒙昏黄的榻内,听到少年的声音柔柔地传来。 余锦年低着头,仿若自言自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却活过来,从乱葬岗上一步一步地走回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死的那个人,还是活着的那个。又或者,我们两个其实都死了的,这些不过是我的一枕黄粱。”他抬头去看帐内季鸿的影子,又问一次,“你信吗?” 季鸿心里一揪。 余锦年松开幔帘,像松开了心里一个秘密,他剪了薄薄一小段白纱覆住季鸿的伤口:“可总是要活下去的呀!还有好多愿望没有实现,好多计划没有完成,人间风物,万丈红尘,我还没一一欣赏过。我见过很多将死之人,我知道活着有多不容易,也知道死只是瞬息顷刻的事……可即便是大梦一场,我也想活下去。” 幔帐向两边打开,消毒的酒气散了,留下淡淡的辛香。季鸿顷身过去,少年脸上干净温暖,他将余锦年的脸捧过来,含着他软而干燥的嘴唇侍弄,他只手绕到锦年背后,捋了捋少年被风筛冷的肩胛。 季鸿宁愿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用借尸还魂这种借口骗自己。可也只有这样玄乎其玄的缘由,才对得上他那离奇丰富的学识,和小小年纪就通透安稳的性子,所以他其实……死过一次。 季鸿曾经无限地接近过死,但一次被二哥拉了回来,一次又被余锦年拉了回来。 死是什么滋味? 余锦年垂着眼睛,顺从地被引上了床榻,跨坐在男人身上,被他一口咬在颈间,要被他吃了似的用力。 舌下的血管突突地跳,鲜活滚烫,勃勃有力,季鸿沿着那一小簇生机一路吻上去,至余锦年唇角停下,他抬起手指揉了揉少年微张的下唇,用狭长的眉眼打量:“你叫什么?” 余锦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却觉得自己从未掌握过主动权,他甚至一下子没明白季鸿在说什么,眼神茫然地看了看他。 季鸿手指深入他腰间,视线却凝在他的瞳里:“原本的姓名,你自己的。” 余锦年吞下一口颤抖:“也、也是余锦年……”看季鸿神色狐疑,低下头蹭他的脸颊,剖白似的小声呢喃,“没有骗你,没有什么可骗你的了,真的是因缘巧合。年年有余——” “锦绣华年,我知道。”季鸿张开嘴,放他的舌进来,放心地捋顺少年的脊背,他吞下余锦年的惶恐和急切,也吞下自己咄咄将出的不安。季鸿知道自己生来没有悲天悯人的天赋,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照顾好这个同样“不爱被人管束,永远我行我素”的少年郎。 但现在他只觉得释然:“这就够了,至少这么久以来……我没有唤错所爱之人的名字。” 余锦年轻轻唤了声“阿鸿”。 “你,”季鸿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他想知道有关少年的一切,“是怎么,怎么……” “怎么死的?”余锦年替他说出来。只是短短两年,上一世的事情就好像是已过去了很久,久到得病时的痛苦一时之间竟有些想不起,人到底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病死的。”他呼了口气,摇头笑了笑,感慨道,“先人说得不错,医者难自医。命这种事,再是不信也不行啊。” 季鸿惊讶,病死,这个听起来和他毫无干连的词。 余锦年说:“还好,习惯了。” 季鸿明白了,不再张嘴,只用力将他揽住。 良久,他松一口气:“这枕黄粱,我总归是要和你一起梦的,梦一辈子也不醒。至于你是尸,是人,是猫妖狐怪,亦或者千年狸精,都不重要。”幔帐里的温度缓缓上升,温言软语游绕耳廓,“即便你是什么饮血吞肉的妖魔,我这身皮肉也给你果腹,只怕你嫌我寡淡。” 余锦年紧紧绷着脊背:“那你说话归说话……手拿出来!” 窸窣一阵,季鸿两手扶在他的腰侧,支起上身来,附耳轻声:“好,那你自己来。” 余锦年拽他的手腕,试图离远点,急匆匆道:“可是明天,明天还要上朝。” “无妨。”季鸿不疾不徐,将他箍回来,“告假便是,我左右是体弱多病的名声,长途跋涉回京,心力不支也是有的,不差再歇一月半月。” 余锦年:“……” 侍猫的小僮深夜提着灯笼,在偌大的金幽汀里游走,小声地唤着“白大人”,急得团团转。白大人就是那只碧瞳白猫,小的们只知它品种珍贵,又不知它究竟是谁家的种,究竟叫什么名儿,就白大人、白大人地叫,叫得多了,白猫咪偶尔也能给几分薄面,应一声。 自从这猫儿跟着小叮当回来,就自己大摇大摆地把金幽汀转了一遍,还挑中了一间空房当窝,小厮们问过府上的清欢掌事,回头就把那间房挂了几层厚绒帘,做成了暖和的猫儿房。手巧的丫头们缝了些毛球和布老鼠,房梁上挂了几只大铃铛做玩具。所幸白主子赏脸,对新家很是满意,每晚都会自己回来睡觉。 小僮今儿个睡了半宿才发现白大人没回来,怕猫生地不熟走没了,特地拎着灯笼出来找。 走到听月居,几声婴儿啼哭似的叫声自院墙里传出,他听出是白大人的细猫叫,急急转进去看——哎呀!天地老爷哟,小叮当那色胆包天的小家伙,竟骑在白大人身上!那么一只漂亮顺滑的小白猫,被小叮当压在身下蹭得一身乱毛,似头炸毛的小狮子。 他知道猫儿交配的时候不能乱扯,不然要挨咬挨抓的,就远远的守在亭廊尽头,等两个办好事好抱回窝里去。 打了个不知多久的盹儿,他嚯地醒来,手里灯笼已经半灭不灭的了,再一回头,那两只捣乱的猫正靠在廊柱底下互相舔毛。他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把白大人抱起来,白大人困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团他臂弯里睡觉。小叮当很有眼色地顺着小僮的手臂跳上去,蹲在他肩头,歪头望着白大人打呼噜。 正待要走,又一声娇娇的猫叫,小僮托着两只猫咪疑惑地四处找了找,也没瞧见,只好揣着一团疑惑往回走:咦,难道院里还有别的猫?他揉几下小叮当的头,你难道还诓骗了别的猫儿回来? 小叮当一仰小脸,朝着卧房的方向哼哧一声。 烛花啪啪爆开,蜡泪油似的一汩一汩流下灯台,衣被阵阵地响,季鸿压低声音:“寡淡不寡淡,嗯?” 寡淡不寡淡,你说寡淡不寡淡?!余锦年气得咬他的肩膀。 春天就该湿淋淋地下些雨,破晓时碎碎地润过园子,太阳一出,又是一日好天气。 早上一群小厮们又手忙脚乱地追猫,一黄一白掀了天,小叮当又不知道哪里惹了白大人,被白大人紧追着咬,两只才睡醒,就把花圃里才整好的苗芽儿踩得七零八落。穗穗提着裙摆,披头散发地追白大人,她很喜欢白大人软绵绵的小身子,和那双宝石般的碧蓝眼睛。 小姑娘皮起来,和哥儿们一样狗嫌猫厌,清欢越来越管不住她,一手拿发带一手拎斗篷,她腿脚不好,跑不快,只能急得在后头喊:“穗穗……穗穗!” 余锦年很久没听过这样闹腾的声音了,不是金锣号鼓,更不是嘶喊哀嚎,只是寻寻常常的吵闹,临边园墙外的商贩吆喝,和小厮丫头们聚在一起讨论家长里短的叽叽喳喳,是烟火气。 他沉在幔帘内醒不过来,梦里上下颠簸,季鸿追着他问,好吃不好吃,寡淡不寡淡?要不要再来几口? 余锦年一个激灵吓醒过来。 腰酸,腿也酸,他哎哟一声,挂着一对黑眼圈仰头又倒下去。翻身想揉揉自己的老腰,一股异样忽然发自腹下,难以名状,他脸上又青又红,瞪开眼四处找了找——没看到祸首,倒是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清馨解秽,直入肺腑,是佛寺里常燃的香药。 季鸿不信佛道,何故一大早就在房间里熏佛香? 他抱着枕头想往腰后垫一垫,一抓开,枕下藏好几只黄符角包。 “……”余锦年惊了一惊,怎么回事,夏京的佛寺沦陷了吗,都抢起道家生意,兼卖符纸了?他与那符角面面相觑,一人推开房门踱了进来,脚步轻而齐整,余锦年一下就能认出来。 季鸿捧着一沓衣服,见他醒了,撩开幔帘提他起来,铜盆里摆了湿手巾,水里不知道添了什么东西,搞得手巾也是香喷喷的一条,给他抹干净脸,就拿起衣裳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自顾自地说:“昨夜派人去请了闵相府上的钟道长,道长神机妙算,也道你是前世积了福报,命不该绝,阎王殿不敢收,只得放你回来自谋生路。只是这肉身到底不是你的,只怕魂魄不安。” “道长还亲写了定魂咒,连夜叫下头人缝在你衣领袖口内,安神符也要常常佩在身上。佛香也是自京外大佛寺里请的,受过供奉,镇魂守魄是最好的,熏一熏没什么坏处。” 他低头检查检查余锦年,懊悔道:“以后我定多给你一些,精气充旺,自然也能长命百岁的。” 余锦年仰头看他,眉毛拧成一团:“什么东西多给我?” “精血。”季鸿一张嘴,端得是光风霁月,恬静安然,哄人也哄得充满耐心,“男子精血最是补益。锦年,听话。” 余锦年眯着眼睛,听他讲了一刻钟邪门歪理,表情渐渐失控,他随手抓起枕头朝季鸿掷去,又气又笑:“这就是你日完不给我洗澡的理由?!” 好端端一个不崇佛不信道的季大人,如今搞起这一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来,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封建迷信害人不浅! 余锦年气到头冒青烟。 …… 造谣一张嘴,辟谣累断腿。 余锦年被闵家供奉的钟道长判言魂魄不安,季鸿就当真按着他定了个把月的魂,也不知这人是真为着定魂,还是以权谋私欺负人。幸亏道长没说要斋戒,至少他还有酒肉可品。 季鸿疯狂寻求各种安魂术法,那么聪明睿智的一个人,被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骗了好几次,他饮酒则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夜里睡得浅了,醒来第一件事定是翻身过来摸一摸他脸上的温度,生怕他哪天离魂而去。 余锦年不是没心没肺,只是不让他折腾这一次,他心里惊惶,不如让他自己安了自己的心。早知道是这样,余锦年就不告诉他这事了,平白惹一身慌乱。 京中三余楼早先平疫的时候有所损耗,要修葺一番,不忙着重开。余锦年无所事事,遂带着一众小厮四处淘买京中好酒,吃醉了反正也有季鸿任劳任怨,亲上门来领他回去睡觉,且不说他吃醉以后,还肯乖乖巧巧听季鸿的话。 想是他这一醉,醉出了名,颇有些酒肆专程来邀他来品鉴美酒,只为一睹季家公子的英拔神朗。金幽汀上一时间报信者不断,大有十年前季家二哥醉卧柳堤的风采。 不巧的是那日深居简出的钟道长偶然上街买墨,见余锦年小小年纪,青天白日就流连酒坊,纵饮无度,当即痛心疾首,登门告他小状,大斥季鸿“助纣为虐”“溺爱不明”,又在他定魂大业上添了“戒酒三月”一项。 翌日,整个金幽汀上下,滴酒不见,连厨下做饭的黄酒都被没收了。 做小伏低也不好使,道长说三个月,就一定要是三个月,某人硬起心肠来六亲不认。余锦年想找事,可没能找起来,一见着季鸿温和的眉眼就失了底气。 色令智昏。 南边驿报裹挟着南方十三郡的肃杀之气,雪花似的席卷向京城,朝中开始清查,天子一怒,英乾殿前见了血光。金幽汀里却依旧岁月静好,季鸿请病告假,一边照顾余锦年,一边耐心等他迟来的公道。 四月末,京城桃花怒盛,金幽汀绿意滔滔,遍地粉金,余锦年披着月白斗篷,兜帽遮住碎发,坐在花厅里,仰头看头顶那一轮半昏半朦的太阳。季鸿在背后抄经文,旁边摆着新出炉的金钱饼。 小饼烙得金黄,是暖暖地发了面,裹了红糖糖浆做成饼,中间凹一指圆心,也浇上两滴红糖。出了锅香酥焦脆,中心一点红浆,似铜钱芯也似圆圆肚脐,也叫红糖肚脐饼。 清欢在院子里溜小海棠,小娃娃好吃又好动,还不会走,被清欢抱着四处乱看,樱桃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披着兜帽的余锦年,一张嘴,咯咯笑道:“嗒!嗒!” 小孩子学牙,分不清叫的是糖还是爹,余锦年跳下花阑,掰了一小块肚脐饼给她舔,摸一摸小海棠绒绒的脑袋:“你阿爹在南边济苍生呐!” 小海棠呀、呀地叫。 “岚阳大捷!”门外一声喊。余锦年抬头。 “岚阳大捷!”段明快马回府,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岚阳驿报回转京中,传报驿者背着金红色的夏字军旗,一路开进京门,赤红大旗猎猎扫过最繁华的十字大街。街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听见了,看见了。 岚阳大捷,越州的北大门洞开,燕昶一军再逃无可逃。 都不必等天子发诏,百姓先迫不及待争相传颂。不过半日,岚阳大捷的喜事已传遍大街小巷。 金幽汀地偏,阖府闭门养生,竟至下午才听到消息。 段明难掩高兴,话都稠了五分:“世子,小公子。岚阳大捷,讨逆军生擒逆首,即日押解上京!闵将军也来信,大军会驻扎在京南斛谷,押解队伍直接送至宗狱,公子若有话问,便逢那时。” 闵雪飞的信卷着南方战场的硝烟,慢慢在季鸿手上展开——他等了十年的公道,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来到他的面前。 余锦年仿佛听到咔哒一声,枷锁打开的声音,厚重乌黑的锁链一层层从他身上剥脱。朦云散开,金光刺开万丈雾霭,冲破了季鸿肩头经年的寒霜,余锦年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傍晚,宗狱外绯色霞光晕满天际,整个京城似在烈火中焚烧一般,错综的影在脚底拉长,交织成浓墨重彩的一团。 一墙之隔,宗狱的狭长石门似一张黑漆漆的鸦口,一个个石阶探进去,吞噬着天光。这里押过的皇亲国戚、高官贵臣不可胜数。余锦年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非讨逆军一举把燕昶拉下马,如今在这大狱的,只怕是季鸿了。 狱典一早接到消息,小心地迎出来,领他们进去。 狱道很深,不见底似的,隔一段有一只火盆突兀地烧着,湿腐的气味从脚底漫开,墙角挂着褐绿的苔藓。火苗把周遭墙壁舔黑,墙上庞大的火影如地狱里摇曳的鬼魅。 近处牢房关押的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关了多久,都没了形状,见他们进来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燕昶还在更深处,一丝光也不见的地方。 天子密诏,褫夺封号,终身幽闭。此后,辉荣一时的越地一字王,将在这里了此余生。 季鸿笔直地向深处走,浓青色的衣袍打在腿脚上,飒飒的,他半边脸浸在黑暗里,光影在颊旁明明灭灭。余锦年跟了两步,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只用目光追着男人的背影,看他渐渐沉入一片阴翳。 余锦年只负责追随,前方的路还是要季鸿自己了结。 狱典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一身与宗狱格格不入的清隽秀气,安安静静的,春风似的照拂着身边咫尺寸地。过后很久,狱典才隐约明白,他身上这股温柔和缓的气息,是“生”,而宗狱代表了“死”。 狱典揣测他是季鸿的亲信,不敢怠慢,遂引他至狱道一头的值班房吃茶,那是唯一能洒亮亮照到太阳的地方。经过一间牢房,余锦年腰侧刀铃一晃,叮铃铃,清脆悦耳。牢内颓丧万端的犯人突然抬起头,发疯了似的冲上来,扑倒在栅栏上。 “哐!”狱典抽出刑棍,甩在他脸上,“滚回去!” 余锦年偏头看了看,赤色火焰舔亮犯人的面庞。被兜头打了一棍,那人也不躲,只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奇异的光亮,似看到了希望。余锦年顿了顿,狐疑道:“……周凤?” 两行灰泪沿着他脏污不堪的头脸淌下来,周凤颤巍巍地退了退,扑通一声似摔似跪在地上。余锦年这才发现,他似乎一只膝盖坏了,腿也变了形,血淋淋一串刺目的伤疮,因为环境恶劣,还化了脓。狱典不会管他,他终究是要死的。 这就是燕昶的周大将军,燕昶最体己的心腹人,被赫连直一箭射中膝盖,打下了马。 狱典讥讽道:“他摔下马,被仓惶逃命的自己人踩断了腿。呸,活该!” 余锦年愕然。 “小神医!”周凤拖着一只残脚,一头戕在地上,隔着栅栏去抓余锦年的衣角,“求求您了,周凤求求您!您给我家主子看看罢,给他止止疼……他每日每夜都在疼,他太疼了啊!” 余锦年下意识退了一步。 “小神医,小神医!”周凤抓不住他,只能不要命地以头抢地,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泪一样挂在脸上,“怎么都行,您把我千刀万剐,您要我这条命,把我剜骨剖心,怎么都行……” 周凤伏在地上,不要脸面地求饶,只要余锦年肯过去看一眼:“他被余旭骗着吃了神药,戒不掉,如今肩上肿得红紫高大,肩骨都变了形,止不了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了。那是日日夜夜,钻心剜骨的疼啊!” 只有求余锦年,只能求他了。大夏天子能容下王弟残喘,却绝不会容许周凤这么一个逆贼俘将活过今年秋天,可自己死则死了,燕昶怎么办? 他知道余锦年最是心软,连敌人濒死眼前也会照救不误,仲陵战后,江南一地都说他是药王僮子,重诺谨言,救苦救难。只要求得动余锦年,他总会偶尔想起,来看一看燕昶吧! 药王僮子啊,可是那时候,越地那么远,余锦年却救不到。但凡当时周凤有一点点的办法,有一点点的办法:“我也不会给他吃乌膏……” 然而越州需要燕昶,越地军也需要他,他不能不保持清醒,更不能因为区区肩痛失了大业啊!越州滨海,来往番船络绎不绝,西边迢迢而来的乌膏据说是珍药,尽管数量稀少,也不是弄不到,番僧说它是止痛神药。 周凤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死马当活马。 余锦年抄着手,震惊他给燕昶吃了乌膏,那的确是止痛神药,可也是夺命毒花,开在冥府的罂粟,好端端的人一旦沾染上,这辈子都完了。 “何苦饮鸩止渴。” 余锦年转身,跟着狱典继续往值班房走,橘红的焰火映得人面目狰狞。即便是药王菩萨座下僮子,再慈软的一个人,也都有心冷的一日。 周凤磕破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栅栏上,血流如注。他朝着余锦年的方向,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求你看看他,一年一次就好,只是看看他,他就还有办法活下去!小神医,余锦年!他一个人孤零零,你让他这辈子怎么熬?让他这辈子怎么熬啊?!” 余锦年停下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大锅煮世人,谁不如此?你们当年高高在上,煎熬季鸿的时候,可曾替他想过,他日后该怎么熬?如今你问我,燕昶怎么熬。” “周凤,能熬就熬。” 周凤一下子坍塌下来——那是他的神,他的王哪!他却救不了。周凤跪伏在地上,抖擞着肩头,神色崩溃,凄怆呜咽。 随着他窸窣的几声抽噎,宗狱里其他人也零零散散地也哭起来,多得是关了数十年的,少年时进来,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年岁几何。抽泣声越滚越大,在阴森的狱道里此起彼伏,鬼哭一般瘆人。狱典重重地锤打栅栏,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哭,总会勾得其他人思及自己,一块凄惨。 季鸿一步一步,踱到唯一那个静默无言的牢房面前,隔着厚重的木栅栏,他望着那个挂在墙上垂首不语的人,瘦得可怕。倒不是狱典刻意为难他,只是天子不叫他死,底下人万没有敢让他咽气的,自尽也不行。这位也算得上枭雄,南征北战,身上裹着一层以敌血铸就的功劳。 他为大夏平过天下。 可又能如何,如今下场也不过是这样。狱里见的人多了,哪个身上没有几桩值得被人称道的功劳,这个无外乎是比其他人血脉尊贵了一些,说到底,却也只是阶下囚罢了。可都沦落到这种境地,押下牢车,转进宗狱的那天,他还一脚踢死了一个狱卒,抢了剑,险些自戕。 狱典怕他自尽,只能吩咐把他挂起来,先磋磨几日煞煞精神。他在这大狱的日子还长着,一开始精力旺盛是常用的,慢慢地时间久了,意志就会消沉的。他总会明白,大狱里没有皇亲,没有贵胄,何等辉煌的功勋在这里,全都抵不上一握照到脸上的太阳和一口干干净净的水。 狱道深处没有光亮,良久,燕昶才觉察到外面站了人,他动了动手指,眸色混沌,半昏半醒,干涸得爆皮的嘴唇翕动了好几回 ,才迟钝地吐出几个字来:“周凤……我好疼……” 季鸿原本有千万句质问,可站在他面前时,又觉得好像都不需要了。 沉默片刻,他沉沉唤了一声:“燕昶。” 燕昶猛地一顿,尔后用力睁开眼,终于认出外面站着的是谁,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激愤地挣动两下,铁索哗啦啦地震动,冰凉地缠绕在他身上,肿胀变形的肩关节撕心裂肺地拉扯着他的骨骼筋脉。 他怒气滔天地瞪着牢外的人。 雪山上,季延背着自己,在深没小腿的雪层里一步步摸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季鸿甚至能回味到二哥滚烫鲜血的味道,腥咸,微微的有些甜。二哥用冰冷的雪,揉搓着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季鸿能想起双腿双手都冻得没有知觉的滋味。那种钻骨的冷疼,不比燕昶现在舒服。 大夏的两把利剑,去疾和无灾,最后都在燕昶那里——是不是说,在冰封万里的关外雪山上,在二哥临死前,燕昶曾见过他。然后冷漠地,看他死去。 然而直到咽气,二哥也没有叱骂过燕昶一句。因为那是燕昶自己的抉择,季延以生命为代价,尊重了他。 两把同出一炉的剑,两个形影不离的人,到结局,一死一伤。阴翳蒙在季鸿的脸上,他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燕昶实在是比自己可怜。被留在冰天雪地里的,岂止季延一个人。 二人相视无言,季鸿转身,望着长长的狱道,尽头是一点橘红的光团。 临走前,他问燕昶:“后不后悔。” 季鸿慢慢地走向那团橘色的光晕,光团愈耀愈清晰,那是捧着灯的余锦年,站在狱道的拐角处等自己。光影朦胧柔和,静静地笼罩着少年清瘦的身形。前后的火盆恹恹然将熄,唯有他那一朵安宁明亮,默默照亮季鸿脚下的石板。 不管去多远,走多深,沿着这朵光亮,总能找回来。 “季鸿,季鸿!” 背后燕昶忽然癫狂大叫,顶着剧痛挣扯锁链,那一团微弱的灯火漫不到他的牢房,他嫉妒得发狂。他嘶咬着季鸿的背影,似垂死挣扎的猛兽:“你凭什么!凭什么季延选你,他也选你——” 凭什么季延处处与他作对,宁愿守着个奶小子死,也不肯与他共谋大业;又凭什么余锦年宁愿为着个病秧子不离不弃,都不愿同他享荣华富贵? 倘若他有季延相助,有余锦年相守,又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燕昶一声又一声地喘,胸腔疼得发紧,猛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沫来:“为什么啊……” 到底哪里不对?! 一个又一个的狱卒慌乱赶去,与逆行的季鸿擦肩而过。 季鸿终于走到那朵光亮跟前,恍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他。 余锦年抱着灯,微微地弯着眼睛,温柔笑了笑:“回家吧?” “嗯。”季鸿应一声,握住他的手。 风乍然一暖。粉雪席卷,夏京春来。 第174章 喜宴 上 北归的雁簌簌地从天际划过, 余锦年抬头看着, 心想那时在信安县遇见季鸿,也是鸿雁高飞的季节, 只不过如今,南飞的雁回来了。 他抱着白美人在藤椅上打盹,五月的风不冷不热地拂在脸上,没多会儿就真的困了。藤椅摇啊摇,白美人的尾巴也慢悠悠地晃。最近白美人越发沉了, 一天能吃好几顿, 也不再上蹿下跳逮小燕, 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喜欢窝在人身旁睡觉。 后来余锦年才发现,白美人的腰身粗了一大圈——原来是不知不觉当了猫妈妈, 肚里有了小崽崽。猫三狗四, 金幽汀里又要添喜了, 希望小家伙们像娘别像爹。 三余楼修葺好了, 但一直没重新开张,余锦年在等苏亭平安回来。听说他在南方战场上日夜不休, 冒着硝烟余火往回抢运伤兵,还救了赫连将军的命。御医司里没人比他更懂缝合之术,他能临危不惧,军营上下都很感激他。赫连直托了家里的人情, 说要举荐他进御医司, 苏亭迟迟没有答复, 不知道到底怎么想。 苏亭是真的有出息了,白海棠在天之灵也可以欣慰了。 余锦年想着,再两年就放他出师,那时小海棠也大了,他们父女两个总不能屈居在三余楼里当一辈子伙计,以后天高海阔,御医司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好,看苏亭自己的打算罢! 平叛一役,伤亡无数,讨逆军将领也都挂了彩,身上裹着层层白条。天子特许闵霁一行可缓慢行军,先遣驿马发兵符文书回来,人则不必急着回京复命,治伤为上。 京中依然人心惶惶,四处搜查逆贼余党,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后宫竟都有燕昶的眼线。陆家是彻底完了,当初郦国公府遭殃,陆家没少落井下石,陆妃更是鼠目寸光得以为贵妃要倒,没少在其间挑拨。现下万事已休,贵妃依然是贵妃,圣宠不衰,宫中甚至流传说天子要立她为后了。 陆家为活命,攀咬出了一堆与燕昶交好的王公贵戚,如今天子禁卫正在外头满大街地抓人,在金幽汀里甚至都能听到外头轻甲薄胄肃穆徘徊的动静,不知道下一个号丧的又该是谁。 各部官员换了近半,都是越王的老熟人,想来燕昶在大狱里也不会太过孤单。 三月戒酒期刚过,有小厮偷偷买了小坛的酒给他开荤,酒坛开了封泥,香气肆意挥发。他闭上眼睛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酒意,靠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抱着猫,长舒一口气。 ——终于能别无杂念地睡一觉了。 京城的花开到浓烈极致时,闵雪飞一行终于慢腾腾地抵达京师,凌厉高亢的一阵长响,是夏京城楼上在鸣号击鼓,庆祝凯旋。太安门缓缓打开,百官敬迎,沿街张彩,百姓欢呼,声势浩大。夏京清肃政党,惊惶太久了,也亟需这么一场热闹来冲淡这多日的沉郁。 连枝的车马跟在诸位将军身后进了城,他微微撩开一条缝隙,看到前方马背上的闵雪飞,一身甲胄,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杀伐之气还未散尽,略带肃杀,他惯常笑着,嘴角轻轻的带一点弧度。长剑佩腰,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真是何等风光。 艳阳四照檐楼,满城花团锦簇,于是闺阁好女的梦中情郎便都有了这样的眉眼。 进宫的路那样长,他们明明绕着宫城走了一圈,连枝却还觉得仿若一瞬,一眨眼 ,脸前就已是红彤彤的宫墙了。心腹太监福生带着一班小的,兴高采烈地出来迎,在宫门口跪了齐齐两排,再往后则是等着上朝的官员,其中藏着个季鸿。 连枝恋恋不舍地钻出马车,回头看了闵雪飞一眼。 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早知分别得这样快,前几日就该把自己给了他,至少不留遗憾。 连枝霍然回过神来,大惊自己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身上有伤呢!光天化日,还没分开呢,连枝就已经开始思念闵雪飞了,念得这样急迫。他痴痴望着对方,看着闵雪飞被百官奉承簇拥着进了宫门,他匆匆追了几步,没说上话,人头攒动,再也看不见了。 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福生上来附耳说了两句话,连枝摒了摒神,拔脚朝司宫台走去。 司宫台西配殿,十几个内侍战战兢兢地进进出出,宫外四处抓人,宫里也一样,各宫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大多数人习以为常,可并不代表不会感到恐惧。宫外的血腥气浓郁地盘绕在宫城上方,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忽然“砰”的一声! 司宫台宫门被人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有禁卫也有内监。 这是来抓人杀人的!终于轮到司宫台了!小太监们哆嗦着扑跪在地上,耳边是成队的铁面禁卫跑过,满宫搜抄,殿内脚步凌乱,呵斥哭嚎声源源不绝,满地的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一袭衣摆轻飘飘进来,脚步轻稳,施施然走到堂内,毫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坐在了堂首正座上,指尖“嗒嗒”地敲打在桌沿。满场混乱不堪,哭喊求饶此起彼伏,唯他冷眼相观,无动于衷。有小太监壮着胆子瞧了一眼——墨锦靴筒上嚣张的大朵刺绣,朱紫的官衣,一双牡丹似的眉眼,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 他是个太监,又不像太监,身上还有一股没被磨干净的傲气。一堆人被揪出来,扎窝跪着,都曾经是冯简的眼睛和耳朵。不听话的、谩骂的,一枪下去,连第二口气都来不及喘,裹了席子抬出去,眼也不眨。 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这位才回京,就来掀冯简嫡系了!他心道,司宫台终于要变天了。可天知道,他们这位连少监,才是冯简最大的嫡系。 禁卫把大太监冯简从他的金银窝里揪出来,说是想悬梁,没死成,被禁卫一刀砍了下来。押到西配殿,跪在连枝面前时,冯简发髻歪乱,形容狼藉,似乎连腰背也一瞬间佝偻了起来。他仰头看,见主位上坐的是连枝,忽地倒气大笑:“数典忘祖的狗东西!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早知你有二心,当初就该让你被人弄死,烂在那花泥里头!” 连枝转着手上的扳指,倏忽一笑:“咱都承天子恩,领天子赏。实在不知冯大监说的祖宗是谁。” 冯简在禁卫手里垂死挣扎,连枝越是不让他说话,他就越要倒个痛快,反正已经这样了,只是到了没想到,抓他的这个是他殷殷切切养大的干儿子。 “你当攀上相府就高枕无忧了?!那姓闵的真把你当个人看吗!你也不过是他的小玩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啊,他还真能庇佑你一辈子?咱生是宫里的奴才,死就是宫里的孤魂野鬼,谁能把咱当人看!连枝啊连枝,我的好干儿,你真是个蠢东西!只有干爹才是真疼你啊!” “你是谁爹!”福生瞧瞧看了眼连枝的脸色,立刻警醒,上前呵斥一声,“堵上他的嘴,押下去!” “——连枝,你是个阉人 !日日夜夜都记着,你就是个阉人罢了!”远远地,冯简还兀自叫喊,“哈!瞧着罢,今天是咱家,明天一样是你……” 做了太监,就没打算善终,最好也别奢望,连枝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连枝也没后悔。 冯简嫡系的太监们被陆陆续续拖出去,跪在地上的众内侍面面相觑,还有些不敢置信,冯简这般高的一座山,内宦们小心谨慎伺候了几十年的老祖宗,跟了先帝又跟了陛下的冯简,就这样……塌了?以后司宫台上,就是连枝的一言堂了? 连枝面色微白,不管底下人的窃窃私语,低头揉捏着眉心。福生端来茶,劝他回去歇一会,司宫台打打杀杀没了好些人,一觉醒来还有得许多事情要处理。尤其要先回去更衣,备着下朝以后去向天子汇报监军事务。以后天子那边,指不定也是点他去伴驾,毕竟司宫台上再没有比连少监更得力的人了。 不,以后该叫连大监了。 连枝点点头,回了房,褪了衣衫靠在美人榻上眯盹儿。司宫台改朝换代,依旧条理不失,都按部就班地干活,几个禁卫在冯简的住所翻箱倒柜搜查罪证。 冯简住处与连枝一墙之隔,福生关了门,点上安神香,在外间熨衣裳,听着外头兵荒马乱,心里生出了点叹息。那冯简虽说是结党营私,擅权贪赃,搞了不少冤狱,但也确实极疼连枝,将他当半个儿子养。冯简倒了,司宫台上,就真的只有连枝一个人了。 以后,以后……福生想到那位温润如玉的闵公子,又摇了摇头,太监和朝官,怎么可能长久呢。估摸着前头该散朝好一会儿了,福生放下衣裳,想着该不该叫醒连枝——突然外头跑进来个小内侍,急急忙忙地要求见。 福生见是御书房上来的,是连枝的眼线,没敢拦。 进了屋,小内侍张嘴道:“不好了!季大人当庭抗旨,陛下大怒,险些革了季大人的职……如今,如今季大人且在英乾殿外跪着呢!瞧着陛下的意思,若他不服软,就叫他跪死殿前。” 福生被惊了一跳。 …… 正午日头高烈,五月也能晒死人,英乾殿前是一片大广场,宽敞得一点阴凉都没有,足够阅兵。散朝的官员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有的低头看一眼,有的匆匆撇开。 闵雪飞甲胄着身,封了赏,脸上很是光彩。闵家已官居相位,权力巅峰,小闵大人又这般出息,文武双全,以后肯定是要接他父亲的班,进议政堂,做首相的。 虽说现在讲来是大逆不道,可想着若当今陛下驭龙宾天,幼子登基,那时前朝闵霁,内庭连枝,后宫季贵妃……若想把持朝政,何止是一个“轻而易举”了得,简直是探囊取物了!再不逢迎可就晚了! 诸官奉迎上去,低声恭喜。闵雪飞还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权臣”,他转头看了看,摒开众人,踱到殿前广场上灿烂的日头里,低头看了看被罚跪的季鸿,半晌笑了一声:“知不知道,这就叫胆大包天,不识抬举。” 季鸿心情还不错,拂拂袖子,跪得堂堂正正:“你羡慕不来。” “……”闵雪飞开他玩笑反被刺中心窝,气得倒仰,盯着季鸿看了一会甩袖而去。 连枝听闻此事,吓得面无血色,抗旨不遵,他好大的胆子!福生匆匆赶到英乾殿外时,人已散尽了,朗朗晴空里只有季大人一个,神态不像挨罚,跪得光风霁月,不卑不亢。福生远远地看了一眼,打探清楚了,又让身旁小的偷偷给塞两个护膝过去,谁知季大人是个不知冷热的,竟然不肯接! 盯了半晌,福生一路小跑回来,连枝皱着眉头问:“到底是闹什么?” 福生拽他到一边,支支吾吾地附耳上去。 连枝一惊:“他疯了?!” 福生心想,可不是疯了?当庭抗旨,持功邀赏,不仅替自己邀赏,还替别人邀赏,邀得满朝目瞪口呆,震惊万状。早上那个场面,起居郎和内史官都低着头四处撒量 ,觉得下不了笔。大夏立朝百余年,再没有比季大人更特立独行的了,只怕往后百余年,也不会有。 连枝觉得脑仁疼,估计明天参季鸿居功自傲、功高蔑主的折子能压塌房梁。 从晌午到日西,宫里自觉不提季鸿的事,只当前头什么事都没有,司宫台也不显得着急,只时不时地派个小内侍往英乾殿广场上送盏茶水。入了夜,连枝随便吃了两口粥,又继续手眼不歇地处理积压在司宫台里的文书,好像也不记得前头还跪着个季鸿了。 福生在另张桌上心不在焉地整理旧档案,给各宫重新派人,不时地朝窗外看一看天色,漫天星子细碎,夜空如墨,倒不冷,不担心那位会冻着。灯花剪了两次,连枝终于停了笔,松松手腕,问正云游天外的福生:“什么时辰了?” 福生忙答:“快子时。” 连枝:“还跪着?” 福生点头:“没动过。” 连枝又问:“御书房吹灯了没有?” “也没呢,早会儿还听见陛下在里头发火,摔了几个茶盏,气得直咳嗽。底下人自作主张,把贵妃娘娘请过去了,陪着说了一晚上,这不,方才下头人传话,说陛下才顺气儿不大一会。就是还僵着,也没说叫季大人起来。” 连枝微微挑眉:“走,去英乾殿看看。” 福生忙跟上,两人七转八绕到了英乾殿,只见广场上黑漆漆的一抹人影,轮廓修长。连枝在英乾殿的阴影里远远地望了一会,忽然扭头往宫后走,福生光顾着看季大人了 ,一回头连枝已走出七八丈,瞧着是御书房的方向。他赶紧跟上去,问去做什么。 “你说,古往今来,权阉最擅长干什么?”连枝忽然这么问了一句。这话敏感又晦气,福生闭上嘴不答。连枝弹了弹袖,衣上的微尘迎着月光跳起来,他道,“进谗言,挑拨是非。如今季大人主动递个长杆上来,我怎能不顺着爬一爬?走,去御书房伺茶。” 福生心惊肉跳,他这是要去挑拨谁,陛下与季大人?怎么这一群人下了趟江南,打了回仗,回来以后一个个就跟命成了铁铸的似的,上赶着作死!祖宗哟,福生跟在连枝后头,朝头上青天合掌拜了拜,老天开眼老天开眼,求求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顶着夜色刚过了澄心门,撞上个在御书房外神色匆匆的身影,形迹可疑地在原地打转,手上还端着一盅汤。仔细一瞧,是大殿下。 大皇子徘徊几步,正上台阶,一回头忽然见到同样端着茶盏的连枝,两人脸上都愣了一愣。大皇子眨了眨眼,轻轻咳两声,扬起小脸故作高冷道:“连内监来给父皇奉茶?” 连枝温和笑着行礼:“正是。殿下孝心,也来送汤。” “……” 福生咽了口唾沫。 听说去夏在滁南城,他们这位大殿下染了大疫,几近病殁,若不是当时有余小神医回春妙手,当机立断,只怕此刻大殿下早就在阎罗殿里报到了。那场大疫是如何凶猛峻烈,京城内外病亡者不可计数,滁南城更是十室九空,连宫中都心有余悸,如今大殿下能活蹦乱跳地继续跟几个没长毛的小皇子们邀宠,确是奇迹。 连枝谨慎地侧开两步,让大皇子走在前头,小小少年没有多高,还没彻底长开,头上软软的一个旋儿,但已经很努力地摆出一副皇长子的样子。 他忽然问连枝:“连内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神医?” 连枝神色如常:“奴婢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个小神医。” 大殿下脚尖在台阶上碾了碾,不自在道:“我欠他一个恩赏。” 连枝偏首看他,大殿下脸上红扑扑的,白里透粉,千娇万贵。他弯腰帮大皇子理理衣裳,捋顺宫绦,看着小小少年端直了腰板,板起了眉头,进去为他的小恩人讨赏去了。 善心确会有好报,天道历来都是公正的,连枝心道。 第175章 喜宴 终 余锦年知道这事的时候, 已经是翌日, 他这短时间整日待在金幽汀里。主要是因为季鸿突然成了炽手可热的香饽饽,三天两头的就有人来递拜帖, 余锦年应付得烦,索性闭门谁也不见。苏亭一回来就累病了,战场上忙起来时心里的弦是拧着的,一待松下来,崩得一声, 容易挣断。 趁这闲暇机会, 他日夜颠倒地默写了几部医籍,想尽可能地把自己能记得的知识都留在纸上。这些东西若能传下去,传开去, 那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 如今都安稳了, 他又开始转脑筋。 官学盛行几百年,人人梦想从官致仕,大夏贫苦子弟亦能读书习文,鱼跃龙门。缘何医术就要高居象牙塔, 父子相传、师徒相授,不同流派之间相互诋毁倾轧,各家典籍秘而不传。大夏女医更是凤毛麟角,谢梦仙着手成春, 却也逃不过被人视作三姑六婆, 四处嫌赶, 终还是隐居山村嫁人生子。而如信安县邹神医那般, 自恃有几分医术,就慕权贪财的谄媚之流,却多如牛毛。 更不提民间偏方怪方殆人无穷,小小的腹泻感冒亦能死人,一旦发生疫病,数口之家几能绝户。若是有人能告诉百姓最基本的医学常识,教他们最容易的防病知识——那滁南城一开始就不会病死那么多人,季鸿那时也不会药粮绝尽,无力救治,只能封城待死。 ……如果能办医学就好了。 梦里发昏,想着该怎么办医学,结果一脚踢在桌脚上痛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一回头朝床上看去,被还是那套被,榻边连个褶子都没有,脚边铺了厚毯的箱子里是睡得沉沉的白美人,天边大亮,季鸿一夜未归。 余锦年理了理头发,在后脑勺上随便抓出个马尾,长长发带一头绕在手上,一头叼在嘴里,仍然很不熟练地往头发上缠。小叮当从墙头上蹦下来,在他腿边蹭,园子外热闹,不知是什么日子,难不成又有军队凯旋?他踱到门口,见外头人来人往,门房和小厮们挤成一溜往外张望。 他懒洋洋走上去,攘一攘门房的肩膀,问:“出什么大事?” 魁梧的门房被吓得一个激灵,轰一声反手将门拍上,拿肩膀堵着门缝,挡住余锦年的视线。旁边小厮要张嘴,被门房一巴掌拍在地上,两人拉拉扯扯好半天,险些扭打起来。小厮瘦弱,但不是没有力气,憋急了一脚踢在门房大腿根上,跳起来哭道:“你做什么啊!” 门房揪他,捂他的嘴。 “干什么不让说,那还等什么时候说!”小厮急冲冲,眼睛瞪得剔圆,“等世子被剜成肉片送到小公子眼前的时候再说吗?!” 余锦年蹙眉:“什么肉片?说清楚!” 小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拦他的门房脸上挠出了四五个道道儿:“说是、说是我们家公子当庭抗旨,触怒天子,今儿个就要被拉到武德门剐了……小公子,你再不去只怕连最后一眼都瞧不上了呜……” 余锦年原地怔住,他手一抖,扎了半截的发带从指缝里滑了出去。 满城的人都赶着去看行刑,百姓们不知道要死的到底是哪个,京里达官贵族遍地跑,拿枣核一丢,同时丢中七八个也不稀奇。看行刑是百姓的大乐子,大夏奉的是仁政,除非是罪大恶极,凌迟刑难得一见。听说这剐人,就跟屠户厨子削肉片似的,但是人家更高明,一两千刀下来,人还死不了,最后剔得只剩具骨头架子,能瞧见里头砰砰活跳的心脏。 哎哟,那叫一个稀罕景。 余锦年一路往武德门狂奔,外衫没穿,脸没洗,灰头土脸地开动两只脚。武德门离内城很远,附近就是京城的南菜场,多得是平头百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待见自家门口见血,自大夏立朝以来,刑场越迁越远,但观刑的百姓却越来越多。 石星闻讯差点被门房几个气死,一眨眼追出来,余锦年早没了影。 余锦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什么也不敢想,赶到武德门时,围观百姓已经涌得里三层外三层,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人群叫嚷吵闹,开了锅似的鼎沸。他用力往里挤,踩了不知道谁的脚,被骂了几声,余锦年仿若未闻,一门心思地要挤到最前头去,人都不肯让,他扯着嗓子急急喊一声:“我看看!我就看一眼!他是我男人,让我看一眼!” 这才有人松了松脚,回头用一种诡异的目光审视他。 余锦年顾不上,手忙脚乱地挤进去,扑到刑台底下,扒着栅栏往里看。受刑的是个男人,瘦,高,皮也白,鼻青脸肿地看着他,可是年纪对不上,头发花了,眼珠也只是乌黑浑浊的一团——不是季鸿! 刽子手挥了挥剜肉的小刀,视线朝他下三路打探,脸上讥笑道:“怎么,小子,这老太监是你男人?你当真?”人群同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余锦年一口气卸干净,瘫坐在地上,两腿瞬间没了力气。有人挤进来扶他的胳膊,把他往高处提曳,他半靠在对方身上,语无伦次地抓对方的袖子,嘀咕道:“不是他……” 石星无奈地扛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人群外头带:“自然不是。世子好端端的呢,只是有些事耽搁在宫里了。这个是犯了罪的奸宦,怎么以讹传讹就说是世子了……小公子跑得这般快,都来不及让人解释。” 余锦年高兴,又嘀咕一遍:“不是他。” “不是不是。”石星顺着宽他的心,“咱先回家。” 金幽汀的马车随后来到,停在武德门下,余锦年痴痴地被石星塞上了车,呆鸡似的发愣,这是还惊惶着。马车慢悠悠地走,不敢颠着他,进了武德门,又过尚安街,两旁店铺如云,到一家水酒铺子前,石星下去买了一葫芦酒酿梅汤,几个糕米团子,给车上的人解神。 付了钱一回头,就见余锦年直着眼往车外钻,落地腿一抽筋,径直滚下来。石星吓得一个激灵,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他原地转了几个圈,抬腿就往前走。 石星一手牵马一手拽他:“这是要去哪?” “去宫门。”余锦年喃喃道,“他不是在宫里吗,我等他……等他一块回家。” “那也得先上车啊,这样走着去,何时能走到?” 余锦年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突然一个发愣停下来,似乎才想明白这事,又立刻扭头往车上钻:“对对对,没错,坐车好。快快石星,去宫门!” 石星哭笑不得。 前日自家世子上朝前把事情都提前吩咐好了,最关键的就是要先照顾好余小神医,石星都记得,一件儿不敢忘。可余锦年执意要去宫门口,石星拦也拦不住,更怕不让他去他自己瞎琢磨,再魔怔咯……虽然这会儿就已经很魔怔了。远远的,马车停在能望得见宫门的地方,余锦年扒着窗口往外看,禁卫森严,宫墙巍峨。 上朝的官员进了又出,余锦年也不说回去的事,石星寸步不敢离。一整日,他看着车上的少年盯着宫门看了一整日,看得整个人都呆呆的。其间段明来送了趟衣裳和点心,他麻木地在嘴里嚼着,不说话,也不动弹。 唉,石星叹了口气,这造的又是什么孽。 下朝人流散尽,余锦年拉长了脖子,还是没看到季鸿走出来。武德门外剐的不是季鸿,可满大街都在传他抗旨不遵,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百官中有认出金幽汀马车的,也都避着走,先前是如何热络要与金幽汀修好,如今见了余锦年跟见了瘟神似的。 余锦年又不傻,心里禁不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季鸿可能,真的抗旨了。 家里来人想劝他回去,连苏亭也托着病体来找,只是余锦年发拗,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亲眼看到季鸿从宫里出来。好在他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石星摆摆手,不劝了,陪他一起等。宫墙下的阴影似张嘴的巨兽,从恢弘高墙压下来,一寸寸蚕食天光,周遭一层一层黯淡,余锦年垂头靠在车壁上,眼皮打架,衣纹渐渐湮灭在浓郁的夜色里。 石星点了一盏小灯,挂在车前,暖暖的好歹是个光亮。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心里盘算,若是月盘划过树梢,世子还不出来的话,他就一巴掌把余锦年敲晕,捆也要捆回去。 “呸!”石星吐了口草滓,望着月轮一弧一弧地挂上枝头,他卷起袖子,吸一口气,正要下手。沉沉一声,宫墙下的侧门开了!余锦年听见动静猛地醒过来,扭头去看。鸦羽似的墨色里遥遥地冒出一点光,那光越来越亮,近了宫门,变成一双提着宫灯的小太监,迈着细细的碎步在前头引路。禁卫叉戟询问,交接宫令玉牌,仔细盘看,宫旁侧门这才洞开,让出道来。 一身绯红公服从夜墨中现出来,修长,挺拔,澄澈干净,如露如松。 连枝跟至宫门停下脚步,朝季鸿行礼:“就送季大人到这儿了,夜色浓重,大人路上小心。”他从福生手里接过一提灯笼,奉到季鸿手上,“自古是君无戏言。大人此次出了宫门,明日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可就再悔不得了。大人再想想?” “我之所求,唯此而已。”季鸿面上带笑,“无憾。” 连枝拱了拱手,无意间转头朝宫外看了一眼,忽然一愣。他倏忽笑道:“看来季大人回府的路亮堂了。” 借着粼粼的宫灯,季鸿稍稍眯眼去看,也不禁讶异,一袭奶白色的小衫从远远的那边踱来,走两步顿一顿,又忽然迈开步子小跑,到了跟前猛地一脚扎住,紧张地上下张看,也不吱声儿。 胳膊在,腿也在,什么都不缺,余锦年抓起他的袖子,手翻进去掀他的袖口。几个小太监围着、禁卫看着,他也不怕,把季鸿两只袖都撸了,没找见暗伤。他松口气,眼睛一沉,视线随之就模糊了。季鸿心怜又心疼,想抬手摸摸少年的脸,可余锦年知道丢人,不肯仰起头来,就瞪着眼睛假装瞧季鸿胸前官服上的绣纹。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鸡……” 连枝轻轻笑了一声,张罗着看热闹的小太监们回宫,听见季鸿温柔耐心地说话:“这是孔雀。” “哦……”连枝他们都走了,余锦年才抽一抽鼻子,抬起眼来,贴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掌心里蹭。 守宫门的禁卫黑脸泛红,牙花子发酸。 金幽汀的马车轱辘辘地回了家,余锦年半道上就困过去了,枕着季鸿的肩不声不响。石星小声与他讲武德门的事,讲余锦年是怎么跑到刑场的,又是怎么直愣愣的非要来宫外等候,末了,石星唉一声:“是吓怕了。” 进了听月居,季鸿将他放在床上,转身要去打水,一直沉稳睡着的余锦年突然惊醒,大叫一声“阿鸿”,一下把他抓住,喘着气惊慌失措地乱看,是做噩梦了。季鸿立即回来,坐在床边上抱着他,拍一拍后背:“不怕,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事了。” 余锦年慢慢醒过来,清素的帐淡雅的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凌迟的肉片,更没有溅血的宫墙。他后怕良久,才慢慢放松下来,手脚并用地往季鸿怀里纠缠,半晌才问:“你到底背着我干什么?” 季鸿吻着他的额头,笑笑:“从今以后,我跟你姓了。” “啊?”余锦年发懵。 …… 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六部抄发,郎朗的二十四匹巨大红箱敲开了金幽汀的大门。 余锦年睡得朦朦胧胧爬起开门,赫赫然被满目红绸惊醒了,连枝言笑晏晏地捧着一道软蚕黄绢,金轴两端银绣巨龙怒涛翻飞,十几个年轻小太监霍霍地跑进来推开大门,一个个面带喜色。 连枝弯腰,礼数足到:“小余大人大喜,季大人大喜!” 余锦年:“……” 季鸿丰神俊朗地走出来,不慌不忙,不惊不乱,遣派园子里的小厮给小太监们拿赏钱。 想当日,拟旨的代笔郎中连夜听差,仪礼司通宵达旦,相关司部旰食宵衣脚不沾地。男子和男子结亲的礼到底该怎么办?不知道!随便罢!去他娘的季叔鸾!钦天监一边暗骂季鸿给他们找事,一边还是要兢兢业业地推算吉时,然后上报给拟旨郎中。 年轻郎中焦头烂额,写坏了七八张御绢,连内监在外头等催,他搦着笔,一天一夜才挤出个“奉”字。 郎中读了二十年圣贤书,过五关斩六将。天赋英才,考上功名,为天子拟旨代笔,耀祖光宗。可千儿八百年也没有哪个圣人教人写这样的婚书,有道是古往今来,男婚女嫁,阴阳调和,二气交感,万物乃生。季大人这是、这是悖阴阳,逆天道!代笔郎中思想守固,边写边哭,连枝提心吊胆,怕他泪蛋子掉在圣旨上。 年轻郎中迂是迂了点儿,好在哭倒气也没耽误施展文采。 耀目的圣旨抖开,书,良缘永结,白首成约。 又几个小太监齐刷刷进来,其中一个捧着套崭新官衣,墨绿色的大摆,绣五品白鹇,恭恭敬敬地奉到面前。另两个一边一个抬着两副大匾,一篆“妙手丹心”,一刻“寓医于食”。余锦年脑子里一团浆糊,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正在干什么,迟迟没接。 连枝忍不住掩嘴笑,佯叹一声:“看来我们小余大人没听懂圣旨上的意思,咱瞧着,是高兴傻了。” 小太监弯腰对着余锦年笑,温声细语地解释:“小余大人,可不止给您赐婚,陛下感念您平疫有功,听御医司也对您交口称赞,还封您做医学提举哪!以后宫外常设广济提举司,授受医学,提校良医。为百姓立命,择济众生。小余大人的一身医术,可不能就此埋没了呀!” “余提举,还不起来谢恩呐!” 官办广济医学!余锦年瞪大眼睛,差点跳起来。 连枝合拢圣旨,递到余锦年手上,敛了敛笑意:“这是季大人在英乾殿上跪来的,小余大人好好珍惜。” “……” 小太监们最爱跟着大宦出宫宣旨,尤其是升迁、恩赏、赐婚的喜事,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来,一般官儿家里受了旨也高兴,会留他们吃口水酒果子,还发赏钱。这位小余大人可是了不得,一口气三大喜事全占了,还是大太监亲来宣旨,是真真儿的体面。 这下赏钱若是少了,他们可不依的! 一群人高高兴兴地被请到园子里,清欢喜不自禁,张罗着小厮婢子们把酥酪乳果甜豆子都端出来,新做的软香糕、合欢饼、美人酥,满满当当在花厅里摆了一桌子,饮子是冰雪樱桃酿,酸酸甜甜的开胃醒脾。金幽汀的糕点和别处不一样,格外香甜,小太监们年纪小,都才十二三岁,是天生喜欢热闹的时候,又难得出宫,拿起糕点就停不下嘴。连枝半真半假地呵了两声,到底饶他们在园子里顽半个时辰。 金幽汀连枝都来过好多趟了,熟,于是自己挑了个僻静的地儿呆着,远远的看到荷花池子旁边,季鸿拥着小神医温和地哄,余小神医柔软地垂着颈子,像是哭了。 天子赐婚,原是要将昭华公主指给他,季鸿不肯松口,英乾殿外跪了一宿,还不知悔改。好容易贵妃劝得天子退步,允他纳个男妾进来,季大人当场就翻了脸。季大人啊……是什么都替余小神医想到了,一点苦都不再让他吃,连赐婚也不肯退让,不要小轿,不要欲遮还休,不要因循守旧的夫妻旧礼,要他们两个堂堂正正都行男子的礼,谁也不屈就谁,一辈子像寻常夫妻那般相守相成。 季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一个。他反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跟受了欺负似的。 这是恃宠而“娇”呀! 连枝望着,脸上漫起笑意,心里却忍不住憧憬羡慕。 一只雪白漂亮的猫儿舔了舔自己的手,安慰他。连枝低头看看,把它抱起来逗弄,发现它好像快生了。 “羡慕?” 身后突然响起个沉甸甸的声音,连枝瞬间惊起身,猫儿也跟着眼疾脚快跳远了,还没转头找到人在哪里,连枝腰肢就被人牢牢握住,整个人被拽到一张结实宽阔的胸膛前。这人放肆地搂着他,靠着廊柱低笑,小檀香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连枝推了他一下,下意识往花厅那边瞧,闵霁把他揽回来:“怕什么。” 连枝躲开了,低声说:“你怎么在这?让人看见,对你不好……” 闵雪飞与他纠缠:“我自己都没说好不好,你做什么要替我觉得不好。” 他们两个拉扯不清楚,花厅里头已经有人看过来了,连枝五脏六腑往外跳,生怕被人瞧见他和闵霁有什么。他和余锦年不一样,余小神医是正人君子,对社稷是有功的,而他只是个会搬弄是非的内宦罢了,谁见了都会觉得闵雪飞和他搅和在一起是自甘堕落。 闵雪飞不松手,勃勃地道:“叔鸾跪过的英乾殿你见了没有?他能跪,我也能跪,我——” “闵霁!”连枝压低声音,气冲冲地看着他,气他这样不负责任,气他把自己的前途当水花一样乱打,“你和季大人不一样!他抛家舍业,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余小神医御前争辩,连降三级,留誓此生不继子嗣、不传公爵,这才换来这一切,你行吗,你们闵家行吗?” 闵雪飞的眼神一黯。 “能得你如此,我已经是把下辈子的福气都花光了,我知足了。”连枝垂着眼梢,不敢看他,一看就会心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希望闵霁做到季鸿那样绝,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他希望闵霁永远做那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光风霁月,前途无量。 连枝把袖子从闵雪飞手里往外拽:“你能长寿百年,前程锦绣,我不管在哪里都高兴,永远替你高兴。你能一辈子幸福安康,我死也瞑目。你、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难受得要命,一狠心:“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我,就把我当暗娼、当粉头,当什么都行!你张口,我都是愿意给你的,可你要真敢跪英乾殿,我就直接吊死!” 他说完急急地要走,闵霁一伸手,将他猛地拽回来,扣在廊柱上不管不顾地咬住他的嘴。连枝撞得一懵,嘴里舌头乱搅。不远处人来人往的,他在这儿就敢这样干!连枝怕得要命,却不敢惊动,只红着眼睛瞪闵霁。 闵雪飞在他嘴里磋磨够了,退了退揪住他的衣襟,没舍得打,只能压着一股气:“什么叫暗娼,什么叫粉头!你这么狠的心,觉得我就一定会放弃?我告诉你连云生,当年我应你一诺,答应带你出宫,我没能实现。如今我再诺你一次,这件事千辛万难我也一定办到。就算不舍官,不弃业,我也一样能把你弄出来!” 他错了错牙,冒出战场上那股血气来,震得连枝心底发麻:“你要非愿意当连千岁,我也一样能权倾朝野,总能够得上你。总之朝里朝外我们俩这辈子也撕扯不开了,我也不怕别人说我阉党。” “连枝,你别忘了,最一开始,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当日马车上,你若不偷我一口,我怎会被你勾得神魂颠倒。如今你想就这样抽身而退?——做梦!” 连枝一口堵住他的嘴,惊惶地看着他,胸口鼓鼓乱蹦。 “你疯了!这话大逆不道!”他四下看了看,“你为了、为了个太监,何必……” 闵雪飞偷偷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缱绻地道:“不是太监,是我心上人。” …… 连枝最后是逃走的,带着一班还没玩够意犹未尽的小的们,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金幽汀。闵雪飞站在门口,看他惊慌失措,头也不回,走路同手同脚,竟也觉得有趣。 回了宫,司宫台上又是一堆文书档案,各宫调动频繁,他们这就歇不住。福生抱着一沓名册,是准备从宫外新采进来的太监,记着各人的生平年月,哪里人祖辈做什么,会什么手艺,都一一记录。他挑了几十个好苗子,拿来给连枝过过目,看他有没有几个心仪的,想留在身边伺候。 以前是福生伺候连枝,如今他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混了个肥差,只怕以后不能时时地跟在连枝身边了,就想给他选几个贴心的留用。 连枝摆弄着笔杆,不知道在想什么,灯油都快把火苗给湮了。福生过去换了一只蜡烛,正往上盖灯罩,连枝忽然冲他说:“你以后去昭阳宫,跟在贵妃身边,伺候五皇子。” 福生猛直起身:“大监?” “以后跟着五皇子,就和我这断了,万事先听贵妃的,日后五皇子大了,就听五皇子的。别生二心,事事要为五皇子谋划考虑。将来五皇子是有大前途的,你自小跟着他,他也会念你的好,把你当贴心人。他有出息,你就有出息,也一样能坐司宫台,当大监。总好过从我这枝儿上去了,反倒天子不信你,处处辖制你。” 连枝一口气吩咐了,又转身从衣箱里掏出个秘藏的匣子:“我不知道还能护你多久,你不比我会算计,万一我不在了,你曾经跟过我,肯定处处艰难。匣子里是我这些年攒的身家,不多,你留着傍身罢。” 可是,可五皇子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啊! 福生扑通一声跪下:“大监,您、您这是要去哪?” 连枝看着烛火发愣,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可是那个人说了,会接他出宫,无论说一千次一万次,他总是会信他的,不是吗? “心上人……” 闵霁的声音不停地在脑海里徘徊,怎么挥也挥不去。怕思念,已思念,换我心,为你心。连枝低下头,沉沉地唤一声:“雪飞呀……” …… 六月初六,钦天监选的好日子,宜嫁娶。 余锦年被人从床上揪起来,还没醒透,三两个婆子就叽叽喳喳大嗓门叫嚷,这个往他脸上抹手巾,那个往他头上插梳子,实在弄不动了,拍着大腿嚷一声:“哎哟,小祖宗哟!再不起来,可就误了吉时了!” 脸上被人当桌子抹了一遍,余锦年才猛然清醒——今天大婚! 婆子们看他方才还死气沉沉,以为他是不愿意嫁,也对,男子和男子哪有结亲的,定是被人逼迫了。正发心底里可怜他,谁想到他忽然间就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婆子们被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发了什么病。 前头都已经布置好了,金幽汀从来没这么喜庆过,到处都挂着绫罗红绡,连白美人也被好事的丫头扎了个火红的蝴蝶结,妖妖艳艳地在园子里行走。季鸿被连降三级,却能办这般盛大的婚事,尽管结亲结的是个男人,旁人也照样趋之若鹜地来巴结,还没到点儿,大门前已经停满了各府的车马,病愈的苏亭带着人在门口记礼金。 一般都是小厮抱着东西来登记,他忙得顾不得抬头,便随口问:“请问哪家?” 香雾阵阵,一个女娘张口:“白河齐家。” 苏亭不记得给什么白河齐家下过帖子,更不记得白河还有个齐家,他抬起头看了看来人,倏地站起来,惊讶道:“你、你是——” 又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夫人提着裙摆上来,亲密地挽住她,顽皮地朝苏亭笑了笑:“让不让进呀,小苏公子?”一个家丁抱个哭泣的孩子过来,齐家夫人接过来揽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后背,孩子瞬间就安静下来,趴在母亲肩头呼呼大睡。齐家小夫人也逗逗孩子的脸。 苏亭激动一声:“这是……” “叫齐晗。”齐夫人道,“我们打白河过来办货,进了城才听说余小神医大婚,也没来得及置办像样的贺礼,小苏公子万勿见怪。实在是久未得见,想着今日遇上了,也该为当年的事亲自登门拜谢才是。” 齐小夫人赞叹:“小苏公子如今也好风光呀!以后小苏公子娶亲的时候,遣人去白河芳菲阁,新娘子用的胭脂水粉,我们定然做得比京里的还好哩!可惜,想来小神医是用不上了。” 此时清欢出来巡看,见几人在门前杵着,后头早排起了大队,忙跑出来问苏亭怎么回事。见了齐家大小夫人,清欢脸上表情直如方才苏亭一般,张着嘴傻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又听她们提起芳菲阁,恍然一拍手,惊喜道:“早就听说西边白河新开了间芳菲阁,店里的齐娘子会调一手好胭脂,就连京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得紧,却无奈齐娘子神秘,她们连真人脸儿都瞧不上。原来,竟是二位夫人的手笔?” 齐小夫人笑得开心,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瓷瓶:“姐姐闺中就好调弄胭脂水粉,以前的闺阁好友没有不说好的。既然清欢你喜欢,就送你一支呀!这颜色是姐姐的新作,店里都没有呢!” 女娘们聊起胭脂水粉,总是乐趣无穷,苏亭没插上话,齐家两位夫人就被清欢引着进去了,给挑了个安静秀丽的小亭吃茶品酒。同桌的姑娘小姐们一听说这就是白河来的齐娘子,纷纷两眼放光,直拉着不让她走了。齐娘子也曾是闺中贵女,如今家道中落,没了丈夫,却能谁也不靠,不畏流言蜚语,自立门户经起商来,清欢每每想起都觉得佩服。 这厢齐娘子被缠着给京中小姐们说胭脂,那厢大门前,又来了冤家。 姜家马车还是一样的挂金缀银,俗不可耐,姜小少爷也还是一样的作风纨绔,行事潇洒。远道而来,也不说寒暄,上来就拍给苏亭一对玉如意:“老熟人,别客气!”说着一对杏仁眼睛就心不在焉地望进园子深处,远远的看到个人,眼睛一亮,鸡崽子似的飞了进去。 校书郎严容也来了,携着夫人,送一双鸳鸯摆件。 大皇子燕思宁带着连枝随后而至,代贵妃娘娘送贺礼,皇族贵气,满堂生采。 闵家二位公子更是一早就来了,是绝不会跟金幽汀客气的。 到最后,门前的人渐渐稀了,该来的都来得差不多。苏亭慢吞吞收拾着纸笔账册,让帮忙的小厮们不用候着,都进去热热闹闹吃水酒。他搬着最后一张小桌,正要走,忽然台阶下颤颤巍巍走来个老头儿,布衣麻鞋打补丁,揽着个竹篮,仰头看了看金幽汀的大匾,才战战兢兢地走上来。 富户们办酒,图的就是个喜庆热闹,遇上了来讨赏蹭吃喝的,若不是实在无赖,一般也都会随手赏几个钱。苏亭忙放下桌子,从袖里摸出几枚铜板:“老人家,今日这家办喜酒,你也跟着沾沾喜气。” 老人家急急忙忙摆手,把臂间挎着的篮子往苏亭怀里塞:“我听说是余小神医成亲,就来看看……先前我家生了大疫,得亏了余小神医救治,分文未取,我们一家老小这才活下来。我、我们家新养了鸡鸭,得几个蛋,都新鲜!你们拿着吃,好吃!” 苏亭为难:“这……”说话间又来几个,都说是蒙了小神医的大恩,还有之前军中士兵的亲人,感谢小余大夫在战场上没抛下他们,断胳膊断腿的也都背回去救治。他们提着鸡鸭,拽着鱼篓,甚至有扛着大葱大蒜来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挂着泥缀着水,又新鲜又寒酸。实在是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就来朝着大门远远地磕个头。 苏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把桌子摆正,重新掏出纸笔,研了墨,一一地为这些算不上贺礼的“贺礼”登记造册。 余锦年不知道门外的事,他被一群丫头们调戏簇拥着出了房门——织金衣,白玉冠,红罗衫,也是英气逼人。 六月和风款款,草绿如茵,燕儿拍打着小翅,在高高的树梢上盘旋,啄一指葱绿献白云青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余锦年,在迈出听月居的时候,忽然生出了一丝局促。走向正厅的路上,他恍惚记起当初在信安县燕子后巷,他在桂树底下遇见季鸿,那时候的季鸿啊,清冷,孤高,目下无尘,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和他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后来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 余锦年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过了很多年那样,春夏秋冬慢慢地拉长,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恍然一回头,屋檐下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家,有温暖灯烛,袅袅烟火,平平常常地等待新的一天到来。 廊下花影浮动,余锦年垂下视线,看到花廊尽头,一袭红衣,绝代风华。 前头喊道—— 尔今缔约,相守永随。 季鸿温煦地唤了一声:“锦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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